[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1354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17
第七十八章 標準
               
    一進衛港,觀巡諸製造司,陳沐就知道關尊班提議軍械改良的原因。

    制定新的章程,確實已經勢在必行了。

    與創新關係不大,和生產力相關聯。

    赤海艦到港時,數艘大福船正在碼頭卸貨,從南洋、廣州運來的木料、金屬,搬下船後直接裝上馬車,奔走在四條通向衛港內的木軌,一路疾馳的車馬不斷。

    遠遠地就能聽見衛港內蒸汽機隱隱轟鳴,陳沐覺得衛港裡軍匠、工人應該戴上棉花耳塞幹活。

    長久在這樣的場合做工,對耳朵和腦子都不好。

    「誠如帥爺所見,車床、錘鍛,各司使機器越來越多、手工越來越少,前年所造軍械兵甲,不分水火,其中全用機器所造部件僅佔一成三分;半機器半手工,也僅有兩成七分而已。」

    關尊班引著陳沐巡行各司結束,待入了衙門,這才對陳沐細細報來。

    「去年蒸機制式稍改,能帶起更大勁頭,已勝過水力,各司皆多裝蒸機,如今火機已堪堪佔了七成,機器所出部件已近三成,算上半機器半手工,則已超過半數。」

    火機指的是蒸汽機,香山匠人是用水利機械起家,所以有這樣的稱呼。

    就現有蒸汽機而言,哪怕只是在軍械製造上,也遠達不到全面步入工業化,但三成部件機器製造,在陳沐聽來已經非常可怕。

    「過去手作軍械,長短有偏差、輕重有不同,全賴匠人熟練與否,其善者可與規制毫釐不差,不善者窮其心力,一分深的照門仍能打出深淺,難以合用。」

    「現在機器錘鍛有力、切削有方。」

    「帥爺總說的標準化,如今少數機器已能達到分毫不差的標準化。」

    關尊班論手藝不如老關匠,但管理軍器局與革新的點子上卻又勝過老關匠,他露出自信並自豪的笑容,只是陳沐當面多有矜持,道:「以手藝最好的軍匠,用手做出機器,再以機器切削打製出新的車床配件或鑄造模具,裝出新的機器。」

    「如此往來三次,構件精密直至不得寸進,造出軍械,亦為同一標準。」

    關尊班說著隨從吏員提出兩桿鳥銃,輕拆下銃機與木質銃床上兩枚四方鐵榫遞給陳沐,道:「大帥請看,這是過去的手造銃鐵件,前年所造。」

    接著他又遞出另外兩枚看上去同樣的鐵件,道:「這是現在的卡榫。」

    陳沐在手上將先後四枚卡榫一一比對,頷首讚許地對關尊班道:「這一年多,你做的很好。」

    創造,整個世界只有陳沐才能接近憑空創造出新東西,別人不能這樣犯規。

    生產力進步,舊有生產方式與現有先進生產力發生衝突,人們才有發明創造的主觀能動性,有了方向,發明創造才是水到渠成。

    四枚卡榫雖小,但足以向陳沐證明軍器局兵器改良的原因,如果說兩批卡榫有什麼區別的話,那只能說前面兩枚卡榫看起來一樣,而後面兩枚卡榫則完全一樣。

    一葉知秋,如果銃機也是如此,舊零件就已經不能再與新銃機通用,不論如何,都要制定下新一批兵器的規格。

    「我明白了,說說各類兵器吧,你送過去三種鳥銃都是燧發,它們有什麼不同?」

    盔甲、攜行具以及碗壺之類的東西,陳沐也不是不關心,只是那些東西一看就知道原因。

    鐵碗好製作,但造價高、重量大,相比肯定要選擇木碗;鐵、木、竹製水壺,自然也會選最輕、製造最簡單的竹筒水壺。

    至於盔甲則單純是形制上有所不同,增加內襯護墊這種是都有的制式化改良,選擇餘地不大。

    關尊班點頭,命人將鳥銃與銃刺取來,對陳沐道:「木銃床同過去沒什麼不同,只是增加了帥爺說過的銃托,更利手持肩抵,雖然增加銃床一半工費,但讓鳥銃長出八寸,使用銃刺與刀劍對格時更有利。」

    「如果帥爺認為這樣的銃床可行,今後便以此為例,製作新的銃床。」

    「新銃的銃擊沒有分別,仍為燧發,常吉先生前月曾從北京送來一副圖紙,以增添子銃類似佛朗機的形制在後裝彈,以求速發輪射,不過那樣的銃打放稍有漏氣,射近力弱。」

    「軍器局已打造成樣,與同有此患的輪發手銃同送海軍講武堂兵器科,由那邊格物。」

    「而且即便以現有手工避免漏氣,所費工時也遠超鳥銃。」關尊班顯然對趙士楨的新玩意並沒多看好,旋即說道:「新銃所改在銃管,這也是有講武堂兵器科吏員所助。」

    陳沐挑挑眉毛,一說與佛朗機形制相似,他腦海中就已有大致模樣。

    他也明白,能設計出來與造出來是兩碼事,而能造出來與大量生產列裝部隊,也是兩碼事。

    不過陳沐對此還是欣喜的,他點頭道:「後裝、速射,是大勢所趨,但必須保證威力,這個路沒錯,先設計著。」

    「銃管改制?」陳沐狐疑地問了一句,這才抬手張開五指,輕壓桌案後才抬起來道:「五千兩,誰能把後裝步銃漏氣解決,賞白銀五千兩,你接著說銃管。」

    關尊班點頭記下後拿兩根銃管遞給陳沐後解釋道:「講武堂與軍器局注重實驗,過去鳥銃發三錢彈、裝三錢藥,銃管精工、火藥細顆後三錢彈與三錢藥威力過大已不合時宜,遂使學員測試裝藥多寡、銃管長短對威力影響。」

    「為保證殺傷,講武堂實驗為畜身被甲,三十步破甲穿肉、四十步破甲翻肉、七十步穿肉或翻肉,依次記錄,達到如此威力,再更改施放藥量多寡。」

    他所說的翻肉,其實就是空腔,而且是鉛彈留在體內那種,因為有時候即使鉛彈形成空腔,依然有力量從另一邊透體而出。

    陳沐輕輕笑,七十步殺傷無甲敵人,關尊班還挺會想的。

    這個距離對鳥銃威力而言不要太容易,可關鍵是打不準。

    他是玩鳥銃的行家,不說最好,也絕對稱得上熟練射手了,七十步外讓他一銃就打中人,說真的,幾率和莽應龍現在跑到南洋衛港投降是一樣的。

    兵器精度還比較可靠,但火藥能量不夠,超過四十步打出去都是拋物線,即使算好提前量,擋不住有風把十一克的三錢彈吹跑。

    就算無風、精於計算,端著九斤重的銃瞄準,那麼遠的距離,手上偏差毫釐,鉛丸不知飛去哪裡。

    七十步,超過百米了。

    多打幾銃,他還可以試試,也只是試試。

    「最終定銃管闊二分,放四錢三分彈,銃管原長三尺七,現短二寸,原銃柄長四寸,現增四寸,合四尺四寸,裝六種銃刺哪一種,銃長都為六尺。」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18
第七十九章 神目
               
    林滿爵將軍再一次走上人生巔峰。

    上一次是關島,這一次是廣州。

    整個廣州府海軍講武堂二期三期學員一千零四十一人,算上一期一千五百四十一人,只有他一個人,身兼學員與講官。

    海軍講武堂新開兩個戰法訓練科目,屬於且僅屬於他,一為密林游擊,二為散兵襲擾。

    陳沐專門向盧鏜要到一個四人研究小組的名額,於兩年之後正式開辦,這四人便從林滿爵部下曾參與關島之戰的平遠鄉勇中挑選,現在的時間主要是留給他們四十人名額先從講武堂各科畢業。

    當然,林滿爵也只是在廣州府得到這個消息,實際上沒人允許他現在去上課。

    他得先跟陳沐去緬甸。

    朝廷傳送的書信抵達廣州府時,赤海艦也重新啟程,皇帝准許了陳沐手本中大部分建議,包括三分安南、駐軍升龍。

    不過駐軍升龍的使命交給廣西總兵官與雲南黔國公府。

    後續安南事宜也與南洋軍府沒什麼關係。

    得皇帝手書一封嘉獎,首相張居正私信一封,讓他對帝國後續如何在安南得利拿出一份方略。

    「這桿銃,如何?」

    行船海上,赤海將軍再航北部灣,陳沐在廣州換了新將甲與袒肩繡獅戰袍,抱著盔槍兜鍪對林滿爵笑道:「新甲冑哪都挺好,就是有點熱。」

    新頭盔與甲冑內部都加了墊片,頭盔內是頂部中空,四周有合發巾的八瓣襯墊,符合明人髮髻的人體工學,多了周圍支撐,戴上更加舒服。

    胸甲內部除去正面與背部墊片外,兩肩使用杜仲膠材料的墊片則更大更軟,減少胸甲重量對身體的疲勞,另一方面也能在戰鬥中減少衝擊造成的傷害。

    外部樣式沒有太大改變,將用胸甲依然飾有花紋,肩部略微加寬看上去更加美觀威武,將甲是不需要考慮成本的,但兵甲同樣的改良一方面令甲冑更加實用舒適,自然也會略微增加一成的成本。

    這在陳沐看來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在他所處的時代,陳沐十分確定,因為他的存在,能使鎧甲在世界範圍內提前三十年退出戰場主流。

    換句話說,現在距離鎧甲最後的輝煌,更近了。

    立在船頭的林滿爵手上拿著一桿新銃,比改良後的尋常加托鳥銃更長,不配銃刺,銃管更粗,內加鑽床車出四條螺紋膛線,外配訂購琉璃廠無色琉璃望遠鏡,採用燧發打火,使用六錢無碎布鉛彈。

    「太重了。」林滿爵露出苦笑,掂量著手中長銃道:「大帥,這桿銃配神目鏡,加長加粗的銃管銃床,上下十六斤重,比西夷重銃還重。」

    這個重量確實太重,過去的鳥銃只有九斤上下,改良後的燧發鳥銃只有九斤四兩,如今加上銃托與銃刺的銃才剛剛十一斤七兩,這麼說可能不太直觀。

    一桿狼筅,七斤重。

    陳沐指指林滿爵手中大銃道:「但它能在二百步外殺人。」

    林滿爵聽著不好意思地笑了,道:「卑職知道這是一桿好銃,造價高昂,牢靠耐用,出軍器局前多次調校,從神目鏡上的漆樣就知道,但它太慢太重,旗軍若都使這個,連柄刀子都不能帶,恐怕不利。」

    縱橫關島的林將軍對戰爭有自己的理解,尤其在於游擊,他面色帶著尷尬,頓了頓才對陳沐道:「大帥對卑職重視,在下銘感五內,但這……大帥也知道,在安南,我們沒打出像樣的戰果,受之有愧啊。」

    「戰場上與敵軍對抗,若敵軍並不四下出擊,根本不是對手。」

    現在陳沐幾乎量身定做地給他製出裝備神目鏡的遠發銃,還在海軍講武堂單獨設立密林游擊與散兵襲擾,讓他壓力很大。

    「安南,將你放在直面莫敬典大軍的前方,那是我調派有誤,並非是你們的錯。」

    這大約是陳沐頭一次大大方方承認自己指揮有問題。

    他拍拍船舷,望向跟隨戰艦飛行的海鳥與碧海藍天,轉頭向林滿爵道:「後來你的旗軍在南山上打得很好,這世上作戰有多種方式,天下或許有幾支軍隊能適應各種地形、各種使命,但大多軍隊不是如此。」

    「或許你的部下在俞帥或劉帥部下沒有用,那是因為他們每次作戰都能調動數萬乃至十萬大軍,一力即可破盡天下奇巧,但我沒有那麼多預備兵力,他們動兵十萬能達成的戰果,我發兵兩萬一樣能做到。」

    「這也不是因為我比他們強,是因為我的兵強,我的兵強,在於我有錢。」

    陳沐說到這時沒有半分驕傲,他只是在陳述事實,他自認沒有俞大猷用兵如神,也沒有劉顯馳騁無雙,但他財力絕倫,這些財力用於軍備用於操練,他的兵就比別人更強。

    「別的大帥可以用兩萬精兵做主力,八萬正規軍去打牽制;現在我只能用三千精兵做主力,九千宗藩軍去打牽制,宗藩軍不夠用怎麼辦?」

    陳沐看向林滿爵,認真肅容道:「你要用一千人打出一萬人的牽制,怎麼打?深入敵境出入敵軍想像不到之地,殺傷敵軍擾亂敵心,那些可能是我南洋軍府輜重都運送不到的地方,我只能在軍備上幫你。」

    「給你更好的兵器、更好的甲冑、更優秀的軍官,以求你在戰事中,敵軍身後甚至敵軍內部一次次戰勝,就食與敵。」

    「這桿銃。」

    陳沐指著林滿爵手中裝配神目鏡的長銃道:「講武堂的研究員管它叫神目殺將銃,你嫌它重嫌它慢,沒關係,我不會給你部下所有人都配這樣的銃,說實話如果這世上有一桿銃連我都配不起全軍的話,那就是它了。」

    「在三宣六慰,後勤船會陸續給你運送五十到一百桿,打造中次品率太高,你把它配到下屬小旗裡最老練的射手中,一個小旗或兩個小旗一桿,交戰中不參與輪射,別人放三銃,它放一銃就夠。」

    「重彈不怕風,距離也不遠,只一銃,把敵軍領兵將官射死,遠比輪射打上二十銃能在戰場上取得優勢。」

    陳沐一直認為鎧甲時代才是狙擊手的天堂,他順過林滿爵手中神目銃,抬手撫過銃身核桃木烘烤浸油上漆後的紋理,又遞還給林滿爵,笑道:「我的小孩要出生了,等打完這仗,去軍府衛島喝酒,現在……」

    他手握成拳,重重擂在船舷上:「我們去緬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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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女婿
               
    老平托早就奉命等候在馬六甲港口,他年事已高,陳沐並未准許他親自跟隨上陣,故在陳沐登上安南時,他便與石岐啟程前往馬六甲。

    他在這足足等了幾個月,在這片葡萄牙人的夢幻之地。

    不論哪個時代的陳沐,都聽說過許多次這個地方,馬六甲,過去屬於馬六甲蘇丹王朝的都城,馬六甲。

    在葡萄牙人攻打馬六甲時,馬六甲圍城戰更加久負盛名,傳說當時城中聚集兩萬名蘇丹的武士,擁有千門先進火炮的優勢防禦,在七百名葡萄牙人與三百名印度僕從軍的攻勢下毀於一旦。

    馬六甲的地緣決定了其地一定繁華,只不過陳沐認為以上的戰爭,葡萄牙大征服者與難攻不落之城的故事,不過只是個故事。

    陳沐十分確定,在葡萄牙人到來之前,這裡根本沒有像樣的城防,否則葡萄牙人奪取這裡之後修建城塞也不會因為石料短缺,把馬六甲皇宮都刨得一乾二淨。

    南洋艦隊抵達馬六甲時,二百餘條大小戰艦載滿旗軍,旌旗遮天蔽日,將蜿蜒的馬六甲河口阻攔。

    將城市劈成兩半的馬六甲河太過狹窄,根本不能容戰船入河,他們將戰艦停靠在葡萄牙人修建的海島要塞外,同樣也不能完全容納,另一部分船艦則停在石岐早先修建的簡易水寨中。

    兩個千戶的旗軍入駐海島要塞,餘下更多旗軍則列隊開入馬六甲城,這個以本地樹名命名的城鎮即使到現在依然沒有城牆,城鎮分佈類似於日本的城下町、歐洲貴族堡壘與村落的二元分佈。

    河流西面是百姓居住地,東面則是過去馬六甲皇宮及權貴居住的地方,現在東面坐落著葡萄牙人的教堂、要塞與居民區,西面則是緬甸人、爪哇人、印度人及明國商人的大片宅院。

    在數十年前葡萄牙人得到這裡後,因不同信仰,這座城鎮經歷了慘烈的屠殺,許多馬來人逃亡他處,如今即使依然在這裡生活,地位也較為低下。

    那場戰爭正因緬甸人、爪哇人、印度人以及明朝商人的倒戈,使馬六甲王城陷落,作為得利者,那些原本就是葡萄牙人盟友的商人紮根於此,已有數十個年頭。

    如今,這裡未經戰爭便全然易手。

    老平托的目光並沒有多少哀傷,給陳沐引路中勃有興致地說道:「過去我想進入這裡並不得到准許,我聽說在國內,有人把失去馬六甲視作葡萄牙的衰落開始,我們失去了馬六甲,就失去香料群島。」

    「說真的,你們應該省省心,葡萄牙總是要衰落的,把馬六甲給我,恰恰能延緩葡萄牙的衰落。」

    葡萄牙幫了陳沐很大的忙,平安接手一座防禦工事完備的要塞,這相較幾萬兩白銀的貨物而言簡直不能再划算。

    頂盔摜甲的陳沐說道:「如果換了別人,馬六甲總有守不住的那天,這裡遭到圍攻後你們的船隊並不能及時支援,但我不一樣,我的部下會在戰爭開始的一個月抵達這裡。」

    「沒有人能從我手中奪走馬六甲,只要馬六甲在我手中,葡萄牙依然有香料貿易的權力,還不必在這維持龐大軍費,其實你們不算虧。」

    平托聳聳肩,笑道:「無所謂,我上了年紀,孤苦無依,並不在意死後埋在哪裡——到了。」

    在更前方引路的石岐立在浮雕大門的門口,對陳沐笑道:「他們的門總是造得很高,但挺漂亮。」

    陳沐領一眾將官魚貫而入,這個所謂的衙門,過去是葡萄牙司令的宴會廳,長桌能容納最多四十二人議事,作為陳沐的衙門非常合適。

    此時宴會廳的內部也經過石岐一番裝修,以陳沐的習慣在牆壁掛上地圖,靠牆一側擺好沙盤,南洋諸將步入後便能使用。

    陳沐將頭盔放在桌上,解下戰袍遞給杜松,坐下長長地出了口氣,坐下所有人都等待著他的命令,卻見他打量著諸將,對杜松道:「弄點冰,鎮些涼茶,一人一碗。」

    眾將哄然大笑,他們人人都是滿頭大汗,只怕甲內衣物也已經濕透了,石岐道:「這裡與南洋其他地方一樣,終年酷暑,葡人修寨並無夾牆,屬下已命人取冰盆,一會就到。」

    「為了接我們,辛苦了。」

    聽到陳沐這麼說,石岐抿著嘴笑了,拱手道:「還未恭喜諸位將軍安南大勝,比之戰場廝殺,在下做這些不算什麼。」

    「還有緬甸,不用怕沒有立功的機會,馬六甲的情況。」陳沐看著石岐隨同親兵端著厚重卷宗,知他是早有準備,道:「還有三宣六慰的情報,都說說吧。」

    「馬六甲有民十萬,多為馬來人,但權力掌握在爪哇拉賈與葡萄牙人手中,他們過去聽葡人的,如今聽我們的,這都沒什麼,最大的問題在於城中所住緬甸商賈應如何處理?」

    陳沐道:「修建監獄,算了,直接把他們的居住區圈起來,嚴加看管,等戰事結束再放出來。」

    「緬甸的情報,葡人比我們更清楚。」

    石岐說著看向老平托,道:「他從濠鏡弄到緬甸的情報,但不願意告訴我。」

    陳沐聽著就笑了,看向平托道:「這一次,你們又想和我做什麼生意?」

    「不是生意,將軍,我們希望能進入廣州府傳教。」平托的話裡帶著澳門主教以及印度總督的意思,顯然他們現在清楚地多,以及不再說什麼在明國傳教,將範圍僅僅縮小到廣州府。

    「作為交換,會交給將軍對緬甸的全部消息。」

    「考慮清楚,平托,我認為這些情報並不意味著能不能進入廣州府傳教。」陳沐笑眯眯地說道:「而關係到戰爭結束後你們還能不能在緬甸傳教。」

    「在我這空手套白狼可行不通,除非你們認為我會輸。」陳沐饒有興致地望向平托,問道:「你真覺得我們會輸?」

    「呃。」平托對上陳沐的目光顯得尷尬,道:「戰爭的勝敗總是難以預料,就算……」

    陳沐拍手道:「但雙方的強弱總是一目瞭然,我有一萬三千名武士,而在國中,動員二十萬軍隊向緬甸進發,我沒有強迫你的意思,但如果你不交給我所有情報,等緬甸攻陷,你們將失去在那裡傳教的可能。」

    平托深吸一口氣,手拍在膝蓋上隨後站起身來,對眾將用已經熟練的廣東官話說道:「好吧,其實葡萄牙人進入緬甸比到澳門還要早上許多。」

    「最早我們接觸的緬甸人在東南,受僱在與莽瑞體的戰事中守城,我們很厲害,但畢竟緬甸人更多,城池被攻陷,僱傭軍的勇敢讓莽瑞體僱傭他們為其作戰。」

    「我們帶去火槍與美酒,後來莽瑞體在尋找白象中被殺,繼位的莽應龍更加重視僱傭軍,他學習我們的武器,遠離我們的美酒,發給僱傭軍每人一名美麗的緬甸妻子,用明國的話說,就這樣,他擁有了一支由倒插門女婿組成的軍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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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女婿
               
    老平托早就奉命等候在馬六甲港口,他年事已高,陳沐並未准許他親自跟隨上陣,故在陳沐登上安南時,他便與石岐啟程前往馬六甲。

    他在這足足等了幾個月,在這片葡萄牙人的夢幻之地。

    不論哪個時代的陳沐,都聽說過許多次這個地方,馬六甲,過去屬於馬六甲蘇丹王朝的都城,馬六甲。

    在葡萄牙人攻打馬六甲時,馬六甲圍城戰更加久負盛名,傳說當時城中聚集兩萬名蘇丹的武士,擁有千門先進火炮的優勢防禦,在七百名葡萄牙人與三百名印度僕從軍的攻勢下毀於一旦。

    馬六甲的地緣決定了其地一定繁華,只不過陳沐認為以上的戰爭,葡萄牙大征服者與難攻不落之城的故事,不過只是個故事。

    陳沐十分確定,在葡萄牙人到來之前,這裡根本沒有像樣的城防,否則葡萄牙人奪取這裡之後修建城塞也不會因為石料短缺,把馬六甲皇宮都刨得一乾二淨。

    南洋艦隊抵達馬六甲時,二百餘條大小戰艦載滿旗軍,旌旗遮天蔽日,將蜿蜒的馬六甲河口阻攔。

    將城市劈成兩半的馬六甲河太過狹窄,根本不能容戰船入河,他們將戰艦停靠在葡萄牙人修建的海島要塞外,同樣也不能完全容納,另一部分船艦則停在石岐早先修建的簡易水寨中。

    兩個千戶的旗軍入駐海島要塞,餘下更多旗軍則列隊開入馬六甲城,這個以本地樹名命名的城鎮即使到現在依然沒有城牆,城鎮分佈類似於日本的城下町、歐洲貴族堡壘與村落的二元分佈。

    河流西面是百姓居住地,東面則是過去馬六甲皇宮及權貴居住的地方,現在東面坐落著葡萄牙人的教堂、要塞與居民區,西面則是緬甸人、爪哇人、印度人及明國商人的大片宅院。

    在數十年前葡萄牙人得到這裡後,因不同信仰,這座城鎮經歷了慘烈的屠殺,許多馬來人逃亡他處,如今即使依然在這裡生活,地位也較為低下。

    那場戰爭正因緬甸人、爪哇人、印度人以及明朝商人的倒戈,使馬六甲王城陷落,作為得利者,那些原本就是葡萄牙人盟友的商人紮根於此,已有數十個年頭。

    如今,這裡未經戰爭便全然易手。

    老平托的目光並沒有多少哀傷,給陳沐引路中勃有興致地說道:「過去我想進入這裡並不得到准許,我聽說在國內,有人把失去馬六甲視作葡萄牙的衰落開始,我們失去了馬六甲,就失去香料群島。」

    「說真的,你們應該省省心,葡萄牙總是要衰落的,把馬六甲給我,恰恰能延緩葡萄牙的衰落。」

    葡萄牙幫了陳沐很大的忙,平安接手一座防禦工事完備的要塞,這相較幾萬兩白銀的貨物而言簡直不能再划算。

    頂盔摜甲的陳沐說道:「如果換了別人,馬六甲總有守不住的那天,這裡遭到圍攻後你們的船隊並不能及時支援,但我不一樣,我的部下會在戰爭開始的一個月抵達這裡。」

    「沒有人能從我手中奪走馬六甲,只要馬六甲在我手中,葡萄牙依然有香料貿易的權力,還不必在這維持龐大軍費,其實你們不算虧。」

    平托聳聳肩,笑道:「無所謂,我上了年紀,孤苦無依,並不在意死後埋在哪裡——到了。」

    在更前方引路的石岐立在浮雕大門的門口,對陳沐笑道:「他們的門總是造得很高,但挺漂亮。」

    陳沐領一眾將官魚貫而入,這個所謂的衙門,過去是葡萄牙司令的宴會廳,長桌能容納最多四十二人議事,作為陳沐的衙門非常合適。

    此時宴會廳的內部也經過石岐一番裝修,以陳沐的習慣在牆壁掛上地圖,靠牆一側擺好沙盤,南洋諸將步入後便能使用。

    陳沐將頭盔放在桌上,解下戰袍遞給杜松,坐下長長地出了口氣,坐下所有人都等待著他的命令,卻見他打量著諸將,對杜松道:「弄點冰,鎮些涼茶,一人一碗。」

    眾將哄然大笑,他們人人都是滿頭大汗,只怕甲內衣物也已經濕透了,石岐道:「這裡與南洋其他地方一樣,終年酷暑,葡人修寨並無夾牆,屬下已命人取冰盆,一會就到。」

    「為了接我們,辛苦了。」

    聽到陳沐這麼說,石岐抿著嘴笑了,拱手道:「還未恭喜諸位將軍安南大勝,比之戰場廝殺,在下做這些不算什麼。」

    「還有緬甸,不用怕沒有立功的機會,馬六甲的情況。」陳沐看著石岐隨同親兵端著厚重卷宗,知他是早有準備,道:「還有三宣六慰的情報,都說說吧。」

    「馬六甲有民十萬,多為馬來人,但權力掌握在爪哇拉賈與葡萄牙人手中,他們過去聽葡人的,如今聽我們的,這都沒什麼,最大的問題在於城中所住緬甸商賈應如何處理?」

    陳沐道:「修建監獄,算了,直接把他們的居住區圈起來,嚴加看管,等戰事結束再放出來。」

    「緬甸的情報,葡人比我們更清楚。」

    石岐說著看向老平托,道:「他從濠鏡弄到緬甸的情報,但不願意告訴我。」

    陳沐聽著就笑了,看向平托道:「這一次,你們又想和我做什麼生意?」

    「不是生意,將軍,我們希望能進入廣州府傳教。」平托的話裡帶著澳門主教以及印度總督的意思,顯然他們現在清楚地多,以及不再說什麼在明國傳教,將範圍僅僅縮小到廣州府。

    「作為交換,會交給將軍對緬甸的全部消息。」

    「考慮清楚,平托,我認為這些情報並不意味著能不能進入廣州府傳教。」陳沐笑眯眯地說道:「而關係到戰爭結束後你們還能不能在緬甸傳教。」

    「在我這空手套白狼可行不通,除非你們認為我會輸。」陳沐饒有興致地望向平托,問道:「你真覺得我們會輸?」

    「呃。」平托對上陳沐的目光顯得尷尬,道:「戰爭的勝敗總是難以預料,就算……」

    陳沐拍手道:「但雙方的強弱總是一目瞭然,我有一萬三千名武士,而在國中,動員二十萬軍隊向緬甸進發,我沒有強迫你的意思,但如果你不交給我所有情報,等緬甸攻陷,你們將失去在那裡傳教的可能。」

    平托深吸一口氣,手拍在膝蓋上隨後站起身來,對眾將用已經熟練的廣東官話說道:「好吧,其實葡萄牙人進入緬甸比到澳門還要早上許多。」

    「最早我們接觸的緬甸人在東南,受僱在與莽瑞體的戰事中守城,我們很厲害,但畢竟緬甸人更多,城池被攻陷,僱傭軍的勇敢讓莽瑞體僱傭他們為其作戰。」

    「我們帶去火槍與美酒,後來莽瑞體在尋找白象中被殺,繼位的莽應龍更加重視僱傭軍,他學習我們的武器,遠離我們的美酒,發給僱傭軍每人一名美麗的緬甸妻子,用明國的話說,就這樣,他擁有了一支由倒插門女婿組成的軍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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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仰光
               
    今時今刻的仰光,並非後世無比繁華的仰光,實際上在萬曆二年十月,陳沐的艦隊在仰光登陸時並未遇到絲毫阻攔。

    元朝時這裡叫達貢,也叫大光,梵文的意思叫三崗村,因古代傳聞這裡有三座山崗而得名。

    即使到如今,仰光也只是一座小城鎮,全賴當地有一座名叫瑞大光的寶塔,在後世這座立在仰光最高處二十餘丈小山上的塔被增築至三十丈高,不過現在顯然還沒有那個高度,顯得名不副實。

    「瑞大光塔,瑞在緬語中是金的意思,大光是地名,所以它的名字就是……金塔?」

    陳沐抿著嘴在塔下雙手合十,並不虔誠地拜了拜,如果不是身後那些凶神惡煞的旗軍以長矛銃刺向前,將手無寸鐵護衛佛塔的當地百姓攔開,這本該是一次非常友好的佛道互動。

    隨著他拜了拜,周圍仰光百姓的敵意也稍稍淡化,老平托撇著嘴立在陳沐身後,看著他的僱主裝模作樣的拜佛,聽著這傢伙嘴裡小聲嘟囔著:「聽說這座塔裡藏著佛祖八根頭髮,你看這外面的金子,都是朝拜的百姓供奉的,還有一座玉佛像。」

    比起當地百姓的敵視,僧人倒是挺友好,緬甸的僧人同樣有田產、有廟產、有僧兵,但勢力比明朝僧人大得多。

    在大明宗藩軍先頭兵力三千四百人刀出鞘、銃上彈地巡行城鎮、兩艘赤海級六甲艦開入大金沙江河口之後,雙方經過一次友好的洽談,陳沐做出不奪取寺廟財產、不殺戮百姓僧人的許諾,仰光這座小城鎮立即棄暗投明,對他們的一切不再過問。

    這是真的投明,大明的明。

    十月下旬,陳沐軍在大金沙江南部河口興建水寨、軍寨,囤積糧草,向北方下緬甸派出斥候,與此同時,平托也找到了願意代他向上緬甸莽應龍麾下效力的傭兵首領迪戈美羅送信的葡萄牙冒險者。

    隨後八千餘宗藩旗軍在一旬中陸續到港,戰艦開入江中水寨,南洋軍在緬甸的第一座木柵大營也修築起來,就在仰光北八里的大金沙江支流沿岸,號八里大營。

    「沐哥你是沒看見啊,那些僧人富得流油,百姓都衣不蔽體了,還拿家裡糧食往寺廟送,哎呀呀。」

    八里大營大帥衙門裡通常不會出現這种放肆的聲音,旁人說話哪個不是輕聲輕氣,除非是莽蟲指揮使邵廷達來了。

    陳沐正盯著平托、杜松與幾名講武堂畢業親兵旗官彙總斥候探回的河流與沿線地圖,還沒看見人影呢就聽見莽蟲破鑼嗓子,接著便見抱著鑲銅邊鐵笠盔身著戎甲的莽蟲擦著腦袋上的汗走進衙門。

    後邊一成不變的還是跟著他那個養兒病秧,還真別說,雖說是養兒,倆人體形倒是非常相似,甚至這幾年吃得好,病秧兒壯實得像頭小老虎,已經生出小小的將軍肚,兩塊胸甲的皮帶都是找軍器局特訂的大號。

    如今莽蟲這養兒是他的家丁隊長,南山五百刀斧手追擊,超度了十二隻耳朵精,勇猛得很。

    就是這小子每次一見陳沐就像耗子見了貓,低眉塌眼兒得不敢說話,對邵廷達這憨貨都沒見那麼害怕,讓自詡和藹的陳大帥很是不喜。

    陳沐見莽蟲回來,對杜松與平托叮囑道:「你倆等會把地圖和葡人的地圖對比。」

    「正好你來了。」陳沐交代完地圖的事,轉頭過來讓邵廷達坐下,小病秧兒在後頭低著頭像尋摸著往哪兒藏一樣,被陳沐抬手一指外頭,奚落道:「你那麼大塊頭,椅子低下可藏不住。」

    笑出一聲,陳沐才道:「我跟你爹說會話,知道你見老子不自在,出去站會吧。」

    這話要換了旁人,興許還不樂意,可病秧兒卻像得了赦令,猛一抱拳甕聲問氣拜道:「多謝大帥成全!」

    高興壞了,屁顛兒顛就出去了。

    「打聽好了,這個地適合種稻子吧?」陳沐抬手將桌上親兵剛冰鎮過的柚子茶推給邵廷達,道:「緬甸是個好地方,柚木極多,是極好的船料,河道發達利於運輸,只是當地百姓少,都被莽應龍搶到北方去了。」

    「將來啊,這和安南,就是大明的西南糧倉。」

    邵廷達也不跟陳沐客氣,端起茶碗邊飲,嘆道:「這柚長得醜,倒還挺甜,哎呀,可給俺熱壞了。」

    「沐哥你知道我打聽到多有趣的事?這邊興農業,再往北要到上緬甸那,才是農業最繁榮的地方,就是莽應龍的白古。」邵廷達不知發現了什麼好笑的事,說起來臉上都帶著褪不去的笑意,道:「我聽人說白古更北有條堰和運河,叫丁兌,他們說是中國人給修的。」

    「說是大德四年,元軍發雲南地方兵力征緬,元帥以下將官被賄賂,以酷暑回師,他們不執行軍令就算了,還率軍助當地百姓渡過旱災搶修水渠、疏通運河,就那條渠,現在還用著呢。」

    陳沐聽著也笑了,這世上還是好人多!

    他搖搖頭對莽蟲道:「說正事,白古離這只有二百里,走陸路,最快幾日能到?」

    白古是莽應龍的根基,但他大軍如今在北,襲擊白古就是陳沐當下最好的選擇。

    他們之所以登陸鳥不拉屎的仰光,就是因為海陸不易登陸,白古靠海那邊有葡萄牙僱傭軍為莽應龍修築的要塞,一旦久攻不下莽應龍回師他們就只能退回普吉,因此他寧可走陸路從仰光向白古發動襲擊。

    「路不好走,只有一條大道,聽老人說沿河岸走到盡頭,再向北走七里,能看見官道,順著向東北走就能到白古,路上不但要小心軍隊,還有防備敵軍斷糧道。」

    「我倒想讓他們出城作戰,只怕他們固守呀。」

    陳沐搖搖頭,道:「莽應龍興許是南洋軍所遇最強的敵人了,大國之戰,自有其強也有其積弊,唯獨如緬甸這般國小力足,正值上升的國家,鳥銃火炮一個不少,他們倘若固守,恐怕這仗還真不好打。」

    「傳信普吉的石岐,讓他派一支船隊去白古河岸,碰碰運氣,要是敵軍出城阻擊我們,他能試試趁勢奪城。」陳沐輕拍兩下桌案,道:「關竅還在我等設法野戰取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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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陳學
               
    北京城,十王府街黃土墊道、淨水潑街,順天府皂吏前呼後擁,高舉肅靜、迴避,鳴鑼開道,官轎出大學士府邸,一路向東安門大街行去。

    轎內的帝國首相正就著窗透光亮讀書,這本由南洋大臣所著皇帝教科書先後歷經趙士楨謄抄、張居正批改後,終於有了如今的模樣,除了他創造出那些諸如『核心利益』、『地緣衝突』之類言簡意賅又不易修改的詞彙外,基本上已經換了本書。

    臨近燈市街口時,張居正透過轎窗向長街望了一眼,那座像征先帝親待的府邸門前依然立著石碑,教科書被翻至最後一頁,那原本寫著陳沐唯一一句寫給張居正的話,因為有礙觀瞻,在成書後被刪去了。

    「請首相讓工部蒐集速乾透氣的布料,安南明軍需要襪子,更多的襪子。」

    南洋大臣有時在送往首輔府上的書信中,言辭就像個得了失心瘋的孩子。

    張居正一直認為照顧士卒起居這方面,鎮守薊鎮的戚繼光已經做到極致,但當他把陳沐看似傻透了的書信交給戚繼光時,戚帥卻對他的信高度讚賞,甚至奏上手本請兵部重新制定兵服。

    毫無例外,一路綠燈全部准了,事實上這已經兵部第二次因陳沐個人意願做出改變,當然滿朝文武沒幾個人知道這份意願來自陳沐。

    這正是張居正最神的地方。

    在高拱乃至先前各個權臣時代,一封題本或奏本交由通政司分揀發往內閣,首輔向幾位次輔分票,閣臣將處理意見寫在票上,由司禮監以皇帝硃筆或皇帝親自批示,披紅之後算正式文件,下發六部,給事中沒封駁,才可以立即施行。

    到張居正這當然沒有改變程序,但大權獨攬,他很順利,不論是內閣、司禮監還是六部,沒人會駁他的票擬。

    就這樣,明帝國的兵部增設了地緣司兩名六品道員,在他們還不知道自己這個兵部下屬地緣司使命究竟是做什麼時,第一個任務就是蒐集各式布料,遴選透氣、速乾,適合做兵服的料子。

    「總裁可算來了,都下去吧。」

    入內閣,早已等候多時的次輔呂調陽起身相迎,呂調陽過去是禮部尚書,高拱被罷後入閣。

    他口中的總裁便是張居正,不過這只是他們之間的戲稱,因為隆慶皇帝駕崩後,張居正與他同修《穆宗實錄》,他們二人擔任總裁官,因戰事耽擱,直到現在還處編撰過程中。

    呂調陽將一封票擬擱在案上,立在桌旁,看著內閣殿中吏員都出去了,這才輕推了一下票擬,對張居正道:「司禮監並未在遼東軍增調赴日本國兵馬的票擬上披紅,說戶部調撥錢糧不實,要打回戶部重籌,按司禮監的意思辦?」

    「嗯?」

    張居正面上不分喜怒,連眉毛都沒有半分挑動,心平氣和問道:「徐爵批的?」

    馮保從去年起就總往老家保定深州跑,他要在那邊建坊,張居正已經指示過保定巡撫孫丕揚代其建坊,不過馮保不放心;何況馮保還在老家修墓穴,有張居正在京,司禮監的大權也並不重要,就升乾兒徐爵為錦衣衛都督同知,入宮代閱章奏,擬詔旨。

    萬曆皇帝不可能批這樣的奏章,張居正太清楚小皇帝的性子了——舊思想與新環境的衝突在明帝國年輕的皇帝身上顯露無疑。

    皇帝很聰慧。

    他看著渾天球長大,熟記球上每個顏色代表的每個國家,只要大明南洋船隊去過、教科書上寫過,他便能默寫出諸國物產習俗;熟知大明赤海、六丁六甲戰艦尺寸炮位,謹記火繩鳥銃、燧發鳥銃與各式火炮具備參數;除此之外,皇帝的十二歲千秋節,得到了一台屬於自己的蒸汽機。

    這不是壞事,尤其在陳沐的書裡那些比較異端的思想都被刪去後,張居正真的不認為這是壞事,他見過醉心修道的嘉靖皇帝,與之相比熟悉軍備、對兵法有興趣並不是壞事。

    可壞就壞在,皇帝不僅僅接受著來自南洋關於整個世界的見聞,還受到帝國傳統最好的教育,開口便是要讓六合同風,要令九州共貫。

    小孩子說出這種話不算什麼,最大的後果無非是常與紫禁城白玉石階相伴,但最近他被李太后罰跪罰得越來越頻繁了。

    這就很可怕了,等他成長為執掌龐大帝國真正的皇帝,六合同風、九州共貫意味著什麼?

    連年不斷的戰爭!

    這比陳沐本來書裡的思想更為異端,再沒有人比張居正更清楚了,陳沐只是想把整個世界連起來貿易,或者說剪羊毛來富貴大明罷了。

    現在可好,還不如讓他學原版『陳學』呢。

    想到皇帝,張居正在內閣裡頗為疲憊地嘆了口氣,他因為這事愁得都掉頭髮了。

    今年上元節,皇帝連東安門的燈會都不看,鑽在寢宮裡不知做什麼,最後被李太后揪出來時還帶著一副沒上色的大畫作,整個一世界地圖,分七京八十二省,名字都起好了,馬德里叫西京,治生理省。

    後來的故事不必多說,皇帝被罰在東安門跪著看燈會一個時辰,燈會結束太后氣還沒消,又回寢宮外白玉石階再跪一個時辰。

    人都跪昏了,往後好幾天李太后眼圈都是紅的。

    整個大明皇家教育系統主官每每想到皇帝,都不由得露出一種『大明藥丸』的悲觀情緒。

    「不用往戶部送了,原封不動,再發司禮監。」

    就在張居正說完這句話沒多久,就有他親信官吏從宮門外帶回管家游七的書信,說徐爵求見他,說馮保有事要拜託老爺。

    張居正心裡很清楚,這又是一樁利益交換,輕笑一聲,對親信官吏笑道:「去告訴游管家,讓他把珍藏的那副畫拿去當了,與徐指揮使飲酒,別忘了把南洋陳帥的事告訴徐指揮。」

    內閣吏員領命下去,次輔呂調陽也把謄抄的票擬再讓人發往司禮監,沒敢問馮保的事,對張居正笑著問道:「南洋陳帥又怎麼了?」

    似乎人們提到陳沐時,已經習慣加上『又』字。

    「他要調錦衣衛,正好先跟徐爵通通氣,我去奏報陛下,陛下對這事鐵定歡喜,只是我等——有得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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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暑疫
               
    陳沐自仰光攻打白古的計畫失敗了。

    區區二百里路,刨去百里河道後,僅僅需要行軍百里便能抵達白古城。

    但他的部下走五十里卻用了足足三日,並遭受白古城守軍出城伏擊,所幸斥候探哨有功,讓後續部隊及時退兵,這才躲過被蓄謀已久的敵軍伏擊,僅僅是在殿後中死傷數十旗軍。

    初戰受挫並未給陳沐帶來太大壓力,但宗藩軍必須撤回仰光,因為他們有將近一成的部下失去戰鬥力。

    原因就在人們常說的西南暑疫,蚊與蛭。

    從仰光出發時他們還是一支虎狼之師,退還仰光時卻像打了敗仗的散兵游勇,相互扶持著艱難回到營地,一下船就有人站不起來了。

    沉著臉站在傷兵營外的陳沐迎上走出帳中的程宏遠,問道:「怎麼回事?」

    「瘧疾,可能是在安南染上的,大災之後有大疫,興許與那場大雨有關。」老醫匠的面色不好看,道:「除了染上瘧疾,行軍中許多士卒腿被水蛭咬傷,血流不止……隨軍所帶藥物已經用盡,傷兵太多,軍醫針灸不過來,大帥要儘早從國中調集藥物。」

    白古城周圍有大片水田,他們撤退途中為防敵軍追擊穿田而行,這邊天氣炎熱,旗軍足面被水蛭咬傷。

    「需要什麼藥?」陳沐揉了把臉,抬頭望向天空刺目日光,閉上眼睛緩緩頷首:「我派人去廣州府採買。」

    「水蛭咬傷的止血粉、金瘡藥軍中足夠,治瘧可施用截瘧青蒿丸,廣州府一地不夠,要廣東廣西才行。」程宏遠比陳沐對事態的擔憂要大得多,老醫師面上帶著為難神色,斟酌道:「如今軍中已有數百人發熱發寒,這正是瘧疾的症狀,瘧有潛伏,此時初現,後面還會有更多。」

    「還有更多?」

    程宏遠點頭道:「青蒿、鴨膽子、甘草、雄黃,都要備足,等藥運來,大帥也要吃,若大帥也病倒,就只能撤軍了。」

    陳沐對吃不吃藥並不在意,他在意的是瘧疾爆發的規模,他問道:「你覺得,軍中可能有多少人身染瘧疾?」

    老醫匠也拿不準,道:「或許五百、或許五千,未發時誰也不知道。」

    「唉,在下帶醫生們去給傷患針灸,就不打攪大帥了。」程宏遠嘆出口氣,再度對陳沐叮囑道:「傷病者要與其餘旗軍分隔安置,凡有發熱發寒者,亦要分隔,否則大軍不保,大帥切記。」

    這個時候,陳沐才突然想到,瘧疾本身不傳染,但在西南這種蚊蟲廣佈的地方,很容易將同帳軍士傳染患病。

    「把軍中患病者全部隔離,給他們修出營寨,每日送飯,醫師醫生出入務必穿齊衣物,遮擋蚊蟲。」

    撤退回仰光的旗軍根本來不及休整,上萬旗軍便被分出數座營地,其中一座後方營地專門作為隔離患病旗軍的營寨。

    隨船原本用來買賣貨物的棉布被大量徵用,來不及縫紉衣物,陳沐便下令讓旗軍將棉布切割成條,讓軍醫與送飯旗軍用來束緊袖口,做圍巾與口罩。

    「將輜重裡的鹽分給旗軍,嚴令被水蛭叮咬後不准刀割火燎,一律用鹽灑除水蛭,我沒更多心思去看被感染的旗軍。」

    中軍帥帳,一條條命令被陳沐發下,上萬大軍雖然僅有不足千名傷病,但已足夠令他們的士氣降至最低,這一次他比在清化南山更想撤軍,卻沒有辦法,「戰事不等人,還要硬著頭皮把仗打下去,越晚攻下白古,北邊死的人就越多。」

    這不是單他南洋軍府的軍事行動,緬甸北方的孟養、隴川一線,思古、楊應龍,自雲南率軍入三宣六慰的明軍正在與莽應龍主力對峙,他們都在等著陳沐軍在敵人守備空虛的後方攻城略地以震動其龐大兵勢。

    「莽應龍不是安南那些封閉諸侯,他要難對付得多,而且平心而論,緬甸軍的軍備並不比明軍差什麼,甚至鳥銃還要更多些。」陳沐望向鄧子龍與張世爵,道:「選派四個旗軍傷病少的千戶部,你們二人留一個坐鎮仰光,另一個跟我走海路再去白古。」

    「就是用戰船硬轟要塞,也要把那打下來!」

    說著,陳沐望向末坐諸多指揮使,道:「石岐,白古海岸要塞,探出多少?」

    張世爵抱拳請戰,鄧子龍欲言又止。

    他知道白古城必須打,但他也聽說瘧疾會傳染、而且說不定感染上什麼時候才發病。

    現在挑出四個千戶部的兵根本沒有用,萬一到海岸邊全病倒怎麼辦?

    「炮很多,銃也很多,屬下擔憂船艦損失,並未開船靠近港口千步,不過從他們發炮上看,多為一二斤小炮。」石岐把鄧子龍想說的話說了,「瘧疾初發,誰都不知有多少旗軍患病,不如大帥再等幾日,北方也是對峙。」

    「劉帥俞帥皆是沙場大家,不會尚未試探貿然進攻。」石岐抱拳道:「再等幾日也不遲啊!」

    陳沐擺手道:「不必等了,將六艘千料戰船合赤海一併壓上,我不信白古要塞能擋得住,只要我快,就是旗軍染了瘧疾也能將白古城攻破!」

    他的話音剛落,鄧子龍起身抱拳道:「大帥,不如此戰你坐鎮仰光,鄧某與張指揮使率艦隊攻打白古,即使不能佔領白古,在下也必然將之要塞拔除。」

    「一來卑職與張指揮使都無對付瘧疾的經驗,二來我等就算退軍,對士氣也無影響,大帥若帶軍不克,我等連仰光都待不住,便只能退還馬六甲了。」

    陳沐靠在椅子上,眯著眼睛思慮片刻,這才緩緩點頭。

    他是想帶兵去打白古的,軍中爆發瘧疾這種事,讓他有股力氣憋在心裡卻無處發洩,但鄧子龍說的在理,而且說的還是比較好聽的話。

    實際意思是,這次作戰很不保險,怕的不是率軍不克,而是怕被擊敗,一旦陳沐率軍被擊敗,對士氣打擊可想而知。

    問題不在於陳沐願不願意擔戰敗的責任,而在於他們這支紮在莽應龍腹背的軍隊,不能撤。

    「既然如此,那便你們兩個,率五個千戶部,駕戰船自海上襲擊白古,不苛求攻入白古,但務必擊破要塞,以達震動莽軍之目的。」陳沐深吸一口氣,道:「我在這,與醫生合力,保住更多旗軍性命。」

    他知道更適合自己的是什麼,借此時機,把南洋軍府的軍醫、戰地醫院等一應章法建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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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掙扎
               
    陳沐並不知道,在白古城西南水田林地帶兵伏擊他的,就是莽應龍的兒子莽應裡。

    莽應裡,嘉靖十四年生人,雖然看上去好像比陳沐小一輩,但實際比他歲數還大,今年都四十了。

    當這位緬甸王子自葡萄牙人處得知明軍已登陸仰光時,他正依照出征北上一統緬甸父親的命令,在白古指引百姓印刻佛經,並主持向被征服的暹羅國北方運送財物——暹羅國沒有佛塔,但他們不能沒有佛塔。

    小王子率軍擊走明軍,百姓夾道相迎,率軍回還城中向梵天還願。

    雖然他的部下中多了幾百個被水蛭咬傷小腿腳踝血淋淋的士兵,但莽應裡並不在乎,那些士兵自己都不在乎,他又有什麼好在乎的?

    「明軍也不過如此,遠遠見到我們佈陣,連交兵都不敢就退回去了,這樣的敵人就算再多,沒有勇氣也是一定會被擊敗的。」

    在白古城正中金身佛塔前還願後,莽應裡攀上高大且身披鐵甲的戰象,這是一頭珍貴的白象,象牙上鑲嵌著銅體金紋牙刺,好似兩支長矛,威風凜凜。

    「拿去黃金與寶珠,送去暹羅興建的佛塔,為父王祈福。」

    莽應裡知道他的父親在做什麼,他們的權勢來自對佛教的護持,而對佛教能做出多大的護持則取決於他們能不能統一緬甸,「當北方戰事結束,父親將成為像古時候阿奴律陀那樣的大帝,人們今後將會說他是緬甸的阿育王!」

    戰象腳步轟踏,在白象之後,另有一頭披甲灰象,象背上座樓裡坐一青衫人,姿態肆意,身旁斜靠戰劍,頭戴網巾手中摺扇輕搖。

    劍是戰場用式,平頭雲劍擋,人面三耳劍首,刃是利劈砍的厚重棱形重刃,劍具滿是中原風格。

    扇是泥金烏竹骨,這是大明最流行的摺扇樣式,明人愛金扇。

    摺扇的藝術,最早是朝鮮流入的扇面最為貴重,後來則喜愛日本流來的戧金、貼金烏竹骨扇,至於此人手中所持泥金烏竹骨摺扇,則是近百年來,明人工匠取朝鮮人、日人的戧金、貼金之法,合本土泥金、描金、灑金工藝,融會貫通獨創之作,深受文人墨客喜愛。

    落後半步的灰象主人名叫陳安,早為廣西郡吏,私售軍器入緬,結交土官,後來事發以致亡命入緬,其人有才智勇武,被莽應裡引為幕僚,深受信任。

    「燕歸陳不過一流連歡場之人,雖有幾分聲名不過運道使然,離了其仰仗之巨舶火炮,看來也沒什麼本事。」陳安合上金扇,大袖手臂搭在象樓窗沿對莽應裡道:「南洋軍早年得勢也不過是仰仗從葡人那弄到幾艘戰船,加以仿製,方有近日稱霸四海。」

    「我早說過,只要固守白古沿海城寨,攔住他的海船,在陸上翻不起什麼風浪。」

    「真正讓人擔憂的是北方俞大猷與劉顯,那才是真正的沙場老將,輕視不得。」

    緬甸的天氣很熱,陳安說著望見幾步外有百姓跪拜託舉果盤,遂拍拍右側象樓,對地上步行跟隨的武士健僕小聲說出幾句,這才接著對莽應裡道:「擋住北邊明軍,大王的霸業便只剩西面的阿拉干,他們仗水師橫行海上,我不能擋,王子倒可學那燕歸陳。」

    陳安的隨從有明人也有日人,不過如今大多為緬甸武士裝扮,受命端來果盤,先奉到白象上莽應裡,莽應裡並不需要,擺手將果子賜回給陳安,微微傾側著身子問道:「先生說學陳沐,怎麼學?」

    「陳沐打仗興許沒什麼本事,但其他財賦、造器、武備、屯田,皆為絕倫。國中無實之輩大多以為南洋軍府所以強盛,在於其都督陳沐於北方覲見皇帝時媚上有功,並非如此。」

    提及大明南洋軍府那個本家,陳安似乎有說不完的話來,輕笑一聲道:「南洋軍府之強,早在他任香山千戶,開船廠、立軍器局時便已然奠定,因此數年之間才有軍府稱霸南洋。難道小王子不希望,將來人們提及緬甸之強,奠定於今日的王子嗎?」

    這話說得極對莽應裡胃口,如果不是身上披著鐵甲,莽應裡幾乎要在象北小樓上翻個身來,他道:「願聞其詳。」

    「在天朝,葡夷的火器被稱作銃,他們管這叫火槍,還有大船火炮,誠然,緬甸縱使征服阿拉干,國力較之大明亦相去甚遠,難與天朝爭鋒。但大有大的好處,小也有小的厲害,大明的積弊縱然人人心知肚明,卻也只能好似巨人瘙癢,難除根本,緬甸卻不一樣。」

    陳安在話語中很難不帶上天朝上國的自矜與傲氣,但這會令莽應裡感到不快,所幸他也並非年輕氣盛的小孩,只是撇著笑出一句,「我緬甸阿奴律陀王也曾發七千二百萬大軍水陸齊進攻陷大理國,天朝若真像先生說的那麼好,閣下何不投奔陳沐,又為何投來緬甸呢?」

    莽應裡所言七千二百萬大軍的話被陳安一笑而過,這片土地若真能養活那麼多軍隊,何至於如今莽應裡窮兵黷武才湊出二十萬人?

    「這正是我要說小國,與小人的厲害。」說到小人時,陳安攥著摺扇輕點自己胸口,道:「英雄縱橫四海兵連八荒,其有忠君報國之責,如我小人,要將每個時機攥在手中,儘可能掙扎,方可活命,活得更好。」

    「天朝能讓我活得更好,我當然會在大明,可這不是私販軍械事發,回大明死路一條,逃亡緬甸卻得遇真主。」他拍著輕輕搖擺的戰象,輕笑道:「緬甸興,鄙人亦有封官得爵之姿,這難道不比在大明死中求活要來得容易嗎?」

    「陳沐在廣州府練兵九年始有今日,然大明多方掣肘,緬甸比廣州要大得多,王子之下亦無掣肘,全心練兵造船,鑄炮鍛槍,只需二年。」

    陳安右手扇梢指向自己,左手抬起兩根手指看向莽應裡,道:「只需二年,緬甸當有不弱廣東之虎狼之師!」

    正當陳安顧盼自雄之時,遠方傳來低沉的號角之音,城中一片慌亂,戰象上二人面色大變。

    這是沿海要塞遇敵的徵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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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鯤鵬
               
    黃銅神目鏡映出白古沿海紅土地上接連不斷的熱帶密林,其間要塞中林立炮台組成完備的岸防工事。

    鄧子龍面色慎重,微微眯著眼睛,用他耳濡目染葡人的要塞工事分析著海岸對他們的威脅。

    不是他膽小,如果一定要給這種情緒定個名字,或許應當叫『陳沐後遺症』更為合適。

    整個南洋都沒誰擁有操持戰船強攻要塞的經驗,外人的要塞,他們唯一見過的就是陳沐用幾船貨物換回葡萄牙人修築的馬六甲要塞,如果單是如此,沒人會對岸防要塞感到害怕,問題出在他們是陳沐的部下。

    雖然沒攻打過要塞,但他們每個人都親眼所見,他們的主帥陳沐是如何修築要塞、又是如何分佈防衛的。

    那些廣泛分佈在民都洛、馬尼拉、濠鏡與衛港的媽祖娘娘廟與龍虎真君道場火力強盛到令最勇猛的戰將停下腳步。

    這種慎重,與戰將個人膽魄無關,僅與其閱歷有關。

    倘若此時立在赤海艦甲板上的不是鄧子龍,而是在日本炮轟佐嘉城、父可敵國的陳八智將軍,才不會管什麼岸防。

    「這塊土地真神奇,莽應龍父子對佛塔像著了魔一般,他要是把這勁頭用到修炮廟上,恐怕陳帥騎上白妹都趕不上。」

    鄧子龍放下神目鏡,抬起手掌向前揮動,對旗鼓手道:「傳令前軍,迭陣近港;運兵福船押後為奇兵,準備跳蕩。」

    迭,交替之意,迭陣為衛所軍主要學習陣法,屬正軍堂堂之陣,各陣相距六七步,前陣聽鼓前行數步而止,侯後陣前行數步,再侯前陣交替掩護進軍,故稱迭陣。

    海戰中南洋軍府通常以線陣舷炮主攻,環擊而上,那是陳沐的慣用陣法,也是南洋海軍所用,不過強行攻港,還要靠堂堂之陣。

    當然,海上迭陣與陸上有所不同,間距、交迭方式皆有異處。

    距白古河入海口三岔河灣要塞尚有七八里,赤海艦艉樓旗手登高而揮,鑲龍角旗招展下令,臨近兩艘赤海級戰艦鼓樓得令,精赤上身的力士鼓手奮力揮動鼓槌。

    咚!

    數座商音戰鼓同發一聲重音彷彿砸在海面,緊跟著羽聲鼓又是一聲,重重敲在旗軍心中。

    其後,鄧子龍親登鼓樓,揮角旗號令鼓手,鼓聲隨之變調成樂,綿延不絕。

    西方四支前軍船隊,各隊兩艘五百料鯊船,四艘二百料小鯊船,合主將千料大戰船,大小二十五艘戰船聞聲而動。

    前軍將領指揮使石岐所乘千料六甲戰艦三根桅杆於陣中升起蝴蝶帆,宛如海面巨獸張開大翅,正映著水線以上平頭船首面那副巨大雕刻上漆的鯤鵬出海圖,各隊先後操帆交替撲向白古河灣要塞。

    沒錯,鯤鵬出海圖,那艘千料巨舶,是邵廷達的座艦。

    誰都不知道莽虎將軍為何鍾愛那副有吉祥寓意的船首,南洋指揮使一級將官座艦如今都已換上千料大艦,以石像木像制船首翕然成風。

    就像婁奇邁的赤海級座艦船首就有一樽鐵骨水泥像,覆蓋鐵面甲戴鐵兜鍪的明軍將領頭顱微微頷首,盔槍挑起飛揚跋扈。

    邵廷達都已經變成南洋軍的老派將軍了,因為有五百戶刀斧手的緣故,他部下旗軍火器不足四成,裝備率最低,取代鄧子龍成為最喜好冷兵格戰的將領,還有那副在南洋戰艦中獨樹一幟的平頭鯤鵬出海圖,已成為其象徵。

    知名度不亞於婁奇邁的鐵將軍艦。

    正因如此,抱兜鍪提入鞘鋼刀的邵廷達此時只能立在大福船上望著石岐開著他心愛戰艦向港口漸行漸遠,心不甘情不願地嘟囔道:「他娘的,說書的駕俺的船不心疼,鯤鵬出海圖八成又保不住了,老子想大展鴻途怎麼就這麼難?」

    在他周圍,九艘載兵近百的福船前三後六於海上排開,他部下八百餘旗軍此戰的使命不是別的,正是戰事中最危險的跳蕩,為此人人內鎖甲外胸甲,這場仗未必要他們參與,一旦鄧子龍下令他們出戰,就不必再去想退軍了。

    扣好兜鍪頓項,石岐前軍船隊開出約有二里,身後中軍戰艦鼓音變調,邵廷達將戰刀拋給乾兒病秧,登上福船艏樓掏出神目鏡邊瞭望邊張開五指向前推去。

    鄧子龍下令了,全軍維持陣形向前推進五里。

    船上響起一片升帆操舵之音,邵廷達只瞭望片刻便乾脆將神目鏡插進艏樓擺置物件的缺口,牢騷著回身下令道:「就是個破石頭寨,能看出個鳥……下令所有人檢查甲冑提好刀斧手銃裝彈,銃手。」

    莽蟲拍拍腦袋,他也不知道能對銃手下什麼命令,又不好意思忽略掉他們顯得好像開戰前夕要讓銃手自生自滅,乾脆抬手道:「銃手都給俺把船上接戰短兵帶上,攻城砦鳥銃不好使,我邵廷達的兵,就是鳥銃手也能掄死仨!」

    端著養父戰刀的病秧兒聞言重重點頭:「父親說的是!」

    立在一旁的隨船副千戶鄭松在艏樓下聽見這對父子對話,生硬地憋著面上笑意左顧右盼——病秧兒這個爹啊,孩子這麼大歲數不給人家起個正經名就算了,麾下鳥銃手都配上銃刺了還讓人家上陣帶鋼刀砍斧,還打定主意讓旗軍拿銃掄人……當還是他爹做旗軍那會麼?

    鄭聰可聽他爹講過,早年黑山遇匪,陳帥是真當過近戰鳥銃手的。

    遠處三岔河岸石寨傳來炮聲,艏樓上邵廷達猛地抽出神目鏡再度向前望去,嘴角帶著歡喜,戰鬥的進程終於進行到他能看懂的時候了!

    還是稍晚了些,葡萄牙人為莽應龍修築這座白古要塞是為防備西面阿拉干海盜的,囤積大量火炮,一時齊發煙霧瀰漫,莽虎將軍未能看到火炮齊放,等他端起神目鏡只能見到裡前軍還隔著老遠的海上被炮彈激起點點浪花。

    邵廷達心裡唯獨的那點忐忑不見了,張口對羊兒笑道:「去傳令吧,這場仗咱跑不了,就這火力,俺的鯤鵬出海圖算保住了!」

    炮彈打進水裡的浪花還沒船舷高呢,這有啥可怕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21
第八十七章 要塞
               
    船越向北,炮聲越密。

    於行家而言,岸上石塞打放什麼炮,耳朵一聽就能聽出個差不離。

    毫無疑問,南洋軍府旗官八成皆是玩炮的行家,這幫人在講武堂兩年半的時間裡用得最多就是大明現有各式火炮,而玩慣了大明七成炮,出海就沒什麼炮是他們不認識的。

    打放到二里外的火炮只能算是開胃菜,這座葡人為莽應龍修築的要塞真正火力,還要看四五百步。

    葡萄牙人對緬甸的影響才哪兒到哪,那混著宋元與葡人工藝及本土佛教風格的女牆上,架設最多的還是明炮。

    石岐船隊逼近海岸四百步,要塞上可謂百花齊放,一時間硝煙瀰漫炮聲陣陣,上百門各式火炮全力轟擊,將沿海打得好似天降冰雹,大片浪花濺在船頭。

    明炮分兩個階段,無佛朗機與有佛朗機,沒佛朗機的時代是大量本土炮,以洪武年間火炮數量最多,流入周邊各國最多的也是這種,像毒虎、虎蹲、碗口、發熕、大將軍、二將軍、三將軍,既有稀奇古怪的毒炮,也有勢大炮沉的將軍。

    但因成炮年份大多過早,這批火炮在形制上多少有些缺憾,或炮壁過薄易炸膛、或炮身過厚浪費料,很難說十全十美。

    待嘉靖年間戰爭交流使國朝大量製造佛朗機,佛朗機的出現並不稀奇,就像後來的紅夷炮一樣,其為明朝帶來的造炮工藝上的關竅並非是一門炮或一種形式,而是在設計上完全不同的角度,給明人開了天窗。

    至此明炮進入萬物皆可佛朗機的時代。

    石岐眯起眼來,右手小旗招展,二十五條戰艦在海面上向右轉舵一字排開,緩緩游曳中將船炮林立的猙獰左舷面向要塞。

    一個將軍一個風格,陳沐喜好在四五百步游曳發炮,石岐則喜好更加保險的三百步,因此現在並非是他眼中的最佳射程,不過也只能如此了。

    炮彈尖嘯中擊中船首,帶出嵌入船體木渣碎裂的聲音,更有如雨彈丸潑灑在船前百步之中,石岐很清楚那是百子炮與虎蹲噴射散子的威勢,這個距離船上旗軍已有被敵炮命中的可能,但直射大多會被船舷架設的大牌擋住。

    強弩之末,不能入魯縞;衝風之衰,不能起毛羽。

    再向前就不一樣了,拋射而來的彈丸會越過船板打到旗軍。

    又是一陣炮彈轟擊在船板上的聲音,伴著噗噗聲,散子大多被舷板擋住,也有驚呼中大個炮彈轟碎大牌直滾落於甲板,碗口炮這種射大彈的火炮在這個距離什麼都擋不住,除非打到厚逾一尺的船板。

    「左舷炮校正!」

    一座座船用炮架在甲板上被炮手吃力地推動,炮上鐵絞盤與陸用野戰炮架相同,可上下調節不可左右移動,方木炮架前有木輪後無輪,要想左右移動則需炮手抬起尾部拖動推移,甚為吃力。

    香山新會一帶船廠正在製作的新船甲板正在使用甲板木軌,來預設火炮移動角度,以此來抵消後座與減少挪動難度。

    但邵廷達這種老派將軍的座艦顯然不會過早使用那種構造。

    情況比石岐想像中要好得多,他立在艉樓咬緊牙關,海戰將領就這點不好,操典上寫得清清楚楚,不論何時,即使船要沉了,船上主將也要以無懼無畏的姿態站著,站到敵艦沉沒或被飛來炮彈砸死。

    將領站著,旗官也要站著,旗官站著,才能在旗軍被炮戰交火嚇得慢甲板匍匐亂竄時給予斥責並把他們捉回戰鬥位置。

    三岔河口一座石寨、海灣地七座炮樓,只有近百門大小火炮。

    其中能在這個距離殺傷他部下的火炮少之又少,其實這個火炮數量絕對稱不上少,它比大明北疆長城沿線五十里防線的火炮還要多些,只是對上南洋軍的戰船,火炮不論大小還是數量,都不夠看。

    硬挨兩輪炮火洗禮的船隊終於擺好陣形校準炮位,當令旗麾下,將軍座艦左舷十四位鎮朔將軍發出怒吼。

    「放!」

    立在船首的小旗官揮下佩刀,從前到後火炮轟鳴,在海上爆出大片硝煙,緊跟著二十四艘大小戰艦,舷炮大則鎮朔將軍、小為二斤炮,多則十二門、少則五門齊齊發炮,近二百門火炮先後炸響的巨大聲音蓋過一切,全重七百六十斤炮彈聲如雷霆,呼嘯砸向要塞。

    一時間要塞女牆石屑紛飛,肉眼可見要塞旌旗半數被炮彈似秋風掃落葉般折斷,城上軍兵到處亂竄,匆忙間轟出火炮竟少近半。

    這座防衛海盜的要塞,炮戰並非他們的對手,僅一輪齊射便被炮火壓制,石岐當即下令船隊分為兩陣,左右交替輪射。

    端著望遠鏡的鄧子龍在後方看得清楚,白古要塞的炮火聲勢很足,但能打破石岐船隊,即使是最小二百料鯊船的船板,都要靠瞎貓碰上死耗子。

    相同的是,石岐船隊火炮聲勢滔天,但這一輪齊射能打破石牆的也沒幾炮,殺傷敵軍的就更少了,他撇嘴說出一句:「僅僅壓制,殺傷敵軍恐無三十之數。」

    但這就夠了,石岐船隊的使命本就是騷擾與壓制,只要能讓敵軍岸防火炮近半熄火,炮火不密集,便能讓奪取石寨的敢死旗軍沖上海岸。

    「還要有更大的火炮才行啊,記下來,回去就報於陳帥,要鑄更大的炮,摧垮石寨。」

    說著,羽音鼓聲轟隆,赤海艦所率中軍向前推進加入炮戰,同時亦命邵廷達部敢死在炮聲間隙乘福船衝擊石寨。

    大福船乘風破浪,在石岐陣後分作三隊,三艘福船一隊,分別自戰場左、中、右向前推進,轉瞬間邵廷達所乘福船便與自己的座艦齊平。

    錯船之際,扣上黃銅神覆面甲的邵廷達揚左手高舉著一捆竹筒,揚起右手向前揮去。

    接著莽虎將軍將插著捻子的竹筒拋給養兒,抽出腰間戰刀,高呼道:「準備登陸,掀翻這座石頭城!」

    吼!

    福船刀斧手士氣旺盛,不過敵軍也是早有準備,幾艘緬甸大船自三岔河道緩緩駛出,船尾流出大片火油,迎石岐船隊衝鋒而來,雖半途便被船炮擊碎,但此時邵廷達面前沿海到處處漂浮著火油。

    接著,要塞上丟出幾支火把。

    轟!

    海上焰火,燒爆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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