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問鏡 作者:減肥專家(已完成)

   
karobi 2011-2-20 10:32:18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822 4799619
leeson 發表於 2011-10-2 14:33
  躍淵  第三百八十章 協議
  





  談條件好啊。
  
  這話余慈當然沒有說出來。
  
  畢竟何清不是于舟老道,余慈到現在也捉摸不清她的心思,她能把事情掰開了、講明了,加一層協議,生分是生分了,卻也讓人安心。所以,余慈非常爽快地道:
  
  「請何仙長明示。」
  
  何清目注他的面龐,也不講虛文,直接道:「我需要你送我一份天龍真形之氣。」
  
  「咦?」
  
  何清伸手一招,欄外蒼茫雲氣之中,一條長長的黑影蜿蜒飛來,長有四五丈,粗若杯口,長尾一次甩擊,就能在雲氣中辟出一條痕跡,正是何清豢養的魚龍山孤。
  
  許多時日不見,余慈見這個大傢伙身上鱗片光澤更亮,靈氣充沛,頭上兩根短角竟是變成了黃澄澄的顏色,且多分了一叉,顯然品相又有提升。
  
  偏偏此時何清道:「我近日破關在即,三大限齊齊攻來,為此需要穩固道基。你應該知道,我以魚龍為成道真意,更以之寄託元神,是道基中很重要的一環。然而時至今日,我那『山孤』仍是在『生髓頂角』階段,遲遲不能『化龍點睛』,成了道基中較薄弱之處……」
  
  「所以何仙長想用我這邊的天龍真形之氣,加以補益催生?」
  
  何仙頷首承認。
  
  余慈眉頭就是一皺。天龍真形之氣的寶貴不用說了,原來甚至代入他的心象,早早融入他心內虛空中,如今也是鎮壓心魔、穩固根基的重要環節。若是失掉了這個,真不好想像後果如何。
  
  這筆買賣,可是難做得很。
  
  見他表情,何清微微一笑:「我可不是讓你將天龍真形之氣盡都拿來,也不是生生在上面剜去一塊兒,那種手段,不是助我,而是害我。若你同意,我自有萬全之策。」
  
  對何清的信用,余慈倒是能夠相信,他對自己也有一定的信心。畢竟在歸來莊裡,他曾經融入昊典院前那太古天龍的留影中,汲取了極至精純的天龍真意,心內虛空中,天龍真形之氣愈發壯大,至今都沒有完全融合,分出去一些,也未必能傷到根本。
  
  而且看著山孤這個大塊頭,余慈倒是想起了「小傢伙」,那個小東西自從在沉劍窟被撇下之後,已經再無聯繫,如今劍園崩潰,也不知道跑到了哪裡去,怕是日後就要失散了。
  
  或許是愛屋及烏的緣故,他倒對山孤越發地順眼起來,他還記得當初在天裂谷,這個大傢伙實在幫了他不少忙,後來易換「玄真凝虛丹」,更由何清取其血髓,才得以成功。思及以往種種,余慈實在沒理由拒絕。
  
  走神祇是一瞬間的事,余慈很快定住心神,點頭道:「能助何仙長成道,弟子自然是願意的……」
  
  說著,他伸手去碰山孤的分叉短角,記得這傢伙是很喜歡類似的動作的。可是這回山孤長軀明顯一僵,隨後就低下頭,有些恐懼瑟縮之意。
  
  呃,難道是天龍真意的問題?
  
  看到這一幕,何清笑容又起,輕輕淡淡的,便像是穿入樓層的風,捉摸無定。她慢慢坐在席上,又對余慈道:
  
  「坐下吧,我們先說『陰陽化生』之術。」
  
  余慈依言坐下,當然是全神貫注,可何清再沒有長篇大論的意思:「萬物生于陰陽,陰陽演化萬物。這些理論說來空泛,不如做一回來得實在,還記得大夢陰陽麼?」
  
  音落,一道清光自何清頂門衝起,那是她將臻圓滿的陽神,以其修為,一旦出竅,便帶動十里天地,這片九天罡風層為之一靜,隨後激烈的元氣波動便被還原,剎那間分判陰陽,簡化到了結構的極致。
  
  在何清的帶動之下,余慈腦中原本模糊的法訣一下子清晰起來,且不由自主,將陰神出竅,化為一片光影,撲入這陰陽分明的天地間。
  
  何清的意念清晰而悠遠:「以道心為盤,筮以陰陽,演化萬物之理。只需把握陰陽之根本,明白生化之妙術,易算感應,不外如是。」
  
  隨著意念透入,余慈神智便有些恍惚,這是他的陰神在大環境下,要被陰陽之氣同化的先兆。還好他早有準備,定住心神,憑藉對陰陽之氣的感應,仔細觀摩何清的演示。
  
  正如當初解良傳授給他玄元根本氣法那樣,如此妙術,求的是一個「心法」,心中不悟,千言萬語也沒有用處。
  
  何清也沒指望他立刻弄個通透,她極有耐心地重複演示,用的是極簡單的例子,內裡陰陽之氣演化,條條清晰明白,余慈初時還是稀里糊塗,但看到何清示範性地將種種元素列入,以陰陽之理解析,重新排列,加以運化的全過程,慢慢地便有些領悟,可其中的道理卻是難以形之于口。
  
  這也足夠了。
  
  余慈漸漸明白,「陰陽化生」之術,是一種推理、預演,或者說是「想像」佔據主流的法門。在其運化過程中,由于省略了「身體力行」的階段,推演的結果就有犯錯的資格,錯上十遍百遍也不要緊,依然比拿身體嘗試,來得省時且安全。
  
  雙方陰陽之氣接觸運化的時候,可說是心意相通。他這邊領悟,何清就第一時間收到,但她並沒有收去神通,而是維持陰陽化生的狀態,似乎在等著什麼。
  
  余慈福至心靈,暗叫一聲「多謝」,定了定神,按照剛剛才學會的法門,半生不熟地將幾個元素「放置」其中。這裡面包含著他修行至今,一些最根本的東西,包括心內虛空、生死符、天龍真形之氣、種子真符等等。
  
  他正是用這些東西,反映他如今的狀態,並要從中找出一條路來。
  
  陰陽之氣盤轉化生,屬于那些元素的氣機拆解、揉合,做出種種反應。這一過程消耗大量元氣,也就是何清幫忙,否則以余慈的修為,早在第一時間,就要被抽成人幹。
  
  但要承認,「陰陽化生」的效果真不錯。
  
  也是余慈積累深厚的緣故,陰陽之氣推演只錯謬兩次,就有了結果。余慈能夠感覺到那強烈的呼應氣機,幾乎要把他的陰神給吸過去。
  
  他定定神,全力感應,然後發現,那是一顆圓珠。
  
  圓珠上面鏤刻著細密花紋,中有靈光流轉,無休無止。仔細去看,那些花紋其實是一塊塊的符紋分形結構,交錯盤繞,讓人眼花繚亂,但頗有些熟悉的味道。
  
  意念透過圓珠表層,其核心就是一個見慣了的東西。
  
  這回余慈一下子辨認出來:生死符!
  
  圓珠中心確是生死符無疑,其形態翻轉如輪,生死互見,是余慈獨有之物。經此刺激,余慈靈光又閃,看這軌跡走向,撇去枝節,觀其竅眼,外圍的那些符紋分形突然變得清楚明白:
  
  九曜龍淵劍符?無生劫星宿破魂神光?太乙星樞分身?上洞真霄辰光感應神雷符……
  
  這不正是「諸天飛星」三十六符?
  
  只不過眼前這些符籙,彼此扭合,難分彼此,且靈光碟結內聚,竟似一個個都到了種子真符的程度,以之包圍著「生死符」,氣機互通,如若一體,其玄奧莫測處,只觀影像,也讓人咋舌。
  
  「這就是最適合我的結丹之法?」
  
  余慈心神震盪,險些維持不住陰陽化生的狀態。當下再不顧其他,傾注心念,將這幕情形刻印到神魂深處,確認記憶完畢,且再無謬誤,心中一鬆,才發覺心神損耗嚴重,真的控不住局面,無奈之下陰神歸竅。
  
  雖然已經從「陰陽化生」的狀態下脫出來,余慈仍在恍惚狀態。這時他七情上臉,又喜又憂。
  
  喜的自然是找到了前進的方向,明白了後面該如何修行;憂的卻是結丹需要「諸天飛星」三十六符均成就種子真符,又要交互排列,複雜程度遠超想像。這要成就金丹,要到何年何月啊?
  
  「原來是『天垣本命金符』。」
  
  何清有些驚訝,旋又失笑:「朱先生是要和本宗搶徒弟麼?或者是說,當年上清宗九大成道金符之一,合該落在山門?不過你修煉玄元根本氣法,再修本命金符,確實契合得很。」
  
  因為是她主導的陰陽化生過程,什麼情況也都瞞不過她。余慈聞言就是苦笑:「果然還是要下山去請益,這結丹之法,也太難了……呃?」
  
  與他言語呼應,神魂中那個新刻的印記,突然有所變化,自發地映射在心內虛空之中,且如陰陽化生時所呈現的那樣,環繞在核心生死符周圍,只不過並沒有什麼靈光,僅僅是映出圖案軌跡的半透明虛影而已。
  
  但在這片虛影中,有幾塊符紋分形的光度,明顯與別處不同。
leeson 發表於 2011-10-3 13:51
  躍淵第三百八十一章 丹法
  





  余慈數了一數,共有六塊,幾乎均等分佈在圓珠結構的六面,每兩塊之間都不相鄰。但仔細去看,扭合的符紋還在遠端交匯,就算是剔除掉其他的符籙,這六塊符籙也能夠扣合出圓珠的輪廓。
  
  「這是……九曜六符?」找準目標,余慈很快就認了出來。
  
  「諸天飛星」之術自成體系,分為誅神、煉度、祈禳三類三十六符,以竅眼多寡分九曜、十二元辰、二十八宿、周天星數四個層次,其中九曜和十二元辰層次上各有六個符籙,二十八宿和周天星數則各有十二個符籙。
  
  九曜六符就是「諸天飛星」符法中最簡單的一系,每個符籙最多只有九個竅眼,就是通神修為的修士,只要有一定的符法水準,也能運用。這六個符籙中,余慈比較常用的就是九曜龍淵劍符、太乙星樞分身和天河祈禳咒。一個用以凝劍殺敵,一個惑敵脫身,另一個則祛毒闢邪,都是十分實用。
  
  剩下的三個,他就很少用到了。但觀陰陽化生的結果,要結金丹,似乎首先就要將此六符達成種子真符的水準,以此拼接組合,成就金丹輪廓,對余慈來說,這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兒。
  
  畢竟不是半山蜃樓劍意那般根腳深厚,水到渠成,此時就連他用得最勤的九曜龍淵劍符,至今距離種子真符也有一線之差,其餘符籙差得更多。
  
  難哪!
  
  正頭痛的時候,何清在旁道:「不要自以為是,你還要與實際的法門相印證。」
  
  這是持重之論,余慈自然聽從。同時他也醒覺,何清已經幫了他的忙,如今就輪到他踐行協議,取天龍真形之氣,為山孤進補了。
  
  「何仙長,該怎麼做?」
  
  何清注目在他臉上,許久不語。余慈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此時女修方道:「不急在一時,你今天在主樓,時間寶貴,就先穩固『陰陽化生』之術,記憶金丹之法,等再過十天半月,一切準備好了,再說吧。」
  
  余慈無可不可,原本想答應的,但轉念一想,若是還記掛著這樁事,未來一段時間恐怕就難以專心致志地修行了。而且在結丹的關鍵階段,天龍真形之氣涉及他的根本,還是處在一個相對穩定的狀態比較好。
  
  「還有什麼需要準備的嗎?」
  
  言下之意非常清楚,就是「伸頭是一刀,縮頭是一刀,早割早好」。
  
  何清又看他,忽爾失笑:「你比我還要急,也好,不過不是現在,要再等等,等到天地陰陽轉換之時,還記得在絕壁城的時辰嗎?」
  
  「唔,今夜子時?」
  
  何清點點頭:「還有幾個時辰,你就在這裡,體會一下摘星主樓的神妙之處……」
  
  說到這兒,她考慮片刻,又放出一道傳訊劍光,直往山下去:「我代你傳訊給朱先生,『天垣本命金符』便是在當年的上清宗,也不是一個輕易修煉的法門,在此結丹的關鍵時段,一應細節務必要慎之又慎,不可有絲毫差錯。」
  
  余慈暗佩何清想得全面,不過又覺得那裡有些古怪,腦子轉了幾圈兒,也就放棄這些雜念,微瞑雙目,慢慢靜下心來。
  
  直到這時候,余慈才有閒感應樓中的靈氣流動,只覺得這裡果然是「三元匯聚」之地,元氣純度比副樓上還要強出不知多少,但關鍵在于,這裡盤結運化的靈氣自有其脈動節奏,與人之血脈心跳、神魂振動都有呼應之意,讓人忍不住就去深入其中,杳然若與天地同化。
  
  正因為如此,余慈隱約有種感覺,在這裡,天地自然偉力對人的限制,已經降了一個層次,何清說在此地可增加「破關成算」,確證不虛。
  
  只可惜,余慈現在還用不到。他現在仍在參悟的狀態下,只利用主樓內的靈氣滋養肉身神魂,洗心明智,讓腦子轉得更快些,僅此而已。
  
  集中精力做一件事,時間的流速似乎就能變快。在余慈的感覺中,也就是幾次呼吸的功夫,雲霧中穿行的劍嘯聲將他驚醒,抬頭看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飛來的是傳訊飛劍,何清接入手中,稍稍打量,就扔給了余慈。余慈神識透入,不出所料,是朱老先生的回覆,且出奇地簡單:
  
  「天垣本命金符,確有一定之規,而以玄元根本氣法為基,卻是創法以來之未有。舊法陳規,不足為訓,知其要義足矣……」
  
  下面所列,就是凝制本命金符的基本知識和要求,寫得簡單直白,一看就懂。
  
  「九曜定形、元辰築基,二十八宿小成,周天之數則功行圓滿。」
  
  余慈這才確認,「天垣本命金符」成就,是要經過三個階段,每個階段都有十二道種子真符成就,並將氣機盤結勾連,直至渾融一體,本命金符大成。
  
  此時余慈自然是在第一階段。九曜六符和接下來的元辰六符,前者為本命金符塑形建模,成就日後的基本輪廓;後者則是穩固根基,至此金丹雛形已成,說是第一階段,其實是做的還丹中階的功夫。事實上,只要九曜六符成就,他的修為已經不遜色于尋常還丹中階的修士,後面的功夫,只是要盡善盡美而已。
  
  至于二十八宿和周天之數兩個階段,難度更增十倍、百倍。但一整套種子真符做下來,單論質性,已較尋常玄門金丹強出一截,更不用說其中封入的種種神通,可為日後步虛、真人境界的修行,打下最為堅實的基礎。唯一可慮者,就是修行難度而導致的時間匱乏,但現在,余慈很難、也無須有那種切身體會。
  
  看完這段留言,余慈長吁一口氣,心中思路愈發明白,他甚至已經開始考慮日後修行的計劃。
  
  此時,時間已經差不多了,余慈扭頭看何清。只見女修憑欄而立,目注樓外虛空,神思緲然,不知心向何處,倒似有什麼心事。余慈一愣,忽地就明白了,白日裡那種古怪的感覺來自何處:
  
  何清想事情全面不假,可似乎一直沒有修行時必需的專注。而且,剛剛余慈一提出異議,她就答應了下來,感覺中,她對吸取天龍真形之氣一事,也沒有明確的計劃,或者說,仍有疑慮?
  
  情緒間的影響,有時就是這麼直接。余慈是相當敏銳、甚至是敏感的人,何清的一點兒異樣,為他所感知,自然就造成了他心思的動盪,與之相應的,他的心思也瞞不過何清,女修秀眉微蹙,目光投注。
  
  兩人視線碰個正著。這種情況下,余慈是絕不會將問題噎在喉嚨裡的,他當即就開口道:
  
  「何仙長,是不是還有什麼問題?」
  
  何清抿唇不語,良久,忽爾璨然一笑:「沒有,早就沒有了!」
  
  余慈為她迥異平日的神態驚怔之時,女修一聲低喝:「子時已至,注意了!」
  
  陽神化為一道清光,自何清頂門透出,剎那間主導了摘星主樓內外的陰陽運化,那強大的控制就如同磁石一般,余慈只覺得心神巨震,陰神也不由自主地出竅,陷入到陰陽之氣的漩渦裡去。
  
  剎那間,陰神的感應代替五感六識工作,感覺上差異不大,但余慈的視角已發生變化,他此時正懸在空中,前方十尺,就是何清的陽神虛影。與平日的形象不同,此時女修秀髮披散,隨風狂舞,身軀似乎放出光來,雙眸卻反常地黯沉下去,深不見底。
  
  余慈看去一眼,全副心神差點兒都被吸進去。
  
  「陰陽之氣可化消萬物,你若守不住心神,失去自我人格,可不要說是我害了你。」
  
  何清言語殊不客氣,形成的危機感就像是一盆冰水,將余慈從茫然的狀態中澆醒了。他的意念瞬間凝聚,何清那邊也順勢發來新的信息,引導他調整陰神狀態,並與何清陽神慢慢接近。
  
  前面,何清虛影青絲如瀑,一根閃動光芒的手指探出,輕按在余慈陰神之上。
  
  剎那間,陰陽之氣運化,整個天地似乎一下子回歸到原初狀態,余慈一切可形之于外的思維都消散了,自然而然的,也失去了時間的概念,只有內心深處一點不昧的靈明,像是罩起的燭火,看似吹息可滅,實則穩固不移。
  
  等他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黎明時分,陰神早已歸竅,環目四顧,卻不見何清的影子。
  
  他立刻開啟心內虛空,看裡面魚龍的神通外相,卻發現那條細長影子矯健如故,沒有任何被「剜了一刀」的痕跡。當然,這符合何清最初的保證,可這也太沒變化了吧……
  
  余慈不得不再次感嘆,何清行事,實在難以測度。
  
  正莫名其妙的時候,他心中一動,站起身來,遙望東方。
  
  那裡正是朝陽起處,雲霧披金,霞光萬丈,而在那絕美雲霞之後,他能夠感覺到,有一顆種子,吸納了足夠的天地元氣、玄真之英、東來紫氣,終于運化生機,小心地探出細細的根莖,並在虛空中支開兩片嫩綠的細芽。
leeson 發表於 2011-10-4 10:31
  躍淵  第三百八十二章 猶疑
  





  雲樓樹種子發芽了!
  
  清晰的神魂感應反饋回來,余慈差點兒一頭從摘星樓上栽下去。事實上,他真的翻出欄杆,放出虛空神行符,火燒火燎地往那個位置飛射。至此猶嫌不安全,又連迭地暗中呼喚:
  
  「護樓前輩,幫幫忙啊!」
  
  遠方傳來回應,余慈暗叫一聲道尊保佑,也發現自己表現得太過急切了,摘星樓乃宗門重地,防護嚴密,天知道這裡有沒有宗門前輩盯著。倒不是說這玩意兒來路不明,而是裡面的一些東西,能不見光,還是不要見光的好。
  
  想到這兒,余慈飛遁的方向一變,人影穿雲破霧,直接往摘星副樓上去了,至于種子那邊,還是拜託護樓法聖幫忙。這樣果然更穩妥些,等他到了副樓居所,窗外一層雲霧湧入,霧散之時,一捧微光飄浮在室內虛空中,兩片細芽顯出最純粹的嫩綠顏色,入眼便讓人心中歡喜。
  
  「果然發芽了。」
  
  眼見為實,余慈確認之後,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他現在的感覺只有一樁,那便是措手不及。
  
  不是說要十年嗎?
  
  自從得到這顆種子之後,他按照曲無劫和刑天先後交待的方法,每日裡都用自身元氣滋養,直到氣機互通,然後就將其放置在高空中,吸收此間靈氣。培育不可謂不細心,但也只是按部就班,絕無任何出格的地方。
  
  那現在誰來告訴他,這顆種子的異變,是怎麼一回事?
  
  他有心召喚刑天,但那一位似乎忌憚著什麼,一直沒有回音,問護樓法聖,這位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余慈只能暫時放棄。
  
  對了,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余慈小心翼翼地伸手,半攏著雲樓樹種子……不,如今應該是雲樓樹苗的細芽,盤膝坐下,神識探下,循頭上細芽上幾等于無的脈絡,打了個轉兒,忽地便進入了一個霧朦朦的空間裡。
  
  無論是曲無劫還是刑天,都說過雲樓樹有另闢空間之能,此時已顯露雛形。空間範圍並不大,如果說余慈的儲物指環有一間屋子的容積,這裡最多就是一個箱子……不,罐子!
  
  但余慈關心的並不是這個,他屏住呼吸,按照曲無劫教授的法門,將神意運化,就像是蜘蛛的絲網,敏銳到極點,在小小的空間中,慢慢掃動。
  
  極微弱的感應一個接一個地閃亮。
  
  「十四、十五、十六……十七!」
  
  十七點靈光,像夜色中的螢火,烙在他的神識網路上。再三確認無誤,余慈長吁口氣,收了神識,很沒形象地一屁股坐在地上,這才記起手中還掬著雲樓樹苗,忙鬆開手,讓這個發了芽,也沒超過兩分直徑的寶貝樹苗懸浮空中,比微塵還要纖細的根莖自發地吸取周邊天地元氣,以為養份。
  
  這個時候,可不見它一夜之間破殼萌芽的速度,其運化元氣之緩慢,比還是種子的時候,都有差距。
  
  它究竟是怎麼突變的?余慈始終無法理解,唯一讓他欣慰的是:總算不負所托!
  
  在界河源頭時,曲無劫曾向他托附一件事,就是在得到雲樓樹種子以後,全力育其成材,只因這顆種子,是曲無劫為防萬一,特意從承載歸來莊的雲樓樹上催生出來的。別的都沒有不同,只有一點,就是結種時,攝入了歸來莊裡,十七位困在永淪之地的劍仙一點兒靈性印記。
  
  這些靈性印記,原是在歸來莊那些劍仙舊物中所有,曲無劫別出心裁,就像果樹嫁接一般,將其復刻至雲樓樹種子內部,與之共享生機。如此,隨著雲樓樹的成長,那些靈性印記也會逐漸變強,放出更明顯的信號,就算歸來莊毀去,等這株雲樓樹成材,依然能夠成為那些劍仙回歸的燈塔和道標。
  
  設想是如此,至于能不能成,因為從來沒有過類似的經驗,曲無劫也只能交由老天爺來決定。還好,即便天意嚴酷,卻沒把事情做絕,至少在此刻,他的嘗試成功了。
  
  雲樓樹種子發芽後,倒是不用變化培育方式,就是放養在高空中,要比以前醒目得多,故而需要想一個萬全之策。作為此地的「地頭蛇」,刑天和護樓法聖應是責無旁貸吧。
  
  搖頭一笑,余慈暫時將雲樓樹苗放置在角落中,鎮定心神,將精力放到與他更加切身相關的事情上來。
  
  本命金符的法門,還要仔細思量才是。
  
  如今他已經有了概念,知道要結本命金符,就是「六、六、十二、十二」這樣的程序。後面的且不說他,只考慮當頭的「九曜」六符,便還差著一截。
  
  結成本命金符,頭一個要求,就是每一個符籙,都要成就「種子真符」,也就是要把符法真意刻到骨子裡,念動符發,代表著對一個符籙最深刻的理解。
  
  無論是哪一種符,要想透析其真意,都要經過成千上萬次的練習和使用,想那九曜六符中,九曜龍淵劍符、太乙星樞分身和天河祈禳咒等三符在劍園中,被他引為依仗,多次救他性命,到得現在,也只能說用得熟手罷了。
  
  但還有三道符,幾乎是學會之後,再沒有修煉過,這三道符分別是「出有入無飛斗符」、「追復生魂定星咒」和「太陰煉形法」。
  
  其中「出有入無飛斗符」是一種遁術,余慈已修煉了五行遁術,用它的機會就少;「追復生魂定星咒」則顧名思義,是收控逝者生魂的手段,用處也少;至于「太陰煉形法」,倒是接引太陰月華,強化陰神的妙術,可惜余慈增益修為時,用祭煉之法可一舉兩得,相比之下此法效率就低了些。
  
  這等情況下,要想結成種子真符,除了大量練習、用心參悟之外,幾乎再無他法可想,不過,在這上面用力氣,祭煉法器那邊又該怎樣?
  
  余慈雖不是一諾千金的人物,但答應了長輩的話,也沒可能再吞回去。他答應了要在一年閉關期內,完成三件法器的祭煉,將之推上五、六重天的水準,如今為山九仞,若分出精力,致使功虧一簣,就太可惜了。
  
  可話又說回來,由于陷入了進階前的瓶頸,祭煉法器已經沒了提升修為的效力,讓余慈舍了結丹的大道,一門心思走到黑,也非他所願。
  
  頭疼啊!
  
  正苦惱的時候,一個聲音突然插入,全無先兆:「聽說雲樓樹種子發芽了?」
  
  「咦,你來了?」
  
  余慈聽出是刑天的聲音,這個老奸巨滑的劍靈,堪稱神出鬼沒,且從來沒有「進屋先敲門」的意識。不過這回,余慈還真是希望他來。別的不說,雲樓樹種子的突變,就需要它一個解釋。
  
  「你說過的,種子發芽起碼十年,如今這該怎麼算?」
  
  「不是好事嗎?」
  
  刑天含糊以對,同時以神識掃瞄雲樓樹苗的情況。由于余慈和樹苗的氣機聯繫愈發密切,這個動作倒為余慈所察知,雙方彼此感應,都受了點兒影響,刑天便不再仔細察看,順口道:
  
  「昨夜有大量生機貫注,應是從你那邊來的,修為又有進益……呃,是呢。」
  
  「是嗎?」
  
  余慈眯起眼睛,覺得刑天的態度有些古怪。昨晚上,昨晚上就是與何清談條件,學會「陰陽化生」,交換出天龍真形之氣那一件事了。
  
  他向刑天大略擺述一下,又問:「有沒有什麼問題?」
  
  「不曾見到。」刑天語氣倒是從容淡定,「不過,也許是你們修煉的陰陽化生法門,氣機化入陰陽中,以之為渠道,供給種子足夠的生機吧。何清的修為,強出你何止百倍,順手一把,就足夠你受用的了。」
  
  「她難道沒感應?」
  
  「你擋在前面,陰陽之氣沒把你化掉,又怎能觸到種子?」
  
  刑天應答如流,也給余慈描畫了一個大致的流程輪廓。但余慈覺得,刑天最初說的「大量生機」,和陰陽之氣應該還有些不同,至少沒有解釋到位。
  
  余慈想細問,不過這傢伙似乎已經從雲樓樹發芽的興奮中脫出來,有想走的意思。余慈哪能輕易放它離開,立刻拿出了新問題,自然,除了本命金符之事,再沒別的。
  
  「我不懂符籙。」
  
  刑天似乎忘記了它當初在界河源頭之外,佈置各類陷阱機關時的表現。但作為追求「純化」的劍靈,它確實有討厭那過于複雜繁瑣的符法體系的理由。故而,他只是針對修行的重心開口:
  
  「要我說,你還是繼續祭煉的好。祭煉並不是不再進步,而是在積蓄力量,這是結丹的基礎。你修行的時間本來就短,修為相對較弱,身上還有暗傷未清,此時忙著結丹,恐有不測。另外,你準備好了嗎?」
  
  「啊?」
  
  「凝就本命金符,是另一種體系,雖然有玄元根本氣法為基礎,但日後在步虛術的選擇上,還是要煞費思量。這一點,可不要忘了。」
  
  這樣?余慈猛醒,他忽然就明白,朱老先生過于簡單的留言中,更深的一層涵義:
  
  丹訣,步虛術、度劫秘法,這三類長生術必須彼此契合的要求,是任何修士選擇丹訣前,都必須要考慮的關鍵問題。完全按照「天垣本命金符」的路子走,恐怕真如何清所說,弄不清最後,他算是哪門哪派的弟子了。
  
  當然,若朱老先生一管到底,離塵宗怕是要偷笑吧。
leeson 發表於 2011-10-5 08:24
  躍淵  第三百八十三章 路窄
  





  又是初春時節,高空風寒,倏然飄雪。
  
  一行二十餘人正在棋枰峰上談笑,便見雪花片片,漫入山間。離塵宗山門廣大,地勢有別,雪降之時,冷熱不均,山間便起薄霧,與滾滾雲氣相接,蒼茫高遠,煞是好看。
  
  便有一人讚道:「離塵山門,高蹈天外,聚三元,集四時,環雲氣,確是此界一等一的修行勝地。」
  
  說話這人,高冠鶴氅,手把拂塵,衣飾尚古,與一行人都不甚相同,然而風儀甚美,玉面長鬚,指點山川時,飄飄然有出塵之姿。人們聞言也都隨聲附和,一時間讚譽之聲不絕于耳。
  
  這時便有人笑哈哈地回應道:「敝宗山門,自開派祖師以來,代有增益,漸臻完善,我們這些做弟子的,也是承得先輩余澤。不過畢竟是人工造物,尚缺幾分天成之美,不比貴宗那朝真太虛之天,匯百川之靈,集玉脈之英,真正鐘靈毓秀之地,敢不讓人羨煞?」
  
  說話卻是實證部四代弟子中的佼佼者,黎洪黎胖子。他人胖,卻是不醜,但和眼前鶴氅道人一比,相去不可以道里計。還好氣勢頗足,站起一起,也不怎麼落下風。
  
  看那邊你吹我捧,李佑幾乎忍不住笑,忙擺出扭頭觀景的姿態遮掩。天知道他在宗門幾十年,還有什麼景緻可看。在他旁邊,張衍則要更憊懶些,早眯起眼睛假寐,鬍子拉碴的造型,倒是引來旁邊一位女修頻頻注目。
  
  他們兩人都不喜歡湊這份兒熱鬧,然而這回場面不同,洗玉盟內七八個大中型宗派,都派出本門精英弟子,乘舟西來。正是趁著劍園的「東風」,加深友誼之類。為此離塵宗四部齊齊出動,分批接待,今天實證部是接待清虛道德宗和四明宗的客人,這也是離塵宗在東方最重要的兩個盟友,故而規格極高,只要是四代弟子中的還丹修士,沒有一個能逃過去。
  
  總算還好,沒人指望他倆八面玲瓏,面面俱到,類似的職司,黎胖子能者多勞,一發地接了過去。他和那那鶴氅道人越聊越投機,什麼「黎師弟」、「子懷兄」,叫得好生親熱。
  
  末了,鶴氅道人先行將拂塵一擺,笑容溫潤:「黎師弟也太過謙,咱們自家兄弟,不搞這些虛文。說起來,西峰師弟破關飛舉之期將近,咱們這些觀禮之人,將往何處去?」
  
  黎洪將胖手連搖:「王師兄這話可說不得,步虛飛空,賀賀可以,決稱不上『觀禮』,說到底,只不過是同道中人拿個由頭聚一聚,想來西峰師兄出關後,見了諸位,亦是歡喜。」
  
  兩人說的是離塵宗道德部首席華西峰行將破關晉階一事。
  
  雖然還丹修士破關飛舉、步虛登空的成就,遠不比過步虛修士打破「三大限」,成就長生真人那樣震動天下,但在他們這些四代弟子圈子裡,仍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尤其華西峰非但是道德部四代弟子首席,也是離塵宗四代弟子的旗幟。他近些年來,在還丹境界止步不前,其光芒被周鈺等師弟蓋過,卻不是後力不繼,而是韜光養晦,蓄勢待發,在長生路上所圖乃大,其破關這一刻,更是讓人期待。
  
  又說了些閒話,黎洪當先馭劍飛起,引眾修士飛臨虛空,繞山而走。這一行二十餘人大都是還丹修為,人人馭器,當頭還有包括鶴氅道人在內的兩人,不曾憑依外物,馭氣飛行,正是步虛飛空之能。
  
  飛在空中,李佑左右張望,有點兒想溜彎兒的意思,此時前面洪千秋那個大塊頭稍稍後移,和他還有張衍飛了個並排,低笑道:「喂,別跟個活猴兒似的,老黎專門讓我轉告你們,今天周鈺來之前,無論如何也要把場子撐起來……」
  
  李佑先對另一邊外來修士露出笑臉,隨後面向洪千秋翻了個白眼:「他還真有閒情。喂,今天可是余師弟出關的日子,我和張師兄早商量好去接的。」
  
  洪千秋摸了摸亂糟糟的發髻,也有些為難,正撓頭的時候,高空中人影急降,有人沉聲道:「可是洗玉盟的諸位到了?」
  
  鶴氅道人聞聲便笑:「剛剛還奇怪呢,到離塵宗來卻不見玉公子,原來是在這兒等著呢。」
  
  來人白袍束冠,身姿俊挺,然而左邊臉頰三道長疤極是惹眼,正是實證部四代弟子第一人的周鈺。「玉公子」是他早年的美號,但自從破相之後,已經少有人當面這麼稱呼他,會這麼做的,要麼是敵人的諷刺,要麼就是熟慣了的舊識。
  
  周鈺微微一笑:「一別經年,子懷兄風采依舊。」
  
  說著,他先和這一行人中幾位熟人打招呼,很快又拱手行禮:「諸位道友安好,某因事來遲一步,還請見諒。」
  
  這種情況下,任是誰都會道一聲「無妨」,周鈺還是解釋了一句:「近段時間因為劍園之事,許多幺麼小丑都跳出來……」
  
  「玉公子身上殺氣甚重啊。」
  
  王子懷擺動拂塵,似乎擋去湧過來的煞氣。周鈺見此便笑,臉上三道長痕微扭動,卻不再說什麼。
  
  黎洪和他配合慣了,胖臉上笑容常在,伸手指向南邊兩座山峰間的峽谷:「那邊就是『飛雲峽』,是西峰師兄閉關之地……」
  
  話說半截,有個好奇心重的就問道:「飛雲峽後面的擎天高山,是否就是摘星樓之所在呢?」
  
  「不錯,摘星樓就在山頂。」
  
  「據說摘星樓能夠增加修士破關的機會,為何西峰師兄……」
  
  黎洪笑眯眯地道:「西峰師兄號稱宗門『厚積第一』,修行上最重根基,一顆太清金液還丹千錘百煉,全無瑕疵,想必也不願借外力而損了道基。」
  
  這是很標準的說法了,一旁周鈺則輕聲道:「西峰師兄只是有一顆追尋至善至美之心罷。」
  
  王子懷輕擊拂塵,笑道:「我輩中人,正應如此……咦?」
  
  他正對那個方向,又感應敏銳,正看見南方擎天山柱之畔,一道虹光繞行天際,曲折飛動,偶爾強芒暴閃,顯然,那絕不是趕路的模樣。
  
  周鈺眉頭皺起,又和黎洪對視一眼,都有些疑惑。但很快,信息便通過傳訊飛劍傳遞過來:
  
  「千山教夏伯陽,還有……余慈?」
  
  這算是怎麼一回事兒?
  
  ********
  
  余慈就想問,這他媽的算是哪門子事兒?
  
  今天是他摘星樓一年閉關之期結束的日子,好吧,應該說還差十七天,但他已經打定主意,要將這屬于摘星主樓的十七日作為關鍵時刻所用,暫時寄存,此時正興匆匆的下山,哪知路上卻碰到了這個說熟不熟,說陌生也不算陌生的白面小生。
  
  余慈和此人的交集,只有在劍園中那有限幾次,更準確地說,是萬象顯化飛舟中,還有四通閣前那幾個照面。其餘像是在界河區域,什麼「利用」之類,且找刑天說去,與他無關。
  
  在這擎天山柱前見到這位千山教少主已經很奇怪了,而其撲面而來的敵意,更是讓人莫名其妙。
  
  「余慈?」
  
  夏伯陽俊臉陰沉:「劍園一別,我本以為咱們會在含章法會上見面,卻不想延至今日……」
  
  「含章法會?」
  
  天可見憐,余慈早就把這件事忘了個一乾二淨,就算不忘也沒辦法,他從劍園變故結束時起就陷入昏迷,三個多月才真正清醒,含章法會的時間早就過了。再說了,這位夏少教主乃是洗玉盟的精英,像這種地域性的「小含章法會」,只是天裂谷兩岸的有限宗門參與,他又去湊什麼熱鬧?
  
  「少教主是個什麼意思?」
  
  余慈往夏伯陽後面瞥了一眼,遠方似有人正追上來。想來這位不會是偷偷潛入,那麼應該是個客人的身份,余慈也不願稀里糊塗地撕破臉去。
  
  「我等你很長時間了,赤陰背信一事,是你做的?」
  
  「什麼?」
leeson 發表於 2011-10-6 09:35
  躍淵  第三百八十四章 試探
  





  余慈的驚訝不為別的,只為了夏伯陽口中那個名字。
  
  赤陰?
  
  他聽了這個名字,心情就很不爽。想著那貫頷一劍未能建功、想著隨後的日子裡多次被欺瞞、還有在界河源頭擦肩而過的種種,余慈就是心裡火發,至于「背信」什麼的描述,則完全沒有在意。
  
  他盯著夏伯陽,夏伯陽一臉的義憤,似乎赤陰現在的狀態不是太好。這位少教主倒表現出一副情種的樣子。
  
  余慈對此表示懷疑,不過他也沒有再深究,只是冷冷回了一句:「她還沒死麼?」
  
  一句話就把空氣引爆!
  
  夏伯陽怒喝一聲,揮手擊向他的側臉,像是街頭打架那樣。然而還丹上階的修為,舉手投足,都能開碑裂石,真被正面擊中,余慈的腦袋都要給打飛掉。
  
  「嘶」聲輕嘯,余慈憑藉虛空神行符,不退反進,直撞進夏伯陽中宮。
  
  兩人之間的距離一下子縮到了僅僅兩尺,煙花般的氣芒從狹小的空間中迸發出來,余慈悶哼一聲,打著轉飛出去,兩人的修為依舊有差距,可是夏伯陽也沒有追擊,剛剛近身搏擊的瞬間,他至少有三個破綻被抓住,冷冽刺骨的劍意吞吐,幾乎要凍住他的五臟六腑。
  
  「這傢伙近身戰法可怕!」
  
  千山教向以巫咒稱雄,近身搏殺不是長項,夏伯陽原來還仗著高出兩個等階的修為,可如今再不敢拖大,翻手就要用出巫咒。偏在此時,人影破空,強大的靈壓側面抵至,虛空中有人沉聲道:
  
  「夏道友好興致!」
  
  來人是學理部的趙甫,文秀的模樣看上去很好說話,只是如今冷意森然,身子橫在余慈和夏伯陽之間,強行將戰局破開。
  
  「趙師兄。」余慈招呼了一聲,趙甫也參與了劍園大會。只是後來為照顧被疫災魔種侵蝕的諸位師兄弟,先一步退出,沒有進入歸墟,兩人都受到過朱老先生指點符法,交情也不錯。
  
  趙甫頷首回應,隨即轉向夏伯陽,冰冷的臉上勉強露出個笑容:「夏道友,此地是摘星樓地界,遊覽可以,一應切磋打鬥都是禁止。若敝師弟有什麼得罪之處,請明示,我們也會給一個交待。」
  
  「不關你的事!」夏伯陽拿出了少教主的氣派,有不顧一切的架勢。
  
  趙甫眼神愈發冷徹,學理部的修士平日裡埋頭鑽研的時候多一些,性情溫和而古板,禮數不缺,但說一是一,少有嘴上一套心裡一套的,趙甫更是其中翹楚。
  
  現在他惱怒夏伯陽在宗門要地放肆,僅有的一點兒好臉也移去了,將余慈擋在身後,沉聲道:「份屬同門,如何不關我的事?」
  
  這一下子就說僵了,夏伯陽咬牙一笑:「那就關你的事吧!」
  
  追著尾音,虛空中咒音大起,夏伯陽竟是對趙甫動手,徹底擺出了不計後果的姿態。趙甫也不再作聲,大袖翻捲,先是一道傳訊飛劍扔出,隨後手上已持了一個小巧符盤,曲折符籙轉眼凝就。
  
  夏伯陽通巫善咒,趙甫精擅符法,雙方還沒真個出手,已經是靈壓澎湃,讓人窒息。
  
  一場激戰在前,余慈卻沒有旁觀的機會,高空中又有一道人影撲下,連招呼都不打,就是連串幽綠火焰,滾動如輪,劈頭蓋臉砸下來。
  
  余慈忙閃開,趙甫則是大怒,指名道姓喝道:「夏伯陽!」
  
  夏伯陽卻是哈哈大笑:「其實趙兄說得不錯,我有興致,卻不好以大欺小,正好趙兄你來了,我家一位兄弟,如今也是還丹初階,和余老弟正堪對手。叔至,來請教余師弟的高明!」
  
  「這廝瘋了?」
  
  余慈閃過這個念頭,忽然發現事情有些古怪。但眼下不是細想的時候,從天上撲下來的那人,始終和他保持半裡以上的距離,可一輪幽綠巫火,使得如狂風暴雨一般,竟比近身搏殺還要來得激烈。
  
  余慈讓了第一波,第二波、第三波、第四波就接踵而至,竟沒有任何喘息的機會。
  
  「嗷呀!」
  
  來人又發咒音,音波有如實質,破開虛空,攻伐神魂之餘,也催化了漫天巫火,將裡許方圓的虛空染得一片深碧,溫度卻是反常地驟降。余慈認得,這是陰火一類,觸體便深入骨髓,又損陰神,狠辣之至。
  
  此人攻勢連環,密不透風,狂野中極有章法,確是勁敵,不過就是這一招,反而給了余慈可以利用的空隙。他千不該萬不該,用攻伐神魂的咒音,作為攻勢的一環。
  
  余慈什麼時候怕過這個?
  
  然而他也沒有立刻發難,而是順手放出一個「出有入無飛斗符」,借飛星遁術強突火場,果然引來那人後續手段,噌噌連響,四顆赤芒射過來,觀其芒尾搖擺不定,便知其結構乃是一碰就炸的類型。
  
  眼看赤芒將至,余慈回手按住了七星劍柄。
  
  交戰至今,他還是首度握劍。
  
  抬起頭,幽綠巫火擋不住他的視線,余慈鎖定那人位置,只見其身材高瘦,面目削薄,與夏伯陽可沒有半點兒相似。印象到此為止,兩人視線虛空交擊,那人愣了愣,卓越的戰鬥本能也發現了不妥,便在此刻,七星劍鏘聲出鞘。
  
  劍吟如龍吟,昂然反制,時機剛剛好,碾住了咒音餘波,反逼得那人胸口一窒,氣勢頓挫,四顆赤芒都不知飛到了哪去,想再提氣的時候,眼前卻閃過一串星光,莫名地心中發慌,額際便是一痛,先前布下的十七層無光巫甲齊齊洞穿,連頭骨都給開了道縫兒,劍意冰封腦宮。
  
  那人眼前一黑,隨後便聽到一聲厲喝:「住手!」
  
  又來一個!
  
  余慈抽身急退,身前暗勁一波波湧來,如海底暗流,看似不顯,一個不慎,卻是能要人命的東西。至此他還沒發現後面來的這人身在何方,只知道其人起碼是步虛修為,且心思不善,貌似讓兩方罷戰,實際上還是針對他動了手腳。
  
  殺心未必有,別的心思肯定是脫不掉的。
  
  從夏伯陽因「義憤」主動和他衝突那刻起,積累的疑惑已經快要發酵了。這一連串變故都是針對他的?又或者是通過他,做一些別的試探?
  
  退至半途,余慈心中已經有了隱約的答案,當下全神貫注,應付眼前的層層暗流。便在此時,一個極熟悉的聲音響起來:
  
  「不過是兩個孩子切磋,蘇老弟何必動怒!」
  
  余慈一愕,身前的暗流的壓力瞬間被截了去,他停下身形,驚道:「于觀主?」
  
  白髮老道微笑著現身出來,袍袖一拂,劍氣絲絲發嘯,將暗流消彌于無形。與之相對,五里開外,也顯出一個人來。此人面目平凡,額頭卻印著一個奇怪的印跡,余慈認出,那是符形中常用的籀文「魂」字。
  
  此界能有這般形象的修士,只有一家:
  
  飛魂城。
  
  那人平凡的臉上露出笑容:「何來動怒一說,只是把兩個小子分開吧。于老兄,五十年前,你可沒有這護犢子的毛病。」
  
  兩邊在這兒交談,剛剛險被一劍貫顱的那位,只覺得死亡的氣息如潮水般退去,但鮮血覆面,也污了眼睛,看不到那個叫余慈的年輕人身在何處,只有僅存的那點兒倔強,讓他強撐著叫出聲來:
  
  「我夏叔齊這次敗了,他日必要再領教高明!」
  
  「請便。」
  
  余慈沒好氣地應了聲,還劍入鞘,七星劍第一回殺敵,傷而不死,實在遺憾。
  
  不過運劍的章法,還是讓他比較滿意的。此時他使劍,已經不再刻意追求劍意的「純化」,對他來說,劍意劍氣,包括寶劍本身,不過是個載體,符法也好、天龍之氣也罷,還有林林總總一些沉澱在心內虛空的力量,只要能夠操馭,均能夠以此劍為載體,擊發出去。
  
  這次動用的還是天龍真意,以後則可能是別的什麼東西,唯一不變的,只有奪取那一線之機的生死真意。
  
  此時趙甫和夏伯陽也都罷戰,遠方又趕過來一長串人馬,人人還丹,個個馭劍,聲勢頗為不小。
  
  于舟往那邊瞥了眼,轉過來微微一笑,蒼老的臉上儘是褶子,看上去和藹可親:「年輕人切磋技藝不打緊,見血傷命就不好了。卻不知這裡有什麼緣故?」
  
  余慈聳聳肩:「請問夏少教主吧。」
  
  此時夏伯陽也知道再無可能發難,但火氣未消,怒道:「沒什麼好說的。姓余的,赤陰一事,咱們不算完!」
  
  說罷,他氣沖沖化光而走,觀其去向,是要直接飛出離塵宗山門去,直接撕下臉子。
  
  喂,你這樣大肆宣揚,「情聖」可就演得過了!
  
  余慈摸摸下巴,心中判斷更定了七八分。財帛動人心,看來就算宗門主動分潤,有些人也有點兒不知足,還想著挖出點兒什麼來……他在劍園中大出風頭,就免不了被人探究,說起來,那地方可真是害人啊。
  
  不過眼前,因為夏伯陽的舉動,兩邊都是有些尷尬的,那位姓蘇的修士就無奈地笑了笑:「夏少教主的脾氣,城主夫人也都沒辦法。看來這回,確是他的問題沒錯,諸位,我在這兒就給大夥兒賠禮了。」
  
  余慈看出來了,這傢伙純粹就是個笑面虎,但伸手不打笑臉人,且遠來是客,人們也只好嘿嘿哈哈地讓過。
  
  大家心裡明白就是。
  
  等後面來自多個宗門的修士到達,自然又是一番大驚小怪,余慈卻都不在意了,因為于舟對他說了句:
  
  「小慈,來,陪我逛逛。」
leeson 發表於 2011-10-7 09:37
  躍淵  第三百八十五章 清歌
  





  喧囂遠去,事情又回到正常的軌道上。
  
  余慈和于舟不緊不慢地飛行,路上問幾句余慈一年來閉關的收穫,余慈一一作答。不過讓余慈奇怪的是,老道看起來倒真像是漫無目的地飛行,漫無目的地說話,難道真的像他說的那樣,只是「聊聊」而已?
  
  看起來……不像。
  
  慢慢的,老道變了話題:「你在宗門呆了這麼些時間,對這裡應該是比較熟了?」
  
  余慈沒聽懂,呃了一聲,算是回應。
  
  老道便笑著指向側方一座山峰:「那是什麼地方?」
  
  「……」
  
  「哈,那是基加山哪。山門裡名稱最怪的地方,是當年一位從西方佛國而來的前輩圓寂之地,因此而得名,這種信息,阿慈你平時也要留心才是。」
  
  余慈沒法回答,他自從到山門以來,除了修煉就是閉關,僅有的一點兒空閒時間,光是記山門裡複雜的路徑已經夠頭痛的了,哪有閒情關心這個。
  
  于舟其實也沒有在意,他的心情好像挺不錯,笑眯眯地繼續前行,隨手指向幾個比較偏僻的地方,考較余慈的記憶力,也以余慈發窘為樂。
  
  幾次三番,余慈終于忍不住告饒,老道這麼一出,讓他心裡怪不是滋味兒的,好像和離塵宗山門脫了節,完全就是個外人。老道哈哈一笑,終于不再逗他,把話題移到了前面與夏伯陽等人的衝突上面。
  
  「那個夏伯陽表面浮躁,實則沉穩,尺度把握得極好,你不要被他瞞過。」
  
  「是。」
  
  余慈一點兒也不意外,夏伯陽這人,肯定不是省油的燈,當初在劍仙秘境,他早早就脫開了沉劍窟主人的掌控,其修為、心機和決斷,樣樣出挑,余慈絕不會小看了他。
  
  于舟老道則點醒他道:「自從上一劫,千山教和飛魂城聯姻以來,兩家就是一人鼻孔出氣,在洗玉盟中,自成一派,和清虛道德宗、四明宗等是不同的。」
  
  「弟子明白。」
  
  余慈從容回答:「演了今天這出,不外乎劍園之事。想著『以點破面』,在弟子這兒打開突破口。可惜,他們是打錯了算盤……」
  
  「你能想到這裡,我也就放心了。」
  
  于舟點頭讚許,隨後他忽然沉降劍光,對余慈招手道:「今天難得回山門一趟,我帶你去看這裡最有趣的景緻。」
  
  余慈眨眨眼,忙馭符跟上。
  
  一路沉降,余慈估摸有兩百里路程,眼看就到了擎天山柱腳下。
  
  雖然摘星主樓高踞半空,幾達千里,擎天山柱的實際高度卻是要縮一截的,因為它本身和真正的大地,也有相當一段距離。即便如此,當人們仰頭,看到這高可參雲,似乎連貫天地的龐然大物時,仍可興起敬畏之心。
  
  如果看得再細緻一些,繞行而上的山路,階梯密密伸展,只見其端,難見其終,同樣是讓人驚嘆不已的鬼斧神工之作。
  
  不過,于舟老道帶他到這兒來,就是為了看這個?余慈不敢確認,專門又問了句:
  
  「問心路?」
  
  「是啊,問心路。」
  
  余慈乾笑了一聲,仰頭去看,開鑿在擎天山柱上的石階路徑,寬不過五尺,兩人並行都有些狹窄,初時這一段還是直的,慢慢地就開始繞行,窄徑時隱時現,最終完全隱沒在層層雲霧之中。
  
  此時,于舟輕聲道:「在我年輕的時候,宗門還沒有對這兒設限,當時可真熱鬧啊,每天到這裡假借『問心』之名修煉的同門,都有幾十上百個。一天到晚,就看他們上下穿梭,或者乾脆佔了山道,晚上一不小心,就敢踩著一個。」
  
  說著他甚至有些興奮起來:「那時候還有一個傳說,說是不用任何別的方式,只以肉身力量,一個台階一個台階走上去的弟子,宗門就會滿足他一個願望,又或者是境界提升之類——記著,中途可是不能歇息的!」
  
  余慈咧了咧嘴。
  
  于舟笑得很開心:「這當然是個謊話,也不知是哪個缺德的傢伙想出來的,不過當時可是瞞過了不少人,魯德、千寶、海揚,通通都上了當,拚死拚活地往上爬,就想著從宗門那裡得點兒好處。哈哈,那時候大夥兒已經把問心路行程算出來了,垂直高度八百七十四里,台階四百五十九萬餘級。
  
  「要說純憑肉身爬上去,辛苦個幾天也就是了,可最拿人的是,要逐級走上去,中間完全不讓休息,差不多就是保持一個節奏,這個誰受得了?說不得只好一個個慘敗,讓那個謊話持續了好長時間。」
  
  余慈也聽得來了興趣:「那于觀主……有沒有走過?」
  
  「不瞞你,走過的。」
  
  于舟撫鬚搖頭,似是懷念,又像在感慨:「陪著人走了幾回,都沒有做到盡善盡美,不過路上風景卻是記憶甚深,相當獨特。」
  
  說著,他就來了情緒,撫掌笑道:「來來來,咱們今天,就再走一回!
  
  「啊?」
  
  「哈,別怕,咱們就是走一程,沒什麼限制,跑跑蹦蹦什麼的,都沒問題。」
  
  余慈撓撓頭,覺得今天是于舟老道有問題才對。心中如此想法,但他還是很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兩人當即登上山道,也並沒有刻意加速,就是信馬由韁,時快時慢,老道「講古」的時候慢一些,說話的間隙再快一些。總的來說,速度還是挺快的,不過四百多萬級的階梯還是太恐怖了,兩人這麼個走法,走到天黑,路程也不過走了就是一半多一點兒。
  
  大概是余慈還有十多天摘星主樓修煉時間的緣故,宗門對問心路的禁令並沒有落實,至少一直沒有人來打擾他們,長長的山道上只有他們兩人。這期間,于舟老道說了很多話,余慈能記著的其實不多,大部分都是和那些魯德、千寶那些朋友當年在山道上的見聞。
  
  山道兩旁,符法靈光偶爾閃滅,但大部時分都離得很遠。問心路上,像是這座擎天山柱上的符籙真空區,按照于舟的說法,這是設計時為使登山者靜心之故。
  
  夜已極深,再過一段時間,大概就是破曉時分,不知道什麼時候,于舟也不再說話,兩人只是默默趕路,山道寂靜,連鳥鳴都不見,這麼一來,余慈反而有些不習慣,沉默了半晌,他就想主動挑起個什麼話題。
  
  便在此時,于舟以指比唇,壓低了嗓子道:「聽!」
  
  余慈一驚,以為是有什麼變故,立刻豎起耳朵。然而除了山風吹過,草葉磨擦搖擺的微聲,再無他物。
  
  他萬分不解,只能目視于舟,要個答案。
  
  「你這樣兒的,就叫沒慧根。」
  
  于舟一巴掌拍他在後腦勺上,並不甚重,但余慈還是有點兒尷尬。老道搖頭,伸一根手指,上下比劃:「仔細聽,用心聽,這裡其實有個曲子來著。」
  
  「……」
  
  余完全暈了,只見老道抬頭看山道上空點點星光,手指按著某種節拍,在虛空中劃動,又輕輕哼起了曲調。余慈似明非明,但在老道的帶動下,他漸覺得風聲似弱還強,在手指的舞動下,真的有了一些節奏。
  
  就這樣,老道含糊地哼著,兩人又往上走,悠遠的調子和著山道清風,繚繞耳畔,終于在某刻吹捲上天,漸次高亢,以至長歌嘹喨: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彷彿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慇勤問我歸何處……慇勤問我歸何處!」
  
  余慈聽得呆了,這曲辭流傳極廣,是上古時代一位清照女仙所做,余慈也是聽過的,老道只唱了上半闕,余意未盡,辭句已迴繞重疊,意味難明。卻有一股蒼涼悠遠的感受,裹著心臟,將人的靈魂都拋向無盡的星空之中。
  
  不自覺地,余慈也抬頭看天,莫名地就想:星空深邃無盡,何處方是歸宿?
  
  隨即他心頭悚然一動,猛地叫道:「于觀主!」
  
  于舟訝然,扭臉看他,這副模樣當即把余慈給悶了一記,難道只是錯覺?他很快,他就發現了異處,張著嘴,盯著于舟的頭面處,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在那上面,時光正在逆轉。
  
  鬚髮慢慢摻入一些灰黑顏色,蒼老的面孔也漸漸抹去了皺紋痕跡,變得光潤青春,就像是在界河源頭那樣。轉換沒那麼劇烈,但一步步的反而更是驚心動魄。
  
  余慈又驚又喜,他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于舟身上蓬勃而起的生機,是如此強烈,以至于讓人感到窒息。
  
  「于觀主,你,你……」
  
  話沒說完,遠方天空,一道強光撕裂天際,隱約有嘯音傳來,引得萬壑呼應。
  
  于舟老道示意余慈去看:「西峰蜇伏多年,終于一鳴驚人。如今步虛登空,宗門又多一個強手。」
  
  余慈哪有心情去管那些,華西峰破關是理所當然,可于舟老道現在所展示的,又是什麼?
  
  老道微笑不答,依舊前行,在他身上,時光逆流的現象仍未停止,鬚髮漸轉烏黑,皮膚緊湊光滑,還有,便連那步伐也矯健許多,讓余慈追得好生辛苦。
  
  突然,老道停下:「天要亮了!」
  
  余慈抬頭,現在確是破曉時分,但有山體的遮蔽,山道上還是暗得很。但是之前一路疾奔,峰頂離得已是不遠,老道偏偏就駐足不前。
  
  在余慈莫名其妙的時候,忽聽老道輕聲吟唱,是接續的前面的詞句:「我報路長嗟日暮……」
  
  這可不應景哪。
  
  老道的唱辭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依舊接綴而下,已是英姿勃發的青春面孔上,笑容卻是深邃難明: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仙謾有真人渡。」
  
  余慈胸口忽然悶得厲害,他張口欲言,于舟的手卻先一下步按在他的肩膀上,目光投注,手指上的力氣好大:
  
  「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蓬舟吹取三山去!」
  
  歌聲悠悠,繼以長笑,余慈眼前突起劍光,于舟老道化為一道長虹,直往摘星樓上而去。
  
  余慈一驚,發力狂追,但速度差了一截,如何追得上?
  
  等他咬牙衝到峰頂,人跡全無,他又往樓上去,可是今日摘星主樓,竟然沒人用功,空蕩蕩的,讓人心頭髮涼。這一刻,余慈忽然有種不真實的幻夢感,看著已經很熟悉的景物,他莫名覺得,難道剛剛的一切,都是夢嗎?
  
  耳畔忽有劍吟清鳴,他心頭一緊,身子越欄而出,再往上去。
  
  上面是聚星台,是他從未涉足過的地方。
  
  等他翻上去,入眼的就是平台正中央直直插入地面的連鞘長劍。劍名曰:
  
  逝水!
leeson 發表於 2011-10-9 11:06
  躍淵  第三百八十六章 虹化
  





  朝陽東昇,陽光傾灑高台,如鍍赤金,亮晃晃的刺人眼珠,但在余慈心頭,沉重的感覺便像烏雲,遮天蔽日。
  
  他坐在聚星台上,雙手抱頭,一片茫然。老道的消失是如此的突然,且玄之又玄,讓他的情緒完全陷入到迷幻般的境地中。除了焦慮,他再不知道自己還應該是怎樣一個心情。
  
  僅僅是焦慮,也折磨得他很慘,他召喚過護樓法聖,想問清楚當時的情形,可是那位突然就不見了蹤跡。此時的余慈,看著聚星台中心的逝水劍,就像是一個和父母走丟的孩子,不知道是該去找人呢,還是在這兒一直等下去。
  
  最終,他選擇了等待。
  
  如此被動不是他的性格,可是,他實在邁不開步子,也不知該往何去尋,只能坐在地上,強迫往腦子裡塞一些對于舟有利的信息:
  
  「他飛走前,逆反枯榮,生機充沛……」
  
  「談笑自若,悲慨而非消極。」
  
  「對了,還有玄真凝虛丹,增加一甲子壽元!」
  
  「宗門也沒有反應。」
  
  他就這樣堆砌著理由,看著逝水劍的影子縮短又拉長,于舟卻一直沒有回來。
  
  心頭寒意慢慢滋生,高台之上,八面來風,唯有他一人,伴著插入地面的長劍,彷彿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時他是一個隨時可能倒斃街頭的乞兒,每夜裡孤苦伶仃坐在街角,獨挨長夜……
  
  「砰」地一聲,余慈重拳砸在高台上,強抹去這悲觀到極至的念頭,隨即猛地站起身來,他終于受夠了,今天一定要去弄個明白!
  
  膝蓋剛剛挺直,他腰背上就是一抽,隨後只覺得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痛,更牽動肺腑,令得氣血倒流,竟不知不覺受了內傷。
  
  這是聚星台的問題。此處是借用符陣接引諸天星力之地,上面壓力極大,並隨著日月交替,星辰位移,時刻發生著變化。他情緒激動時,不顧一切衝上來,又停留了大半天的時間。諸天星力在符陣運化之下,暗中侵蝕,把他傷得不輕。
  
  余慈咬牙按下傷勢,伸手要去取中央的逝水劍,但將要觸碰到的時候,又不免有些遲疑。
  
  如果,這是什麼關鍵之物,現在取了,會不會對老道造成妨礙?
  
  現在,他的患得患失之心太重了,就是這麼稍一耽擱的空當兒,一隻素白纖手探過,將逝水劍輕抄入手。余慈一驚,他剛剛失魂落魄,感應什麼的都是在最低限,竟然連人來了都不知道。
  
  抬起頭,何清的面容便映入眼簾。
  
  這一刻,余慈像是溺水的人抓著了浮木,他衝前一步,幾乎要撞到女修身上:「何仙長,可曾見到于觀主……」
  
  話尾突然斷掉。
  
  何清在看他,眸子幽冷如深潭之水,靜寂無波。
  
  余慈微張著嘴,心中一片記憶突然冒頭,在之前那段時間裡,他有意無意地將之遺忘掉,可現在,由之蔓生而出的疑問,就像是無數帶刺的荊條,圍攏心口,讓他氣血不暢!
  
  「回去吧。」
  
  何清淡然開口,與先前沒有任何不同,「記得對你說過,以你的修為,暫時不要到聚星台上來。」
  
  尋常的話,卻帶來了巨大的荒謬感。
  
  余慈就愣住了,現在最應該關注的問題,不是于舟老道的去向嗎?他忘了追究那個疑問,看看何清,又扭頭掃視四周,那種「疑在夢中」的疏離感重新包圍了他,難道,那真的就是一場幻夢?
  
  然後,他看到了逝水劍。
  
  一聲低吟,長及四尺的劍器出鞘,女修稍稍振腕,水光似的劍芒吞吐,劍身像是與虛空同化,只有一道道的水痕時隱時現。她並不以劍道見長,然而凜冽的劍氣刮過臉面,依然有著透入骨髓的煞氣。
  
  余慈站在原地,劍光水痕從他眼前劃過,他本來想再開口的,但此刻便閉嘴不語。
  
  又一聲清鳴,何清停下手,柔韌的劍身嗡嗡顫鳴,女修目光從劍身滑過,又落在余慈臉上,微微搖了搖頭:
  
  「這把劍不適合你……」
  
  她還劍入鞘,依舊將其插入原來的地方:「下去吧,好好養傷。不要剛養好了身子,就又種下病根。」
  
  說著,何清就挨著這柄長劍,盤膝坐下,瞑目不言。
  
  余慈被她古裡古怪的舉動弄得要瘋了,便是佛祖道尊,也忍不住心頭火發,正要上前再說,身上突地一僵,有隻手按在他肩膀上:
  
  「何苦旁生枝節……不要打擾她。」
  
  前半句肯定不是對他說的。
  
  余慈聽著這個還不太熟悉的話音,身子完全動彈不得,也在此刻,他心生感應:女修在瞬間成為天地的中心,或者更準確地說,蒼天似乎將「注意力」投放在她身上,其餘人等,均被排斥。
  
  肩上壓力退去,余慈抬頭,只見陰雲四合,天空雲層瞬間染透了濃重的墨色。
  
  「你先去吧,宗門會給你一個交待。」
  
  「方祖師……」
  
  余慈話沒說完,眼前已是虛空移換,等視界穩定下來的時候,他已經不在聚星台上,觀周圍佈置,乃是摘星副樓的某個房間,左側臨著虛空,視野還算開闊。
  
  上空,雲層墨染,金蛇躥動,而下方,一道接一道的人影、流光飛射上來,但也沒有離得太近,只遠遠圍了一圈,仰頭觀望。
  
  偶爾有話音傳來,都是隻言片語,直至一個大嗓門笑著加進來:「能親眼看到貴宗何仙長破關度劫,自此長生久視,實乃一樁幸事,可比那劍園等物來得痛快!」
  
  隱約又有附和之聲,余慈順勢往那邊看了一眼,沒看到是誰講話,他也不關心。在這邊靜立了片刻,用雙手抹了把臉,移開手後,面上也就平靜得很,隨後跳出圍欄,直往下去,再不回頭。
  
  ************
  
  整個山門都處在一個非常古怪的氛圍裡。
  
  實證部三代弟子何清,于摘星樓上,沐浴雷火,斬殺天魔,歷兩日而破劫關,成就長生真人。
  
  從此,宗門劫修數目增加到八人,再算上之前成功步虛登空的華西峰,宗門步虛修士數目也達到三十一人,實力得以增強。
  
  然而同一日,宗門實證部三代弟子于舟,于摘星樓上,遺劍虹化。
  
  注意了,是「遺劍虹化」!
  
  這就是宗門的定性。
  
  何其模糊的字眼!就像余慈自己所感應的那樣,人們都被那玄之又玄的過程迷惑了,口口相傳之際,也就出落得更為詭奇。人們甚至不知道,他們應不應該悲傷。
  
  最典型的就是寶光。
  
  小道士當然是悲傷的,雖男兒有淚不輕彈,但他早就大哭一場,眼睛還腫著,但是哭過之後,他也不好把握自家的情緒了,悲傷是悲傷,但更多還是茫然,比如現在,他就拽著余慈,想得到一個確切的回答:
  
  「虹化,不是個特別糟糕的形容吧,肯定不是壽元已盡,形神俱滅之類的,對不對?師兄,你當時是在場的,你覺得師傅是不是有什麼別的打算,也許,去轉世重修什麼的?」
  
  看著小道士眼中揮不去的期待,余慈無言以對。
  
  剛剛張衍、李佑這些前來安慰的朋友已經離開,他們的安慰之詞其實也大同小異,
  
  這時,他手上使勁兒,將早已準備好的一罈美酒提上桌子:「觀主弄這個玄虛,卻愁煞了人,且不管他,咱們哥倆兒今天就來個一醉方休!」
  
  話說得不那麼穩重,可給寶光的感覺卻是挺好。似乎下一刻,那位蒼老和藹的老道士,就會出現在屋子裡,笑眯眯地說話。
  
  寶光就笑,笑的時候,眼淚又流了下來。
  
  半個時辰後,寶光酩酊大醉,余慈只是微醺而已。
  
  他扔下酒碗,看著伏案昏睡的小道士,片刻,他手指在虛空中劃出符紋,唇齒啟合,語音沉沉,小道士「唔」地一聲響,又喃喃叫了聲「師傅」。
  
  余慈眉目沉靜,稍等一會兒,便輕聲說話:「師傅與何清的關係,你知道吧。」
  
  寶光又「嗯」了一聲,余慈就對他講:「告訴我!」
  
  說話時,余慈瞳孔冰封。
  
  距離于舟虹化已有兩天,余慈終于挨過了連迭的衝擊,心境慢慢平復,相應的,疑問則翻湧而起,且較之那日有了極大的變化。他從老道「是生是死」的糾結中暫時掙開,將問題指向更現實的層面:
  
  何以至此?
  
  余慈不是傻瓜,相反,他心思敏銳,透析人心。早就看出于舟與何清之間必然有一些不堪回首的過往,以前不問,只是出于對老道的尊重,也在于李佑、寶光這些人「為尊者諱」的心思。
  
  可如今,誰也別想再瞞著他!
  
  寶光被烈酒和迷魂咒控制,嘴上早就不把門兒了,含含糊糊地講話,余慈仔細去分辨,才聽了個開頭,門聲大響,屋門被人一腳踹開:
  
  「哪兒用得上這些彎彎繞繞,想知道,我告訴你好了。」
  
  余慈並不怎麼驚訝,甚至可以說,他一直就期待著這樣的事情。他站起身,不再去管小道士含糊的言辭,對著這位不告而入的長輩躬身行禮:
  
  「魯師伯,請為弟子解惑。」
leeson 發表於 2011-10-10 09:36
  躍淵  第三百八十七章 根由
  





  「噹!」
  
  鐵錘重重擊打在砧石上,夾在其間的金屬片火星四射,周圍洶湧火舌被氣浪衝開,滿屋光芒亂閃。
  
  這裡是魯德的鑄煉室。此室位于山門一處空曠山巔,以符陣收集太陽真火,加以運化,形成可熔金銷鐵的高溫,以為煉器之用。
  
  魯德說要給他答案,卻把他帶到了這裡來。而且隨手操起一件沒有完成的活計,開始工作。而且還是用這種最原始的方法,噹噹的打鐵聲不絕于耳。就算明知道魯德說一是一,決不空言,余慈也不免有些焦躁。
  
  終于,魯德在打鐵的間歇說了一句:「剛剛聽你叫了他一聲師傅……」
  
  他是指余慈從寶光嘴裡掏話的時候,對于舟的稱謂。
  
  余慈皺皺眉頭,沒有回應,因為這不是他想聽到的東西。
  
  「其實我早就勸過他,有你這麼一個年輕人當弟子,實在是挺不錯,可惜他那邊一直沒下文,不知道是不好意思呢,還是另有打算。」
  
  「稱呼無所謂。」余慈簡短說道。
  
  「是啊,無所謂。對于舟來說,確實沒意義……」
  
  又是「噹」的一聲重響,魯德鬚髮皆張,狠狠一錘砸在半成形的劍具上,澎湃的靈壓席捲整個鑄煉室,余慈呼吸為之一窒,便在此刻,他聽到魯德這樣說:
  
  「他死了!」
  
  余慈悶聲道:「是虹化!」
  
  「你還真信?」
  
  魯德哈哈大笑,重錘再一次轟在砧石上,金鐵交鳴的重音直接擊打在余慈心頭:「死了就死了,他這輩子都沒這麼幹脆過!」
  
  「他至于嗎?」
  
  余慈陡然厲喝,要蓋過那一聲聲重錘的鳴響:「他服了玄真凝虛丹,至少還有一甲子的壽元,他的修為根本已經到了步虛境界,只要勤為煉形鑄體,明明還大有可為……」
  
  「你小子閉嘴!」
  
  魯德用更大的嗓門壓制,余慈住口,但仍毫不示弱地瞪過去。空氣因高溫而扭曲,卻無法對二人的視線產生任何影響。
  
  末了,卻是魯德先讓了一步,他移轉目光,甚至不再管余慈,將重錘扔掉,赤手拿起通紅的劍具,貼著臉頰打量,看是否呈現出計劃中的弧度,足以燒熟皮肉的高溫,連他的鬍子也沒燒著。
  
  余慈的嗓音依舊尖銳:「魯師伯!」
  
  「你小子運氣不錯。我在鑄劍煉器的時候,心情會變得很好,就不計較你和我大吼大叫了……」
  
  魯德視線貼著劍具延伸出去,指向鑄煉室火眼中的熊熊金焰,但事實上,他瞳孔中沒有焦點,宏亮的嗓門也漸漸沉下去:「就是在這兒,我才有心情和你說這些話。我喜歡打鐵鍊器,讓火烤著,咣咣噹噹的,心裡舒坦。」
  
  余慈沉默。
  
  「謝嚴專注于劍,練劍的時候,天雷打他都沒用;解良只要鑽進書本裡去,十天半月都未必會抬一次頭的;千寶那小子更是一看到新奇的寶貝,就連親娘都忘掉……我們都是這樣,有個寄託和愛好,有個能鑽研下去的東西。你師傅呢?」
  
  他直接就肯定了這份兒關係,余慈毫無異議。
  
  魯德繼續往下說:「他的天賦,好得讓人嫉妒,修煉宗門最難精的化離劍訣,也很輕鬆,另外還兼修了好幾種。長輩就一直說他,不應該到離塵宗來,去論劍軒才更合適。
  
  「可是呢,他不是謝嚴,練劍對他來說,就是簡簡單單一件事兒,修行之餘的時間,他更喜歡四處亂逛,不過我們做什麼,他都能湊過來:和我聊聊煉器,在火爐邊兒看火吹風也沒關係;和解良逗嘴,實證部和學理部的糾紛,就夠他們吵上幾天幾夜的;他會和千寶一起闖到六蠻山去,就為了搶一件剛剛出世的法器,九死一生;和謝嚴更不必說,用劍說話,殺個日月無光……」
  
  又哈哈笑了兩聲,魯德正對余慈道:「我以前就奇怪,他老小子就那麼多閒功夫?後來慢慢就明白了,我們喜歡這個、痴迷那個,他呢,就是喜歡和我們這些老兄弟在一起,聊聊天,鬥鬥嘴,打打架,這就是他以之為樂的事情了。嘿,這傢伙的愛好與眾不同。」
  
  雖是在笑,魯德笑容中殊無喜樂之意。
  
  「他交遊廣闊,朋友也不只是我們幾個,只是相比之下,和我們最談得來吧。不過,要說親密,誰也比不過他那道侶……」
  
  「何清?」
  
  「叫仙長!」魯德老實不客氣地訓斥,卻也是確認了。
  
  此時此刻,余慈想到了于舟、寶光、李佑等等許多人相關的說辭和表現,從那裡很容易就衍生出一個已經濫了的可能性:
  
  「是她對不住觀主!」
  
  魯德冷冷瞥他一眼:「是你說還是我說?」
  
  余慈知道自己的心態大有問題,他深吸一口灼熱的空氣,任五臟六腑火燒火燎,打定主意,在聽出個頭緒之前,再不說一句話。
  
  哪知魯德隨後就問他話,且又離題萬里:「你在山門呆了有一段時間了,宗門三十個步虛、四個真人、三個劫法的名字身份,你都知道了?」
  
  他沒算最近兩天的變化,余慈皺眉想想,便點了點頭。
  
  「那我問你,山門四部,各分得幾人?」
  
  余慈張口欲言,魯德已代他說:「方師叔祖不必說,姜師伯是實證部的,冼師伯、空山師叔也都是實證部的。」
  
  他說的這幾位,姜師伯姜震乃是除方回和玉虛上人之外的又一位劫法高人,亦是離塵宗現任宗主。冼師伯冼羅和空山子,則是四位,不,現在是五位真人之二,這四人,都身屬實證部,若再算上何清,宗門八位劫修,竟然有五個是實證部修士。
  
  而在步虛修士群體中,余慈大略估算一下,實證部修士也有十四人之多。如此,離塵宗的高端戰力,竟然有將近一半屬于實證部,可見近年來實證部人才之興旺。
  
  可這又和于舟之事,有什麼干係?
  
  「近些年,像解良那樣,兼通諸部的人越來越多了,不過往往都是道德、戒律、學理三部串聯,實證部往往都被排除在外,你知道,這是什麼道理?」
  
  余慈惟有搖頭。
  
  魯德曲起手指,平聲道:「山門四部各有側重,但從某個層面來說,只有實證部和其他三部不同。道德部重感應,學理部重思辨,戒律部重規矩,他們在具體修行法門之上,都有一個形而上的東西,或許縹緲不實,但卻是求真之源,演化之本,是能夠感應、推斷、遵行的東西,縱有謬誤,終究也能殊途同歸。
  
  「唯有實證部,以踐行為綱,不重玄虛,只看實效,因此精進極速,同樣的資質,往往都能將其他三部的同門甩下一截,可是,這邊的修行法門,到了劫法層次,就沒了前例可循,必須一個路子接一個路子地嘗試,偏偏實證法門,每一步都是實的,一個行差踏錯,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宗門又怎能拿出劫法長輩的性命,往裡面填去?」
  
  他將剛有雛形的劍具扔進了火裡,冷然一笑:
  
  「上,無所憑依;退,萬丈深淵,竟是擺明的身死道消之局,長此以往,前路已絕,信心喪盡,談何修行?談何成道?偏偏這還不是各自努力不努力的問題,而是天生缺陷就是如此,宗門一半的戰力,最頂尖的英才,就陷在這死局之中,非要有人,為大家指出路來不可。對這件事,方師叔祖責無旁貸。」
  
  劍具在金焰迅速軟化,幾欲成汁。魯德卻不再去管它,只道:「從我拜入宗門到現在,也有三百多年,那時方師叔祖著手研究此事已有多年,就我知道的,他為此走火入魔便有兩次,每次都是命在旦夕,要百多年才恢復過來。那段時間,又恰逢天裂谷首次動亂,羅剎鬼王和太玄魔母陰影罩下,很多人都已絕望,只以為宗門敗落,就在眼前。」
  
  余慈一時無語,當時宗門氛圍,他也能夠想像一二,確實是愁雲慘霧無疑。
  
  「不過也是因為天裂谷之變,事情又有變化。方師叔祖遙觀兩大地仙級數強者對戰,忽然開悟,悟出大衍陰陽,術算推演之法,乃是以陰陽之氣,模擬推演諸般法門成敗。雖不脫實證部窠臼,然而陰陽之氣化育推演,卻是有預見、驗證之能,免了以性命求證之苦。」
  
  余慈強行在喉嚨裡掐斷了行將出口的言語,使那信息只在心中盤繞:
  
  是陰陽化生之術!
  
  他莫名地有些惶惑不安,然後就聽到魯德續道:「此法關鍵就在陰陽之氣上。人身雖自備陰陽,然而若要極早見效,莫若神交采氣,合籍雙修……」
  
  余慈腦宮深處,「錚」地一聲響,某根弦突然就崩斷了。
  
  *************
  
  千里高空,摘星樓上,女修憑欄倚坐,望向雲霧下的擎天山柱,若有所思。
  
  方回在她身後詢問:「在想什麼?」
  
  「弟子想起當年走完問心路,得見祖師之時。」
  
  「哦?」
  
  「今已長生久視,不免感慨,問心路的傳言固然是假,但對弟子而言,當年許願,已然成真。」
  
  背後沉默半晌,方道:「你多年辛苦,理應如此。」
  
  女修微微一笑,心中在想:當年那倔強的女子,口是心非、欺瞞祖師的根由,如今淡得可要忘記了呢。
  
  倒是那強烈求生慾望,沖垮心防,將她吞沒的那一刻,永遠都是那麼清晰。
  
  問心路,果然是假的……
  
  名字起的倒不錯。
leeson 發表於 2011-10-11 10:01
  躍淵  第三百八十八章 時間
  





  夕陽照進窗戶,像在室內蒙了一層血紗。書館有不少人,但還是一如既往地安靜。修士們有的拿著玉簡冥思苦想,有的則喜用書卷,一頁頁翻動,沙沙的聲音反而讓精神更加集中。
  
  這裡是靈霄閣。
  
  余慈側著身子,站在兩排書架之間,拿起一枚玉簡,神識透入,又很快扔下,顯然沒有找到合意的東西,附近則已被他弄得有點兒亂了。
  
  「余師弟?」
  
  夢微輕聲招呼,她已經在旁有一段時間,只因她不敢肯定余慈如今的心態,便多觀察了一會兒,此時見余慈心態焦躁,便出言安撫。
  
  余慈愣了愣,見得是她,才略微點頭,露出極淡的笑容:「夢師姐安好。」
  
  他越是這樣,夢微越擔心他的狀態,上前一步道:「修行貴在靜心,師弟不可強求。」
  
  「多謝師姐關心。」余慈說得輕描淡寫,「我只是查個文字出處。」
  
  「哦,哪個?」
  
  余慈想了想,問道:「『氣海翻波死如箭』,語出何典?」
  
  夢微聞言一怔,隨即臉上飛紅,正不知該說什麼的時候,忽地想起一事,心頭就是一驚,什麼羞澀也要略去。
  
  看她容顏神色變幻,余慈也覺得有趣,但不願再難為她,隨手拋下手中的玉簡,正要亂以他語,忽聽一人緩聲說道:
  
  「泥丸祖師《翠虛吟》有所謂『莫言花裡遇神仙,卻把金笓換瓦片。樹根已朽葉徒青,氣海翻波死如箭』之句,也有人稱為『急水灘頭挽不住船,氣海翻波死如箭』的,備言男女雙修採藥功夫之艱難險急。」
  
  此言一出,余慈和夢微齊齊回頭,都叫一聲「朱老先生」。
  
  老人本站在書架盡頭,說話音慢慢走過來,便像是當初授課一般,隨口引申開來:「這雙修法門,火裡栽蓮,轉毒成智,針尖上翻跟頭的險事,非是大勇氣、大毅力者不可為,你年紀輕輕,前途遠大,還是不要在這上面上動心思。」
  
  余慈略一躬身:「先生說得是。」
  
  此時夢微眉頭已經皺緊,正要說話,朱老先生往她這邊瞥了一眼,卡在前面道:「雖是學經問道,畢竟男女有別,你這樣問法,還是失禮了。」
  
  余慈從善如流,當下向夢微致歉,夢微剛道一聲「師弟無需如此」,朱老先生便向余慈招了招手:「阿慈你過來一下,我有話問你。」
  
  聽到那熟悉的稱呼,余慈心頭一震,低下頭走過去。夢微是聰明人,見朱老先生的做法,就知道她被排除在外,便沒有跟上。看著兩人走入重重書架之後,她擔擾的心思也愈發濃重,想了想,轉身出門。
  
  朱老先生背著手,不緊不慢地在前面引路,再沒有說話。余慈也趁這個機會整理剛剛所得,腦子裡從未得閒。
  
  「喏,這是你的。」不知何時,老人已經停下步子,伸手拎著一個木製珠串,看起來是綴在手腕上的,上面木珠共有十九顆,不過指頭大小,均呈紫紅顏色,很是光滑圓潤。
  
  朱老先生話音響起之時,余慈才從紛雜的思路中回神,實在是追不上老人的思路,一時很是莫名其妙,也忘了伸手去接。只問道:「這是什麼?」
  
  「本來是要你在含章法會上用的,如今不用想了,乾脆給你就是。」
  
  「含章法會?」
  
  余慈不明白朱老先生為什麼如此糾結于區區一個地域性的集會,但他如今也不願意在別的事上動腦筋,很乾脆地接了過來,套在左腕上。
  
  見他收下,朱老先生微微一笑:「這珠串沒有什麼名字,只能說是一件信物吧。你可不要抱什麼期待。現在也不妨對你說,其實一開始,我讓你參加含章法會,是沒安好心……」
  
  聞言,余慈的注意力稍稍轉過來一些。
  
  此時,二人已經到了靈霄閣某層的平台上,看夕陽沉下。
  
  「當年上清宗遭遇魔劫,一夜毀喪,宗門修士大多隕落。但總還有一些人像我一般,倖存下來。前段時間,我聽說北荒到斷界山脈這段地界,有故人活動,便想著讓你在含章法會那個環境中,用我上清宗的法門,還有這珠串露露臉,看能否引出幾位故舊,當然,要是惹出了魔崽子,你怕是有性命之憂。那時我瞞著你,這裡我要道歉。」
  
  說著,他深深彎腰。
  
  余慈扶住了他,臉上卻是苦笑。這些前輩高人,一個個心思淵深,如何能猜度得來,不過就算朱老先生此時主動坦白,若讓他心中全無芥蒂,也不可能——還不如一直瞞著呢。
  
  誰知接下來他就聽到:「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死,其鳴也哀……」
  
  余慈心頭就是一顫,他現在真的聽不得這個「死」字!他抬頭去看,朱老先生面色平淡:「我當初托庇于離塵宗,便是苟延殘喘,活到如今,已經大出意料,而且……」
  
  他突地笑起來:「而且我不像你那位于觀主,一肚子不合時宜的情思愁腸,可是現實得很哪。不到非死不可的時候,總要再掙上兩下的。所以一時半會兒,仍死不掉!」
  
  余慈可一點兒不覺得好笑。
  
  老人態度依從容:「有點兒感慨是不是?其實這也正常,有一點你要記著了,對修道人而言,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天地劫數,不是人心波瀾,而是時間。萬事皆可逆,惟有時光如水,永不回頭。修行人敢戰天地、戰強敵、唯在時間面前,不值一提。也只有長生久視,才勉強有抵擋之力,但事實上,就算長生之輩,也要常籲一聲『時不我待』,敢不畏乎?」
  
  余慈還在咀嚼他話中涵義,朱老先生已經掀開了謎底:
  
  「在你們這裡呆了這麼久,總還是記住了一些事。記得那時候,于舟已經是還丹上階修為,在天裂谷之役大放異彩,在宗門還算有些地位,至于何清,不過剛剛結丹,且還根基不穩,要靠駐顏丹方能保住肉身活力……」
  
  「何以至此?」余慈可沒從魯德那邊聽過這一節。
  
  朱老先生回應道:「此即時間之限!他們拜入山門太晚,之前蹉跎多年,方才如願,早已錯失了修行的最佳時段,培元築基就花了常人十倍功夫。天資再高,時間卻是不等人的!于舟還好,天分才情是世間一等一的,算得從容,何清就差了一截……」
  
  所以她就「另闢蹊徑」?
  
  看他表情,朱老先生點頭道:「看樣子,你有大概的瞭解,但不是真正明白,若非如此,你何必再來查那什麼『氣海翻波死如箭』?
  
  「方回與何清都是偏執之輩,卻也都是我所說的『大毅力、大勇氣』之人,頗是不俗,你沒必要把他們想得太低。」
  
  這回,余慈沉默片刻,卻是咧嘴笑了起來:「先生,弟子都明白的。」
  
  朱老先生也看他好一會兒,忽地輕拍腦袋:「老了,竟然忘了給你說珠串上的機關。」
  
  剛剛交給余慈的珠串有十九顆珠子,但事實上,原來只有十八顆,這第十九顆珠子,其實是剛剛綴上去的。就是一個玉簡作用,裡面封存的,正是「天垣本命金符」的修煉法門。
  
  以余慈如今的進度、玄元根本氣法的神妙、再有這顆珠子做參考,老人估計,余慈可在三十到五十年內,本命金符大成,也就相當于還丹上階的水準。
  
  「七十而還丹大成,也是相當不錯的成就了。」老人似乎是心滿意足,「難得有你這樣一個傳法人,有你在,我雖去無憾!」
  
  這是相當重的褒揚了,余慈面皮則抽動一記,覺得老人話中有話。此時外面天色黯沉下去,他深吸口氣,向朱老先生告辭。
  
  走出靈霄閣,余慈回眸,高處平台上,朱老先生的身影仍在。他向那邊行了一禮,劃空南去,那裡正是摘星樓的方向
  
  眼看快到擎天山柱那邊,斜刺裡一道劍光射來。余慈扭頭,見來人女冠裝束,清麗絕倫,正是夢微。
  
  「師弟往何處去?」
leeson 發表於 2011-10-12 09:42
  躍淵第三百八十九章 勸解
  






  面對夢微,余慈也不用隱瞞什麼,指向高入雲端的擎天山柱,微笑道:
  
  「去那裡啊。」
  
  他說得越是輕鬆,夢微越是擔憂,她手把拂塵,靠近了一些,想開口勸說,但是余慈如此態度,連個由頭都不給她,這樣開口,很可能起到反效果。想了想,她也微笑:
  
  「可否與師弟同行?」
  
  余慈笑得陽光燦爛:「好啊,不過有句話說在頭裡……」
  
  「怎麼?」
  
  「我可是要從問心路上去的。按照那個鬼條件,哈!」
  
  鬼條件?夢微念頭稍轉就明白過來,余慈是說那個一步一階,毫無間隙,直抵峰頂的傳說,此時惟有心中一嘆,點頭道:「樂意奉陪。」
  
  劍光人影向下急飛,倏乎間已到了擎天山柱之下,峽窄的山路在雲霧中若隱若現,能令膽色不足之輩者氣沮神喪。
  
  兩人都是仰頭上望,片刻,余慈咧開嘴,向夢微示意,先邁前一步,踏上了山道,因為山路狹窄,兩人並行太過擁擠,夢微就稍落後半個身位。此時正值入夜時分,山道陰影覆下,兩人一先一後,拾級而上,速度不緊不慢。
  
  雙方都是身體控制力極強的人,自然而然地就調整為完全一致的節奏,雖是雙雙登階,腳步聲卻如一人。
  
  只是,如今的心思,想必是南轅北轍。
  
  走出百十階,夢微就想和余慈搭上話,可是目光到處,卻只見到男兒挺直的背影。看起來余慈完全沒有回頭的意思,雙肩隨逐步登階的節奏,微微起伏,或許是離得太近的緣故,夢微便覺得那肩背雄闊,給人以強烈的力量感和壓迫感。
  
  到嘴邊的話,又被按下,夢微輕甩拂塵,忽然感覺著,已經有了腹稿的言語,未必會有用處。偏在此時,余慈主動開了口:
  
  「師姐,你走過問心路沒有?」
  
  「走過啊。」
  
  心中微動,夢微很爽利地回應道:「八歲時,為了上摘星樓,我專門向師傅懇求,得了許可,也就是那次走了一回。」
  
  說著,女修輕掠鬢髮,微微一笑:「可惜,雖是到了頭,中間卻是走著走著睡過去幾次,沒有達到要求呢。」
  
  「真了不起。」
  
  余慈由衷讚道。本來麼,一個八歲的孩子,就算早慧天成,又能有什麼個修為,那是真的完全靠意志力了。但很快他就醒悟,夢微那次登山,究竟是為了什麼。
  
  不用他確認,夢微已經道:「是了,那次就是因為方祖師與何師叔同修大衍陰陽一事。」
  
  余慈「哦」了一聲,依舊沒有轉臉的意思,連步伐的節奏都沒變化。
  
  「我也忘了當初是怎麼知道的這件事,只記得好生疑惑。我拿出道典戒律問師傅:『弟子所見太上戒、太霄戒、思微戒、老君戒等諸部戒律,無不以穢行敗貞為大惡,明言不得侮人婦女。是時也,于、何二位師叔乃為道侶,方祖師所做作為,已然犯戒,為何本部不加懲治?』」
  
  她輕言慢語,將當年言語複述,說來並無什麼出奇之處,然而只一個『真』字,便讓人覺得自有一番氣魄在其中。
  
  夢微的師傅便是主持戒律部的蘇己人,也是只差一步就可長生久的步虛強者。余慈便笑:「當時,蘇師伯怎麼說來著?」
  
  「師傅並無言語,但旁邊有位師叔便說:大衍陰陽,是玄門雙修之妙品,神清氣正,不涉穢俗,不可以世俗眼光相待。況且何師叔在修煉之前,已經和于師叔斷冊分籍,就事論事,無可指摘。」
  
  前面余慈保持著讓人不安的靜默。
  
  夢微越說,心情越是平靜,漸已恢復平日裡的從容淡然:「當時我應道:『戒律者,為天地之規、人心所向,故無所不在,事事相關。合于規者,道法自然,可曰『真』;順其心者,明德體仁,可曰『善』。二者並行不悖,缺一不可。大衍陰陽之事,合乎前而背乎後,可視為『不善』,亦可雲『失德』,如何沒有可指摘處?」
  
  余慈靜靜聽著,等夢微說完,才低讚一聲:「說得好!」
  
  女修以為他要轉臉過來,可終究沒有等到,只聽他接著又笑問道:「那師姐就上來指摘他們了?」
  
  「是啊,不過師傅擔心我只是一時義憤,便告訴我這樣的法子,要我沿路走上來,也是磨礪心志的考量。」
  
  這些年下來,夢微見事愈發明白:「我走那幾日,一路沉澱,曾經也後悔,想過回去,又覺得自己的理由不過如此,怕是說不動祖師,還好最後總算是堅持下來,到摘星樓上,見了祖師。」
  
  「如何?」余慈明知故問。
  
  明知余慈看不到,夢微仍不免赧然一笑:「哭著下來了。」
  
  「哦?」
  
  「當時,祖師對我所言犯戒之事,一條條全都承認。又問我若按宗門戒律,該如何處置。我說按律當打入『無極牢』,鎖閉三百年,又或收回修為,封閉靈識,逐出宗門。二者任選其一。」
  
  「哈,不愧是夢微師姐。」
  
  余慈的聲音聽起來倒是很開心。所謂『無極牢』,乃宗門第一等凶地,專門鎖拿大奸大惡之輩,又或是妖物凶魔之屬,和面壁的小牢獄,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當年八歲的夢微敢在宗門頭一號大佬之前說這些話,就算是無知者無畏,也足堪自傲了。
  
  夢微也笑,只是笑容裡終于染上了苦澀:「祖師便說,他選擇第一條……他曾親手佈置『無極牢』一應封禁,想來到裡面去影響也不大,然後陽神出竅,神交于外,繼續與何師叔推演陰陽變化,也只比在摘星樓上慢上三成而已。」
  
  聽聞此言,余慈終于忍不住放聲大笑,笑聲迴蕩空山,餘音裊裊。
  
  笑聲裡,夢微平靜地道:「我當時氣苦,哭著下山,遇到師傅。師傅便對我說,戒者為界,可劃善惡,分真假,卻不是牽著木偶的絲線,沒法子逼人完全按規矩做事;律者栗也,可令用假為惡者懼之,可是對那些無所懼者,也全無意義。此即戒律之侷限,守戒執律者,不可不知。」
  
  「是這樣?」余慈的語氣有些微妙,大約是嘲諷吧。
  
  對余慈的態度,女修不予置評,繼續道:「不過那時候,師傅也對我說起。修行之人,背逆天地人心,戒律不能制,天心能制。是而有天劫魔頭,時刻來攻,又有物性天理,自生限制。
  
  「那大衍陰陽,其實是第一等損己利人之法。方祖師以此法繞過實證部『步步皆實』的限制,能夠以劫法之身,推演地仙層次之種種,完善本門心法,但相應的,提早受那至上層次的壓制,他也就徹底絕了再進一步的可能。
  
  「至于何師叔,雖是自還丹境界,七十年而至長生真人,可是道基不穩,且靈性漸失。據說當初何師叔的性情不是這樣,但這些年來受陰陽之氣所化,和方祖師越來越像,日後渡大小天劫,亦是凶多吉少。」
  
  「呵,他們確實挺像。」余慈說得輕描淡寫。
  
  這可不是夢微想看到的,她本來是想借語意轉折,緩解余慈心中負面情緒。可效果不是太好,總有發不上力的感覺。她微蹙眉峰,想按計劃「點題」,卻又覺得火候不夠,一個遲疑間,便聽余慈感嘆:
  
  「這山上好風!」
  
  人的心思真的很奇怪,稍一轉念,馬上就是截然不同的心態。她在狹窄的山道上慢行,原本全無感覺的鳥聲、風聲,就一發地清晰起來,層次分明,錯落有致,便如一曲行吟的歌謠。
  
  便在這樣的環境下,余慈先一步笑道:「師姐你可知道,你可知你為何拿不住方祖師?」
  
  夢微心中有數,只笑道:「願聞師弟高論。」
  
  「事情就擺在這兒,你們一個守戒持律,一個務求實效,路數完全不一樣。說起道理,完全是雞同鴨講,對牛彈琴。到最後,還是憑力氣說話,就像是咱們兩個,走在這山道上,一先一後,你要到前面去,自然要先把我扛開,力氣不足,自然大敗虧輸。」
  
  看著余慈的背影,夢微啼笑皆非,但也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有理。
  
  「還有一種人,明明力氣不小,卻不願爭鬥,別人來按他,反而借勢給人一把力,送到前面,自己總在後面跟著……卻不防剛過去那人順勢給他一腳,痛徹心肺。」
  
  說著,余慈又笑,夢微卻是默然。
  
  笑聲裡,星河運轉,霧起霧散,夜色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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