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 關洛爭雄·四十四
“簡直是混帳!”大鄭宮中,鄭南風將從長安傳來的密信揉成一團,蒼老而又憤怒的咆哮震得殿內嗡嗡做響。幾名鄭氏家族的核心成員均低頭視腳,不敢發出一絲異動。
長安城破的消息傳來之際,鄭氏成員均是喜出望外。長安城防他們都是一清二楚,本以為再不濟也要十天半月才會有進展的,可沒想到僅一晚便取得了如此大的勝利。得到消息的當晚,鄭南風便在大鄭宮設宴邀請了三家在長安的重要成員,并派人將早就挾持在手的年僅兩歲的雍王四次護送長安,準備在完全占據長安后便宣布陳博的數大罪狀,將其廢黜后立這個剛剛會走路的陳氏旁支為新君。當然,這只不過是個幌子而已,等到局勢穩定后,做什么還不是由他們說了算。
沒想到整整過了五天,鄭志愉卻并沒能一鼓而下,占據長安外城后便再難做寸進。相反,劉虎和楊誠連日來親自率領數百死士不斷突入叛軍之中,二人一遠一近,配合無間,一時間所向披,叛軍雖眾竟然沒有一人可以抵擋。幾乎每一天都有數百上千不等的叛軍死于他們的刀箭之下,整個長安外城陷入了惶惶不可終日的境地。
攻城也是絲毫沒有進展。長安內城與雍門要塞防御能力簡直超乎想象,鄭志愉數次強攻內城,卻再無先前之勇,折損了兩萬多人仍然沒能踏上城墻半步。而之前約好的內應在唐道正等人的嚴密防范下,根本就沒有發揮的空間。連向外城傳遞消息也困難重重。之前長安地糧倉與武備庫幾乎都被搬到了內城,想要單憑圍困便可迫其投降的策略根本就無法奏效。如此一來,幾乎所有人都認識到長安之戰將陷入長期的對恃之中。
不僅長安受挫,連分派出進攻藍田的軍隊也連遭敗績,在小小的藍田城下損失上萬士兵不說,反而被其趁隙偷襲。潰兵四散,甚至連帶影響了渭南一帶的叛軍士氣。而楊誠地親衛營此際也成了長安城外叛軍的惡夢,他們神出鬼沒的不斷出現的各處叛軍營城,斬將燒糧,短短三四天里便讓叛軍遭受了十幾次襲擊,七名萬夫長、十六名千夫長飲恨與自己的大營之中,五千多車糧草化成了飛灰。
由于之前長安的百姓不少隨帝駕逃離,剩下的絕大多數又被遷入了內城,鄭志愉不僅連開國庫激賞將士成了空言。壓榨少數百姓而得到的油水又少得可憐。種種原因交織在一起,便得聚于關中的近六十萬叛軍變得極為不穩定起來,不僅士氣低,甚至不時發生斬將暴亂地事情。雖然進入關中的叛軍大多數是鄭氏所屬,但卻已有控制不下之勢。可以想見,若是一兩個月都不能改變這一局面,叛軍只怕要不戰自亂了。
更為致命的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聯絡到了內城中的內應,竟然得到了己方將領中竟有人與朝廷暗通曲款的消息。雖然也有人懷疑這是對方的反間之計,不過發出這些消息的人都是三家暗中布置多年的心腹。其消息的真偽便更讓人難以辯別了。本來這個消息只有少數幾人知曉,卻不知道誰走漏了出去,短短兩三天里便在叛軍中傳遍了。雖然三家聯手避謠,但卻效果甚微,軍中的猜疑已經無法制止了。
三家內部也暗地里相互懷疑起來。首當其沖地便是實力已經嚴重受損的顧氏。顧氏也從平時的交往中隱隱感覺到鄭家和潘家對他們的猜疑。自知無從辯解之下,數名顧氏核心成員以各種借口離開洛陽。向朔方等仍由自己牢牢控制之地趕去。如此一來,反而更讓鄭、潘兩家坐實了這個傳言,以為顧氏真的與朝廷暗中達成了什么協議。開始更加明顯地提防起顧氏成員了。本來三家就面和心不和,就算明知是楊誠施地反間計,恐怕也無法泰然處之,這種情況恐怕隨著時間地流逝進一步加強,并最終導致其決裂。
而在東南面,葉氏與南乘風均在全力鞏固瓜分到的徐州地盤,根本無遐展開新地攻勢。甚至因為葉家之前的不守約定,使得兩邊暗生敵意,雖然還沒有撕破臉皮,不過據鄭氏派入揚州的探子傳回地消息,南乘風已在暗中調兵遣將,不排除有向葉家開戰,意圖獨占徐州的可能。徐州和揚州緊緊相聯,又有連接幾條水系的運河存在,對于南乘風來說正是擴大自己勢力的機會,被葉家這么一刀切下近半,當然不會善罷甘休。
倒是兗州方面情況堪虞。左飛鴻那一鬧雖然搞得兗州人心惶惶,不過到底只有一千騎,并沒能傷筋動骨。反倒是趁勢崛起的夏云,短短半月內便聚起了數萬百姓揭桿而起,以雷霆之勢占據了數郡之地,聲勢大振。顧祝升被左飛羽連連打敗,聲
墜到了極低的程度,根本無法掌握大局。可以相見,久,只怕整個兗州都會被他攻占。不過那是顧氏的地方,兩家根本沒有出手相救的意思,現時反而有些幸災樂禍了。
不過所有人已經意識到了形勢的不妙。打通潼關后,鄭氏便沿途設驛,每隔一兩個時辰便會有一匹快馬從關中出發,不用一天時間便可將關中的消息傳抵洛陽。由于鄭南風在各軍中暗設了密探,連鄭志愉也無法欺上瞞下,所有的消息幾乎都是真實的。是以對關中形勢的嚴峻,所有人都有著深刻的認識。
“小愉恐怕還是年輕了點,我看不若起用……”一名胡須皆白的老者緩緩地說道,不過還沒來得及提到他欲舉薦那人的名字,便被另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人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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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兒屢立大功,怎么能因這兩天失利便將其換下!三叔難不成是想提那惡仆。恐怕仕明的遭遇便會降臨到我們身上了。”中年男子激動地拍著桌子,雖然口稱三叔,不過卻沒有絲毫敬意。
鄭南風皺眉看了看兩人,一個是因為比自己遲出生幾個時辰而無緣問鼎閥主的異母弟弟鄭南雨;一個是年少便摔斷雙腿,同樣失去繼承閥主機會的長子鄭仕光。憑心而論,鄭南雨不論文韜武略都要勝過鄭南風許多。數十年來一直是鄭氏一族的高級智囊,城府極深。是以鄭南風一邊倚重他的同時,也暗中防著一手。而鄭仕光雖然無能,不過卻生了鄭志愉這個在鄭氏子弟中還算爭氣的兒子,全力將自己地兒子推向了內定的閥主繼承后,在族中說話的聲音也越發的大了。
鄭南雨一直主張重用外姓人才,拉攏孫堯安并予以大力支持便大半出自他的主意。而鄭仕光自卑自己身殘的同時,卻極度的排外。二人常常便因為這個差異爭論,更不相讓。兩個人都讓鄭南風看著不舒服。是以他平時也故意讓二人相斗。
不過現在已經到了家族興亡的關鍵時刻,他卻再不好象以前那個睜只眼閉只眼了。“三弟之論還要再斟酌斟酌,孫堯安雖是個人才,不過他這次的表現實在……”鄭南風嚴肅地表明了自己地態度,接著環視在場的家族核心成員:“此戰關系到我們鄭氏生死,大家須得摒棄一切成見,全心為求勝利。所以希望大家謹慎考慮接下來的對策,否則長此以往,勢必徒增變數。”
也是合該孫堯安倒霉。本來想借楊誠之手殺掉讓他心煩的鄭仕明,哪料到這個無能的家伙偏偏命硬。在糞坑中躲了足足一天一夜。竟然避開了荊州軍的搜索。孫堯安讓他吃了這么大的苦頭,是以逃回來之后便四處訴苦,當然便少不了添油加醋的怒斥孫堯安的種種惡行。這一下饒是鄭南風將孫堯安視為一匹千里馬,也不得不在家族內部呼聲讓將其投入馬了。由于擔心激起河東鐵騎的反抗,鄭南風并沒有一下剝去其軍權。只是讓其率軍進駐洛陽以東。借口便是防備夏云來犯。
其實他內心也清楚,雖然孫堯安最近地表現有些乏善可陳。不過卻也有其真材實料,至少也要勝過喜歡夸夸其談的鄭志愉。不過此次鄭氏幾乎毫無保留的投入的戰役,卻也真不放心交給一個外人。再加上之前攻破長安的喜悅。更讓他有鳥盡弓藏地意思,只要鄭志愉能占據關中,耗費極大地河東鐵騎也可有可無了。即使是這幾天來關中形勢惡化,也沒有讓他生出再度揮出此劍的意思。
“也罷。”鄭南雨嘆了嘆道:“楊、劉二人實為大患,不可不除。他們身為主帥卻屢屢輕率出戰,這正是他們地致命弱點。請閥主召集另外兩家,派出三家之死士進入長安,伺機將其擊殺于陣前。二人既亡,長安指日可破。”
鄭南風點了點頭,不無憂慮地道:“這倒是個好辦法。只是之前的流言已讓我們與顧、潘二家心生芥蒂,死士又是各家為應對最后關頭而備下的保障,只怕不會爽快答應。”章盛在時,影子護衛是各大世家心中揮之不去地陰影,為了防備有朝一日自己成了陳氏削弱的對象,各家暗中都奉養了一批身手高絕的死士,以便保護族中重要人物的安全。影子護衛雖然不在了,但這批死士卻仍是各家的王牌,輕易不會拿出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咳!”鄭南雨重重的咳嗽了幾下,喘氣道:“至少目前三家仍坐在一條船上,只要閥主痛陳利害,兩家想必也不會拒絕。”自己的身子越來越糟,可是自己參與苦心籌劃的家族大業都正在關鍵時刻,念及于此,讓他滿是皺紋的臉上不由泛起一絲頰紅。
“三弟可要注意調養,這個時候鄭家可不能沒你。”鄭南風走到鄭南雨身后,輕輕地捶著他的背,臉上盡是痛惜之色。想起這些年來二人之間的暗斗,讓他不禁生出一絲慚愧,尤其是現在兩個人都是黃土埋到脖子的年紀了,他卻仍然不能對其
心。
“若是真能如此最好。不過閥主也得提醒小愉,數十萬大軍耗費驚人。就算長安不下,也得盡快占據關中。否則一旦洛陽糧盡,一切便無法收拾了。”主管軍需供給的一名長老鄭重地提醒道。雖然洛陽本就是大陳除長安外最主要的糧倉,不過百萬叛軍每日地消耗都幾乎是個天文數字。而北方的小麥今年又欠收,加上譚淵進攻冀州及趙長河占去了并州大半,征調糧食進入洛陽的行動便受到了不小的阻礙。照現在這樣的消耗。滿打滿算,三五個月后,洛陽的糧倉便得見底兒。
“顧家恐怕不會再出多少糧了;潘家又一直叫著糧荒,現在連徐州也沒保住,看樣子得我們一家扛下了。”鄭南風面有忿然之色:“總之傾盡所有,也得保障小愉那兒地糧草供應。等大局已定后,再慢慢找他們算帳吧。”不論人力、物力和財力,鄭氏幾乎已經將自己壓箱底的都拿了出來。不過另外兩家卻沒有這么同心,都暗自為自己留了一手。這些又哪能瞞過鄭南風。只不過現在還不是翻臉的時候,只得暫時容忍了。
“散了吧。”討論半晌之后,鄭南風頓時有些意味索然了,畢竟以他這個年紀,干造反這樣的大事,實在也有些難為他了。“三弟啊,你就先留下吧,一會我們一起見那兩個老家伙,除去這兩個心頭大患之事,越早越好。”
楊誠借著月色望著緩緩流動的渭水。貪婪地呼吸著帶著濕氣的新鮮空氣。這幾日他和劉虎的生活充塞著血腥,為了沉重的打擊叛軍的銳氣,他已經射空了十余個箭囊。殺戮,沒日沒夜地殺戮,幾乎讓他的心都為之麻木。
他的內心里。其實早就厭倦了這種血腥的殺戮。但是命運卻不斷的將他推向這種生活,讓他欲罷不能。他現在多想回到安平。過一過之前那種讀書、打獵、種田的悠閑生活。飛羽的肚子應該已經很明顯了吧,小家伙不知道乖不乖,有沒有讓他或她的娘受苦?再有四五個月。自己在這世界上又要多了一個血肉相連的親人,也不知道自己到時能不能伴隨在愛妻身邊,看著自己的孩子來到這個美麗而又無奈地世界。
自己會有一個兒子還是女兒呢?兒子的話,自己該讓他練習射箭還是多讀點書呢?還是讀書好,兵法和箭術都免不了打打殺殺,兒子最好不要過上自己現在這樣的生活。不過等我平定了叛亂,天下總該太平了吧,應該不會再有廝殺了,看來自己實在是擔心過余了。如果是女兒的話,肯定會像她娘,那就用不著自己操心了。糟,還沒給小家伙取名字呢!嗯,這可得好好想想……
“大人想什么呢,笑得這么開心。”蔡進銳一身水靠,盯著楊誠的臉奇怪不已。
楊誠一驚,接著又笑了笑,好好地打量著自己這名愛將,按著他地雙肩道:“都準備好了嗎?這一次可要辛苦你了。”一路馬車不停,蔡進銳他們比楊誠的預料足足早了一天抵達長安外圍。一得到這個消息,楊誠便立即趁夜潛出城外,憑他地身后,雖然叛軍布置了數道防御,卻根本難不倒他。將任務細細地向蔡進銳講了三次之后,他仍然放心不下,仍然親自趕到河邊相送。
“本來以為沒咱們什么事兒了,大家都悶出鳥來了。一聽到大人還用得上咱,兄弟們不知道有多高興呢。大人放心好了,就算拼了這條命,我們也會完成您給我們的任務。”蔡進銳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說道。
楊誠皺了皺眉頭,面色嚴肅地道:“不準提死!記住了,你可得給我好好看顧每一個人,不能讓他們輕易死掉。而你,更得活著給我回來,否則我可饒不了你。”這項任務太過兇險,又是他一手策劃的,心里便難免有些沉重。不過為大局計,再大地險他也得冒,是以這番離別頗有些易水送別的感覺。
“末將得令!”蔡進銳腰板一挺,面露昂然之色,接著卻又嬉笑道:“再晚就到不了休息點了,大人您看?”雖然他也知道此行兇險,甚至有全軍覆滅的可能,不過在一聽到楊誠這個大膽的計劃時,連他也不禁為之激動。不僅是為了自己能有用武之地,更為了楊誠這個幾乎是異想天開的奇招。他一生之愿便是建功立業,留名青史,之前的種種根本不夠,而這一次他終于有機會了。
“去吧。”楊誠后退兩步,轉向蔡進銳身后必恭必敬地行了個禮:“各位珍重,楊誠在長安靜待佳音。”
眾人整齊回了個禮,壓著嗓子低聲回應:“愿為大人效死命!”話音一落,蔡進銳領頭如魚兒般靈活的投入水中,微弱的水聲轉瞬便消失在風中。兩百條“魚兒”隨其后,在渭水中激起一絲漣漪,隨即失去了蹤影。
天地間一片靜謚,只留下一個人影久久的立在河畔,似乎之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