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2173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04
第四十八章 西征
               
    俞大猷又復起了,領廣西總兵官,屯兵鎮南關。

    陳沐派遣義子陳九經向俞帥送去微薄賀禮,同時問詢聯軍進攻的思慮。

    陳沐都忘了這是俞大猷第幾次復起為總兵官了,反正嶺南一有難解決的戰事,戰事開始之前俞大猷總是處在罷黜的位置上,戰事來了俞大猷又總是穩坐總兵官。

    而陳沐能做的,就是每次俞大猷被罷免,派人送些禮物安慰;每次俞大猷復起,送些禮物祝賀。

    挑選禮物也是件難事,復起的時候,送禮要輕,越不值錢越好,幾冊書、一根筆,必須流於形式,否則俞大猷不會收。

    遭貶的時候就容易多了,楊青鸞帶醜得別緻、特別便宜的首飾直接去俞大猷家後院送給老夫人,沒別的意思,生計困難了去合興盛在廣州府的當鋪當掉,能維持生計。

    俞大猷的清廉人人誇,俞家怎麼過日子沒人管。

    至於劉顯那邊,陳沐沒派人問,他們離得太遠碰不到面,倒是俞大猷自鎮南關出兵,南邊與海岸接壤,別管輜重還是兵力,都能有部分支持。

    俞大猷是老將了,送還給陳沐的建議就是將進攻推遲半月,傳檄先行,發往安南百姓、軍兵,一告天軍勢大、二告莫氏篡位、三責其苛政、四述我軍正義。

    安南這個地方別管是誰來,都是苛政,地狹人眾,不收重稅養不起兵,尤其在南北割據用兵亂世,這種罪責一告一個準兒。

    別說征戰時節了,就照大明平和時期的稅率來,成祖時期不是沒試過,一年僅收上七萬兩白銀,連一萬軍隊都養不活,怎麼可能支撐莫氏養兵十萬?

    俞大猷請幕僚撰寫的檄文送到南洋,陳沐看著就想笑。

    他覺得這檄文如果改個名,討伐黎氏也能用,估計檄文傳到安南南邊,黎氏舊臣看著都害怕。

    別的不說,南洋軍府策動之下,雲南兩廣,三省之地兵戈大起,劉顯在雲南募雲、貴、川三省之兵數逾十萬,分兵扼守西面隴川、南甸等地。

    布好面向緬甸的防務,劉顯率部移防雲南臨安府,征五土司之兵,於萬曆二年四月越過國境,兵進宣光。

    廣西的俞大猷則省事得多,他任廣西總兵官,掛征蠻將軍印,端坐鎮南關。

    起高平等地三縣之眾,派遣軍兵扮作商賈向西滲入,沿途張貼檄文,擾其軍心。

    四月下旬,先鋒將王世科率軍兵三千出鎮南關,都指揮戚繼美、楊照等征浙東鳥銃手、湖廣永順鉤刀手及狼兵兩萬,各自掌軍鼓噪而出。

    比起雲南、廣西的動作,陳沐要慢一些,畢竟他沒有直通的陸路來運輸輜重,糧草軍備也沒人給他調撥,全靠自己運籌。

    從劉顯傳書欲同攻緬甸,南洋軍府便徵召合興盛大福船二百艘,統合輜重向瓊州、馬六甲運送,待安南事起,減緩向馬六甲輸送,主輸瓊州西部,立囤糧大營。

    同時徵調各方軍兵,軍府衛發三千戶合家丁四千,率艦隊移瓊州;呂宋、蘇祿、婆羅洲九衛合發旗軍九千,由鄧子龍、邵廷達、黃德祥、婁奇邁各率艦隊入瓊州。

    另有石岐部率千戶入馬六甲,接手關防軍務,他和接下來安南之戰沒關係了,為緬甸做準備。

    四月,劉顯已經發兵,陳沐的軍隊還窩在瓊州,僅遣婁奇邁船隊合廣西八百餘艘漁船掃蕩莫氏沿岸船艦,尋找沿岸適合登陸的地點。

    因為他派去清化與黎氏舊臣商議聯軍的人手回來告訴他清化已經被莫氏名將莫敬典攻下,戰線進一步向南轉移,漁民又多了一項使命——幫他打探莫氏與黎氏的戰線究竟進展到什麼地方。

    四月底,廣西俞大猷部已兵出鎮南關,陳沐將得到的新情報經由廣東廉州火速發往鎮南關。

    莫氏大將莫敬典發兵十萬,兵圍清化,遣部將阮倦南下乂安威脅順化,幾乎要將黎氏攻滅。

    但這對明朝而言,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

    五月三日,陳沐於瓊州府儋州西港登壇祭拜,親率戰船兵分三路,開向安南。

    陳沐主力艦隊兵發乂安直面阮倦,鄧子龍部兵斷乂安北部演州,最後一路則是陳沐麾下剛剛在廣東熟悉全套新式兵裝的『海軍陸戰隊長』林滿爵。

    「林將軍,你此行之處最為危險,為演州北部與清化接壤一帶,此時那為莫氏大將莫敬典控制之地,登陸之後你的南面是鄧將軍截斷阮倦部後路的戰場,你的北面則是莫敬典數萬大軍包圍下的清化。」

    「你不需死戰,白帥已先一步將海上敵船肅清,沿海盡為我漁民戰船,你需要的補給出海十里應有盡有,目標只有一個。」

    距海岸尚有百里路程,三支龐大船隊尚未分開,陳沐將林滿爵召至赤海艦上,指著鋪開的地圖道:「莫敬典南下之時,若我尚未擊敗阮倦,要你儘量拖延其南下行程,幾日即可。」

    「如果拖延不住,你就開船繞至敵軍後方,請白帥相助,斷其糧道,正面戰事自有陳某與鄧將軍作戰。」

    林滿爵所去之處雖然危險,但只要不被包圍,跑到沿海有艦隊相助,機動不是問題。

    聽到陳沐這樣的命令,讓林三佬心中稍有輕鬆,大鬍子笑得一顫一顫,道:「陳帥此次將領,倒比關島輕鬆許多。」

    「輕鬆是輕鬆,可惜戰事沒給你部熟悉軍械的時間,現在只能讓你在戰事中熟悉了。」陳沐拍拍林滿爵的肩膀,道:「如果燧發銃不合用,我在你們船上備了火繩銃,不行就再換回來。」

    陳沐說著,家兵從船艙端出一隻木盒,打開後其間放一桿裝飾精美的燧發手銃,與眾不同的是其中有六子轉輪,他遞給林滿爵道:「軍器局的新東西,打完一發手轉彈倉,能放六銃。」

    「雖已儘量精造還是有些漏氣,十步勉強破甲,沒甲能打十五步,再遠打不準,拿著防身。」

    這支銃不看技藝,僅看裝飾就知極為貴重,林滿爵收下手銃拜謝道:「多謝大帥贈銃!」

    打造這個太費時費力,列裝旗軍不合成本,倒是將校再有一年半載拿著防身還算可以。

    陳沐頷首,道:「去吧,林將軍,替我好好收拾他們!」

    他望向一望無際的海面,他也要參戰了!

    -

    最早的燧發左輪實物為1597年製造,彈倉與槍械一體,能轉不能取下,現存挪威利勒哈默爾的麥豪根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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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乂安
               
    陳沐沒見過這樣的景象,張世爵也沒有。

    在安南沿岸,靠近演州尚有四十里時,陳沐與鄧子龍分領艦隊向自己的目標海灘航去,海上風和日麗,前後相差半個時辰他們就能分別靠岸,登陸安南。

    他的目的地的朱江、蘭江之間的乂安,乂安,天下太平之意。

    船未靠岸,越過白淨細軟的沙灘,望遠鏡裡陳沐看到不遠處高高堆起的道路像廣東常見的水田壟道,道路一側鄰著沙灘,另一側則是並不茂密的低矮樹林,海岸邊沿坐落民居與翻在岸上的破舊木船。

    離近了,翻蓋在沙灘上的破木船上插著羽箭,從前屋舍似乎還有院子,但今時已不見籬笆。

    廬舍木門早已傾塌,窗子破了幾塊,不管怎麼看都不像還有人居住的樣子。

    更遠的地方,道旁稀疏林木露出不知荒蕪多久的農田,在看不見的方向,幾道黑煙衝天而起。

    海灘邊沿瞭船巨舶升起氣球,艦隊大船在沿岸下錨,各放運兵舟,一隊隊頂盔摜甲身著攜行的旗軍登陸長達八里的海灘,先下船的輜兵伐木取料修造拒馬木柵,幾路馬步軍向四周摸出去探查。

    秉承陳沐的優良傳統,十個旗軍能有一個騎兵就不錯了。

    瞭船沒有發來左近存在敵情的消息,陳沐從運兵舟走出,南洋軍府幾面大旗立在屬安南乂安府不知道該叫唐舍社還是張舍社的土地上。

    「我還以為這裡已經是戰爭後方了。」

    陳沐的靴子踩到一塊卵石,靴面薄鋼片發出清脆響聲,在船上時就察覺陳沐一直望向岸邊廢棄屋舍,下船後快馬奔走的小將杜松回還,漂亮地滾鞍落馬,對主公搖頭道:「早就沒人了,屋裡財物、布帛早被席捲一空,房梁都被卸了,更沒留下一粒米。」

    「官道上有大隊人馬幾次行進的行跡,凌亂的很,無法追蹤,只知道都是向南去的,有很深的車轍,也有牛馬蹄印。」杜松抱拳道:「旬月之間,逃難百姓攜家帶口、亂軍義軍穿林過道、莫氏軍兵席捲而來。」

    杜松張開五指,道:「屋舍有刀砍、矛刺、羽箭、弩矢、銃丸,不知發生過幾次爭鬥。」

    「讓各部旗官都打起精神,安南正值亂世,我等已踏上戰場。」陳沐彎腰拾起沙灘貝殼碎片中沒有箭簇的斷箭桿,端詳箭尾字跡後攥在手中,道:「斥候沿官道向南北探,把草圖繪出來,廣西布政司給的輿圖南邊太草率了。」

    廣西布政司的安南圖有兩份,早前永樂年的圖還能用,但道路田地山林百年之間都已發生變化,不能偏信。

    第二份是四十年前莫氏先祖莫登庸乞降時獻上的,但那份對升龍以南的地形還不如永樂年的精細。

    尤其這裡多山林高地,河道錯綜複雜,交趾承宣佈政司時代設十五府三十六州一百八十縣,十個府綁一塊沒一個瓊州府大。

    兩幅圖都不能滿足陳沐軍作戰所需,因此他們需要重新繪圖。

    「將軍,發現敵情。」張世爵帶幾名旗軍邁步走來,獻上繪圖道:「瞭船剛畫好周邊地勢,西南有炊煙,小股敵軍出沒;北面最遠能見到鄧將軍船艦靠岸,那應當是三十里外,敵蹤約在二十里。」

    鄧子龍所處是演州南端,陳沐所處則是乂安北段,相距三十餘里,這是瞭船所能觀測的極限。

    這個距離發現兵馬戰船肯定看不清旗號,船數兵數全靠瞎猜。

    瞭船在海岸繪出的圖就精簡多了,不過很有用,發現敵蹤之餘還證明這條窄得像田壟道的路並非官道,真正的官道在西面隔樹林與農田的七八里外。

    而且,瞭船看見乂安府城所在,地處南面偏西,距離太遠看不起城郭情況,但能在這個位置看見城池,也只能是府城了。

    「讓旗軍收拾收拾,接著上船趕路,向南走。」陳沐說著看向沿海瞭船巨大身影,道:「讓瞭船把球收了,天快黑了,落下來都不知道上哪撈。」

    所謂的小股敵人,瞭船氣球上瞭望旗軍在草圖上很認真地標記數目為五百,其實看圖的人沒人信,也就看個大概。

    陳沐猜測在百人隊與千人隊之間,遠在二十里外的軍隊,他打算現在就搭理他們。

    但短暫登陸小半個時辰,已經能給陳沐對於這場發生在莫氏北朝與黎氏南朝之間戰事的進程有幾分猜測。

    旗軍在海岸邊輕鬆地溜了會,在船上搖晃兩日對旗軍戰力有很大影響,讓他們活動活動筋骨,再度登船,就該吃晚上飯了。

    用過晚飯,天色暗下,船隊以不上更的航速慢慢悠悠向南面沿著海岸飄,陳沐在赤海艦上召集將官,開議接下來的戰事情況。

    「莫氏已完全將戰線推至乂安,分割黎氏,莫敬典率軍與黎氏鄭松戰於清化,阮倦率軍南下乂安,這是我等在瓊州時知曉的消息。」

    「如今乂安府城外二十餘里發現小股敵蹤,戰局對黎氏不利,若乂安已陷,阮倦會繼續向南進攻河靜、廣平,直至順化,但他現在還沒走,我想兩軍當相持於乂安。」

    陳沐說著手擂船艙桌案,道:「我等來得不遲,我欲派船行至乂安河口設法入府城,阮倦兵力很多,最好同黎氏兵將把他一舉擊潰,再引他們北上,在清化與莫敬典相持。」

    清化的鄭松是如今後黎朝的權臣,安南國如今形式很像日本的幕府政權,甚至更加激烈,就在去年鄭松剛把黎氏國王殺掉另立七歲幼主。

    人品姑且不論,鄭松帶兵打仗很厲害,一度攻入升龍,陳沐覺得他能擋莫敬典。

    張世爵低頭不說話,陳沐問道:「你怎麼想?」

    「將軍,安南四分五裂,北朝莫氏起於高平,家祖是篡位逆臣;清化後黎名存實亡,鄭松實為奸逆;順化阮潢躲避於後,戰事再急也不助陣,這幾個人末將都信不過。」

    「可為一時之依,聯軍,怕非久計。」

    聽到張世爵這麼說,陳沐臉上浮現笑意,戰亂中的安南就是一本三國演義,精彩得很。

    張世爵把安南幾個割據大將都說一遍,唯獨沒提鎮守宣光的武氏。

    陳沐說道:「你所言不差,此時我等不過借其之力,同攻莫氏罷了,待此戰結束,我們要讓武氏從宣光走出來,入主升龍,把河岸給咱們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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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野戰
               
    即使後黎朝最大的權臣鄭松不在乂安,守將對明軍來援的心思也各懷鬼胎,極力打探陳沐軍兵力,他們沒把陳沐部兵力打探清楚,倒讓陳沐派去的杜松把他們的兵力摸清。

    清晨傳回的書信中處處搶佔道德高點,話挑好聽的說,意思卻也表達地很明白。

    明軍來是『正名分以辨乖違』,既眼巴巴地盼著陳沐出兵,又不希望明軍佔領地方。

    書信把陳沐都看笑了,對張世爵笑語道:「這話陳某能自己說,他們能說?」

    不論如何,後黎在乂安有三萬大軍,阮倦則只有兩萬,紙面上兵力後黎佔優,但時局卻顯然是阮倦攻無不破,大掠四方。

    「信上說阮倦已與他們見仗一遭,殺其數百,戰陣擒下乂安守將宏郡公,把後黎大軍嚇破膽潰敗,大將潘公績、鄭模別無他法,只能在乂安近郊設寨拒敵。」

    「三日之後,潘公績率軍於阮倦再歷陣仗,我會率家丁旗軍攻其側翼,你押千軍攜炮隊護我後路。」陳沐深深吸氣後又重重吐出,道:「他們若被阮倦打怕不敢追擊,你就是我的殿軍了。」

    張世爵重重抱拳應下,旋即道:「兩千,阮倦有人馬兩萬,況安南久經亂戰,是不是兵力有些少了?」

    「少,當然少!」陳沐輕笑一聲,道:「陳某巴不得揮師二十萬打他兩萬,這不是手上一共四千兵麼,還要留八百兵將看船弄炮,實在騰不出更多兵力了。」

    「有戰船重炮,沿海五里就是我的地盤,你在七里設防,我無非是帶兵再走三里與敵見仗。」陳沐踢沙望向西面,道:「此戰勝負不在我而在黎將潘公績,他只要敢戰,這仗就能贏。」

    「阮倦只要不是瞎貓碰上死耗子把陣勢迎我而立,側翼至多五千軍兵,哪怕全背向我也不怕,五千軍兵,有什麼好怕的。」

    賽驢公這話其實是在給自己鼓勁,他揮手道:「派船隊去告知鄧將軍此地戰事,敵軍若一戰大潰,讓他做好防備;對了,能找到林將軍的話,也說一聲。」

    就像陳沐認為的那樣,對南北朝紛爭來說,乂安、通州都是大後方,真正激烈的戰線在清化與升龍之間那方圓二百五十里打生打死。

    阮倦敢帶兵深入黎朝腹地,還以少破多,威脅乂安,必然是有本事的。

    面對這樣的敵人,怎麼慎重都不為過。

    三日來,借海上瞭船,旗軍幾乎將週遭地勢測繪清楚,談不上詳盡但大致地形已瞭然於心。

    乂安有西北向東南綿延三十餘里山脈名祈山,山腳落府城西北;府城北二十餘里亦有一座同樣走向山脈,山腳直連海上,兩座山脈在乂安西北形成最窄不過七里的峽谷。

    北朝大將阮倦兩萬大軍營寨就落於谷中,扼守乂安府城通往通州、清化一線最寬廣的要道,斷絕交通。

    開戰前,陳沐領張世爵、杜松等輕騎於乂安北山中段狹不過二里的峽谷登上北山,瞭望四周地勢,在這個地方他也明白為何潘公績三萬大軍卻不能戰勝阮倦兩萬人馬。

    他們被堵死了,要想打阮倦,要麼從他腳底下這條僅餘小軍緩慢通過的難行穀道繞至北山北面,兜行三十餘里襲擊阮倦腹背;要麼就只能在祈山谷中和阮倦拚殺。

    這樣的地利為阮倦所奪,結果便只有阮倦打他們,沒有他們攻阮倦。

    登山時還發生戰鬥,阮倦未在北山峽谷布大軍,僅留了幾名斥候扼守峽谷,他們發現陳沐一行,陳沐也發現了他們,張世爵杜松等人引弓將之射殺,己方也傷了兩名家丁。

    張世爵道:「北朝阮倦留斥候在此,當為劫殺傳信之人,絕非顧慮大軍由此通過,明日我等當早發兵一刻,才能通過峽谷。」

    陳沐點頭笑道:「他估計巴不得潘公績等人率軍入谷,兵少不足為慮,兵多則府城空虛,他可趁勢佔了府城——成敗就在明日,今夜把炮拉上來。」

    「北山峽谷左右,即為你部所守,為陳某看護這條生死路!」

    次日,芒種,清晨海霧瀰漫。

    霧氣對他們有利,三千旗軍入峽谷,北山西面一側,陳布火炮三十三,只待開戰。

    晨霧未散,週遭可見不足二百步,隱有軍兵步聲自山右傳來,令陳沐變了顏色,一面命旗軍守備一面諸軍噤聲。

    那個方向是阮倦營寨,乂安軍是否出兵陳沐不得而知,但他能確定的是阮倦軍已經動了!

    這讓陳沐懷疑,黎南朝乂安府城中怕是有人走漏消息。

    不過阮倦軍的目標並不是他。

    入辰時二刻,日頭高昇,海霧初散,陳沐望遠鏡下一片肅殺光景。

    潘公績依約,清晨借海霧未散,率軍出府城兵分三路,佔取地利,此時於祈山東面陳兵四五千堂堂之陣、府城東北靠近沿岸亦有步騎戰陣立於田野,合其中軍動兵足近萬五千人。

    遠遠望去,潘公績中軍有戰象十頭立於當前,龐然大物巨鞍上似乎架有小炮,戰象左右旌旗招展,海霧一散鼓樂齊鳴!

    顯然,潘公績是把家底都搬出來了,緊跟著他們的軍陣就發生騷亂。

    海霧散去,露出北山下的局面,並不是他們想像中峽谷阮倦營寨大驚,而是整整齊齊的北朝阮倦之兵,軍分四陣,一陣三千,合一萬二千軍兵背北山而立,相互的發現的同一時刻僅僅給阮倦軍帶來短暫慌亂。

    緊跟著,鼓噪軍樂響徹原野,兩軍不約而同地選在此日佈陣,間隔十餘里,誰都不率先發兵。

    比起南朝兵勢,阮倦部下北朝軍隊的武備要更利些,雖然阮倦並無象兵,但各部有近半數著甲,每陣都有火銃、弓弩,長兵居多,矛、鏜把、斧鉞、關刀甚至還有畫戟。

    陳沐還發現四陣各有五門放於木架的小炮。

    是何形制距離太遠看不真切,但看上去不是佛朗機就是發熕。

    陳沐明白了,他真的不用擔心不清楚安南國軍械,明軍二三十年前用什麼,這就用什麼,無非尖端火器更少、冷兵器更雜罷了。

    阮倦軍中各陣放出大將飛馬於陣前奔走,有雙持斬馬刀的膂力超人之輩,也有揮舞方天畫戟的越南小溫侯,看上去像是在叫陣。

    把陳沐都看懵了。

    最神的是潘公績還真派出數騎各持關刀斧鉞拍馬迎上。

    看得山上提望遠鏡悠哉觀戰的賽驢公瞪大眼睛,遞給杜松驚道:「這幫人是三國演義看多了吧,在大明我都沒見過人這麼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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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襲擊
               
    「不得不說,這種戰前禮儀還是很適合觀賞的。」

    南北朝雙方各自派遣戰將四員,馳騁於府城北方圓十里荒野,飛馬捉單廝殺一處,兩相交兵各有勝負。

    陳沐估計,能仔細欣賞這場鬥將的,只有他了,兩邊主帥單憑肉眼是肯定不能仔細觀看的,但是他能。

    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把這千載難逢的場面錄下來。

    其實也算不上什麼千載難逢,在日本,他兒子陳八智用鴛鴦陣捅翻了一個想和他一騎討的武士,王如龍用鳥銃掃了另一個。

    但這對他來說確實新奇,畢竟在大明境內沒見過。

    「他們沒炮,圍城戰不好打,用更少人命能取得戰勝一陣的士氣,倒也不蠢。」

    跟著陳沐在南洋見慣了炮廟裡彈重二十斤的巨大重炮,軍府衛野戰操練也是用五斤的鎮朔將軍居多,如今見到敵軍萬二千人僅備小炮二十門,就連小將杜松都覺得那不算炮,至多叫大銃。

    說著,杜松卻變了顏色……好吧變色這個詞不能形容杜松,這小子皮膚黑得發紫。

    沒變顏色,杜松還是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黝黑,只是表情變了,端著望遠鏡對陳沐道:「大帥,你看敵陣,他們鬥將的武人被斬於馬下卻無士氣影響,這是有備而來啊!」

    有備而來?

    陳沐定睛再望戰場,南朝那邊戰陣每當有武將被斬於馬下,軍陣便為之披靡,喝罵不斷;每當陣斬敵將,便歡呼雀躍鼓樂不止。

    反觀背朝阮倦陳師四陣,哪怕鬥將得勝也只是擂鼓三通,至於被斬殺,更是對軍陣沒有任何影響。

    再加上阮倦似神靈託夢般將軍士借晨霧拉至原野背山佈陣。

    就像杜松說的,北朝兵將非但有備而來,而且其中有詐!

    陳沐當先便派飛騎去往山下通知張世爵,讓他看身後峽谷外可有異動。

    至於海上就不必擔心了,哪怕僅有軍兵八百,有監軍陳矩指揮弄炮,哪怕赤海艦隊停在海上不動彈,也沒人能通過海岸。

    更別說北朝能被調度的船艦不是被漁民擊沉就是被白元潔將海軍堵在船港。

    問題不出在自己這邊,陳沐端著望遠鏡四處巡迴,最終目光定在祈山南面,潘公績左翼駐軍所在,那個離乂安府城僅有三五里遠的道口!

    那個地方,直接威脅乂安可能不大,哪怕阮倦也上戰象撞府城牆也撞不開,但能抄潘公績後路是真的。

    此時此刻,陳沐非常懷疑阮倦另外八千兵馬並沒在山谷裡老實呆著,他們可能正在祈山另一邊向潘公績身後急行軍。

    「黑子,傳令家丁馬隊抽出百騎,找謹慎心細的隊官統率,給我越北山北抄他老巢!」

    經由杜松提醒,前一刻還沉浸在觀看鬥將的喜悅中,下一刻陳沐心中就將阮倦的戰略勾勒出來,道:「告訴山下張指揮,讓他率軍八百從北山那邊往西去,馬隊先行,探明情況。」

    「倘山谷確實空虛,該殺的殺該搶的搶,阮倦從清化掠演州乂安郊野的輜重都屯在那,我可沒見他征發多少民夫。該給部下開多少賞格就開多少賞格,我只要贏!」

    「要是谷中仍有大軍在駐,馬隊就快傳消息,讓我的指揮使接著回來當殿軍。」

    陳沐話音剛落,杜松已知曉他想做什麼,抱拳自山間小道快步奔下,他清楚陳沐的命令意味著什麼。

    如果山谷空虛,山外面陳沐與潘公績聯軍哪怕不能擊敗阮倦,只消谷中一把火,就能把兩萬大軍驚得潰退;回去沒了糧食,這兩萬軍心頃刻即可散盡。

    陳沐、鄧子龍、林滿爵,三支精銳伏扼於其撤軍必經之處,哪怕他兵再多,沒了兵糧又能如何?

    兩支軍隊旌旗蔽空鼓樂喧天,不多時八騎鬥將交兵一刻便分出勝負,北朝阮倦部四將皆被斬於馬下,南朝潘公績麾下也僅剩兩騎,打馬返回陣中,帶起陣勢喧鬧壯威。

    隨後,潘公績率先等不住,兩翼分隊向前壓上,馬隊左右小步兜轉;中軍象陣居中,弓弩手、火銃居前,大軍陣開始向前緩緩前進。

    每走百十步,便有弓手拉滿弓向前射出一箭,接著前進向落箭之地,再向前射出一箭,繼續前進。

    面對敵軍前進,阮倦這邊卻不慌不忙,陳沐能看見他在陣前廣佈騎手來回奔馳,向各部呼喝穩住陣腳,一排排大盾立在陣前,因為並非全軍披甲,很容易被看出那些是勁卒精銳,那些中堅力量被安排在戰陣當中,被外圍盾手保護得嚴嚴實實。

    陳沐的手心在出汗,他知道這無可避免。

    雖說過去在翁源河源、在拒馬河沿線,哪次都是投入兵力數逾十萬的大陣仗,但在一眼就能望盡的平原上,雙方以兩三萬大軍陣交兵,幾乎一戰定勝負的戰事,他還是初次經歷。

    「頭一次瞧見這樣的大陣仗吧?」

    陳沐看著杜松欠兮兮地以一副過來人的模樣拍拍家丁隊長的肩膀,道:「沒事,看見阮倦左翼沒,就那五千人,甚至就那五千人裡左翼的左翼一千人才能在第一時間與我等接戰。」

    他還是在給自己壯膽,伸展了手臂指向遠處道:「右翼的兵想攻過來要先跑三里路,來了也是吃銃子。」

    言語再輕鬆,他注視在戰場上的目光依然慎重,他轉頭望向身後。

    山腳下,各部千戶、百戶、小旗、旗副以及超過半數的老卒都在相互帶著新卒叮囑開戰後保命的關竅。

    他深吸口氣,喃喃道:「他們上百人才一個軍官,老子四人一個軍官,沒可能輸!」

    「他們要交兵了,下山列陣!」

    南朝潘公績軍前行並不快,三陣軍士陣形內也不夠嚴整,每百步便要重新整隊再繼續前進,但人夠多,士氣夠旺盛,再加上有體型龐大的戰象緩步推進,氣勢上的壓迫感很強。

    即使阮倦部足夠嚴整,在戰事開始前怕僅以望遠鏡間隔二里去望,仍舊能感受到他們軍卒在戰事將臨時的恐懼。

    潘公績部三陣前沿軍士已越過戰場中央,與阮倦部僅隔不足千步,對面的阮倦軍陣仍舊好似嚇傻了一般,毫無動作。

    就在戰象上小炮手在將官的呼喝中放出火炮,十顆橘子大的炮彈轟在阮倦部陣勢當前,來自後方乂安西面的山谷忽然爆發出喊殺聲。

    阮倦部襲擊腹背的精銳,在發出戰吼的戰象率領下,進入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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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惱火
               
    潘公績沒有預料,沒有半點預料。

    若是平時接戰,他會去全面地考慮周邊地形,但這場仗對他而言不是堂堂之陣,他是在襲擊。

    儘管阮倦是為何在大霧中佈陣北山腳、明軍究竟會不會進入戰場,他都不知道,但對他來說這是一次突然襲擊,沒有下戰書、沒有約戰。

    南朝從未把戰勝的希望寄託在虛無縹緲的明軍身上,他們加入戰場更好,即使是假消息也無妨。

    他們不是沒有與阮倦的一戰之力,只是西都被圍,士氣低落罷了。

    但當後方傳來戰象的嘶吼,八頭體態龐大的戰象撅著獠牙挾裹數千軍兵自左翼腹背山谷殺出來,潘公績當時就想退兵!

    「不要回頭,前面敵陣進攻了!」

    任憑潘公績如何叫喊,傳令兵跑斷了腿、將校揮斷了手,也沒人能止住部下的慌亂,眼見頹勢就要無法逆轉,潘公績下令道:「請左翼主將賴世卿帶兵迎戰後部敵軍,在下揮師抵擋阮倦,向東且戰且退!」

    潘公績就一個想法,不能讓戰象殺進他的陣後。

    戰象不是騎兵,皮糙肉厚,一個百人隊步卒矛兵弓弩手依靠地利再加上點好運氣,或許能擋住一百馬隊的衝擊。但一個百人隊步卒未必能擋住一頭戰象。

    因為戰象方陣從不只是一頭象,一頭象就是一個方陣,少則七人多則十餘,攻守兼備所向無敵。

    當戰象方陣出現在戰場上,根本不需要與敵人接戰,敵軍就快要潰散了。

    過去潘公績常常享受這樣的戰果,今天這樣的結果也降臨在他的身上。

    「將軍,敵軍進攻了,進攻了!」

    傳令兵的戰馬在經過陣中戰象時受驚把騎手掀翻在地,兵卒捂著摔斷的胳膊哇哇大叫,潘公績望向陣前,一望無際的平原上敵軍陣勢傳來呼聲,長矛與大盾頓地的聲音甚至讓腳下的土地顫動。

    間隔千步之外,二十門放置木架上的火炮被搬到陣前,炮口墊上木塊,由四個方向朝他陣前齊射,接著是排山倒海的腳步聲從前方傳來。

    近在咫尺的一頭戰象被炮彈砸斷腿骨的哀鳴聲中,阮倦進攻了。

    相距不過千步,阮倦前後夾擊攻勢如火,細至命令卻穩紮穩打,前後兩部皆未接戰,後部數千兵將跟著戰象狂奔,前軍主力穩步推進,甚至走上百步還停一停。

    他們的火炮在重新裝藥。

    「大帥,還剩一里,片刻接戰!」

    北山腰上,旗軍對山下陳沐軍陣高聲喊著,跨上戰馬身處軍陣之中的陳沐已經不能再看見戰場宏大局勢了,他扣上兜鍪對馬下傳令兵下令道:「我軍接戰前,放三門炮,敵軍向我衝鋒後,三陣十一炮輪放。」

    陳沐拉著韁繩向身後山谷望了一眼,算時間馬隊應已探明阮倦谷中營寨虛實,張世爵未還,這一戰就只能進不能退了。

    他揚起手臂向前揮出,道:「打起旗號、吹鼓,前進!」

    轟隆一通鼓,北山谷口嗩吶高亢吹響,天朝無疆大纛在谷口立起,鑲龍三角旗左右揮舞,與安南南北朝軍士截然不同的軍陣魚貫而出。

    出谷即擺開陣勢,背負長牌大盾的輜兵百戶率隊快步前行,余隊各自百戶率領方陣穩步前進,直朝阮倦左翼腹背行進。

    相距不過二里,起初阮倦部鼓樂不停,直至相距六七百步才有人發現這支突殺至身後的軍隊,登時便給阮倦左翼造成極大混亂。

    等作為大將的阮倦收到消息,轉頭望去這支旗號鮮明人皆甲冑的軍隊已突至其左翼陣後三百步。

    不明敵友的左翼後軍只能堪堪列出小陣來阻擋,弓弩銃兵皆被調至前方,後面留下的是準備在敵軍陷入混亂後突擊而出的敢死兵,人無甲冑手持短兵,縱然列陣又有什麼威懾力?

    還不如那些游曳後陣左右持短矛長刀的騎手。

    「區區千餘,管他們是哪兒的兵,馬隊去擊潰他們!」

    就在阮倦下令之時,陳沐軍陣前響起一片悶聲。

    數百面大牌頓在陣前,一根根不字桿被輜兵支在盾後,隨後兩個輜兵百戶大聲呼喝,二百輜兵撤下,後面旗軍緊隨而上。

    北山上,三門鎮朔將軍炮轟然炸響,炮彈飛曳尖嘯轟在阮倦左翼後陣,炮彈落點四面八方軍卒紛紛避讓,緊跟著幾個彈跳犁出幾道缺口。

    火炮射點太高,鐵彈跳起威力遠不如陳沐想像中大,不過沒關係。

    他策馬立在陣後,數隊旗軍在他身側持銃向前奔走,他鬆開韁繩向兩側指去,身後便傳來呼喝聲。

    「快,炮隊前進!」

    山上三十三門鎮朔將軍是他的家兵直屬炮隊,戰場上還有四個炮兵百戶,陣前每個總旗下還有炮兵小旗呢。

    這可是大明南洋軍府軍府衛,說什麼火力?

    二十匹與阮倦部騎兵坐騎相同的馱馬拖拽十門二斤炮快速奔走,在陣前長牌豁口後解下炮車,各有炮兵百戶就地下令,間隔三百步向敵陣發起炮擊。

    「敵軍騎兵!」

    阮倦中軍後部,數支馬隊飛奔而來,欲繞過陳沐軍正中牌陣自側翼發起襲擊,在千戶命令下,步兵百戶與騎兵百戶率部迎面而出。

    軍府衛馬很多,二斤炮有馬、鎮朔將軍炮有馬、虎蹲炮甚至總旗箭都有馬,唯獨人除了家兵隊外都沒有馬,所以所謂的騎兵百戶麾下其實沒有騎兵,行軍時倒是管著上百匹馱馬與馬車押運火炮炮彈。

    也就是說派出去迎擊騎兵的其實是兩個步兵百戶。

    兩個小空心陣在大陣外立定,外圍盾手矛手跪倒,四面盾牌架上丈八長矛,中間銃手站立端銃,向奔馳往來的騎兵射擊。

    這不是防炮的空心陣,只是為了讓銃手可以輪射,所以空心非常小。

    馬是真的可以直接衝擊方陣的,只要騎手操縱得當並有視死如歸的勇氣,因為它們的眼看不見正前方,需要在奔跑中左右擺頭才能看見前面。

    只要它看不見,它就敢衝進矛陣裡。

    可一旦看見了,馬也是會害怕的,尤其是戰馬。

    而當騎手也害怕時,面對刺蝟殼就束手無策,只能在兩個方陣左右來回奔馳,既不敢衝擊方陣,也不能策馬逃回,即使是方陣同時僅有十餘桿鳥銃射擊的緩慢效率,也將他們逐步蠶食。

    相較而言,倒是陳沐陣前盾牆後的旗軍有點閒,敵軍大隊步卒沒有對他們發動衝鋒,這讓場面有些尷尬,根據軍令敵軍不近五十步又未以弓弩或火炮射擊他們,他們是不能放銃的。

    只剩下各部的炮兵小旗忙得熱乎,一門門虎蹲炮被搬至近前,隔著盾牆向敵陣放出散彈。

    陳沐有些惱火地盯著敵陣,山上依然只有三門火炮在響,他騎在馬上小步兜轉兩圈,道:「高估敵軍勇氣了,打旗給山上下令,他們不衝鋒也開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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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摧枯
               
    阮倦和潘公績,這兩位南北朝乂安之戰的兩軍主帥都沒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潘公績自覺生死之時,所處位置看不著阮倦陣後的情況,事實上他也顧不上觀看遠處戰場情形,只覺得自己以不足萬眾的披靡之軍抵抗敵軍士氣如虹的萬二千軍勢竟打得有聲有色,右翼部下還士氣如虹了!

    嘿,可真厲害!

    按說阮倦的位置好,他應該對戰事進程瞭如指掌,在明軍加入戰場前確實是這樣的,整場戰事的進程都在他意料之中,哪怕北山谷衝出來一兩千服色怪異的軍隊都沒什麼關係。

    直到山上那三門炮響了。

    第一輪炮打得特別准,落在左翼軍陣區區三聲響,幾乎讓整個五千大陣都亂了,將官好半天才反應過來。

    後面的炮就不准了,明明是該打左翼的,炮彈卻一直往他中軍落,害得他想傳個令都不行。

    好半天阮倦才反應過來。

    「不是首射準,是首射不準,那三門炮就是打我的!」

    要是北山上抱著戚家刀保護火炮的家兵頭子日本人蓮斗聽見山下挨揍的阮倦這般悟性,他肯定要拍手叫好,他可是聽見了,炮兵就是要打阮倦,直接在最大射程轟敵軍大將。

    轟得到要轟,轟不到也不虧。

    誰讓他們軍陣太密集呢?

    但蓮斗並不知道阮倦是怎麼想的,所以他只是抱著五尺戚家刀摀住耳朵蹲在一邊——山下打旗了,讓家兵炮隊開炮。

    轟!轟轟!轟轟轟!

    北山陣地十門鎮朔將軍炮依次朝阮倦中軍開火,巨大煙霧與火光在山地林間噴發而出。

    這早超出炮兵平時操練四百到八百步精準轟擊的距離,就連整個範圍都談不上準確,即使以阮倦部中軍五千人之大陣,九顆炮彈依舊散落在軍陣各處。

    甚至還有一顆炮彈越過北朝中軍,第二次彈起時砸落南朝軍兵接戰之地。

    即便如此,阮倦的頹勢也無法避免,潘公績的戰像已衝進他的中軍前部四處踐踏,自其三分之一的陣線橫衝直撞,散發令戰馬心驚的氣味與軍兵膽寒的叫聲。

    這個時代任何兵器在戰場上能直接造成的傷亡都是有限的,不論火炮還是戰象,除了明國北兵慣用的毒氣外,都不能在戰場上短時間造成大規模殺傷。

    但陣線已經被踏亂了,縱使阮倦中軍分前後兩個大陣,足足六千軍兵,戰象踐踏或一輪火炮僅能殺傷他百十人,但這六千人裡誰都不願做那被殺死的百十人。

    人們需要英雄從來不是因為英雄偉大,而是當人力所不能擋的災難發生時,英雄會替更多人凜然赴死。

    火炮沒有摧毀軍陣,更沒有殺死多少人,但那些尖嘯飛射的鐵球摧毀了士氣,更摧毀掉阮倦完備的指揮系統。

    此時此刻,阮倦需要的並非一個英雄,當戰象踐踏時總有平凡的英雄挺身而出,擋在戰友袍澤身前直面不可戰勝的巨象,但一個或幾個英雄並不能扭轉敗局。

    阮倦需要一百個兩百個英雄,聽從他的指令阻擋象陣的衝擊,為更多人換取生路。

    但他們沒有那麼多英雄了,沒有指揮,那些擁有英雄氣質的豪傑們各自為戰在戰場各處,沒有人能阻擋戰象的踐踏與衝擊,更沒有能以血肉之軀阻攔來自後背北山上飛射的炮彈。

    沒有英雄的結果,就是都得死。

    他的軍陣在潰散,從中軍前陣開始,以戰象衝入的缺口為分界點,軍卒被恐懼驅趕擠壓至陣線兩側,以北朝軍士之強悍本能在缺口出現之初便將敵軍分包合擊,可那些曾經的虎狼之師此時此刻卻只想著逃跑。

    轉眼前陣三千被南朝兵將殺得潰不成軍,眼看就要蔓延到後陣。

    實際上來自身後的炮聲響起那一刻,後軍與右翼就已經有人朝山谷營地奔逃了,全靠先前隊末留下的監軍隊砍殺一批潰卒才止住潰勢。

    潘公績也是沒辦法,他被殺紅眼了,他用戰象沖阮倦,身為主帥甚至親自衝到陣前持刀搏殺不為別的,就因為在他身後一樣有北朝的戰像在屠殺他的軍隊。

    他很清楚不盡快擊潰阮倦的軍隊,待到左翼主帥賴世卿抵擋不住,一旦被兩面夾擊就是要全軍覆沒的結局。

    而乂安府城裡的軍隊,是絕對不會出城救他的,那些人看他笑話還來不及,巴不得他被北朝擊敗,俘虜甚至殺死,那樣就沒人能和他們搶奪黎朝大權了。

    從列陣鬥將到戰象踐踏軍陣,前後不到一個時辰,太陽還沒升到正午,戰爭的局勢卻不像任何人預想地那樣,三方統帥幾乎以相同的方式措手不及著。

    賽驢公也不輕鬆,這場戰鬥根本不像他想像得那樣。

    他正騎著戰馬兜走在旗軍身後頭腦發蒙呢。

    南洋軍引以為豪的鳥銃隊,從踏出谷口到現在,只有那兩個派出去迎擊騎兵的步兵百戶手裡的銃開了火。

    陳沐且要好一會才能分辨出阮倦左翼三千大陣飛快地潰散究竟是不是誘敵之策。

    畢竟不是自己的仗,多殺少殺都是掙,他看別人兩邊打得挺激烈,不太樂意拿自個家底兒冒險,給點火力支援夠意思了。

    但別人不這麼想。

    「大帥你放我出去,我老家榆林六兩一間房。」

    小將杜松背後背著三口刀,手上還提一柄,身上胸甲臂縛鋥亮,指著不斷向回縮並互相擠壓的敵陣扯嗓子喊道:「仨腦袋一兩銀,咱今天能給老杜家砍出一條街!」

    陳沐上下打量杜松,瞅著杜黑子這一身武備,再看看對面光膀子的、穿布衣的,二十個人都湊不出這一套,他琢磨了,要是有點運氣,弄不好今天真能讓杜松殺出個古之猛將的戰績。

    所以他歪著脖子輕甩馬鞭,道:「那好事能都讓你老杜家佔了?」

    陳沐心中笑道你榆林李氏將來可是要生出個銀川驛卒來的,你老杜家佔一條街,沒人家過活的地兒能行?

    「那大帥給我個百人隊,就百人隊就能把他們殺穿!帥爺,咱這不是接戰啦!」杜松急得都拍大腿,道:「這已經潰敗啊,過去就直接是追殺!」

    喊殺震天的戰場邊沿,陳沐抬手剛想說話,被左後方五門二斤炮齊射震得耳朵聾,隔著頭盔拍拍耳朵,揮手道:「別整天想著打打殺殺,都萬曆年了,不興衝鋒陷陣,打旗,十五個百戶軍陣穩推著壓上去。」

    「來一塊唱——萬眾一心兮,群山可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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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潮水
               
    就沒這麼欺負人的。

    阮倦自從跟著莫敬典打天下,就從沒吃過這麼大的虧。

    輸不可怕,可怕的是迷迷糊糊的輸。

    中南半島的兵家很厲害,這片土地上百年戰亂基本沒停,他們見過各式各樣的打法,不是說這啥都沒有,攻的守的、步騎火槍,還有被戰象踐踏潰敗的,他們什麼沒見過?

    唯獨就沒見過四五十門火炮朝一個軍陣死轟,對,就是他媽的死轟——大子兒、散子兒、飛子兒,逮住一個軍陣死轟。

    在這個冷熱兵器大變革之際,虎蹲炮、小旗箭,這片土地上都算炮。

    反倒是山上的鎮朔將軍,阮倦是真不知道那種打大鐵彈的玩意該叫什麼。

    炮?

    不太像。

    好端端軍容嚴整的左翼三千軍,就指望相對厚實的中軍頂住潘公績第一輪接戰,由側翼包抄上去圍攻呢,硬被十門兩翼排開的馬炮從腹背像扯布一樣給轟扯了。

    關鍵還遠近皆宜,炮嘛,按說大軍往上一湧,哪怕是潰軍亂軍呢,一擁而上那炮不就搶下了麼?

    可這軍陣不能沖,一沖它跟你急,前臉大盾一撤,露出一門門小炮,照臉一片散子轟出來,誰敢再去衝陣。

    中軍前後陣勢更是前有敵軍後有炮擊,就別提了。

    只剩右翼三千人死戰跟潘公績七八千人接戰還打得有聲有色,偏偏其他大軍幫不上忙,眼看大好局面就這麼毀了。

    阮倦狠勁上來,好不容易借北山上火炮一停的間歇,大手一揮就要兵分兩路一抄山上炮兵陣、二掃腹背敵軍陣,就聽身旁傳令騎著馬穿越炮火,高聲喊出一句差點把這北朝主帥氣昏從馬上撅下去。

    「將軍,大營冒煙了!」

    那祈山北山峽谷,他阮倦兩萬大軍囤糧大營所在之處,數沖黑煙拔地而起。

    看到這一幕,沒受半點影響最能打的右翼三千軍也慌了,將校匆忙留下千人殿軍,都不用他阮倦下令就帶兵馳援朝大營撤去。

    方圓五六十里早被他們搶光,雖說道路難行彎繞,忍著飢餓幾日撤回清化並不是什麼大事,可山谷若是被人大軍圍堵,他們可就真成了甕中之鱉。

    死都不知道咋死的。

    沒辦法,阮倦也只能退。

    退之前阮倦還朝左翼那邊望了一眼,那支奇裝異服的敵軍是真歡實。

    若易地而處,阮倦會被這支軍隊逗笑,但此時此刻,他卻只能感到恐怖。

    阮倦沒見過大明軍兵,但古代畫像上有,這些人兵裝與明軍有三分相似,但又不太像,炮的種類比其他各式兵器的種類還多。

    大部分人腰間掛佩刀卻並不用,用的兵器除長矛就是鳥銃,鳥銃這種兵器北朝知道,過去也弄到過數百桿,是和海盜貿易得來的,後來嘗試仿造,但並未大規模裝備軍隊。

    那火器比火銃好用,用過的都知道。

    可他們連甲都湊不齊,指望使用鳥銃這種造價高昂、損壞率高、更難打造的兵器?

    這塊土地並不缺鐵,甚至鐵礦還非常之多,但戰亂時期製作太難成本太高,鐵礦都在兵家必爭之地就不說了,單單鑽銃眼一桿銃要匠人鑽一個月。

    安南不缺技術,缺的是和平環境打造兵器的時間。

    過去海外購入難在昂貴,現在海外購入的難點在於沒人賣。

    海盜招安的招安、打死的打死,該殺絕的都被黑心陳殺絕了,正規的外交途徑又搞不到。

    陳沐一個個百人隊結方陣,各陣不列線陣,有前有後相距三十步,向前不疾不徐地推進,火炮都不打了,炮兵駕著馱馬跟在陣中偏後的位置,整支軍隊高聲唱響凱歌。

    天底下沒他們這麼不緊不慢追擊的,但鑑於地形,這很有效。

    阮倦的兵亂了,大半個時辰的搏殺中僅讓他麾下四陣軍士損失慘重,都有數百傷亡,死傷最慘烈的右翼軍陣甚至接近千餘,過多的傷亡與戰局不利,小到百人隊大到整個軍陣都出現不同程度的潰散。

    已經不能再戰,當撤退指令一發,作為殿軍的後陣也跑了幾百人,到底還有上千軍士聽從號令,在接近山谷入口處重新整軍結陣,依託地形試圖對追擊而來的陳沐軍阻擊。

    潘公績的南朝軍並未追擊,他們眼看敵軍潰散當即揮師轉頭殺向身後橫衝直撞的奇襲兵陣,畢竟左翼主將賴世卿的五千軍陣已被戰象踐踏陣線,接近擊潰。

    陳沐軍一路穩步越過平原,追至山谷口,其中不免有敵軍以數百潰軍之勢朝他衝殺,但不能結陣的敵軍衝殺過來毫無威脅,不論他們進攻哪個百戶隊,都會遭受至少三個百人隊以鳥銃還擊。

    根本殺不到面前就被撲面而來的銃火放翻。

    弓弩射來的箭雨確實對陳沐軍造成一點困擾,卻不敵小旗箭與虎蹲炮,哪怕勉強殺至近前,就連近身格鬥都難以取勝。

    就像陳沐所仰仗的那樣,他的軍械更好、他的軍官更多。

    敵軍衝至近身交戰的範圍時,也會仗火器之利,先以火銃打放一陣再行衝鋒,但同樣距離北朝的火銃能在三四十步打傷他們幾個人,卻要被鳥銃直接放翻數十人,遭受銃擊最嚴重的往往都是最下層軍官。

    小旗被打傷打死,副旗依然能在小範圍亂戰中率領幾名旗軍結陣形成以多打少的局面,北朝小隊長被打傷打死,他們的士卒就成了各自為戰的散兵游勇。

    耗盡精力殺至近前,也逃不過被殺傷殺死大半潰逃的局面。

    這個時候再想逃,可就逃不掉了。

    巨大的恐慌在北朝軍隊中蔓延,他們的敵人一直是那麼多,自己的兵力卻越打越散、越打越少,谷口結成的殿軍陣線眨眼就被攻破。

    明軍勢如破竹殺入營寨,不到一刻時間營寨就被炮兵百戶摧垮,北朝敗軍像潮水般沿山谷湧向西北,一潰千里。

    整個戰場最慌的就是在敵軍營寨放火之後的張世爵了。

    所有潰軍都向他湧來,他根本不敢與之接戰,率八九百人在山谷另一邊側面山坳處結陣,陣勢當中護著洗劫山谷得到的財物車馬,攥著刀下令都發顫。

    「跑得不追,誰敢來跟咱搶東西,咱就跟他拚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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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仁義
               
    打仗,從未如此簡單。

    陳沐旗軍開始打掃戰場時,潘公績那邊與北朝襲擊的軍陣戰事還未結束,北朝兵將確實比南朝兵將能打得多,縱然身處潰勢,依然能用少兵與南朝軍陣互相搏殺。

    直至城中南朝將領見阮倦已被殺退,派出大軍圍剿才在乂安城西將之擊潰。

    等潘公績親自帶人來向陳沐表達謝意時,陳沐的旗軍已經押運著大批輜重、戰利撤進北山小穀道,準備打道回府了。

    潘公績年歲四十上下,這在年齡明顯偏小的北朝將領中已實屬老將,膚色偏黑,遍身著甲也顯得彬彬有禮有很盛的文氣,面對陳沐時並不自信,好像沒做什麼就矮了一頭。

    可能他們初次見面都騎在馬上的原因,陳沐確實高一頭,不過後來下馬,在山谷穿行,倆人就差不多高了。

    「多謝天軍助戰解圍,否則定叫阮賊得手。」

    潘公績在與陳沐並肩前行時總是落後一點,眼睛左右看著那些參與戰事後警戒在旁的旗軍,未嘗沒有打探軍情的意思。

    走過陳沐立在山谷的大纛,陳氏旗軍正將大纛收起,潘公績念出纛上書文,道:「天朝無疆,我朝疲敝之時,外朝小臣願為將軍補給銀二百斤、帛三百匹,以謝將軍之勇。」

    「財物甚少,還望將軍勿怪,這已是順化、廣南兩地,半年的貢賦。」

    陳沐聞言詫異,雖然面上並未表現出來,他知道安南窮,過去朝廷收了安南又從版圖裡踢出去只有兩個原因,一是這邊總反叛,二則是這邊太窮收不上稅,但陳沐沒想到這麼窮。

    順化廣南兩地,在乂安以南,地域狹長,是安南窮困之地。這邊的政體與日本幕府有些相似,當地首領給朝廷每年繳納部分貢賦,享有地方全部權利。

    合著順化廣南兩地,一年貢賦才四百斤銀、帛六百匹?

    潘公績按斤說,銀顯得是挺多的,其實一年才六千四百兩,這可真是窮得厲害了。

    「嗨!沒事,潘將軍不必為此介懷。」可能潘公績只是說個漂亮話,卻見陳沐擺擺手笑道:「二百斤也不少,陳某會心滿意足地收下的。」

    「對了,布帛,能換成糧草吧。我部兵馬甚多糧草不濟,此時正欲北上解清化之圍。」

    潘公績明顯楞了一下,他沒想到陳沐真會要——臥槽,你不天朝麼,怎麼這點蚊子肉也好意思要?

    他被陳沐一點都不客氣打了個措手不及,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他抱拳道:「請將軍稍待半日,小臣回乂安準備妥當便將白銀與糧草給將軍送來。」

    其實陳沐一點兒都不缺糧草,他又不是劉顯和俞大猷,那兩位都是輕則動兵數萬,多則動兵十萬的狠角色,他跟人家比差遠了。

    南洋軍府總共才動員兵力不過一萬三千,他本部才區區四千人而已,瓊州府屯的糧夠他們吃兩年。

    他只是單純地覺得沒必要為南朝省錢,給他們留著錢糧有什麼用啊,讓他們募兵練兵,再去打仗?

    「那便多謝潘將軍了。唉,此次登陸乂安,眼見土地荒蕪生靈塗炭,安南遭逢如此禍難,天朝對此卻並不知曉,眼見此戰亂之景,陳某甚是痛心。」

    其實潘公績及南北朝官吏百姓在私底下都稱明朝為吳朝,朱元璋稱吳王一統域內,消息傳至安南,上下都極為佩服。

    即使後來定名為明,他們叫慣了也不願意改,再到後來明與安南戰事一起,經歷統治與反叛,吳國便成了吳賊,南朝為後黎,後黎就是起義反叛明朝的黎利建立。

    雙方本就有很深的仇恨。

    但是顯然,此時此刻,明軍站在潘公績這邊,他當然不會不知趣地提起這段往事,不論言語還是舉動都很尊敬。

    「解清化之圍?將軍仁德在下欽佩,然此際我部傷亡甚多,不休養生息再提征伐……」潘公績面上為難,環顧左右對陳沐反問道:「天軍此戰攻破敵軍,不知傷亡幾何?」

    陳沐對潘公績部出戰傷亡巨大是心知肚明,前面直面阮倦,腹背又遭受敵襲,至少兩個軍陣傷亡近半,後半場都是在潰散狀態中打下來的仗,傷亡低不了。

    而且他還猜測,乂安城內別的將領與潘公績也不是一條心,否則早在其腹背受襲時就該率軍自府城衝殺而出,又哪會任由潘公績部落得如此下場。

    「我部傷亡不足百人,尚有力再戰。」陳沐說的是實話,他對潘公績道:「假使潘將軍發精兵八千出乂安過演州直走清化,陳某將兵亦趨,則清化之圍可解。」

    「陳某並非單打獨鬥,我大明另有兩部大帥將兵十萬,自鎮南關、雲南入北朝腹地,勢要滅莫氏於升龍,將軍忠於朝廷陳某很是欽佩,如此忠君之人,陳某自當報於陛下。」

    「將軍今日之功,可授世鎮乂安,如清化克復,陳某也願舉薦將軍於陛下,世代鎮守乂安、演州、清化之地。」

    潘公績張張口,抱拳在前的手心出了一層細汗,還沉浸在陳沐所言傷亡僅不足百人的戰果中,緊跟著又聽到另有兩部明軍殺入莫氏腹地,令他表情變了又變。

    至於什麼世鎮乂安、演州、清化三地,此時已不能令他動心了。

    他的心顫得厲害,己國蒙難之時,處處分裂,內患尚不能解,若明軍大舉入寇欲侵奪其地,就如陳沐軍之戰力,國中誰能阻擋?

    潘公績有些擔心陳沐突然翻臉,他斟酌地問道:「天軍此來興大軍入莫,這,還望將軍實情告知,究竟所為何事?」

    陳沐見他後退一步,看到其慎重與擔憂,正色道:「將軍不必憂慮,此次過境原本僅是小事,陳某需借河道及兩岸漕運,向雲南疏通貨物而已,成與不成皆在兩可。」

    「但莫氏殺我使者一人,才讓陳某慎重探查安南之地,見閣下國中正值興兵之時,故有興仁義以討不仁之意。」

    陳沐說著抬起手掌道:「陳某可對天立誓,大明此次只欲攻滅莫氏,助安南國中重新平定,絕無侵吞安南之意。」

    「待亂世以畢,陛下重新冊封安南黎氏王,授各地忠義將軍世代鎮守,各不相攻,兩國交萬世之好互通有無,教化民生安樂,雖百代亦不必興兵,以布我天朝仁義。」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12
第五十六章 木炮
               
    除了潘公績,陳沐沒見南朝任何人,後來那些人前來拜謁也被陳沐讓潘公績擋回去了。

    倒不是他不想見,見不見於他而言是無所謂的事,主要是因為張世爵押著阮倦所掠輜重要從山北面向海岸輸送。

    被人看到不好。

    至少在南朝這邊,他們還以為陳沐只是拿走了他所攻之敵的戰利,阮倦的輜重被他自己帶走。

    其實,都是陳沐的。

    「嚇死了,大帥你是不知道,至少八,不!至少一萬人從谷口出去向北跑了,要不是他們一打就散,末將恐怕就見不到大帥了。」

    這一路張世爵就沒敢歇氣,眼看敵軍向北潰散,他馬不停蹄人不歇腳地往海岸邊趕。

    到海岸甲內衣裳濕了又幹、幹了又濕,身後步卒連路都不想走,一聽他下令休息當即在岸邊躺倒一片。

    「可把他們累壞了。」

    陳沐踱行沙灘,看著軍卒橫七豎八躺在沙灘並不生氣,他心裡很清楚,張世爵麾下千人這次是累壞了,比他麾下直接與敵軍作戰的旗軍還累。

    旗軍是真不累,走走停停從頭至尾就算追擊都不衝鋒,只是穩步向前壓迫,斬獲多傷亡少,僅有的傷亡還是被敵軍箭雨射中無甲的地方或是運氣不好,被阮倦部僅存的幾門小火炮打中。

    再小的炮,擊中人也是立斃。

    反倒張世爵部旗軍,靠著陣勢嚴整鳥銃堅利,死傷沒幾個,但從早上到下午三個時辰往來奔走,盡為急行,又備受驚嚇,此時一放鬆幾乎人人都要睡過去。

    他們不但被累壞了,也被嚇壞了。

    並不是他們不勇敢,陳沐自襯上萬亂軍從自己眼前溜過去,每個人都有可能衝到自己近前砍上一刀,他若是陣勢外圍旗軍,他也怕。

    「到底這仗贏了,歇息一個時辰,等乂安府城給送了錢糧,吃過晚飯上船,今夜都好好睡一覺,明日去支援演州鄧將軍。」

    杜黑子可憋氣,這場仗他是最想提刀衝出去砍殺的,不過陳沐沒給他這個機會。

    整支大軍都是緩緩壓上,怎麼可能放他自己出去跟敵軍死拼,此時正收整著戰場上撿回的戰利分揀後搬上隨軍福船。

    這次在兵裝上收穫不小,這些東西他們用不上,回頭多半是要送往南洋衛重新回爐,除非陳沐打算把這些東西就地賣給別人。

    左右旗軍自己是不可能用這些個兵甲的。

    不過戰利裡還有新奇的小玩意兒。

    「陳帥,這就是阮倦軍中遺落的木炮、鐵炮。」

    海浪拍打沙灘,也拍打停靠岸邊的明船,沙灘上擺著幾門火炮,各不相同。

    阮倦二十門火炮一門都沒拉下,全被明軍繳獲,潰敗的時候沒人願意出苦力搬運火炮,即使是小炮,也有令人難耐的重量。

    火炮有五種,洪武年碗口炮、二百斤小發熕、一百五十斤佛朗機、八十八斤小口木炮。

    都是老熟人了,前頭三種銅鐵炮陳沐都見過,而且還都用過,最後一個木炮也在早年剿匪作戰中見鄧子龍用過。

    當時他們是砍了一顆老樹,挖空心塞上火藥當作一次性破門炮使用。

    而這一次他在安南見到的木炮有所不同。

    鋸削得當的兩塊大木榫卯合在一起,形成炮膛,外面再用相同方式裹上兩個更大的木塊,然後再裹一層。

    三層木炮膛大小相套,外箍鐵圈五道,做工精細——這絕非他們用來破門的粗製濫造。

    這是製造方便、使用得當的制式火炮。

    陳沐彎腰提起環抱,頗為費力地扛在肩上,此時此刻,這門木炮的最大意義顯露無疑,再放回去他指著木炮說道:「炮大口小,看著比鎮朔將軍還大,其實看口徑也就二斤,不過他們用來打散子。」

    木炮很結實,因為很厚實,依陳沐對火炮的瞭解,裝兩斤火藥打放五六次撐得住,最大的問題不在質量而在威力。

    因為一位木炮的重量頂得上三門東南小虎蹲炮,即使是陳沐旗軍的大虎蹲炮,也比它稍輕些,威力卻要大得多。

    這是非正規軍野戰的好東西。

    陳沐指指木炮,對身旁家兵主記道:「記下來,我們也該造一批精工木炮,在遼東、在薊鎮、在宣大,各巡檢司配給簡單軍械,當外寇入侵時組織民團,有阻擋之力。」

    「回去拿給高公,請他拿主意。」

    其他火炮沒什麼好看的,倒不是說它們沒有長處,各式火炮比之大明軍械的長處都很明顯……裝飾豪華。

    這不單單是安南國的特點,整個南洋,諸國在炮這類軍械上都有這樣的特點,炮耳、炮尾、炮首、炮身,作為最稀有的尖端武力,一個比一個豪華。

    鐵炮外裝銅飾甚至銀飾,或是鐵質鎏金,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哪些炮是由明朝流入,哪些炮是本地自造。

    造型笨重的碗口炮,炮身僅有陰刻製造年份,造於洪武年間,顯然是明成祖南征安南之戰時的老古董;裝飾豪華的小長炮,則是另一種血統,來自葡萄牙商船的小炮再經安南自主仿製。

    戰利被清點裝上戰船,乂安送來些許銀兩與糧草運抵海岸,旗軍當即離開沙灘,僅留一旗在岸邊駐留傳信。艦隊開入淺海緩緩漂泊用晚飯。

    用過晚飯,陳沐去傷兵船上探視過受傷旗軍這才回到赤海艦,今天部下都疲憊得很,不過陳沐精神頭還不錯,去船上馬廄喂過坐騎,這才坐在船首不知想些什麼。

    杜松想了又想,斟酌幾次才對陳沐問道:「大帥為何不去乂安府城做客,他們那個將軍不是誠心相邀?」

    「誠心相邀,多半是誠心,怎麼,你想去乂安城裡逞逞威風?」

    戰陣上耀武揚威不得伸張志向的杜黑子此時竟有些不好意思,抓耳撓腮才鼓著發紫的面龐道:「我聽人說,安南女子嬌小玲瓏,放在膝上……不是帥爺,我沒想別的,就是想,想見見。」

    陳沐沒好氣地瞥了一眼杜松,在甲板上伸了個懶腰,正色道:「想見沒什麼,別忘了軍法。何況,去什麼乂安,要去,就去升龍。」

    「我們去找鄧武橋,與林滿爵合兵,在清化與敵大作一場,下一步,就是升龍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13
第五十七章 清化
               
    陳沐首戰順利,帶兵沿阮倦退軍路線幾近平行的海面向演州行去。

    在船上,白元潔部下送來俞大猷部出鎮南關在諒山一帶與莫氏鏖戰的消息。

    出鎮南關的明軍被卡在升龍東面門戶不得寸進,莫朝軍士依仗熟悉地利,非但未束手就擒,反而在伏擊俞大猷成功後數次大戰。

    戰報上說是大戰,但實際情況在陳沐看來算不上什麼大戰,莫氏向北派兵不知幾何,但兵力並不太多,落實到雙方交戰的確切兵力則更少。

    半月中交戰七次,皆為數百人乃至上千兵力之間的局部小仗。

    傷亡就更少了,明軍七仗算在一起,傷亡不過二百餘,莫氏兵將也差不多,接近勢均力敵。

    明軍甲炮稍精,莫氏則更熟悉地形,在戰果上沒差多少。

    戰果受限的最大的原因,還在那一帶的地勢,太險要,不足以大戰。

    「安南國西高東低,升龍北面群山峻嶺,諒山為鎖鑰之地,攻下諒山則升龍可傳檄而定。」陳沐在赤海艦船艙中與左右諸將議事,指指茶案書信道:「俞帥想讓我遣一精軍,自敵後路截斷其糧道。」

    「俞帥本是想讓白帥派船,他派鄧銓率軍渡過其後,不過白帥的意思是用咱的兵。」

    一個長久存在的國家,其邊境必然坐擁天險,安南也是如此,西面北面,都是高山作為天然屏障,最富有的升龍一帶平原則牢牢被護在其中。

    不過它和中原一樣,漫長的海岸線是其最大的弱點。

    陳沐能從書信中看見,俞老帥的作戰思路也變了,要擱過去,肯定是要分兵五哨強破山寨,這是俞大猷在兩廣剿匪的慣用戰法,厲害得很。

    這一次,他選了更簡單的戰法,走海路運兵,襲敵後路。

    「我去!」

    「大帥,不如派我!」

    陳沐這話一落,但凡原屬鄧子龍部下的邵廷達、婁奇邁、黃德祥等人統統請戰,倒是鄧子龍笑眯眯地不著急,對諸將道:「別請戰了,這仗你們請不到自己手裡。」

    諸將大為不解,陳沐仰頭笑道:「武橋將軍所言不差,你們算是請不到了,老老實實跟著陳某打清化,這場仗有人請去了,這種信兒落到白帥手中,還能給你落下?」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對,瓊州府還有個焦急待戰的白元潔呢,人家可是快等白頭了。

    「白帥已率船隊向新安府去了,助俞帥破諒山府,諸位就跟著陳某盡快解清化之圍,俞帥破諒山後可就離兵臨升龍城下不遠了。」

    諒山府可謂升龍東面屏障,有諒山府在,則升龍無虞,一旦諒山破,俞大猷圍攻升龍就只是時間問題。

    當然,那是正規打法,如果僅僅是像陳沐說的那麼光明正大,他的軍隊就不該登陸乂安,直接從紅河口攻向守備空虛的升龍,周邊傳檄便定。

    當然那樣的勝利並不能令人心服口服,在那之後會是層出不窮的叛亂。

    所以他追求的勝利要不得一點討巧,他要震懾,不單單是勝利。

    鄧子龍看諸將都像霜打的茄子般蔫兒了,輕笑一聲,隨後撇撇嘴對陳沐道:「陳帥還是說回清化戰事吧,莫敬典在沿海負隅頑抗,雖我軍無甚損失,也沒能登陸上去。」

    「在海上漂著也不是長久之計。」

    鄧子龍在演州可是威風,阮倦向北逃竄途中收攏潰軍近萬,途經演州便遭受鄧子龍窮追猛打,硬是將好不容易從乂安戰場上收攏的潰軍又潰個乾淨。

    要不是他不敢率軍深入腹地,恐怕阮倦都走不出演州。

    倒是這次林滿爵在清化的阻敵戰果不佳,就剩下游,沒有擊的機會。

    安南人不是驕傲自大的西班牙人,見到明軍更不敢派出百人隊滿地亂竄,陳布營寨又甚為得法,營寨裡即使沒有數倍兵力,也是接連不斷互為犄角,令林滿爵無從下手。

    就算到鄧子龍率船隊至清化沿岸也是如此,岸邊布放他們的營寨,陳沐未到,鄧子龍不敢讓自己部下有太多死傷,搶灘兩次都因週遭敵軍相互支援而退了下來。

    「莫敬典是莫氏名將,盛名之下無虛士,這在他與林將軍的戰事中已有所顯露。」

    陳沐這麼說著,其實莫敬典與林滿爵並未交兵,一次都沒有,但顯然他們已經過招了,「他掐准了林將軍自海上來,輜重不多,故不迎戰,清化之地早在他南下襲擊時就被南朝堅壁清野,無糧無寨,佔不到好處。」

    「不過如今陳某來了,手握軍兵萬餘,能跟他硬戰一遭,他仗著人多,以為咱不敢拿他怎麼樣。」

    鄧子龍一聽便連忙勸道:「大帥,敵軍在岸邊有大象,不好對付。」

    開玩笑,鄧子龍是什麼性格?要是好打,還用輪到陳沐過來,他早帶兵沖上岸了,「岸邊有寨有堡,自我軍來,莫敬典接連增兵,我船越多、敵軍越多,尤其在阮倦逃回,今已不下兩萬。」

    「其間銃炮諸多,雖不如我精利,但強攻未免傷亡過大,何況登上岸邊不難,難的是向西北進軍,他們的戰像在難行道間如履平地,銃擊難傷,唯有近打。」

    鄧子龍搖頭道:「離近放銃不過一次,未必能將象打死,象未死則旗軍必死無疑,戰陣不能嚴整,被沖散則潰。」

    這是血淚買來的教訓。

    陳沐在乂安也見識過戰象的威風,不過戰象衝擊的不是他的陣勢,他問道:「用炮呢,三十門炮拉出來,還轟不死區區戰象?」

    鄧子龍長出口氣,看向陳沐的眼神異常幽怨,道:「那得能打准才行,全軍上下,能在四百步打准戰象的炮兵,只有軍府衛。」

    說白了,熟練炮兵在整個南洋少之又少,過去的香山千戶所的老炮兵如今都成了陳八智的部下,剩下能打准炮的都是講武堂學員,精通彈道的他們比靠熟練功的老炮兵更厲害。

    但這些最寶貝的人,別的地兒沒有,都在軍府衛做軍官呢。

    「軍府衛是野戰精銳。」鄧子龍知道這幫人的戰力,他說道:「與其用軍府衛與跟岸邊駐軍死拼,不如讓在下引軍一路從西南登陸,至多繞上半月路途,一樣能把沿途兵陣拔除,到時大軍再登陸也是一樣。」

    「別著急,就明天,我親自會會他們的戰象。」陳沐搖搖頭,肅容道:「明日若不可得手,再退下以武橋的意思襲其腹背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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