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關洛爭雄·六十四
楊誠步履沉重地走進因戰亂而空無一人的豐原村,望著斷壁久久不語。初入關中時,雖然也見過一些破落的村鎮,但那里為禍的叛軍只有顧凱鋒的兗州軍,范圍也僅在武關至藍田間。待得叛軍大舉進入潼關,圍城十日之后,雖然一舉破敵,收復外城驅逐叛軍。但這關中大地卻在這六十萬叛軍的蹂躪下,再不堪忍睹。
從長安出來直到這里,也不過短短四天,但沿途所歷十余個村鎮,竟然皆是尸橫遍野、破敗不堪,再沒有一絲生機。從各路大軍所報回來的消息看,叛軍圍城這十日間,整個關中西至眉城,東到華陰,幾乎都是這番景象。雖然前番也有不少百姓隨著皇帝的車駕西行避禍,但安寧了數百年的關中地區,人口不斷增長之下已有近兩百萬之眾,真正西行而去的恐怕還不到半數。算上長安外城中死于亂兵之中的百姓,這次關中因戰火而死亡的百姓也至少有三四十萬之巨,至于背井離鄉之人,則更是數不勝數了。
兵鋒之禍竟如此之巨!十年征北之戰,對于百姓在戰爭中的悲慘遭遇他并非不知,甚至迫于將官的命令,連他也不敢承認自己的手上就沒有沾著無辜百姓的鮮血,雖然那是北方異族的百姓。但是這卻一場完全有別于征北之戰的戰爭,這是一場同族之前的爭權斗爭,但百姓的遭遇卻并沒有絲毫的變化,這就讓他頗有些難以接受了。要知道即使是當初起兵做亂地謝明倫。也只是將饑民趕出,而并沒有趕盡殺絕啊。
有些時候激憤之下楊誠甚至生出將這六十萬叛軍盡數殲滅的念頭。否則無法撫慰那些枉死在戰火中地無辜百姓。但他也知道,這些士兵絕大多數也同樣無辜,更何況戰爭本來就是一件容易讓人為之瘋狂的事情,在鄭志愉以掠劫來勞軍的命令下,又有多少人能保持冷靜。這場戰火已經給天下留下了一道深難愈合的傷口,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盡力加以彌補,而不是把它傷得更深。
“按約定,受到鼓動的降卒半個時辰后就會抵達零口,入黑前分批進入渭南。”看了看天色,張晉根雖不忍打斷楊誠地深思,但卻不得不上前低聲提醒道:“大人既然決定要親往龍崗堡主持受降,咳,也不宜太遲到達,雖然有,咳。楊開和左化龍二位將軍作前哨,也需要我們去準備一下。咳咳!”
龍崗堡距渭南不過四五里路。即使是步兵急行,也不到半個時辰便可抵達。其地勢又高出渭南不少,站在其高處甚至可以一覽整個渭南城的情況。要是在往日,楊誠倒還不敢如此逼近叛軍的大本營,只是現在叛軍軍心已亂,根本無力組織大規模的反擊。而且中心要地也因為缺糧的謠言而轉向孟塬,渭南駐扎的叛軍反而并不太多。楊誠此舉一則是為就近方便接納降卒,二來也可以鎮懾渭南叛軍,作出緊扼其與華陰咽喉之勢,迫其速降又或者潰逃。孟塬擠得人越多,叛軍便會越亂,不論對于潼關還招降,都極為有利。
楊誠并未有離開的意思,反而扶住張晉根,看著他略有些憔悴的臉龐感激道:“這些日子真是苦了你和識文了。看看你現在,唉!偏偏你又不愿外放。我都不知道如何報答你了。”張晉根的才華在這一戰逐漸開始顯示出來,除了之前為楊誠定擬方略出了不少力外,在楊誠進入長安后又負責協調安排藍田防務。甚至還帶著親衛營數立大功,雖然設伏襲殺孫堯安最后功敗垂成,卻幾乎全殲了其精心訓練出來的數百近衛。至于其后襲擾諸營、散布流言、截燒糧草之類地種種,簡直數不勝數。
本來楊誠打算戰后奏請讓他出任一州刺史,讓其可以有一個更大的施展舞臺,但在表露出這個意思后,卻遭到張晉根異常堅決地反對。“一待大人不需要咨事營了,也是我離開的時候。”張晉根如是說。楊誠雖然有些不明其意,卻也深為惋惜:張晉根莫非是在暗示自己,他的理想也如同自己一樣?
“大人言重了。在下得遇大人,咳,才有所施展的機會,也才有施展之意愿。”張晉根恭敬地回道,臉色卻極是平靜。事實上從今早聽到楊誠的整套計劃后,他的表情便幾乎沒有再變過,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話語更比平時少了許多。
楊誠拍了拍張晉根地肩膀,也不再言語,深深地看了一眼這令人心痛的村落,轉身向村口走去。行至村口的大石盤處,又停下了腳步,伸手撫摸著石上已凝固的血痕,長嘆道:“晉根,這場戰亂會不會就這么簡單的結束了呢?”在韓亮青獻上以降破敵的策略后,楊誠再加添補,最終形成了這套完整的破敵總略,以誘降為主,以武力威懾為輔。制定之初他完全陷于叛軍聞風而降的美好憧憬之中,這一路行來,稍稍冷靜后也不禁有了一絲懷疑。
“百姓早已厭戰,現在又地利誘之,當無往不利矣!咳咳!”張晉根一臉感慨,楊誠是在韓亮青的大營中決定好后才告知他的,等他知道地時候高塘鎮已經風風火火的展開了“動員”。初聞之下,他也是為之震動。要知道因為楊誠地志向,咨事營也不止一次的討論過如何在戰后讓百姓迅速安定下來,進而實現大治。不過限于楊誠當時的地位,他們討論最多的也僅限于交州和荊州兩地而已,甚至天下其他州郡,也多以發牢騷為主了。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天下的事還輪不到他們來指手劃腳。
雖然只是牢騷,但對于荊交二州和天下其他州郡的根本區別他們還是有一個統一而又命中要害地見解的,那便是土地。
交州地處嶺南。向來只是流放之所,并沒有什么世家大族。甚至在葉浩天治理交州前,大多數地方都是荒野。沃野千里地盛況,也是楊誠讓其放手而為三年后才初現端倪的。所以土地對于交州來說完全沒有什么問題,新開墾的土地占了超過九成,要如何處置自然是楊誠說了算的。
至于荊州,荊南半壁的豪門世族在謝明倫先后兩次的叛亂中元氣大傷。根本已經沒有什么勢力了,楊誠接手之后要想任意施為也并不比交州困難多少。更何況當時朝廷根本無力顧及,想要干涉也得等到平叛之后,到時一切都已成定局,難以改變了。
但是其他地方呢?只要百姓一天沒有自己地土地,便不得不接受鄉紳地主的盤剝,鄉紳地主之上又
世族,各種勢力縱橫交錯,牽一發而動全身。別說楊帝恐怕想要改變起來也不是那么容易。
等到楊誠被封忠勇侯、招討大將軍后。恰逢叛軍圍城,戰事繁忙。哪還有心思去想這些事情。一直到楊誠做出這個令人震驚的決定,這才又勾起張晉根往日的種種想法。他和張晉根都是普通百姓出身,雖然家境稍好,能有機會入塾修學,但對土地卻也有著切身的感受。楊誠此舉無疑是從根本上解決了懸在百姓頭上最根本的問題。“但是,大人此時也考慮到了吧……”張晉根默默想到。最終還是決定將自己一路所想說出來。
“百姓興,大人卻苦了。”張晉根不無憂慮地道。
“我有什么好苦的。”楊誠不明所以地問道。要說苦,他也不是沒有,長年的征戰對他來說無疑就是最苦的差事了。可是為了完成自己肩負的責任,這又算得了什么呢?更何況這苦也快要到頭了,三家平定,并州地苦差又丟給了劉虎,或許這一仗將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了。
“大人難道真不知道,此舉已為大人引來一番禍事?咳……”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張晉根地話。楊誠痛惜地撫著他的背,直到好一會才稍稍平復。張晉根喘了一會氣。臉上浮出一絲紅暈,吃力地說道:“偏偏大人又絕不愿……唉,既然如此,還需早做打算。”
“你是說朝廷方面……”楊誠輕輕捶著張晉根的背,將他撫在一旁坐下,臉上卻露出沉吟之色。有鑒于之前章盛的遭遇,他當然不會對張晉根所慮的毫無所覺。只是在百姓大義之前,一切對他來說都顯得如此輕微,根本不足以慮了。
“也并非沒有補救之策。”張晉根緩緩說道,臉上卻生出一絲愧色。“在下思慮愚鈍,現在回想,之前實在錯得厲害,要是識文在此就好了。咳……”張晉根雖然胸懷謀略,但為人卻不太果斷,而且思慮往往慢上一線。單從謀略看或許他還要勝過張識文,但急智決斷,他卻又相差太遠了。
“晉根不要著急,唉,我真不該拉著你和我一起來,看這樣子你病得不輕了。古山,拿水囊來。”楊誠自責道,其實他今天見到張晉根時,便看到其臉色不太正常,不過當時滿心興奮,也就沒有怎么放在心上。做出一系列安排后,便不停的趕了十幾里山路,他倒沒事,但病已纏身張晉根可就苦了。
張晉根撫了撫胸,被楊誠拿著水囊喂了幾口水,一咳了好一陣,看得楊誠著急不已。歇了一會后,他才緩過氣來,繼續說道:“其一,良民證上不能加蓋招討大將軍印,現在雖然遲了點,不過幸好到現在應該也只有三四萬張。請大人立即派一腳快之人,告知咨事營,以后所有良民證皆加蓋地方官府之印,在何處受降,就蓋何處之印。叛軍聚集之所不過數縣,現在趕刻官印也不遲。”
數十萬張良民證,要是蓋地全是大將軍印,想想都讓張晉根一陣后怕。一旦這些降兵返回家鄉,這些良民證必然會傳遍天下,到時想不讓朝廷生疑也是不可能的了。楊誠此舉可謂是百姓之大福,雖然無心,但被人栽個收買民心之罪,根本就無可詳解。得民心者得天下,若無志于天下,得了民心結果自然可想而知。
“其二,龍崗堡之后,所有受降均改由京畿部隊和將領輪流擔當,荊州軍絕不介入其中。武關至南陽沿途的驛營,也應由各地官府負責,并皆以朝廷和皇上的名義,這個必須密囑。”
“其三,若無必要,荊州軍可駐地休整。只好委屈一下眾將士了,大人在報功時壓一壓,不要鋒芒太甚。”
“這未免也太……”楊誠皺了皺眉,覺得張晉根此舉也未免太過了。對于朝廷的猜疑,他也有著心理準備,不過他一直認為自己此番功成之后,隨即身退,享受天倫與安寧,絕不會重蹈章盛困居長安的后轍。自己既然有了這個決定,再怎么也不應該疑心到自己身上吧。
張晉根嘆道:“人心險惡,大人豈能以己度人?”對于楊誠收買人心,特別是民心的“能力”,張晉根心里當然一清二楚。他那種出自內心,全然沒有虛假的風格,根本是別人學不去的。但越是這樣,便越容易惹人猜疑。對于戰事已經不用他再謀劃什么了,他當然得為楊誠的未來考慮。
“可是,這樣未免太過委屈眾將了,更何況晉根你這次也是居功甚偉。”楊誠心有不甘,他對功利沒有興趣,但也不能要求屬下將士跟他一樣。事實上他也知道,眾將士中有不少人都期盼著建功立業,封妻蔭子,甚至青史留名。若是連這場仗自己都要壓下他們地功勞,那他們恐怕再難有機會了。
張晉根擺了擺手,肯定道:“只要大家知道是為了大人,絕對不會有人心存怨念的。其實也怪在下思慮不周,這才累得大家一起受難。”雖然這段時間他也是忙得不可開交,但張晉根卻難消心中地自責。皇帝入蜀暫避后,楊誠被授全權處理各項事宜,這些事當然也就落在咨事營上。皇帝一直快馬疾行,關中諸事根本無法及時稟報,甚至到現在為止,除了聽到皇上會派禁軍回來支援的消息外,連一道圣旨也沒下過。此時圣駕已到成都,消息往來差不多要一個月,就更不用說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皇帝完全等同于不存在了,咨事營做起事來又完全繼承了荊州效率極快的風格,很多事便完全按著荊州的規律去辦了。現在想起來,雖然百姓從中受惠無算,卻已為楊誠闖下了天大的禍事了。想到這里,張晉根不由嚇出一身冷汗,為了穩定民心與軍心,他們完全效法荊州時,讓鐵嚴華抽出不少嘴巧的說書人,在坊間、軍營大肆宣揚楊誠及荊州軍的種種。雖然這才只是開始,但百姓和將士對楊誠的好感已經在不斷增強了。這可是京畿之地!
“咳……還有,讓鐵嚴華立即召回所有說書人,由咨事營詳擬內容后,再行派出。唉,這可……”急憂交加之下,張晉根哇地吐了口血,竟然昏了過去。
“晉根!”楊誠抱著張晉根,一臉焦急。事情,真得有這么嚴重嗎?要知道當初面對鋒芒正盛的叛軍,也沒能讓張晉根如此變色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