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大秦帝國風雲錄 作者:猛子(連載中)

 
rufh1234 2010-10-27 09:53:1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59 26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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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超級謀劃

  公子豹和寶鼎聊了很久,直到晚宴結束,叔侄二人還是意猶未盡。

  坐在辒車上,寶鼎回想著與公子豹談話的細節,心情難以平靜。從公子豹的字裡行間,清晰地透漏出一個訊息,宗室貴族對目前的處境極度不滿。

  大秦從商鞅變法開始,直到現在,宗室貴族的利益一直受到限制和打擊。在過去的一百多年裡,宗室貴族聯合本土舊貴族為了維護和奪回自己的權益,一次次地反撲,他們殺了商鞅,趕走了張儀,驅逐了甘茂,在惠文王、武王和昭襄王前期,以樗裡疾為代表的宗室貴族一度成功維護了宗室的權益。

  到了昭襄王中期,隨著以宣太后為首的楚系外戚的崛起,隨著以司馬氏和白氏為首的軍功貴族的崛起,宗室貴族的權益再一次受到了致命的打擊,而受到打擊的原因就是宗室貴族的分裂。

  昭襄王、涇陽君、高陵君兄弟三人都是宣太后的兒子,身體裡都留著楚人的血液,當宣太后把持朝政的時候,當這些身體裡流淌著楚人血液的宗室貴族和楚人外戚貴族牢牢控制著大秦國政的時候,老秦人血統的宗室貴族們理所當然地受到了打擊,而打擊他們的手段就是“法治”,就是大秦律法,結果這些人都被毫不留情地禁錮在了雍和櫟陽舊都,他們除了宗室屬籍外,除了聊以養家餬口的財富外,一無所有。

  楚系外戚勢力就是由一部分宗室貴族和外戚貴族組成,也可以說是宗室貴族和士卿外戚貴族聯手操控朝政,這時候,朝堂上只有楚系一個聲音,宣太后、昭襄王和穰侯魏冉、華陽君熊戎等人齊心協力,使得大秦飛速發展,國力急驟增強,對外戰爭更是取得了一場又一場驚人的勝利,而以白起為首的軍功貴族的崛起自然也就成了必然,誰也不可能阻止他們的崛起。

  楚系外戚的勢力太強大了,強大到以至於威脅到了大秦國祚的安危。三家分晉、田氏代齊,這都是血淋淋的教訓。昭襄王做為大秦的君王,老嬴家的族長,當然要考慮王國的安危。軍功貴族事實上大部分都是大秦本土的舊貴族,這些舊貴族主動適應時代的變遷,以謀取軍功繼續維持本階層的權益,他們忠誠於大秦,以守護大秦為己任,他們當然也不願意看到大秦被一幫楚人所控制。

  於是,隨著大秦在中土的強勢崛起,隨著大秦國力的增強,隨著大秦國土、人口和財富的增加,咸陽不可避免地出現了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貴族勢力之間的矛盾不可避免地爆發了,而這直接就摧毀了咸陽穩定的政治局面,風暴呼嘯而至。

  范睢出現了。范睢是魏國人,先在魏國中大夫須賈門下當門客,遭到須賈誣陷,被魏國相國魏齊酷刑拷打,並棄於茅廁。范雎裝死,逃到秦國,受到昭襄王的賞識,做了十年丞相。范睢主要有兩個謀略,對外實施“遠交近攻”,對內推行“固干削枝”。李斯在《諫逐客書》中曾高度評價范雎,“昭王得范雎,強公室,杜私門,蠶食諸侯,使秦成帝業。”

  事實上,“遠交近攻”不過是張儀“連橫”之策的精華版,在這之前,秦國就是這麼幹的,范睢不過做了個總結而已。昭襄王之所以需要范睢,是因為他的“固干削枝”之策,也就是李斯說的“強公室,杜私門。”說白了就是打擊楚系外戚,打擊軍功貴族。

  范睢做丞相的十年,是大秦最輝煌的一刻,也是大秦距離統一最近的一刻,長平之戰是中土從分裂走向大一統的轉折點。同時,這也是大秦政局最為動盪不安的十年,宣太后死了,楚系外戚被趕走了,武安君被殺了。大秦最輝煌的一刻還沒有結束,便迎來了大秦最黑暗的一刻,而大秦最輝煌的一刻是軍功貴族和以楚係為代表的士卿貴族聯手合作幾十年的成果,但這個成果在瞬間便被范睢摧毀了。

  大秦人之所以切齒痛恨范睢,切齒痛恨關東人,原因就在如此。

  從大秦人的角度來說,無法接受李斯對范睢的評價。從歷史角度來說,范睢有很好的聲譽,上承孝公、商鞅變法圖強之志,下開秦皇、李斯統一之帝業,是秦國歷史上繼往開來的一代名相,也是一位在政治、外交等方面極有建樹的謀略家。這個評價太“高”了。實事求是的說,他在秦國都幹了什麼?戴著放大鏡在歷史裡尋找,所能找到的范睢的功績就是及時阻止了大秦統一中土的步伐。

  拋開楚系外戚對大秦國祚的威脅不說,當時穰侯魏冉、武安君白起絕對是一對最佳組合,如果宣太后的壽命能延長幾年,魏冉和白起能夠繼續合作幾年,趙國肯定滅亡。趙國滅了,大秦可以迅速統一中土,因為當時的大秦上上下下士氣如虹,兵鋒所指,擋者披靡,中土其他六國根本抵擋不住。

  范睢不應該是大秦的功臣,而應該是關東六國的功臣,正是因為範睢設計驅逐了楚系外戚,殺了武安君白起,沉重打擊了大秦軍功貴族和外戚士卿貴族,還有身體裡流淌著楚人血液的宗室貴族,導致大秦的統一大業驟然停止。范睢挽救了關東六國,延續了關東六國的國祚。

  范睢在離開秦國的時候,有人說他是“蘇秦第二”,是魏國派到秦國的大間諜,但昭襄王心裡最清楚,真正想殺人的是他自己,范睢不過是他的替罪羊而已,所以他放走了范睢。

  昭襄王為了自己的君王利益,毅然置王國利益於不顧,大開殺戒,結果快三十年過去了,大秦的統一進程沒有任何進展,朝堂上至今還是血雨腥風不斷,歸咎其原因,公子豹和公子寶鼎的意見完全一致,今日的秦王政就像當年的昭襄王一樣,為了君王的利益,置王國利益於不顧,他不遺餘力地壓制宗室貴族,他要趕走楚系外戚,他要打擊本土軍功貴族,依靠自己可以控制的、對自己言聽計從的關東人來實現統一中土的宏圖偉業。這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關東人能幫助秦王政開一代帝業?的確,關東人幫助秦王政開創了帝業。

  歷史上,秦王政在開創帝業的過程中,始終把宗室貴族牢牢踩在腳底下,利用軍功貴族統一了中土後,他又把軍功貴族牢牢踩在腳底下,最後朝堂上就剩下一幫士卿貴族,以關東人為主的士卿貴族,這些人對他言聽計從,他君王的權力達到了顛覆,然後,他死了,帝國轟然傾覆,原因無他,帝國這棵大樹在誕生之初就是中空的,沒有宗室貴族,也沒有軍功貴族,一陣狂風暴雨襲來,大樹轟然倒塌。

  這是什麼樣的帝業?十五年的帝業也值得炫耀?這正是范睢等一批堅持“法治”的公卿大賢們種下的惡果,正是這些人在昭襄王、秦王政的心裡種下了君王至上,中央絕對集權,在君王駕馭下的由士卿貴族控制國政的理念,這導致大秦帝國只有十五年的短短國運。帝國的十五年是君王至上、中央集權和以法治國這三大國策被極度扭曲的十五年,帝國的結束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結束,標誌著中土人矢志追求了幾百年強國富民理想的最終破滅。

  公子寶鼎認為他看到了帝國滅亡的深層次原因。

  當然,帝國敗亡的原因很多,但公子寶鼎現在是宗室貴族,他的身體裡流淌著老嬴家的血液,他要為自己的利益集團謀利,他理所當然要在帝國誕生之際,在帝國權力和財富再分配之際,拿到本屬於宗室貴族的那一大塊權益,所以他理所當然認為帝國滅亡的根本原因是宗室貴族和軍功貴族遭到了致命打擊,他要為此而鬥爭,而廝殺。

  公子豹不知道未來,但他和所有的宗室貴族一樣,不甘心本利益集團的整體衰落,不甘心宗室貴族在權力和利益上的損失。這是老嬴家的江山,這是老嬴家的王國,這個王國的權力和利益本來就屬於宗室貴族,但因為王國長治久安的需要,宗室貴族必須與士卿貴族、軍功貴族共享王國的權力和利益,然而,現在的事實是,宗室貴族的既得權益給最大程度得剝奪了,他們變成了“一無所有”的權貴,這是他們絕對不能接受的,所以他們要反抗,要鬥爭,只要有機會,他們就毫不猶豫地展開瘋狂的反撲。

  時代在發展,制度在改變,人的貪婪更是慾壑難填,三家分晉,田氏代齊,士卿貴族的貪慾永遠沒有止境。大秦在發展過程中也是一樣,士卿貴族不斷奪取權柄,不斷攫取利益,他們的理念是,大秦是大秦人的王國,不是老嬴家一家的王國,所以,宗室權貴是腐化的,墮落的,保守的,反動的,是應該被打倒的,軍功貴族是野蠻的,無知的,危險的,是應該被駕馭的,唯有士卿貴族是先進的,文明的,智慧的,理所當然是王國的統治者,理所當然是權力和財富的享有者。

  士卿貴族的這種理念一直延續,世世代代,被各種各樣的社會制度所包裝,直到永遠。

  寶鼎總算想明白了。在他穿越而來的文明社會裡,君王和宗室貴族已經成為歷史,軍功貴族消失得更早,士卿貴族最終成了勝利者。士卿貴族前赴後繼百折不撓地堅持著自己的理念,君王宗室武人和百姓都是他們實現自己理想的工具,所以王國滅亡了沒有關係,君王宗室武人和百姓死了也沒有關係,他們永遠活著就行,他們高唱著禮儀忠信,但孰不知,他們就是人類歷史上最無恥最沒有道德良知的偽君子。

  歷史是勝利者書寫的,士卿貴族是勝利者,歷史由他們書寫,所以君王宗室武人和百姓永遠都是受到詛咒和譴責的對象,而他們永遠都是人類的救世主。

  “老子要殺了你們,殺光你們。”

  寶鼎心裡的怒火熊熊燃燒,這一刻,他徹底融入了這個時代,他身體裡的宗室貴族血液終於融化了他的靈魂,他變成了一個戰國貴族,一個為了維護和攫取本利益集團的宗室大權貴。

  歷史上,像寶鼎這樣的宗室權貴,從古至今,都是被詛咒被譴責的對象,腐敗保守反動就是刻在他們身上的歷史標籤。寶鼎在他前世的時代,同樣詛咒譴責這些王室權貴,然而,重生後的寶鼎成了王室權貴,他成了腐敗的保守的反動的阻礙社會發展和人類前進的“反動派”中的一員,他曾試圖掙扎,做一個先進的與時俱進的引導社會發展的全新的王室權貴,然而,他的想法太幼稚了,當敵人要奪你的權勢搶你的財富甚至要凌辱你的尊嚴砍下你的腦袋的時候,你還會堅持自己的理想?去他娘的狗屁理想,老子和你們不死不休。

  於是,寶鼎就這樣成了“反動派”,他放棄了前世的人生觀道德觀和價值觀,堅定不移義無反顧地投身到“反動”事業中,做了一名由一代代士卿貴族所寫歷史中的遭到一代代人所唾棄的“反動派”。

  趙儀緊緊抓著寶鼎的手,擔心的望著他。她不知道寶鼎要殺死誰,因為寶鼎的敵人太多了。今夜在公子豹的家宴上,這對叔侄坐在一起說著一些她根本聽不懂的話,但這些話裡透漏出一股濃濃的殺氣,她清晰地感受到了,未來寶鼎所面臨的局勢太險惡,寶鼎不知道還要殺死多少人才能保證自己的安全。

  “我是一個反動派。”寶鼎親暱地拍拍趙儀,大聲笑道,“一個在歷史上可能要遺臭萬年的反動派。”

  反動派?趙儀聽不懂,但顯然這個反動派就是大惡人的意思。

  “你怎麼知道自己要遺臭萬年?”趙儀不解地問道。

  “因為歷史不是由我們這些人書寫。”寶鼎笑道,“歷史由我們的敵人書寫。”

  “歷史由史官書寫。”趙儀問道,“大秦的史官是你的敵人?”

  寶鼎愣了一下,隨即伸手把趙儀抱進懷裡,哈哈大笑,“我給你講個故事,然後你就明白‘我們’是誰,‘我們的敵人’又是誰。”

  寶鼎回到蓼園後,與趙儀直奔天香苑。

  烏氏、琴氏和墨家今天中午同時接到寶鼎的書信,共聚蓼園。

  烏氏裸、烏重父子,琴唐和琴珪叔侄,墨者姜平和馬骕,蓼園的唐仰和司馬昌,四家坐在一起共議合作事宜。還有一家也被邀請而來,那就是趙國的卓氏。卓氏正式加入到蓼園一系,老卓文開始籌劃卓氏產業的大遷移。

  四家的合作早在年初就開始了,成效還是比較顯著。墨家迅速擺脫了財政危機;烏氏的錢全部投到了蓼園、墨家和琴家的一系列產業上,雖然這大半年來烏氏一直陷入危機,但收穫依舊豐厚;琴氏得到了墨家的技術支持,得到了烏氏的財力支持,再加上隗氏進入咸陽權力中樞得到了更大的照撫,今年的受益非常驚人,這也是琴氏家主隗清在接到寶鼎扭轉局勢後即刻返回咸陽的重要原因,這時候,琴氏一定要擺出堅決追隨蓼園的態度。

  蓼園的產業本身就很龐大,公子襄又全力經營多年,其財富之多實際上不亞於琴氏和烏氏,但宗室權貴要低調,不能太張揚,畢竟他們位於權力頂層,財富太多容易成為政敵的攻擊目標。公子襄就是太張揚,結果給秦王政毫不猶豫地拿下了。

  寶鼎有前世豐富的歷史經驗,又有現代文明的營商理論,在這方面當然小心謹慎,所以他在離開咸陽之前,交給烏重和趙信的任務就是儘可能把蓼園的產業置換到烏氏、琴氏和墨家名下,利用與三家合作的機會,把財富的所有權放出去,但牢牢抓住財富的控制權,如此就把蓼園的財富悄然隱藏了起來。所謂大道無形,就是這個意思。

  其實大家都明白寶鼎的意圖,說白了就是預留後路。蓼園的產業都在別人名下,財富的所有權都給了別人,財富是不是就沒了?當然不是,寶鼎實力擺在哪裡,別人想送錢都送不上門,碰到這個送錢的機會誰肯錯過?不就是代為經營嘛,就算經營虧了,也一樣送錢給蓼園。

  公子寶鼎一旦倒了,蓼園的財富自然就給沒收充官了。等到他再起來的時候,財富已經損失慘重。用這種辦法就能有效規避風險,但前提是,財富的所有權要給絕對忠誠的人,否則肯定給別人吞了。

  寶鼎的想法則與眾不同。我有實力,我就不愁沒有錢;我要想更多的錢,就需要更大的實力,如此週而復始,實力越來越大,財富就越來越多,那麼代其經營的人就更加忠誠,因為忠誠一個有實力的權貴,經營者可以從中獲得難以估量的財富,然後大家就形成了一個利益集團,這個利益集團為了維護和發展,會不遺餘力,長此以往,那麼這個利益集團的核心人物就會更加有實力,利益集團的財富就更多。反之,你沒有實力了,這時候富可敵國就是災難,最終不但財富沒了,連九族都沒了。這樣的例子太多,孟嘗君、春申君、呂不韋,等等,活生生的例子比比皆是。

  其實這是一個死道理,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除了大智慧者,很少有人能做到。寶鼎的智慧比別人高嗎?不是,他本來就一無所有,他根本不在乎失去,他來到這個時代的抱負是拯救帝國,為此他需要權力,需要改變歷史軌跡的實力,那麼實力從何而來?靠自己一個人行嗎?當然不行,他需要一個強大的利益集團。

  如何組建一個利益集團?這就是寶鼎的第一步,他利用工商業的聯合,把烏氏、琴氏、墨家和蓼園四家的利益緊緊捆到了一起。這四家都有自己的利益鏈,都有自己的勢力,那麼這個利益集團一旦出現了危機,大家都要自救,都要儘可能利用自己手上的力量,如此一來,這個利益集團的實力就會不斷擴大,最終形成一個龐大的無處在不的滲透到大秦每一個角落的超級利益集團。

  當然,目前這個利益集團才剛剛具備雛形,距離寶鼎的目標還有十萬八千里,未來的路還很長很長,但可惜的是,留給寶鼎的時間太短了,中土的統一就在眼前,而統一後的帝國在財經政策上肯定是重農抑商,鹽鐵官營,嚴厲打擊商賈的“投機倒把”行為。(這個時代普通商賈的主要經營方式就是計然之策,就是魏國巨賈白圭的致富理論,也就是囤積居奇,抓住時機低買高賣,典型的投機倒把,所以帝國誕生之後大力打擊商賈的政策也沒有錯,只是矯枉過正了。)假如寶鼎未能在帝國統一之初掌控朝政,改變國策,那麼他所要建立的這個龐大的利益集團必將半途夭折,以宗室權貴、軍功貴族和巨賈富商所組成的這個利益集團將成為帝國瘋狂打擊的對象,大家一起玩完。

  寶鼎為此憂心如焚,但人的禍福總是相依相伴,寶鼎被趕回封邑,失去了權勢,卻在無意間獲得了快速發展利益集團的絕好良機。

  烏氏裸、琴唐和卓文等人與寶鼎、趙儀簡單問候之後,就由琴珪向寶鼎詳細解說這一年來四家合作的成果,以及所商定的未來幾年的合作意向。

  寶鼎出塞,隨行眾多,留在咸陽主事的就是烏重和琴珪這一對少主。烏重中途被抓,琴珪獨自挑起大梁,直到離開咸陽為止,所以這四家合作的事情最清楚的就是他了。

  寶鼎非常耐心地聽完了。

  琴珪說完之後,大家都看著公子寶鼎,等待他說話。既然公子寶鼎破天荒地把四家公開召集到一起議事,當然有很重要的事情宣佈。

  寶鼎從案几上鋪開一張做工很粗糙的黃紙。紙已經造出來了,但工藝不成熟,質量不高,目前正在進一步研製。不過韓非對這種新東西非常感興趣,現在寫稿都用這種做工粗糙的黃紙。寶鼎拿起硃筆,在黃紙上迅速畫了一張中土地形簡圖,然後標註出了咸陽、洛陽和宛三座大城。

  “這是未來大秦帝國的中心位置。”

  眾人已經習慣寶鼎用帝國來代替統一後的大秦,見怪不怪,神情都很專注地望著案几上的草圖。

  “這也是未來帝國商貿最發達的三座大城。”

  這一點眾人認可。南陽地理位置特殊,雖然將來不能和咸陽、洛陽相比,但肯定能超過陶邑、臨淄、邯鄲、大梁和陳等商業發達城市,畢竟統一後的政治中心在咸陽,商業中心也要西移。

  寶鼎的意思很明顯,南陽是他的封邑,他在封邑裡有經濟特權,大家都要去南陽經營,以便把南陽打造成未來的中土著名工商業大城,一起發大財,但寶鼎接下來的一句話把眾人的這種想法瞬即擊碎。

  “我曾經說過,帝國重農抑商,鹽鐵要官營,要嚴厲打擊商賈,所以我請你們聯合起來,竭盡全力在統一之前擄掠中土財富。”寶鼎說道,“事實上,未來的帝國沒有商貿,巨商富賈都將被遷徙到咸陽、南陽和巴蜀三地,你們的財富將被帝國席捲一淨,你們的命運可想而知。”

  寶鼎其實一直在重複這個話題,從政治、經濟、國策、法家學術等各個方面進行闡述,大家基本上都能接受他的觀點,就連老卓文從側面瞭解後,也同意寶鼎的說法,畢竟這是有先例的,當初齊國的管仲就是以強國富民為藉口推行官營之策,甚至連娼妓都由官府經營。

  “在法家看來,強國富民就要重農抑商,這一點我同意。”寶鼎繼續說道,“但呂不韋以商富國的策略是不是完全錯誤?當前中土諸國鼓勵營商,原因無他,互通有無。鹽鐵也是私營,這個原因更簡單,因為官營鹽鐵需要耗費大量的人力和財力,當前各國國力不足,無節制地徵調徭役必將引起民憤,所以只有讓巨商富賈去經營,王室從中抽取十分之三的稅。帝國統一後,百廢待興,中土數百年的戰爭更是讓黎民痛苦不堪,窮困潦倒,這時候王國首要之務是與民休息,所以重農是肯定的,輔之以商更是必要的,有什麼理由非要重農抑商,甚至直接斷絕商貿?”

  眾人沉思。這個問題問得好,問到要害了,眾人一時間找不到答案。

  “我要自請就國了。”寶鼎說道。

  眾人神色平靜,沒有絲毫的驚訝之色。這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整個咸陽的權貴都知道寶鼎要滾蛋了。

  “我為什麼要走?我危害到了王國?我威脅到了大王?”寶鼎笑著搖搖頭,“或許你們認為這是權力鬥爭的結果,不,你們想錯了,這是大秦‘法治’國策的必然,從昭襄王到今日大王,從穰侯魏冉到武安君,到今天的我,都是這個國策的犧牲品。”

  “法家‘法治’的核心是什麼?一句話,君王至上,中央集權。君王如何至上?中央如何集權?很簡單,權力和財富是有限的,只要減少參加權力和財富再分配的權貴,那麼君王就可以至上,中央就可以集權。”

  “我問你們,有資格經營鹽鐵的巨商富賈的背後都是什麼人?當然是有資格參加權力和財富再分配的權貴。那麼,當國策以強國富民的大義將鹽鐵收歸官營,把巨商富賈打入地獄,這些巨商富賈背後的權貴們的利益將受到多大的損失?這些權貴們連既得利益都保不住了,還能保住他們的既得權勢?”

  寶鼎看看眾人,笑道,“現在你們明白了?鹽鐵官營的政策,重農抑商的政策,都是因為‘法治’的需要,而目的就是一個,不遺餘力地打擊權貴,將更多的權貴趕出權力和財富再分配的盛宴,這樣盛宴上最後就剩下君王和堅持‘法治’的公卿大臣,於是權力更集中了,財富更集中了。”

  眾人豁然頓悟。公子寶鼎是個天才,他看待問題分析問題的角度和高度總是超乎尋常,從他這裡總是能聽到驚世駭俗之言,但往往一語中的。

  “我再問你們,在你們看來,我的封邑不可能世襲,但能不能維持到我離開這個人世的一天?”

  寶鼎自己回答了,“絕對不可能。帝國誕生後,國策調整,重農抑商,那麼封君在商貿一塊的收益徹底喪失,而這一塊的收益是最大的。最後封君只剩下田租。中土統一了,田地要重新核查,封君自置的私田沒有了,收益又少了一大塊。封君的財富被最大程度地剝奪了,你們這些追隨我的巨商富賈也被王國擄掠一淨了,那麼我這位封君還剩下什麼?是不是還有宗室權貴幫我一把?我這樣的宗室權貴都只能溫飽度日,其它宗室還能幫我什麼?是不是還有老秦人?我都不行了,被徹底困在封邑裡,老秦人還能堅持多久?中土統一了,大秦的敵人都死了,老秦將軍們還能繼續控制軍隊?范蠡離開越國前,曾對大夫文種說過一句話,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這就是老秦人的結局。”

  屋內一片死寂。眾人面面相覷,神色異常凝重。

  過往的歷史歷歷在目,寶鼎說出來的話雖然驚心動魄,但的確是事實。大秦人祈盼著一統四海,但一統四海之後,帶給他們的是福還是禍?以寶鼎的看法,大秦統一,對大秦的部分權貴來說,對天下的巨商富賈來說,卻意味著死亡的來臨。

  寶鼎既然對未來的預測極其黯淡,那麼他必然要拿出對策。眾人等待著寶鼎的對策。

  “一年前,我叫你們聯合起來,竭盡全力賺取財富,等到統一了,國策變了,再幹其它的事。現在想起來,我這種想法很幼稚,很天真。”寶鼎連連搖頭,目露歉疚之色,“封君之後,我想了很多,我突然發現我沒有路了,我雖然才十七歲,但壽命最多也只有二十七歲。我不想死,我也不想看著你們死在至高無上的君權之下,所以我打算與命運做殊死搏鬥。”

  屋內依舊沉寂。

  “一切都是因為國策。”寶鼎嘆道,“以法治國的國策讓大秦崛起於中土,讓大秦最終統一了中土,但也讓大秦……”寶鼎本想說“滅亡”,但還是忍住了,“也讓我們的處境越來越艱難。”

  “我所能拿出的對策只有一個,改變現行國策,而要達到這個目的,我們現在要做的不僅僅是聯合,不僅僅是最大程度地擄掠中土財富,還要做更多。”

  “更多”是什麼?眾人心知肚明,寶鼎要更強大的實力,要攫取更多的權力,以蓼園為核心的利益集團要做到影響甚至控制朝政,否則,以寶鼎一個人的力量,即使做了大秦的相國,也無力改變現行國策。

  眾人都在沉思。寶鼎這番話是不是危言聳聽?當然不是,以熊啟為首的楚系已經拿出了官營之策,大王和他身邊的關東人也接受了這個策議,只不過因為寶鼎的反戈一擊加上老秦人的全面復出,這個針對烏氏、琴氏和墨家的計策就此無疾而終了,但這足以說明大秦的國策正在向這個方向改變,以財經制度的改革來打擊巨商富賈,以打擊巨商富賈來壓制部分權貴,以壓制部分權貴來集中權力和財富。

  寶鼎的對策顯然是正確的,但改變現行國策就要掌控朝政,而掌控朝政不是幾個權貴就能做到的事,它需要一個龐大的利益集團去籌劃和實施。這個利益集團如何籌建?它包括哪些勢力?公子寶鼎和支持他的宗室權貴是一個,老秦人是一個,追隨公子寶鼎的巨商富賈算一個,還有呢?當今朝堂上,掌控朝政的是楚系外戚,還有關東人,而巴蜀人和老秦人勢單力薄,即使隗狀做了左丞相,也無法影響到國策的制定,因為巴蜀人實力小,在朝堂上更沒有形成勢力,這也是楚系外戚最終願意與秦王政妥協,而隗狀至今不敢公開與楚系分裂的重要原因。他就是一個人,他能在朝堂上幹什麼?

  寶鼎也在想這個問題。他忽然發現自己過去的思路出現了錯誤。根據他的推斷,歷史上的隗狀在大秦應該做了將近二十年的丞相,這是個奇蹟,一個人做了這麼長時間的丞相公,要麼是才智非常出眾,要麼是大王的絕對心腹,大王的傀儡,但歷史上沒有記載隗狀這個人,帝國政治上的大部分功績都記在了秦王政和李斯頭上。漢帝國是楚人劉邦和一幫楚國小吏任俠貧賤打下來的,他們修史的時侯故意粉飾李斯,這個可以理解,但為何獨獨湮滅了隗狀?隗狀即使是始皇帝的傀儡,他做了將近二十年的丞相公,沒有功勞也還有苦勞,總該在歷史上留下點什麼吧?

  寶鼎始終看不透這個人,也沒有把握拉攏這個人,只能通過巨賈琴氏與其保持若即若離的聯繫。琴氏家主隗清是個非常有主見的女人,從這一段時間的觀察來看,琴氏與隗氏也保持著適當的距離,不知道這是隗氏有意為之做出來的假相以迷惑咸陽,還是事實就是如此,但琴氏這次在蓼園危機面前的選擇還是讓寶鼎很高興,就算這是巴蜀人故意放出來的迷霧,寶鼎也一樣高興,最起碼這可以表明巴蜀人沒有背叛當初的盟約,還是可以繼續做朋友。

  自己實力不夠,強行逼迫巴蜀人堅定不移地支持自己也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巴蜀人有自己的利益訴求,有他們的底線,總不至於為了一個實力明顯不足的宗室公子犧牲整個派系的利益。這次巴蜀人能和老秦人一樣,在關鍵時刻做出一個曖昧的姿態就非常不錯了。

  如果能把隗氏拉過來,把巴蜀人整體拉過來,那利益集團就基本上有了雛形,畢竟隗狀是丞相公,有他在朝堂上與王綰等老秦人聯手,再與軍中的老秦將軍們遙相呼應,那起碼可以對朝政施加有限度的影響。

  “公子,你要我們做什麼,我們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

  寶鼎正在低頭想著隗狀的事,聽到這句話頓時大喜,因為這句話是琴氏少主琴珪說的,這意義就不一樣了,最起碼表明隗氏不會成為整個利益集團的敵人。

  琴珪說話了,烏氏、墨家和卓氏自然也表了態。老卓文很激動,他幾十年沒有這麼激動過了,因為即使在平原君活著的時侯,平原君也僅僅把他當作一個可以相信的朋友,而不是把他當作並肩作戰的兄弟。公子寶鼎卻是一個非常人,投桃報李,把他從西浦大牢接出來,馬上正式接納他為蓼園系的一員。大胸襟大氣魄的人自然能做大事業,老卓文認為自己在有生之年還能看到一個像平原君一樣能夠創造歷史的傳奇人物,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寶鼎把案几上的黃紙翻了過來,在紙上詳細畫出咸陽各大勢力之間的分佈圖,然後開始講解自己構建龐大利益集團,繼而控制朝政,改變國策的整體思路。

  這番話要是傳出去,足以構成謀反大罪。眾人暗自驚駭,但同時也非常敬佩寶鼎,在他們看來,組成一個蓼園勢力就非常不錯了,誰知寶鼎的構思和他們的想法有天壤之別,寶鼎竟然要打造一個控制大秦朝政、控制大秦軍政財三大權力的龐大利益集團,那將來如果成功了,大王豈不是傀儡?大秦真正的大王豈不是公子寶鼎?即便是昔年的孟嘗君、平原君、信陵君和春申君權傾一時之際,朝堂上也還有對手,但寶鼎的思路是,朝堂上就是整個利益集團的成員,非利益集團之人,斬盡殺絕。

  “這個利益集團的核心是蓼園。”寶鼎看看圍在周圍的眾人,鄭重說道,“包括你們。你們記住,巨商富賈終究是王國要擄掠的目標,你們這一輩或許可以避過被王國洗劫的災難,但你們的下一代呢?所以保住財富最好的辦法就是進入朝堂,成為統治王國和制定國策的一員。大道無形,在這個時代,真正有財富的不是你們這些巨商富賈,而是像我這樣的大權貴,所以你們的下一代應該是權貴中的一員,應該影響或者控制朝政,如果繼續做巨商富賈,那說明我們的這個策略徹底失敗了。”

  眾人恭敬點頭。誰不想成為權貴中的一員?誰不想世世代代保住財富?寶鼎正在幫助他們實現這個夢想,他們當然感激,更沒有理由背叛他們的夢想。

  “在蓼園周圍是老秦人、巴蜀人和楚人。”

  楚人?眾人目瞪口呆,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楚人,這個利益集團還包括楚人?楚人不是蓼園的生死仇敵嗎?

  “誰說敵人不能成為利益集團的一員?”寶鼎笑道,“在明,我們和楚系是敵人;在暗,我們同屬於一個利益集團。這叫反間,無往而不利。”

  眾人心神震顫,暗感窒息。公子寶鼎這一招太厲害了,同一個利益集團實際上控制了朝政,但在不知內情的人看來,卻是各方勢力間鬥得熱火朝天。斗給誰看?斗給秦王政看的,斗給政敵看的,等到把所有的政敵都剷除了,就剩最後一個對手秦王政了,到了那時,或許有一天,高高在上的秦王政會突然發現,自己一無所有了,就剩下一個大王的寶座。

  “楚系會加入蓼園?”烏氏裸覺得不可思議。

  “拭目以待。”寶鼎笑道,“再過幾年,熊啟就不得不低下他那顆高貴的頭顱。”

  “當務之急是干什麼?”琴珪問道。

  “積累財富,沒有財富,我今天這番話就是夢想,永遠都不會實現。”寶鼎說道,“卓氏即刻從代北撤出,把能夠撤出來的財富統統撤到南陽。烏氏、琴氏和墨家即刻趕往南陽,在三年左右的時間內,把南陽打造成中土第一工商大城。”

  “三年?”琴珪吃驚地問道,“三年超過陶邑?”

  “南陽是塊寶地,墨家要竭盡全力搜尋山川礦脈,很快你們就會發現南陽是座取之不竭的金山。”寶鼎笑道,“南陽四通八達,周圍商貿大城多,一旦我們在商稅等各個方面給予足夠優惠,各國商賈馬上就會雲集而至。具體的事情等我到了南陽再說,我保證給你們創造一個奇蹟。”

  “公子何時去南陽?”老卓文問道。

  “去南陽之前,我要和老秦人、巴蜀人秘密聚會一次,與他們共議此策,達成一致意見。”寶鼎略略想了一下,說道,“半個月吧,半個月內,我肯定會離開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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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2章 我是一滴水

  武烈侯公子寶鼎自請就國。

  在奏章中,公子寶鼎一如既往,對秦國統一中土充滿了強烈的自信,對秦王政的千秋功業充滿了期待,但話鋒一轉,再度談到統一後的國策,公子寶鼎談到了“仁政”,談到了“與民休養”對穩固新生帝國的重要性。

  帝國誕生之後,面臨權力和財富再分配的問題,“與民休養”的主旨也是強國富民,但在財富的再分配上傾向於“民”,民富則國強。這個“民”是什麼“民”?是庶民貧賤還是權貴士卿和巨商富賈?

  法家的強國是中央集權,軍政財三大權力的集中,即使“與民休養”,也是在“集權”上的休養,權力和財富都要集中在中央,“國”強了,“民”自然就富了。在他們看來,“民富”實際上是既得利益集團對國家財富的掠奪,“民富”則國未必強,反而變窮了,這種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製度極度不合理,所以法家堅決反對“富民”,反對財經政策上的自由和放任,極力要求經濟上的官營。財富集中到了中央,則更有利於權力的集中,而權力的集中更則有利於王國的穩固。

  寶鼎的奏章在內廷裡引起了激烈爭論。這份奏章本來是寶鼎自請就國的,結果他的自請就國沒有引起任何人的興趣,倒是他的“仁政”,他的強國富民之策引起了公卿大臣們對未來國策走向的大辯論。

  這場辯論從內廷延伸到了朝會,但“集權”已經是大勢所趨,是自昭襄王晚期以來大秦國策的主導方向,所以法家士卿在辯論中佔據了很大的優勢。軍政財三大權利都要集中,而財權集中的主旨反映到商貿這一塊,理所當然是官營。

  同一天,公子寶鼎在紫府召集黑冰台主要屬吏擬制了未來幾年秘軍的主要任務。最後寶鼎說,我要回封邑了,紫府暫時由蒼頭主掌,希望新的秘軍統率上任之後,你們能堅持這個策略和部署,幫助大秦加快統一中土的步伐。

  紫府官吏心情鬱悶。像武烈侯這樣體恤和關心下屬的官長他們還是第一次遇到。適逢新年,武烈侯盡其所能,給紫府上上下下大加犒賞,就連那些陣亡秘兵的眷屬也破天荒地拿到了一份從天而降的厚賜,這在紫府歷史上是從未有過的事。

  對於生活在底層的寒士和庶民來說,活在這世上不論幹什麼,最最重要的是生存,是有一份好收入以便養家餬口。自古至今都是這樣。這個時代的權貴有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他們根本體察不到社會底層的苦難和窮迫,但寶鼎不一樣,他的前世就是掙紮在社會最底層的一員,所以他總是非常慷慨,總是竭盡所能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紫府干的是最髒最苦最危險的活,但報酬並不豐厚,甚至可以用低廉來形容,原因無他,大秦實施的軍功爵祿制,軍功、爵位和俸祿是直接掛鉤的,而秘兵這種職業太過特殊,軍功評定起來很麻煩,有時候你任務完成了,但人死了,誰給你軍功?再說有利益的地方必定就有腐敗,即使你有軍功,也未必就能升爵,這不是制度的問題,是人的問題,即便是偉大的始皇帝,也同樣解決不了。

  寶鼎在紫府待了一段時間後,對秘兵的不公平待遇非常痛心,曾上奏秦王政。秦王政不予理睬。每個官長都會說自己的府署幹得是最髒最累的活,拿得是最少的錢,要求提高待遇,這是很平常的事,秦王政早就司空見慣了。

  寶鼎無奈,從蓼園撥了一大筆錢,用一種很隱蔽的方式轉到了紫府。紫府上上下下過了一個富足的新年,個個心花怒放,期待著在這位大權貴的庇蔭下,來年的收入有所提高,然而,眨眼間的功夫,寶鼎就要離開紫府,離開咸陽了。

  黃昏,寶鼎離開紫府的時侯,紫府所有屬吏秘兵都站在府門外面,恭送寶鼎的離去。武烈侯這一走,也不知道哪一年才能回來,送一送,謹表心意。

  寶鼎與眾人一一道別,臨上車的時侯,看到眾人不捨的目光,他毅然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我是你們的官長,我是你們的袍澤,所以,不管什麼時侯,你們都可以來找我,我就是你們最後的希望。”

  寶鼎出了載雪巷,與郎中令馮劫不期而遇。

  “師傅只要派人傳個信,弟子必定飛馬而去。”寶鼎上了馮劫的車,笑著揶揄道,“師傅專程在這裡等我,弟子不勝惶恐。”

  “惶恐?”馮劫望著他,嘆了口氣,“武烈侯,惶恐的是我啊。”

  “師傅此話何意?”寶鼎笑道,“弟子如有不當之處,請師傅教誨。”

  “我實在不能理解,你既然自請就國,要遠離咸陽,為何還要在奏章中議論國事?”馮劫問道,“你到底什麼意思?為何要挑起爭論,引發矛盾?”

  “爭論?”寶鼎疑惑地問道,“我不過隨口說說而已,你們爭論什麼?”

  “隨口說說?”馮劫苦嘆,“你是武烈侯,一等封君,你能隨口說說?你就是打個噴嚏,咸陽也要抖三抖。”

  寶鼎笑了起來,“師傅誇張了,太誇張了,我不過打個噴嚏嘛,又不是晴天霹靂。”

  “你這和晴天霹靂有什麼區別?”馮劫忿然說道,“強國富民,國不與民爭利,好,我問你,這個民是什麼民?”

  “普天之下,皆為民。”

  馮劫冷笑,“武烈侯,這不是你的性格,有必要藏頭掖尾?”

  “中土分裂之際,強國的目的很簡單,兼併爭霸,但是,中土統一了,強國的目的是什麼?當然是富民,難道還是窮民?”寶鼎淡然笑道,“師傅,你不要在民為何民的問題上糾纏不休,這沒有任何意義。”

  馮劫皺眉不語。

  “我在出塞前的奏章中就說過,咸陽宮現在不僅僅要考慮統一中土的戰爭,更要考慮中土統一後的統治。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難。在王國變成帝國之後,在疆域和人口擴大數倍之後,國策必然要修改。咸陽宮就如一個大庖,一家人吃飯和一族人吃飯,烹飪的方式截然不同。”寶鼎指指自己的心口,“咸陽宮要從這裡開始改變,從治國理念上開始改變。荀子說過,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治理一個方圓千里的王國,可以嚴刑峻法,但治理一個方圓萬里的帝國,嚴刑峻法是不是還有同樣的效果?七國的文字、錢幣、度量衡等等都可以統一,但人心呢?人心是不是能統一?治理統一後的中土,首要考慮的是如何統一人心,而統一人心的最佳辦法莫過與民休養,而與民休養的最好辦法莫過於藏富於民。”

  馮劫手指載雪巷方向,冷聲說道,“你是不是告訴我,只要花錢,就能買到人心?”

  “錢買不到人心。”寶鼎說道,“紫府人為什麼送我?因為公道,公道自在人心,我還給他們公道,他們就給我人心。他們為了王國流血流汗,但王國呢?王國給了他們什麼?公道在哪?人心在哪?”

  馮劫的眼裡掠過一絲驚愣,沉默不語。

  “在你們看來,大秦律法代表著公道,大秦人尊崇律法,是因為他們得到了公道,事實上呢?你摸著自己的良心,你問問自己,公道在哪?”

  “中土統一了,大秦律法的光輝照耀中土大地,剛剛被征服的六國子民不得不接受大秦律法的照射,但他們是因此生活在和煦的陽光下,還是被炙烈的陽光活活烤死?”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寶鼎笑道,“師傅,代為回稟大王,我就是水,一滴微不足道的水。”

  馮劫臉色微變,望著寶鼎久久無語。

  “水?”馮劫低聲嘆息,“你真的僅僅是一滴水?”

  “我就是一滴水。”寶鼎鄭重說道,“但中土大地上,有千千萬萬滴水,匯聚到一起,就是汪洋大海。”

  寶鼎下了軺車,站在路邊看著馮劫的車隊慢慢消失在暮色之中。

  兩年前,在晉陽見到馮劫的時侯,自己曾想依靠馮氏這門顯貴接近秦王政,贏得秦王政的信任,但兩年後,自己卻成了咸陽第一顯貴,蒙氏馮氏隗氏甚至包括熊氏都已經無法和自己相提並論,不過隨之而來的不是秦王政的恩寵,更不是秦王政的信任,而是兄弟鬩牆手足相殘的開始。

  寶鼎無聲嘆息。兄弟兩人的抱負一樣,理想一樣,但因為走得路不同,卻就此分道揚鑣成了一對仇敵,命運太殘酷了。

  馮劫回稟秦王,把他與寶鼎的對話如實複述。

  秦王政坐在堆得如同小山一般的竹簡木牘之中,靜靜地聽著。昏黃的燈光把他的身影投射在地席上,顯得異常的孤單。

  尉繚、馮去疾、蒙嘉散座四周,各自沉思。

  今日朝會上的爭議明顯出現了兩大陣營,這讓秦王政和他的近侍大臣們明顯感覺到了威脅。

  公子寶鼎的計策極其高明,他藉著烏氏一案自請就國,同時拋出了強國富民論,矛頭直指咸陽宮近期擬制的變革思路,於是,一部分認為咸陽宮的變革思路將嚴重損害自身利益的公卿大臣們乘勢發難,兩大陣營由此產生,涇渭分明。

  烏氏一案餘波未息,原因是朝廷已經開始籌劃將私營牧馬苑和大兵作坊收歸官營,其矛頭直指公子寶鼎。秦王政絕不允許公子寶鼎成為自己的對手,所以他要把公子寶鼎趕出咸陽,削弱公子寶鼎的權勢,同時打擊烏氏和琴氏,削弱公子寶鼎的財力,而這個辦法完全符合咸陽宮的集權策略,現在“固干削枝”的對象不僅僅是楚系外戚,還包括宗室新貴公子寶鼎。

  這一政策一經實施,必將蔓延擴展到其它領域,甚至擴展到整個商貿,這勢必會斷絕權貴士卿們的財路。王室的工商稅收雖然因此大增,但損害的是權貴士卿們的利益,那些靠工商之利大發其財的權貴士卿們當然不會答應。本來他們還不敢公開跳出來反對,現在公子寶鼎跳出來了,有人在前面衝鋒陷陣,他們當然跟在後面搖旗吶喊。

  朝會結束後,秦王政暗示馮劫找公子寶鼎私下談談,打探一下公子寶鼎的用意。你馬上就要走了,臨走的時侯突然來這麼一個晴天霹靂,意圖何在?我給你一個南陽郡,給你如此龐大的一筆財富,你還不滿意?烏氏、琴氏和墨家可以跟你一起去南陽發財,有必要死抱著牧馬苑和大兵作坊不放?這兩者利益相比,孰重孰輕你不會權衡?

  然而,馮劫帶回來的訊息超出了他的預想。

  寶鼎不是一個普通人,他是一個天才,這是咸陽的共識。這一次,寶鼎說他是一滴水,天下普羅大眾都是一滴水,匯在一起就是汪洋大海,說白了就是一個意思,咸陽宮不能打著強國的旗號在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中肆無忌憚地掠奪“民”的利益,否則,船要傾覆。

  權力和財富是緊密相聯的,中央不能集中財富,權力也就難以集中。以公子寶鼎的聰明才智,當然不至於公開威脅咸陽宮,但他在離開咸陽之前,打了個“噴嚏”,顯然是有目的。

  秦王政想了很久,抬頭望向馮劫。

  “今年是收回烏氏牧馬苑的最好機會。”馮劫說道,“我們和月氏人已經達成盟約,以武器換戰馬。未來幾年,月氏人內要鎮制烏孫諸國,外要與匈奴對抗,需要大量的武器,這樣我們的戰馬供應就有了保障。當匈奴人與月氏人反覆交戰的時侯,義渠人面臨生存危機,烏氏草場完全置於我們的保護之下,拿下草場當然名正言順。”

  烏氏草場是義渠人的棲息之地,大秦奪了義渠人的草原,等於是在奴役義渠人為他們養馬的同時,還要義渠人為他們在內外兩個戰場上廝殺,這就是典型的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

  “拿下了烏氏草場,對琴氏和墨家有震懾作用,他們當然不敢冒著謀反的罪名繼續控制大兵的製作。”

  把大兵作坊收歸官營,對王國來說理所當然,武器畢竟關係到王國的安危,沒有理由常年讓私人經營,但這裡面牽涉到工匠和勞工的問題,所以官營的真正目的就是把大兵作坊的利益收歸王室。作坊還是那個作坊,人還是那些人,但利潤大頭卻被王室搶了去,理由就是武器的製造權在王國,現在王國授權給你做,你只能收個加工費。

  “烏氏、琴氏和墨家是大秦最大的商賈,他們的主要收益除了戰馬、大兵外,就是鹽鐵。”馮劫繼續說道,“大秦統一後,鹽鐵足以供應王國的需要,但鹽鐵之利如今都被巨商富賈所得,王國從中不過抽取十分之三的稅,所以統一後,王國必須收回鹽鐵之利。”

  統一後,各國鹽池鐵山有個再分配的問題,權貴士卿們勢必會一擁而上,財富的損失難以估量,為了避免損失,在統一之前,大秦必須實施鹽鐵官營的政策,這樣統一後,王室可以確保把中土的鹽鐵之利全部收歸少府。

  鹽鐵官營是打擊既得利益集團最狠的殺手鐧,突然實施難免出事,所以要先在大秦實施,然後隨著統一的步伐逐步在中土全境推行,以確保平穩過度。

  秦王政微微點頭,又轉目望向尉繚。

  “匈奴人入侵,一般選擇在冬天河川封凍之後。”尉繚說道,“如果今年再攻河北,那麼春耕之後就要發動攻擊,以便搶在秋收後結束,全力防備匈奴人入侵。”

  “上將軍和幾位老將軍有何意見?”秦王政問道。

  “他們認為,今年攻打河北,關東諸國必然合縱,一旦合縱軍兵進函谷關,我大軍必定顧此失彼。”尉繚眉頭深皺,遲疑了一下,又說道,“大上造司馬鋅將軍建議,先讓秘軍刺殺李園,混亂楚國局勢,如此大軍就可以全力攻打河北。”

  秦王政冷笑,“這不是他應該關心的事。即刻擬制攻擊部署,叫上將盡快動身趕赴晉陽,再攻河北。”說到這裡他轉目望向馮去疾,“你現在是不是可以告訴寡人,糧草武器可以供應河北戰場幾個月的需要?”

  治粟內史馮去疾目露惶恐之色,低聲說道,“大王,內史錢糧嚴重不足,請大王考慮,是否從少府調撥錢糧以作補充。”

  “寡人現在在問你。”秦王政的臉色更顯陰沉。

  “最多一個月。”馮去疾無奈說道,“連年大戰,國庫空竭,難以為繼。”

  秦王政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今天右丞相告訴我,至少可以支撐三個月。”

  “那是財賦總數,扣除各項必需開支後,所剩無幾。”

  秦王政默默地想了一會兒,驀然一拳砸到案几上,怒聲罵道,“豈有此理!武烈侯帶著幾千人橫掃大漠,一口氣斬殺了匈奴人三個王。寡人在河北戰場投入幾十萬大軍,卻連戰連敗,為什麼?你們告訴寡人為什麼?是匈奴人不堪一擊,還是武烈侯神勇無敵?河北大戰,是不是應該讓武烈侯去打,才能捷報頻傳,一戰而定?”

  眾人默然無語,蒙嘉更是羞愧低頭。

  秦王政稍稍平息了一下怒氣,又問尉繚,“國尉有何建議?”

  “臣以為,上將軍和幾位老將軍的擔心並不是沒有道理。”尉繚慢條斯理地說道,“臣曾建議大王暫時不要罷免武烈侯的官職。武烈侯以秘軍統率身份就國後,大王可以命令他全權負責破壞關東諸國的合縱,包括刺殺李園。當我大軍攻打河北之際,假若關東諸國合縱成功,合縱軍兵進函谷關,武烈侯將承擔全部責任。武烈侯為此不得不全力出擊,而刺殺李園顯然是破壞合縱的最佳辦法。不論武烈侯的刺殺能否成功,此舉都將激怒楚國。南陽郡與楚國比鄰而居,當楚軍殺進南陽之刻,武烈侯的噩運也就降臨了。”

  尉繚此計一石多鳥,把公子寶鼎、李園和關東諸國全部算計了進去,但此計有個不確定的地方,假如李園真的被刺死了,楚國是不是出兵攻打南陽?

  “國尉,楚國要打南陽,韓魏必定參加。”蒙嘉提醒尉繚道,“那此計等於促成了關東諸國的合縱。”

  “韓魏楚三國一直對南陽虎視眈眈。”尉繚笑道,“把武烈侯的封邑放在南陽,本來就有借刀殺人之計。”

  的確,合縱若成,寶鼎的封君就完了,咸陽的目的就達到了。這一點各方都看得很清楚,所以寶鼎到了南陽,肯定要去刺殺李園,而韓魏楚肯定要乘機合縱攻打南陽。打函谷關阻力太大,不如打南陽,既可以擄掠這座工商大城,也可以迫使河北戰場的秦軍急速後撤,還可以誅殺公子寶鼎,混亂咸陽局勢,一箭三雕的好事,何樂而不為?因此這就是一盤死棋,最終寶鼎肯定完了,而李園未必會死,至於韓魏楚的合縱大軍,則必定在南陽遭到秦軍的迎頭痛擊。

  “河北大戰還是要打,但不過是虛張聲勢,一則可以盡快促成韓魏楚合縱,二則把老秦人全部調到河北戰場,這樣當合縱軍打南陽的時侯,函谷關的蒙將軍和漢中旬關的馮將軍,再加上張唐將軍的中尉軍一部,就可以直殺南陽,給關東合縱軍以重創,如此幾位將軍可洗雪前恥,大王也有理由把他們安排到更重要的位置。”

  眾人齊齊望向秦王政。

  秦王政垂首沉思。他無意誅殺公子寶鼎,但以防萬一他還是接受了尉繚的計策,誰知公子寶鼎年少氣盛,在離開咸陽之前非常囂張得打了個“噴嚏”,這個“噴嚏”把他和一幫銳意變革的大臣們搞得非常被動。任何一個政策都需要人去執行,假如下面的人都陽奉陰違,或者乾脆公開對峙,那動搖的不僅僅是他的權威,還包括他的王位,而公子寶鼎此舉恰好就是對他權威的挑釁,他迫不得已,只有拿掉這個自己曾經寄予厚望的弟弟。

  過去拿掉長安君,不是出於他的本意,他不過代人受過而已,但今天,他就像當年那幫要拿掉長安君的人一樣,不得不拿掉武烈侯。權力這個東西真的血腥而殘酷,沒有絲毫感情可講。

  “再議。”秦王政輕輕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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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章邯的機遇來了

  財經政策的修改已經箭在弦上,勢在必行,因為打仗需要錢糧,但國庫空竭,呂不韋主政十三年的盈餘在連續三年大戰之後消耗一淨,接下來怎麼辦?要麼停止統一戰爭的步伐,要麼重新分配權力和財富。秦王政和他的支持者理所當然選擇後者,以削弱權貴士卿的權力來集中王權,以掠奪權貴士卿和巨商富賈的財富來增加國庫的收入,繼而維持統一戰爭的需要。

  所以咸陽的形勢不論如何發展,也不論秦王政是否信任公子寶鼎,公子寶鼎都要被趕出咸陽,其權勢都要受到打擊,這是秦王政統一中土大計的需要,也是大秦國策的需要,但公子寶鼎只是這個國策執行過程中的第一個犧牲品,接下來其它宗室貴族、外戚士卿貴族、包括攀附他們的中土巨商富賈都將受到打擊。

  公子寶鼎把這個隱形危機從黑暗中拿到了陽光下,讓那些不以為然甚至還沒有感覺到危機正在撲面而至的權貴士卿們突然意識到咸陽宮正在磨刀霍霍,要搶他們的財富了,於是矛盾公開化了,朝會上更是公然形成了兩大陣營。

  寶鼎從馮劫的質問中估猜到自己的拋磚引玉之策發揮了作用,心情很不錯,在回蓼園的路上,思索拉攏隗氏的辦法。隗氏、琴氏和秦王政之間隱藏著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寶鼎至今沒有完全搞清楚,所以遲遲想不出一個既能把隗氏徹底拉入自己構建的龐大利益集團,又不會暴露自己最終目的的計策。

  進府之後,唐仰迎上,說隗氏家主隗藏到了,正在東湖白樓拜見主母。

  寶鼎暗自心喜,看來今日朝會上的動靜鬧得很大,隗氏終於坐不住了。

  巴蜀人對外肯定是共進退,打擊琴氏其實就是打擊隗氏,但隗氏不願意公開表露出與公子寶鼎的親密關係,那等於跳出來找打,所以隗氏一直通過琴氏與公子寶鼎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這符合他們謀劃的崛起策略,然而,琴氏終究是巴蜀巨賈,它有先天性的不足,這次就成了咸陽宮的打擊目標。隗氏沒辦法,不能再一直藏在後面了,必需走出來,與公子寶鼎、老秦人再一次商談合作之事。

  當初隗氏大兄坐上丞相公的位子,就是得益於公子寶鼎和老秦人的全力相助,而這次老秦人的全面復出,隗氏也暗中出了一把力。早期合作的目標如今都已達成,可以說合作愉快,合作成功,但巴蜀人若想再進一步,那就必需再次得到老秦人的全力相助。

  合作的契機很重要,機會好隗氏就能從中獲得最大利益,現在無疑是隗氏主動提出合作的最佳時機。

  寶鼎趕到白樓與隗藏相見。隗藏直奔主題,把今日朝會上的爭議和盤托出,“武烈侯的目的何在?”

  這是今天第二個人質問寶鼎了。

  寶鼎笑著不說話。隗藏跑到蓼園來質問自己,可見琴氏遵守諾言,並沒有把自己的大策略告訴隗氏。

  琴氏是蓼園一系的核心成員了,核心成員自有其利益所在。蓼園的利益何在?控制朝政,從控制朝政中謀取最大利益,包括權力和財富。琴氏是個巨賈,巨賈就要投資,琴氏投資蓼園的風險非常大,但回報更是豐厚。在這種不可預知的巨大利益面前,琴氏有足夠的理由與隗氏保持距離。這是進退之道,進可以反客為主,在未來凌駕於隗氏之上,成為巴蜀人的中堅力量,退可以依靠隗氏來保住整個家族,不至於血本無歸。

  巨賈的本性是謀利,它不是權貴,它在這個等級森嚴的社會裡是天生的弱勢群體,所以它只能通過影響或者依附權貴來謀利,它不可能直接介入政治鬥爭,因此琴氏不論與隗氏的關係還是當初與蓼園的關係,都有一定的距離,但這一次它身不由己,直接被公子寶鼎拉進了政治漩渦,它和蓼園的利益捆在了一起,變成了一個整體。這個時候,它必須與隗氏保持距離了,這可是它唯一的退路。

  “武烈侯,你能否直言相告?”隗藏追問道。他有資格質詢,因為公主趙儀的事,因為隗氏大兄上位的事,蓼園和隗氏之間有交易,有交易就有利益糾葛,有利益糾葛就必然要共進退,否則大家一起玩完。

  “南陽是個陷阱。”寶鼎說道。

  隗藏點頭,“是個有死無生的陷阱。”

  “但我不能死。”寶鼎繼續說道。

  “你當然不能死。”隗藏苦笑道,“所以呢?”

  “所以河北大戰不能再打了。”寶鼎說道,“在我沒有死裡求生之前,河北大戰必須停下來。”

  “當務之急是阻止咸陽宮在財經策略上的變革。”隗藏說道,“否則河北大戰肯定要打。”

  “在上將軍離京之前,我希望大家能坐在一起,聊一聊。”寶鼎笑道,“不知大兄可有閒暇?”

  隗藏考慮了片刻,鄭重點頭,“只是,你離開咸陽後,我們在朝堂上的聲音太小了。”

  寶鼎想了一下,說道,“昌文君最近身體不好,一直在城外莊園裡休養。”

  隗藏眉頭緊皺,“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寶鼎笑了起來,“這世上的事本來就很簡單,但如果你把事情想得太複雜,那做什麼事都做不成。”

  隗藏考慮良久,說道,“過幾天,我再來一趟。”

  秦王政下令,公子寶鼎擇日就國。擇日嘛,那就是你自己選擇個日子就行了,無須著急。

  秦王政似乎並不急於驅趕寶鼎離開,因為他並沒有同期任命侯府的相國,也沒有下令調換南陽郡守。在侯府相國和南陽郡守的人選沒有落實之前,公子寶鼎暫時也無法離開咸陽。

  蓼園忙碌起來,準備遷移諸事。這些事都由唐仰、司馬昌、宗越和趙信等人負責,寶鼎根本不予理會。

  寶鼎現在是一等封君,要開府,府中文臣武將一應俱全,但侯府的軍政財大權不是掌握在寶鼎手上,而是由君王任命的相國負責,而這位相國則對君王和朝廷負責,所以在相國沒有到任之前,府是“開”不起來的。侯府相國到了,隨同他前來的還有相國府的司直、長史、少史、中府、衛率等官員,這些官員都由朝廷任命。相國與其屬官全部到任後,則招募一批掾吏,然後這府就算開起來了。

  大秦律法為了最大程度地削弱封君之權,基本上完全架空了封君。在封君的封邑,權力最大者不是封君,而是封國的“相”。當然,律法歸律法,實際執行中如果封君就這樣被變相幽禁了,那誰還願意做封君?

  封君分三種情況,中央任職且有封邑的,有封邑且就國的,沒有封邑的。沒有封邑的封君,只是食租稅多少戶,其實和二十等軍功爵中的列侯差不多。有封邑且就國的封君,肯定失去了權勢,算是被變相幽禁了,是封君中情況最糟糕的一種。在中央任職且有封邑的封君,那就厲害了,權傾朝野。

  寶鼎這位封君就是封君情況中最糟糕的一種,而且是極度糟糕,因為咸陽權力頂層的人都知道,公子寶鼎此去南陽凶多吉少,基本上有死無生,就算活下來了,將來也徹底完蛋。封君都完蛋了,封君的相國和相國府裡的屬官掾吏那還有好日子?不死也要被打入地獄,這就是大秦律法“連坐”原則的可怕之處,所以關東人當然不願意派自己人到武烈侯府出任相國和屬官,這也是朝廷的任命遲遲不下來的重要原因。

  咸陽宮也不願意讓老秦人出任武烈侯府的相國和屬官。把公子寶鼎趕去南陽,就是想削弱公子寶鼎的權勢,如果繼續讓他和老秦人保持密切的聯繫,那南陽局勢的變數就大了,咸陽宮擔心控制不了,一旦再度演變成叛亂,那形勢就一發不可收拾,因為現在不像長安君兵變的時侯,那時候老秦人在軍中的勢力已經被嚴重削弱,而現在老秦人全面復出,假若公子寶鼎舉旗叛亂,誰敢說秦王政有能力控制軍隊、控制局勢的發展?

  如此一來,這個使命就不可避免地落到了楚系頭上。楚系外戚和公子寶鼎勢同水火,雙方雖然目前看上去走得很近,但權力頂層的人都知道,楚系外戚正在佈局,正在全力把公子寶鼎打造成秦王政的對手,以期挑起兩人的廝殺,坐收漁翁之利。

  秦王政當然要阻止楚系的陰謀,他現在既想驅趕楚系外戚,又想迅速壓制公子寶鼎,所以正在想方設法再一次挑起雙方的搏鬥。把公子寶鼎趕去南陽,讓楚系的人出任武烈侯府的相國和屬官,讓一對生死仇敵直接碰撞,可以想像,當外部的重壓越來越大的時侯,雙方肯定要爆發激烈的爭鬥,而這有助於混亂南陽局勢,有助於關東人的計謀順利展開,同時也有助於實現重創公子寶鼎和楚系的目的。

  秦王政和咸陽宮在絞盡腦汁地想辦法,公子寶鼎也在殫精竭慮地找對策,他肯定要牢牢控制武烈侯府,否則此去南陽必定凶多吉少。

  這天晚上,熊閔到了蓼園,章邯也悄然而至。兩人的感情最近越來越好,畢竟公子寶鼎已經成了一等封君,大秦第一權貴了,有了這個顯赫大權貴的承諾,未來對兩人來說已經不是黯淡無光,而是陽光燦爛了。

  寶鼎在溪明苑等他們。章邯見禮後,剛剛坐下,寶鼎就對他說道,“姐姐要隨我去南陽。”

  章邯神色微變,察覺到寶鼎話裡有話。熊閔卻是又驚又喜,“你可不要反悔?”

  “我為何要反悔?”寶鼎望著章邯,笑道,“你是繼續待在咸陽,還是追隨姐姐去南陽?”

  章邯聞言大為激動。寶鼎的意思很清楚了,如果章邯願意去南陽,那絕對可以在侯府謀取一個官職。依照大秦律,在封君府任職的官員不能同時在中央府署任職,章邯如果去南陽,對他個人的前途未必是件好事,但公子寶鼎是什麼人物?他太年輕了,勢力又太大了,遲早要回咸陽,終究會成為大秦權傾一時的權臣,這在咸陽普羅大眾的心裡早就是鐵板釘釘的事,有多少人知道公子寶鼎目前的處境極度危險?章邯同樣不知道,在他看來,跟在公子寶鼎的後面,攀附上這樣一個大權貴,自己的命運必將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下官堅決追隨武烈侯。”

  寶鼎微笑點頭,揶揄道,“你應該說,下官此生矢志不渝,堅決追隨小閔姐姐。”

  熊閔羞赧不已,嬌嗔地打了寶鼎一下,“你說過的,三年時間,現在只剩下兩年零十個月了。”

  “姐姐這麼急著要出嫁?”寶鼎大笑,“那姐姐說句公道話,以他的才智和功勛,現在應該是幾等軍功爵?”

  熊閔想了片刻,鄭重說道,“如果他出身好,有靠山,現在至少是個八等公乘爵。”

  “姐姐小看他了。”寶鼎笑道,“我查閱了他過去的戰績,在平定嫪毐之亂後,他就應該是九等五大夫爵了,如果在軍中任職,至少是個都尉,如果在地方郡縣任職,至少也是個郡尉。”

  章邯心神劇震,一股強烈的窒息感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郡尉,那可是銀印青綬,秩比兩千石的大員。自己目前不過是官秩五百石的中尉府司馬,爵位不過六等官大夫爵,而要坐到郡尉的位置上,至少需要九等五大夫爵,那差得太遠了。難道武烈侯要利用他的權勢,一夜之間把我的爵位連升三級?

  九級五大夫爵就邁入了“卿”的行列,雖然是下卿,但“卿”與“大夫”是兩個截然不同的階層。擁有了“卿”的地位,雖然依舊沒有資格迎娶熊閔,但最起碼距離目標近了一步,不至於像現在這樣毫無希望。

  中尉軍負責戍守京師,軍中的高中級將領大部分來自咸陽權貴世家,在這種環境裡生存,像章邯這樣出身寒門的子弟基本上沒什麼陞遷的機會。張唐是因為欣賞他的才能,才特意把他留在了身邊,但張唐疏忽了一件事,越是有才能的人,雄心越大,章邯絕不會滿足於長年累月地做一個上卿的屬官。張唐致仕回家了,他怎麼辦?他的年紀也大了,常年戍守京師又沒有軍功,陞遷的機會非常渺茫,他的一生勢必就這樣蹉跎而過,他的理想抱負將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煙消雲散。就在章邯幾近絕望地等待著遙不可及地機遇的時侯,他愛上了一個高高在上的貴女,接著機遇來臨了,來得又快又猛,讓他根本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熊閔敏銳地意識到公子寶鼎要重用章邯,當即激動地問道,“這是真的?你有辦法讓他的爵位連升三級?”

  “不是我要連升他三級爵位,而是他本來就應該是九等五大夫爵。”寶鼎笑道。

  這話沒人信。這個世界上本沒有公平,大秦律法更是權貴公卿們為自己謀取利益的工具。寶鼎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他憑什麼兩年裡封君?因為他的軍功?當然不是,因為他是宗室公子,因為他是前儲君興國君的孫子,因為權貴政治們的需要。商鞅、張儀、范睢、蔡澤和呂不韋能夠封君,是因為人家有真本事,是大賢,也的確有功績,但嫪毐又算什麼東西?所以律法是權貴們馭下的工具,而公平則純粹就是謊言。

  “然後呢?”熊閔非常興奮,追問道,“他去南陽府任職,還是在侯府任職?”

  “聽說,你父親已經舉薦中大夫甘羅出任侯府相國。”寶鼎不動聲色地說道。

  熊閔黛眉頓時皺起,目露恍然之色,“所以,你要章邯去南陽。甘羅是楚人,章邯屬於關東一系。在咸陽看來,封君、郡守和相國互相牽制,南陽的局面就非常熱鬧了,是不是?”熊閔輕輕撇了一下櫻唇,狡黠地問道,”那麼,章邯就是南陽郡守了?”

  寶鼎笑了起來,“郡守沒有把握,但郡尉一定有把握。”

  “要做就做郡守,否則我不去南陽,也不要他去。”熊閔不滿地瞪了寶鼎一眼,“你知道甘羅是什麼人?那個人非常聰明,太聰明了,極其不好對付。他過去是呂不韋的門客,深得呂不韋的信任。”熊閔說到這裡,意味深長地拖長腔調說道,“你不會不知道我父親舉薦他的目的吧?”

  寶鼎微笑點頭,“章邯的事,我已經託付駟車庶長公子豹了。公子豹現在是衛尉卿,張唐是中尉卿,由這兩位上卿聯名舉薦,我想應該差不多,但為了萬無一失……”

  “我明天就去王宮。”熊閔心知肚明,對寶鼎非常感激。

  她做夢也沒有想到,公子寶鼎雷厲風行,手段超絕,轉眼間的功夫就把章邯推到了郡守的位置上。這簡直是匪夷所思的事,但此時此刻,寶鼎巧妙利用形勢,不但做到了,而且還做得對他自己非常有利,尤其令人叫絕的是,整件事情滴水不漏,將來南陽的局勢恐怕要讓咸陽大吃一驚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9-7-15 11:14
第194章 為什麼是章邯

  章邯靜靜地聽著,默默地思考著。

  最近他一直在思考自己的未來,他牢牢記著大頭庸夫說過的一句話,未來在自己的腳下,未來要用自己的血汗去創造,怨天尤人是懦夫。

  歷史上有多少功成名就者出自寒門?比如蘇秦,比如呂不韋,太多了。中土世界雖然牢牢控制在七國權貴手上,但時代在發展,權貴若想始終控制中土,控制自己的王國,那他們就需要更多的力量,而寒門士子和武人的出現不僅僅代表著新興階層的崛起,更意味著中土世界的變革正在如火如荼。

  中土世界變革的主旨就是強國,就是在兼併爭霸中佔據更大的優勢,雖然諸子百家的某些大賢們也會提到大一統,但那僅僅是一種美好的理想。幾百年來,甚至自有歷史記載以來,中土就是一個分裂的世界,一個戰爭綿延的世界,所謂統一、和平、安居樂業不過是大賢們所描繪的樂土世界,那隻存在於中土人的心裡,永遠不可能成為現實。

  然而,公子寶鼎第一個在咸陽發出了“統一中土,打造人間樂土”的吶喊。

  公子寶鼎是第一個向中土世界宣揚“大一統”的中土大權貴。

  公子寶鼎的振臂一吼,公子寶鼎“大一統”的吶喊,已經被關東六國的秘兵在第一時間傳回各自的王國。

  公子寶鼎不是諸子百家的大賢,他是大秦的第一權貴,他有著傳奇般的戰績,他正在成為繼孟嘗君、平原君和信陵君之後的第四位足以影響中土政局的大公子,他的這一聲吶喊,已經將他自己變成了關東六國最危險的敵人,必欲殺之而後快的敵人,但偏偏在此刻,公子寶鼎自請就國,咸陽的大王也同意他就國,如此可以想像,南陽,這座地處秦楚韓魏四國交界之地的土地,未來將危機重重。

  有危險的地方往往也是機遇最多的地方,到南陽,必定能幹一番大事業。

  章邯不甘心自己的命運被別人所控制,即使他現在已經無力掌控自己的命運,但他依然不會放棄,正如大頭庸夫一樣,自己控制自己的命運,即使死,也不枉在這個人世上酣暢淋漓地活了一次。

  寶鼎告辭離去。

  章邯站在迴廊上,望著那逐漸湮沒在黑暗裡的背影,心裡升起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問,他為什麼選擇我?僅僅因為熊閔,因為一個諾言?如果公子寶鼎僅僅因為一個諾言就無條件地信任一個人,那未免太可笑了。

  “他為什麼選擇你?”熊閔輕輕抓住他的手,喃喃低語。她同樣忐忑不安,因為公子寶鼎在這個時侯決定自請就國,顯然有非同尋常的目的,而無論是侯府的相國還是南陽郡守,寶鼎都有相當的話語權,雖然他無法用自己的人,但也可以堅決拒絕朝廷的任命。封國的安危關係到王國的政局,君王和封君都要妥協,所以無論是相國還是郡守,最終都要得到雙方的認可才能正式任命。

  寶鼎選擇一個有關東系背景的中尉府司馬出任南陽郡郡守,這其中到底隱藏著什麼秘密?

  章邯想不明白,熊閔想不明白,公子豹同樣想不明白,但他找到中尉卿張唐,提出這個建議的時侯,張唐更是目瞪口呆,以為公子豹閒得無聊拿自己開涮。

  “聽說,昌平君已經舉薦中大夫甘羅出任侯府相國,大王已經同意,想來武烈侯也不會拒絕。”張唐和公子豹畢竟是袍澤兄弟,關係一向不錯,所以他直言不諱地說道,“我不知道你個老匹夫是什麼意思,但我還是要感謝你主動提攜我的部下,只是即使你我聯名舉薦,恐怕也無法改變大王的決定。”

  “老夫問你一句。”公子豹冷笑道,“甘羅帶過兵打過仗嗎?他有治理地方郡縣的經驗嗎?昌平君舉薦他出任相國,主掌南陽郡的軍政大權,其意圖如何,難道你不知道?”

  張唐苦笑搖頭,“武烈侯是虎率的兒子,是武安君的外甥,就衝著這層關係,就算大王讓我去侯府為相,我也義不容辭,但現在的問題是,咸陽局勢複雜,你我老眼昏花,看不清啊。我一直認為大王要在南陽設守、相,以便牢牢箝制武烈侯,誰知現在卻傳出只設相,不設守的傳聞。”

  “傳聞?”公子豹冷笑道,“你和蒙氏走得近,難道不知道甘羅的背景?”

  “甘羅和李斯一樣,雖然過去都是呂不韋的門客,但事實上卻是楚系的人。”張唐說道,“呂不韋罷相,大王下令逐客,關東人大都隨呂不韋而去,獨李斯和甘羅不但沒有被逐,反而高昇了,其中的原因不言自明。”

  公子豹嗤之以鼻,“你當我是瞎子?李斯、甘羅都是首鼠兩端的小人,重利輕義,將來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張唐笑著搖搖頭,“甘羅的祖上甘茂曾是大秦丞相公,但他與當時的右丞相樗裡疾政見不合,尤其武王駕崩後,在王統繼承問題上與樗裡疾針鋒相對,所以昭襄王繼位不久,甘茂便逃亡而去,但中土傳言,甘茂是因為遭到了樗裡疾和一幫老秦人的誣陷才不得不逃亡。假如豹率據此以為,甘羅不明事理,為了給祖上報仇雪恨,要蓄意陷害武烈侯,那純粹就是毫無根據的猜忌了。”

  公子豹鄙夷冷笑,“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話?會相信甘羅是楚系的人?昌平君不過是借刀殺人罷了,恰好大王並不器重甘羅,於是甘羅就成了雙方的棄子,把他扔到南陽,讓其與武烈侯鬥個你死我活。甘羅沒有選擇,他唯有置武烈侯於死地才能自救,所以南陽未來的局勢極其複雜。這時候從咸陽宮傳出只設相,不設守的傳聞,也足以證明我的猜測並沒有什麼錯誤。”

  張唐笑而不語。他當然知道內情,但以他的處境來說,他能力有限,無力改變什麼。

  “你和蒙氏走得近,欠了蒙氏的情,不願意與蒙氏撕破臉,這我理解,但你不要忘了,你是老秦人,你曾經和蒙驁一樣,都是武安君麾下的戰將。現在白氏和司馬氏都解禁了,王翦公孫豹和麃公都復出了,老秦人已經東山再起了,而蒙驁先是戰死於都山,接著蒙武又大敗於河北,蒙氏連遭重創,在軍中的威信已經江河日下。此時此刻,還有誰能阻止老秦人掌控軍隊的步伐?你已經老了,爵至少上造,官至中尉卿,也到頭了,可以不考慮自己,但總該考慮一下子孫後代吧?”

  張唐臉上的笑容漸漸僵硬,沉默無語。

  “武烈侯一旦在南陽出事,後果是什麼,你考慮過嗎?”公子豹厲聲問道,“甘羅雖然才智出眾,但武烈侯手裡拿的是劍,他鬥得過武烈侯?南陽到底是誰給誰挖的陷阱,你知道嗎?兄弟鬩牆的事已經出現了一次,有人故意要重演歷史,大王當真願意再殺一位自己的兄弟?”

  張唐暗自苦嘆,目露猶豫之色。

  “你一直與蒙氏保持著適當的距離,這一點我很讚賞。”公子豹繼續說道,“當年楚人要在蒙驁死後搶奪軍隊的控制權,你和呂不韋暗中聯手,硬是在長安君兵變之後,把蒙武推到了軍隊統率的位置上。其後呂不韋在楚人的逼迫下,不得不借刀殺人,讓你出使燕國,並讓十二歲的甘羅出來威脅你,無奈之下你只好離開咸陽。僥倖的是,趙人和燕人識破了咸陽的陰謀,並沒有殺你,你又回來了,只不過嫪毐之亂已經爆發,秦軍的統率不再是蒙武一人,而是又增加了一個桓齮。”

  “你欠蒙驁的,已經還了,事實上你已經不再虧欠蒙氏了。”公子豹說道,“但這些年來,你和老秦人卻越行越遠。長安君兵變,你看到老秦人罹難,視而不見。嫪毐之亂的前夕,你知道呂不韋和楚系要動手了,卻佯裝畏懼於一個十二歲孩童的威脅,急吼吼地跑到燕國去出使。你以為你幹的這些事沒人知道?”

  張唐喟然長嘆,“你知道,我身不由己啊。”

  “鳥!”公子豹罵道,“你不過是顧惜自己那顆頭顱而已。現在白氏和司馬氏解禁了,那些老傢伙都出來了,你自己掂量掂量事情的輕重,不要害了子孫後代。”

  張唐陷入沉思。公子豹今天突然跑來,顯然和王翦、司馬鋅這些老傢伙有關。目前南陽是個死局,這個死局能否破開,需要時間,最起碼需要老秦人在河北戰場上取得決定性的勝利。如何爭取時間?

  甘羅實際上應該是大王的人,雖然自己沒有確切證據,但昌平君忽然舉薦甘羅去南陽,這足以說明很多事。甘羅去南陽的任務應該是抓緊時間,讓這個死局徹底結束。

  老秦人需要時間,大王和關東人卻根本不給他們反擊的時間,這時候,公子豹跑來找自己,懇請自己與他一起出面舉薦一位南陽郡守,其實意思很簡單,在南陽插入第三方勢力,極力維持南陽的局面,把這個死局拖下去,能拖多久拖多久。

  目前的政局確實複雜,很多事情無法推測它的走向,比如武烈侯的未來。南陽是否能困死武烈侯?武烈侯最大的優勢就是年輕,太年輕了。當年長安君也年輕,但當時大王沒有親政,咸陽宮是華陽太后說了算,而長安君的靠山夏太后偏偏又死了,於是長安君瞬間倒塌。現在大王親政了,華陽太后日暮西山,而武烈侯的靠山偏偏是東山再起的老秦人,這個局勢的發展誰能預測?

  自己正是因為看不清局勢,所以更加小心謹慎,甚至萌發了回家頤養天年的念頭,不料老秦人沒有忘記自己,公子豹找上門來了。老秦人並沒有逼迫自己馬上站隊,但老秦人也不希望自己成為他們的敵人,所以請公子豹出面。

  公子豹、公子騰在朝堂上屬於宗室一系,這一系力量薄弱,但畢竟是宗室,關鍵時刻它能堅決站在大王一邊,某些時侯甚至能影響大王的決策,所以各方勢力都不會輕易得罪宗室,但也不會表現得與宗室過份親近,因為無論是大王還是各方勢力,都不希望看到一個強大的宗室派系。

  不過對於自己來說,現在靠近宗室一系卻是個最好的選擇,甚至可以說是找到了一處躲避大風暴的山谷。老秦人對形勢的把握果然很準確,自己不答應也得答應。

  但無法理解的是,為什麼舉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中尉府司馬章邯?官秩五百石的中尉府司馬和官秩兩千石的郡守,這中間的差距太大了,怎麼舉薦?以什麼理由舉薦?

  張唐鄭重點頭。

  公子豹哈哈一笑,撫鬚說道,“你我聯名上奏,這樣就等於告訴咸陽宮,我們對南陽的局勢非常擔心,希望維持一個穩定的局面,不要鬧出兄弟鬩牆手足相殘的禍事。”

  “大王會答應?”張唐擔心地問道。

  “我說過,大王絕不會幹手足相殘的事,但在咸陽,很多人居心叵測,在背後推波助瀾,試圖挑起大王和武烈侯之間的矛盾,置武烈侯於死地,更想損毀大王的聲譽。”公子豹大義凜然地說道,“老夫絕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張唐笑笑,唇角處露出一絲輕蔑,“為什麼是章邯?”

  “章邯如何?”公子豹反問道。

  “文武全才,德才兼備。”張唐誇獎道,“在我的屬吏中,我最器重的就是他。”

  “既然如此,為何一直把他放在身邊?”公子豹嘲諷道,“你回家了,他怎麼辦?”

  “我當然會給他一個好前程。”張唐苦笑道,“但你應該知道,假若我去年讓他去河北戰場,他恐怕連現在的爵位都保不住。”

  “在中尉府,你可以提攜他。”

  “過去主爵中尉是公子襄,他和我是死對頭,我的人一個也提拔不起來。”張唐說到這事就生氣,“公子襄死了,主爵中尉的大權又被昌平君搶去了,武烈侯有職無權,我的人還是提拔不起來。你不要笑話我,你還不是和我一樣,這幾年你提攜了幾個後輩?”

  “所以這次你我聯手保舉章邯,實在不行就把公子騰也拉上,我就不信,以我三人之力,還扶不起來一個章邯。”公子豹怒聲說道,“大王要是不答應,我去找老太后。”

  張唐愈發吃驚,追問道,“為什麼是章邯?”

  “你一定要知道?”公子豹瞪著眼睛叫道。

  張唐把嘴巴閉上了。這裡面肯定有秘密,但公子豹既然不願說,自己也沒必要窮究,知道的秘密越少越好。再說不管怎麼樣,章邯是自己的部下,從小夫到司馬,整整跟了自己十一年,戰功顯赫,但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至今沒有給他一個好前程。如今好不容易從天下掉下一個機會,自己當然不願意錯過,但南陽是個死地,章邯此去,到底是禍還是福?

  駟車庶長、衛尉卿公子豹和中尉卿張唐聯名上奏,以南陽地處四國交界之處,地理位置極其重要為理由,建議在南陽同時設守、相兩府,並舉薦中尉府司馬章邯出任南陽郡郡守一職。

  一石激起千層浪,秦王政和公卿大臣們誰都沒有想到在這個關鍵時刻,宗室大臣竟然跳了出來,奮不顧身地保護公子寶鼎,尤其讓他們意外的是,中尉卿張唐突然倒向了宗室,這導致事情變得更加複雜了。

  蒙氏緊急約見張唐。國尉丞蒙嘉是蒙驁的次子,與張唐是兒女親家,見到張唐後,他直接質問,為何不事先與蒙氏通個氣,讓蒙氏有個準備。

  張唐冷笑,“你們在南陽設局的時侯,為什麼不先和我通個氣?你要知道,我是老秦人出身,這些年我遵從諾言,竭盡全力幫助你們蒙氏,為此我把老秦人幾乎得罪光了。武烈侯是武安君的外甥,是公子弘的兒子,他的背後是老秦人,如今白氏和司馬氏解禁,當年武安君帳下的一幫悍將全部復出了,你們這時候要殺武烈侯,你知道後果是什麼?我張唐遵從諾言,無怨無悔地幫助你們,但我有我的底線,我不會拿我的整個家族,拿那些追隨我幾十年與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們為你蒙氏陪葬。”

  “誰說我們要殺死武烈侯?”蒙嘉矢口否認,“大王怎麼可能會手足相殘?”

  “既然如此,你擔心什麼?”張唐笑道,“駟車庶長找到我,說南陽局勢可能動盪不安,建議稟奏大王,派個人去南陽坐鎮,我乘機推薦了章邯,很簡單的一件事而已。”

  老秦人東山再起,咸陽的政局正在變化,宗室大臣和一些搖擺在各勢力之間的老秦人也隨之做出了反應,無論是駟車庶長公子豹還是中尉卿張唐,此舉都是在向老秦人示好,以便在將來激烈衝突的時侯,保證自己的利益不受損失。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無可厚非的一件事。

  蒙嘉悻悻而去。張唐卻急告公子豹,要聯繫更多的宗室大臣請奏,否則此事極有可能半途而廢,無疾而終。

  三天後的朝會上,內史公子騰聯合幾位宗室臣僚再奏,強烈要求在南陽同時設置守、相兩府。

  這三天裡,原本籍籍無名的章邯突然橫空躍出,成了咸陽權貴公卿們津津樂道的話題,各種各樣的猜測不脛而走。這種猜測在今天的朝會上達到了頂峰,因為右丞相昌平君熊啟、宗正卿熊布、少府卿熊琨先後請奏,不但同意在南陽設置守、相兩府的建議,還對章邯此人大加讚賞,極力保舉章邯為南陽的新郡守。

  章邯到底何許人也?為何宗室、楚系同時保奏一個有關東系背景的中下級軍官?

  這裡面迷霧重重,撲朔迷離,咸陽不知內情的公卿大臣們愈發興趣濃厚,甚至連秦王政和他的近侍大臣們都想知道這個章邯的背後到底是誰,但章邯的背景太簡單了,簡單得找不到一絲一毫的破綻。

  秦王政下令,召見中尉卿張唐及其屬吏章邯。

  就在秦王政和他的一幫近侍大臣們在咸陽宮裡第一次認識章邯的時侯,在咸陽城外一座大莊園裡,幾個權貴也在興致盎然地議論著章邯其人。

  這是一間雅緻的木屋,位於某個不知名的山崗上,被剛剛露出新芽的幾千棵大樹遮掩得嚴嚴實實。

  武烈侯公子寶鼎、御史大夫昌文君熊熾、右更南部軍副率王賁、隗氏家主隗藏和墨家鉅子蒲溪子圍坐於木屋中的案几四周,輕鬆交談,氣氛融洽。

  章邯是什麼人,為什麼突然被咸陽所矚目,熊熾比較清楚,但他無法理解的是,公子寶鼎為什麼如此器重此人?僅僅就是為了熊閔?

  “你為什麼如此看重他?”熊熾直截了當地問道。

  這個問題也是眾人心頭最大的疑惑之處,所以當熊熾問出來之後,大家都望著寶鼎,等待他的答案。

  “如果我們都不在了。”寶鼎指指眾人,又手指咸陽宮方向,“如果大王也不在了,誰可以獨自支撐大秦?誰可以力挽狂瀾於即倒?”

  “章邯?”熊熾吃驚地問道。

  “章邯。”寶鼎鄭重其事地點頭,神情異常嚴肅。

  眾人面面相覷,目光中無不露出匪夷所思之色,章邯在他們心目中的份量突然加重。這個評價太高了,尤其這個評價是從武烈侯的嘴裡說出來,那無疑有一定的可信度。武烈侯自己就是個傳奇。看看這座小木屋裡的五個人,這五個人代表著當前咸陽六大勢力中的五個。幾十年來,在沒有公子寶鼎的時侯,他們絕無可能坐在一起。

  說實話,當他們剛剛走進這間小木屋的時侯,連他們自己都不相信這是真的,他們竟然會坐在一起秘商國事,決定大秦王國的命運,決定天下的命運,然而,當公子寶鼎把他的全部想法,把他對未來的整體謀劃,詳細說出來之後,他們突然發現,他們現在竟然是這個天下的主宰。

  “你確信可以控制章邯?”王賁擔心地問道。

  “我為什麼要控制章邯?”寶鼎笑道,“我們為什麼能坐在一起?因為我們有共同的利益訴求,所以我們坐在了一起。我們今天坐在一起笑談甚歡,是不是說從此以後我們之間就再也沒有矛盾,沒有血腥殘殺?當然不是,我們的矛盾會越來越大,我們的鬥爭會越來越激烈,但這並不會阻礙我們下一次繼續坐在一起高談闊論,因為矛盾也罷,鬥爭也罷,都是我們整體策略的一部分。我們的目標是控制朝政,控制國策的走向,讓國策為我們服務,從而謀取利益的最大化,並且一代代延續下去。”

  “我控制章邯有什麼意義嗎?”寶鼎繼續說道,“就如我剛才說的,做大王有什麼意義嗎?大王也罷,朝堂上的公卿大臣也罷,說到底都是為了利益最大化。治理王國的最終目標是強國安民,讓國祚世代延續,從而保證君王和公卿大臣們的利益永遠不受損失,但現在呢?現在大王藉著強國的名義,正在一步步蠶食我們的利益,所以我們必須聯合起來,想方設法控制朝政,控制國策,讓君王和公卿大臣們按照我們設計的策略去治理王國,這樣就等同於我們控制了王國,控制了王國權力和財富的分配權,然後我們就可以利益最大化,並且保證這個最大利益世世代代延續下去。”

  “所以南陽的事就和這天下事一樣,只要找出封君、郡守和相國的共同利益所在,那麼南陽這盤死棋就活了。”寶鼎笑道,“甘羅也罷,章邯也罷,都是我大秦傑出的才俊,將來都是我大秦的鼎柱,這樣的人理所當然要讓他們發揮出全部的才能,為我們謀取利益最大化貢獻出他們全部的力量。”

  “未來,當我們吞併了六國,統一了天下,權力和財富都將急驟膨脹,所以,大一統,是我們堅定不移的目標,是大秦未來所有國策的基礎。”

  “從現在開始,大秦所有的國策都要圍繞著大一統來制定,並且要為大一統之後國策的調整預先鋪好路,做好充足的準備。”

  “權力和財富是相輔相成的,我們手上握有多大的權力,直接決定了我們在未來能獲取多大的財富,因此,中央高度集權對我們的策略是個致命的打擊,為了阻止咸陽宮毫無節制地集中權力,我們必須拿出行之有效的對策。”

  寶鼎最終的目的就是阻止秦王政過度集權,而阻止秦王政過度集權的辦法就是在政治上確保軍功貴族的權勢,這通過外戚士卿貴族和軍功貴族的聯合來實現,在財經上卻是以與民休養為原則來採取放任自由的經濟策略,而這個目標的實現在建立在兩大貴族團體的聯合上。如果兩大貴族團體先後被趕出中樞,在朝堂上失去了話語權,那寶鼎的策略就徹底失敗,他試圖改變歷史軌跡的努力也就全部白費了。

  目前老秦人雖然東山再起了,但他們需要時間鞏固和發展權勢,當老秦人的權勢再度恢復到像武安君時代一樣的強大,那老秦人的目標就基本上實現了,所以他們現在迫切需要楚系外戚在朝堂上給予他們足夠的幫助。

  楚系外戚面臨的形勢更為嚴峻。老太后還沒有升天,不過病入膏肓而已,秦王政就迫不及待地動手了,這預示著老太后一旦死了,楚系外戚必定重蹈當年被趕出咸陽的覆轍,所以他們急需軍方的力量,急需得到老秦人的援助。

  公子寶鼎成了他們之間的橋樑。雖然過往的恩怨短期內無法消失,不可能重建當年宣太后、穰侯和武安君那等密切的聯盟,但最起碼在公子寶鼎的努力下,雙方可以默契配合,互為援手。

  巴蜀人是楚系的重要組成部分,一旦楚系外戚遭到打擊,巴蜀人在適當的時侯可以成為楚系的主導力量,從而確保楚系繼續存在。楚系還是楚系,不過它的領導者由楚系外戚變成了巴蜀人而已。

  早在晉陽的時侯,寶鼎就推測帝國的朝政長期控制在以隗狀為首的楚繫手中,這可能是導致始皇帝不立後不立儲君的重要原因之一。如今寶鼎更加確信這種推測,因為他正在做這件事,他正在讓巴蜀人在必要的時侯代替楚系外戚繼續控制龐大的楚系力量。

  今天寶鼎就把他的這種想法直接說明白了。因為誰也不知道老太后能支撐到哪一天,假如她在整個佈局沒有完成之前就倒下了,公子寶鼎還沒有返回咸陽,老秦人也還沒有指揮大軍攻克趙國,宗室貴族和軍功貴族都沒有恢復到一定的勢力,無法給予楚系外戚以足夠的支援,那楚系外戚肯定要被趕出咸陽,到了那個時候怎麼辦?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楚系被秦王政和關東人徹底摧毀吧?所以只能以退為進了,楚系外戚主動退讓,然後把楚系的領導力量逐漸轉移到巴蜀人手裡,這樣楚系不但保住了,楚系外戚也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熊啟、熊熾等人都已經得到了老太后的暗示,當時他們還有些抗拒心裡,認為老太后過份相信了公子寶鼎,高估了他的能力,但今天熊熾不得不承認,還是老太后手段高絕,果斷支持公子寶鼎,在關鍵時刻給楚系外戚找到了一條進退自如的生存之路,而這條路,也只有公子寶鼎才能創造出來。

  楚系畢竟太過龐大,秦王政肯定要打擊,而出手的時機就在老太后升天之後,所以熊氏以退為進,由台前轉到幕後,讓巴蜀人在前面頂著,自己在背後指揮,小心蟄伏,耐心等待時機,將來的路還長著呢。

  墨家則是老秦人的老朋友,墨家的衰落與老秦人的衰落同步,現在老秦人東山再起了,墨家崛起的步伐也快了。今日的墨家已經不再是單純的學術派系,西墨更多時侯表現為一個擁有強悍力量的武裝團體,但在寶鼎這個大策略裡,墨家要盡快拿出全新的符合本利益集團的墨家學術,從而在學術理論上給法家學術製造阻力,尤其是要堅持“百家爭鳴”的學術策略,堅決阻止法家一統學術。如果中土只剩下法家學術,那不但是墨家的災難,是中土諸子百家的災難,也是中土學術文化的災難,更是本利益集團整體策略上的災難。

  大秦國策的根基是“法治”,統一後的帝國國策肯定也要以“法治”為原則,那國策的走向必然背離本利益集團的目標。國策離不開學術理論的支持,法家的學術理論本身沒有錯誤,尤其韓非“法術勢”三合一的理論很多方面有力推動了社會的發展,但壞就壞在法家士卿身上,為了小團體的利益,他們說服始皇帝罷黜諸子百家,這一策略成為導致帝國敗亡的重要原因之一。

  以公子寶鼎為首的利益集團的國策當然也是以“法治”為核心,但在理論上卻不僅僅侷限於法家的學術,還包括墨家、儒家、黃老學派等等,只要是有利於本利益集團的學術,那就拿來用,這也有助於堅持學術文化上的百家爭鳴,所以,墨家的興衰,在公子寶鼎的整體策略中至關重要。

  墨家鉅子蒲溪子走進這間小木屋的時侯,不知道墨家將在這場權力博弈中扮演什麼角色,熊熾、王賁和隗藏三人更是不甚了了,不知道墨家為什麼會被寶鼎邀請而來,直到聽完寶鼎的全盤謀劃之後,他們才知道墨家竟然承擔了如此重任。

  學術文化、輿論宣傳,由此決定了人心向背,尤其是士人的人心向背,這直接關係到了王國的興衰存亡,而王國的興衰存亡則直接關係到本利益集團的利益,所以墨家在整個策略中的位置舉足輕重,甚至直接決定了整個策略的成敗。

  因為整體策略太過龐大,從統一中土到中土統一後,從有利於本利益集團最大程度地攫取權力和財富的國策的初步成形到正式確立,到實施推行,再到代代延續,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所以它的基礎建設是重中之重。

  這間小屋裡的某些人年紀大了,可能連統一都看不到,那麼首先就有個接班人問題。公子寶鼎最年輕,他也是理所當然的領導者,他必須盡快返回咸陽主持大局,所以他要以最快速度解決南陽的事情。統一進程肯定要繼續,但為了阻止秦王政和關東人進行財經制度的變革,未來兩年楚系外戚和老秦人不但要聯手阻止國策的修改,還要竭盡全力為大秦蓄積財富,而辦法就是擄掠韓魏兩國,同時儘可能避免與秦王政和關東人爆發直接衝突,這樣本利益集團就能以最小代價贏取最大利益。

  至於墨家,任務繁重,不但自身要進行學術創新,還要在學宮建設上有所建樹,另外還要想方設法從關東六國延請各家名士到咸陽講學,力求在學術上開始重新打造一個活力四射的新學派。

  這場討論直到第二天的黎明時分才結束。

  回城的軺車上,公子寶鼎和隗藏同行。

  隗藏很興奮,這個策略中,最終不管楚系外戚的命運如何,巴蜀人都將迅速崛起,當然,假如巴蜀人代替楚系外戚控制整個楚系,那崛起之後的實力非常強大,所以隗藏對寶鼎極其敬佩。

  “我有時候在想,你到底是人還是神。”隗藏感嘆道,“為什麼你總是能站在最高處,俯瞰這個塵世?”

  寶鼎微微一笑。如果你也是從未來穿越而來,把這個世界看得一清二楚,而且偏偏還是一個大權貴,那你也會和我一樣。“我是天才。”寶鼎說道,“如此而已。”

  “那你能否告訴我,老太后還能支撐多久?能否支撐到你重返咸陽?”

  寶鼎凝神沉思。驀然,他想起來一件事,趙太后是在趙國滅亡之後死的,但她是三位太后中最後薨亡的一位,也就是說,華陽太后肯定是在邯鄲失陷之前死亡的。寶鼎嘆了口氣,搖搖頭。

  隗藏眉宇微挑,略顯激動地問道,“你肯定?”

  “我肯定。”寶鼎說道,“但在趙國沒有滅亡之前,在我沒有返回咸陽之前,如果楚系外戚被大王全部趕出咸陽,巴蜀人就沒有足夠的時間接掌整個楚系。”

  “如果武烈侯如此肯定,那我就回去告訴大兄,當前必須與昌平君、昌文君保持很好的關係,以便在老太后薨亡後,可以順利接掌一部分楚系力量。”

  寶鼎猶豫了一下,問道:“有件事我一直很疑惑,琴氏家主和大王是否有什麼關係?”

  隗藏神情一呆,半晌無語。

  “當然,如果不方便的話,你就不要說。”寶鼎笑道,“但這件事很重要,它直接關係到我對整個局勢的判斷。”

  隗藏搖搖頭,“你聽說了什麼?”

  “我在驪山看到一件事。”寶鼎把那夜在驪山行宮看到的一幕說了一遍。

  隗藏的眉頭皺得更深了,“所以,你推測她和大王有什麼親密關係?”

  “我想與大王私下見一面。”寶鼎說道,“我冒昧地懇請姐姐代為傳訊,姐姐答應了。”

  隗藏沉吟良久,說道:“如果我說,我真的不知道,你相信嗎?”

  “我當然相信。”寶鼎毫不猶豫地追問道,“你可曾問過隗氏大兄?”

  “我問過,他也不知道。”

  “為什麼?”寶鼎奇怪了。

  “誰能走進大王的寢宮?”隗藏苦笑道,“眼見為實,我們都沒有看到,如何確認?”

  寶鼎啞然。的確,此事非同小可,如果沒有確切的證據證明隗清是秦王政的女人,那一切都只能是估猜。再說,咸陽宮裡還有華陽太后,耳目遍佈,假如秦王政和隗清真的有那種關係,肯定瞞不過老太后。

  “那麼,除了大王,還有誰會邀請姐姐去王宮?”

  “大王的夫人,楚國公主。”

  “她們關係密切嗎?”

  “非常密切。”隗藏說道,“很小的時侯,她們就是朋友。”

  寶鼎抓抓頭,感覺非常頭痛。

  “我們兄弟也是因為這件事與她逐漸產生了隔閡。”隗藏說道,“大王對大兄越是親密,我們就越是懷疑,很多事自然就要瞞著她,於是兄妹間的關係就慢慢變得生疏了。”

  寶鼎能夠理解,這種事一旦傳開,對隗氏的聲譽肯定是個打擊,更重要的是,巴蜀人會成為朝堂上的眾矢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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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甘羅的死路

  秦王政下令,章邯出任南陽郡守,甘羅出任封君府相國。

  為什麼是章邯?這就是取才於賢,凡賢者即可破格錄用,但誰來判定賢才?君王和權貴。

  商賈呂不韋是賢才,因為投資謀國而上位,他從一位商賈到客卿,再從客卿到相國,不過短短幾年的時間。由此類推,天下賢者大有人在,但真正能為君王所用者有多少?又有多少賢才願意為君王所用?

  這個世界沒有公平可言,人材的選拔權始終控制在權貴手中,不能為權貴帶來利益者,他就不是賢才,也就沒有一展抱負的機會。

  公子豹是宗室權貴,張唐是軍功權貴,這兩人的聯名舉薦足夠份量,秦王政肯定要重視,肯定要找到章邯被舉薦的原因。在咸陽宮的大書房裡,秦王政召見了章邯,近侍大臣馮劫、茅焦、尉繚、蒙嘉均陪坐一側。一番問答之後,秦王政和馮劫等人不得不承認,眼前這位年輕的軍官的確有非同一般的才智。在大秦,本土寒門子弟大都文武兼修,但像章邯這樣既有豐富的作戰經驗,又在中央府署歷經鍛鍊的全能型人材還是不多。

  正如公子豹、張唐在奏章中所言,像章邯這樣文武雙全德才兼備的年輕人將來就是大秦的鼎柱,君王應該給予他們更多的機會,應該不拘一格大膽起用,這符合大秦任人唯賢的國策。

  秦王政和他的近侍大臣們意識到,章邯是老秦人在關鍵時刻拿出來的“秘密武器”。老秦人找到了公子豹,找到了張唐,這些曾經在武安君麾下浴血疆場的老將們需要公子寶鼎,需要公子寶鼎在適當的時侯第一個舉起為武安君翻案的大旗。武安君的案子逆轉了,二十多年的沉冤昭雪了,老秦人的權勢將更加穩固,而咸陽宮和君王,包括曾經幫助昭襄王打倒武安君的關東人,都將遭到打擊,從聲譽到權勢上都將遭到嚴重的打擊。

  楚系外戚扳倒呂不韋后,馬上搞出了一個逐客令,逼迫秦王政驅逐關東人,但秦王政頂住了,他巧妙利用楚系內部的矛盾,關鍵時刻把李斯、甘羅這些受到呂不韋連累的楚人拉了過來,一份《諫逐客書》天下知名,更為秦王政和關東人贏得了“明主”和“賢臣”的美譽。

  這一次,老秦人東山再起,肯定要打擊關東人,而為武安君翻案就成了最好的辦法,因為公子寶鼎封君了,他的權勢在老太后和楚系外戚的蓄意操縱下驟然暴漲,老秦人獲得了一個為他們衝鋒陷陣的猛將,雖然秦王政和關東人在南陽挖了一個陷阱,試圖最大程度地削弱公子寶鼎的權勢,但咸陽的鬥爭太複雜了,奮不顧身跳出來救援公子寶鼎的人比比皆是,南陽的局勢是否如咸陽宮預期那樣的發展已經無法確定。

  既然老秦人出手了,那乾脆將計就計。依照大秦律,每個郡府有三大員,主管行政的郡守,主管監察的監御史,主管甲兵的郡尉,這三大員彼此沒有隸屬關係,直接聽命於中央。郡守受丞相領導,監御史受御史大夫領導,郡尉則聽國尉的命令。老秦人要拿走南陽郡守,確保公子寶鼎在南陽得到保護,那就滿足老秦人的意願,但如此一來,監御史和郡尉就肯定是其它派系的人了,咸陽宮依舊可以牢牢控制南陽。

  在封君府相國的人選上,老秦人沒辦法插手,而咸陽宮削弱和箝制封君的最厲害手段就是直接委派封君府的相國,而相國不是對封君負責,是對君王和中央負責,說白了,南陽權力最大的不是封君,而是封君府的這位相國。

  這就直接導致了守、相兩府的權責問題。南陽郡是武烈侯的封邑,但它同時也是大秦的一個郡,封君和封邑要無條件地遵從大秦統一的法令,比如田租怎麼收,商稅怎麼收,徭役怎麼征等等,軍政財各方面所有事情都要完全遵照中央法令。按道理,封邑設一個相國主掌軍政財就夠了,但假如封君和相國狼狽為奸怎麼辦?所以必須再設一個地方官長,如此一來,兩府勢必會產生權責重複、權責不清的問題,兩府的矛盾和糾紛也就來了。

  一般情況下,封君府的相國當然是強勢一方,地方官長哪敢與封君抗衡?但也有例外,特殊情況下,尤其是政治需要的時侯,地方官長在君王和中央的支持下,就敢牢牢壓制封君府。

  秦王政在命令中沒有明確兩府的職權,其意圖很明確,就是故意讓兩府的矛盾激化,最後南陽肯定要出事,當兩府鬧得不可開交的時侯,咸陽宮就有最好的藉口出手了。

  章邯飛黃騰達了。接到命令後,他被同僚團團圍住,恭賀之聲不絕於耳。這賀喜的酒筵肯定要吃,但不是今天,今天他必須去感謝所有幫助他的人。

  章邯先去拜謝中尉卿張唐。張唐面無喜色,等到章邯把感謝的話說完了,他嘆了口氣,“很抱歉,我雖然貴為上卿,但對這件事,我實在無能為力。”

  章邯垂首不語,心生愧疚之意。他追隨了張唐十一年,對張唐一直忠貞不二,但今天,他第一次產生了一種背叛的感覺,然而,就如張唐所說,他也是無能為力,他除了順應命運的安排外,他還能做什麼?

  “我一直在想,你怎麼會被武烈侯看中?”張唐搖搖頭,“除了那次你指揮中尉軍幫助武烈侯圍殺關東秘兵外,你和他沒有任何接觸。”張唐停了一下,嘆息道,“或許,這就是你的命吧。”

  章邯不能繼續無動於衷了,他面露吃驚之色,佯裝對這件事一無所知。

  “武烈侯是天之驕子,他的眼光更是非同尋常,他能看上你,可見你的才智的確出眾。”張唐繼續說道,“你知道今上和武烈侯的關係嗎?他們是兄弟,但幾年前,今上的另一位兄弟長安君在上黨屯留髮動了兵變。你跟了我這麼多年,一直幫我處理機密事務,應該多少瞭解一些長安君兵變的真相。”

  章邯的臉色變了,真的變了。他已經預測到未來的南陽形勢危機重重,但沒想到其中的內幕竟然如此驚人。難道南陽就是當年的屯留?難道武烈侯也要發動兵變?怪不得武烈侯會選擇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中尉府司馬出任南陽郡守,原來其中還有這樣一個驚天的秘密。

  章邯強自按耐住心中的震駭,躬身為禮,“末將追隨了將軍十一年,末將能有今天,都是因為將軍的信任和提攜。”

  張唐微微點頭。他明白章邯的意思,章邯向自己求助,但自己能給他什麼幫助?

  “還記得都山之戰嗎?”張唐問道。

  章邯鄭重點頭。

  “當年上將軍和龐煖激戰於都山,我奉命反攻,但被趙軍團團圍住。將士們拚死鏖戰,浴血突圍。我們打敗了,上將軍中伏而死。都山之戰是我一生的恥辱,但對你來說,它是一次難得的經歷。生死對你我來說,算什麼?”張唐望著章邯,突然厲聲說道,“生也罷,死也罷,我們都要站著,要頂天立地,要像武安君一樣,做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章邯躬身受教,“末將謹尊將軍的教誨。”

  “我是老秦人,你也是老秦人,武烈君同樣是老秦人。”張唐大聲說道,“誰要殺我們老秦人,誰就是我們老秦人的敵人。”

  章邯豁然醒悟,轟然應諾。

  章邯又去拜謝駟車庶長公子豹。公子豹第一次看到章邯其人,好奇之下問了不少事情。章邯對答得體,讓公子豹大加讚賞。他倒沒有叮囑什麼,畢竟這個人是公子寶鼎點名要的,與公子寶鼎必定有非同尋常的關係,肯定值得信任。

  “南陽的事,你瞭解多少?”公子豹問道。

  “將軍教誨良多,下官受益匪淺。”章邯恭敬地回道。

  公子豹微微點頭,“武安君,長安君,到今天的武烈侯,對咸陽某些人來說,都是必欲殺之而後快的對象。為什麼一定要殺他們?很簡單,他們的存在,阻礙了某些人試圖控制我大秦的陰謀。”公子豹望著章邯,冷聲說道,“你記住,這是陰謀,武安君死在陰謀下,長安君也是一樣,我和所有的老秦人都不願意看到武烈侯也死在同樣的陰謀下。”

  “下官誓死守護武烈侯。”章邯當即發誓。

  “有決心是不錯,但你看看當年,多少人為武安君陪葬?多殺人為長安君陪葬?你也想為武烈侯陪葬嗎?”公子豹揮舞著手臂,冷聲說道,“所以僅僅有決心不行,你必需拿出對策來,必需幫助武烈侯摧毀這個陰謀,把陰謀背後的敵人斬盡殺絕。”

  章邯告辭離去的時侯,耳畔還在迴響著公子豹冷森森的聲音,接著他想到了咸陽宮,想到了大王和坐在他身邊的那幫近侍大臣。誰是武烈侯的敵人?關東人還是楚人?似乎楚人的可能性更大,但武烈侯和熊閔的關係為什麼如此親近?假如武烈侯和昌平君是一對生死仇敵,武烈侯還會這樣親近熊閔嗎?

  章邯對咸陽權力上層的內幕幾乎一無所知,他無法揣測到南陽局勢將如何發展,不過他知道自己一隻腳已經邁進了權力上層,只要緊緊追隨武烈侯,贏得武烈侯的信任,他將成為這個階層中的一員。

  這天晚上,章邯在一條幽靜的小巷內上了熊閔的軺車,隨她一起趕往蓼園。

  車廂內,章邯和熊閔緊緊擁抱。兩人的心情都很激動,積壓在心中多年的痛苦在這一刻爆發了出來。熊閔喜極而泣,章邯也是熱淚盈眶。過去,他們也不相信有情人會終成眷屬,但現在他們相信了,他們自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而這一切,都是來源於武烈侯公子寶鼎。

  “我們要謝謝武烈侯。”

  “我會報答他。”章邯說道,“我會用自己的生命來報答他。”

  “你的生命是我的。”熊閔笑道,“你只要報答他就行了。願意為武烈侯獻出生命的人太多了,目前還輪不到你。再說,即使你要把性命給他,他也不會要。”

  章邯不解地望著熊閔。

  “告訴你一個秘密。”熊閔興奮地抓住章邯的手,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我聽太后說,武烈侯對你的評價非常高,武烈侯說,如果大秦的中流砥柱都不在了,能夠力挽狂瀾以一己之力獨自支撐大秦的就是你。”

  章邯駭然心驚。這怎麼可能?武烈侯憑什麼如此高看自己?旋即一股強烈的自信從心底噴湧而出。武烈侯既然如此看重我,我又豈能讓他失望?

  甘羅接到任命後,第一時間趕赴蓼園拜見武烈侯公子寶鼎。

  封君的相國,事實上就是封君的大總管,但這位大總管與一般權貴家裡的家老有不同之處,那就是這位大總管還直接聽命於君王和中央。

  在實際執行中,封國的相當然要聽封君的指揮,這是毋庸置疑的,否則封君豈不成了傀儡?封君在他的權限範圍內,可以指揮相國,相國也要絕對遵從,但封君一旦超過了他的權限,違法亂紀了,那相國就可以代表君王和中央予以勸諫和阻止,假若封君不聽,相國馬上就要稟奏君王和中央,否則相國就要承擔連帶責任。封君受到懲處,相國也跟著一起受罰,而且罪責更嚴重,所以這就逼著相國不得不睜大眼睛監控封君,畢竟這關係到他的頭顱,關係到他宗族親人的身家性命,容不得一絲一毫的大意。

  甘羅今年二十一歲,已經加冠成人,相貌英俊,玉樹臨風,風流倜儻,是咸陽有名的青年俊彥。他也是少年得志,但他的“得志”源自咸陽政治的需要,所以也就是曇花一現,尤其自呂不韋被趕出咸陽後,他就風光不再,基本上被邊緣化了,距離權力中樞越來越遠。

  這些年咸陽的風暴一個接一個,咸陽各方權勢都先後遭到了打擊,咸陽的形勢當真是撲朔迷離,根本無從預測。像甘羅這種人都是依附權貴而生存,雖然謹小慎微,戰戰兢兢地過日子,但稍不小心就會被捲進風暴,屍骨無存,所以甘羅事實上就是無根的浮萍,在激烈的漩渦中拚死掙扎,不知道自己的將來是什麼。

  就在他惶恐不安之際,災難突然從天而降,他被趕出了中樞,外放到南陽,出任封君府的相國。

  封君的相國是個什麼官?出力不討好的官,典型的受氣包,隨時都有可能掉腦袋的官。

  哪個封君會喜歡這樣的“管家”?至於信任,更是談都不要談了。封君信任相國,就等同於把腦袋送給相國,哪個封君會如此白痴?所以封君和封君的相國曆來就是貌合神離的一對死對頭。

  封君是強勢一方,封君的相國肯定是弱勢一方,封君肯定要想方設法趕走自己的“管家”,而“管家”卻竭盡全力保全自己。不要以為相國直接聽命於君王和中央,就可以為所欲為,相反,相國的日子難過正是因為這個特殊權力。封君的權勢都很驚人,在朝堂上更是耳目密佈,而回到封邑的封君還隨時可能重返權力中樞,可以想像,在封君府上做相國,那過得都是什麼日子。

  甘羅做夢也沒有想到噩運會降臨到自己頭上。他在中樞為官,對權力頂層的事當然知道一些。事前他就沒想到武烈侯會自請就國?武烈侯既然自請就國,肯定有不得已的原因,但無疑他與大王產生了矛盾,於是大王把他趕走了。

  武烈侯是什麼背景?他的背景太龐大了,由此他的對手也非常厲害。大王此刻把他趕出咸陽,讓他回到封邑,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像甘羅這樣的士卿大臣還是看得很清楚。南陽在什麼位置?為什麼大王要把南陽賜給武烈侯為封邑?現在清楚了,因為大王要把武烈侯趕到南陽,然後置武烈侯於死地。

  甘羅的任務是什麼?很簡單,睜大眼睛找到武烈侯的違律之處,如果找不到,那就製造事端,逼著武烈侯違律,總之一句話,要給君王和中央一個理由將武烈侯徹底打倒在地。

  這事能幹?武烈侯可不是一個普通的宗室公子,他的實力太強悍了,而甘羅呢?一個普通的士卿官僚而已,武烈侯要整死他太容易了。

  甘羅怎麼辦?他思前想後,發現自己必死無疑。南陽的確是個死局,公子寶鼎被徹底擊倒的可能性也很大,但公子寶鼎在倒地之前,肯定毫不猶豫地砍了自己。退一步說,就算自己沒有死,老秦人還在,老秦人還有機會殺了自己。

  既然進退都是死,那還不如賭一把,賭公子寶鼎有能力破開這個死局。公子寶鼎不倒,自己做為他的封君,當然也不會倒,假若有朝一日公子寶鼎重返咸陽做了權傾朝野的大權臣,那自己豈不水漲船高?

  但是,自己被逼無奈之下,不得不投靠公子寶鼎,難道大王想不到?大王肯定能想得到,那他為什麼還要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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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真真假假

  寶鼎第一次看到這位名顯歷史的英才,對他的第一印象非常不錯。

  太史公對甘羅情有獨鍾,特意在《史記》中記載了十二歲的甘羅為大秦建功並被拜為上卿的故事,這個故事後來成為人們教育子弟的經典案例。寶鼎讀書的時侯,他的歷史老師也以甘羅為例,教育學生們勤奮讀書。寶鼎當時很欽佩甘羅,這個記憶至今仍十分清晰,但長大後他在讀史的時侯卻產生了一個疑問,甘羅後來有什麼成就?在大秦統一進程中和在帝國十五年的短暫歷史中,他都幹了些什麼?如此一個少年得志又深受秦王欣賞的人才,為什麼在大秦最後一段歷史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來到這個時代,融入到咸陽的權力頂層,看清了湮滅在歷史中的秘密,寶鼎前世讀史時所產生的疑問逐漸有了答案。

  甘羅是個政治鬥爭的犧牲品。可以想像一下,以甘羅的家世,他以十二歲的年紀來到秦國,即使有天縱之才,呂不韋會把他和荀子的學生李斯同等看待?當然不會,在這個時代,就算家學深厚,十二歲的少年又能懂得多少政治權謀?甘羅的祖上甘茂是大秦丞相,昭襄王繼位不久出逃齊國,然後在楚國待了一段時間,最後死在魏國。甘茂同樣是政治鬥爭的犧牲品。呂不韋把甘茂的後人甘羅找到咸陽來,給他極高的待遇,給他功績,讓秦王給他陞官加爵,說到底就是一個目的,以甘羅為例子,吸引關東賢才,加強關東人在咸陽的實力。甘羅出名後,關東賢才蜂擁而至,呂不韋的政治目的達到了。

  秦王政親政之後,風暴迭起,長安君屯留兵變,嫪毐之亂,然後呂不韋就給打倒了。秦王政和呂不韋最終還是敗給了楚系外戚。呂不韋倒了,關東人受到重創,甘羅的價值自然也就蕩然無存,他本應該隨著呂不韋一起消失,但甘羅是大秦的標誌性人物,某種程度上他是大秦“任人唯賢”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典範,所以他繼續留在了咸陽,留在了朝堂上。

  這幾年甘羅都在幹什麼?為生存而掙扎。他是楚人,在呂不韋倒台後,他當然要重新做出選擇,最好的投奔對象當然是楚系。本來他和楚系一直保持著較好的關係,但在楚系扳倒呂不韋的過程中,甘羅堅決站在了呂不韋一邊,這導致他重投楚系的路被徹底斷絕。如此他只剩下一個選擇,投奔秦王政,然而,他和李斯不一樣,李斯雖然是荀子的學生,但研習的是法家學說,大秦需要李斯這樣精通“法治”的賢才,而甘羅研習的是雜家學術,大秦現在不需要雜家。

  雜家是戰國的九大學派之一,以博采各家之說見長,其學說特點就是“兼儒墨,和名、法”。甘羅的祖上甘茂就是一位著名的雜家,呂不韋也是一位雜家,由他主持編纂的《呂氏春秋》正是雜家的代表著作。

  當初甘羅被呂不韋所用,正是因為他的祖上甘茂是一位雜家,據說呂不韋的師傅就是甘茂的弟子。呂不韋和甘羅的關係其實就是師徒關係,這些年甘羅一直追隨呂不韋研習雜家學說。這也是楚系和呂不韋反目為仇的時侯,甘羅堅決站在呂不韋一邊的原因。

  以當時的情況來說,秦王政假如不惜一切代價力保呂不韋,還是有一定的把握,但秦王政和呂不韋在治國策略上也出現了重大分歧,其根本原因就是秦王政是一位堅定的法學者,而呂不韋是雜家大賢,這導致兩人在很多國策上無法達成一致,於是秦王政考慮再三,還是放棄了呂不韋,重新佈局,而佈局的核心就是中央集權,為此,他把公子寶鼎從烏氏逼了出來。現在秦王政正在一步步實現自己的目標,他需要法家學說做為自己治國策略的理論,所以他把韓非搶了過來,所以他根本不需要甘羅這樣的臣僚,即使甘羅是個天才。

  昌平君舉薦甘羅出任封君府相國,就是有意把呂不韋時代殘留下來的東西徹底抹除。甘羅現在處境極其艱難,姥姥不愛舅舅不疼,假如不是大秦的標誌性人物,恐怕早被趕出咸陽了。在楚人看來,他是個背叛者,投奔了秦王政,隨時會為秦王政衝鋒陷陣,是個不能留在咸陽的人。在秦王政看來,甘羅就是個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既然楚系有心把他趕走,那就把他趕走吧,順便最後搾取一下他的價值,把他榨乾吃盡,也算他沒有白拿大秦的俸祿。

  甘羅過去是呂不韋的親信,是個名聞遐邇的少年英才,這幾年雖然被邊緣化了,但好歹是個人物,此刻突然被秦王政委以重任,在咸陽人看來,他肯定要為秦王政衝鋒陷陣了。

  寶鼎也有同樣的看法。他在咸陽一直沒有遇到過甘羅,但這並不代表甘羅就被秦王政放棄了。果然,關鍵時刻,秦王政重新起用甘羅了。

  甘羅當然清楚自己的處境,但他有苦難言,他即使把心掏出來也無法博得任何一股勢力的信任。他現在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無足輕重的棄子,棄子的命運就是死亡,就是被上位者壓榨出最後一絲價值,然後灰飛煙滅。

  甘羅如今的心態就是一個棄子的心態,悲憤、痛苦、沮喪、無力和不甘,他靜靜地坐在寶鼎的對面,神情蕭瑟,眼神落寞,就像在秋風中飄舞的落葉,無助地等待著死亡的來臨。

  寶鼎端著香茗,偶爾小酌一口,一雙眼睛始終觀察著甘羅,漸漸感受到他那顆絕望的心。

  寶鼎其實不在乎自己的相國是誰,就算這位相國是自己的死對頭,他也沒有誅殺之心,因為南陽對他而言是一個充滿生機的地方,他用的是陽謀,他對大秦的忠誠天地可鑑,他更沒有謀反篡國的念頭,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大秦,為了帝國的未來,所以他坦蕩蕩,所以他相信封君府的相國即使抱著置自己於死地的使命,最終也將被自己對大秦的忠誠所折服,最後只能向君王和中央如實稟奏,武烈侯是大秦的中流砥柱,是大秦的鼎柱之臣。

  寶鼎需要相國對君王和中央的忠誠,需要相國用敵視的態度來監視自己,需要一位相當強悍的敵人,當自己的功績從敵人的嘴裡說出來的時侯,才能真正贏得君王和中央的信任,也只有如此,自己才能重返咸陽。

  寶鼎不說話,甘羅也不說話。在甘羅的眼裡,寶鼎的吸引力甚至不如茶杯裡的幾片綠葉。

  “幾年前我還是烏氏的刑徒。”寶鼎說道,“我聽說了你的故事,當時非常崇拜你,覺得你非常了不起,將來一定會成為我大秦的相邦,或許有一天,你會說服大王,赦免了我的罪責,讓我重返咸陽。”

  甘羅抬起頭,驚訝地望著公子寶鼎,一股異樣的情緒突然充斥了他的心田。曾幾何時,他也有抱負和理想,也想建功立業幹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然而,殘酷的現實摧毀了一切,如今他只剩下一副沒有生氣的臭皮囊了。

  甘羅落寞一笑,再次低下頭。

  “我到咸陽後,原以為會在朝堂上看到你,看到你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英姿勃發的身影,誰知……”寶鼎搖搖頭,“現實和理想總是兩回事,我們都在咸陽,竟然直到這一刻才見面,而且還是以這種關係見面。”寶鼎嘆了一口氣,“我很失望,真的很失望。在我的想像裡,你不但英俊,風流倜儻,而且還是一位志在天下的大賢才,誰知……”

  甘羅沉默良久,黯然低嘆,“我不是武烈侯的敵人,過去不是,將來也不是。”

  “那你是什麼?”寶鼎笑道。

  “我只是一個慘遭命運凌辱的人。”甘羅說道,“我的祖上如此,我也是如此,這似乎已經成了我甘氏的宿命。”

  “那你為什麼來咸陽?”

  “我命不由己。”

  “那你為什麼不離開咸陽?”

  “我命不由己。”

  “那你為什麼去南陽?”

  “我命不由己。”甘羅遲疑了一下,又補充道,“南陽就是我的歸宿。”

  “歸宿?”寶鼎笑了起來,“為什麼?能說說你的理由嗎?”

  甘羅望著杯中的茶葉,心神有些恍惚。說,還是不說?命運把自己推進了絕境,自己總不能束手就縛,該掙扎的時侯還得掙扎一下。

  “武烈侯此去南陽,正是關東諸國加緊合縱的一刻。”甘羅說道,“不論秦國是否繼續攻打趙國,韓魏楚都要合縱。韓國是魏國的屏障,魏國則是楚國的屏障,當秦軍主力在河攻打邯鄲之際,正是韓魏楚合縱反擊,重新穩固中原的最佳時機。韓魏楚一旦合縱,首要攻擊對象就是南陽。南陽若失,武烈侯必擔重責。武烈侯乃大秦宗室,罪不至死,而我這個相國將承擔全部罪責,必死無疑。”

  寶鼎微笑點頭,“相國憑什麼認為,韓魏楚一定會在今年合縱?”

  “因為秦軍在河北兩戰兩敗。”甘羅猶豫了一下,又說道,“因為李園迫不及待要建功立業,他等待這個時機已經等得很久了。”

  “既然相國都能看出中原形勢,想來咸陽宮一定有對策。”

  “咸陽宮能有什麼對策?”甘羅冷笑道,“秦軍雖然在河北兩戰兩敗,但趙國的損失遠遠超過了秦國,趙國事實上已經不堪一擊,這時候,對秦國威脅最大的不是趙國,而是楚國。自邯鄲大戰開始,楚國就是關東合縱軍的主力,只要楚國願意合縱,則合縱必成,而且每每都能打到函谷關下。合縱取勝,秦國東征受挫,趙國則取得了喘息時機,韓魏也能乘機喘口氣,圖謀反攻,收復失地,以便穩固中原。邯鄲大戰到現在快三十年了,關東人合縱抗秦的策略始終不變,而秦國也始終無法取得東征的決定性勝利。”

  “咸陽宮明明知道關東諸國的合縱肯定成功,東部郡縣都處在合縱軍的威脅之下,還執意要把武烈侯的封邑放在南陽,其險惡用心,昭然若揭。”甘羅說道,“咸陽宮無非是乘機打擊老秦人,重新掌控軍隊的控制權,但武烈侯毫無辦法破解這個死局,所以南陽就是我的歸宿。”

  “南陽死局沒有破解之策?”

  “文信侯主政期間,曾兩次遭到合縱軍的攻擊。第一次被信陵君的合縱軍打敗了,第二次他僥倖擊敗了春申君的合縱軍。文信侯曾對我說,若要破此死局,唯一的辦法就是休養生息,增強國力。他主政期間的大策略就是如此,但大秦外有連番戰事,內有動盪政局,根本沒有實施這個策略的基礎。退一步說,就算因為不可預知的原因,大秦打破了這個死局,橫掃關東六國,但可以想像,大秦在統一四海過程中,其國力損耗之大,黎民蒼生將要為此付出驚人的代價,而這個代價造成的後果就是大秦的崩潰,在其武力達到最鼎盛時侯,因為黎民不堪重負而造成的崩潰,最終,大秦將一無所有。”

  寶鼎暗自認同甘羅這番話。

  文信侯呂不韋的預測完全正確,雖然帝國在誕生之初依靠擄掠六國所得支撐了十五年,但十五年後瞬間就崩潰了,其崩潰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結舌。不過,呂不韋的治國策略與秦王政及其身邊那些法家公卿的治國策略有天壤之別。呂不韋要休養生息,蓄積實力,徐圖統一,而秦王政卻急於統一,為此不惜勞民傷財,窮竭國力,所以呂不韋肯定要離開咸陽。

  寶鼎就在想,假如依照呂不韋的治國策略,大秦的國力在持續增加,那關東諸國的國力豈不也在增加?當然,關東六國彼此還有戰爭,而這種戰爭會消耗他們的國力,只要大秦的策略得當,時機掌握得好,依舊可以統一天下,但這僅僅是一種理想化的推測,誰也不敢保證大秦就能統一天下,最起碼不能保證在秦王政統治時期統一天下。如此看來,秦王政以強權治國,以最快的速度統一天下,也不能說他的策略就錯了,在統一這件事上,秦王政的決策還是無可挑剔。

  甘羅這番話透漏出許多訊息。呂不韋被趕出咸陽,不僅僅是因為激烈的政治鬥爭,還包括治國策略上的分歧,而甘羅本人因為所持的治國策略源於呂不韋,所以他不會得到重用,更沒有機會進入中樞決策,因此,秦王政有理由犧牲他,反過來,甘羅也有理由背棄秦王政。

  寶鼎倒是需要甘羅這樣的人才和他所持的治國策略,只是寶鼎無法信任他,而甘羅這番話卻給他自己贏得了機會。

  “這麼說,南陽也是我的歸宿了?”寶鼎問道。

  甘羅的目光再次投到茶杯上,良久,他嘆了口氣,“有些事看似偶然,其實是必然。即使是你,也無力改變。”

  寶鼎笑了起來。歷史上關東諸國在這個時期搞了一次合縱,最終沒有付諸實踐,半途而廢了,但現在的問題是,歷史隨著自己的出現正在改變,這一次關東諸國的合縱或許就會成功,而且合縱軍將直殺南陽,再由南陽方向經武關殺進關中。機遇不是上天賜予的,而是自己創造的,自己或許正在創造一次再度崛起的大好機遇。

  “我相信這是一次必然。”寶鼎說道,“但我相信自己也有能力改變命運。”

  甘羅沉默不語。

  “你是否願意與我共創奇蹟?”

  甘羅思索良久,抬頭望向公子寶鼎,大膽說道,“奇蹟的背後是齊心協力,我需要武烈侯的信任,但如果彼此間沒有最起碼的信任,奇蹟永遠也不會出現。”

  寶鼎沉思。甘羅忐忑不安,內心非常緊張。

  “你需要什麼樣的信任?”寶鼎問道。

  “生死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甘羅說道,“但我有父母,有家人,我希望我死了後,他們能像現在一樣,過著安寧平靜的日子。”

  言下之意,他不想背著罪責死去,從而連累父母家人過著非人的淒慘生活。

  “你能為我做什麼?”寶鼎又問道。

  “我願意為武烈侯獻出生命。”甘羅苦笑,“當然,這本來就是為人臣子的本份,但我只剩下這條命了,我能給你的也只有這條命。”

  寶鼎想了片刻,正色說道,“對你我來說,南陽是死地,但也是生機盎然之地,只要你我齊心協力度過難關,一切都會改變。”

  “咸陽其實並不在乎我們的生死,只在乎能否把合縱聯軍誘進陷阱。”甘羅也正色說道,“眼前的局面都是咸陽蓄意製造出來的,目的是迷惑關東諸國,讓關東諸國以為南陽局勢混亂不堪。關東諸國是否中計,關鍵就看我們是否中計。我們中計了,彼此廝殺,關東諸國必然中計,但接下來的局面就是我們也罷,關東的合縱聯軍也罷,都將被咸陽的大軍一掃而盡。”

  “所以呢?”

  “我能看出來的東西,關東諸國也能看出來,合縱聯軍當然不會上當。”甘羅說道,“所以我們聯手,正是咸陽所期望看到的,我們聯手主動出擊,正是合縱聯軍所希望看到的,如此南陽局勢盡在咸陽掌控之中。”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寶鼎笑道,“何謂真?何謂虛?”

  “真就是假,虛就是實。”甘羅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淺笑,“勝負之道,就在真假虛實之間。”
li60830 發表於 2019-7-15 11:15
第197章 開府

  寶鼎無意違法亂紀,甘羅一心求個活路,兩人在南陽這塊地方有一致的利益訴求,當然能建立一種最起碼的信任。

  有了這種最起碼的信任,再加上對未來形勢的一致預測,君相兩人肯定要通力合作。咸陽宮拿出來的是陽謀,利用形勢的發展堂堂正正地拿下武烈侯,讓武烈侯死無怨言;蓼園的對策同樣是陽謀,但直到目前為止,寶鼎依舊沒有具體的辦法,甘羅同樣一籌莫展。寶鼎好歹知道歷史發展的軌跡,而甘羅甚至對南陽郡都所知有限,因此這場博弈剛一開始,蓼園就處於絕對下風。

  寶鼎帶著甘羅去拜見母親。

  以後甘羅就是封君府的“大管家”,封君府的大小事務包括內府事務都由甘羅一手掌控,這是君王賦予封君府相國的權力,封君府上上下下必須絕對遵從,否則就是違律。違律的後果很嚴重,輕則奪爵,重則判刑。君王和大秦律法的尊嚴絕對不容忤逆。

  當然,在實際執行中肯定要大打折扣。封君是君,相是為君服務的臣子,尊卑主次不可能顛倒。再說,相是弱勢一方,他的利益與封君的利益是緊密相連的,封君出事了,相肯定要倒霉,就算相提前奏報了中央,他還有一個監察不力的罪責。大秦律法的基本原則就是連坐,因為連坐,無罪也有罪,所以相和封君一般都能和平相處,你好我好大家好,即使封君有一些小違律,但只要無關大局,相也會睜隻眼閉隻眼,視而不見,甚至還會主動配合一下。

  封君事實上就是王國的小諸侯,封君的相包括封君府的主要官員雖然由中央委派,但因為他們不再是中府署的官員,所以俸祿都要由封君支付。誰付我工錢,我就給誰幹活,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再說,到了封君府,再想回到中央任職就比較難了,除非封君能上位,那大家可以水漲船高,雞犬升天,否則一輩子就這樣了,混吃等死,所以封君府的中央委派官員清一色都是“鬱鬱不得志”的人,這樣的人到了封君府,他們對封君的態度可想而知了,當然是能巴結就巴結,儘量多撈些實惠。這種情況下,封君府的相即使想拉幫結派與封君抗衡都做不到,只能隨大流,夾著尾巴做人了。

  甘羅的選擇,其實和所有封君府相國的選擇一樣,但唯一不同的是,他要為生存而掙扎,所以他和封君的利益尤其緊密,他不得不想方設法與封君走得更近,甚至成為封君的心腹。

  甘羅大禮拜見白氏,態度極其恭敬。白氏早聞其名,也知道他是甘茂的後人,而甘茂當年被逼無奈逃離大秦,其中就有郿城“孟西白”的功勞。

  白氏聽家中長輩說過當年的恩怨,她非常同情甘茂的遭遇。甘茂出逃大秦後非常慘,西秦以各種辦法威脅關東諸國,所以齊國不敢用他,楚國甚至一度想把他送還秦國,甘茂無奈之下逃到魏國,鬱鬱而終。甘茂在魏國期間結識了范睢。范睢到秦國出任丞相後,說服昭襄王赦免了甘茂的家人,並把甘茂的後人送回了楚國老家。

  白氏對甘羅的第一印象非常好,加上對甘氏一家的同情,所以對甘羅非常熱情,噓寒問暖,聊了很長時間的家常。

  甘氏在呂不韋的幫助下,重返咸陽,但世事無常,呂不韋倒了,甘氏隨即又被打回原形,目前也就是聊以度日。甘羅發跡的時侯,門庭若市,然而世態炎涼,如今連個上門提親的都沒有。像甘氏這樣的人家也是高不成低不就,甘茂至今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白氏立即就上心了。寶鼎目前的處境,白氏心裡很清楚,她也是憂心如焚,奈何找不到幫助兒子的辦法。眼前這個甘羅關係到未來南陽局勢的發展,如果能通過聯姻把甘羅拉進蓼園一系,那對寶鼎的幫助就大了。白氏隨即打算找個時間與兒子好好談談,假如兒子同意的話,她馬上著手安排。

  晚上夜宴的時侯,寶鼎把唐仰、司馬昌、曝布、宗越、趙信等人介紹給了甘羅。眾人得到寶鼎的暗示,與甘羅親熱寒暄。酒酣耳熱之際,自然就談到了開府的事。

  自秦王政任命了封君府相國之後,武烈侯府就進入了籌建階段,而主要籌建人當然是封君和相國。

  大秦律法已經規定了封君府的府署架構,基本上就是沿襲中央府署架構,只不過官秩級別低,規模小而已。封君府有內外府的區別。內府當然是封君說了算,外府官長就是相國了,其府署組成仿照中央相國府而來,職權等同,司直、長史、征事、東西兩曹掾等等屬吏一應俱全。

  開府的主要任務其實就是任命官員屬吏。封君府的主要官員雖然由中央委派,但封君和相都有建議權。至於屬吏,那就由封君和相來招募了,權力事實上都在他們兩人手裡。一般來說,為了避免出現架空封君或者架空相的事,雙方各自都要招募一部分屬吏。

  公子寶鼎的封邑是整個南陽郡,既有封君的相,又有中央委派的郡守,兩府同時管理一個地方,其中的矛盾可想而知了。若想避免矛盾,唯一的辦法就是明確兩府的職責,也就是誰說了算的問題。

  秦王政在南陽同時設置守、相,其實意思很明確了,郡守府說了算。公子寶鼎剛剛提出以郡守府為主的建議,當即招來一片反對之聲。甘羅沉默不語,他當然也不同意,但他不知道寶鼎的意圖何在,所以很明智地選擇了沉默。

  守、相兩府的權責,直接關係到封君的財富,而封君的財富又直接關係到封君屬吏門客的利益,所以封君府當然沒有理由主動退讓,受制於郡守府。

  依照大秦律,第九等五大夫爵以上就可以享受“食租稅”的賞賜了。“食租稅”和賞賜田畝完全不一樣,賞賜田地,田地要自己耕種,而賞賜“食租稅”多少戶,就不用自己耕種,到時間去收租就行了,坐享其成。租稅怎麼收?總不能一家家去收,那情況太複雜了,所以“食租稅”的租稅,其實都由地方郡縣代收,地方郡縣再根據當年的收成,折算給“食租稅”者。

  這其中的名堂就大了,給多少都由郡縣說了算。當然了,能“食租稅”的都是權貴公卿,地方郡縣哪敢得罪,即使砸鍋賣鐵也要湊足了,這也是攀附權貴的一條途徑嘛,如此國庫收入就受到了影響。這就是弊端,但沒辦法,如果讓“食租稅”者自己去收,會造成更大的弊端。

  封君的最差一等就是“食租稅”,沒有固定的封邑,當然也就無須設置封君府了。

  有封邑的封君,對其封邑有經濟特權,一旦為了攫取財富而不管庶民的死活,那必然要出事,所以這樣的封君必須設置相,由相來確保封君絕對遵從王國的統一法令,嚴格按照律法的規定來獲取合法的財富,但封君和相可能“狼狽為奸”,為此地方郡縣就成了制約封君違法亂紀的最後一道屏障。

  以南陽郡為例,南陽郡守首先關心的是南陽郡的穩定,南陽庶民的生存狀況,要優先完成中央下達的所有命令,而很多事中央未必會調撥錢糧,需要南陽郡自掏腰包。南陽郡所有田地的田租,商稅,還有山澤之利,都是武烈侯的財富,如果把收繳田租、商稅等等權力都授予南陽郡守,那南陽郡府必定要先扣除所有開支,剩下的才是武烈侯的財富。

  假如中央把收繳田租、商稅等等權力都授予相府,那相府必然在遵從王國統一法令的情況下,優先考慮封君的財富,這是一種必然。在封君看來,南陽郡的財富都是我的,至於南陽郡的公共事務,當然由中央掏錢,難道你要我用私人的錢辦公家的事?沒有道理嘛。

  這就是最直接的利益衝突,而其中利益之大,中央和封君都要爭,最終看哪個厲害了。假如封君厲害,比如封君是朝堂上的大權貴,有實權,那封君相府就能在封邑獨攬大權。封邑的郡縣官長假如與相府抗衡,下場肯定很慘。反之,假如封君沒有實權,甚至被趕回封邑了,那地方郡守有中央的支持,當然敢與封君抗衡,最終封君也只有忍氣吞聲,拿幾個錢算幾個錢了。

  武烈侯公子寶鼎情況特殊,他是被趕回封邑了,但他實力太強,中央不敢搶他的錢,所以在守、相的職權上,中央含糊不清,意思是你武烈侯看著辦吧,反正南陽郡是邊郡,韓魏楚三國虎視眈眈,假如你把南陽搞得烏煙瘴氣天怒人怨,把南陽搞出事了,你就完了。

  唐仰、司馬昌等人的理由十足,寶鼎笑而不語,甘羅始終一言不發。

  “相國的意思呢?”唐仰直接逼著甘羅表態。

  “我是武烈侯的相。”甘羅從容應答,“武烈侯叫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

  “相國難道就沒有自己的看法?”唐仰目露嘲諷之色。

  “我是武烈侯的相。”甘羅反唇相譏,“為人臣子就要謹尊本份,武烈侯的看法就是我的看法。”

  眾人無語。

  “公子,南陽局勢複雜,假如郡府事事掣肘,我們的處境就更加艱難了。”司馬昌小心翼翼地說道,“公子,事關大局,該爭的我們一定要爭,否則形勢對我們非常不利。”

  寶鼎搖搖手,“等南陽郡守章邯來了再說。”

  章邯最近雖然經常出入蓼園,但每次都由曝布做掩護,即使是蓼園核心的人,也沒有幾個知道他已經秘密投奔蓼園。幾個執事馬上告誡寶鼎,暗示章邯是關東一系的人,他到南陽出任郡守,顯然是關東人用來箝制相府的重要力量。

  南陽郡守是關東人,封君府相國是楚人,都是公子寶鼎的對手,可以想像,南陽的局勢肯定異常混亂。這是普通人的看法,而這也是公子寶鼎故意做出來的假象,在他看來,他只要和章邯內外聯手,足以架空甘羅,牢牢控制南陽的局勢。

  夜宴在爭論中結束,蓼園人就如普羅大眾所推測的一樣,堅決不願意放棄對南陽財富的絕對控制,而公子寶鼎則表露了截然相反的觀點,這讓甘羅意識到蓼園在作戲,只是他想不明白的是,公子寶鼎既然受到了大王毫不留情的打擊,為什麼還要向大王示弱,願意主動放棄對南陽財富的控制權?未來公子寶鼎不論能否殺出重圍,能否九死一生化險為夷,南陽的財富都沒有必要放棄。大王要打擊的是公子寶鼎的權勢,而補償他的就是財富,這是顯而易見的事,難道公子寶鼎主動放棄財富,就能重新贏得大王的信任?這未必太過天真了,不應該是公子寶鼎的真實意圖。

  章邯和熊閔聯袂而至。曝布在府門相迎。

  “主母和公主在白樓。”曝布對熊閔恭敬地說道,“公子要借用郡守一夜。”

  “公子這麼急著要南下?”熊閔嬌笑道,“難道咸陽不能待了?”

  曝布笑而不語,伸手相請。

  “相國已經到了?”章邯問道。

  “如公子所料,相國無意做公子的敵人。”曝布說道,“公子叫我提醒你,你必須表現出足夠的強勢,讓相國意識到,不管他願不願意,他都是公子的敵人。敵人就要做好敵人的本份,如果他做不到,他就要死在南陽。”

  章邯神情凝重,鄭重點頭。

  “你們不要輕視甘羅,他非常聰明,千萬不要弄巧成拙。”熊閔擔心地說道,“他現在走投無路,把他逼急了,可能倒戈一擊。”

  “公子正是擔心這一點。”曝布說道,“你父親挑選出來的人,誰敢信任?尤其當他告訴你,他願意為你獻出生命的時侯,你還敢信任他嗎?”

  熊閔笑笑,“如果公子給他一條活路,他未必不會遵從諾言。”

  “活路是自己殺出來的,不是別人給的。”曝布冷笑道。

  熊閔不再說話,揮手與章邯告別,匆匆走向白樓。曝布則帶著章邯轉向天香苑。

  武烈侯公子寶鼎、封君府相國甘羅和南陽郡守章邯,三位未來南陽的掌控者,品著香茗,看似悠閒,卻在為南陽的權力分配激烈角逐。

  章邯的強硬態度讓甘羅和蓼園眾人非常吃驚。

  章邯以南陽郡的特殊地理位置以及它對王國的重要性,直截了當的提出,南陽郡守府保持現有的所有權力,這事實上等於架空了封君和封君的相國。

  甘羅不能再保持沉默了。章邯的背景他一清二楚,這個人就是大王和關東人放在南陽的一把劍。從章邯的強硬態度看得出來,他得到了大王的有力支持,由此可以推出,那日大王在咸陽宮召見章邯,肯定授予了他極大的權力。

  “郡守所言我非常贊同。”甘羅說道,“南陽穩定了,富裕了,財富也就變得更多了,武烈侯也就可以得到穩定而持續增長的收入,但問題是,南陽郡到底是武烈侯的封邑,還是大王賜給武烈侯的‘食其租稅’的食邑?以郡守所言,那南陽郡豈不變成了武烈侯的食邑?”

  “南陽郡對王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章邯笑道,“以相國的意思,私室的利益要遠遠大於王國的利益了?”

  “王國的利益當然高於一切。”甘羅淡然一笑,“但現在郡府嚴重違律,事實上損害的不僅僅是封君的利益,更損害了王國的利益。”

  雙方唇槍舌劍,激烈爭論,公子寶鼎不得不出面斡旋。

  “當前我大秦國的國策就是吞併六國統一中土,所以王國的利益高於一切,個人利益要絕對服從於王國的利益。”寶鼎一句話就定了調子,“南陽郡理所當然要以郡府為主,要絕對遵從王國的法令和調度。”

  “不錯,南陽郡是我的封邑,這是大王給我的賞賜,但封邑也罷,賞賜也罷,都是王國的財富,王國的財富就要為王國所用,我沒有理由將其佔為己有。”寶鼎義正嚴詞,說得慷慨激昂,“封君的存在不是消耗王國的財富,而是給王國創造財富,為王國國力的增強而貢獻自己的全部力量,這才是大王封君的目的所在。有鑑於此,我這位封君首先就要穩定南陽,富裕南陽,讓南陽給王國提供源源不斷的財富。”

  “我的建議是,最大程度地精簡相府機構。蓼園現在有多少人,武烈侯府將來就有多少人,嚴格控制官員屬吏的人數,杜絕無謂的浪費。”

  “在職權上,內府決策,相府下令,郡府執行。”

  “郡府直屬咸陽,但因為南陽郡是我的封邑,承擔了封君相府的執行權,那麼它就要接受雙重領導。郡府的原則是,絕對遵從咸陽的法令,優先執行咸陽的命令,當咸陽的命令和相府的命令產生衝突時,則執行咸陽的命令。”

  甘羅明白了,武烈侯這是直接剝奪了相國的權力,但他冠冕堂皇,理由充足,即便是大王和咸陽宮也找不到反駁的理由。武烈侯把財富拱手送給了王國,目的只為換回一個對郡府的有限指揮權,大王和咸陽宮沒有理由拒絕。

  甘羅陷入沉思,他猜不透公子寶鼎的意圖,同時也懷疑章邯的背景遠比自己看到的複雜,至於蓼園的謀劃,不但陽光,而且金光燦爛,照得人眼花,讓他短暫性失明了。

  這就是武烈侯的開府大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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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誰是魚肉?

  甘羅如實上奏。

  他是武烈侯的“敵人”,這是大王的安排,即使他不想做武烈侯的敵人,即使他已經向武烈侯表達了善意,但這個“敵人”的角色他還要扮演,而且還要扮演得惟妙惟肖入骨三分。

  本來他有意在奏章中美化一下武烈侯的忠君愛國,粉飾一下武烈侯的高風亮節,但寫至中途,他忽然對章邯的背景有了一個全新的推測。

  章邯是本土老秦人出身,中尉卿張唐也是。如今蒙氏在戰場上遭遇敗績,關東人受到挫折,與之相反的則是老秦人的全面復出。老秦人自武安君一案後蟄伏了近三十年,此刻東山再起,其勢頭之強勁可想而知,那麼張唐是不是繼續選擇追隨蒙氏?顯然不會,張唐老了,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子孫後代考慮,他必然要在這個時候果斷靠向老秦人。他本來就是老秦人,本來就是武安君麾下的戰將,無論過去依附蒙氏還是現在重返老秦人一系,都是他個人自身利益的需要,蒙氏和老秦人都會拉攏他,而不是排斥他。章邯是他的親信,不是蒙氏的親信,如果張唐重歸老秦人陣營,章邯自然也屬於老秦人一系。

  如此則豁然貫通,武烈侯-老秦人-張唐-章邯,章邯是武烈侯的人,他和武烈侯聯手作戲。作戲的目的是什麼?當然不會是為了完全架空相府。架空相府事實上就是架空封君,架空武烈侯自己,所以這背後肯定隱藏著秘密。

  什麼秘密呢?甘羅想到了老秦人戲劇性的復出一幕。

  老秦人全面退出軍隊到全面復出,正好一年時間,“以退為進”的策略運用得恰到好處。武烈侯現在面臨的處境就如當初的老秦人。大王要極力壓制他,既然如此,那就遂了大王的心願,乾脆放棄封君的特權,以退為進。名義上武烈侯是一等封君,整個南陽郡都是他的封邑,但封君、相府和郡府的職責一旦明確,事實上就等於武烈侯放棄了一等封君的特權,他成了一個對封邑幾乎沒有任何控制權的逍遙封君了。

  你為刀俎,我為魚肉,任你宰割吧。秦王政當然不好“宰”了,這種情況下,怎麼宰?殺一個毫無抵抗力的封君,手足如此相殘,對秦王政的聲譽顯然是個打擊,相反,他還要設法保全武烈侯,否則他的借刀殺人之計就要大白於天下了。

  南陽本來是秦王政給武烈侯挖的一個陷阱,哪知武烈侯馬上“繳械投降”,形勢瞬間就變了,變成秦王政給自己挖陷阱了。“以退為進”的絕妙之處,就在這裡。

  武烈侯要徹底“退”下去,那封君在封邑當然不能擁有什麼權力,相府當然更不能干涉地方郡縣了,如此所有權力轉移到郡府,而郡府則控制在老秦人手上,事實上也就是控制在武烈侯手上。

  武烈侯把戲做足了,封君的權力不要了,封君的財富不要了。你要壓制我,那我乾脆就自己繳械投降吧,省得大王你費心了。但事實上呢?事實上武烈侯最大程度地控制了南陽郡,甚至把中央派去監控封君的“相”都給徹底甩掉了。封君什麼權力沒有,你這個相還監控他什麼?如此偷樑換柱,堪稱高明。

  南陽郡守能不能即刻調換?調換不掉了,最起碼短期內調換不掉。章邯由宗室、楚系外戚和老秦人聯名舉薦,又經大王和他的一幫近侍大臣親自考核認定,現在都轟動咸陽了,這樣一個異軍突起的人物,你怎麼調?現在調換豈不擺明了南陽是咸陽宮挖的陷阱,要置武烈侯於死地嗎?

  甘羅想通了武烈侯在南陽的佈局,不禁拍案驚嘆。

  武烈侯以退為進,拿回了主動權,那麼接下來他在南陽一言九鼎,章邯在前面衝鋒陷陣,他在後面指揮,兩人配合默契,必定無往而不利。但是,南陽畢竟是個“陷阱”,能否把這個“陷阱”變成武烈侯和老秦人的功績,讓秦王政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僅僅奪回南陽“戰場”上的主動權還遠遠不夠,最終還要看武烈侯和章邯能否摧毀關東諸國的合縱。

  那麼,自己現在幹什麼?如實上奏豈不證明自己是個任人擺佈,被人玩弄於鼓掌之間的無能之輩?這件事過後,無論是大王,還是武烈侯,豈不都要徹底放棄自己?

  甘羅想了片刻,便估猜到自己在武烈侯整個南陽佈局中的重要位置。

  自己是敵人,是武烈侯的敵人,武烈侯的陽謀只有通過自己這個敵人的幫助,才能確保在實施過程中的安全,不至於遭到大王和咸陽宮的暗算。反之,自己要通過這個“敵人”的角色贏得大王和咸陽宮的信任,從而確保武烈侯可以準確推測出大王和咸陽宮在南陽的一系列謀劃。

  如何才能做一個合格的敵人?很簡單,真實,絕對的真實。武烈侯用的是陽謀,就如普照大地的陽光,而自己的任務就是讓陽光穿透籠罩在咸陽宮上的烏雲,讓大王和咸陽宮在陽光的照射下無所遁形,一切陰謀詭計都在炙烈的陽光中化作煙塵。

  甘羅再寫一份密奏,把武烈侯“以退為進”的策略詳細告之,建議大王堅決否決武烈侯的提議,不但要完整賦予武烈侯一等封君的特權,更要讓相府凌駕於郡府之上,唯有如此,才能有效壓制武烈侯。

  甘羅的奏章當即在朝堂引起熱議。封君就國,權勢是小了,但哪個封君會徹底放棄權力?徹底放棄權力就意味著把性命交給了大王,那就變成了砧板上的肉任由宰割了。這還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武烈侯徹底放棄了封邑財富,這更是不可思議的事。

  誰願意放棄財富?在這個時代,權貴商賈也做捐贈,但君子顧其本,自身利益還是要保全的,像武烈侯這樣放棄所有封邑財富的權貴,還是絕無僅有。怎麼解釋這件事?只能說武烈侯是聖人,是忠君愛國的道德楷模了。

  武烈侯在道義上佔據了最高點,為了大秦王國的未來,為了兄弟之間的和睦,權力不要了,財富不要了,性命也不要了。你要殺我,我就把腦袋給你吧。

  如此一來,秦王政和咸陽宮非常被動,扳回劣勢的辦法自然是拒絕武烈侯,雖然甘羅的密奏從側面證實了武烈侯事實上不是“聖人”,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攫取封邑全部權力的一個“以退為進”的策略而已,但拒絕武烈侯做“聖人”,秦王政和咸陽宮就更加失“德”了,這是他們絕對不能做的事。

  咸陽宮要在今年第三次攻擊河北,秦王政態度非常堅決,為此朝廷需要大量的錢糧。秦王政把南陽賜給武烈侯做封邑,導致王國的財政危機雪上加霜,而武烈侯此舉則無疑是雪中送炭。秦王政和咸陽宮即使明知這是武烈侯“以退為進”的策略,也不得不承認武烈侯策略高明,這筆豐厚的餽贈無論如何不能拒絕。

  於是,在朝堂上的公卿大臣們的交口稱讚之中,在咸陽宮的無可奈何之下,秦王政下令,同意了武烈侯的建議,正式明確了武烈侯、封君相國和南陽郡守三者之間的責權利的關係。

  這樣一來,從咸陽到地方郡縣,到關東諸國,都知道秦王以強有力的手段剝奪了武烈侯的權勢,武烈侯的生命危在旦夕,假如未來南陽郡遭到外國的攻擊,武烈侯因此受到嚴懲甚至死亡,那麼全天下人都知道武烈侯是被秦王政殺死的,秦王政將背上殘暴血腥的罪名,將成為手足相殘的惡人。秦王政若想保證自己的聲譽不受損失,那就必須保證武烈侯的生命完好無缺,如此他就必須接受武烈侯暗中控制南陽郡的事實,必須讓老秦人主掌南陽以確保武烈侯的安全。

  命令下達的當天,秦王政召見了甘羅。

  甘羅已經有好幾年沒受到秦王政的召見了,這次再享殊榮,完全是因為他找到了自己正確的位置。此次他堅決站在咸陽宮一邊,果然取得了預期的效果。

  甘羅也不隱瞞秦王政,把自己接到出任封君相國的命令後馬上趕赴蓼園拜見武烈侯的經過詳細述說了一遍。實話實說,沒有任何欺瞞。甘羅說自己處境艱難,在咸陽沒有立足之地,此去南陽不過是履行棄子的使命。棄子也是國政的需要,棄子的使命也關係到王國的利益,所以自己決心做好棄子。

  秦王政聽完他的講述後,問道,“在你看來,武烈侯是否與你建立了最基本的信任?”

  甘羅點頭,“世人看到的武烈侯胸懷坦蕩,他的陽謀無懈可擊,而事實上他的確也沒有任何陰謀,所以形勢的發展將最終走上他所預期的方向。這種情況下,他信任我也好,不信任也好,與大局沒有任何關係,既然如此,他有什麼理由不信任我?他信任我,然後把我拉進他的佈局,形勢不妙的時侯就讓我出面頂罪,讓我做他的替罪羊。以我的性命來換取大王與武烈侯兄弟的和睦,這就是棄子的使命。”

  秦王政的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你對武烈侯沒有信心?”

  “我對他的信心不是現在,而是將來。”甘羅壯著膽子說道。

  “何意?”秦王政問道。

  “武烈侯是個非常之人,有大智慧,殺伐尤其果斷。”甘羅說道,“他志在天下,根本不在乎南陽這點權力和財富。他說過,只要大秦統一了中土,無論是權力和財富,都將無限制膨脹。有失必有得,今日的放棄是為了明日的收穫,今日放棄一點權力和財富,明日必將換回無數倍的權力和財富。”

  甘羅望著若有所思的秦王政,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哂,“武烈侯在乎的是將來,而不是現在,所以,大王如果把目光侷限在現在,那麼未來必將受制於他人。”

  這個他人自然不是武烈侯一個,而是以武烈侯為代表的巨大利益集團。甘羅從這件事裡看出了公子寶鼎的不平凡之處。非常人必定做非常之事,公子寶鼎敢於放棄在南陽的權力和財富,其背後肯定有一個更大的佈局,這個佈局顯然是針對未來的也就是中土統一後的驚人利益。

  甘羅認為,自己這次只要把“敵人”的本份做好,肯定就能贏得公子寶鼎的信任,而本份工作就包括把秦王政的注意力從南陽引開,引到一個更為廣闊的天地裡去。

  南陽的死局依舊存在,但現在死局的控制權不在秦王政手上,而是在公子寶鼎手上,南陽未來局勢如何發展不是秦王政說了算,而是公子寶鼎說了算,公子寶鼎和他背後的勢力為了未來的謀劃,肯定要齊心協力破開南陽的死局,但秦王政假如一直盯著南陽不放,勢必會增加破局的難度,所以,有必要把秦王政的注意力從南陽引開。

  果然,甘羅這句話讓秦王政暗自驚凜。

  最近他從朝堂上的確察覺到了一些不好的跡象,而種種跡象都表明,咸陽宮在財經政策上的變革將遭遇空前阻力。原本把公子寶鼎趕出咸陽,是為了打擊朝堂上的對手,讓財經變革策略得以順利實施和推行,但目前的跡象表明,這種做法事與願違,不但未能震懾到朝堂上的對手,似乎還讓對手的陣營擴大了。

  統一中土就要打仗,打仗就要錢糧,而秦國的疆域只有這麼大,每年的財富只有這麼多,若想讓國庫充盈,必然要掠奪權貴士卿、巨商富賈和庶民的財富,也就是通過國策的變革來重新分配權力和財富,否則拿什麼來統一中土?靠運氣和嘴皮子?扯淡嘛。

  秦王政思索良久,說道:“未來的事,誰也無法預測。寡人首先要解決眼前的難題。在你看來,武烈侯能否幫助寡人解決眼前的難題?”

  甘羅苦嘆。秦王政顯然並不甘心在南陽“戰場”上失去主動權,他要奪回來。公子寶鼎不是拿到了南陽的控制權嗎?那好,寡人給南陽下達一系列的任務,寡人牽著武烈侯的鼻子走,同樣可以達到控制南陽局勢發展的目的。公子寶鼎贏了一局,但接下來的棋卻更難走了。

  秦王政接著召見了章邯。

  章邯在咸陽宮的大書房內看到了右丞相昌平君、左丞相隗狀、上將軍王翦、國尉尉繚、郎中令馮劫、治粟內史馮去疾、少府熊琨。章邯一看到這陣勢就知道這次召見不是一次普通的談話,而是要承擔重任。

  果然,這是一次關於攻打河北的聯席會議。章邯不過是一個官秩兩千石的地方郡守,沒有說話的份,只能帶著耳朵聽。

  上將軍王翦攻打河北的決心非常大,信心也很足,但他要求朝廷必須確保大軍六個到九個月的糧秣武器。這事實上等於立了軍令狀,九個月內一定拿下邯鄲。老將軍的要求合情合理,你不給我準備足夠的糧秣武器,我怎麼打?

  兩位丞相,兩位內外府財政大臣的臉色很難看。九個月的錢糧?到哪籌集九個月的錢糧?你把我們幾個殺了吃了也湊不足九個月的錢糧。

  “各軍將士都已做好準備,隨時可以殺進河北。”王翦撫鬚說道,“但到目前為止,晉陽北部軍、洛陽南部軍的糧秣武器儲備不足一個月。如果春耕之後,大軍未能儲足三個月的糧秣武器,我大軍就無法出擊,戰機必定因此而延誤。”

  秦王政轉目望向兩位丞相,兩位財政大臣。

  “內史最多只能提供大軍一個月的錢糧。”馮去疾說道,“臣以為,不足部分,少府可以補充一些。”

  “少府今年的開支非常龐大,恐怕無能為力。”熊琨一口否決。

  馮去疾冷笑,“武烈侯出塞之前,曾上奏朝廷,希望少府能集中大秦商賈組建聯合商社,利用他們的渠道在關東諸國大肆購買糧食,大王也同意了此策,但奇怪的是,一年時間過去了,聯合商社也組建了,但糧食呢?為什麼少府遲遲不執行大王的命令?”

  熊琨愣了片刻,他沒想到馮去疾突然發飆,扯到了一年前的事,搞得他措手不及。這一年來楚系集中力量打擊烏氏,聯合商社早就名存實亡了,至於利用商賈到關東諸國買糧食的事早被他忘得一乾二淨了。

  “少府沒有錢。”熊琨張嘴就找了個藉口。

  “沒有錢?”馮去疾再度冷笑,“前年武烈侯回咸陽的第一天,以武力奪回了蓼園,當時就在公子襄的秘庫裡發現了數量驚人的錢財。那些錢財在哪?要不要現在把武烈侯請來,我們當面對質?”

  公子襄的事秘密處置了,那筆錢也秘密運回了咸陽宮,還有鹽鐵大案抄沒的贓款也進了少府,這件事只有極少數人知道,但三公九卿肯定一清二楚。秦王政為什麼一定要繼續攻打河北?就是因為有這筆錢做底子,可以支撐一下,但錢不是糧食,不能當飯吃。

  熊琨張口結舌,面紅耳赤,無言以對。

  糧食等各種戰爭物資在各國都是嚴格控制,一般禁止國與國之間的販賣,所以此事只能秘密進行,由秦國商賈與外國商賈聯手操作。這種買賣無利可圖,肯定要虧本,因此必須由官府出面,但官府不可能直接與外國商賈聯繫,那豈不暴露了意圖?所以組建聯合商社就成了關鍵。聯合商社是強強聯合,可以把各家商賈的長處發揮出來,把各家的資源整合到一起,然後代表官府做這種買賣就能最大程度地減少損失,讓官府、商賈儘可能都得利。

  公子寶鼎的計策很不錯,當時秦王政和公卿大臣都同意了,但過去的一年裡咸陽政局動盪不安,導致此事被永久擱置了。現在馮去疾憤怒之下,重提一年前的事,不但有打擊楚系的意思,似乎還有更深一層的含義。

  “內史,說話要實事求是嘛。”昌平君熊啟笑著打圓場,“去年的事大家都知道,聯合商社實際上從組建之初就名存實亡,少府也是有心無力啊。”

  熊琨則乘機大吐苦水,至於那筆錢的事,卻絕口不提。少府的錢都是供王室使用,有些事說開了就沒意思,大家心知肚明就行了。

  “這件事寡人有責任。”

  秦王政這話一出,大家頓時把嘴巴閉上了。大王主動承擔責任,其它人還說什麼?

  “武烈侯的計策非常好,可以做為籌集糧草的一個重要途徑。”秦王政繼續說道,“但少府出面組建聯合商社,再由聯合商社出面秘密購買山東諸國的糧食,這件事動靜鬧得太大,一旦讓關東秘兵獲知機密,此策也就失敗了。”

  秦王政說到這裡,目光轉向了郎中令馮劫。

  “大王所慮極是。”馮劫馬上說道,“臣以為,把這件事交給地方郡縣更為恰當。”

  秦王政微微點頭,示意馮劫繼續說下去。

  “臣以為,南陽郡位於秦楚韓魏四國交界之處,宛城又是商貿大城,承辦這件事最為恰當。”馮劫說道,“由南陽郡府出面組建聯合商社,再由聯合商社在宛城一帶尋找關東六國商賈秘密買糧,不但隱秘穩妥,而且因為水陸運輸方便,路程短,買糧的成本將大大降低。商賈有利可圖,肯定積極參與,這樣買到的糧食會更多。”

  章邯暗自驚駭。這裡面有名堂,絕不像馮劫說得那樣簡單。

  秦王政稍稍考慮了一下,目光轉到章邯的臉上,“你的意見呢?”

  章邯不能不說話了,這件事太複雜,當初武烈侯既然建議由少府出面,可見其中牽扯的利益太大,絕不是南陽郡可以一力承擔。章邯稍加猶豫後,斷然說道,“大軍春耕後就要攻打河北,距離現在不過兩個多月,即便南陽郡府全力購糧,時間上肯定也來不及。”

  “內史可以給大軍提供一個月的糧草,少府也還可以想想辦法。”馮劫馬上說道,“我們只要儲足三個月的糧秣武器,大軍就可以發動攻擊。上將軍殺進河北,擊敗趙軍,包圍邯鄲,我大軍隨即可以在河北就地募糧,所以當務之急是先行儲足三個月的糧食。郡守對此沒有信心?”

  章邯感覺窒息難當,鼓足勇氣說道:“糧食買賣在各國都受到嚴格控制,買糧的難度非常大,而且肯定通過非正常渠道運輸,所以無論是時間還是數量都無法保證。”

  “此策是儲備糧草的辦法之一,必須試一試。”馮劫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大軍發動攻擊的時間預定在春耕之後,可以是五月,也可以是六月,但絕對不會拖延到七月。如果六月發動攻擊,你足有四個月的時間購買糧食,這麼長的時間應該綽綽有餘了。”

  章邯背心處冷汗涔涔。馮劫的意思很明白,給你四個月時間,如果沒有籌足糧草,你就滾出南陽。此策不僅是針對自己,更是針對武烈侯。

  “愛卿以為如何?”秦王政不緊不慢地問道。

  章邯不知如何回答,目光下意識地望向王翦。王翦面帶笑容,眼神中露出鼓勵之色。

  “臣遵命。”章邯一咬牙,大聲應答。

  章邯出宮之後,急忙趕赴蓼園。

  寶鼎、甘羅、唐仰等人正在商量相府官員的人選。這個封君和相國有挑選權,報上去之後由咸陽宮審批即可。因為寶鼎最大程度地精簡了相府,所以官員、屬吏的數量非常少,大部分來自蓼園,剩下一些名額本來應該給甘羅,但甘羅以自己朋友少為理由,全部給寶鼎了,你愛用誰就用誰吧,反正我就跟在你後面混吃等死了。

  章邯把咸陽宮發生的事一說,甘羅等人的臉色當即就變了。這個任務根本完成不了。幾十萬大軍,一個多月的糧草,那是什麼數字?就算買得到,誰來付錢?南陽郡府裡有這麼多錢嗎?

  甘羅苦笑,他知道秦王政要對南陽“動手”,但沒想到秦王政的手段如此直接,這說白了就是告訴公子寶鼎,我要把章邯趕出南陽,要把南陽的控制權拿回來。

  “公子,是不是把烏氏、琴氏和墨家請來,一起商量對策?”唐仰急切問道。

  這麼多人裡,就公子寶鼎神色如常,他不假思索地搖搖手,“些許小事,何須掛齒?我們繼續商量,這中府一職你們看誰來擔任為好?中府相當於朝廷的少府,管的可是錢袋子,至關重要。”

  “公子,這還是小事?”司馬昌憤怒地說道,“這可是衝著你來的。”

  寶鼎搖搖頭,“我說過,今年大軍不會攻打河北。河北既然沒有仗打,咸陽宮要糧草幹什麼?”

  眾人面面相覷。就這麼簡單?

  “武烈侯憑什麼認定今年大軍不會攻打河北?”甘羅吃驚地問道。

  “因為我到南陽的使命之一,就是阻止河北大戰的爆發。”寶鼎笑道,“今年打河北,必輸無疑,所以這一仗無論如何不能打。”

  “大王只給了我四個月時間。”章邯擔心地說道,“假如咸陽宮一再催促……”

  “糧食肯定要買,四個月時間也肯定不夠。”寶鼎笑道,“但事情的關鍵是,河北沒有仗打,南陽卻有仗打,咸陽宮還催你什麼?到時候不是咸陽宮向你要糧,而是你向咸陽宮要糧。咸陽宮假如不給,我們就拿南陽來威脅咸陽,不給糧就給錢,反正少府有的是錢,不搶白不搶。”

  眾人暗自駭然。

  “今天把開府諸事全部辦妥。”寶鼎揮手說道,“明天上奏,後天我們就離開咸陽。”
li60830 發表於 2019-7-15 11:15
第199章 這就是所有秘密的根源?

  公子寶鼎進宮向華陽太后辭行。

  按照墨家的說法,鬼醫橘奴雖然有神鬼莫測的本事,但最多也只能延長病危者三個月的生命。如果橘奴這次未能創造奇蹟,或者命運不再眷顧於寶鼎,那麼華陽太后在這個世界上的日子也只剩下一個多月了,這無論對熊氏來說還是對寶鼎來說,都是一個致命的打擊。

  華陽太后的情緒倒是不錯,身體也一天比一天好,看到寶鼎來辭行,她非常高興,與寶鼎興致勃勃地聊著家常。

  寶鼎笑容滿面,心裡卻有些黯然,他知道這是自己與華陽太后的最後一面,此別就是永別,再無相見之期。

  這位老太后在歷史上的名氣雖然遠遠不如她的曾姑祖母宣太后,但她和宣太后卻實實在在的主宰了大秦最後一百年的歷史。從昭襄王到秦王政,四代大王的背後就站著這兩位非同尋常的女性,四代大王的人生深受這兩位女性的影響,繼而影響了大秦的歷史和未來帝國的命運。

  宣太后的功績有目共睹,但她最大的功績不是幫助自己的兒子昭襄王成就了一番偉業,而是選擇華陽太后做了她的接班人,這使得楚系外戚始終控制著大秦的國政。華陽太后沒有辜負宣太后的期望,她選擇了莊襄王子楚,又選擇了秦王政,而秦王政則完成了中土的統一,創建了中土第一個帝國。

  選擇秦王政就是華陽太后最大的功績,但她臨死前肯定有個遺憾,而這個遺憾直接或者間接導致了大秦的迅速覆滅。

  宣太后死前為自己挑選了一個合格的接班人,她的一生可以說完美無缺,但華陽太后卻沒有像她的曾姑祖母一樣完成這個重要的歷史使命。秦王政加冠成人九年了,他的長子扶蘇八歲了,但遺憾的是,九年來,秦王政以各種各樣的藉口拒絕立後,拒絕立儲,偏偏這九年裡風暴不斷,華陽太后一次次錯失良機,如今她已經風燭殘年,權勢不再,楚系外戚更是失去了對朝政的絕對控制,而咸陽各方勢力間的鬥爭尤其錯綜複雜,此刻她已經沒有能力逼迫秦王政立後立儲了。

  這就是華陽太后一生中最大的遺憾。她現在還活著,當然不想帶著遺憾離去,但她的生命隨時會消逝,她在這個世上的時間已經不足以支撐她完成這個使命了。

  寶鼎望著正在笑談當年趣事的老太后,望著老太后灰白的頭髮,無聲嘆息。或許,老太后正是因為心願未了,才頑強支撐了下來,或許,她因此能夠支撐更長時間,直到自己重返咸陽。

  歷史正在自己的努力下一點點地改變。自己拯救了桓齮,拯救了韓非,也殺了公子襄,殺了陽泉君,但能不能拯救華陽太后?人命天定,自己的所作所為雖然是逆天之舉,但逆天是否包括延長人的壽命?寶鼎無從確認。他希望老太后活得更久,至少活到趙國滅亡之後,活到自己重返咸陽之後,那局勢的發展對自己就非常有利了。

  老太后與寶鼎慢慢聊著,聊完過去聊現在。

  “再過兩年你就加冠成人了。”老太后笑道,“你終於長大,要娶妻生子,要成家立業了,可惜我等不到那一天。”

  “你一定會長命百歲。”寶鼎笑道,“如果大王格外開恩的話,兩年後我回咸陽加冠禮,在咸陽大婚,這樣你就可以看到我成家了。”

  老太后聽到這話,眼裡掠過一絲憂色。封君就國後,如果沒有君王的允許,不能離開封邑。寶鼎這話其實是在暗示老太后,他想在兩年後重返咸陽。

  “我活不到那一天。”老太后搖搖頭,目露無奈之色。

  寶鼎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才會返回咸陽,那就是他的功勛和威望已經凌駕於君王之上,他的實力已經足以威脅到王國的安危,為此君王不得不與他妥協。君王和封君相抗衡的事情在中土屢見不鮮,中土四大公子都是這樣的強悍封君。

  老太后的謀劃就是把寶鼎打造成這樣的強悍封君,等到那一天,秦王政就不得不向楚繫妥協,以換取楚系的支持,而楚系支持他的條件不僅僅是重新復出,還包括立後立儲。於是一場兄弟鬩牆的廝殺就開始了。結果如何,老太后無所謂,不管是秦王政敗了還是公子寶鼎敗了,只要秦國大王的身體裡流淌著楚人的鮮血,只要咸陽宮裡還有一位熊氏楚人太后,那老太后的目的就達到了,歷史使命就完成了。

  公子寶鼎的深厚背景決定了他的雙重身份,他是宗室貴族,同時也代表著老秦人的利益,代表了軍功貴族的利益,這使得他在立後立儲上必然要以老秦人的利益為重,所以當初他曾與楚系外戚針鋒相對,極力勸諫秦王政立老秦人之女為王后。這個立場公子寶鼎絕不會改變,所以他和楚系始終存在著不可調和的利益矛盾。

  老太后是否相信公子寶鼎的誓言?當然不會。老太后代表的是整個楚系的利益,正如寶鼎代表的是宗室貴族和軍功貴族的利益,當形勢發展到一定時侯,老太后和公子寶鼎都將失去自我,完全屈從於整個利益集團的利益需要。

  公子寶鼎的誓言起到的唯一作用就是讓雙方暫時擱置了衝突,楚系和老秦人都贏得了重新佈局的時間。這就足夠了,老太后非常滿意,老秦人也沒有因此責怪寶鼎,未來的事未來再說,權力場上向來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

  雙方這次合作最大的不確定因素就是老太后。老太后一旦薨亡,局勢必將再變,而老太后給楚系的建議就是堅持既定策略,先把寶鼎扶起來,讓寶鼎與秦王政形成對抗。但秦王政不會視若無睹,他也會凌厲出擊,形勢如何變化,各方都無從預測。

  為此,老太后不得不想方設法搶先完成佈局,而完成佈局的唯一辦法就是讓秦王政立後立儲,立楚國公主為王后,立長子扶蘇為儲君。

  同樣,公子寶鼎也不得不想方設法搶先完成佈局,而他完成佈局的唯一辦法要麼是盡快返回咸陽,要麼進入河北戰場作戰,也就是說,他要利用老太后最後的權勢,把一件絕無可能的事變成可能,那就是拿到滅亡趙國的功勛。

  趙國滅亡了,秦王政的個人威望必將無限制膨脹,而公子寶鼎假如錯過了這個謀取功勛的良機,一直被困在南陽,那他不要說返回咸陽了,就連與秦王政抗衡的資格都沒了。沒有功勛,沒有威望,公子寶鼎哪來的實力?沒有實力,豈不就是砧板上的肉?

  “你一定能活到那一天。”寶鼎信心十足地說道。

  老太后高興地笑了起來,“如果我能活到那一天,我就去南陽,我要親眼看你加冠禮,親眼看你把夜郎國的公主娶回家。”

  老太后這句話等若拒絕了寶鼎重返咸陽的要求,但老太后肯定地告訴寶鼎,楚系會一直支持寶鼎,扶持寶鼎。

  寶鼎開心不已,當即握住老太后的手,“那我們一言為定,擊掌為誓。”

  “你這孩子……”老太后笑道,“只怕我想去,但身體不允許,再說還有大王,如果大王不同意,我怎麼去啊?”

  寶鼎急忙哀求,甚至“厚顏無恥”地直接說出了目的,“你不去南陽,我怎麼回來啊?”

  老太后非要去南陽給公子寶鼎加冠禮,娶孫媳,假如途中薨亡,秦王政勢必背上“不孝”的罪名,所以這實際上就是一種變相的威脅,逼著秦王政把公子寶鼎召回咸陽。公子寶鼎在南陽待了兩年,權力財富都不要,還成功殺出了敵我雙方設下的重重包圍,功勞有了,聲譽有了,羽翼也基本上豐滿了,至於才智更是高絕了,回咸陽理所當然就要重用,就要進入中樞,如此則順利拿到了滅亡趙國的功勛,如此才擁有與秦王政繼續抗衡的資本,否則滅趙之後,秦王政一腳就把寶鼎踩下去了。

  老太后親暱地拍拍寶鼎的後背,“如果我去不成的話,就讓王后、儲君代我去,你看如何?”

  寶鼎臉上的笑容頓時有些僵硬。之前他估猜到這場事關雙方未來幾年佈局的談話非常艱難,也想到了老太后可能以立後立儲來要挾,但當他真的聽到這話從老太后的嘴裡說出來,還是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老太后就是老太后,經歷了幾十年的風雨,看透了權力場,她根本不相信誓言,她只相信利益。

  秦王政不立後不立儲,這是帝國歷史中最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秘密之一,而這顯然是秦王政最大的禁忌之一,如果自己與楚系聯手迫使秦王政立後立儲,事實上就是與秦王政為敵,這個後果太嚴重了。雖然自己已經決心與秦王政抗衡,但前提是自己的實力要足夠強大,否則這種抗衡就是找死,然而,老太后把自己的心思摸得很準,她就是要逼著自己現在就與秦王政反目成仇,這樣將來秦王政必定與自己兵戈相見,不死不休。兄弟鬩牆,兩虎相爭,漁翁得利的就是楚系,如此楚系的目的達到了,而秦王政和自己都在這場政治博弈中成了輸家。

  “這需要時機,非常恰當的時機。”寶鼎說道,“否則弄巧成拙,不堪設想。”

  老太后嘆了口氣,“我還能活多久?老天爺當真會可憐我,再給我幾年的壽命?”

  寶鼎知道老太后時日無久,所以才急於佈局,以免錯失良機,但老太后的條件開出來了,秦王政不立後不儲,她對寶鼎的扶持也就僅限於目前的合作,這符合楚系的利益。寶鼎苦嘆。老太后不知道她自己的壽命還有多長,更不知道她死後趙國就滅亡了,所以她根據自己對未來的判斷做出了決策,而事實上這個決策是錯誤的,無論對楚系還是對公子寶鼎,都是有害無利之局。

  寶鼎能說什麼?就算他告訴老太后,趙國還有三年的國運,老太后會相信?退一步說,就算自己答應了老太后,但這事需要時機,而這兩年顯然沒有合適的時機,這兩年的當務之急是阻止秦王政在財經制度上的變革。相比起來,阻止國策變革比逼迫秦王政立後立儲要重要的多,因為一個事關未來帝國的命運,事關本利益集團的共同利益,而另一個則僅僅有利於楚系而已。

  寶鼎陷入沉思,良久,他說道,“我需要一場勝利。”

  戰場上的勝利代表著功勛,功勛代表著實力,實力則代表著公子寶鼎在國政上有更多的話語權,可以對咸陽宮形成一定的威脅,從而迫使秦王政做出一定的妥協。

  老太后想了很久,目光漸漸變得堅毅,顯然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

  “春申君死於何人之手?”老太后問道。

  “李園。”

  “以李園一己之力,殺得了春申君?”老太后又問道。

  的確,李園一個趙人在楚國發展本身就非常困難,他的實力無論如何不能與執掌楚國大權二十多年的春申君相比,但事實是,李園在楚國考烈王剛剛駕崩,新王剛剛繼位,國內形勢極度不穩的情況下,竟然把春申君殺了,然後又把春申君給滅族了,他哪來如此大的實力?誰給李園以強有力的支援?

  寶鼎豁然省悟。春申君不是李園殺的,是楚國的那幫貴族們殺的,李園不過是那些陰謀者手中的棋子而已。春申君執掌楚國大權二十多年,權傾朝野,他要干一番大事業,必然要損害楚國貴族們的利益,這是必然的事。

  春申君曾三次參加合縱攻打秦國,他是大秦的敵人,大秦必欲殺之而後快。大秦由楚系外戚掌權,在對外策略上,必然要考慮結盟楚國。秦要滅趙,首先要連橫,斷絕關東諸國的合縱,所以齊楚燕都是大秦要連橫的對象。秦國若要結盟楚國,首先就要殺死春申君。

  昌平君熊啟是楚國考烈王的庶子,這種特殊關係必然導致大秦楚人和楚國貴族之間有一定的聯繫。雙方都有誅殺春申君的意願,當然一拍即合。

  春申君第三次合縱攻打秦國,在函谷關下突然聽說國內政局不穩,軍心頓時大亂,正好呂不韋發動襲擊。春申君大敗,回國後即被罷免了令尹一職。接著,考烈王駕崩,春申君被殺,春申君在楚國的勢力遭到毀滅性的打擊。

  李園算個什麼東西?一個沒有根基的外戚而已,一個被楚國貴族玩弄於股掌的小人而已。誅殺春申君的罪名由他背了,但楚國的大權是不是就被他控制了?顯然不是。這從幾年後楚國的政變就能看得出來,楚國國內的貴族勢力非常強悍,熊負芻弒君篡國,把楚王熊悍、太后和令尹李園斬盡殺絕。

  老太后一句話提醒了公子寶鼎,讓他對楚國的政局有了一種全新的認識。

  這次關東諸國能否合縱,關鍵不在於李園的決策,而在於楚國貴族們的態度,但楚國貴族們現在應該沒有心思合縱救趙,而是正在尋找機會誅殺李園,發動一場政變,從而把楚國的大權牢牢控制在他們手中。

  這種形勢下,楚國參加合縱的可能大不大?即使參加了,又會出動多少軍隊?會不會發動攻擊?

  寶鼎將心比心,假如自己是李園,這時候肯定萬分謹慎,以免重蹈春申君的覆轍,但楚國的貴族呢?假如他們決定利用這次機會殺了李園,那勢必支持合縱。從咸陽來說,如果決心把自己踩到腳底下,當然也會暗中鼓動楚國貴族們支持合縱,如此,合縱必成,合縱大軍必定呼嘯殺來。

  寶鼎最初的謀劃是刺殺李園,阻止關東諸國的合縱,現在迫於老太后的逼迫,不得不尋求在南陽打一仗,獲得一場勝利,而要獲得這場勝利就需要楚系的鼎力支持。老太后考慮良久,同意了,但不是公開支持,而是背後支持,這種支持來自楚國內部,也只有楚系的人才能做到。

  “如果關東諸國合縱成功,你有多大的把握擊敗他們?”老太后又問道。

  寶鼎搖搖頭,“我只有一個人,一柄劍。”

  老太后微微點頭,“一個人,一柄劍,也能創造奇蹟。當年呂不韋可以在函谷關外擊敗合縱軍,你當然也能在南陽擊敗合縱軍。”

  寶鼎笑了起來,“絕不辜負太后的厚望。”

  有了老太后這句話,寶鼎心裡就有底了,他破開南陽死局的辦法就有了。秦王政給他設了個死局,他跳進去了,但破不了,既然破不了,那就將計就計,乾脆與合縱軍打一仗。本來這一仗不能打,他手上沒有軍隊,必輸無疑,但老太后毅然出手,故技重施,決心調用楚人的力量,與楚國貴族內外聯手,就像當年擊敗春申君一樣擊敗李園。

  此策對楚國貴族來說,求之不得;對公子寶鼎來說,則是再創奇蹟,再建功勛;對楚系來說,則可以讓公子寶鼎為他們衝鋒陷陣,逼迫秦王政立後立儲,完成整個佈局,贏得未來權力博弈中的先機,尤其重要的是,即使老太后一個多月後薨亡了,這個計策還是一樣執行,不會影響到整個謀劃。

  老太后笑笑,問道,“知道呂不韋為什麼被趕出了咸陽?”

  呂不韋背叛了楚系,這是楚系置他於死地的重要原因。老太后顯然是以此來告誡公子寶鼎,要然諾仗義,不要背信棄義出爾反爾。

  寶鼎剛想回答,老太后搖手阻止了,繼續問道,“知道長安君為什麼兵變失敗?”

  長安君的屯留兵變是個徹頭徹尾的陰謀,當然要失敗,而未來的南陽大戰也是個陰謀,而且還是陰謀中套陰謀,其中的風險太大,一旦戰敗,寶鼎就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所以雙方的信任非常重要,而這種信任是建立在共同策劃的陰謀上,假如公子寶鼎背棄諾言,楚系肯定要像當初擊殺長安君、趙太后、嫪毐和呂不韋一樣,毫不留情地擊殺寶鼎。當然,秦王政不會拒絕楚系的“禮物”,楚系依舊可以安然無恙。

  老太后望著寶鼎的眼睛,慢條斯理地說道,“你應該知道,當年你外祖父武安君深得宣太后的信任,他和穰侯,和我祖父的關係都非常好。老秦人和楚人齊心協力,創造了一個又一個奇蹟,假如宣太后再活十年,大秦或許就能吞併了關東六國,一統四海。”

  “我是沒有機會看到那一天了,但你有機會,你如果做出了正確的選擇,肯定會成為第二個武安君,替大秦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完成大秦人一統中土的宏圖大志。”

  “南陽就是你的崛起之地。”老太后說道,“你要站在高處,把眼光放得更遠一點,放到十年二十年之後,放到大秦一統四海之後。”

  寶鼎沒有聽懂。我的眼光還不夠長遠?我殫精竭慮,日夜思考的不就是帝國的未來嗎?

  “周武王滅商,分封七十一諸侯,其中姬姓五十三國。”老太后似乎有些疲倦了,慢慢閉上眼睛,細聲慢語地低聲說道,“周傳世八百年,至今為止,七十一國僅存七國。等到大王和你們一統四海,中土萬里疆域盡歸我大秦,到那時,秦王是不是應該效仿周武王,分封諸侯?”

  寶鼎駭然心驚,心跳驟然激烈,強烈的窒息感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當年宣太后就是這樣說的,一統四海後,因為疆域太大,不易治理,要分封諸侯,最起碼要分封同宗諸侯王。穰侯和我祖父,還有你外祖父,還有朝堂上的很多君侯,公卿大臣們,都同意宣太后的說法。宣太后不在了,一切都變了,當初附議宣太后分封諸侯的君侯們放逐的放逐,誅殺的誅殺,咸陽一片血雨腥風。”

  “大王親政,長安君、長信侯瞬即傾覆,其後就是文信侯呂不韋。呂不韋主政的時侯,也曾建議統一之後,分封同姓諸侯王,然後,他就被趕出了咸陽。”

  “武烈侯,站得高,看得才遠。”老太后的聲音越來越小,“大秦的君侯站得都很高,但目光短淺者太多,所以一個接一個地灰飛煙滅了。你要好好想想,想通了,想明白了,想出主意了,才能好好活著。”

  寶鼎冷汗淋漓,呆坐無語。這就是所有秘密的根源?
li60830 發表於 2019-7-15 11:15
第200章 歷史把我吞噬了

  寶鼎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一個足以加速帝國滅亡的錯誤,現實和他的理想突然分道揚鑣了。

  分封制代表著什麼?代表著貴族的特權,代表著貴族的利益。貴族的特權和中央集權是一對生死仇敵,貴族的利益和王國的利益則是天生的對手。

  貴族的特權和貴族利益至上直接造成了春秋戰國六百餘年的戰火,而中央集權和王國利益至上雖然同樣無法保證王朝世世代代的延續,但最起碼可以保證一段時間的和平,可以讓普羅大眾獲得一塊相對安寧的“樂土”,即使“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是不爭的事實,但兩者畢竟沒有可比性,對於普羅大眾來說,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這同樣是不爭的事實啊。

  怎麼會這樣?我怎麼會走上一條不歸路?就因為我是貴族,所以不可避免地代表了貴族的特權和利益,所以不可避免地成了君王的對手,所以成了埋葬帝國的掘墓人?

  寶鼎如遭重創,思緒在恍惚之中飛到了歷史的長河之畔。大河奔騰,浪濤咆哮,一如他此刻洶湧澎湃的心潮。

  中土七國為了兼併爭霸而紛紛尋求強國之路,於是變法大盛,法家是變法的主要推動者和實施者,法家“法術勢”三派在各國變法中有個共同點,那就是加強君王和中央的統治權。

  春秋中後期,井田制度崩潰,公田變私田,隨著土地制度改革而來的是士卿貴族的飛速崛起,他們開始奪取政權,比如魯國的三桓,晉國的六卿,齊國的田氏,於是魯國被三分,晉國被趙魏韓知范和中行六氏瓜分,齊國則直接被田氏篡國。隨著士卿的崛起並奪取政權,歷史由春秋進入戰國。戰國是“兼併”的時代,是變法的時代,而變法的核心就是中央集權,所以戰國又是一個逐漸走向集權的時代。

  君王需要集權,所以銳意變法,而變法的主要措施之一就是改分封製為郡縣制。

  縣出現於春秋早期,國君在邊疆或者新佔區域設立,直接領導。漸漸的,王國裡的縣越來越普遍,與貴族的封邑構成了王國的地方組織。到了春秋末期,晉國首先出現了郡,同樣是在邊疆荒蕪之地。郡比縣的地域大,繁榮之後,在郡下設縣,於是就出現了由君王直接領導的郡縣兩級地方組織。

  到了戰國,各國變法的第一個目標就是剝奪貴族的封邑,推行縣制,在此基礎上實施有利於中央集權的官僚制度。做為貴族特權之一的分封制就此走向末路。

  戰國時代各國的郡依舊設在邊疆地區,目的是鞏固邊防。在兼併大戰中,戰勝國佔據新領土之後馬上設郡,以利攻防。秦國在兼併六國過程中,每佔一地必設郡,於是郡縣也就遍佈中土大地。

  秦統一之後,在帝國實施郡縣制是“水到渠成”的事。中土的郡縣都在中央直接領導之下,中央集權同樣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歷史的車輪已經不可阻擋,分封制必然覆滅。

  帝國滅亡,項羽分封十九王,後戰國時代來臨,烽煙再起,但僅僅五年之後,劉邦再次統一天下。劉邦立國,大漢初期實施分封和郡縣並行制,專制皇權和王國勢力矛盾激烈,引發七王之亂,這一次專制皇權取得了決定性勝利,從此中央集權和郡縣制一直延續至今。

  帝國為什麼在短短十五年內覆滅了?

  原因很多很多,但中央集權和貴族特權的矛盾,王國利益和貴族利益的矛盾,必然是導致帝國覆滅的重要原因之一。

  大秦現行制度就以郡縣製為主,輔以分封制。關東六同樣是分封制和郡縣制並存,其中趙國也是以郡縣製為主,而楚國則是以分封製為主,楚國的貴族勢力在目前七國中最為龐大。齊國則始終沒有設置郡,但它設置了五都,除國都臨淄外,四邊各有一都鎮戍邊疆。

  大秦的君侯雖然不多,但持續存在,這是時代的必然,任何事物的滅亡都需要一個過程,一個契機。始皇帝在帝國誕生之初,毫不猶豫地將大秦貴族的特權和利益連同其它六國君王和貴族一起剷除,將中央集權的威力發揮到了極致。月盈則虧,水滿則溢,物極必反,結果帝國轟然倒塌。

  反其道而行之呢?

  自己現在正打算反其道而行之,試圖在帝國誕生之初,保住貴族集團的利益,讓宗室貴族、軍功貴族和外戚士卿貴族能夠繼續享受他們的特權和利益,從而阻止始皇帝把中央集權的威力發揮到極致。

  太理想了,這事實上根本就是一個理想,一個從後世穿越而來的年輕人試圖拯救帝國的理想而已。

  自中土各國變法以來,中土貴族們為了保住自己的特權和利益,向專制王權發動了一次次激烈的反撲。除了秦國,各國的變法基本上失敗,而秦國變法的成功,也是君王用血腥的手段一次次鎮壓而來。歷代秦國君主的身體裡都流淌著凶殘而野蠻的血液,為了攫取更大的權力和利益,他們毫不氣餒,一次次地向反撲的貴族們舉起了鋒利的屠刀。

  昭襄王誅殺武安君白起,把君王和貴族之間的戰爭推向了最高潮,隨後秦王政再接再厲,在轟轟烈烈的完成統一之後,環顧朝堂之上,哪還有宗室貴族的影子?哪還有外戚貴族的影子?即便是軍功貴族,也是寥寥無幾。到了始皇帝死去的時侯,朝堂上還剩下誰?最後只剩下以李斯為主的士卿官僚了。

  不錯,從始皇帝中央集權的理想來說,他實現了自己的理想,但帝國太年輕了,中央集權的制度太年輕了,新興官僚階層更是太年輕了,帝國的大廈因此脆弱不堪,始皇帝倒下,大廈的頂樑柱傾覆,一陣風便把大廈化作了廢墟。

  自己組建利益集團的本意,便是拯救帝國這座大廈,夯實帝國的基礎,牢固帝國的架構,這樣即便頂樑柱倒了,狂風暴雨呼嘯而至,帝國這座大廈也能在風雨中傲然屹立。可惜的是,自己的思想超越了這個時代,自己的靈魂也不是一個天生的貴族,所以這個時代的貴族錯誤地理解了自己的想法,而自己也錯誤地理解了這個時代的貴族。

  一句話,權力和利益是有限的,君王和貴族們對權力和利益的渴望卻是無限的,這個矛盾不可調和,解決的辦法只有屠殺。從古至今,莫不如是。

  自己的策略已經開始實施,箭已經射了出去,開弓沒有回頭箭了。宗室、外戚和軍功貴族們已經聯手,奪取權力和利益的戰車已經跑了起來,他們的目的地在哪?分封制。唯有分封制才能讓他們在統一後的中土獲得最大的權力和利益。

  分封制代表著什麼?看看春秋戰國六百年的戰爭,看看帝國崩潰後的五年後戰國時代,看看漢初的七國之亂,這就是血淋淋的例子。分封制代表著戰亂,代表著中土將再一次陷入災難。

  這不是自己的初衷,更不是自己的本意,但戰車已經飛馳起來,自己不過是這駕戰車上的甲士之一,無力讓戰車改道,更無力阻止戰車衝向目的地,如果自己強行阻止,唯一的下場就是被殺死,然後被拋出戰車。這時候戰車如果停下來,戰車上的所有甲士都將難逃一死,即使沒有被秦王政誅殺,也將給始皇帝和帝國一起陪葬。

  面對貴族們的進攻,秦王政肯定要反擊,內部的戰爭已經不可避免,而內部的戰爭首先就會阻礙大秦統一的步伐,大秦統一的進程將被延遲,但這些對自己來說已經無足輕重,自己的當務之急是保住頭上的腦袋,保住這駕飛馳的“戰車”,因為自己是這駕戰車的“御戎”,是率領貴族們向秦王政進攻的“旗手”,秦王政第一個要殺的就是自己。

  這就是“無知”的代價。

  老太后同樣錯誤地理解了自己。自己的身份過於特殊,老太后理所當然認為自己正在謀劃篡國大計,但老太后沒有阻止,這一切都在她的謀劃之中,她甚至可能以為這都是她的謀劃發生了作用。

  事實證明,秦王政不是她所需要的大王。這和秦王政誅殺她的親人沒有關係,這不是重點所在,重點是秦王政要集中王權,為此他要打擊所有貴族,搶奪所有貴族的特權和利益,這是老太后和所有貴族都不能容忍的事。過去宣太后不能容忍,現在她同樣不能容忍,她認為這將把大秦推向敗亡的深淵。

  選擇秦王政是她的錯誤,但自己篡國更是十惡不赦,然而,她現在只有讓這對兄弟自相殘殺,否則她的佈局就無法實現,而她佈局的核心就是立後立儲,就是為未來的大秦確立一位君主,一位在她看來可以確保大秦國祚持久延續的君主。

  所以,在自己離開咸陽之前,老太后終於說出了心裡話。

  她在警告自己,局勢的發展必定是兄弟相殘,這是她的佈局,就像當年秦王政和長安君兄弟相殘一樣,目的都是一個,確保外戚貴族的利益,或者也可以說,是確保整個大秦貴族的利益,因為在楚系這個利益集團裡,不僅僅只有外戚貴族,還有宗室貴族、軍功貴族和士卿貴族。

  楚系本來就非常龐大,但它和自己聯手後,其勢力不但沒有削弱反而得到了加強。它能夠扶植自己,同樣也可以消滅自己,不過消滅自己不符合楚系的利益需要,從長遠利益考慮,從王國的利益考慮,楚系重建與老秦人的信任非常重要,這種信任可以幫助大秦統一中土,從而給貴族們帶來驚人的權力和財富。

  所以,只要自己答應了老太后,只要自己信守諾言,與楚系聯手逼迫秦王政立楚國公主後,立公子扶蘇為儲,那麼在兄弟相殘的時侯,楚系將堅定地站在自己一邊。將來秦王政不在了,楚國公主為太后,扶蘇為大王,自己和老秦人將得到豐厚的回報。

  老太后說得很清楚了。大秦統一,肯定要分封,分封制和郡縣制並存,君王和貴族們會相互妥協,共享權力和財富,自己和老秦人絕不會吃虧。

  權衡一下,篡國的風險有多大?首先楚系就不會答應,自己篡國了,楚系還有生存的空間?楚系勢必在自己與秦王政鬥得兩敗俱傷的時侯,幫秦王政砍了自己。老太后一再說,把目光放長遠一點,其實就是指中土統一後的權力和財富再分配。中土統一需要老秦人的武力,而自己代表著老秦人,所以對於楚系來說,利益最大化的辦法是結盟自己,打倒秦王政,控制未來王國的權力和財富的分配權。將來中土統一了,分封諸侯了,自己也可以做個諸侯王。既然將來自己能做個諸侯王,那今日還有必要篡國嗎?

  老太后的話很實在,算是掏心窩子的話了。合則兩利,分則兩敗,自己根本沒有選擇。

  那麼,如果自己沒有來到這個時代,歷史的真相又如何?昌平君熊啟被趕出咸陽後,楚系是不是就此衰敗?不會,楚系即使遭受了挫折,但根基深厚,它的生存策略會不斷調整,它的生命力非常旺盛。

  歷史上的隗狀做了將近二十年的丞相,他的背後肯定是楚系力量,否則他也不會被歷史徹底湮沒。在大秦的歷史上,凡楚系人物和他們所做的事情不是被刻意淡化就是被徹底抹除,從這一點可以推測隗狀應該是楚系在帝國時代的中堅人物。

  帝國誕生之初,王綰曾力主實施分封和郡縣並行制。當時隗狀是右丞相,王綰是左丞相,做為左丞相的老秦人王綰既然提議分封,那麼第一丞相隗狀是什麼意見?歷史記載李斯極力反對分封,李斯當時是廷尉卿,是法家大臣的代表,是新興官僚階層的代表。那麼由此可以推測,當時朝堂上的爭論應該非常激烈,舊貴族和新興官僚階層肯定有一番“廝殺”。再由此推測,隗狀應該和王綰一樣,都是堅持分封,由此可以看到,楚系和老秦人那時已經屬於同一陣營,都是舊貴族陣營。

  始皇帝終其一生,不立後不立儲,可見始皇帝和新興官僚階層在皇統繼承一事上處於劣勢,他們的對手不僅僅是一個楚系,而是整個舊貴族階層,所以他即使以強硬的態度立一位皇后和儲君,但皇后和儲君的身體裡卻流淌著舊貴族的血統,只要他死了,新皇繼位,舊貴族隨即可以捲土重來,一舉摧毀始皇帝的基業和理想。這或許才是始皇帝不立儲不立後的真正原因。

  始皇帝的對手不是一個派系,而是整個舊貴族集團,雙方激烈的矛盾在始皇帝死後終於來了一次總爆發。

  這樣就可以理解李斯的背叛,理解趙高的瘋狂了,因為帝國內部最激烈的鬥爭不是派系的鬥爭,也不是國策和學術的鬥爭,而是舊貴族和新興官僚階層的鬥爭,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

  李斯和趙高的確背叛了帝國,但他們沒有背叛始皇帝,他們在始皇帝死後,忠實地堅持著始皇帝為之奮鬥一生的理想,但他們鬥不過舊貴族,假如扶蘇上位,舊貴族必定捲土重來,帝國這條大船將背離始皇帝生前定下的航線,始皇帝和他們這些追隨者一生的理想都將化作煙塵,所以他們只有舉著胡亥這把刀拚命地殺,能殺多少殺多少,直到把帝國的舊貴族全部殺光,最終,帝國傾覆。

  李斯和趙高當真想傾覆帝國?當然不是,他們想控制帝國,想讓帝國這條大船行駛在他們認為正確的軌道上,某種程度上他們其實是死在對法家理念的信仰上,死在始皇帝的理想上,死在舊貴族的厚厚陰霾下,而帝國則是敗亡於舊貴族和新興官僚階層之間的激烈衝突,被權力和財富這對血腥猛獸活活吞噬。

  大秦歷史中所有不解之謎的根源就在這裡。分封制的沒落代表著權力和財富再分配的控制權落在了君王和新興官僚階層的手上,他們把舊貴族趕出了中土統一後的權力和財富再分配的盛宴,舊貴族不能接受,於是聯手和始皇帝抗衡,最終,兩敗俱傷,同歸於盡了。

  從這個源頭去尋找湮滅在大秦歷史中的秘密,那麼所有的猜測就有了依據。歷史的真相就和現在自己正在走的路相差無幾。

  寶鼎暗自長嘆。原以為自己改變了歷史,孰不知自己正在被歷史所吞噬,歷史正在把自己一步步地推上絕路。個人的力量根本無法與歷史的洪流相抗衡,自己這個滄海一粟不自量力,妄圖螳螂擋車,當真是一場笑話。

  未來,當舊貴族集團控制了朝政,歷史的確改變了,但變化的方向遠遠偏離了自己預想的方向,憑自己一人之力根本阻止不了舊貴族對權力和財富的瘋狂掠奪,所以帝國的命運會更加不堪。

  我是來拯救帝國,還是來摧毀帝國?

  寶鼎想到了劉邦和項羽。劉邦代表著新興官僚階層,他的決策隊伍裡的主要成員成分複雜,但寒門出身的士卿佔據了大多數,所以他肯定代表著新興的官僚階層,而項羽顯然代表著舊貴族集團。

  後戰國時代的血腥廝殺給了中土致命一擊,由此證明項羽分封諸侯完全失敗,分封制是落後的制度,已經被時代所淘汰。

  劉邦立國後實施的是分封和郡縣並行制,分封了一批同姓異姓王,但接下來中央和王侯就一直在廝殺。劉邦把韓信、英布等異姓王殺了,劉啟則削藩引爆了七國之亂。歷史上“文景之治”的政治背景就是中央和地方藩王的角逐和廝殺。

  未來舊貴族集團一旦控制了朝政,帝國必定要走分封和郡縣並行制,考慮到帝國的時代背景,在六國舊貴族和士卿官僚竭盡全力圖謀復國的情況下,戰爭不可避免,其局面極有可能等同於歷史上的後戰國時代,一旦匈奴人入侵,帝國內憂外患,必定崩潰。歷史上的帝國還有十五年的國運,而未來的帝國很可能連十年的國運都沒有。

  歷史的確被我改變了,但歷史也把我吞噬了,未來的歷史軌跡無法確定,我失去了參照,我將變成歷史洪流中的無根浮萍,尤其讓人痛苦的是,我親手摧毀了帝國。

  難道天道主宰了帝國的命運?

  始皇帝是正確的,中土若要建立一個全新的帝國,必須摧毀舊貴族,但始皇帝忘記了,老嬴家也是舊貴族,老嬴家也在摧毀之列。天道主宰了中土的命運,天道摧毀了帝國,摧毀了所有的舊貴族,雖然成千上萬的無辜生靈為舊貴族的死亡做了殉葬品,但中土從此邁向了一個新時代,一個中央集權的大一統的新時代。

  我在和天道作戰,我戰勝不了天道,我拯救不了帝國。

  歷史可以改變,但天道不可以改變,除非你是神。

  “我就是神。”一個聲音彷彿從天外傳來,迴蕩在寶鼎的耳畔,如驚雷轟鳴,“我就是神,我就是神。”

  “你不是神。”老太后笑道。

  寶鼎霍然驚醒,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老太后卻是誤解了,她認定寶鼎圖謀篡國,所以才給了一番警告,從寶鼎失態的表情來看,她的猜想是正確的,但她可以肯定,自己剛才那番話起了作用。現在篡國肯定失敗,對大家都不利,退一步說,就算成功了,也不過就是個諸侯王,既然如此,那倒不如齊心協力統一中土,將來輕輕鬆鬆地就能做個諸侯王,何樂而不為?只要寶鼎放棄篡國的圖謀,那麼接下來老太后的佈局基本上成功了,寶鼎別無選擇。

  “但你是天之驕子。”老太后說道,“西羌大薩滿是神的使者,他說你是天之驕子,那就一定是。”

  寶鼎苦笑。天之驕子是自己誇自己的話,西羌大薩滿不過借用一下而已,結果以訛傳訛,變成大薩滿的預言了。

  “我聽你的。”寶鼎說道。

  老太后微笑點頭,眼裡終於露出欣慰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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