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2166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21
第八十八章 火海
               
    莽虎將軍看著海上滔天大火,心裡發麻。

    南洋軍府重炮戰跳戰,唯獨輕視火戰,這個傳統是陳沐帶來的。

    一直作為陳沐部下的邵廷達提起這一點非常汗顏——作為海軍將領,他從未火戰,一次都沒有。

    「將軍,怎麼辦!」

    邵廷達所在中軍三艘福船還在向前,與火燒海面越來越近,旗軍攝於邵廷達一貫的威勢不敢擅自停船,右翼三艘戰船無畏無懼,他們面前沒海域沒有火油,但左翼與中軍面臨相同的情況,一艘戰船已經開始轉舵,另外兩艘福船亦露出遲疑之態。

    心頭火急火燎的旗官看不出神面甲下邵廷達咬緊的牙關與鐵青的臉色,只能望見將軍眼中倒映出火光滔天的海,面甲遮擋下的聲音顯得甕聲甕氣,他們聽到邵廷達語氣平平無奇,說:「撞過去。」

    鄭聰瞪大眼睛,情不自禁問道:「嗯?」

    邵廷達轉過頭看了他一眼,不再管他,快步奔走登上艏樓,抽出短刀插進首舵卡死方向,回身高呼。

    「我等使命在此,義無反顧,海上有火又如何,火難道比軍法還可怕嗎?有火就趟過去,停不得船就直接撞到岸上去,所有旗軍聽令,船上火藥都傾進海裡,進船艙!」

    首舵尾舵全部卡死,旗軍聽令鑽進下層船艙,邵廷達最後立在艏樓上望了一眼數十步外的火海,腰刀入鞘,深深自面甲後嘆出一聲,走下艏樓岔開兩腿盤在桅杆底部,乖巧地手腳並用像只樹懶般牢牢地抱住桅杆。

    大老虎懷抱桅杆,牙在打顫,小聲比比。

    「含鳥猢猻干禮娘,失火咯!」

    滔天的熱意撲面而來,下一刻,福船已趨勢不減地衝入火海。

    海上火油福船一沾便燒,轉眼便在船板外染上一層火牆,其後兩艘福船眼看主將駕船衝入火海,當下咬緊牙關只能隨同趨入,左翼已轉舵過半的福船將領幾乎要哭出聲來。

    他不想進火海,但不敢不進,這與邵廷達身先士卒沒有關係,後陣炮船上石岐看著邵廷達湧入火中幾乎快要將牙咬碎,眼看左翼船隊竟敢轉舵,親自操持船首炮便隔著百步將十二斤重炮轟在福船之側。

    這一炮,令左翼旗官知道,油燜旗官未必會變成一道菜,但轉舵炮決一定活不成。

    咬緊牙關,又是三艘福船開入火海。

    撲面大火使海上溫度急劇升高,簡單的呼吸變得艱難,即使奮力張口呼入微薄空氣,也炙熱無比,邵廷達彷彿嗅到鬍子眉毛被燒焦的味道,索性乾脆屏息,面甲下的臉面沒有一處不疼的。

    一瞬好似一年那麼久遠。

    他在心裡默計奔跑的速度,操典中說了,船行海上,船速與人在平地奔走相差無幾,可等他再睜開眼,眼前還是一片赤紅,就連福船兩舷都燒了起來,熊熊大火引燃船帆,被風向後曳出火練讓他知道這艘船還在向前前行。

    也不知這道火炙莽虎想到什麼,竟在快半盤上桌之際笑出聲來,扯到被灼傷的臉又吃痛叫出一聲,「干,這船還沒俺跑得快!」

    區區二百餘步,短短一百餘息,突然邵廷達感到周身為之一清,甚至他的耳朵都能聽見有呼地一聲,烈火福船衝出火海,緊跟著就在他心神放鬆之際,猛地轟隆一聲,船底撞在沙灘,巨大慣性將他向上拋出半步,全靠兩腿盤在桅杆上這才沒被跌出慘樣。

    在他屁股底下,同時聽到大片吃痛的哀嚎。

    莽虎將軍咧嘴樂了,聽聲音他的部下可比他摔得要慘,拉下鐵面甲,滿臉吃痛,鼻間與臉頰都被面甲炙出泡來,烘乾的眉毛與鬍子更是一摸便掉個精光。

    他沒敢摘頭盔,只怕頭髮也好不到哪裡去,趕忙再忍著痛楚戴好面甲,起身高聲罵道:「都給老子出來,靠岸了!」

    戰刀已經不足以平息差點變成一道硬菜的莽蟲心頭怒火,他丟下佩刀在仍舊燒著火焰邊緣已成碳化的船舷下提出一柄接舷戰用短斧,輕揮兩下甚為滿意。

    這時,他一個個凶神惡煞般的部下從船艙中爬了出來,好似惡鬼。

    面甲這種震懾意義大於實際意義的武具並非人人都喜歡,雖然邵廷達部下刀斧手都配有面甲,但顯然此時很多旗軍已經意識到他們不再需要這塊鐵甲,失去鬍子與眉毛的他們,本就比面甲看上去更猙獰可怖。

    轟轟幾聲,緊隨其後的兩艘福船同樣直衝上岸,燒著烈火擱淺在沙灘上,一個個南洋旗軍貪婪地大口呼吸久違的空氣,接著近在咫尺的要塞便有銃子、箭矢朝船上潑灑而來。

    倒是右翼三艘福船比中軍反應要快得多,他們沒有衝入烈火的阻礙,一塊塊船上接舷木板搭在沙灘,甚至有旗軍乾脆抓著帆繩便跳下船來,在旗官指揮下組成陣勢,大盾開道下二百餘旗軍分作兩隊,一隊就地打下虎蹲樁,數門虎蹲炮距石城區區三十步塞入一斤大彈向根基轟去。

    要塞這邊沒有城門,要想攻入城砦,要麼繞城奔走,要麼便只能用一些特殊的方法。

    那邊虎蹲炮轟出,不夠緊實的地面讓虎蹲這種輕炮向後躍跳而起,最遠的一門甚至直接被後座跳進海裡,不過打樁就比不打樁好些,到底炮彈出膛時三十步準度還算可以,大鐵彈依舊準確地轟入巨石壘成石寨的牆中,轟出近尺深口,炮彈深嵌其中,週遭密佈龜裂細紋。

    炮開,另幾隊跳蕩兵已衝近城下,二人一組,一人托舉長牌護持,另一人手持粗大五斤竹製火藥筒跪至炮孔,竹筒直徑與炮彈相似稍小,點燃塞好,塞上從沙灘抓的布裹沙包,疾退而還。

    奔向城下的旗軍遠比跑回來的要少得多,城上不但有火銃箭矢,還備有古代如滾石檑木等城防軍械,劈頭蓋臉砸下來根本不是尋常大盾能抵擋的,單單被檑木砸中就有數名持盾力士臂折骨斷,口鼻流血目凸身亡。

    邵廷達率軍從火船上躍下時,右側高聳石城根基傳來數聲轟爆,在城下炸出數個可怖缺口,卻並未將厚實城牆炸透,右翼旗軍正在進行第二次爆破,與此同時,左翼三艘福船帶著熊熊烈火姍姍來遲,擱淺在沙灘上。

    又是一遭來自身後的炮火打在城上,掉了毛的莽虎將軍看著密佈坑坑窪窪炮孔的石頭城,手斧乾脆插回腰間,對左右大呼道:「鳥銃隊就在城下打放,餘者隨我攀城,先登上城者,賞銀二百兩!」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21
第八十九章 爆炸
               
    白古要塞並不大,這座落於三岔河口的城砦依小島而建,就像大明沿海小島礁上的那些水寨一樣,堪堪二百步見方,不同之處在於很高。

    牆高六丈有餘,沒有任何花哨裝飾,光禿禿地立在島上,四面牆壁上廣開炮窗,有大有小,不要說邵廷達部刀斧手這樣軍備不夠充足的部隊,哪怕這樣的軍寨立在明朝腹地,僅需數百人防守,要想強攻下來也不簡單。

    邵廷達踩著火炮在牆上打出孔洞與碎石攀登不過丈高,便摸到一處炮窗旁,等著窗後火炮轟出一聲,硝煙裡縱身躍入,正待大開殺戒,卻意外地弓著身子卡在炮窗裡。

    這時他才知道,炮窗裡並非薄薄一面牆,足有四五尺深越來越窄的小平台,最裡面僅容一人蹲伏而過,而且是比較瘦的那種人才行,火炮就在那後面。

    況且,城內緬軍早有準備。

    火炮硝煙還未散去,數桿長兵便從炮窗後捅刺過來,長矛、鏜把、長刀,轉眼便在邵廷達身上響成一片,全賴甲冑厚實才沒被當場捅死,即便如此,數桿長兵抵著他,就算天生神力也難穩住腳步,幾乎硬推著將他推出炮窗。

    仗著最後腳步踩空的千鈞一髮攥住兩桿長矛,這才避免摔落城下粉身碎骨的命運。

    旁人從這兩丈餘高的城牆跌下去未必會死,他身上套著整整四十斤甲冑,砸下去能把地砸個坑,更別說甲衣裡的他了。

    就這,攥著槍矛桿子拍在牆上,也把他震得七葷八素不知自己姓什麼,蹬著牆上炮孔攀下數步,臨著半仗還是一腳踩空摔個大屁股墩兒。

    再回首望向城上,攀爬上城的旗軍大多如此,根本不可能攻上城頭,一個個攀上炮窗,沒等殺敵便先叫人捅刺出來,旗軍甲衣比他要少一重,摔下來半天動彈不能,但未必會死。

    這種防禦工事,就算他們有完備的雲梯都很難攻進去,倘若是大明腹地那些個衛軍革弊未成的旗軍來攻,恐怕久攻不下就退軍了。

    邵廷達也想退軍,他覺得這種要塞還是得用船炮轟,半個時辰不行就轟一個時辰,一天不行就轟兩天,總有轟塌那天。

    他覺得自己得想辦法退軍了。

    就這麼一會,邵廷達瞧見城上半截有一炮窗外掛著一名旗軍,貼在炮窗邊掛著,刀子塞進腰間不見動作,像等待著什麼,緊跟著便見炮窗裡一聲巨響,硝煙火焰碎鐵片子炮窗轟出,那旗軍登時躬身翻進炮窗,抽刀竄入。

    一顆掌心雷從狹小的炮窗擲進去,雖然莽蟲還不知道要塞內裡是什麼構造,但可以想像那名旗軍竄入要塞後是什麼結果。

    那些前一刻還攥著長矛鏜把的緬軍,只怕此時都被炸得七葷八素,躺在地上能不能喘氣都還是個問題。

    聰明人!

    不用他下令,看到這一幕的旗軍不在少數,邵廷達才剛從地上爬起來,幾個再爬上去的旗軍便互相協作著這個舉火、那個遞雷,一枚枚掌心雷朝一個個炮窗丟進去,轉眼處處硝煙轟出,原本作為攻城極大阻礙的炮窗此時此刻竟成為旗軍最容易攻入的薄弱之處。

    比攀至城上還要容易,直接打入內部。

    等邵廷達再從一處已經被攻破的炮窗進入要塞時,周圍處處喊殺之音。

    這是要塞的二層,城牆上每層炮窗多達十二三個,但城牆上被石岐船隊轟出的炮孔並不規則,能讓他們借力攀爬的地方就那麼幾個,炮窗裡也並非是邵廷達想像中好似城牆上的守備通道,而是被分隔出的一個個小房間。

    各個房間並不相連,開門都通向中間的旋轉樓梯。

    每個房間佈置一門火炮、守備一個炮窗,至多十名士兵,就能借助這裡守備外面上百個想攻進來的敵人。

    甚至哪怕哪個房間失守,想要攻出來也要面對樓梯上下高低不同的守軍,同樣是以多打少。

    可惜他們遇到的是南洋軍,陳沐的南洋軍。

    城內城外,處處都在戰鬥。

    轉眼間旗軍自炮窗魚貫而入,到處都有手雷炸響,有旗軍在攻陷房間後立在炮窗上對城下高聲喊話,讓城外的袍澤由這裡攻進要塞,但緊跟著就被隔壁炮窗鑽出來的緬軍火銃手就近放死,一聲慘呼墜下城去。

    那個放銃的緬軍火手也落不得好,城下皆是南洋軍鳥銃手,趕在他還來不及將身子藏回去,便也同樣被鳥銃打死。

    三間屋子被明軍先以手雷隨後刀斧手湧入肅清,繩索自炮窗放下,引入更多在城下待戰旗軍,緊跟著要塞東面又是一聲蓋過一切的巨響,甚至令邵廷達腳下的地磚都震動不已。

    他知道,右翼三船旗軍終於以火藥在城牆爆開缺口,他揮手對屋子裡部下道:「更多人殺進來了,他們在樓下!」

    事實也正如邵廷達所想的那樣,左翼三船旗軍在靠岸後便向他這邊彙集,而右翼率先登陸的旗軍則就地結陣,他們的福船未經大火,諸多火藥兵器都沒拋下,接連不斷以火藥筒、虎蹲炮轟擊爆破,往複數次終於自牆外轟出一道缺口,湧入要塞中,在一層與敵軍浴血拚殺。

    那邊的進攻要比邵廷達容易得多,要塞一層是敵軍住所營房,原本應為守備薄弱處,但接連不斷的爆破提醒敵軍在那側守備,聚集不少敵軍。

    但短兵相接,沒人能討到好處。

    結陣的南洋旗軍鳥銃手殺入缺口,數人一排齊射而出,往復三排鳥銃先打出去,緊跟著便是魚貫而入的刀斧手,各個就近手銃打放一遭,緊跟著刀斧齊出,重視長兵的緬軍被銃手打散陣形,再對手他們也只能抵抗片刻便被擊退。

    接著更多旗軍自缺口湧入要塞,將敵軍向北面擠壓,轉眼便士氣大潰。

    以此同時,邵廷達所率旗軍自二層炮樓亦向外發起衝擊,搶佔樓梯,直接向上殺去,依仗甲冑堅固將要塞中緬軍打得節節敗退,直至殺上城樓,將固守要塞的上百緬軍向城牆邊逼迫過去,喪膽敵軍根本不能對他們發起有效的反衝擊,甚至有人因畏戰跳下要塞。

    最堅固的要塞往往是從內部攻破,而在萬曆二年,堅固的要塞也會被火藥攻破。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21
第九十章 醫服
               
    「沒錯,就這樣!以後人們會說,大明軍醫的第一身醫務服是在仰光被做好的!」

    程宏遠穿著一身米色棉布縫製衣裳,盤領右衽,袖有束帶,衣擺腰下一尺、小腿亦裹行纏,戴頭巾、棉口罩、布手套。

    扎寬布腰帶,攜腰包、背包,腰包附數個藥瓶囊與三柄小刀鞘,為三種制式軍用金創外傷用手術刀,背包則附透氣棉布所制簡易繃帶、淨手巾、手術圍裙及各類藥物與手術用具。

    兩袖幫手帶皆以赤染布,以墨書醫,胸口縫一方布,寫明所屬編制,標明身份。

    老醫生換新裝渾身不自在,滿面苦大仇深對陳沐問道:「大帥,這行頭,可行?」

    「行,太行了。」陳沐倒是滿意得很,道:「所謂儀制,就是禮儀制度與具體規定,要讓人知曉制度,先要從儀態有所區分,之前的軍醫雖已有技藝,但看上去就與尋常百姓無異,如今這樣,精神利落,關鍵是干淨,乾淨就能防病害於未然。」

    「軍醫的具體章程你看過了,回去看看有什麼不足,增添上去,再報給我,沒有問題就派人謄抄,隨後發行醫匠之間,設為軍中定例。」陳沐對程宏遠道:「別覺得這衣服太嚴實,捂嚴實了才能防蚊蟲叮咬,戰場上你們是旗軍救命恩人,必須要顯眼一些……有什麼覺得不適的地方?」

    程宏遠看陳沐這副自得神色,也不願與他計較許多,只是抬起自己帶著白手套的兩隻手,道:「別的都無妨,只這手套,行外科時開刀切患,只怕影響活動。」

    「大帥所言消毒,老夫也考慮過,可否平時不戴,待到用時再戴,否則平時就髒了,到時再給旗軍手術只怕更糟,還不如不戴。」

    「對!」陳沐接連點頭,高興地在帥帳中踱步幾圈,這才道:「就是這樣,平時不戴,洗淨收入腰囊妥善保管,待到用時再拿出來戴好——既然這身行頭沒有問題,我這就下令讓增造,旗軍隔離,如何?」

    「大帥該吃藥了。」

    陳沐正說著,程宏遠便遞上酒湯與藥丸。

    馬六甲新送來的藥草,程宏遠與他的徒弟們趕製,因為這種截瘧丸短,他得一直吃,有時為了吸收藥物還要飲上一點酒化開藥力,令他不勝厭煩,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患上瘧疾,但藥還要吃。

    酒混藥丸飲下,才聽程宏遠道:「藥草送來及時,大多旗軍保命無虞,三座隔離營房備足除蟲,陳帥說的傳染也被遏制,不過治癒至少還要七日,從昨日起旗軍用藥,整整晝夜都沒人自刎了。」

    自瘧疾在軍中爆發以來,頭幾日隔離、防蚊蟲不及時,讓瘧疾在軍中肆意傳播,等到發現已經有近千人感染,高寒高熱,隨後患病營房隔離,短短十日之間,他麾下各類病亡旗軍已近三百。

    幾乎快要趕上他與莫敬典交兵數月陣亡旗軍總和。

    先是藥物未送至,有人發燒把腦子燒壞,傻掉瘋掉;隨後是有人發病時抽筋,狂怒叫喊中抽筋抽死。

    恐慌不單單在隔離營房傳播,更在三座營地那些健康的旗軍中流傳,各類謠言滿天飛,又說他們殺人太多糟了報應、也有說是厄運纏身、甚至說是莽應龍咒他們,因此出現了傳播謠言擾亂軍心被軍法殺掉的。

    沒得病的都怕成這樣,更別說已經得病的,有人從隔離營中逃跑、有人捲了戰利趁夜離營,被巡營哨兵抓到都是個死。

    還有乾脆在隔離營裡自殺的,到藥草送到前兩天,晚上人還好好的,到早上旗軍去送飯,不是這個營房有人上吊了、就是那個營房有人偷偷抹了脖子,最多一天單單因為這個便死了二十三人。

    那兩天輜重裡的藥物不看管用不管用,但凡醫方裡對症,陳沐就往自己肚子裡灌,旗軍的情緒一樣影響到他,他也怕自己患上這樣的病。

    灌完上吐下瀉著就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往隔離營地裡鑽,挨個給患病旗軍鼓勁,告訴他們自己一定會救活每個人,讓他們千萬不要觸犯軍法、千萬不要自殺。

    瘧疾真正殺死的旗軍,其實只有三十多個,更多的是恐懼與絕望,那些處在絕望中暴怒甚至神志不清的旗軍甚至會對率領他們作戰的大都督刀劍相向,要不是杜松率親兵護持得當,好幾次陳沐弄不好都要死在自己的兵手裡。

    沒有藥,除了那些沒有一丁點實際作用的保證,他什麼都做不了。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必須要去隔離營房,五次三番地去,那是藥草送到之前,他唯一能保住更多部下性命的方法。

    直到藥草送到,第一批藥丸送入隔離營,有人因治療好轉,這才徹底穩定住患病旗軍的情緒,並不是說藥物能絕對治療好每個旗軍,但至少他們能看到一點希望,程宏遠給陳沐交了實底,即使有足夠的藥物,也還有至少一成旗軍救不回來。

    但這也足夠讓陳沐心裡鬆了口氣,有希望就好。

    喝了藥,陳沐長長地嘆了口氣,這才對程宏遠道:「這次隔離旗軍,治療瘧疾的方式,要流傳下去,不但流傳在軍中,還要寄回國中——這還是通過蚊蟲傳染的瘧疾,往後我們會遇見真正的瘟疫。」

    歐洲人送到美洲的天花、還有將來會在中原大地爆發的鼠疫,都比瘧疾更為可怕。

    但在這次小規模瘧疾爆發中,有很多值得以小見大的東西,比方說遏制恐懼傳播、隔離病患、掐斷疾病來源、對症藥物與糧食輸送及時,哪個步出現問題,這區區一次小範圍的瘧疾,都會演變成大範圍的瘧疾傳播。

    如果他們在這種時候退軍,更是很有可能將瘧疾帶回南洋、帶回廣州,接著使病患進一步擴大。

    「儘可能多救下旗軍,他們從軍數年,不是為死在瘧疾手裡的,我需要他們活著,他們的家眷也需要他們活著。」

    就在陳沐起身走出帥帳叫起杜松等家丁準備再入隔離營時,他收到一封海上傳來戰報,這封戰報如烈酒化藥般化開陳沐眉間愁雲。

    「武橋贏了,廷達率眾穿火海攻城關,奪下要塞!他們已拿下河口,行船河上威脅白古城,等我們的旗軍病癒,就可兩路齊進攻下白古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21
第九十一章 咫尺
               
    風雪呼嘯迎面撲來。

    比北疆軍靴更加笨重的牛皮直縫靴踏於冰面,千層布底早被化開的冰雪凍住,之後又在行軍中凍裂,全靠前腳掌釘著幾顆簡陋鐵釘防滑行走,露出內裡氈靴模樣。

    對尋常明軍而言,這樣的雙層靴是違制的,百戶以下,通常只有在執勤時才能穿牛皮直縫靴,否則只能穿皮扎,另外一種毫無縫飾的高筒鞋履,靴筒要裹在行纏之內。

    靴子的主人從內到外裹得厚實,棉衣套棉甲、甲外著棉襖,後腰別著下弦後反弧的弓,箭囊插著幾支長而粗的羽箭,背負攜行裹著厚重氈布與背包,持著當作冰杖的鳥銃沿隊列一步步向前行去。

    一望無垠的冰河上,像一頭頭花色狗熊,緩慢而遲鈍地遷徙。

    這支員額不過百餘的隊列先頭,舉旗的旗官撐著旗杆吃力向前行走,露在外面的睫毛與眉毛已凍上一層冰霜,眼睛死死地閉著,周圍皮膚是凍傷的紅,頭盔與頓項之間圍了三層棉布,此時面巾已經凍住向下落著冰碴,隨呼吸自縫隙間吐出一道道極重的哈氣。

    讓他步履維艱的緣故是手中那桿依舊保持飄揚形狀凝成冰塊的鑲龍角旗。

    風雪,讓行列側行拖拽雪橇奔走的大犬都沒了生氣,高高拱著前膀一步一步拖拽雪橇上沉重的輜重隨隊行走。

    這支隊伍不乏裹著狐裘狼裘的三五品武官要員,事實上這是一支絕大多數由旗官組成的隊伍,最低官銜都領著七品俸祿,此時卻出現在望峽州以東,一望無際的天妒之地。

    麻錦抬起左手停下腳步,凍成冰塊的面巾下傳出甕聲甕氣的命令,「插旗,做水,還有多遠?」

    百餘人的隊伍聚到一處,有人將雪橇犬牽過來,在冰面上放下火架就地生火做水,一個個冰囊放在火架上等待溫熱,轉眼便在冰上升起七八個火爐,十餘人聚在一處,誰都沒有談天說地的慾望,行軍數日,連神目鏡都被凍出裂痕,沒有誰的腦子依然是好使的。

    精於籌劃的旗官自背囊裡艱難地取出地圖、規矩、羅盤,跪在冰面上兩手捂著觀測甚久,依據周天經緯定出方向,這才指引旗手將表示千步的小旗幟插在冰面,隨後笨拙地湊到火爐旁抱住一條雪橇犬取暖。

    輜重官查驗了餘下輜重,眯著眼翻看筆記,對麻錦報導:「至昨日,已行四十七里,方向沒錯,應當不遠了。所取輜重尚足三日,歇息片刻,派人驅犬去後面取輜重吧。」

    麻錦深深呼出口氣,打了個寒顫,用力蜷了蜷身子,點頭並未說話。

    他現在光想大耳刮子抽自己。

    這次啟程還要從去年說起,去年他們行至望峽州,因冰封海岸不能再行,便在大陸最東端整兵結寨,捱過漫長冬天。

    待冰雪消融,粗略修復船艦,便向東面開船探去,幾個月的時間損失幾十個好手、沉掉三艘福船一艘戰船,在海上東面、南面探出數座島嶼,依靠這些大島,準備繼續向東探險,麻錦與麻貴都認為,他們距離亞墨利加越來越近了。

    可能就在明年,就能為朝廷在海外找到南洋大臣陳沐所言不遜中國的土地。

    建功立業,不世之功。

    唾手可得。

    甚至在今年六月,由南洋軍府高拱送來的書信中,加附一封西班牙皇帝為表結盟誠意送上前往南亞墨利加、通往西班牙的航線海圖,那條航線在他們所處的南面,依靠洋流與海島,穿越海洋抵達墨西哥。

    他們完全可以依照航線海圖向東行去,明人離踏足新大陸,近在咫尺。

    只是麻錦與麻貴並不甘心,就因為陳沐一句話,他們在苦兀島與望峽州之間耽誤兩年,在準備最充足的時候、似乎下一次起航就能憑藉自己的勇氣與探索抵達亞墨利加。

    這種時候,南洋軍府送來一封海圖,從數千里之外指派另一條航線,他們不甘心。

    急躁滋生冒險,冒險,就是冒最大的風險。

    他們在風雪未至時,從望峽州東面二百里的海島啟程,原本計畫僅僅航行三日,雖然他們在船上帶了足夠千餘遠征隊三月所耗水糧,但那都是為真正踏上亞墨利加後準備的,他們知道,就這一次,一定能找到亞墨利加!

    三日,以正常船速,三日他們能航出數百里,難道亞墨利加還能比這個距離更遠嗎?

    意外就在這種時候到來,寒冷的夜把桅杆上的瞭望手凍僵,等大多數人早上醒來,他們的戰船被凍結在海上,腳下的海水已被凍得堅硬,陷入真正的孤立無援之境。

    漫長的冬季足有七八個月,他們攜帶水糧不足以熬過這段時間,徒步走回望峽州的距離他們是知道的,接近四百里路。

    繼續向東,尋找海市蜃樓般的亞墨利加,沒有人知道還有多遠。

    每個人面前都好似有無數種選擇,可總要事到臨頭,才發現其實只有一條路,根本沒得選。

    押上性命,繼續向東。

    有人死了、有人瘋了、有人瞎了。

    至於失去手指、腳趾、耳朵,更數不勝數。

    在他們走出數十里後,能繼續前進只剩四百餘人,他們分成數隊前後行進,艱難地穿越冰海,走向不知道能否到達的地方。

    沒有信念,沒有讓他們堅持到亞墨利加的信念,只剩每個人心中都清楚一件事,他們走不回望峽州。

    在後方,受傷的旗軍呆在船上,受命慢慢將船艦拆毀,以供給尋找亞墨利加的旗軍燒掉取暖。

    在斷絕希望的冰天雪地裡,麻錦看見風雪裡有人影扛旗乘橇,四條白犬吐著舌頭疾奔而來,雪橇上的旗軍以他們許久未曾聽見的大聲喊道:「將軍,海浪,前面有被凍住的海浪和高山,我們看見土地了!亞墨利加!」

    喊聲伴著寒風灌進耳朵,那一瞬間令麻錦以為自己受冷多日出現幻覺,許多旗官也認為自己被凍壞了,甚至有人發出毫無意義的傻笑。

    直到旗軍喊了三次,雪橇犬撲至火堆旁取暖,狗灼熱的呼吸撲到臉上,麻錦才緩緩站起身來,發出長久的疑問。

    「這就到了,就這麼近?」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22
第九十二章 殘兵
               
    留守望峽州的倪尚忠沒能搜尋到麻錦麻貴的蹤跡。

    整整兩個月,他用貨物與本地土人換來能找到的一切,鹿、雪橇犬,趕製出數百架雪橇,派人帶著輜重向冰天雪地中搜尋,他們在東北海島找到麻錦麻貴等人生存過的蹤跡,但再向東的冰面上,一無所獲。

    承載大明十三位將軍、二百三十名軍官、上千旗軍的探險隊,消失在一望無際的冰河。

    他們錯過了回還時間,並消失的無影無蹤。

    人們說他們死在這個冬天。

    朝廷也很關注發生在域外極東之地出現的情況,因為西班牙使節已經由高拱送往廣東,由廣東前往南京,在南京禮部對兩國已經議好的條約施行簽訂。

    就為此事,南京禮部增設兩名員外,調南洋軍府徐渭與趙士楨,主導此次條約簽訂。

    大明船隊已經能從更方便的西人航線直通亞墨利加,陳沐尚在西南打仗,沒人會想在這種『小事』上打攪他。

    皇帝更是親自下詔,在麻貴麻錦船隊水糧斷絕之前找到他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也就是給此事限定了時間,三個月。

    倪尚忠非常清楚,三個月找到麻錦麻貴,根本不可能。

    艦船不可航行,他們根本不可能徒步在方圓數百里的冰面上好似大海撈針般尋找他們,朝廷給出這樣的命令,決策已不言而喻——明軍會從西班牙人的航線抵達墨西哥,他們這條準備兩年的探險航線被放棄了。

    麻氏兄弟,也被放棄了。

    或許要不了多久,等皇帝口中的水糧斷絕來到,朝廷就會給他們官升一級作為追封。

    「我不信他們死了,陳帥說過亞墨利加就在這片海對面。」

    他們花了兩年時間,在苦兀島、望峽州練兵,教授軍卒識字、識圖、善工事、懂醫術,教授域外異民為兵,使其識漢禮知漢俗,士氣高漲時有橫渡北海的雄心壯志。

    如今朝廷幾道調令,全都白費。

    朝廷派來的吏員被倪尚忠連累得呆在苦寒之地,一個月、兩個月,望峽州的雪橇隊照舊去往冰海上搜尋,最遠的隊伍甚至在北島上探險隊最後留下蹤跡的地方安設營寨,只能找到他們最後出海的碼頭已經被冰封,尋到一艘被遺棄的破損戰船,大半都被凍在冰裡,這是倪尚忠能得到他們最後收到的消息。

    「船是被拋棄的,他們出海前就壞了,因為船上不但沒有任何水糧,連船炮都被拆去,如果禍患緊急,船炮應當會留在船上。」

    顯然,麻貴與麻錦是在那裡換乘了其他戰船,連同火炮都一併帶走,駛向東方。

    但更東的地方,倪尚忠的人過不去,因為先前擺在麻貴等人面前的難題,現在也一樣在倪尚忠面前——他們不知道往東要走多遠,他們不知道、西班牙人也不知道,誰都不知道從這邊向東究竟要走多遠。

    陳沐憑印象所言的很近,當下情形顯示並非如此;而就西班牙人的航線來看,這一路足有數千里之遙,他們並非不能把輜重運到那麼遙遠的地方,是不敢,是無用。

    臨近三月之期,倪尚忠也灰心了,在他看來不論麻錦麻貴遇到什麼意外,總該有人能踏著冰面走回來,他們帶著三月糧草與雪橇犬,哪怕遇事不成,也總能派人回來報信。

    不至於如此杳無音訊。

    倪尚忠為麻錦麻貴一行所做最後的努力,是下令望峽州旗軍熱水焯菜、洗淨肉乾。

    在北島、在望峽州及之間數個明軍早先立下的營寨裡,他們挖掘冰坑,將食物封入其間,以及朝廷近來變動情況書信,留下南洋軍所用標識。

    他不知道麻錦與麻貴還有沒有機會回到這裡,但如果他不留下食物,就算麻氏兄弟回來,也會被餓死在這。

    萬曆二年十月下旬,朝廷送來的書信由苦兀島沿途哨所一路疾馳,送入望峽州。

    誥命追贈麻貴榮祿大夫、都督同知,封遺孀一品誥命夫人,賜銀二百兩,蔭一子入錦衣衛百戶。

    誥命追贈麻錦榮祿大夫、都督同知,封遺孀一品誥命夫人,賜銀二百兩,蔭一子入錦衣衛百戶。

    餘下十一名將軍,各有追授、賜銀、蔭功,隨同兵將則皆有撫卹。

    倪尚忠攥著誥命,好似麻氏兄弟真的死去了一樣。

    這幾份誥命,決定了朝廷已經認定探險船隊上下皆為國盡忠。

    緊跟著,就是來自南洋軍府的調令,除苦兀島三衛各留一千戶外,餘下諸軍調往蝦夷地,歸由陳八智麾下,分為兩支軍隊,一支入日本支援作戰,一支回往呂宋,待議和條約簽訂之後跟隨西夷船艦開赴亞墨利加。

    皇帝早就按捺不住調兵遣將去往大海那一邊了,與之相比,不論日本、安南還是緬甸,這些已知都無法提起他的興趣,能解憂者只有那片未曾宣以王化的土地。

    不過朝廷重臣們在這一點上剛好與皇帝相反,與開拓亞墨利加、租借塞維利亞相比,他們其實更在乎條約的前半截,兩國重新通商、西班牙分期支付六百萬兩白銀、官方商隊開赴墨西哥貿易等等。

    至於陳沐想要的那些,甚至不惜一戰來達成之目的,要不是張居正貼心地在南京禮部增設兩名員外,估計這場仗就白打了。

    對朝廷而言什麼是最重要的?

    在陳沐看來,大明朝這三五十年小問題不斷,但大問題一丁點兒都沒有;可在明朝官員眼中,這二三十年處處都是大問題,沒有更大的了,因此陳沐並不是很在意的緬甸戰場,對大明朝確實最大最大的問題。

    這個問題直接取決於陳沐送入朝廷的書信——事關大明在緬甸、安南戰後利益分配,並由此看到日本戰場不是一場無意之戰的希望。

    全天下的人都在等待這份答卷,等待明軍在三宣六慰如猛虎出籠,農夫在等、手工業者在等、豪商巨賈在等、地方小吏在等、朝廷重臣也在等,文官在等、武官在等,那些看好或不看好的人都在等,等待這場戰役的結果,也等待戰爭之後對大明的改變。

    這種情況下,亞墨利加被命名為水湖峰的山峰下凜冽寒風中瑟瑟發抖艱難築起營寨的麻氏兄弟,顯然並不重要。

    他們也並不認為自己重要,只是一次又一次派人來往於冰封船隊,靠雪橇犬一次又一次將傷兵、水糧、火炮、彈藥,甚至是最後的船板,能運的統統運回至岸邊。

    大明關於亞墨利加的一切,從萬曆二年冬,登陸亞墨利加水湖峰下的這七百殘兵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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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遺產
               
    發號施令的人總是懷揣雄心壯志,執行者們想的是另外一回事。

    在亞墨利加西北部最邊緣,明軍登陸之地被麻貴依照明朝的習慣命名為西寒門,這個門與澳門一樣是門戶的意思。

    而他們的棲息地,要在西寒門在向南行走三十里,望著極高的山峰與碎裂神目鏡中露出冰封的湖泊被定名為水湖峰,因為他們必須要找個有樹的地方才行。

    在這裡,女真人一躍登上挨凍鏈的頂端。

    南方來的船長已經凍死凍傷好幾個,被凍得腦子不太正常的旗軍笑呵呵地說在這種鬼地方人死了都用不著棺材。

    北疆漢兒在寒風中一步三哆嗦,朝鮮人放下心裡那點驕傲都乖乖穿上了厚實襖子,蒙古人從懷裡掏出焐熱的弦打算去搜尋些野味,女真人已經牽著鹿一腳深一腳淺地踩過膝積雪回來了。

    三個月,就是朝廷確定麻貴等人死訊的那三個月,他們在亞墨利加極西之地不斷穿越四十餘里冰河,將所有輜重馱運回來,包括船上一切能拆掉的物件,在水湖峰下搭建他們的新家。

    沒有任何人心裡帶著榮譽。

    他們孤軍奮戰,榮譽並不能抵禦飢寒。

    「麻某不管你們是少了腳趾還是手指,缺了耳朵還是凍瞎了眼,幹活、吃飯、睡覺。」

    林間一棵參天巨木被旗軍放倒發出巨響,麻貴按劍對旗軍喝道:「能蓋屋的,去蓋屋;能捕獵的,去捕獵;能砍樹的,去砍樹;什麼都幹不了,就在營地抬水燒水。」

    「要是有那眼瞎了耳聾了手不能提腳不能跑,實在什麼都做不來,就去拾石頭枯枝,一點一點堆出個清真寺,每個人都必須動起來,坐著不動會被凍死,麻某是你們的總兵官,不讓你們死,你們的命,就得一直歸我管!」

    陳沐在小鯊船屁股裝上漁具的靈光一閃成了麻貴等人的救命法寶,他們鑿開湖泊冰蓋,捕魚取水。

    最早還想修出個營寨,後來騎鹿牽狗的野人女真騎手在沒路的冰地上南北走出十里都沒見人跡,乾脆也不顧那些,除了三座能容納百人的軍寨還具有些許軍事用途,餘下的旗軍則沿著湖泊修出一個個漁夫小屋。

    他們在心裡把陳沐都罵壞了,說好的每個人得到田地、半年有船來封賞、各個做百戶千戶呢?

    狗屁,這裡冰天雪地,能種地嗎?

    他們自己的船都過不來,更別說朝廷的載滿白銀的賞船了,何況這個鬼地方,有了銀子誰有地兒花?

    原始的木屋談不上暖和,麻貴吃力地脫去厚重的靴子,羊絨襪脫下抖弄上面的冰碴,隨後搭在火爐邊。

    泡腳水冒著熱氣,舒服得他險些叫出聲來,大鬍子上眉宇依舊不能舒展,道:「這不是久留之地,還要繼續向南走,我們捕魚、打獵,然後去南邊。」

    麻錦也在泡腳,甚至還噙著一支菸斗,那是一位南方船長的遺物,他挑挑眉毛,煙與哈氣伴著說話自口鼻輕輕噴出,道:「往南,多南才是個頭?這有鹿群,冰上有海狗,湖裡有水,我們有糧,還有足夠多的樹。」

    「熬過這個冬天,等海上冰化了,我們造出船來,啟程回家。」麻錦兩手張開道:「總兵官、副總兵、指揮使、千戶,多少個將官為這事已經浪費兩年時間,我們覺得這邊有土地,我們來了,現在知道了,這邊鹿能活、熊能活、魚能活海狗也能活,就不能活人,還不回去。」

    麻錦拿下煙斗,「再往南走,你是想去找西班牙人,這個距離我們指著兩條腿就是都變成冰塊也走不到!」

    去找西班牙人很好理解,根據南洋軍府的情報,西班牙人在墨西哥一帶活動。

    這個話題非常滑稽,即使他們只有南洋軍府從西班牙商人那弄來的南亞墨利加草圖,也很明白與那裡大致平行的是關島、呂宋,北亞墨利加地圖縱然缺失,誰都知道他們不可能依靠兩條腿從貝加爾湖以北走到長城以南緩和的地方去。

    不是走不到,而是根本不可能。

    「兄長,我沒這個意思,那也到不了,之所以我認為我等要繼續南行,就一個原因。」擦腳巾隨麻貴的動作跌落木盆,他直視著麻錦的眼睛說道:「兄長真認為,在這紮營,安穩萬全?」

    「從北到南,越來越暖;從南到北,越走越寒;我不知這的天氣,但在咱家鄉,現在可還沒到最冷的時候。」

    水已經涼了,麻貴擦淨了腳,眼看襪子還未烘乾,索性將兩腳塞裘袍大襖,正趕上隨從過來倒洗腳水,他抬手道:「先不急倒,先去包裡把地圖拿來。」

    說是不急倒水,其實急的很,再讓他跟麻錦聊一會,洗腳水就結冰了。

    「這邊天寒地凍滴水成冰,兄長想想到了臘月,該是何光景,咱們在望峽州可不是沒挨過凍,何況。」麻貴攤手道:「使命未達,兄長真想就這麼回去?且不說在這能不能捱過冬天,糧食夠不夠吃,就說明年六七月,海上是冰消雪融,船也造好,咱一帆風順地回望峽州去。」

    「你我兄弟都有本事,探北亞墨利加不成,南洋軍府轉變策略,靠著西人在南亞墨利加做事;我們這北將,調到旁處,興許是回邊關守一輩子長城;要麼調往日本參戰,興許戰死沙場,興許掙來功績,最後還是回北疆去,最後我麻氏一門兩員大將,光耀祖宗。」

    麻貴說起這些,面上難得帶起絲毫笑意,不過只是一瞬便搖頭道:「但我不想這樣,如果就這麼走了,我這輩子就算官位至極,也會對這,此時此刻,耿耿於懷。」

    「你還真信他?」麻錦扣下煙斗,向南指著道:「他把我們害到這來,除了冰雪什麼都沒有,你還有什麼好耿耿於懷的啊?」

    麻錦口中這個『他』,不是旁人,正是陳沐。

    「軍中在詬病陳帥,該詬病,他可沒說這連卵袋子都能給凍掉,但他沒誑人,從苦兀島真的能到望峽州,從望峽州也真的能到北亞墨利加,就憑這個,我信他。」

    麻貴的話擲地有聲,這種時候這種地方這種情況,全軍上下見了陳沐怕是能把他活吃了,麻貴這句我信他,不可謂不重量。

    「所以他說亞墨利加有人患上天花,我信;治好他們的天花,就能為朝廷開疆闢土,我信;他說這有礦產,我也信——我們囤積糧食,然後向南走三百里,把沿岸一點一點繪出來。」正趕上親隨將圖取來,麻貴順手便鋪在氈子上,指著他們繪出三十里海岸圖道:「三百里內,標記林場、漁場,鹿、熊、大海狗乞食之處,三百里後選地再建營寨囤積糧草,再向南走三百里,直至走到海岸解凍的地方。」

    「找到能耕種養馬的土地,依照追隨我等千軍,至少找到十萬畝土地,依功分給諸軍,活著的拿土地、死了的給家眷,不願意要的,按銀賞賜,嫌土地少的,拿銀贖買。」

    「不論死活,跟我出海,我要替那些已死的士卒,給他們家眷留點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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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雪崩
               
    就在麻貴下令囤積食物,新世界大門就打開了。

    他們沒有殺鹿,實際上四條腿的東西他們都不想殺,可以拿來馱運輜重,旗軍甚至還捕獲了一大兩小三頭大白熊,套上籠頭現在正給他們馱炮呢。

    至於白熊願不願意……不願意也沒用,繩子連上左前腿和右後腿,跑不起來也站不起來,嘴還張不開,只能被牽著走。

    野獸,再野的獸,哪兒有人野?

    一旦想明白人固有一死,或吃飽凍死,或挨凍餓死,後邊的事就好解決多了。

    凡是他們能看見動物,都能吃。

    在二斤炮車加入明軍在北亞墨利加最狂野的狩獵活動後,一群在水湖峰下冰層上曬太陽的海象算遭了秧。

    這像一場毫無節制的狂歡,早有準備的狩獵者們在海岸列出陸戰迎擊炮陣與鳥銃隊,炮聲震天之下僅剩的幾頭漏網之象也被鳥銃齊發打死。

    旗軍開始相信亞墨利加確實像陳沐所言,不僅僅關於寒冷,也同樣關於富貴——海象牙,這是野人女真向朝廷進貢的珍貴物事,也稱殳角。

    麻貴不在乎這些,他只因上天庇護而感激,本以為要耗費數月時間才能獲取的食物,僅僅像打了一場小規模戰鬥一樣,巨量鮮肉唾手可得。

    因為自登陸時起便一直漁獵,他們到現在還有輜重中的米糧,在收穫海象肉撿回炮彈後,他們輕易地湊出遠夠三月之用的肉類,進而繼續向南啟程。

    手上有糧,心裡不慌,他並未著急忙慌地命所有部下啟程,百十個傷兵留在水湖峰營地,大多數人雖然受傷,但既能照顧自己也能照顧別人,餘下六百多人準備啟程所需輜重,派出騎鹿的女真人繼續向南沿著海岸探去。

    先把沿岸地形大致探出,直至探出下一個落腳處,麻貴才有把握繼續前進。

    當麻貴還追隨在馬芳麾下時,馬芳常常說,數年之後一場仗的開始,往往就在此時——以此來告誡他們這些下將平時不要放鬆警惕。

    對麻貴來說現在就是這樣,任何一個輕佻的決定,都會讓他們落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騎鹿有時候在麻貴看來是個挺不靠譜的事,因為他部下確實有人騎著鹿出去,到該回來的時候不回來,等到回來晚出好幾日去,一打聽是被鹿帶著跑迷,直到鹿餓得受不了才回來。

    還出現過人坐著雪橇犬走,迷路迷得乾脆回不來的情況。

    但總有能回來的。

    在一個深夜,營地的旗軍們驚恐地高呼,被驚醒的麻貴嚇得後背寒毛根根炸起,他怕的不是遇敵,因為他很清楚這裡沒有敵人,何況即使遇敵,擁有鳥銃與火炮的他也不會畏懼與這世上任何敵人一戰。

    真正隱藏在他內心中的莫大恐懼,是營嘯。

    正因如此,他在有心將營地分開,他們身處海外陷入絕境即使最堅韌的軍卒都很有可能在這種時候崩潰,更別說旗軍來源五花八門,單單女真兵中就有四五個世仇部落。

    一旦發生營嘯,那些頭腦清醒的人借此時機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拎不清的邊跟著拉幫結夥展開武鬥,整支軍隊就廢了。

    但他在營房中聽著外面的瘋狂叫喊,似乎整個水湖峰下營地、漁夫屋中所有人都被驚醒,都在發狂地大叫,令他不寒而慄。

    就算與蒙古騎兵踐踏而來他都沒有現在感到害怕。

    穿上衣襖,抽出戰劍,麻貴大步踏出營房,正待拔劍斬去第一個看見高吼亂叫的部下以鎮軍心時,他抬起頭只是匆匆一瞥,便定在當場。

    嗆啷一聲,戰劍墜地。

    他看彎而明亮的月亮,看見滿天星斗,更看見一條碧綠長光自遠方山頂鋪天蓋地懸在當空,鋪滿冰雪的大地被照得流光溢彩,不亞白晝。

    他的人沒瘋,天瘋了。

    「天降異象?」

    麻貴見沒人注意他,靜悄悄地將戰劍拾起提在手中,回首躊躇片刻,這才邁著堅定步伐向前走去,沿途呼喚旗軍回屋穿好衣服出來列隊。

    在中國,人們敬天、信天,因為這能給人帶來好處,最重要的是老祖宗說過——天運有常。

    說白了就是老天爺想怎麼想就怎麼想,但不要耽誤我的事。

    你風調雨順,我就連年祭拜;你要是降下暴雨,我就賑災,你若叫黃河決口,我就把黃河堵上。

    好事都歸你,壞事我自己平。

    倘若這是大同長城,天光露成這樣,麻貴會開壇祭天,告訴軍兵這是上天對人的警示,估計蒙古人要入寇南下了。

    但這是北亞墨利加,他們活下來已經很難了,不應該再有對天象的擔憂。

    所以等旗軍穿好衣服,麻貴說:「把大炮拉出來,全部。」

    旗軍都聽懵了,就連麻錦也弄不明白自己兄弟這是要做什麼,麻貴向旗軍振振有詞:「天降異象,是說近來天氣有變,警示我等繼續向南,去找更暖和的地方,看見那座山沒?」

    說待敵,是天從人願。

    火炮全拉出來可不容易。

    在出發前,他們有十幾條船,有兩條船在探尋海路時撞上浮冰沉了,還有一條在風浪下傾覆,另有一條勉強開回海島也不堪修復,乾脆被麻貴下令把船上東西搬走,船都拆了半截留在海盜,這才啟程。

    十餘條船為保險俱為大艦,最小的糧船都是四百料福船形制,更別說那些一船能載十來門炮的戰船了。

    上百門火炮,因麻貴的命令在水湖峰下朝著北邊高山三列一字排開,可是費了旗軍一番功夫,倒是各個把身子都暖熱了,滿頭大汗,還冒煙呢。

    「轟——跟老天爺說,咱知道了。」

    旗軍各個躊躇哪個敢動,大炮轟天的事,誰敢幹?

    麻貴眼看這樣,一把自旗軍手上搶過火把,引燃藥線,雕刻戰馬騎兵的鎮朔將軍當頭便是一炮轟出,他攥著戰劍喝令道:「令是我下的,若有責罰,自然責罰於我,爾等只管聽令,轟!」

    一門門火炮轟出去,直轟得地動山搖——是真地動山搖,那山極遠,炮彈能不能轟到都是一回事,但數里外的水湖峰頂陣陣轟隆,積雪堅冰如雲般砸下,雷鳴般的聲音引發由近至遠諸多山峰崩塌。

    所幸,那是另一個方向,他們附近沒山。

    天地之威把旗軍都嚇壞了,麻貴更是衣衫濕透,當晚他就下令把炮都藏起來——往後不打算用了。

    但也在當晚,南邊探路的旗軍策鹿疾馳而還,帶回驚人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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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使犬
               
    這世上絕大多數偉大始於冒險,而冒險意味著起初多半會失敗。

    身處考驗之中的人往往不知道正身處考驗,抬起雙目只能見到無邊的絕望,每個必要素質都決定會不會失敗,但當那些必要素質達到,決定能否成功的,則是一個人內心的堅韌。

    沒人畏懼苦難,最難的恰恰是能被苦難打倒幾次,再站起來。

    「南邊海上有一串島嶼,從西到東,野人女真黑水靺鞨拖著木筏就能過來買賣,你說看見他們住在冰屋裡,一個人牽十幾條狗出去打獵。多遠,他們住在五六百里外?」

    麻貴揉了把臉,讓迷路迷到六百里外的騎手下去歇著,隨後命親信隨從翻出望峽州輿圖、測繪北亞墨利加西部沿海圖、西班牙南亞墨利加圖拼湊到一起,盯著地圖半晌沒有說話。

    「合著……咱是往北走遠了?」

    這不是麻貴任苦兀島總兵官後第一次想耳光抽自己,他自己都記不清這是第多少次了。

    因為當這三張殘缺不全的地圖湊到一處,再合女真騎手回還報來的書信,他漸漸在心裡對這邊的生產活動有了大致猜想。

    女真人說的黑水靺鞨坐木筏向東的小島,麻貴認為自己很有可能率船隊在那邊停靠過,當時他們剛走了四千里冤枉路,不過船上輜重還很多,在一座小島上停駐幾日。

    別管是望峽州後來被叫做楚科奇人的土地主人,還是西寒門南去六百里後來被叫做阿留申人的土民,在明人眼中沒有任何區別,也沒有其他稱號。

    這一點不管是中原人還是女真人,都一樣。

    他們的稱號也只有一個,依照其賴以生存的動物,叫歸入野人女真黑水靺鞨中的使鹿部或使犬部。

    麻貴還在那結識了一戶人家,還向他們問路,問怎麼開船去更北的地方,光通譯就用了四個,建州女真、北山女真、野人女真和使鹿部戰士,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們從容而去,作為回報留下一些南洋帶來的香料與兩套明軍冬衣。

    就是說,他如果在那個時候問往東走的路,可能這次遠航就是另一個結果,那個海角會被命名為望峽州,苦兀島三衛很有可能已經順利登陸北亞墨利加,開始圈地開墾了。

    麻錦對著三幅圖起初還不懂是什麼意思,看了看突然靈光一閃開竅,拍著大腿哇哇大叫,道:「我就說怎麼這連個人影兒都沒有,咱走遠啦!」

    可不是走遠了,他們開船抵達了一片只有北極熊與海象才能生存的地方。

    走太遠了。

    麻貴攥著拳頭站起身來,抿嘴咬牙左看看、右看看,往復三次,這才在深呼吸中平復心情,道:「自苦兀三衛啟程,我部航行一萬二千里有餘,方抵望峽州;自望峽州派遣船隊探路十餘次,航行兩千里有餘,方決意啟程,再航數百餘里,遇海凝冰,徒步至今,亦有三百餘里。」

    說這話時這個率軍在北疆扼蒙古十餘年的將門總兵都帶著哭腔:「一萬五千餘里,四百多條命。」

    就因為沒有多問一句,有沒有向東的路。

    他委屈,太委屈了!

    麻貴看著西面大明輿圖最東端那個被麻錦命名為四千里的百戶所,在那個地方,麻錦率船隊沿努爾干都司故地大海灣繞了四千里冤枉路,百戶所被如此定名,是為記住這場冤枉路,他們以為從那開始後面的路就對了。

    卻沒想到,那只是另一次走岔路的開始。

    不過自怨自艾沒有用,麻貴也沒在這抱怨太多,他揮手道:「去問問騎手,記不記得來時的路,派十餘人的使團,攜香料、禮物,裝上兩根海象牙再去見他們,向他們打探周邊地形、天氣。」

    「如果那些使犬部對明軍沒有敵意,我們需要借人、借拉橇的狗與鹿,這些輜重單憑我等向南運去,還不知要走幾個月。」

    麻貴緩緩坐下,他也噙上了煙斗,道:「南洋的香料、厚實的冬衣、還有我們的刀具,都讓他們看看,也看看他們的貨物,倘若這次幫我,將來明船靠岸,會專程與這邊貿易,互通有無。」

    「若沒別的意外,使團中派出兩騎,請當地使犬部派人護送指引,務必於年前抵達四千里百戶所,帶回我們發現的情報,那邊天氣要比望峽州好得多,我估計三月就能冰消雪融。」

    他並不知道駐紮在望峽州的遠征探險隊先遣軍隊已經被朝廷下旨,由倪尚忠率領調回苦兀島,依照西班牙人的航線擬年後去往亞墨利加,更不知道辛苦招募女真三大部及朝鮮、蒙古上萬旗軍,已被朝廷下令調入日本,支援日本王討服武家。

    如今的望峽州,僅留下那三四百看護船隊的旗軍,就連他們,也要在冰河融化後駕船回還苦兀島。

    更不知道自己兄弟及所率軍兵在大明已經是個死人,封賞誥命都送到大同右衛,兒子去往錦衣衛蔭官。

    麻家人在即將到來的萬曆三年,不能掛春聯了。

    他只知道一件事——他找到通往北亞墨利加的路了,也實實在在為朝廷看到了這片土地,他的使命,已經有了良好開端!

    說罷,他轉頭對坐在一邊的麻錦道:「我估計那的使犬部對我等沒有威脅,冰天雪地,他們的人不會太多,應當會像我等一般不願死人,不會想來跟我們打仗,不過我等也需做好防範。」

    麻錦笑了,在冰原上,他們不是沒見識過對岸的使鹿部與使犬部,他們人武裝起來活像一個個披甲前朝弓手,甚至連前朝都算不上,要到宋朝去了,頭戴扎甲盔、腰環扎甲大圍,使長弓長矛,自是勇武,但對上幾乎人手一桿燧發銃的遠征探險隊——算了吧。

    「咱怕冷怕餓是不假,可不怕打仗。」麻錦拍拍袖口冰碴子,目光一凜道:「咱來亞墨利加,就是奉旨打仗!」

    一開始確實是這樣,討不臣、宣王化,誰能想倒變成奉旨挨凍了。

    要是單單打仗,再大的陣仗,都比他們現在要面臨的環境容易的多。

    找到人與方向,麻貴向南的心更為堅定,反正向北的路也被雪山崩塌堵了,總不可能一直留在這。

    鎮朔將軍以上重量的火炮因攜帶困難,就地藏於水湖峰山洞,擔心以後找不到,還專門在左近立了幾座石碑,上面都是麻貴自做詩文,藏著尋炮啞謎。

    二斤炮也沒全帶著,拉出三十門與軍備輜重一同行進,趕製雪橇、收拾行裝輜重,能用狗拉就用狗拉、能用鹿拉就用鹿拉,實在拉不得就用人拉,他們沿冰海一路向南,測繪巡行,開拓心中的新大陸!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22
第九十六章 三眼
               
    麻貴在東北新大陸凍得瑟瑟發抖,陳沐在西南熱得衣衫濕透。

    白古城南,三十里地,他的軍隊背靠葡萄牙人修建的白古要塞,籌備足矣改變三宣六慰五十年局勢的大戰。

    白古要塞北面海岸盡屬白古城,這也叫勃固,是過去孟族白古王朝古都,曾是整個三宣六慰的佛教中心,自莽氏以殘酷軍爭擊破孟族,這裡便成了東籲王朝的國都。

    莽應龍在戰爭征服時極為殘暴,但征服之後對孟族還算不錯,他招募孟族戰士為他作戰,依然把這裡當做國都,縱然大軍北伐,這裡依然是整個三宣六慰最難攻的堅城。

    不過莽應龍也確實不能想像,明軍居然從海上偷襲他的老巢——白古城唯一的缺點,就是離海岸太近,一旦海上來敵,太容易受到襲擊。

    通常戰爭中背向河流、大海佈陣是極少出現的情況,縱然破釜沉舟,能把這手玩好的人也不多。

    但陳沐軍不一樣,大海就像他們的家鄉,沒人能在海上將他擊敗,反倒陸上於他而言充滿著危險。

    此時要塞以北的道路、農田,被旗軍挖出數十道溝壑,陳布路障陷阱,熱帶密林間也挖掘陷坑陳布地雷,暗藏伏兵。

    這縱橫溝壑之間,正是陳沐軍大營所在,整個陣地由最外圍林間暗哨、其內銃兵戰壕、環抱大營,再向南則是要塞上諸多火炮及淺海船炮。

    在陳沐看來唯一缺憾便在於他的船炮射程還是太近,戰船布放於此,除了想起到點震懾作用外,最大意義不過是當戰局陷入不利,他的軍兵能且戰且退逃入海中罷了。

    說來汗顏,白古城比陳沐想像中要大得多,如果不是為戰禍所擾,他們眼下駐軍大營正應當貿易港口的市場所在,週遭極為繁華,不過此時什麼繁華都看不見了,只能望見林立營柵與殺氣騰騰的軍卒。

    充滿異域葡萄牙曼努埃爾風格的要塞之上已被邵廷達與陳沐先後改造,莽蟲的刀斧手用手雷將要塞之內裡裡外外炸了一邊,牆上隨處可見嵌入破片,南面高牆更是被石岐用火炮轟得出入都不必開門了。

    火藥筒炸出來的破洞如今只是用木石勉強托起,以防建築不穩。

    陳沐的改造則更為徹底,要塞房頂被他下令扒了,如今頂層堆放著熱氣球與燃料,用以交替觀測敵軍佈陣及攻勢;底層被旗軍敲出一連串的銃眼,住著一個百戶的親兵,上下之間中層,則是他的中軍帳。

    手搭著葡式女牆,陳沐站在垛口持神目鏡向北望去,抬手指著遠處隱隱能見到佛塔

    尖的白古城,對身側鄧子龍等人道:「林將軍的傳令兵說,白古城近來向北先後調派四個千人隊,被他擊潰三支,最後一支帶著戰象,他不敢碰。」

    「我估計莽應龍那邊被劉帥與俞帥打得有些失利,莽應裡這小輩倒是心大,他都半個月不來打我,居然還有閒心向北增兵?」

    林滿爵所部不在大營,陳沐就從來沒想讓林滿爵呆在營寨裡過,那就是他的游擊隊,走到哪都要去拿燒火棍捅敵人屁股,否則是浪費才華。

    「這次林將軍可算一掃安南頹唐之色,斬獲不多,卻能逢敵即勝,若是率有火炮,只怕戰象都攔不住他。」鄧子龍說著也笑了,對眼下被圍困的戰局並不擔心,反倒對林滿爵手裡東西饒有興趣,道:「我讓輜重船隊下次過來也給拿桿殺將銃看看,這銃確實厲害。」

    行家。

    陳沐轉臉望向已經頭髮眉毛鬍子都剃去的邵廷達,換了他這老弟,肯定認為是林滿爵勇武超凡,壓根不會往別處去想,他笑道:「臨陣弓弩銃炮交擊之時先將敵軍將官打死,待到短兵相接,哪裡還有不潰敗的,更別說本來白刃他們就打不過咱。」

    這可不是陳沐吹牛,從邵廷達在安南與莫敬典一戰,還有他這座軍寨的防守戰上,他的部下在短兵相接之際所表現出的高紀律、高組織,對上其他軍隊無往不利。

    拼銃炮,別人的強弓勁弩不是對手;近身拼戰陣,軍府衛更是所向無敵,他對鄧子龍道:「倒是宗藩軍,縱然一樣的武備,在防守中多次防線險些被敵軍攻破,要不是預備隊留得多,現在就該局面就該防守要塞了。」

    鄧子龍對這種情況看得不重,他反而更加擔憂,道:「以少兵守數倍大軍之圍,無堅城之利,僅靠野戰工事,能不敗已是強軍——說句不好聽的,國中衛軍再說革弊,想找出那個千戶所能與海外宗藩千戶所戰力相持,很難,我倒是認為他們是太強而非太弱。」

    「胸甲、臂縛、衛足鐵脛、笠盔,這是甲具;短刀、單刀、長矛、鳥銃、火炮,這是兵器;指揮、千戶、百戶、總旗、小旗及副旗官、宣講,這是軍官;他們與國朝南洋軍毫無差別,陳帥所言戰力弱,不過是弱在其軍官不如軍府衛軍官更為精悍,軍府衛有講武堂他們沒有。」

    「可朝廷有如此戰力,僅軍府衛五千六百而已;宗藩軍稍弱,但南洋諸國,弱者如琉球,有五千六百;其餘諸多朝貢國皆有三衛。」

    「尤其南洋銳意進取,有天朝國威,管束旗軍令行禁止,這是廣東都司都做不到的事,所謂弱幹強枝,說的正是現在的情況。」

    鄧子龍身處戰爭之中,所思所想卻早已跳到戰爭之外,他道:「屬下諫言,決不可似軍府衛般將講武堂學員外放朝貢國衛所!」

    「你提醒我了!」

    陳沐重重點頭,弱幹強枝,說的正是當下軍兵情況,當然南洋軍還沒達到一萬抵十萬的情況,但軍府衛三千當三萬卻不算誇張,他一直著眼於兵力強大,化中南為市場,卻沒想過更深的東西,現在看來他的問題也不少。

    不能太依賴宗藩軍,大明有強大的衛所軍才是根本。

    「我記下了,先不說這個,等平定緬甸,到時拿出個辦法來;眼下被莽應裡堵在這時間也太長了,趁其守備空虛,傳令仰光白帥吧,三路齊進,我們要反攻白古了。」

    「這次戰的名字,不叫白古之戰,叫三眼銃。」

    陳沐抬手重重砸在葡萄牙人雕貝殼繩索的女牆上:「海上三眼銃!」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22
第九十七章 伏擊
               
    「追!追上他們!」

    密林之中,一行三十餘緬甸武士在巡邏中追蹤到明軍蹤跡,三騎持長刀的騎士率麾下步卒向林間快速展開掃蕩。

    他們的兵裝有自己的特色,步卒下級將官戴鐵胄握雙刀,部下扎髮髻持刀矛;騎兵將官則多戴帽盔,類似元明風格,與笠盔相似,差別在明笠盔大多為尖頂,這邊帽盔有更多蒙元大帽風格,合以梵文雕飾。

    緬甸兵農合一,這是莽應龍能組建二十萬大軍的根源,這種軍事形式往往意味著底層軍兵孱弱,越是上層軍兵越精悍,緬甸也不例外。

    他們的軍卒晉陞,並不依靠戰功,而要看誰能活下來。

    步軍、馬軍、象軍是中南半島諸國的兵種傳統,在緬甸,投身應募的壯士一開始都是步軍,當他們打過十場仗,便可以被提拔為馬軍,馬軍再打十場仗,則被提拔為象軍。

    相對前面兩個兵種,甚至相比世上任何一支軍隊,象軍的軍餉都非常豐厚,每月五十籮穀子。

    雖是未脫殼的小米,卻有一千八百餘明斤之巨,足夠讓他們養上幾個傭人,家眷過著舒適的日子。

    這樣的軍餉易地而處,在物價平時,相當於月俸十三石米,高於明朝百戶,與副千戶的俸祿僅差半石。

    這支巡邏隊並不知道密林中有一雙眼睛透過神目鏡盯著他們,久未梳洗的林滿爵背靠著坐在樹上,收回探出半邊的身子將神目鏡小心翼翼地塞入腰的竹鏡套,扣好木銷,隨後在皮腰帶上摸出一塊燧石。

    林滿爵還是那副老樣子。

    久經滄桑面帶徵塵,笠盔斜斜扣在頭上,皺起眉來抬頭紋路溝壑縱橫,摻著食物碎屑的鬍鬚被盔帶勒得捲曲,一雙眼睛混雜血絲目光卻依然凌厲。

    與邋遢面容相同的是本該明亮反光的胸甲塗滿紅泥與劃痕,胸甲下水磨鎖子戰裙更是插著不少樹葉。

    一成不變的,是插在腰間掛帶裡的那柄鳳頭手斧,猙獰雪亮。

    「沒有戰象,去吧。」

    樹上的林滿爵語氣裡說不上來是失落還是慶幸,他只是低聲說了一句,隨後便認真地擺弄腿上長桿,全不管不遠處敵軍正追殺而來。

    他腿上撂一桿神目殺將銃,這倆月放出幾十銃,眼看著第二塊燧石也不行了,他仔細地擰開龍頭桿,麻利換上匠人精工細磨的新火石,試著打出兩下火星四射,這才滿意地把磨損燧石收入腰囊,向銃膛裝藥裝彈。

    燧石很堅硬,軍器局的匠人在給燧石磨出咬口以齊整嵌入龍頭桿夾緊固定時,鐵挫經常被燧石打花,即使鳥銃扳機力大,這塊小石頭也不容易被磨損。

    但對銃手,尤其是使用殺將銃這種尚在實驗階段、本就不能達到最佳射程絕對精度的早期散兵而言,林滿爵必須讓手上這桿大銃隨時都有最好的性能,嶄新的火石最牢靠,最近接鳥銃出軍器局時的七成打火標準。

    這個發火率已經非常高了,不單單涉及銃機構造,還與藥池蓋角度、燧石形制、彈簧力度有關,事實上若單單燧石打著火,那幾乎是百分百。

    但機械越複雜,越容易出問題,出問題也越難修。

    這就是現階段燧發機構比不上火繩銃機的地方了。

    林滿爵並不在乎那三十多個追蹤他們而來的敵軍,那些蹤跡本就是他讓黑金剛帶人故意留下,誰上鉤誰便死無葬身之地,這無關私人恩怨,他自然不會為此煩擾。

    立下樹下的是南亞墨利加最勇敢的猛虎戰士,穿上鐵鎧甲戴上鐵笠盔的黑金剛照舊有萬夫不當之勇,過人高的兩刃三尖刀斜插在地,先帶著他十幾個南墨老鄉遠遠地對追擊而來的緬軍來一段戰舞。

    背插鑲龍靠旗手提燧發銃的林曉穿梭林間雄姿英發,方圓二里數道防線近六百名游擊軍隱蔽行跡,這伏擊圈本就不是給三十幾個人準備的,這些緬軍落入這裡便是十死無生。

    林滿爵更在乎一些別的事情,他帶兵在這週遭二百里林子流竄兩個多月,俘虜前前後後抓了八十多個,繞著白古別管是僧兵、緬族、孟族,無論巡邏隊還是正規軍,統統都有過交手,對城中情況大致瞭解一些。

    兵力太少,也無火炮,單靠他散佈林間參將部一千餘平遠軍,大事辦不成、小事辦膩了。

    林間伏擊的銃聲打響,這樣的戰事連樹下跳完舞的黑金剛都不願意提兩刃三尖刀去湊一手,更別說樹上的林滿爵了,他只是歪頭看了一眼,便再不過問,只是自懷中掏出讀了好幾遍的書信,又看了一遍。

    南洋大臣把接下來的戰事稱作『海上三眼銃』,戰事將以這個名字封存入海軍講武堂藏書樓,這令他欣喜如狂。

    所謂三眼銃,是直三方齊攻,白古要塞陳帥麾下中軍部;鎮守仰光白帥麾下左翼部;以及他這一支堪堪千人的游擊軍。

    事實上現在再稱他們為游擊軍已不合適,在安南之戰後,林滿爵在戰時擔任軍職為參將,他的侄子林曉則晉陞游擊將軍,故如今他麾下分為兩部,本部七百餘正軍,林曉六百餘遊兵。

    在軍職上,是要擔任正面戰場使命的。

    雖然林滿爵一次都沒試過與敵軍硬拚。

    幾乎轉瞬之間戰鬥已經結束,自林曉部第一個百人隊放銃開始,三面火銃只一次齊射便將三十餘緬甸巡邏兵擊潰,緊跟著道旁一排排鳥銃交替放出,僥倖躲過首次齊射的緬軍甚至來不及投降便被殲滅。

    林滿爵從樹上躍下,黑金剛穩穩地接住遠比鳥銃長出不少的殺將銃,領一眾同樣明將精銳家丁裝束的美洲武士亦步亦趨,旗軍飛快打掃戰場,將戰利席捲一空無需將軍下令,各自已準備收拾行裝轉移。

    「繼續向北,攻城沒咱的事,我們去北面設營安寨,斷掉他們後路。」

    「白帥與陳帥在白古合軍,只要攻破城池,到時潰軍便一定會向北走,來多少。」林滿爵轉頭對侄子林曉道:「我們就殺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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