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此次扎營緊靠著一片樹林,楚錚帶著這數百名黑騎軍趕到時,外圍的軍士們都已退到林中,借著樹木的掩護張弓以待。接替周寒安之職的黑騎軍偏將洪文錦迎了上來,道︰“楚將軍,情形有些不妙,來襲之敵竟似有近萬人。”
楚錚一驚,向遠處眺望去,只見數里外的山崗上,人站得密密麻麻,不禁問道︰“難道是突厥人已越過了北疆大營的防線?”
洪文錦搖頭道︰“不是,據末將看,可能是北疆幾股盜賊聚集而來。此番我等押送的軍需輜重超過以往近一倍,想必因此引來這些賊人垂涎。”
這一路上楚錚從洪文錦和那胖乎乎的軍需官口中多次提起北疆盜賊之事,聞言並不驚訝,冷笑道︰“這些賊人算是撞到鐵板了,他們做夢也沒想到此番押送軍需的乃是名震天下的黑騎軍。”
洪文錦听了心中極為受用,笑道︰“將軍說的甚是。”
“听聞北疆有股最大的馬賊灰胡兒,洪將軍在北疆時曾與這些賊人交過手,覺得他們身手如何?”
洪文錦想了想,道︰“灰胡兒大都是胡漢混血,既不容于胡,也為漢人瞧不起,但來去如風,極為剽悍,人數亦達六千之眾,我五千黑騎軍對上他們,勝負僅為五五之數。”
楚錚點了點頭︰“此番灰胡兒想必也來了。”
洪文錦神色凝重,道︰“不錯,我等八千軍士加上輜重兵三千人,尋常盜賊根本無膽前來。”
“此地距北疆大營還有多遠?”楚錚問道。
“快馬加鞭僅需一晝夜便可到達。”
“兵法有雲︰十則方可圍之。兩軍都不過萬余人,賊人若想進攻我軍只能集中一點,我等倚林列陣便無懼之。另,洪將軍,速遣十名軍士繞道至北疆大營,請孟統領速派兵來援。”
洪文錦放下心來,他方才就擔心楚錚年少氣盛貿然出擊,若是如此,那些馬賊如果為了這些輜重而硬拼,殺敵一千自折八百,那麼八千將士定是傷亡慘重。
距樹林不遠那座山崗上,十余騎並肩而立。看著趙國官兵有條不紊退入林中,一個文士模樣的人長嘆道︰“本想打趙軍一個出其不意,如今看來難了。”
居中一個虯髯大漢怒道︰“齊伍,把韓尚叫來。”
一個灰衣人匆匆跑來,虯髯大漢喝道︰“趙軍為何這般快便發覺我等行蹤?不是吩咐你們將他們的斥侯盡數清除,你與那幫手下是怎麼辦事的。”
韓尚漲紅了臉,道︰“首領,趙軍的斥侯十分狡猾,我等方靠近他們便向樹林逃去,屬下覺得這些斥侯似對我北疆圍捕之術極為熟悉,不像是中原的軍士。”
虯髯大漢一愣︰“你能確定?”
韓尚點頭道︰“那些斥侯逃跑時回身射箭的手法姿勢,與北疆大營的一模一樣,屬下絕不會看錯。”
虯髯大漢沉吟道︰“難道是孟德起擺下的圈套,想滅我灰胡兒?”
那文士說道︰“這倒不見得。六弟在北疆大營多年,若有上萬兵馬的調動定瞞不過他。此番除了華長風所帶的兩萬人在百里外游弋,近半月來並無其他兵馬離開大營,那四萬黑騎軍更是遠在秦趙交界之處。秋某猜想這些斥侯或許是由京城返回的北疆大營之人,人數應該不會太多。”
旁邊一身披盔甲的婦人道︰“大哥,當斷則斷,那兩萬趙軍距此不過大半天的路程,若被他們察覺了,我等可就前功盡棄了。”
那齊伍叫道︰“大嫂說得不錯,首領,動手吧,這賊老天沒有一點轉暖的跡象,若不搶下這批輜重,大伙的日子都沒辦法過了。”
虯髯大漢唔了一聲,對身邊一人說道︰“呼魁,按先前之約定,命你部下一千人為先鋒,沖擊趙陣。”
呼魁有些猶豫,齊伍冷笑道︰“怎麼,呼首領見了有北疆軍在此便害怕了?若是如此,盡可帶你的手下滾蛋,就這點膽色也想來分一杯羹。”
呼魁怒氣上涌,道︰“齊三哥也太小瞧人了,我呼魁豈是貪生怕死之輩。只是趙軍已退入林中,貿然沖擊只怕傷亡巨大,我呼魁手下只有一千五百余人,為了這些輜重將兒郎們的性命全搭進去可不值。”
那婦人安撫道︰“呼魁,夫君的意思並不是讓你等直沖入林中,只去先去試探一番,你且放心,妾身自會帶領兩千子弟為你壓陣。”
呼魁拱手道︰“還是大嫂明白事理。既是如此,呼魁這就點兵出戰。”
呼魁走後,齊伍道︰“大嫂,呼魁本是個奸詐小人,當年二哥之死恐怕也與他脫不了干系,何必管他死活。”
婦人面色凝重,道︰“三弟,大敵當前,我等不宜再生事端,應齊心協力才是。押運輜重的趙軍就算不是北疆軍,從其退入林中之態來看,亦是一支訓練有素的精兵,僅靠我們灰胡兒恐怕難以成事。”
“夫人說的有理。”虯髯大漢說道,“以前舊賬等日後再算。走吧,我等一齊下去吧。”
呼魁來到自己軍中,道︰“鄭普,告訴兄弟們準備出戰。”
一青衣人說道︰“大哥,真的要出戰啊?”
呼魁翻身上馬,道︰“既然來了,肯定要應付一下,否則呂問天若是翻臉了,我們逃都來不及。再說了,那麼多的軍中輜重,如果真拿了下來,灰胡兒肯定不能全吃下,我們這一年也就不用愁了。何況呂問天老婆何勝男也帶了兩千人在後為我們壓陣,不過話又說回來,還是謹慎些為好,老二,你帶上六百人去那林邊試探一番,見情況不妙就立即回頭。”
鄭普應道︰“小弟明白了。”
鄭普點齊了六百人,反復交代了幾句,小心翼翼地策馬向趙軍藏身的樹林馳去。
灰胡兒首領呂向天之妻何勝男帶著兩千灰胡兒在一里外不緊不慢地跟著,齊伍冷笑道︰“青衣盜真是些卑鄙無恥之徒,這哪里有一千人。”
何勝男說道︰“不必管他。此行以試探為主,他們青衣盜也只能欺欺尋常百姓,林中若真是北疆大營的軍隊,去五百或一千人又有何區別。”
樹林內洪文錦見有一彪人馬走來,看了片刻冷笑道︰“原來是青衣盜,就憑他們也敢來我黑騎軍陣前放肆。”
說完,洪文錦對楚錚道︰“楚將軍,末將請命……”
楚錚斷然道︰“洪將軍,北疆乃是黑騎軍故地,此戰由將軍自行決斷,不必請示于我。”
洪文錦匆匆抱拳示謝,回首喝道︰“衛泰,命你率五百騎,等敵距林百五十丈時正面迎擊;李元宗,命你率一千五百騎,全速斜插斷其後路阻擊其援軍,並助衛泰在敵後援上來之前,將來敵一舉殲滅,不得放走一人!”
李元宗與一黑瘦軍官齊聲道︰“末將遵命!”
洪文錦沉聲道︰“此戰乃我南下黑騎軍重回北疆之首戰,定要打出威風來,否則到了大營,舊日的兄弟們還以為我等在南線光吃喝長膘了。”說完又回首對另一名軍官說道︰“馬林,命你部五百人弓拉半弦而射,示敵以弱。”
“遵命!”
楚錚等洪文錦施令完畢方道︰“洪將軍,可否讓禁衛軍亦參與此戰?”
洪文錦一怔,有些為難道︰“楚將軍,禁衛軍從未上過沙場,這般貿然將他們派上去,恐怕……”
楚錚說道︰“本將軍亦知此事,禁衛軍歷來守護京城,其中將士大都未曾沾過血腥,有的甚至連死人都未見過。但禁衛軍平日較為注重步兵操練之法,雖不如騎兵那樣機動靈活,可防御能力亦有獨到之處。稍後由本將軍領隊,讓他們跟在衛泰和李元宗之部身後,亦可感受一番沙場氣氛。”
趙國軍法森嚴,楚錚畢竟是此行主將,既是如此說了,洪文錦也不敢再有異議,何況來敵也不過三千人,真出現什麼險情,自己領兵相援也來得及,便俯首道︰“一切由楚將軍定奪。”
楚錚走入林內,對身後陸鳴說道︰“傳命鄧世方和伍紹一,令他二人召集全體禁衛軍,兩千人攜盾牌短矛,另一千人帶上弓弩,隨時候命。”對楚家來說,京城乃是重中之重,因此楚錚此次赴北疆只帶了陸鳴等四人,其余鷹堂子弟全都移交給了柳輕如掌管。
陸鳴道︰“將軍,真要他們全部上陣?”
楚錚輕嘆道︰“此行北疆大營快到了,若這一戰禁衛軍全無表現,到了大營更難有出頭之日,北疆大營只會把他們供著養著,他們也不會只想在此廝混數年便回京城吧。快去吧,听我號令。”
鄭普帶著那六百余騎不緊不慢地跑著,眼見樹林越來越近。忽聞弓弦大作,一排箭矢從林中射出,青衣盜眾人齊舉盾牌護身,卻發現射來的箭矢綿軟無力,有的甚至尚未到馬前便已墜地。其中一人笑道︰“這也叫弓箭手?北疆娘們的氣力也賽過他們了。”
鄭普也放心了許多,口中卻道︰“少廢話,還是小心為好。說不定這是趙軍的誘敵之計。”
另一人取下背上硬弓,張弓搭箭,攸的一聲,長箭直飛入林中。只听林內傳來一聲慘叫,隱約可見一些趙軍往樹林深處退去。青衣眾盜大為興奮,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馬速。
鄭普叫道︰“弟兄們慢一些,等會同後面大批人馬靠近後再入林。”
話音未落,樹林內馬嘶聲齊鳴,大隊騎兵從林中沖出,只見那些騎兵黑盔黑甲黑氅,連坐下馬匹的面上也戴著黑色的鐵制護面,在雪地間映射出 寒光。
這一切對青衣盜來說簡直太熟悉了,見此情形猶如看到了地獄死神的駕臨,只感到全身都在顫抖。一人突然狂喊道︰“是黑騎軍!弟兄們快跑啊。”
鄭普也驚醒了過來,大叫道︰“魏禿子,帶你部下快些放箭阻擋黑騎軍片刻,其余兄弟隨我撤。”
可天知道這魏禿子此時身在何處,青衣眾盜對鄭普之命充耳不聞,人人都在急著調轉馬頭想往回跑。只可惜已經來不及了,衛泰與李元宗在樹林內特意往後退了數十丈再沖鋒,這千余騎方出樹林便已全速疾馳,百十丈的距離轉瞬即至。這些青衣盜調轉馬頭沒跑幾步,李元宗所率的五百騎已經斷了他們後路。
楚錚見青衣盜在衛泰和李元宗兩隊人馬夾擊之下亂成一團,說道︰“洪將軍,你在此密切注意賊人動向,隨時準備接應。禁衛軍隨我來。”
三千禁衛軍如潮水一般從林中涌出。楚錚一馬當先,卻並未帶著眾軍士沖上前去廝殺,而是從衛泰所部旁邊繞過,向李元宗所在之處趕去。
何勝男在後面看得分明,不由得呻吟了一聲︰“天啊,居然有黑騎軍在此。”
齊伍問道︰“大嫂,怎麼辦,他們的兵力遠勝我們,進還是退?”
何勝男一咬牙,道︰“今日北疆的四大寇都已到齊,我等若轉身便走,豈不失信于人,日後還有何臉面在北疆立足。不如佯裝攻擊,一旦趙軍放箭便迅速後退,與大哥他們會合後再行商議。”
“小弟明白。兒郎們,上。”
李元宗對身後來敵毫不理會,目測了一下距離,與對面衛泰幾乎同時喝道︰“取弓,箭尖微垂半分,放箭!”趙國軍隊歷經戰陣,似衛泰和李元宗這等將領,早就熟練掌握如何在亂軍叢中放箭殺敵而不傷己方,似青衣盜這般聚集在一起,其射箭角度更容易估算。
楚錚此時也已趕到,見馬賊的援兵距此已近百丈,喝道︰“全體下馬!原禁衛十一營一隊至三隊和混合營上前十步,成弧形結盾陣。其余人等持短矛預備。”
禁衛軍使用的盾牌乃步兵之盾,幾近肩高,較黑騎軍的圓盾大了許多,兩千多個盾牌上下一架,如同平地陡起一座高牆,將李元宗和衛泰所部都護了起來。
與禁衛軍中所有將士一樣,楚錚也是生平第一次踏上沙場,說完全不緊張是假的,但身為軍中最高將領,沉著冷靜乃是首要。楚錚從盾牆的縫隙中見馬賊漸漸逼近,長吸了一口氣,道︰“各位兄弟,按我等在京城中尋常操練一般,四隊、五隊的兄弟後退十步,助跑,擲矛!”
近千支短矛越過盾牆,在空中劃了道弧線,直向灰胡兒飛來。十一營在楚錚兩年調教下,已是禁衛軍之冠,擲矛更是其所長,投擲距離雖不如硬弓,但短矛的重量遠超過箭矢,勢大力沉。灰胡兒手持圓盾拼死格擋,但仍有近百人掉下馬來。
何勝男見狀心疼不已,忙一勒疆繩叫道︰“韓兄弟,命兒郎們後撤。”
灰胡兒較青衣盜確是勝出許多,雖遭突襲但並不慌亂,不一會兒便退後數十丈。
楚錚松了一口氣,道︰“李元宗,你速去協助衛泰將所圍賊人殲滅,此地就交給禁衛軍了。”
李元宗笑道︰“那些賊人衛泰足可以應付,末將在此與將軍一同御敵。”
楚錚臉色一沉,森然道︰“李元宗,你可是要違抗軍命?”
李元宗心中一寒,竟不敢直視,俯首道︰“末將不敢。”
“還不快去。”
“遵命!”
李元宗平白挨了頓訓,心中著實不爽,可想想這少年年紀再小,也是自己的頂頭上司,訓斥也是理所當然的,一股怒氣只好全發到青衣盜的身上,大喝一聲如平地驚雷︰“青衣小賊,大爺李元宗在此,還不束手就擒!”說完策馬直向青衣盜沖去。到了近前,李元宗手中鐵槍左右一撥,兩賊人已被掃落馬下,槍尖一抖一突,又洞穿了一個人的肚子。李元宗也不收回槍,徑直將那人挑起甩了兩圈,那賊人尚未斷氣,在空中雙手抓住穿腹而過的槍桿,雙目凸出,慘叫聲撕心裂肺。
青衣眾盜見此狀登時嚇得魄魂皆冒,紛紛向兩邊退去,惟恐踫到這天煞星。李元宗身後的軍士們卻在暗暗叫苦,大趙軍紀明文規定,主將若是陣亡,麾下軍士都要被治以重罪。當下不敢怠慢,緊跟而上。
楚錚看了也不由心中發毛,雖說李元宗武功和氣力都無法與自己相提並論,但那股殺氣卻也是自己遠不能與之比擬的。
楚錚回過頭來,喝道︰“盾牌兵,疾步向前推進,其余持矛緊跟盾陣。”
齊伍見趙軍步步逼近,對何勝男說道︰“大嫂在此壓陣,小弟帶一千騎定可沖潰他們盾陣。”
何勝男卻攔住他道︰“不行,繼續後撤!”
齊伍叫道︰“大嫂,我等馬上兒郎怎可以被這些步兵攆著跑,傳出去我灰胡兒的臉都丟盡了。”
何勝男嘆了口氣道︰“三弟,這些步兵絕非北疆大營所有,北疆大營歷年重騎兵輕步兵,步兵只作輔助之用,而眼前這批步兵不僅配有馬匹,且裝備精良,一些兒郎射出的利箭竟沒有一支能釘在盾牌上。就是方才擲出的短矛,一千人能撐過幾輪?听嫂子的,繼續後撤。”
楚錚騎在馬上,見灰胡兒只顧後退不敢應戰,只覺意氣風發,叫道︰“加快步伐,持矛將士時刻準備。”
何勝男邊走邊不時回首觀望著,見那盾陣後有一人冒著頭在不停地指手畫腳大呼小叫,心中有氣,忽道︰“眾兒郎,取弓,目標那騎馬的趙軍將領,放箭。”
與方才黑騎軍箭射青衣盜不同,較遠距離時普通弓箭手都是舉弓向半空而射,箭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向目標而去。陸鳴等四個鷹堂弟子一直跟在楚錚身後小心戒備著,忽覺情形有異,陸鳴大叫道︰“公子小心!”
楚錚抬頭一看,只見漫天箭雨黑壓壓地向自己飛來,差點嚇得魂飛魄散,情急之下兩腿一夾馬腹︰“快跑。”
火雲駒幾個蹦躥便來到了盾牆後面,陸鳴等人也隨後而至。只听嗤嗤嗤箭矢破空聲不絕,楚錚偷偷抹了一把冷汗,回頭望去,見方才所站之地已插滿了利箭,不由得暗自慶幸,個人英雄主義確實不能有啊,若不是自己逃得快,此時定已被射得千瘡百孔。
楚錚驚魂稍定,不由惡向膽邊生,取下那把從平原城所得的羿王弓,搭上一枝精鐵所鑄之箭,將弓弦置于首格,命幾個持盾軍士挪出個較大空隙,運足十成功力拉弓成滿月,對準了馬賊的主將。正待松弦,楚錚覺得有些不對,那主將雖是身穿盔甲,但從發髻來看竟是一個女子。
偷施冷箭,射的又是個女人,這有些不大好吧。楚錚有些猶豫,忽然感覺左肩傳來陣陣異感,他當日所受之傷雖看似已痊愈,但羿王弓又豈是常人所能使的,南齊大江堂的江三先生奮全力也只能勉強拉開,楚錚武功雖已趨近大成,但全力施為之下,傷處仍有些隱隱作痛。
楚錚無暇細想,手指一松,鐵箭帶著尖嘯聲直奔那女子身邊一人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