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1050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0:54
第三十八章 道遠
               
    在南洋深受陳沐洗腦的趙士楨對京師腹地的生活極不習慣,他清楚陳沐想做什麼,也更清楚京師環境決定了陳沐的設想是多不可能。

    大明的行政中樞似乎永遠不會將海外當作開拓的起點,人們更在乎哪裡遭災、哪裡豐收,帶給趙士楨更深的挫敗感。

    即使當朝首輔與皇帝求知若渴地學習海外事宜,那也只是為了多一點瞭解,再無重視之意。

    朝廷對外洋的重視,僅短暫停留於隆慶皇帝在位那幾年,國庫入不敷出,急需一個突破口來開源節流撐過那段日子,陳沐與南洋軍府很好地擔當了這個突破口。

    作為回報,南洋軍府在海外有所有權力,甚至到現在還依然保留著。

    但那份重視已經不在了,自張居正執掌大權,考成法的施行與賦稅一條鞭法的推行,吏治更加清明扭轉風氣,朝廷補上北疆拖欠的軍費,整個帝國重新煥發生機。

    與之相比,海事收入才哪兒到哪?

    當各個賦稅收入兩千九百萬,支出三千萬時,南洋軍府的一百萬兩海運是重中之重。

    但支出三千萬兩,收入三千三百萬兩時,海外那一百萬兩還重要嗎?

    金山銀山,也很難對大明造成衝擊。

    倒是被真正的帝師張居正逼著學習的小萬曆皇帝給趙士楨帶來一絲希望,皇帝對海外充滿好奇。

    「陛下,山西百姓遭災,閣老命小臣前往跟隨巡撫賑災,戶部銀兩一到,臣就要啟程了。」

    文華殿講經結束,大學士退下,趙士楨則向張居正請示後得到片刻與皇帝告別的時間。、

    空蕩蕩的大殿在學士、賓客退走後,僅餘宮中侍衛與伴讀太監,年僅十一的萬曆皇帝從下面座位立起,向趙士楨拱手作揖,道:「常吉再給朕講講渾天球吧。」

    所謂的渾天球就是地球儀,窮南洋軍府在年初所知,先覆於銅球,再繪刻地圖,以不同漆色涂之。

    皇宮裡的渾天球不是南洋軍府造的,陳沐出產風格天底下沒誰不知道,張居正看過之後就送到工部去了,讓工部吏員照著原樣又做一遍,精美多了,然後才送入宮中。

    如今地圖已經在大明官吏、南北豪商、地主間流通開了,只不過不是渾天球的形狀,多見瓷器、爐器之上,形成隆萬年間花紋特色。

    趙士楨對皇帝喜好外洋事極為欣喜,點頭後快步走至巨大的渾天球旁,轉動道:「陛下想讓小臣從哪講起?」

    「山西在哪?」

    趙士楨轉動半人高的空心銅球,道:「此為山西,北有長城相隔蒙古,宣、大兩府為邊疆所在,宣府有軍器局出產銃炮甲冑;講武堂出陛下門生良將。」

    「鎮朔將軍炮!」

    小萬曆皇帝飛快地接話,背誦道:「軍器局為隆慶年間陳沐任鎮朔將軍時所立,革除萬全都司弊病,重整軍器,造鳥銃、重炮,先帝賜名鎮朔將軍。鎮朔將軍一位裝車,全重四百七十六斤又四兩,朕都知道!」

    道德經裡都寫著呢,小皇帝正處在對兵器最感興趣的時候,又被張居正像嚴父般逼著學**王之術,聽著就犯困,但學陳沐的東西倒感興趣得很。

    萬曆在裕王府出生,記事已經是進紫禁城做太子的時候了,那幾個年頭天下可要亂,不是各地民亂就是北虜犯邊,戰報像雪花般飛進京師,就是紫禁城也擋不住戰禍的消息。

    皇帝感興趣,趙士楨願意教,陳沐又在教材中寫得明明白白,十一歲的萬曆皇帝連火炮從裝填到再次裝填之間有幾個步驟都明明白白。

    「陛下聰慧。」

    趙士楨拱手道:「然僅知軍械還不夠,南北講武堂畢業者皆為陛下門生子弟,陳帥有言,兵器重要、用兵器的人更重要。」

    「朕知道!南北講武堂一期七百六十二名學員,都是朕的學生!」小皇帝非常驕傲地應下一句,走到渾天球旁仔仔細細看了兩眼,問道:「那廣東在哪,是這?不對,這是南直,南直,直隸。」

    「回陛下,廣東在這,南臨大海,為大明最南。」

    趙士楨剛說完,小萬曆在銅球上這瞧瞧那瞧瞧,皺著小眉毛虎著臉兒道:「不對,天下最南是新明,沒有最東也沒有最西,是連在一起的,大明最西的土地的獅子國,前些日子剛送的國書。」

    趙士楨連忙點頭稱是,心說這事兒皇帝倒記得挺清,聽一遍就知道了。

    說實話教皇帝讀書這事不簡單,如果是以張居正的身份那沒問題,戚繼光、陳沐、李成梁這種身份也還行,可像他這樣的就太難了,大殿上侍衛咳嗽一聲都害怕。

    「球這麼大,為何叫大明呀,這分明是小明。」

    萬曆皇帝抻著小胳膊小腿,恨不得把龍袍大袖斂到肩膀日月上去,小細胳膊兒指著渾天球上的國界道:「藍的是海赤的明,粉的是朝貢國,哎呀呀,為何還有餘色呀?」

    北方蒙古、女真,中南半島諸國以及莫臥兒、奧斯曼,甚至還有遙遠的西班牙,都擁有廣袤而龐大的領土,與之相比明雖大,卻大的並不算太多。

    「回陛下,余色為其他國家。」

    小皇帝聽到趙士楨這麼說蠻不高興的撇嘴,小聲嘟囔道:「這要都填赤,那得填多久?」

    「陛下,上兵伐謀,未必需要征戰。」跟小皇帝說這些讓趙士楨有些想笑,即使他是皇帝,十一歲的天子豈能發動戰爭?他說道:「如今並非不能把諸國化為己有,只是化為己有不易管理。」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小皇帝的話擲地有聲,撇著嘴苦大仇深地說完又尷尬地笑了,問道:「是,是朕這麼說的吧?」

    趙士楨只能點頭道:「陛下說的沒錯,陳帥如今正想在西班牙臥榻之側謀一塊用以酣睡的土地,只是還未達成條約,不久可能在這個地方。」

    他轉動渾天球,銅球發出緩而鈍的聲響,定在有西班牙的一面,道:「塞維利亞大約在這,將來大明也許能租借此處一百年,這也會變成赤色。」

    小皇帝看著雕繪地圖的銅球,像大人般肅容嘆氣。

    「填色之事,朕任重而道遠!」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0:54
第三十九章 沖關
               
    趙士楨離開京師那天,紫禁城裡小萬曆皇帝被母后罰跪一個時辰。

    沒別的原因,小皇帝對大銅球的填色喜不自勝,興奮地睡不著覺,一大早頂著黑眼圈奔到坤寧宮告知李太后這一消息,他要掃清宇內征戰四方,鞋子都跑掉了。

    事還沒說,丈夫早崩後唯一心願就剩教養小皇帝萬曆成人可擔當大任的李太后先定出罰格,無君王之態,先跪半個時辰。

    小萬曆被嚇壞了,結結巴巴說出自己對天下的偉大構想,緊跟著又被加罰半個時辰——不符合中華帝國皇室核心價值觀啊!

    中華帝國皇室核心價值觀沒別的,君王和官吏要知道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別管歷朝歷代皇帝做好這件事沒有,他們自小所受教養都是這個終極目的,追求國泰民安。

    《孟子》三萬五千餘字,為《四書》之最,歷朝歷代科舉必考考點。

    四處征伐好大喜功,這樣的皇帝聽起來是霸主足夠威風,百姓活得舒服麼?

    開疆闢土是福澤子孫後代,當代數萬人乃至數十萬人成為紙面上傷亡數字,即使後世子孫看來也沒有特別感觸。

    可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父母妻兒,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呢?

    皇帝尚不知生死之重,輕言戰事。

    李太后覺得,跪一個時辰不冤。

    但小皇帝可覺得冤屈大了去,跪在坤寧宮大門口石階下,身子板正耷拉著腦袋,眼睛閉起,滿腦子想的都是渾天球上四處不同的顏色,口中唸唸有詞。

    「不讓朕打,朕偏要打……藍的綠的白的黃的,就是你們罰朕跪一個時辰,都給朕等著吧!」

    李太后沒責怪誰,只是坐在坤寧宮門口看著萬曆低頭認錯的模樣,一邊暗自抹淚一邊厲聲驅走為皇帝說情的宮女太監。

    都說嚴父出孝子,小皇帝早早就沒了父親,女子本弱為母則剛,李太后便只能捨去母親慈愛的身份,以嚴父般來教育皇帝。

    害皇帝被罰跪的始作俑者趙士楨對發生在紫禁城的一切並不知情,他昨日率數騎親衛持詔在城外領了戶部挪用軍餉的賑災銀,隨押運銀兩的五百內衛夜宿榆林驛。

    一覺睡個大飽,清晨快馬加鞭向宣府奔去,臨至延慶衛即以詔見有都司加官的指揮使江月林。

    趙士楨是帶著官職來的,此次賑災沾了陳沐災銀的光,他被掛了戶科給事中外派,七品文官。

    可別看官兒小,他還攜了皇帝賑災詔書、內閣傳山西大同主官書信,身後運銀七萬餘兩,左右有宦官、錦衣衛、京營軍士,威風得很!

    當然,宦官、錦衣、京軍,都不是看護他的,真正看護他的就有四個南洋軍府旗軍,剩下人都是看護那七萬兩賑災銀,只要書信和詔書在,趙哥兒在不在其實無傷大雅。

    「江指揮使,在下趙士楨,早就聽陳帥提起指揮在拒馬河一戰的威名。」

    江月林正煩著呢,聽說有朝著外派戶科道員拿詔書叫他,領數騎快馬奔馳過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哪怕看趙士楨左右跟隨又是錦衣又是宦官,照樣不願搭理他。

    該行的禮數都行周到,但多餘的話一句不說。

    沒別的原因,他忙得很,宣府那邊的將校圍堵災民不力,大同的受災百姓都跑到賽驢公臉上了,偌大的居庸關由他把守,不准百姓通過,他想法給自己脫罪還來不及,哪兒有空搭理從京中跑來的道員。

    又不是兵部的!

    不過一聽陳帥,江月林眨眨眼,對趙士楨問道:「南洋軍府陳帥?」

    趙士楨瞧著黑話盤道兒對上了,笑眯眯地點頭道:「不錯,在下為南洋軍府外務司幕僚局吏員,來京公幹,逢大同遇旱災,前來押送賑災銀兩,過延慶衛請指揮加派人馬賑災。」

    畢竟舊部,還因陳沐在時落到不少好處,何況如今陳沐在南洋權勢滔天,江月林自然面帶笑意,不過一聽趙士楨要持詔調兵,嘆了口氣,瞥了趙士楨身後人馬一眼道:「閣下還請先隨我登關吧,往前岔道口走不了,延慶衛也進不去。」

    趙士楨聽出江月林言中另有他意,即命運銀兵臨近居庸關紮營,隨江月林向關口行去。

    隔好幾里地,幾乎剛望見關口沒多遠就聽見城關另一邊亂糟糟的喧鬧之音,他與江月林對視一眼,就見頂盔摜甲的指揮使搖搖頭,一言不發地帶他上城,登上城關這才展臂向外一指,長嘆口氣。

    趙士楨目瞪口呆。

    人,城關外密密麻麻都是人,從大同逃至宣府的百姓或坐或臥,拖家帶口在道中綿延數里。

    「這……」

    「西邊大旱,督撫下令各衛旗軍嚴加守備,宣大糧價水漲船高,督撫及各地官吏傳令各衛,一要放糧施粥,二要嚴防死守,不叫災民越境。」

    「我就想知道他們是怎麼走到這的!」

    江月林提起這事氣得整張臉耷拉下來,道:「誰都想做好人,反正他們沒關口,放行說個道路繁雜兵員稀少就過去了,最後百姓都放到老子這來。」

    「老子也想放,可他娘這有關啊,這要放過去,京師大老爺不得把老子官扒了?」

    「粥也施了,這兩年口外紅薯長得不錯,衛裡存糧放出一多半,要是一兩千人我延慶能養活,架不住西邊都放了。最開始人在衛外,建起木棚、粥棚,七日前糧食還夠四月所食,昨日查人查糧就只夠半月了。」

    「早上粥稀了,百姓就都跑到關口來要進順天。」

    「你是陳帥麾下那什麼幕僚司的,你給哥哥出個主意,我把百姓放了,怎麼才能脫罪。」江月林抬起胳膊肘碰碰趙士楨,小聲道:「我把兵都派到萬全去了,說是協防,關口只留五百,到時就說守不住,你說能脫罪麼?」

    趙士楨看看關下災民,又看看江月林,怔怔地眨眨眼道:「為何要脫罪,飢民無糧可食才要越關入京,在下帶來官府賑災銀兩,只要在宣府購來米糧,困局自解。」

    「現在不是銀兩的事,若是平常,這些百姓也不差那點買糧的錢,早上三兩一石晌午就漲到四兩,朝廷派下多少銀子夠買糧的,我延慶衛施粥就已虧銀數千兩!」

    趙士楨已經茫然了,「這麼貴?」

    「呵,這麼貴?」江月林冷笑一聲,揚臂指道:「你問官府是怎麼收稅的,趕上鬧災,糧價不貴才怪!」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0:54
第四十章 人禍
               
    單單天災不算什麼,天災也比不過人之智。

    單單人禍也不可怕,愚人之智也不比明智之人。

    天災人禍趕在一起才可怕。

    這次天災人禍,可以追溯至嘉靖皇帝在位期間。

    為施行新法,兩京一十三省都在重新清丈土地,北方新法正在施行,從前各式賦役種類繁多,張居正施行一條鞭法的初衷並非是讓百姓少賦役,而是在不給百姓增添新賦役的情況下,讓官府收到更多賦稅。

    過去是種麥的收麥、織布的收布、採礦的收礦、捕魚的收小魚乾兒,徵收時間不同,太過繁瑣不說,關鍵是各類名目有各類胥吏徵收,各種人在其中上下其手,導致無效稅收過多。

    就像清丈土地是為把別人藏起來避稅的土地找出來一樣,大部分稅種以銀定稅。

    程序少了,被人貪墨的機會也少了,以減少無效稅收的方式來增加財政收入。

    但問題出在一條鞭法是南稅,有濃烈的地方侷限,侷限在銀。

    南方百姓用銀的多,因為銀多,海商、銀礦、海外輸入,大量銀集散在江南、閩廣一帶,由沿海向中原輻射,但不包括宣大。

    陝西宣大的百姓還是用銅錢的多。

    稅收方式一改,這邊銀價就高的,一高在銅錢換白銀;二高在過去交稅的實物換白銀。

    過去交稅時間緊挨著大收,那會百姓手上糧食最多,這個時間收稅是體恤百姓;如今稅法改了,還在這個時間收稅,大收時百姓手裡都沒銀子,就要用糧換銀,人人都換,糧價最低,要用更多的糧來交一樣的稅。

    所以稅就重了。

    不受災還好,一受災,誰都吃不住。

    嘉靖皇帝之前,朝廷太倉有銀有糧,每逢遭災立刻能賑。

    等到隆慶皇帝接手帝國時,別說太倉沒銀,九邊軍餉都發不出,還指望拿什麼賑災?那些年都是漕銀漕糧賑災。

    太倉一直沒存下錢糧,抗風險能力就弱了。

    而且這事還怪陳沐,如果沒有陳沐,流入朝廷的白銀會少許多,白銀成為稅務流通貨幣也會晚一些。但因為他,直接或間接流入大明的白銀量劇增。

    與民間流入白銀相比,他每年塞入戶部的白銀其實僅為冰山一角。

    陰差陽錯,致使張居正更早以一條鞭法通行國中。

    這一切彙總一處,再加上遭災時些許奸商囤積糧食,哄抬糧價。

    各地守軍一時心軟,讓百姓匯聚於延慶三衛之地,數萬張嘴哪裡是三處衛所能養活的,而且這些百姓越聚越多,別說居庸關,就是一座大府城都只有坐吃山空一途。

    問題隨之而來。

    趙士楨既在南洋辦事,又在張居正府上住了半年,整個一條鞭法通行來龍去脈他更清楚,江月林幾句話對他來說是捅破了窗戶紙,一點就透。

    這不是天災,僅僅天災,不會讓百姓背井離鄉,更不會讓人拖家帶口逃到居庸關來,想要進順天。

    這是誰都沒有料到的人禍。

    擺在趙士楨面前的問題比江月林還重,他無法押銀兩進大同,他連宣府都進不去。

    「賑災銀必須進大同,不進大同,則災情難遏,居庸關災民會越聚越多,延慶衛糧食總有吃完那天,真到吃完……」趙士楨咬緊牙關,肅容道:「不堪設想。」

    「所以要放人啊!」

    江月林拍手道:「傳令沿途布設粥棚,開關放人,道路不擁堵,賑災銀能到大同,災情可解,妙啊!」

    他這不是為趙士楨想辦法,也不是給百姓想辦法,他這個妙,是終於給自己找到能開關放人的理由了。

    趙士楨一看就知道,搖頭道:「江指揮現在開關,在下的使命能達成,沿途粥棚再多,攔不住人,百姓總歸是要走到京師去的,流民與流匪僅差一個別有用心之徒,衝擊京師,江指揮的腦袋可保得住?」

    「那你說怎麼辦?啥都不做,百姓就在老子眼皮子底下民變,你說我剿還是不剿?」

    「在下有一個辦法,不知行不行得通,但要看江指揮能管幾個衛。」趙士楨看向關下百姓,道:「必須將百姓分開,不能聚在一處。」

    江月林急得都撓頭了,「我能管幾個衛,別看我掛萬全指揮僉事,我管的是屯田,除了延慶右衛誰都管不住。」

    「懷來衛能說上話,中衛左衛屬京軍但現如今是一條繩上螞蚱,也就這四個衛,你先說要做什麼。」江月林搖著腦袋很是挫敗,提防著看向趙士楨,道:「你要讓江某帶兵彈壓驅趕百姓,這事就不必說了,這是要釀成民變的。」

    不是江月林低估趙士楨的心眼,歷來都不缺這樣的官兒。

    若幾十上百人衝擊關閘也就罷了,扣到衛裡吃幾日牢飯送回原籍,這是幾萬人,甚至再過幾日可能就是十幾萬人,來硬的就是拿自己腦袋陪葬!

    「管屯田的正好,在下這就向閣老傳信說明情況,要便宜行事之權,還請江指揮派人傳信各衛、各千戶所,六縣七衛遭災,百姓也必然是自六縣七衛而來,以原籍為百姓劃地施粥,先將百姓分開。」

    「如此一來,每個千戶所管數千百姓,不是難事,同時在各地商市打壓糧價,這事要由錦衣衛去做,在下稍後於衛官中官詳談。」

    跟在天下第一海盜頭子身邊時日久了,趙士楨雖文質之人,行事做派都有將氣,溪敕青袍大袖一斂道:「能壓平的糧價壓平,有壓不平的糧商做硬骨頭正好,待閣老書信一到,破門開倉,充糧賑災。」

    「只要一個,一縣之地只除掉一個這樣的硬骨頭,糧價立即就平。」

    「有了糧,官府免了賦,已分為數股的百姓就能由旗軍各自帶回原籍,辦好了,江指揮不但不用想著如何脫罪,還是大功一件。」

    江月林聽著趙士楨這一氣呵成的計畫,緩緩吞嚥口水,「那,辦不好呢?」

    這年輕文吏膽子也太大了。

    雖然大明律有明文規定囤貨居奇要杖責八十,但真敢囤積居奇的糧商,沒人敢打他八十大杖。

    趙士楨這解決辦法非常簡單粗暴,不是別人想不到,而是旁人做不到,況且聽他的意思,有人不聽勸告,似乎還想破門抄家,還能指揮錦衣衛?

    趙士楨不理他,從親隨背包取過筆墨紙硯,一直墊著城關女牆開始寫信了,張居正、徐爵都得寫,他當然沒有使喚中官、錦衣的能力與才能,但徐爵有。

    恰好,他和徐爵也熟啊!

    聽到江月林不確定的問話,趙士楨連頭都不抬,道:「辦不好,那江指揮就把罪責自己背下,引咎辭官吧,最壞的結果也就這個,不會死。」

    正當江月林瞪眼都想拔刀斬人,才聽寫完一句的趙士楨輕飄飄道:「入廣州講武堂,進學兩年,到時再去南洋軍府任職。」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0:55
第四十一章 賑災
               
    南洋軍府食物鏈最底端的趙常吉,在北方狠狠爽了一把。

    江月林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聽趙士楨的先把百姓分開,衛下旗軍幾十個上百人的往周邊衛所帶,劃出地方各處施粥,進度倒是比他想像中要快的多,僅僅半日就分走兩萬餘人。

    關了幾個不願離開關防,企圖率民叫囂的無賴子,其他百姓即使有些義憤,帶到各千戶所管轄地的粥棚也就不想那麼多了。

    趙常吉繼承自陳沐的民本思想,讓江月林給衛官下令,讓旗軍采木為百姓建廬舍、構篝火、施粥棚,誰還會去管為旁人而起的義憤。

    書信送入京師再傳回,張居正那自然責無旁貸,不但給趙士楨押送銀兩路途上便宜行事這樣說大可大說小可小的權力,更是專門在信中著重讓他該下手時不要手軟。

    神中年可比趙士楨這書生要心狠的多,這般節骨眼,誰敢激民亂誰就是帝國首輔的生死大敵。

    徐爵就有意思了,他對這種事提不起心勁,趙士楨在信裡說的再危言聳聽也沒用。

    人家派來個掌管稽查的錦衣千戶,就一句話,讓趙士楨傳封信給南洋軍府,明年過年燈市借陳帥家宅子使半個月。

    趙士楨起先琢磨自己不能替陳沐做決定,然後才琢磨過味道,雖說陳沐在京師的宅邸每年過年都空著租賃出去,燈市有時一日便是百兩,但徐爵可能並不是真想借陳沐宅子。

    他是想告訴自己,自己不是陳帥,只是陳帥幕僚,不配寫信求他辦事。

    別管他什麼目的,只要把人派來,趙士楨就一點兒都不委屈,事能辦成就好,他在京師的臉面重要嗎?

    一點兒都不重要,咱的根底在南洋!

    一輩子都來不了京師幾次,想那些做什麼。

    災民一走,道路一開,錦衣千戶先行,數十騎錦衣衛與中官灑出去,不做別的,尋各縣縣尊登門,能搗騰出縣令黑賬的就先弄縣令黑賬,弄出縣令黑賬的就去查該縣糧商。

    一兩天功夫沿途各縣、驛所統統備好糧食,每隔十里必有粥棚,一路穿過宣府直抵大同。

    等趙士楨到大同,隨行除十三萬兩白銀外還有七萬餘石糧食。

    多出來的都是查抄所得,不光是趙士楨查抄,宣府巡撫吳兌也在和他幹一樣的事,趙士楨的旁門左道剛好幫了吳兌大忙。

    畢竟哪怕吳兌是巡撫,他也沒有錦衣衛。

    比起巡撫,很多人其實對錦衣衛總旗要害怕得多,尤其當這個總旗掌管稽查時。

    等趙士楨進宣府,吳兌一封調令,江月林那邊開始命旗軍沿途護送,少則幾百、多則上千的百姓陸續返回鄉里,每隔十里一個粥棚,也能安定民心。

    起初趙士楨還有點歪心思,琢磨著山西鬧災,是不是可以讓部分災民到新明去,他們既然都已經背井離鄉,何不再走得遠一些。

    就陳沐所說新明所能容納人口遠超現今楊兆龍手底下那兩三千人,幾千人放到新明島上根本不顯。

    他卻沒有料到這些正經進士出身的文人,在治政上究竟有多大能耐,天災?

    「哈哈哈!常吉不愧為陳帥部下幕僚,賑災最難的事情,已經被你做好了!」

    粥棚道旁,攜官吏隨行的吳兌發出爽朗笑聲,他迎著趙士楨的押銀隊而來,道:「賑災所難,唯在得人、審戶,如今各縣百姓已被常吉分出,後面的事就交給老夫與大同巡撫范溪先生即可。」

    宣府大同已連成一片,大同堵西面,百姓向東成為流民,路上設卡,盤查丁口,用吳兌的話說,是此次鬧災波及甚廣,一縣之地養不活人,需要讓流民走食。

    一來一往,就能給大同諸縣足夠時間準備賑災。

    「大同昨日已派人加急傳信,那邊諸縣官府已準備好接應流民,當地稍貧的百姓賑貸、更貧的百姓賑錢,這些被迫離鄉的百姓為最貧,賑米。」

    「各縣官府向大戶、糧商借錢購米,鬧災諸縣糧價已經平息,不必似常吉般行權宜之法,糧商大戶也是百姓啊。」

    其實在吳兌看來,趙士楨沒有系統賑災方法,僅以酷烈手段行非常之事,甚至有目的地破門抓捕引誘糧商犯法,強徵取糧——這是絕對的懶政。

    「如今朝廷下撥賑災銀兩一到,大同宣府之地可興修水利、貸牛種以資百姓助賑,剩下的就都不是大事了。」吳兌這些天累壞了,走訪治下諸縣,搖頭道:「災時宣大已傳下律令,禁百姓絕種捕魚、禁搶劫偷盜、禁妨礙市場、禁哄抬物價、禁宰殺耕牛、禁勸人出家做僧尼。」

    「各地軍兵都在調度,各縣囚徒都被放出煮粥做棺,病癒的貧民需湯米、患病的貧民需醫藥、垂死的貧民需要稠粥、遺棄小兒需收養,這場大災,能過去!」

    趙士楨聽吳兌仔細地將賑災手段分門別類地講完,當即拱手致謝,他很清楚吳兌為什麼要對他說這些。

    吳兌是在教他作為一省督撫應當如何賑災,不是以他那種非常手段,而是更加『正統、科學』的賑災手段,既不是朝廷漫無目的撥款灑銀、也不是對受災地不聞不問,而是儘量以官府最少的代價,將這些銀兩用到該用的地方。

    「學生受教,多謝環洲先生!」

    趙士楨拜謝吳兌,心中多有感慨,與北方賑災相比,早年陳沐在呂宋每每遇到颱風,應災手段可謂愚笨,也就朝廷派出進士至呂宋任知府後才有所好轉,不過他們在呂宋時也沒關注過那些進士知府究竟是如何賑災的。

    但趙士楨有一點好,繼承南洋軍府優良傳統,稍閒下來便將吳兌所言賑災手段編撰記錄,派人傳送民都洛島。

    陳沐最擅長把這一切歸整,成書後製定成例,旁人僅需遵守即可。

    「先生說到興修水利,南洋軍府前些時候有新設手壓水泵,閣老府邸有構圖,在下以為宣府軍器局可試造,興許可解燃眉之急。除此之外還有蒸機,宣大之地廣設毛紡廠、更有軍器局製造便利、煤炭充盈之利,可大放光彩。」

    趙士楨可沒忘記,大明最早的大型僱傭工廠,除了廣東,就是陳沐曾任職的宣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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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無用
               
    廣東,潮州府,平遠縣。

    縣治位豪居都,設縣僅十餘年,並無城牆,縣東北靠近福建武平縣界碑有山名五指石,威震關島的明將林滿爵,家就在山角。

    過去這地方荒無人煙,這半年來方圓三十里的林氏宗族都將娃娃送到這來,因為林將軍為宗族修了社學,召集鄉老立了規矩。

    從今往後,平遠縣凡林氏宗族,皆可將子嗣送至社學讀書習武,衣食住宿,皆由都中宗族供養,文舉武舉,路費行銀,皆有社學供給。

    林滿爵確實是將軍了,潮州衛沒有實缺的正千戶,授武節將軍銜,兼領平遠民團軍務,防賊備寇。

    他們這個地方在十二年前都是福建人,後來平遠設縣,當了兩年江西贛州府人,之後平遠縣改隸廣東,他們就又成了廣東潮州府人。

    說到底還是三省交界,臨近大山孤立無援,當地又多鐵礦,時有亡命之人躲進山裡,也時有山寨賊人衝出搶掠四方,縣中不能擋,就要靠民團。

    老百姓最怕匪,但平遠的匪最怕民團,所以在平遠縣,最厲害的就是林滿爵,和他從關島撤回來的百餘勁卒。

    林滿爵離開時,五指石山上還沒人居住,等他帶部下押運棺槨回來,山上已多了一座草廬庵,庵裡有個老和尚,自稱無用禪師,過去是臨近鄉下大地主,跑到山上出家。

    草廬扎石林之中,故號石林寺。

    寺廟沒什麼樣子,但無用和尚很有銀子,僱人圍石做廟,被林滿爵從山下架炮轟個正著。

    「曾二帶兵走小道殺上去,林曉在山腰放銃,一干蠢賊莫要走了一個!」

    三尺鳥銃扛在肩頭,林滿爵還提著那柄生了鏽的舊手斧,一聲令下幾十名旗軍朝山上寺廟攻去,武節將軍橫眉哼道:「十餘蠢賊,還要聚民團大軍?」

    這事還得從早上說起。

    無用和尚被山裡賊人搶了,十里八鄉沒人不知道他是因五個兒子過年沒人來給他送飯,一氣之下挖出鎮宅銀跑到山裡出家,興許是僱人修廟時讓人知道,消息傳出去被山裡盜匪惦記上。

    數十賊匪搶進寺裡,不光佔了他的錢財,還把石林寺當作山寨。

    和尚雖年過半百,但一氣之下能出家當和尚的人,這氣性得多大?

    禪師越牆而出的身形依舊矯健,在山下大戶新修的宅邸,嗯,也就是武節將軍林滿爵家借了匹馬,一路狂奔六十餘里,去縣治報官。

    十幾個盜匪跟著老和尚下山,被山口林氏宗族的矮堡嚇住,繞路追趕結果只能瞧見禪師一騎絕塵,轉眼只見林間深處有一府邸院牆又高又厚,門口兩尊石獅子且威且武,料想一定是富戶,歹意從心生。

    宅子叫林府,姓氏沒什麼特殊,旁邊武平縣半個縣都姓林,另外一半姓陳,福建大姓,太常見了。

    門房就一七旬老兒,輕而易舉便被制住,再往裡繞過雕繪巨舶出海圖的影壁,馬廄裡居然拴著十餘匹北馬,教這幫賊匪眼珠子都要躍出眼眶,他們知道——這真是大戶,他們發財了!

    確實是大戶,這個林是林滿爵的林。

    林將軍宅子裡當時剛修好庭院,新栽橘樹兩棵,叫來好友觀賞飲茶。

    說起來林三佬也沒什麼好友,不過是副千戶武略將軍林曉、潮州衛鎮撫昭信校尉曾習舜等人。

    這幫人從戰場退下來,朝廷不吝賞賜,又變賣戰利金銀,賺了百年俸祿。關島之戰時日雖僅半年,其中烈度卻遠勝他們過去數年,當時還鄉成了廝殺漢心頭唯一執念。

    可真還了鄉,平順過日子卻又顯得無趣至極。

    閒得發慌,就起宅邸、興社學,就架橋修路,就聚在一處飲茶。

    他們正聊到想回南洋軍府接著與西夷作戰,曾習舜在廣東都司的朋友前些日子來信說朝廷與西夷議和了,大感人生無趣,就聽見戛然而止的吶喊與短暫格鬥的聲音。

    開門望過去,庭院各處或坐或站的關島老卒神情錯愕地看著橘子樹下,樹底下九個盜匪跪了一圈,地上落著兵器。

    以黑金剛為首的十餘外洋林氏家兵各個頂虎頭鐵盔,披工紋鎖環甲,持雙手戚家刀、長柄金瓜等兵器虎視眈眈。

    黑金剛身邊已經有三具屍首,一個被戚家刀削去首級,另外兩個被金瓜砸爛腦殼,紅白塗地。

    兔子打進狼窩了!

    結果不言而喻,無用禪師到縣治也碰了一鼻子灰,縣裡遇上兵事都要去五指石找林滿爵,五指石遭了匪患跑到縣治來報關有什麼用?

    等官府皂吏帶著禪師回五指石,仗都打完了,石林寺外牆也只剩殘桓斷壁,賊匪更是蕩然無存。

    林將軍可算給自己找到事做,此次盜匪下山給他召集民團帶來理由,平遠各都青壯發下兵器,以練兵備寇為由分兵五哨進山操練,短短七日拔寨四座,剿滅悍匪數百,三省交界為之一清。

    等兵馬盡散,林滿爵時常攀上五指石,坐在石林寺的院裡,卻並不與無用禪師說話。

    他只是把目光定在新修的草木廬舍寺廟,看生了五個不孝子的老和尚澆水劈柴,成日顫顫巍巍地燒火做飯。

    「軍府有新調令,陳帥來信,需一支船隊越過馬六甲向西,去哪還不知道,但信上言明,其地如林來多山、其敵如林來甚眾,陳帥並不逼我。」

    依舊在林氏府邸,依舊是橘樹下,依舊是那些人。

    林滿爵目光掃過親信宗族兄弟,道:「如果去,林某可為率千七百船隊總兵官。」

    這種兵額只是區域性的小總兵,有時帶兵甚至不如一部游擊,更不如廣東地方的副總兵,但這個出征官號的差別在於能獨自行事。

    「諸位願隨林某去往南洋衛,盡數加官。」

    年輕的林曉坐正的身子向後仰著,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他已經聽出林滿爵話裡意思,道:「叔父還要再去?大帥沒有逼迫我等。關島一戰功成,我部十去六七,這次大帥又派出這般使命……叔父?」

    「我要去。」

    林滿爵扶在桌案上的手握成拳,在桌上輕叩兩下,點頭鄭重地回答。

    他沒有告訴林曉,在石林寺,他彷彿從無用和尚身上看到老去的自己。

    他老了,但他不能讓自己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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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劉綎
               
    民都洛島,南洋軍府衛。

    時至隆冬,南洋炎熱依舊,有船自北來。

    軍府衛中,端坐堂中的陳沐看著昂首闊步邁入府中的劉綎眯起眼睛,他轉頭對身側侍立的婁奇邁問道:「就是他第一個攻上城頭?」

    劉綎不算高,身著重鎧,抱著三叉紅纓兜鍪,束著發巾的額頭被捂出一層汗珠,曬得黝黑的臉上帶著不屬於他這個年齡的堅毅,入堂以顯得傲氣的睥睨眼神掃視眾人,待眼光轉至陳沐時,俯身行禮。

    「末將雲南守備劉綎,拜見大都督!」

    他常人難比的功勛、老練的動作、傲氣的神態、甚至是略顯小將魁梧的身形,都容易讓人忽略他的年紀。

    眼下拜倒堂中行禮的小將,在後世有劉大刀的諢名,其父劉顯馳騁絕倫,不過現在的劉綎估計還使不開大刀,畢竟他還未滿十七,已經能登城拔寨、力擒敵首了。

    「劉帥養了好兒子,劉將軍也有好父親。」

    陳沐頷首,起身離座將劉綎扶起道:「陳某這不興那些繁文縟節,將軍坐下說話。」

    劉顯很久以前就得了指揮使的世蔭,所以雖然沒有實授,但陳沐很清楚眼前這個少年很可能在還不會說話的時候就已經領指揮使的官位與俸祿了。

    劉綎起身再抱拳拱手行禮,見陳沐抬臂引他入座,這才立在座旁待陳沐入座後方坐下,再抱拳道:「晚輩多謝陳帥寬宏,書信已先由都督府傳送南洋軍都督府。」

    「此次前來,是為代父謝過陳帥前番借兵、傳書二恩,家父有言,此等謝意非面陳不可,然軍務在身不得親至,還望陳帥恕罪,晚輩拜謝!」

    劉綎再拜,被陳沐抬手止住,眼珠微瞟,這都督劉顯這次倒是要比傳信借兵時有禮的多,派兒子過來拜了又拜,原因其實在半月前來自右軍都督府的文書中就能瞭解。

    劉顯征討九絲蠻可謂功成名就,打算告老朝廷卻不同意,派他繼續守四川、雲南,目的直指三宣六慰。

    剛好前些時候,受僱於莽氏洞烏的葡萄牙火槍隊長在書信中告知澳門主教其近期一項針對大明的軍事事務,主教卡內羅就明葡聯盟,將洞烏欲對木邦宣慰司動兵的消息遞交陳沐。

    陳沐做順水人情,消息派人直送劉顯,莽氏有備而來,劉顯防患未然,戰事結果如何陳沐並不知曉,但看如今劉顯派兒子過來答謝——顯然大有收穫。

    「不必多禮,劉將軍如此、劉帥也是如此,外邦欲對我動兵,陳某怎能坐視不理,何況拚殺全賴劉公,不在陳某。」

    「劉帥謝意,陳某應下了。」

    陳沐算是笑眯眯地應承,轉而肅容道:「前番右軍都督府傳信,緬甸宣慰司歷次反叛,隔絕供奉,數十年來早已不勝其擾。」

    「隴川宣撫多士寧對大明忠誠,過去曾勸誡莽應龍,去歲為其妹婿岳鳳所殺,金牌印符被奪,岳鳳玩弄權術取隴川大權,殺多士寧即投莽應龍,偽受隴川宣撫。」

    「而木邦、孟養諸三宣六慰,早已名存實亡,即使有對大明忠誠的,其忠誠也不過是不與大明為敵罷了。」陳沐抬起二指輕點桌案。

    「劉帥所言,海陸齊進,進逼緬甸,重收三宣六慰,陳某以為很難,並非不可行,只是意義不大。」

    劉顯前些時候以右軍都督府傳書,所傳公文是一份報告,建議右軍都督府、南洋軍都督府聯合出兵,以海陸齊進的方式進攻緬甸宣慰司。

    書信中說不清楚,陳沐一邊召集幕僚一邊向葡萄牙索取緬甸宣慰司的情報,最終議下的結果都不樂觀。

    劉綎聽陳沐這喪氣話,不屑的表情都寫在臉上,譏諷道:「坊間傳聞陳帥兵強馬壯,加以右軍都督府之力,難道還擔憂不可勝過區區蕞爾小邦?」

    「我兵強船堅,馬可一點不壯。」陳沐輕笑一聲,並不想跟小兒理論,起身抬手沉吟幾下,對他說道:「來,都上樓,緬甸宣慰司的情報,樓上已有彙總。」

    陳沐說著率先向屏風後樓梯走去,軍府幕僚將校緊隨其後,劉綎客隨主便,他也想上去看看陳沐的本事。

    將門子弟就沒有不爭強好勝的,李如松那脾氣其實並非特例,像他們白手起家的老子對文官大多是多有顧慮,這幫子弟牛起來權當文官是個屁,能讓他們服氣的只有更厲害的將門老前輩。

    顯然,陳沐只能算個偽前輩,說起來劉綎當指揮使的時候,陳沐還在清遠當小旗呢。

    軍府中堂二層幕僚室內寬闊圖卷被拉開,陳沐憑印象拉開瞟了一眼結果發現是新弄到的印度海陸輿圖,趕緊讓親兵捲上去,如今地圖多了他的印象都不好使了。

    仔細分辨繩尾鐵片銘文,這才準確地把中南半島圖卷拉開,手持竹鞭指著東北部雲南道:「劉帥在信中意圖不明,陳某猜測是想以雲南都司發兵,自騰沖衛向西南,鎮木邦、孟養,牽制緬甸宣慰司莽氏大部兵力。」

    接著他指向中南半島西南的印度洋出海口,道:「如果此戰需要陳某,又是海陸齊進,南洋軍府自然是以海船攻緬甸腹背,攻佔莽氏根基,劉帥可是這個意思?」

    小劉綎眼睛在幕僚司裡巡迴一圈,在文士裝扮雙目迷茫神遊天外的徐渭臉上定格片刻,拱手毫無誠意地奉承道:「陳帥高明,家父正是此意。」

    「我知道,朝廷素來將緬甸稱作宣慰司,八百等地亦是如此,無視其地早已不受朝廷控制數十年的現實,朝廷對三宣六慰的情報有多少?實際還不如葡夷多,他們在緬甸莽氏麾下、暹羅等國皆有僱傭兵,對他們的兵力、兵器,劉將軍瞭解多少?」

    劉綎呆怔地眨眨眼,張口並不確定,道:「干死就完了,瞭解這些作甚?」

    「二十年前,莽應龍整合緬甸之地,其勢大盛,向東滅阿瓦、奪蘭那、裂孟密,向北招誘隴川、干崖、南甸諸多土官,其根基之地,有民眾三百萬。」

    「十一年前,攻陷暹羅都城,扶傀儡王之戰,發兵號稱九十萬,其實是吹牛,但其窮兵黷武近十丁抽一,陳某幕僚估計,其兵在十五萬上下,其中半數,是劉帥自騰沖一路侵攻途中會遭遇的兵力。」

    「這些年緬甸戰事不息,可以想像其中多精悍老卒,但能預料的敵人並不可怕,劉帥有馳騁絕倫之稱,為我大明最優秀之將帥,可以戰勝一切敵人。」

    「但那些早已被莽應龍策反的土司呢?他們會在劉帥腹背,就像陳某在莽應龍腹背一樣,糧道斷絕,大軍當如何?如劉帥退回騰沖,兩軍無法聯繫,陳某率軍深入敵境又當如何?」

    陳沐對劉綎遙遙食指,「干死就完是對的,但將帥發兵之前應當先思慮幹不死該怎麼辦。」

    「軍械上,其國多精鐵少乏鐵,故非精兵者無甲,但葡人與其深入聯繫,莽氏能自造胸甲、鳥銃,與我大明文化相通,又可鑄炮,雖其參戰皆為小炮,依然不可忽視。」

    「莽氏所恃,大量步卒、少量銃兵組成步兵,能撐在小火炮快速在戰場機動的龐大戰象,還有僱傭的葡夷火槍手兵團,這個不多。」

    陳沐張開兩手在胸前比作圓圈,道:「我們要面對的並非區區緬甸宣慰司,是一個兵力龐大,落後與先進並存的國家。」

    「之所以陳某說此次作戰沒有意義,在於……劉將軍,你知道這個國家是如何出現的麼?」

    陳沐說到這時面容耐人尋味,他抬手指向雲南,道:「嘉靖五年,木邦等三宣慰司齊攻緬甸,其向朝廷求援,朝廷派永昌知府一人去往勸說,三宣慰司不聽,吞其土而治,後照常進貢,朝廷遂不管。」

    「如果那時候出兵,六慰都不會丟。」

    「木邦土官罕拔向朝廷報請襲職,雲南官吏那這個勒索未遂,不給發承襲紙狀,罕拔生氣就發兵堵了道路,沒道路大明的鹽就運不進去,他們沒鹽,帶兵攻過來的莽應龍反倒不打仗了,派兵給他送鹽,順勢收了木邦。雲南百姓說這是官府愛惜一張紙,打失地方兩千里。」

    陳沐攤開兩手,無力地笑了:「讓陳某的兵去打仗,容易;攻入緬甸,儘管其兵有銃有炮還有像,無妨,陳某自會打敗他們;以劉帥之驍勇,即使莽氏有精兵悍將十五萬。」

    「只要我等不怕死傷,什麼敵人都可覆滅——可滅了之後呢?」

    「官府不把人家百姓當人算了,連人家土司也不當成個人,明明已經把文化教給人家,教人家恩德、仁義禮智信。自己卻把人家當牲口,不講恩德,那求什麼得什麼,人家能還給你的也只有征伐。」

    「徒耗人力財力,人命與白銀當水潑出去,設流官山高皇帝遠;設土官仁義不施攻守之勢易。」

    「從馬六甲到雞籠、從廣東到蘇祿,戰船正在集結、旗軍枕銃待戰,三月之內捷報連傳、三月之後戰事慘烈都準備好,只需要劉帥給我一個理由。」

    陳沐放下竹鞭,攤開兩手道:「我為什麼要讓旗軍死在這種戰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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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首飾
               
    夜晚的民都洛島陷入黑暗,從軍府衛衙陽台向南望去,黑夜裡叢林似乎一眼望不到邊,深林中遠處透出點點光亮,那是臨近軍府的金礦還在工作。

    繁星滿天,夜風吹來海岸的鹹味也帶來涼意,手按窗櫺出神望著遠處的陳沐肩膀被披上薄氅。他沒有回頭,只是抬手把人攬過胸前,手掌輕輕覆在懷中人微微隆起的腹部,垂頭用力嗅著對方脖頸的氣息。

    長久,他才開口道:「小孩出生時,我可能在緬甸。」

    顏清遙並不抬頭,即為人母,眉眼都舒展開來更顯溫柔,只是幽聲說:「奴家一語成讖,說軍爺要在海外揚威,怪不得旁人。軍爺,等你出征,我想回廣州,去佛寺為將士祈福。」

    陳沐眼睛眯成月牙,不動聲色卻甜在心裡,面上詫異地搖頭,稍稍後仰對上顏清遙不解的眼神鄭重其事地搖頭道:「萬萬不可。」

    「龍虎真君是道家神明,干的那都是廣納信眾的活計,同行兒是冤家,不能叫大佛知道咱要出征的消息。」

    陳沐非常正經地說著褻瀆神明極不正經的話,把顏清遙逗得輕輕笑,道:「奴家要是去拜龍虎真君,估計他不靈。」

    「靈,龍虎真君顯聖了,問你想要黑珠項鏈還是白珠戒指,你想要哪一個?」

    「嘻!」

    顏清遙撲哧地笑出聲,眼珠微微轉,道:「奴家在心裡告訴龍虎真君了,神明知道,那你知道麼?」

    窗外月光照風吹青絲舞,陳沐看著顏清遙不說話,半晌才滑稽地瞪大眼睛張開兩手道:「龍虎真君知道,但我不知道。」

    接著他在懷中一摸,火石輕打引燃壁掛紅燭,右手已捧出檀木小匣咧嘴笑道:「我不知道,所以都有。」

    飄忽的燭火光下,雕蝴蝶趕花檀木盒裡靜躺首飾,鏤空銀鑲玉桃心黑珠項鏈、鏤空金鑲玉分心白珠項鏈一雙,銀抽花喜鵲黑珠指環、金累絲牡丹白珠指環一對。

    「去年珍珠送北京,托二十四衙門銀作御前作坊偷偷打的,喜歡吧?」陳沐裝模作樣地癟著嘴道:「我可喜歡了,好看呀,過年做好的,我揣了快一年,捨不得給你。」

    「御前作坊!」顏清遙正高興呢,看著兩雙首飾愛不釋手,聞言突然抬頭瞪眼道:「去年就做好了,軍爺一直拿著?」

    陳沐一本正經,揚著下巴倆眼依依不捨地瞅著戒指項鏈,指指點點道:「那可不,你看這首飾,皇室作坊是不一樣,工藝天底下匠人會的多了,但宮外頭沒這設計……鼓著嘴做什麼,我逗你的。」

    「頭一次做這事,雖說不是偷,上下打點好,金銀玉珠也都是咱自己的,但讓御前作坊做東西到底是違制,怕宮裡追究,可比打仗殺人害怕。」

    臉比城牆厚的賽驢公在家人面前從不掩飾自己的慫,道:「等了快一年,金子都快捂化了,看徐爵還好好在指揮使位子上呆著,估計沒事。」

    顏清遙聽明白了,一雙眼睛滿是疑惑,合著事兒是讓徐爵給辦的,那出事也是徐爵出事,你這麼害怕做什麼?

    「小心使得萬年船嘛。」鼎鼎大名的南洋陳帥為自己託人打首飾的精明而暗自竊喜到眉飛色舞,道:「人不能總幹好事,成天拯救世界也挺累的,做點這些事刺激呀!」

    顏清遙看看首飾,眼神說著無可奈何,看看陳沐,臉上寫著關愛智障。

    「軍爺不是說不和緬甸打麼,聽紅薯說把老劉家兒子都擠兌走了,劉哥兒來的時候趾高氣揚,回去一聲不吭的。」新首飾的喜悅也擋不住戰事將臨的擔憂,顏清遙道:「怎麼還要打,還要親自出征。」

    「擠兌?」

    陳沐輕笑著搖頭,「我可沒擠兌劉小刀,你知道西夷的醫師麼,就腳疼剁腳頭疼剁頭那種,朝廷地方官吏對待土司,看上去像傲氣,其實只是小家子氣,這種氣概不改,我為朝廷打下多大疆域都沒有用。」

    「一個民族要多偉大才能既有雖遠必誅的氣魄,也有天可汗的豪邁?縱然國破,這種氣質會隱藏數十年上百年,但它不會消失,北京城裡滿地丁字路口是為了城破後蒙古騎兵跑不開馬,以阻擊他們——我們活在一個被戰爭改變的世界,戰爭也必將改變接下來的世界。」

    「我說劉綎說劉顯,是想讓他們更加慎重,並不是我不尊重他們,恰恰相反,我非常尊重他們,但不想讓他們知道。」

    「那塊土地和咱打了上千年,比我先前的對手,倭寇葡夷西夷都要強得多,和他們作戰是要死人的。」

    「正因要死人,我才必須親自出征。」

    「但,就像關島一樣,你招林滿爵回來,陳將軍鄧將軍都在,他們就能贏。」

    就算全天下所有人都懷疑陳沐的作戰能力,顏清遙也不會懷疑,她只是擔心道:「軍爺不必親自出征,軍府難道不要運籌帷幄?」

    陳沐向窗外望了一眼,軍府衙門不遠處的宅邸裡還亮著燈,他攬著顏清遙,指向高拱的府邸,道:「人老缺覺,你看老頭兒還沒睡呢,軍府有人運籌帷幄。」

    「我要改變那片土地,必須瞭解它,真正的瞭解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不瞭解就無從改變,那有大明之外最大的土地與最多的國土,那有久負盛名的佔城稻,那有面向印度洋的出海口,那能養活數百萬人。」

    「何況,我不能把年輕人推上戰場,自己卻安坐後面,一字一句讀著戰報,難道當初的你願意嫁給一個這樣的我?」

    顏清遙毫不猶豫地點頭,其實她心裡清楚戰前一切勸阻都是徒勞,但她還想試試,她說:「奴家願意。」

    這倒使陳沐始料未及,頓了頓才結巴笑道:「我,我一直以為你嫁我是因為我勇敢,沒想到是因為我英俊,唉。」

    顏清遙沉默了。

    好半天,她才重新抬起頭道:「軍爺,奴家現在相信你不用佛祖保佑也一定能贏了。」

    「為什麼?」

    「莽應龍兵器不行,傷不了你,尤其是臉。」

    陳沐把手攏進顏清遙發間,心滿意足地笑了,道:「好了,你要真願意拜,明天早上我會下令北港加築兩座媽祖娘娘廟,我在海上你就拜娘娘,等登陸的消息傳回來,你就拜娘娘身後的炮,它們是我的好朋友。」

    關窗的陳沐最後呼吸著夜風,望向北港的眼底如釋重負。

    如果兵敗,三十六座炮廟連成一片組成岸防工事能為大明保存這座海外金礦島,也能讓他的孩子安然出世。

    「萬事大吉,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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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騰沖
               
    萬曆元年的最後一天,本該在四川辭舊迎新的大都督劉顯率川兵五千餘移防雲南,駐永昌騰沖衛。

    騰沖並非雲南最邊沿,但隴川、干崖二宣撫司皆在先前與緬兵作戰中丟失,南甸也不能獨存,干崖土司刀怕文、南甸土司刀樂臨,皆退入永昌。

    騰沖衛,以此成為大明西南邊陲事實門戶。

    「這場仗不是我要打,即使此次不打,短三年五載,長八年十年,總歸要與緬甸一戰的,否則雲南之地危矣。」

    劉顯這輩子不容易,雖然他是個南昌人,天生力大,青年時以傭工為生,趕上災年吃得多險些餓死,有了輕生念頭,到祠堂裡上吊兩次都沒死成,覺得是神明保佑,哭著拜別神像,混跡於縴夫之中。

    後來輾轉到四川,豈活於寺廟中給人幫工,偷吃佛像貢品以求生,靠天生力大把貢品偷偷藏在大鐘底下,有時教小孩識字,這樣的日子一直過了很久,冒籍考了四川的武生。

    直到遇到戰事巡撫募兵,別人慫恿他去投軍,初戰揮舞兩把鍘刀,手格五六十人,小卒直升副千戶,此後僅七年,就已經是統制大江南北的狼山總兵官。

    鬚髮皆白但身形仍舊魁梧的劉顯放下筆記,抬頭看著屋頂斗栱,長嘆道:「六十啦!」

    過了今夜,劉顯就六十了。

    「你老子想告老,朝廷不讓,陳帥還是有本事啊,這些東西他能弄到,精明。」劉顯拍拍桌案上陳沐讓劉綎帶回關於緬甸的情報,抬頭皺眉仔仔細細看著侍立一旁的兒子,嗤笑一聲,道:「絨毛猢猻!等你老子不在了,多跟陳帥學。」

    戚繼光、俞大猷、譚綸是典型中華武將,他們歸納前人智慧,都屬於孫武子在這個時代的傳承者。劉顯則是……則是張益德的繼承者,就是能打,所以馳騁天下破軍殺將無能擋者。

    至於陳沐,那是個非典型武將,對旁人來說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劉顯這麼大歲數,打那麼多的仗,從沒見過還未打仗,隔數千里之遙,就已經把緬甸從歷史到疆域、從人口到軍備統統摸清楚的。

    「這個人賊啊!」劉顯拍拍桌案上的輿圖,道:「看看這地圖,比雲南地方官府對自己治下三宣六慰還要瞭解。」

    這不是陳沐的功勞,這些地圖都是澳門主教送來的,葡萄牙的僱傭軍在中南半島橫行,既在莽應龍麾下、也在暹羅國受僱。

    他們有多重身份,既是天主的信徒,也是王國的探險家,是受僱的傭兵團,也是懷揣密信的刺探。

    活躍於每個存在戰爭的地方,人數不多但學識超人,既為自己拿到雇金,也為國王繪製地圖。

    劉綎並未開口奉承什麼父親正值壯年之類沒用的廢話,這個時代身為將門子弟,一個十六歲男孩上過戰場登城殺敵,過早成熟與對父親天生的畏懼讓他說不出那樣的話。

    他只是緊攥著拳頭,半晌道:「陳帥說他正在準備,但似乎不願出兵。」

    劉顯擺手笑笑,道:「他準備就行,雲南地方也在準備,出兵,從來不是願不願的事。」

    其實要不是南洋軍都督府,劉顯也不會想在現在打這場仗,尤其是以徹底打折上升期的莽應龍為目的,因為劉顯很清楚從騰沖衛向西南打過去,搗巢是不可能的。

    方圓六百里,能把戰線推到木邦、孟養一帶,就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能向西南挺進二百里,把隴川、干崖、南甸三個宣撫司奪回來,就算不虧。

    他能做的也只有這些,道路不暢、山林居多,走出騰沖衛,處處天險處處難,最好的平原土地全部都掌握在緬甸莽應龍手中,其實就連推進六百里劉顯都不敢去想。

    但有陳沐從海上登陸就不一樣了,他需要的只是把敵人大軍拖在木邦的高原山區,這才給了劉顯對進取西南最大的幻想。

    「朝廷願不願意,才是關竅,這場仗要動兵七萬之眾,一年半載,少說花費五十萬兩,朝廷至少要準備一百五十萬兩,為父只要確定陳帥在做準備,就足夠了。」

    劉顯說著斂著鬍子笑起來怡然自得,頜間白鬚緩緩顫動,對兒子道:「陳帥最大的本事不在打仗,而在生財,天底下所有戰事都在賠錢,花費百萬兩空得勝敗。」

    「即使廟算有得,那也在今後十年二十年,遺澤子孫,禍在當代。」

    「唯有南洋陳帥,他在戰事一起就能給朝廷掙錢,你爹讓你去跟陳帥通氣,問他思量並無他想,就是想問問他,這場仗能不能掙錢。」

    「如今既然他在準備,卻又不太想打,為父估計這場仗掙錢是夠嗆,但保本兒應該還行。」

    劉顯說著起身走到窗口,窗外有永昌府百姓綻放煙火爆竹放起鞭炮,老將軍咬緊牙關,「這仗贏了,少說讓緬甸退回平原,木邦孟養隴川南甸都可改土歸流,朝廷願意打。」

    「趁老夫還沒死,趁老卒還有精力再戰,就在今年,就是現在,一戰絕西南後患五十年,以莽賊之血告三宣六慰,我大明——回來了!」

    大明沒回來,倒是四川的楊應龍來了。

    萬曆二年伊始,四川巡撫調播州軍三千自貴州走貴陽府入雲南,雲南最寬廣的官道只有自東向西這條路,兵馬逶迤民夫拖沓,直將道路堵了月餘。

    其他諸地兵馬在趕來路上都不能與愛出風頭的楊應龍爭鋒,統統讓路等他先行。

    沒辦法,誰讓人家播州土司帶著朝廷加急調令呢?

    從播州到雲南,播州發兵三千、工匠一千八百,沿途徵調貴州力役、雲南力役,走到哪都不下萬人,他們運著大批輜重直抵騰沖衛,卸下輜重則險要之地伐竹結寨。

    騰沖衛最前沿直與緬甸控制隴川接壤的高地,一身甲冑外罩三品武官袍的楊應龍揮手便有穿破草鞋的匠人拜倒向劉顯獻圖。

    楊應龍抱拳正色道:「稟都督,南洋軍府陳都督命在下攜鐵泥而來,伐竹造工事炮堡,隨戰事開始,向南二十里二十里造過去,現今鐵泥可供六十里所用。」

    「南洋軍府已奏報朝廷,助安南總兵武文淵之侄武公紀北攻升龍,通河道以輜兵糧鐵泥銃炮甲械,供雲南地方備戰。」

    劉顯皺起眉頭,他能看懂炮堡結構,也明白這樣的好處,但……陳沐在想什麼?

    他通過兒子之口,給自己分析了莽應龍有多強大,三百萬民十五萬兵,是極為棘手之敵。

    然後與莽應龍的戰事還未開始,又積極投身份裂的安南戰場?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02
第四十六章 手本
               
    陳沐對緬甸戰事非常理智,但對安南就不是那麼理智了。

    萬曆二年朝廷假期方歇,南洋軍府奏報經驛站送入朝廷,張居正急招兵部尚書、太子少保譚綸議事。

    「譚少保,人還未入府,咳聲便已令僕聞而相迎。」

    張居正與譚綸交好已經許多年了,如今譚綸五十有七,二人交情更勝,譚綸心知張居正是玩笑,也不在意,擺手道:「前日隨陛下祭祀日壇,冬月風寒,老夫咳嗽難止,還要被人彈劾啊。」

    「也許他們說的對,年老體衰之人不宜擔當部堂,如今天下戰事方歇,也到了在下該辭官的時候了。」

    譚綸老了,真的老了,金戈鐵馬已成空話,他更嚮往薄田數畝,宅院中看戲聽曲兒的日子。

    畢竟南倭北虜的憂患,已在他們這代人手中消弭。

    「你可不能走,天下戰事也未歇呀。」

    張居正笑笑,緊狐裘將譚綸迎入府中書房,把譚綸扶到客座上,這才自己落座,帶著帝國首輔臉上少見的得意問道:「少保可覺明亮?」

    張居正府邸很大,譚綸以前身體健康的時候沒少來,深知首輔是有潔癖的,衣裳要一絲褶皺沒有,府中也要沒有半點雜物。

    不過這次應招登門,譚綸只覺有工部匠人出入首輔宅邸稍顯凌亂,但除了遠處隱隱傳來的轟隆聲,倒無其他異狀。

    書房室內很暖,這沒什麼特別,京師大多宅邸牆壁皆有夾層冰道煙道,外塗保溫椒料,夏為冰牆冬為火牆,內走煙道,以此來去熱取暖。

    但張居正的書房特別在於,牆壁上有四盞琉璃燈,不見火光卻能發亮。

    「閣老這是何物?」

    「工部琉璃燈,燒蒸機驅電機,水汽為動,發電以亮光,燒爐出煙走火牆,冬日驅寒。」張居正脫去裘袍,再端坐回位上,道:「燒煤並不比過去冬日取暖要多,還能發亮。」

    譚綸一聽就笑了,笑到一半不能抑制地咳了幾聲,這才道:「陳南洋做的?他不進工部,屈才了。」

    「他能看上工部?你譚少保寫信問他,看他願不願回來做工部部堂。」張居正本是玩笑,說著卻正色道:「若陳南洋做工部部堂,以其管軍的律令來管工部,說不得又是一賢臣呀。」

    「那工部就沒了,南洋軍府踐行軍令最徹底的就是初犯銃斃,多少人夠他殺?」

    譚綸笑出聲來,仔細端詳著手邊壁掛琉璃盞,這才正色對張居正拱手道:「閣老前番說天下戰事未歇,此次招在下前來,是哪裡又有戰事?」

    從他來時就有這個猜測,不過看張居正有閒情逸致開玩笑,又覺得不太像。

    看此時張居正玩笑的興致差不多沒了,這才發問。

    「陳南洋年前發來兩份手本,過年被保定風雪堵在路上,今日才從榆林驛送過來。」

    張居正說著拿出兩封書信放到譚綸手邊桌案,道:「這其中一封,想必是看了年前雒遵彈劾你,為你鳴不平,陳帥以少見之文華將言官罵得酣暢淋漓,說這天下有三種人言官罵不得。」

    「養其父母家國、教其叔父師長、保其護國之軍,說雒遵不知誰為朝廷干城,只知私慾下不能安黎民百姓上不能報效家國,只知仗唇齒之利蠱惑人心——這一封手本,拿出去可是要得罪許多人的。」

    譚綸眯起眼來,斟酌著對張居正問道:「是陳南洋手書?他不曾與言官置氣,這是誰要害他吧?」

    「他那字跡誰仿的來,工於書法的趙常吉往丑了學都仿不出,天底下敢用炭筆寫手本的,除了他還能找出第二個?」

    張居正又好氣又好笑地說著,示意譚綸去看第二份手本,道:「當時多半是帶著氣寫的手本,近年雲南多受緬甸宣慰司攻擾,其地多山道路難行,故不能制。」

    「今南洋軍府通商馬六甲直至獅子國,故兩軍府欲南北合攻莽應龍,陸路輜重從廣州府送雲南永昌,水陸四千里,若由海路走安南,僅需兩千里,十日可至,路耗甚少。」

    「他派去安南莫氏商議借河道的使者被殺,因此打算先助安後黎、佔城、安南總兵三家攻滅莫氏,再攻緬甸宣慰司。」

    張居正說著一錘定音,道:「第一封手本譚少保看著高興高興也就罷了,不給他發出去,滿腹牢騷話,空得罪人,沒必要拿到朝中去議。」

    「雒遵的彈劾少保也不必放在心上,清談之人,怎知治國高論。」

    張居正不屑地搖頭,安慰譚綸道:「他得罪過馮大伴,不知夾著尾巴做人終日彈劾這個彈劾那個,馮保想起來了自會收拾他。」

    「關竅還在陳南洋第二封手本,這個要拿到朝上去議,請部堂來,就是要心中有底。」

    「安南莫氏不尊朝廷,錦衣衛已去探查此事虛實,若確有此事,南洋軍攻莫氏取河道倒是無妨,勝是皆大歡喜,敗剛好將他召回朝中閒養幾年。」

    聽他說到這,譚綸猛地抬起頭來,就見張居正無可奈何地嘆息道:「當年先帝一紙詔書將他派發南洋,未嘗沒有嬌寵之意,賴其年輕、功勛卓著,哪怕誇下海口為朝廷輸銀不成,教他下南洋玩玩也無傷大雅。」

    「把他放在哪裡都能勝任,未必非在海外。」

    張居正說著又笑了,隨後肅然道:「僕今年有五旬,往多了說還可輔國二十年,到時經歷南倭北虜的老將能臣都已不在,唯他陳南洋還正當年。」

    「他的書吏趙常吉說他以前感慨治倭寇,說大明的倭寇,那些奸妄之徒各個都是走錯路的人傑,叱咤風雲的海盜沒一個死在海上,都死在陸上。」

    「就是今年不把他召回來,後年大後年還是要召,等你譚少保辭官,兵部可就沒他認識的人了。」

    張居正邊踱步邊說,回過身手指點在第二封手本上,道:「把他召回京師,對他好。」

    譚綸點頭,隨後苦笑,咳嗽兩聲拱手道:「緬甸、安南之地,朝中都不甚瞭解,還需翻找卷宗,不過南洋軍府歷來戰事戰報,在下都仔細看過。」

    「陳南洋三絕在船、在炮、在銃,重炮當前強銃在後,專擅以寡敵眾,儘是恃強凌弱。」

    譚綸說起這些胸有成竹:「戰力與薊軍不分伯仲,緬安之地皆近海,兩廣歷年來奏報莫氏多次以戰船驅逐我漁民在珠池採珠,更多次被漁船擊退,依在下愚見,與其擔憂陳南洋……閣老還是傳書問問劉南昌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03
第四十七章 三軍
               
    「莫氏殺我使者,他們的運道終了。」

    陳沐在軍府衛幕僚司背朝輿圖這樣說著,在他身後壁掛著莫氏先祖莫登庸在嘉靖年間投降明朝時獻上的地圖。

    安南屬於明朝的歷史要追至鄭和下西洋,永樂朝兩件大事,除了下西洋,西南另一重大戰略決策就是違背祖訓中『得其地不足以供給、得其民不足以訓令』的祖訓,向安南國開戰。

    那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吹牛大戰,安南史記中記載此戰明軍八十萬出鎮南關,大越以七百萬拒之,不能力敵,明軍攻入升龍,『擄掠女子玉帛,會計糧儲,分官辦事,招集流民。為久居計,多閹割童男,及收各處銅錢,驛送金陵。』

    就這樣,經過這場記載中動員兵力『七百八十萬』的大戰,安南成了後來的交趾布政司,張輔離開一次,地方就反叛一次,駐軍八萬,年耗銀百萬兩,僅能收得賦稅七萬兩。

    其實這場仗雙方動員兵力也就三十萬,安南動二十一萬。

    待到明仁宗、宣宗之時,政策全面收縮,打下的安南已經成為無底洞,乾脆收縮不要了。

    自數十年前,莫登庸篡黎朝大位守備升龍,黎氏舊臣以清化割據南方,使安南進入南北朝對抗時代。

    在莫登庸北方,還有明朝這個敵人,什麼時候廣西開始興兵,莫登庸就到鎮南關下邊跪著,把地圖全交上去,有爭議的土地一並獻出,明朝就收兵不打,莫登庸再回頭揍黎氏舊臣。

    這樣的把戲一度把嘉靖皇帝逗得很高興,封莫登庸安南都統使,就這樣,莫登庸對外稱大明安南都統使,對內建元稱帝,管制安南幾十年。

    過去莫氏和明朝的關係一度比較融洽,如今正值莫登庸玄孫莫茂洽在位,國中有大將莫敬典,一度進攻南朝兵圍清化,也許僅需一次大戰,就能將黎氏舊臣趕盡殺絕。

    「這個節骨眼上,殺我的人,可不明智。」陳沐掃視室內端坐眾將,道:「打不打的主意我拿了,怎麼打,諸位兄長來拿主意。」

    陳沐沒辦法,能給他提供幫助的葡萄牙人並未進入到安南境內,有關安南的情報都來源於廣西布政司,除了手上一張地圖其他全靠猜,這種時候他和劉綎的作戰思想是一樣的。

    座下有陳璘與侍立一旁充滿好奇的兒子陳九經,面容堅毅的白元潔、摩拳擦掌的鄧子龍,當然也少不了講武堂出身的張世爵與南洋軍府老砥柱邵廷達呼良朋等人。

    最後的末坐上,則坐著與諸般大將同處室中渾身不自在的林滿爵與林曉。

    「陳帥,朝廷調令還未發出,此戰如何,當下還懸而未決,僅有一事亟待解決。」

    聽到白元潔肅容言語,陳沐頷首問道:「兄長請說,何事?」

    老白眨眨眼,看看陳璘與鄧子龍,又抬頭看向陳沐,道:「這一戰,不能再讓白某運籌輜重了!」

    此言一出,堂上諸將笑作一團,南洋軍府數年來作戰多次,基本上各將也算各司其職,鄧子龍次次做先鋒、陳璘次次掌中軍、白元潔次次管後勤。

    「哈哈哈,白帥,你是廣東都指揮使,你不管運籌輜重,誰能管?」

    陳璘大笑著對白元潔落井下石,卻見白元潔正色道:「確實如此,過去白某在廣東,此事當仁不讓,但此戰並不用廣東輜重,要從廣西、馬六甲、佔城作戰,不需白某運輜重了。」

    陳沐面帶笑意點頭,向後看看,問道:「呼將軍,調你入廣西統制沿海輜重,白帥率廣東兵船屯瓊州扼珠池如何?」

    所謂的珠池是指後世的北部灣,也就是廣西漁民經常與莫氏、黎氏兵船開戰的海域,從瓊州最西到紅河口,五百里航程。

    「只要白帥扼珠池,輜重、兵船則可運至黎氏轄地,並能擾襲敵軍沿海,這場仗我等不打什麼堂堂之陣,那些戰事讓黎氏舊臣去打,軍府外務司已經派人去清化與黎氏舊臣接觸,告知其我欲討伐莫氏的消息。」

    「這場仗的目的是拿下紅河,疏通要道,並懲罰莫茂洽,但不是為滅亡莫氏,更不是扶植黎氏舊臣。」陳沐以竹鞭在身後地圖畫出幾個圈。

    「南方黎氏舊臣勢弱,清化的鄭松、宣光的武公紀,還有阮、黎等姓氏,割據各地,名義上共尊後黎主,實際互不同屬僅與莫氏相攻。」

    陳沐笑笑,更多的話並未說明,麾下將校已頷首瞭解他的意思。

    陳沐壞的很,雖然用他的話說自己整天干的都是拯救世界的大事,但實際上拯救的大明的世界與大明的子民,這些拯救和別人是沒關係的。

    就像此次籌劃進攻莫氏,其實只是因為莫氏把他派去的使者殺了,並且他需要河道與陸路來打通向雲南的輜重路線,可不是要幫安南統一,更不是要將那片土地收入大明版圖。

    至少實際上不是這個目的。

    殷鑑不遠,納入版圖治理安南,是入不敷出的事情,他自然不會再做這種事。

    在他奏報給朝廷的手本中,就提議請下數道詔書封賞,先軍事入駐護衛河道沿岸,之後再分封各地權臣,進一步加劇割據勢力,並依靠強權使地方安穩幾年。

    兩三年的時間,在陳沐看來就夠了,之後他們打他們的,只要南洋軍府依然能在那片土地上得到想要的一切,沒必要去統治。

    不過,事情的進展出乎陳沐的意料,朝廷比他想像中要激進得多。

    正當陳沐在幕僚司與將校議事時,門口親兵奉上書信,陳沐在幕僚室外看過張居正親筆書信後,攥著拳頭回到幕僚司。

    「朝廷,下令了,我等可以好好議一議對安南的戰事,兵部議事,對這場戰事就一個命令,快。」

    「兵部擬三方合進討滅莫氏,升龍南部沿海為我等南洋軍府攻伐之地,駐軍雲南的劉帥向南與宣光武公紀合兵,廣西俞帥出鎮南關,最終三軍匯合於升龍。」

    「陳某的小陰招兒,不好使咯!」

    陳沐攤攤手,為妄自尊大的莫氏政權默哀片刻,道:「諸位開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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