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1047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24
第一百零八章 末將
               
    白古城的戰事結束了,陳沐命旗軍帶著陳安認遍三千餘降兵與上千俘虜,沒有發現莽應裡的蹤跡。

    旗軍端著上銃刺的鳥銃在殘垣斷壁間繼續搜尋,不過陳沐認為緬甸的小王子很有可能已經逃亡城外,不過現在對他來說能不能抓到莽應裡對他來說已經不重要了,轉頭就下達將陳安押解入廣西聽由官府依律處死的命令。

    軍務都交給鄧子龍、白元潔,他陪明粉在王宮裡散步呢。

    「哎呀呀,帥爺這嚴整軍容,真是不枉末將率軍不請自來!」

    猛勺那得瑟不已插著兩道長纓的金盔在被林曉帶到陳沐面前時便已解下抱在僕人手中,現在腦袋上戴著玉環發巾,袒肩戰袍掐金絲走銀線,足下一雙牛皮戰靴,一口一個『邊鄙末將』,看著比穿胸甲的陳沐還像明朝將軍。

    「實在是戰況緊急,聞天軍自雲南入三宣六慰討伐莽應龍,末將當即起兵響應天軍,封鎖關隘截斷東籲後路。奈何天軍擔憂末將與那不臣兄長使計詐降,俞大帥不肯與我聯軍。」

    猛勺說起這般繞口令似的話不見絲毫磕絆,捶胸頓足很是傷感,道:「兄長又在我軍中留了奸細,致使軍兵反叛,痛失關隘,不可擋其兵鋒於阿瓦,聽北奔流民帶來朝廷天軍已攻破勃固的消息,末將便順勢南奔,將東籲之軍攔在勃固山北,特來投奔大帥!」

    說著,猛勺雙拳一抱,張手道:「光復國朝三宣六慰啊!」

    陳沐都被捧蒙了,這大概是他這輩子見到幹勁兒最足的明粉,他覺得正常人就是裝都裝不出這種真摯過頭兒的模樣。

    就他部下那些將領,有時還把『大明』掛在嘴邊,可瞧瞧這猛勺,雖然名字起得怪異,可不論行頭還是言行舉止,整個一大明小迷弟,別的可以裝模作樣,可這不經意間的言語怎麼裝?

    人家從頭至尾就沒提過大明倆字,不是國朝就是朝廷,從來不提我緬甸,只說他東籲,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

    陳沐看著猛勺僕人抱著的帥字金盔,對他笑道:「閣下既已違制,為何要以邊鄙末將自稱?」

    猛勺回頭看了一眼金盔,面上有些懵,詫異道:「難,大帥,難道兩京一十三省將帥不戴這樣的兜鍪?不應該啊,那《水滸全傳》是這麼寫的,沒錯啊!」

    說著,猛勺又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對陳沐拱手道:「朝廷未給末將發下絲毫印信,在下還不過庶民,恐怕末將也違制,不過帶了萬餘精,精銳鄉勇來此投奔,國朝總要體恤邊鄙之情,不會降罪與我吧?」

    「其實末將投奔天軍不為別的,一為洗我父冤屈,家父可從沒反叛朝廷之想,全是莽應龍自己慾壑難填;二來則望朝廷能發給末將金書印信——三宣六慰很久沒有收到朝廷更換印信的消息,長此以往,要鎮不住下屬土司了,不然豈有宵小跳樑之輩敢反叛朝廷?」

    「那莽應龍不過是我父侄兒,何德何能統率六慰,更是不敬朝廷,私立其子莽應裡為王子,欲收三宣六慰世代為其一家之土,哪裡有如此道理,大帥您說是不是!」

    陳沐差點笑出聲,他明白了,還是爭權奪利致使兄弟相爭的老戲碼,猛勺單憑自己是不能與莽應龍抗爭,如果沒意外可能一輩子都在莽應龍的陰影之下,不過眼下趕上明軍來襲,說什麼也要跳一下。

    陳二爺笑呵呵地點頭,他一直很喜歡笑,笑容是種有很大欺騙性的神態,不過見到猛勺他是真覺得挺有意思的,不論對他這個人,還是說這個人的出現對他戰略的影響,都挺值得開心。

    他問道:「朝廷這些年對三宣六慰無治政之德、也無約束之功,閣下不恨麼,原本在莽應龍治下,你未必不能封王封侯,為何想做回土司?」

    「恨!」

    猛勺答得很乾脆,攥著拳頭道:「末將深恨國朝有南倭北虜之患,不能騰出手來應對三宣六慰,否則不會是今日這般結果,家父當年被追擊入東籲時常說,若有天軍來助,不會落得那般田地,也恨國朝雲南官吏貪婪瀆職,不辨善惡是非。」

    「最可氣的,莽應龍父子還要在我三宣六慰用那些西來葡夷來做什麼教官,操練精銳做他們的什麼長矛陣,這不軍士還未練好,轉眼就被打個稀巴爛。」猛勺倆手一拍,道:「不說他們是海外小夷,單就一點,他們沒安好心,不若朝廷寬宏仁義,末將就不讓他們操練軍隊。」

    陳沐笑了,聽見陳沐的笑聲,一直滿面正色的猛勺更加嚴肅,道:「大帥莫笑我小心,他們服色長相與我皆異,還往來刺探,滿刺加都讓他們滅國了,遠跨重洋而來,怎會是單為做買賣。」

    「末將心向朝廷,也不是單因崇敬國朝仁義,正如大帥所言,若莽應龍能統率各地,他肯定不會給我封王,但能做個阿瓦侯,可他不止如此,他要向朝廷宣戰,有意進攻雲南,末將是慎重考慮過的。」

    「兩相交戰,朝廷雲南軍事廢弛已久,東籲兵力正盛,可有一時之勝,卻哪裡有一隅勝天下的道理,無常勝而終有一敗;他莽應龍在緬甸宣慰司、他兒子莽應裡在八百宣慰司,唯我阿瓦直面雲南兵鋒,他要反叛朝廷,就是要借朝廷的刀殺我。」

    「末將不想也決計不能反叛朝廷,縱然與朝廷合兵不受信任,戰後雲南也不會給我封王封侯,就算在大帥麾下做個將軍也不可能,但朝廷治理三宣六慰總是用得上末將,能做個土司永保太平,已全我心……大帥你說什麼?」

    他說『可能』。

    陳沐笑著點頭道:「我說可能,你有兒子麼,為朝廷擊敗莽應龍,朝廷還會不會在這設土官我不知道,如果有土官,你的兒子做宣慰使;如果沒有土官,那你就多生幾個兒子,做知府;朝廷正值用兵之際,你跟我走,我讓你當真正的大明將軍,憑你本事,戰功封侯!」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24
第一百零九章 衰弱
               
    「大帥,動了。」

    鄧子龍入中軍帳,龍行虎步,面上雖未帶喜意,但語氣是極輕快的。

    自猛勺南投,得了陳沐以明朝南洋大臣官印封其緬甸都司都督同知,著一身緋色官袍率軍北上,已有十日光景。

    有時候一張紙就能做許多事,猛勺似乎比誰都明白這個道理。

    在離開白古城前,他向陳沐保證,只要有檄文一封,便能在緬甸為朝廷再拉出三萬大軍,陳沐讓他去了。

    不過南洋軍依舊按兵不動,陳沐沒什麼藉口,他的兵馬部署不需要向別人匯報,他不單單在等著瞧猛勺的作為,也在等一個人。

    在這個人到來之前,他不會率軍離開白古城;當這個到來之後,一段時間裡,他更不會離開白古。

    此人法號天時和尚,履歷豐富,早年為少林棄徒,過去任香山千戶所槍棒教頭,曾參與南洋衛練兵、海軍講武堂《鳥銃刺鬥法圖解》教材主要編撰。

    現任海軍講武堂兵器科六品研究,不變的是另享南洋衛每月二十斤熟牛肉供給,於南洋衛港有一處小禪院,明軍林來島大勝西班牙那年,搬進去個早年讓他被少林開除僧籍的老姑娘,讓酒肉和尚的日子愈發沒羞沒臊起來。

    陳沐在仰光給旗軍治病時就傳送調令讓他過來,不過因軍令本身難度較高,另一方面道途艱遠,夏天的命令臨近冬天才能達成。

    不過陳沐並不怪他,軍令確實複雜一點。

    「猛勺有什麼驚天動地的舉動?」

    陳沐正在合上輜重官送來的賬本,起身在親兵的侍候下將皮帶束好,對鄧子龍指著賬本笑道:「莽應裡做得很好,他的這些財物,如果要我們去征,恐怕要把白古城的地皮統統刮一遍才行,如今不過圍城幾日,便唾手可得。」

    「硬要說的話,緬甸近年水稻受戰禍遭難,影響農時,但即使如此,所獲糧草也足抵安南、緬甸南洋軍府二次大戰近年之用。器物、玉石等諸般貨物,待濠鏡商賈與葡人商賈至此收購,亦可賺三十五萬至四十六萬兩白銀之間。」

    他說著輕笑一聲,擺手道:「我可沒算劉帥與俞帥的兵馬,縱以我南洋軍飯食之厚,他們兩軍消耗糧草也頂五倍之多,那是抹不平的。要想抵他們的帳,得到明年安南才能收回來。」

    世上再沒有南洋軍府這種怪物,賬面上直屬可調動兵力七萬有餘,需要負擔軍餉的卻只有五千六百,餘下兵力雖說不容易全部調動,即使調動作戰時也要準備兵糧。

    但諸國發兵時還都會運送獻上些糧草,雖不及南洋軍府軍糧規格,到底聊勝於無。

    這全靠刷臉,刷大明帝國的臉。

    而且這種模式不能複製,在別的地方要想這樣養兵也不是不行,但沒有先進戰船就沒有偉大帝國的震懾力,沒有對諸國王室的震懾力,凝聚力便少了一半,何況陸路不如海路便捷,也就意味著影響圈更小。

    最關鍵的是沒有新式火器、新式戰法、新式軍事思想,就是把軍卒都吃成個豬,戰力也很難拔升這麼高。

    「猛勺自號阿瓦侯,傳信聯合其兄弟卑謬侯、東籲侯,自制天朝無疆大旗,揮師反叛莽應裡,三侯於勃固山一帶會盟,阻擊莽應裡。」鄧子龍說著搖頭道:「能叫兄弟鬩牆,這猛勺對朝廷忠誠可謂日月可鑑啊!」

    「呵呵!也許吧。」陳沐皮笑肉不笑地哼出一聲,有些陰陽怪氣,搖頭道:「國朝在海外之所以局面糟糕,我沒說錯,就是糟,我認為朝廷的海外經營確實很糟,就是因為以前重義輕利,後來的官吏又看不起捧著自己的土司、朝貢國,便連義都不給了。」

    「還不是讓出真金白銀,就讓他們寫幾張紙、封幾個連俸祿都不要的土官兒,用心看護著屬國、宣慰司,咱不說當個好爹,把孩子當成心頭肉呵護成長,那是出力不討好。」

    「可當個好大哥,沒事帶著小兄弟互通有無,豎幾個商站、駐幾個大兵;遇事了帶著小兄弟們踹開壞蛋家大門,往外禍禍,咱把肉吃了給人家湯喝;別人敬著供著,心向咱,歸根結底還不是看咱好,也想咱帶著人家也好。」

    「還是得談利,就像猛勺,那是看咱北邊俞帥劉帥把莽應龍打退了,南邊又把白古打破,他知道誰能贏,弄不好那身甲冑都是現找的穿上來見我。」陳沐揮揮手,「他怎麼想的無妨,只要他能看明白,知道誰能贏,知道跟著誰好,怎麼想的又如何?」

    鄧子龍正要說話,陳沐抬手止住,道:「我知道,你想說若這人有二心,將來反叛怎麼辦。」

    陳沐說中了,鄧子龍緩緩頷首,他想問的就是這個。

    「勝出必有所長,在日本戰國,兒子會殺掉父親;在緬甸,弟弟會進攻哥哥;父子兄弟尚且如此,再深的情誼緊要關頭也靠不住,人爭之間有暗殺、有毒藥;軍爭之間有詭計、有謀略;可國與國,只有強於弱。」

    「永遠強大,朝貢國就永遠忠心;衰弱一時,朝貢國便離心一時;衰弱一世,朝貢國便離心一世。衰弱,衰弱不可避免,大明若有一日衰弱,連陝西湖廣都會反叛,天高皇帝遠的緬甸安南海外南洋,你管得著麼?」

    「像國朝這般,戶口數以千萬計、財富數不勝數、資源用之不竭、國土遼闊無邊的帝國,不懼怕任何外患,跳樑之輩只能讓它更強大。」陳沐說這話時表情沒有絲毫驕傲,他抬手指指胸口,道:「歷朝歷代亡國之時,皆有徵兆,其徵兆並非外戰哪一場仗輸了,輸掉戰爭從來不是壞事,正是一覽國運之時。」

    「明智君主奮數代餘烈,九世之仇尤報,那時百姓過得日子不會舒服,卻正是中興前夕;尋常人主,臥薪嘗膽數年,自知此生無雪恥之能,亦能克己寬宏,積蓄國力,百姓則過得最舒服,雖有戰火、叛亂,也算太平年月。」

    「一千八百年前韓非一書亡征,四十七條說的不能再清楚了,亡征者,非曰必亡,言其可亡也。」

    陳沐搖頭笑笑,沒再說愚蠢的君主會如何,他只是道:「陳某有生之年,不會見到百姓腸子在樹上、身子在地上,國朝便不會衰弱;我輩長眠之時,帝國將無比強盛。」

    「我、你、我輩,所做之事,上不為天地立心,下不為生民立命,不為往聖繼絕學,更不是為萬世開太平。」

    「我從靜臣兄手上接過竄天猴就這麼想了,我這輩子,只做一件事——讓我們以後也能有聖人,後人也能有機會寫出自己的絕學!」

    「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留他如此家國,還能教他它衰弱,那我族就該衰弱。」

    「活該!」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24
第一百一十章 同行
               
    三侯與莽應龍會戰於勃固山後的第七日,陳沐在白古城得到暹羅王請求發兵進入緬甸與大明同攻莽應龍的消息。

    鄧子龍與林滿爵率六千餘軍向北去了,一是為督戰,二是合適時機給猛勺等人在對抗莽應龍時提供支援。

    陳沐與白元潔沒去,他倆忙著規劃三宣六慰呢,這是一群堅信戰爭不可避免、永無和平之時的狂人,打著這場仗、想著下場仗,這些古代武士其實只缺少一個方向。

    一旦有了方向,哪怕劉顯都不會生出『深藏功與名』的想法。

    至於陳沐本人,只需要做好一個販子的角色就夠了,戰爭販子。

    「暹羅國加入,大量兵力已向勃固山推進,首尾之勢已成。」白元潔手持竹鞭,指向輿圖道:「只要莽應龍東面再退一步,奪回阿瓦,我部即可與俞帥、劉帥北面大軍聯繫,白某以為,莽應龍的撤退已不可避免,其退兵之地,當在緬甸軍民宣慰司西北,若戰局有利,能將他的殘兵敗將逼進欽山裡。」

    白元潔野心不小,欽山,那都快出上緬甸,比鄰孟加拉了。

    顯而易見,這場仗之後,緬甸軍民宣慰司的地盤會小很多。

    「借道阿拉干,襲擊其腹背正是時候。」白元潔言語篤定,道:「大勢在我,前番阿拉干就已有派遣使者前來的想法,在仰光被白某擋回去了,正臨戰事,但現在陳帥可以見一見。」

    聽到阿拉幹這個名字,陳沐笑了起來。

    阿拉干位三宣六慰西南,過去是個小到不能再小的國家,也是葡萄牙人在中南半島最早定居的地方,他們國家有一支葡阿混編的陸軍與海軍,數十年來培養出海盜文化,東面襲擊商船,攻掠馬六甲一帶;西面同莫臥兒帝國搶奪孟加拉灣上游利益。

    大體上看,這是個與葡萄牙人在東南亞利益相關的國家,陳沐的小心眼看,則是個大型海盜據點,與自己的部下是同行冤家。

    「我不想向他們借道,給他們傳信,讓他們發兵去欽山,截斷莽應龍退路,牆倒眾人推,兄長覺得如何?」陳沐說罷又覺得自己用詞不太好聽,道:「眾人拾柴火焰高。」

    白元潔不置可否,他清楚陳沐是不想在繼續參與這場戰事了,能讓他生出這種情緒的原因只有一個——他已經得到自己想要的,白古城。

    「這個我去辦,先發兵再朝貢。」

    白元潔點頭,朝廷大勢在此,阿拉干很難拒絕出兵,更別說莽應龍也是阿拉干的敵人,現在是大明制定規矩的時候,白古城一場大勝已足夠殺雞儆猴,凡在大明影響圈裡的小國,很難不看著大明的眼色行事。

    縱然不從,了不起白元潔自己帶兵去欽山,回頭放三島林道乾與爪哇林阿鳳出馬六甲溜溜,收拾個阿拉干易如反掌。

    「倒是安南與三宣六慰,等了這麼長時間不見你的動作,盤算什麼呢。」白元潔笑笑,王宮裡沒外人,他抬臂輕碰陳沐,道:「等著看你本事呢。」

    陳沐笑道:「怎麼,要幫我給朝廷通通氣?」

    這次針對三宣六慰,進攻莽應龍震懾三宣六慰數個獨自建國的土官,行動被稱作海上三眼銃,但其實在傳送朝廷的戰報裡,三部並不是依照劉顯、俞大猷、陳沐這樣劃分,而是雲南、廣東、南洋。

    劉顯和俞大猷要一起交上一份,陳沐這邊自己交上一份,另一份則是廣東都司的白元潔為主官。

    「其實現在南洋很亂啊,我也琢磨不清,一部萬國通法,看起來治理諸國大同小異,但實際也是我在找方向,不知怎樣的道路才是最好的。」

    白古王宮的一應裝飾器物已被分成三份,統統被裝船運往濠鏡,貴重且有象徵意義的,將被送入紫禁城;另一批貴重器物則在廣州府、南北二京售賣;還有一些則被當做賞賜,給有功之人。

    此時的王宮已成為另一處軍府衙門,除桌案等尋常器物外,一應裝飾都有軍事意義,諸如沙盤、輿圖。

    陳沐拉動輿圖掛軸,放下南洋全圖,道:「我們有軍府衛、林來這樣的海外要塞,有呂宋這樣全面控制的屬國,有蘇祿、琉球、婆羅洲這樣提供兵役、通商的朝貢國;也有爪哇、三島這種像西班牙海外策略的海盜自治土地,亦有自葡國接手的商站馬六甲、亞齊,還有安南,分成三份可供縱橫捭闔的四戰之地。」

    「安南我有主意,但三宣六慰,確實還沒想好,只有一點,緬甸白古方圓五百里、安南升龍方圓二百里,大明要絕對控制,像呂宋一樣,劃府縣而治。」陳沐動手在中南半島圈出兩塊眼下南洋軍府伸手就能摸到的土地,道:「至少由國內輪換調來駐派兩衛旗軍,港口各駐六丁六甲艦隊。」

    白元潔看著陳沐在地圖上潦草劃出的圈,顯而易見他是盯上了這裡的糧食,不過即使瞭解這些,依然讓他對陳沐的話感到疑惑,道:「像呂宋一樣容易,安南有武公紀、緬甸有猛勺,但駐派旗軍為何要輪換,豈不增添叛亂風險?」

    衛軍自太祖皇帝之時就世代為軍,永鎮一地,調兵極少,自國中輪換調派,麻煩事就多了,中間不管哪個出問題,都會釀成亂象。

    「駐軍是好辦法,調出來主要是為練兵,各衛練兵官必須由南北講武堂畢業學員擔任,帶兩屆旗軍,四年或六年後,直接充正千戶、指揮同知一級將官;首先駐軍在這肯定是舒服的,南洋軍的軍糧、軍備都比國中各衛好得多,何況在這劃出一軍五十畝軍田,產量也比國中大多衛所軍田高;也不要他們耕種,怎麼耕種後面說。」

    「一來為震懾地方,二來也讓他們練兵,兩年三年回去,戰力倍之,國中遇戰,也不懼旁人;三來嘛,兵力輪換,也能減少些國中官吏對咱的猜忌,更好做事。」

    「現下只有這兩處,兩年可練兩衛精兵;但如今南洋軍府出海,其實才剛剛開始,我們只是在走前人的老路,並沒有走出自己的新路來,將來還有更多的土地,倘若有十七八處,兩年就能將一省都指揮使下所有衛軍輪換操練一遍,這算是我心裡衛軍革弊的後續吧。」

    「他們送來的旗軍,必須滿員,否則指揮使、同知有罪,反正我大明哪個衛都有三四個指揮使,比方說今年抽調萬全都司與薊鎮旗軍,各衛抽一千戶,等他們回去,整個都司的戰力便不同往日,往後南洋軍府會遇見更厲害的敵國,也需要有更多能征慣戰的將士。」

    「你看那小國葡萄牙,遠離國土萬里,卻能威服諸國……這是個好時代,只要抓緊機會不放手,小國便可強盛;抓不住機會,大國也會衰弱;海上所有人,都是我們的同行,壯大自己,擊垮別人。」

    「莊公十一年,其興也勃,其亡也忽,說的就是如此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24
第一百一十一章 西傳
               
    莽應龍的軍隊投降了。

    在第六次重整兵馬再一次被俞大猷擊敗後,潰軍退往欽山的路上,其麾下來自各地的土司反叛,亂戰中嶽鳳被殺,被戰象壓斷腿的莽應龍被投降明軍的潰軍押著送至俞大猷先鋒軍陣前請降。

    俞大猷的策略完全沒有把這裡當做國境之外,國境的概念對明人而言非常模糊,模糊到俞大猷發出安民佈告的檄文裡,將莽應龍稱作緬甸軍民宣慰司叛軍,對各地土司的定性是受叛賊蠱惑,限一月之內有印信者自投軍前,可赦免無罪,既往不咎。

    莽應龍兵敗後,緬甸再無能阻擋明軍大勢者,一個轄地數十里、擁兵數千的守土官長見到十餘騎持明字靠旗的軍士便出寨請降,各自獻上金銀書誓,但求天軍放過自己,願起十世之誓永不復叛。

    地方千里之地,旬月之間一座座土官營寨、六慰城砦皆立明旗。

    陳沐收到俞大猷自北方發來的書信時已是莽應龍兵敗被部下獻出投降的九日之後。

    那個下午白古城風和日麗,陳沐立在正經修繕的白古要塞港口接船,一支來自廣州府由兵船護送、十三艘大福船組成的船隊緩緩到港,除去兩艘兵船,福船上清一色都是沙門佛徒,他們的首領正是天時和尚。

    幾年過去,當年隨俞大猷上陣鐵棒砸倭寇,勇猛強悍的天時和尚顯出老態,看上去慈眉善目好似真是沙門大師一般。

    不過兩道花白垂下的長壽眉騙不了陳沐,對這個大和尚,由內到外他都清楚得很。

    老和尚袈裟之下是比他還硬的盤虯筋肉,他吃的是牛肉睡的是姑娘,閒來無事還要飲上四兩廣城老酒,信的是雙拳金剛寶法力無邊,尤其擅長以理服人。

    自福船尾搭載小艇邁步踏上棧橋的天時和尚邁開大步虎虎生風,提著的錫杖環音清脆入耳,不,陳沐仔細看了看,老和尚提的不是錫杖,只是個錫杖頭插在鐵棒上而已。

    硬要說,正常的錫杖也有鐵做,不過天時這根不同,他的八尺杖桿首尾八棱,帶著擦拭打磨都清不淨的斑駁——陳沐不能再眼熟了,臨時抱佛腳插根錫杖頭,他依然能認出來,這就是天時和尚過去手上那根砸碎倭寇腦袋的三十斤混鐵棒。

    老和尚提著混鐵錫杖邁開大步,待行至陳沐近前十餘步,將錫杖遞給身後一名膀大腰圓的僧人,滿是老繭的兩手合十低宣佛號,對陳沐行禮道:「稟南洋大臣,貧僧天時,奉朝廷之命,攜南北少林、四省諸寺僧兵沙門一千有一,為宣大明佛法西渡而來,往南洋大臣多行便宜。」

    說罷,身後已有健壯僧人低眉垂眼地奉上公文,上面清楚寫著,眼前之人並非海軍講武堂兵器科六品研究天時,而是由皇帝聖旨發下度牒的西少林方丈,暫領三宣六慰及南洋僧事,著其設立佛門第九宗。

    至於佛門並不存在的第九宗是什麼,所謂的西少林又在何方,皇帝都沒說,但在聖旨中能看出小皇帝被閣臣潤色後的書信依舊對素未謀面的天時和尚很有信心,皇帝希望他能把漢化佛教回傳印度。

    陳沐遞還聖旨,看著奉上聖旨的健壯僧人越看越眼熟,身後跟僧人一樣剃了光頭的邵廷達環眼圓睜,道:「是你個含鳥猢猻!」

    是六榕寺搶佔軍田的護寺潑皮僧兵,早年被他們香山千戶揍過。

    「阿彌陀佛,將軍息怒,自廣州府城外一別已有數年,小僧改過自新,恰逢天時佛爺徵召,便隨同渡海普度眾生。」

    惡僧邊說邊退,生怕這班軍漢再一擁而上將他揍得滿面開花,過去雖然也不敢還手,但到底還能讓方丈去找人說項,如今朝廷一封詔令,連六榕寺方丈都得被徵召至外洋,這班軍漢更是水漲船高,哪裡還敢頂嘴。

    說句不誇張的,當年凡是揍過他們的小小旗軍,那拳頭都被開過光,只要沒死,如今最少官升三級。

    「行了,天時禪師也別裝模作樣的,你就是我找來的,行什麼便宜之事,廣城老酒鮮炙牛肉都已備下。」陳沐看著大福船上健壯僧人與小沙彌翹首以望,硬是不敢下船,對天時方丈揮揮手道:「不是我給你行便宜之事,是你給我行便宜,讓人都下來,咱邊走邊說。」

    天時方丈又低低地宣一聲佛號,佛字還未出口,腳步便已經邁了出去,道:「老僧多謝帥爺,都是帥爺舊部,老僧使命必達!」

    陳沐一步三回頭,看著陸續下船的僧人中不少熟面孔,雖叫不上名字,卻讓他無端想到大明東征的麻貴軍團與可能派遣往西班牙的官吏——如果說『含渣量』是一群人中有多少人渣做過多少人渣事的計量單位,恐怕這支由僧人組成的船隊比先前兩支要高得多。

    「有些事在大明不能做,我見了會把廟扒了,不過在這沒事,你找來的僧人都很好,我要辦的事正需他們這種得力之人。」

    「整個中南半島,仗已經打完了,我要做的事就一件,你們要做的事有很多。」陳沐與天時在旗軍列隊隨行下侃侃而談,道:「陛下既然下了詔書,鼓勵你將中土佛教西傳,那你有生之年就要做到,這自不必說。」

    「不過在那之前,三宣六慰、暹羅、佔城,都是佛國,莽應龍把佛廟佛塔都修好了,你們掂著行囊就能入住,找你們過來,就是想讓他們做回在大明的老本行,迷惑百姓、廣納寺產、布道講經、放高利貸,幫助朝廷治理這些地方。」

    「畢竟大明在這名義上的土地,今後將只有升龍與白古兩個三角洲,剩下的要你們幫我控制,今後可能還有印度,三宣六慰現在各地駐紮十七萬軍兵,舊有沙門,能收編的收編,不能收編的就丟海裡餵魚,一年行不行?」

    天時走到一半,腳步頓住,回頭望向自棧橋一路跟隨的僧人們,轉著手上錫杖,似乎在衡量僧人的戰鬥力,緩緩頷首問道:「寺產,能留幾成?」

    陳沐食指微勾,比出『九』的手勢,面無表情地看向天時。

    方丈眼中甚至沒有閃過驚訝,只是堅定地頷首道:「老僧明白了,九成寺產入南洋軍府,勞煩帥爺派遣旗官督稅,酒肉就不用了,敢問最近的寺廟何在,老僧這邊引領佛門子弟上門討教佛法!」

    懂事兒!

    陳沐頗為受用地頷首,抬手指向遠處叢林之外冒出塔尖的白古城,道:「佛門清淨之地,不宜貼金掛銀,不過這事我答應過不縱兵搶掠寺產。但你沒答應,且去講理吧——等他們心甘情願獻上寺廟,別忘了把金都給我扒下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24
第一百一十二章 猜測
               
    接下來的日子裡陳沐忙得腳不沾地,在白古會見前來求見的各地土官,作為戰敗者能留下性命已是天降恩德,不過只要將性命保住,這些掌權者肯定擔憂自己接下來何去何從。

    各地趕來的或使者、或土官親至,在白古城街上住了兩條街,陳沐要和監軍陳矩與他們一個一個地會面,他要切實調查大小上千個土官的心態以及對此次明緬,不,是緬甸軍民宣慰司平亂的戰事看法,以及今後想法。

    仍舊三宣六慰也好、改土歸流也罷。

    陳沐在收集自己對這片土地的調查報告。

    這無關戰報,監軍的戰報早在戰事結束便跟著莽應龍一道送往京師,但這會涉及到朝廷對三宣六慰乃至雲南的戰略轉變。

    不是說陳沐將自己看得對朝政有多大影響,也不是他做的這些有多難,這一切並不難,但整個雲南都沒人願意做,因為沒有人像他一樣重視土官,也沒有人像他一樣有深刻瞭解三宣六慰與安南的心,重要的是這份心。

    等他的分析送入朝中,這就是孤證,顯而易見西南一場大勝,朝中但凡能與此事扯上半點關係的人都想來分一杯羹,最容易的手段便是在戰後安排上奏手本,以撈到自己的功勞。

    但不會有人比這份來自南洋軍府的手本還要言之有物。

    中南半島礦產幾何、畝產幾何、玉石幾何,他們不知道,陳沐知道。

    他忙,旗軍也不得閒,往來奔走測繪地圖的測繪地圖,例行巡邏各地的巡邏各地,在暹羅、阿拉干邊境陳兵震懾的陳兵震懾,剩下的人則忙著把醃製好的耳朵精請出來,各部依照戰功、戰報來先期分配戰功比例。

    不能按數目來算,依照六部記功官吏的吝嗇勁兒,一千隻耳朵精到他們手裡能查驗五百就已經是開了大恩。

    現在這幫吝嗇鬼要來了,這關係到旗軍富貴,是萬萬不得馬虎的。

    但那是旗軍的想法,陳沐不這麼想。

    「過去軍功,南洋軍府自籌自算,朝廷都沒過問,只戰報傳送還京便了事,戶部是不給兵部撥銀餉撫卹的。」

    白古王宮內紮起了中軍帳,朝廷官吏要來,陳沐也要在意自己的作為,他端坐帳中磨痧著短短的鬍鬚,與鄧子龍等人合計道:「張閣老這次,是什麼意思?」

    聽著邵廷達笑呵呵地道出:『朝廷要給咱發餉唄!』這種痴心妄想,還能得到諸多將校的贊同,陳沐很是灰心喪氣——他從未如此思念老瘋子徐渭與力學單位趙士楨。

    「怎麼,沐哥不這麼想?」

    邵廷達的笑臉緩緩憋住,胳膊肘輕輕碰碰沒說話的石岐,道:「說書的,這啥意思?」

    石岐沒好氣地看了邵廷達一眼,道:「咱的好日子到頭了,六部要拿南洋軍府的權,弄不好這還只是開始……但帥爺的好日子要來了。」

    石岐前半句說出陳沐心中所想,自朝廷派遣記功官來三宣六慰,並計算南洋軍戰功時,陳沐心裡就有這種感覺,他對石岐道:「說說,好的壞的,都說說。」

    「二爺,這不是軍議吧?行,那我就隨便猜猜。屬下覺得朝廷派人記功,也不會給南洋旗軍按功發賞,北邊二帥部下戰功賞賜、撫卹算下來少說二十萬兩,咱南洋撫卹少、但戰功也不少,首級功不如他們,但首功、奇功、攻城功、野戰功,賞銀一點不比北邊少,興許還要更多。」

    「別說是朝廷給咱賞賜,朝廷不讓南洋軍府把北邊二帥的賞銀一併出了,就不錯了,而且估計南洋軍府出北邊二帥部賞銀的事咱跑不了,無非是換個說法,或是從南洋今年京運裡刨出來。」

    「不為發餉,那肯定就是南洋軍府權重,朝廷想法子分權,不過這是海外,如日中天的時候分權,頗為不智。在下斗膽猜測,朝廷並不單單是想奪二爺的權。」

    陳沐排行老二,早年白元潔就叫他陳二郎,南洋系將官都是舊部,私底下瞎稱呼慣了,陳沐並不在乎,不置可否地點頭道:「你接著說。」

    石岐受到鼓勵,點頭道:「上面那是最壞的結果,朝廷猜忌,來分帥爺權;要說好事,諸位不覺得帥爺官職太久沒升過了麼?像俞帥那樣,就算再怎麼遭貶,官銜要往上升吧?」

    鄧子龍笑道:「往上升,能升早升了,別管在外海還是入朝中,內閣那位閣老是清楚陳帥才幹的,能往哪升?」

    「要說一省總督,或換個軍府做都督,我鄧子龍把頭放這兒,要說陳帥沒做這個的才能,鄧某把頭換成這個!」

    鄧子龍拍著沉香木桌案這樣說著。

    接著話鋒一轉:「可要真做一省總督?」

    「那不是光有才能就能做的,那些老官兒說話做事,大帥能聽懂?一聲令下能像南洋軍府使命必達?」鄧將軍倆手一拍,道:「上任用不到仨月,保準氣得讓杜松提火藥筒把下屬官吏府邸炸個遍,弄不好直接朝衙門放神威箭了!」

    陳沐覺得鄧子龍是把話說到點子上了,張居正應該比鄧子龍還清楚,讓他辦事,不能有所掣肘。

    那現在這是什麼意思呢?

    石岐聽著鄧子龍的話光偷笑,笑著見陳沐眼光又朝他往來,連忙接著道:「因此屬下猜測,只是猜測啊——南洋大臣,除了陳帥,其他人都做不好,就算高公來做,也是不成的,因為高公不會帶兵打仗,只有陳帥能做。」

    「但陳帥不可能一直做南洋大臣,過去哪怕有新明島,到底還能算南洋,可現在西邊出了馬六甲,東邊馬上要組織船隊去墨西哥,這還能算南洋?那南洋得多大,直接改名叫海洋大臣得了!」

    「倘若陳帥官升旁處,南洋軍府何去何從,南洋大臣還能有傾國之權?」石岐搖搖頭,前一刻還言之鑿鑿,見眾人都不說話,心裡又麻了起來,道:「我就是猜猜,朝廷總不能就因為猜忌就分權吧,那過去那麼多猜忌,陛下與閣老還不是對陳帥極為信任,不能是猜忌。」

    「我就是猜猜,都別當真啊!」

    石岐這麼說了一句,緊跟著納頭便拜,道:「陳帥,別管你去哪,一定拉上我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15
第一百一十三章 冊封
               
    進入冬月,逃亡阿瓦的白古百姓在安民告示的作用下重新向南遷徙。

    這場戰爭不可避免地令白古城暫時失去緬甸最繁榮城池的地位,整整兩個月,回到白古的百姓不過幾千人。

    「人們擔心這裡會再發生戰爭,他們寧可在叢林裡棲息也不願回到這裡。」老平托推著鼻樑上的眼鏡這樣說著,他手上的小動作多了起來,斟酌地對陳沐問道:「將軍,因為北方兩位元帥的進攻過快,我們僱傭傭兵倒戈的事未能如願,您的承諾依然有效麼?」

    陳沐不知道他的外國幕僚在緊張什麼,他問道:「什麼承諾?」

    平托眼鏡後的渾濁兩眼看著陳沐,仔細想要在他臉上找出這是實話還是假話的蛛絲馬跡,道:「將軍說過,如果葡萄牙人願意為你而戰,你會給與他們從莽應龍那得到同樣的薪水、並保障他們依然有緬甸媳婦的權力。」

    看起來平托得到了陳沐所不知道的情報呀。

    陳沐的表情艱難,抬手指著平托面前準備打開的榴蓮,道:「如果你現在決定不吃它,並讓人把這個長滿刺的臭東西搬出去,我覺得這事還有的談。」

    「它雖然氣味很重,但很好吃,將軍您應該嘗試一下。」不用陳沐再多說,老平托馬上招來跟隨他的葡萄牙隨從把碩大的榴蓮搬出去,這才對陳沐抬出四根手指道:「據我所知,緬甸如今有四個失去僱主的傭兵團,他們沒有收入來源,還要躲避明軍搜索,我不希望將軍的部下把他們捉住後殺死。」

    「他們主要由葡萄牙人組成,有馬來人、暹羅人、以及戰爭中四處逃竄的緬人與孟人,如果將軍不招募他們,時間長了或許會影響將軍對這裡的統治。」

    言外之意,現在這些人的行徑只怕與亂軍無二。

    但現在談僱傭的事顯然已經晚了。

    「如果在四個月前,招募他們能讓我的兄弟在攻打白古要塞時避免失去他的頭髮和鬍子,即使佣金是五萬兩白銀,我願意;如果在兩個月前,僱傭他們能讓俞將軍部下避免死傷,他們把莽應龍綁了交給我,五萬兩白銀,我願意;但現在顯然不是我僱傭不僱傭他們的問題。」

    陳沐靠在椅背輕輕向後仰著,攤開兩手道:「他們能為我做些什麼?又想從我這得到什麼?」

    「他們不知道能為將軍做些什麼,只想有一份工作,也不知道能從將軍這得到什麼,只想得到保護,如將軍所見,在靠近大明一萬里的土地上,葡萄牙、西班牙,任何國家都沒有將軍更能保護他們。」

    老平托說著站起身,顫顫巍巍地走向帳外,接過葡萄牙人的地圖筒後又走回來,在陳沐面前打開,裡面的圖卷並不是明軍最新在緬甸繪製的輿圖,而是來自葡萄牙的地圖,道:「我剛好知道這些事,比方說阿拉乾似乎在先前並不願為將軍而戰。」

    「如果將軍願意,他們打算進攻阿拉干,在得手之後,希望將軍能保護他們,承認葡萄牙人在阿拉干的獨立,果阿總督會在戰爭中為他們提供助力,阿拉干內部的主要軍團也由葡人控制,那支傭兵團更加人多勢眾,其中有明人、葡人、日人、馬來人,佔據其國中半數軍力。」

    「如果成功,在今後戰事中將軍能得到他們攻守相助,雖然比不上將軍的旗軍衛隊,但他們有蜈蚣船、腰開威力巨大的十字弓、佛朗機炮與戰象。」

    陳沐面露異色,葡萄牙人打算攻打阿拉干?

    其實他沒打算搭理阿拉干,不出兵不算什麼大事,也沒有影響到戰局,至多將來讓林阿鳳去那搗搗蛋就算了。

    因為阿拉干易守難攻,龐大的妙烏城護城河是一座大湖,放開水閘就能把攻城軍隊淹個半死,本身所佔土地也稱不上得天獨厚,無非是守著孟加拉灣罷了,即使需要戰爭,以後再打也不遲。

    陳沐很清楚自己當前最大的使命是全力推動在白古、仰光、升龍設立府、縣、都三級行政,自國中調遣官吏,並借由僧侶與商隊之手,從信仰、經濟上完全掌控整個緬甸,以此來最大程度上收穫此次戰爭果實。

    不完成這些,這兩場仗就打得毫無意義。

    至於阿拉干,算不上威脅。

    但葡萄牙人有心在中南半島開闢新的土地,給陳沐提了個醒,他對老平托問道:「這四個,五個傭兵團打下阿拉干,他們是打算把這塊土地納入印度總督區下?」

    「將軍對南洋的征服提醒了印度總督,他們希望葡萄牙人能夠聽從總督的命令,盡快在與大明接壤的地方佔領更多地方,是希望傭兵團攻打阿拉干之後跟從印度總督區,不過他們找上我,希望得到大明帝國的保護,准許他們在阿拉干地區生活並享有權力。」

    這件事上很難看出平托的立場,他似乎更支持傭兵團脫離印度總督控制,對陳沐道:「這裡建國不需要教皇冊封,如果將軍能讓大明天子冊封,他們將感激不盡。」

    陳沐聽著老平托一本正經地說出這些話,差一點就笑場了。

    幾個葡萄牙冒險家兵頭,跑到中南半島依其戰爭中得到大量廉價兵力,企圖裡應外合攻打一個小國家,並希望戰勝後逃避印度總督的轄制,因此尋求大明王朝的幫助,希望能得到大明皇帝冊封。

    「不需要皇帝冊封,我的官位與職權可以冊封他們並給予保護,隸屬南洋軍府下,中南都指揮使司,兩個衛的編制。當地田產、礦產,一半做俸祿,一半上交都指揮使司。」

    「大明帝國的保護不白給,他們要在一年之內在當地施行漢話、使用漢俗,尤其把明律學好,這樣做的好處,就是當大明與葡屬印度總督出現分歧時,他們不用先和我交戰。」

    陳沐說著自己便笑起來,他不可能為這些葡萄牙人向皇帝奏上手本,幫他們弄出個國王來,雖然他上表朝廷一定會通過,但他巴不得天底下只有一個大明,又怎麼會再自己弄出一個國家來。

    「讓他們考慮一下吧,時間不多了,該如何決定,盡快。」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15
第一百一十四章 歸途
               
    在緬甸的最後兩個月裡,陳沐循規蹈矩地完成戰爭結束的善後。

    三名主帥與雲南地方官吏在事務分配上出乎意料的和諧。

    繪製整個緬甸全面地圖、制定兩座府城直轄界限,向其他土司規定朝廷新稅與皇帝供奉、招攬流民並分發土地制定稅率、制定新的法令,這些都是南洋軍府的工作。

    俞大猷與劉顯負責的則是十六萬旗軍在緬甸的佈防、維持穩定、佈告安民,除他們之外,還有雲南地方派來官吏幫助管理土司百姓,教授開墾灌溉,姚安知府李贄起初被派到三宣六慰,他的職責是帶著學生教化百姓。

    不過緊跟著就被陳沐調至白古,擔任白古建府後的第一任知府,調令是通過雲南巡撫簽發的,三宣六慰在名義上一直屬雲南地方轄制,不過如今中南三府實際受南洋軍府管制,這在雙方看來都是好事。

    雲南懶得管,南洋又想管,巡撫王凝當即向朝廷奏上手本,將新分出三府劃給南洋軍府,不過被駁了。

    在此之間,陳沐還眼看著四個葡萄牙傭兵團聚起膨脹至一萬一千兵勢的烏合之眾,拿著南洋大臣委任指揮使的官印通過關防,向阿拉干國都妙烏城展開進攻,與城中葡萄牙首領勃利多里應外合,收編駐軍,在當地築其兩座充滿異域風情的大明衛所。

    一曰妙烏衛、一曰西海衛。

    廣東都指揮使白元潔緊跟著率軍入駐,由雲南地方調來教書先生向兩衛軍兵展開教化。

    這樣和平、穩定、閒適的生活一直持續到萬曆二年末,陳沐的一切工作有條不紊,陳沐的內心實際歸心似箭。

    直至戰爭結束後南洋軍府收到消息,高拱這才將傳信旗軍送上前往馬六甲的商船,並在那換乘軍府輜重船,至白古城告知陳沐母子平安的消息,並附送一套四書五經,讓他給孩子起名。

    因為高拱很清楚陳沐沒空在軍府衛慢慢給孩子起名——皇帝的詔書直髮南洋軍府,言南洋大臣出洋已有四年,故招其半年內進京面聖述職。

    說是半年,其實那是最後期限,因此陳沐在緬甸的最後一旬都用在編寫三府六港規劃及向白元潔、鄧子龍交接工作上,忙得昏天黑地。

    所謂三府六港,涵蓋馬六甲在內三座府城、六座海港,分別為安南升龍府、緬甸仰光府、白古府;順化峴港、馬六甲關防港、白古要塞港、阿拉干妙烏港、蘇門答臘巨港以及佔城港。

    用陳沐先期發往北京手本上的話來說:南洋貿易給朝廷解決錢的問題,三府六港則給朝廷解決糧的問題。

    兒子的名字是陳沐在乘船航往軍府衛的路上起的,祖上沒字輩,他也沒文化,讓他定字輩也沒這本事,單單起出四個字,用的是被他一棺材掀翻廣海衛裡景泰三年欽差都督備倭都督張通在花崗岩上勒石記功寫的四字,海永無波。

    剛出生沒倆月的大兒子便有了名,叫陳海龍,先用俞龍戚虎的名號,後面再生了再說。

    這會兒他太忐忑了,不知道皇帝這個時候召他進京到底要幹嘛,他問了問隨船杜黑子覺得這名字怎麼樣,杜松說:「像大帥起的。」

    陳沐回船艙越想越覺得這話不像是在誇他,又走出船艙問:「像我起的是什麼意思?」

    杜松舉起手來像託了只栗子,一句一頓,道:「二斤炮、海龍炮;小旗箭、海龍箭;旗軍操練手冊、海龍操練手冊;銃炮打放心得、海龍打放心得,大帥覺得這幾個名字放一塊協調麼?很協調!像大帥起的!」

    「帥爺不計小人過,不跟你這黑子一般見識。」陳沐撇著嘴,他覺得這名和輩都挺好的,道:「重孫輩的名字我都想好了,無字輩,陳無船、陳無炮、陳無財,他們的爹還能叫陳永壽!」

    說著陳沐就樂了起來,把杜松弄得丈二摸不著頭腦,他不知道為啥給孫子起名叫永壽讓帥爺這麼高興,咧著嘴道:「小孩名字隨便起起就得了,反正帥爺大好名字也用不上,這都多少年沒人喊帥爺名字了?」

    陳沐想想也是,名字這東西,弄不好以後史書上都很難直接出現,他已經許多年沒遇到直呼名字的人了。

    其實說來也有幸運的地方。

    孩子來得晚了點,陳沐早先想好的陳新明是用不上了,這名字被楊兆龍搶注。

    小楊的孩子出世比大陳的孩子早倆月,可能是在新明島閒著沒事做就只能悶頭生娃,還沒聽說楊兆龍成婚的大事就先有了娃娃,起名叫楊新明,陳沐回信說自己內侄兒名字聽起來不像個古代人挺煩的。

    估計楊兆龍下一封信就會嘲諷姐夫,說都已經萬曆三年了,現代說什麼古代。

    那能怎麼辦?

    新明島的名字也是他起的,他要是不任性給那片大島起名叫新明,弄不好現在楊兆龍家大小子就叫楊澳了。

    至於孩子的小名,是陳沐登陸軍府衛島時遠遠瞧見高拱懷抱裡的小東西時出口的第一句話,他說:「這孩子叫緬緬,就在他出生這年,緬甸沒了。」

    高拱喜歡小孩,他一直想要個親生兒子,為這事還專門把家搬到紫禁城牆根邊上,就為工作時間回家播種,結果還背上個罪名,眼下歲數都夠給陳沐當爹了,也不管人家會不會說話,抱著小海龍整天高興得讓叫大爺。

    陳沐本就沒打算在軍府衛待多久,主要是北方這會太冷,他在這邊陪家眷把年過了,正好同高拱、海瑞等人交待接下來南洋軍府的事宜,並猜測一下這次朝廷會對軍府可能實施的變動。

    在一月中觀看了隸屬南洋衛兩千五百料三層火炮甲板巨舶下水,順便派人給軍器局送去一份神威火箭尾焰旋轉穩定的改造方案,月末便辭別家人同僚,攜杜松等一行二十餘人登上前往北方的戰船。

    他沒迷糊到搭乘自己的新炮艦,坐的是福建六丁六甲艦隊,轉浙江、南直隸,一路北上前往天津,準備進京面聖。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15
第一百一十五章 飛鯊
               
    爪哇島最西端,鳳凰城外鳳凰港,一艘艘八百料巨舶自干船塢滑入海中。

    鞭炮齊鳴,爪哇百姓與僑居唐人傾城而出,高抬鄭和聖像上街遊行祭拜,左右舞龍舞獅,街巷中腰別倭刀背負鐵炮的日人也加入遊行,穿街過巷前往屬於他們自己的港口——鳳凰港。

    南洋很大,百姓很少,整個南洋八成人口聚集在這片還不如福建大的土地上,爪哇島。

    兩年前林鳳奉陳沐之命,率軍登陸滿者伯夷,心中預料是一場大戰,卻沒想到滿者伯夷國已在爪哇國的步步緊逼之下淪落為僅僅擁兵千人的小國,轉眼便被來自大明的海盜攻破,這些小打小鬧不能滿足海盜王的胃口,他舉目望向東面,勢如破竹。

    海盜們從爪哇島最東端登陸,一路向西攻伐,以精兵悍匪介入當地部落戰爭,整整十三個月,借助南洋軍府的補給,征服整座大島。

    林阿鳳比誰都熟悉這座島嶼,就算是本地土人都少有能走遍整座巨島的,但他麾下的海盜從西向東,熟知這島上的一草一木,甚至清楚記下全島一百一十二座火山。

    這樣的地方本應當不適合人類生存,但火山灰給這裡帶來整個南洋最肥沃的土地,再沒有哪裡能比得上這裡更為農耕文明青睞。

    「你別嫉妒我,鳳凰城以東,整個島嶼都是南洋軍府的,我只要這一座城。」林鳳依然背著他那破舊的斗笠,鎖甲衣上套著痕跡斑駁的胸甲,對林道乾道:「我還以為你不來了,畢竟你是朝廷官吏。」

    「你不是在三島種地種得挺高興麼。」林阿鳳還是瞧不上林道乾,譏笑道:「怎麼,聽說陳帥回京述職,擔憂南洋軍府變動,朝廷再發兵馬給你剿了?」

    林道乾對林鳳的譏諷權當沒聽見,他心知林阿鳳就是不待見自己幾次三番投奔官府,平心而論林阿鳳出入閩廣每一次都是以海盜的身份,確實硬氣,可誰又能像他一樣交了好運,廣東出了陳沐這樣對海盜全無猜忌的將帥呢?

    他抱著手臂望向海面入水沉浮的大艦,道:「那是什麼船?」

    「什麼船?我的船!」

    桀驁不馴的海盜頭子望向海上形制迥異的戰船時神色充滿驕傲,揚臂指著海上帆裝巨大的戰船道:「鯊船的形制,更窄更尖,前寬後窄,三根桅杆最高九丈,用西夷帆,雙層火炮甲板,我的船更輕,航速遠勝鯊船,它叫飛鯊!」

    鳳凰港干船塢一連下水十餘條飛鯊船,各個船身都用藍漆畫著鯊魚開口凶悍模樣,皆為制式看上去好似哪國戰艦一般,根本沒人會想到這樣的船是由海盜自造。

    這話不必說,林道乾也是玩船的行家,看形制就知道這是一種輕快船,無非比過去的輕船更大,他端詳著飛鯊船露出的炮口道:「上下三十二個炮窗,空倉順風,能有兩更半?」

    明人航船計速非常粗糙,更是個時間單位,一晝夜十更;作為航速單位則是上更或不上更,更就又變成了平均速度。

    但簡單實用,上更的船速是一個時辰九十里往上,換做西方速度則是四節。

    福船、廣船乃至後來的鯊船,正常航速都要更快,不過遠途航行總有快慢,受各種問題影響,平均航速也就是堪堪過更,這種經驗積累出的航速計量方法還挺科學。

    「差不多。」

    林阿鳳其實沒實際算過,他只知道早先試著下水的船航速有兩更,兩更半估計有點懸,不過他要唬一唬林道乾,揚著下巴驕傲極了:「鯊船到底是為征戰而用,小鯊船我等正合用,不過終究太小,那樣的形制若造大了則航速慢,不利圍追堵截。」

    戰艦平穩下水令岸上人群振臂歡呼,鳥銃鐵炮向天鳴響。

    在這座亞洲甚至可能是全天下最大的海盜城外,數以千計各色人種的船工船匠水手們齊聚於林阿鳳麾下,他們有早先登陸香料群島的葡國商賈、水手、船匠,也有本地水手、部落戰士,更有閩廣商賈與海員,也有早年便追隨倭寇流寓各地的日本浪人。

    伴著明國戰艦在海面四處游曳,東亞留給海上不法之徒的生存空間已越來越小,他們不約而同地聚集在這裡,在這片法外之地,能夠約束他們的只有尖刀鐵銃。

    「我的船不一樣,除了操帆用人多,帆布上費些錢,別的什麼都不差,更快。」林阿鳳轉頭看向林道乾,道:「現在你來了,施和要不了多久,他要是不傻,也得來,南洋要變天,你們若願意加入軍府海軍便隨你們去,我只認陳帥,換了旁人我就出海。」

    「你怎麼想?」

    林道乾攤開兩手,自曾一本之後,海上盜匪勢力最大的就是林阿鳳,尤其在澎湖、雞籠被林阿鳳搶掠一空後,他實際上沒有多少權力,人手也嚴重不足……現在林阿鳳麾下有不少人過去都是他的部下,隨幾次兼併成了林鳳的得力幹將,他能有什麼想法?

    想想也挺委屈的,他道:「我從三島帶來的,只有九百多個精悍人手,還有四千多家眷,這適合種地,我要在這休養生息,也是奉了陳帥的命。」

    說著,林道乾揚臂指向東面,道:「軍府說這裡很適合做種植圓,夷人把這稱作香料群島,葡夷對香料的需求很大,還能種稻米。不知為何,陳帥似乎並不想讓朝廷重視這,興許是為把這留給我們。」

    林道乾笑了笑,陳沐究竟如何打算,恐怕只有陳沐自己才知道,他從隨從武士懷中拿出金牌官印,道:「陳帥給我留了這個。」

    兩樣物事拋給林阿鳳,他看著手上寫著『唐民島總督林道乾』的官印,突然仰頭大笑起來,甚至比十餘艘飛鯊船下水還要快樂,交還給林道乾後,林阿鳳才眨眨眼道:「陳帥果然也給你留了東西。」

    所謂的唐民島,就是現在的爪哇島。

    林道乾挑挑眉毛,問道:「那陳帥給你留了什麼?」

    「廣州府海軍講武堂萬曆二年制,天下輿圖。」

    林阿鳳久經風霜的臉皺起笑容,他從未見過那樣的人,擁有無可比擬之雄心壯志,只為讓明人在世間留下更多痕跡,他轉述輿圖上的字跡,道:「大明帝國終將風華絕代——字跡不好看,在那副圖上,他留給我一條航線,是想要我等都能有一番作為。」

    「鳳凰港不走馬六甲,自蘇門答臘西至獅子國,東北名孟加拉灣,西北名阿拉伯海,有波斯灣、有紅海,聽說那邊海盜很不爭氣。」

    體態龐大的飛鯊船炮窗打開,南洋衛軍器局督造十八斤重炮自舷窗依此推出,西式大帆張滿,主帆上書碩大林鳳字樣張牙舞爪,林阿鳳在岸邊抱臂而笑。

    「什麼李馬奔李馬轟,天下唯我林鳳一人——希望等我過去,那些傻屌別再把老子的名號唸錯。」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15
第一百一十六章 到頭
               
    北亞墨利加的寒冷彷彿沒有盡頭。

    麻貴覺得自己的心竅一定是被凍壞了,否則怎麼會聽信陳沐說的,帶醫治天花的藥物與醫生到這來。

    天花?

    啥花到這都他媽凍死了!

    在萬曆二年末,遠征亞墨利加的總兵官麻貴萬念俱灰。

    他的人沿阿留申群島被狗馱雪橇拉回望峽州,倪尚忠已經不在那裡了,他們準備一年有餘的遠征軍、輜重隊,只剩下幾百旗軍等著開船,當旗軍再回到慶祝新年即將到來的北亞墨利加,大軍撤入日本參戰的消息給予苦中作樂的旗軍迎頭痛擊。

    「榮祿大夫啊……」

    一不小心,兄弟倆就是從一品了,如果這個官職不是『死後』得到的,他們會很開心。

    他們兄弟為帝國所效忠誠值這個官職,但麻貴卻並不認為他們立下的功勞能配得上這個官職。

    忠誠無價,但功勛有價。

    他們爬冰臥雪忍耐飢寒是忠誠,但這並非功勛,實際上他們並未找到一寸可以利用的土地,遠不及他們出海時的目的。

    誰不會動搖呢?

    如果不是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可能,與這個可能會給他們帶來的榮譽,還有什麼能讓本該在帝國長城之下享受榮華富貴的將軍棲身冰天雪地之中,蜷縮在奇怪的冰屋裡飲鹿肉湯?

    幾個月來,長途跋涉跨越冰河抵達北亞墨利加後面臨人類難以承受飢寒,讓每個明軍將士都成為哲人,飢餓與寒冷讓他們的身體不願再多做一絲一毫的動作,頭腦卻前所未有的發散。

    當前途與歸途同樣塵封在九尺冰蓋下,入眼儘是白茫茫一片,他們別無選擇去思索生命的意義、生存的意義。

    包括但不限於我是誰?我在哪?我怎麼到這來的?我到這兒來幹什麼?我為什麼會到這來?我又該去哪?

    哲學起源於疑問,這支大明殘兵有他媽太多疑問了。

    就連麻貴都開始懷疑,土著冰屋裡,明朝總兵官語無倫次地手舞足蹈:「往前,是走不完的冰雪,已經七個月了,我問古達北方的冰什麼時候能化,他告訴我,從他出生北邊山上的冰就沒化過,他已經他媽的五十四了!五十四年,北方的冰就沒化過!」

    古達的名字是麻貴起的,是生活在這邊上千個『女真人』裡年紀最長的老者,這兒的人沒有群居習慣,也自然沒有部落,以家族聚在一起生活,最大的家族有三十三人,最少的則只有兩個人,生活在廣袤的群島上,忍耐寒冷與世無爭。

    麻貴猜測他們不群居的原因是食物不多、沒有農耕,群居活不下去,就像他的部下在這一樣,要分成各個小旗在大片冰原上狩獵,才能找到足夠的食物。

    古達是上百個家族中最見多識廣的獵人,在迷路時最遠去過北方六百里外。

    北方高山上的冰不可能化,這事任何一個大明旗軍都知道,比起土人他們更近見多識廣,越高的山越冷,山頂的雪是不會化的,麻貴自然也知道。

    他並非是因為這事失態,這只是使他崩潰的藉口,甚至很可能麻貴本身就像利用這種崩潰來大喊大叫,釋放心中的壓力。

    罵完了,麻貴揮舞著拳頭無端發洩著身上的力氣,終於像耗盡所有力氣般癱坐在鹿皮毯子上,對他的哥哥無奈道:「你知道最譏諷的是什麼?這些生在冰天雪地裡的人對我們很尊敬,不是因為大明,不是因為官職,不是因為兵器,是因為我們從北方來。」

    「在他們所有人裡,二十年還是三十年,除了古達,沒人能在漫天風雪裡從北方活著回來,我們走了一條本地人都不會走的路,而且還活下來了。」

    麻貴說到這,被寒風凍傷的臉沒有絲毫驕傲,再沒人比他自己清楚,他們能活下來除了有些幸運,更多的則是先前一年有餘的準備,除此之外這次跨越冰河是一場只有愚蠢的葬送之旅。

    「現在呢,現在怎麼辦?」

    麻錦攤開兩手,裹著厚厚鹿皮的他現在已經不能在身上找到絲毫大明將軍的模樣,就像本土女真人一樣,手掌蜷縮在厚厚的鹿皮襖內,道:「朝廷以為咱們死了事小,一封回報書信就能說清,但望峽州兵馬已經撤向日本,朝廷接下來調令可能是讓我們也回去。」

    「就這?探出兩條路,亞墨利加北是無邊冰原,一條在冰封時備足冬衣糧草,乘雪橇死人狗三成既能到達;一條跨海踏島,乘船換騎六千里,有驚無險?」

    「我不覺得回去很好,哪怕是三寶太監出海,也有什麼都沒找到的時候,但我不希望我們是第七次。」麻錦這樣反覆無常,麻貴都習慣了,冷天容易讓人心竅壞掉,尤其在人們還不認為是腦子在控制一切的時候,麻錦接著說道:「朝廷那些管理什麼都不懂,我們失蹤,他們就把艦隊撤去日本。」

    「兄長昨天好像不是這麼說的。」

    昨天麻錦還在勸麻貴回去,好不容易麻貴接受了回去的準備,聽麻錦這意思又變卦了,他不由得譏笑道:「朝廷官吏不懂,那兄長你懂,你懂你跟我說說,咱當然可以繼續往南,目的何在?」

    「我也不懂,我不是說不回去,但必須要找到點什麼再回去。」

    麻錦甚至自己都不知道應該找到些什麼,他伸出隻手,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往外蹦,道:「找到幾萬個人?找到座金山、銀山?或是找幾萬頃能種的地?別管找到什麼都好,不能無功而返。」

    「陳帥下南洋,他在呂宋找到人、找到金礦、貿易弄去一大堆東西;咱不說找到多發財的東西,但必須要找到些東西,不然就是咱倆的問題了。」

    說真的明人遠航探險,太詭異了。

    最困擾麻貴的不是沒找到什麼,而是陳沐究竟想讓他們找什麼。

    大明缺什麼?

    涉及到個人,什麼都缺;但在國家的層面上,這個帝國什麼都不缺;甚至就連一直以來陳沐上輩子帶來的印象覺得大明缺鐵,缺好鐵,其實也一點都不缺。

    他覺得缺,是因為在他來之前的那個年代區區一個寶鋼一年就產出六七千萬噸粗鋼,那麼大的產量與需求量當然缺,可現在那一年的原材料夠大明帝國冶煉三百年。

    只可惜,陳沐與其他人的認知差距最大的問題就在這,他想讓這個強壯並初顯老態的帝國完成時代跨步,在這種體量下想率先跨出這一步,便決定了要鯨吞天下,也決定了在他眼中是什麼都缺的。

    但涉及到具體執行使命的人,他們不免疑惑——明明,什麼都不缺。

    「過了上元節。」麻貴咬著牙下定決心,道:「伐木造船,這邊的海岸快解凍了,到時候我們往東走,向南已經到頭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40
第一章 大沽
               
    縱然剛過完年,南洋入天津衛的航線也不見絲毫寂寞。

    閩廣一帶,貨運發達,沿途航數十里便能遇到同行商船貨船;到了浙、南直一帶,更是繁盛,停駐補充水糧時便能將港口吞吐看出名堂,陳沐還專門讓輜重船等他兩日,去松江府看了看徐階的講文院。

    等再上船進入北直隸地界,氣氛更大為不同。

    彷彿只有在這,才能讓人突然想起:噢!大明還幫外國打著仗呢!

    往來航線,多半都是軍船,還是隨處可見登船高呼的軍士,亦或是運送輜重的糧船,陳沐喊住鄰船幾個軍漢,問起日本戰場的情況,這些人能回答他的儘是些戰場傳說之類的東西,實際軍情什麼都不知道。

    日本這場戰役本該由南洋軍府控制,不過高拱走程序,讓日本王派遣使者去北京求援,便將戰事移交至朝廷,後續參戰兵力除了陳八智外也盡數為朝廷北疆調派,與南洋軍府便摘清關係。

    現在戰爭進行至哪一步他都不知道。

    二月十七,船隊抵達這地當九河津要,路通七省舟車的海陸咽喉天津衛大沽口。

    「前日剛下過雪,禮部為南洋大臣備好冬衣官袍,在海口城塞稍歇片刻,天津衛早就收到大人回京述職的信,各位前來迎接的大人一會兒就到!」

    吏部科員畢恭畢敬從他這取了官印,禮部科員帶著他親隨一眾十餘人如大沽炮台要塞,備下溫湯飯食,照顧無微不至。

    朝廷準備的官袍沒有用上,但補子用上了,陳沐的補服是獅子,禮部給帶來的仙鶴。

    禽獸之間,差別可大。

    所謂進京述職,在各地總督的位置上,大多時候就說明這個官職做到頭了,要麼上升、要麼下調,有的是三年一期、有的四年一期,不過別人回京述職都趕在年前,陳沐本身不是總督卻有超出總督的職權,何況路遙天遠,沒有定製,只要遵照詔書期限之內回京就行。

    他可是提前了好幾個月!

    大沽口炮台在後世非常出名,出名在與外國在這個地方大作幾次陣仗,慘遭殺傷,簽過一紙條約,媚外自毀。

    這是明成祖皇帝朱棣修的,永樂二年天津設衛,海口築墩設炮,因而有大沽口的名號。

    這麼些年了,火炮就沒換過,陳沐被禮部科員引著邊走邊看,拍著古老的城垛讓杜松拿出筆記本,道:「回去在這,還有那邊,要修兩座廟,港口那邊上船下船,也要兩座,火炮也都要換,都記下了,等我去述完職,跟陛下說。」

    陳沐,或者說天底下所有總督,述職可不單單是跟皇帝或者內閣述職,他得跟徐達述職。

    對,就是過去明朝開國大將徐達,現任承天鑑國司民升福明靈王,在居庸關城隍廟。

    因為朱元璋立國後不光管著百姓諸如軍戶、匠戶、疍戶一類的戶口,所有廟宇修建也有了朝廷統一規劃,甚至連神靈封爵,都由這位人主管著。

    他說:「朕立城隍,使人知畏;人有所畏,則不敢妄為。」

    他覺得可能有人敢忽悠皇帝,但敢忽悠神明的要少得多,責令各縣三年之內必須修出城隍廟,所以後世城隍廟,基本都是明朝初年修建,各地城隍依府、州、縣,分別對應公、侯、伯的爵位統一安排,各地城隍神封好不同,但都是歷史人物,受人敬仰。

    比方說徐達,就是坐鎮北京都城隍廟的正一品大神仙,大明朝所有主要官吏,任職時要在任職地城隍廟裡立誓睡一宿,做完這任官職回京述職,則要在徐達老爺子身邊睡一宿。

    那話兒怎麼說?

    陽世三間,積善作惡皆由你;古往今來,陰曹地府放過誰?你可來了。

    陳沐今夜也不能例外,他的目的地不是北京紫禁城,正是居庸關城隍廟,找徐達老爺子述職去。

    去城隍廟睡覺對陳沐來說沒啥,他可沒別人那般戰戰兢兢,徐達老爺子要是知道他在陽間都幹了點啥,弄不好還得顯聖上來跟他喝兩杯。

    就像回京述職一樣,他問心無愧。

    前來迎接的正主沒讓他在這個設立百餘年沒派上大用場近荒要塞多等,不多時便有盔插小旗的精悍騎軍抱拳叩塞,請南洋大臣出去。

    沒辦法,海路不似陸路,若是陸路,臨近驛站在百里開外就會派人飛馬傳信京師,迎接的人也會早早在路上等著,但海運不同,總不可能為了儀仗,讓陳沐在海裡飄著,先派船上岸。

    陳沐在要塞上看見這幾個騎兵,他就知道來接他是誰了。

    像機器人一樣的軍隊,大明只有一支,這支軍隊現在就在北京,叫戚家軍。

    嚴格意義上來說,不論陳沐還是陳八智,他們的軍法都脫胎於戚繼光,只不過陳沐是在裡面加入更多賞的範圍,刪去些不必要的罰,並有自己的新東西;而陳八智則對戚繼光的軍法一條不減,還加入專用於約束南洋宗藩旗軍的罰。

    更改後的軍法孰優孰劣暫且不提,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他們兩個在軍法的貫徹施行上都比不上戚繼光這個原創者。

    要塞下的騎兵只能是戚繼光的人。

    遠處,一行儀仗正緩緩前來。

    「牽馬。」陳沐臉上揚起笑意,對杜松道:「我第一次北調來京,就是去金山嶺長城望京樓見戚帥,恍如隔世啊!」

    要塞城門緩緩開啟,天津衛大沽口旗軍在城中拱手相送,陳沐跨上身形高大的白妹,緋紅繡仙鶴官袍外罩著狐裘翻身上馬,與親隨交代了分兩路去城裡將軍府住下,帶杜松等四騎迎著朝廷派來的儀仗而去。

    官道另一頭,戚繼光跨在同樣西班牙血統的高頭大馬上,拱手朝他笑笑,回身做出請的姿勢,道:「鳴鑼開道!」

    陳沐亦抱拳道:「晚輩怎敢勞戚帥大駕前來相迎,真是失禮了。」

    戚繼光灑然而笑,擺手並馬共走,道:「虛偽客套就不說了,你這幾年給朝廷送上近千萬兩白銀,別說戚某,就是閣老與陛下都想到天津衛來接你,換了任何人,六百萬兩白銀、四年京運五百萬石米糧,都擔得起。」

    「不過皇帝被閣老勸住,閣老擔心名聲太盛對你不是好事,後日在府邸設宴,你明日去居庸關城隍廟述職,後日進紫禁城,後天夜裡去閣老府上,戶部、吏部、兵部的部堂都想見你,戚某也同去,薊鎮也有事要與你細說,這個拿著。」

    說著,騎從奉來一方木盒,內裡裝著一支裝飾華麗的尺長手銃,戚繼光笑道:「你送過我手銃,我也送你一支,禮尚往來。」

    「多謝戚帥,那陳某就收下了。」陳沐看著手銃抿嘴笑道:「戚帥相贈,我也不會作什麼寶銃歌,就給它起個名字吧——它叫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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