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怎樣幸運的人,可以曾經擁有你
這種狂躁的情緒使得我體內的魔力也躁動起來……不,不是我的魔力,而是那被我分離的黑暗特質所殘留在魔力中的影響。這種感覺很奇特,卻一點兒都不舒服,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知道自己的計劃相對於普世道德觀而言有多麼的邪惡。但我卻無法控制自己不去那樣做……這是多麼可悲。
珍妮的呼吸還算平穩,妖精之血與尼安德特人血統的混和產生了奇特的效果,加之安塔瑞斯之盾的庇護,她暫時還沒有生命危險。只是她在飛出去的時候頭顱撞在了石塊上,右邊的額角一片淤青,卻沒有流出血來。這傷勢使得她處於昏迷狀態……然而我更擔心這樣的撞擊使得她的腦內產生了淤血。
在這樣一個連人體內部有哪些臟器尚且搞不清楚的世界,這樣的傷勢可比惡魔之毒更麻煩。這個女孩子一定是在代替她的祖先償還她欠下的債務……因為我從未見過一個人可以……倒霉到如此地步。
我將注意力轉移到暗精靈的身上。他已經沒有了呼吸,袍子破爛不堪,身下一攤血污。我用魔杖挑開他身上破爛的衣料,皺著眉頭去看他身上零碎的散件。
然而眼前見到的東西令我大吃一驚。這個暗精靈的胸膛已經在猛烈的撞擊之下裂開了,但胸腔裡不是內臟,而是一團團黑色的、類似棉花一樣的東西。我認得這種東西。這原本是生長在世界樹附近的一種植物所產出的棉麻,在通用語中叫做「尼麻」,有極強的吸附性。精靈們用它來做沐浴時候的手巾,人類則將它繼續加工,製成質量極佳的布料。它們具有滑順柔韌的特性,常常被用於製作盔甲的內襯。而我的法袍也是用這種布料製成。
此刻這些尼麻被填充在他的身體裡,中間包裹著一些香料和寶石,取代了原本那些內臟。我認得這種手法……這種拙劣的手法。在我剛剛開始研究魔法與生命的關係的時候,我就曾這樣製作了我的第一個魔傀儡。香料與寶石為他們提供了生命力,尼麻的強烈吸附作用則保持著那些魔力不會潰散。尼麻並非像凡人理解的那樣,僅僅是優良的布製品原材料--它更是優良的魔法材料,可以吸收魔力,遏制魔力擴散,否則它們也不會只生長在世界樹的附近,使得人類無數次移植的嘗試都以失敗告終。
用這種方法製作的魔傀儡,看起來同活人一樣,也會因為皮膚破損而流出紅色的液體。但那卻不是血液,而是用於潤滑肢體關節的溶劑。我甚至猜得到製造出了這個魔傀儡的人,那個北之星冠,精靈大法師對這個悲慘的暗精靈許諾過什麼--你將從一個無法使用魔力的平凡精靈變為一個可以操縱這世界上最強大力量的魔法師。雖然你無法親自使用法術,但你仍可籍由體內的魔力來發動儲存與法杖中的法術。最關鍵的是,你將獲得遠超你能想像的生命……
聽起來很不錯,不是嗎?尤其是對那些居住於地下的暗精靈們來說。只是無論何種魔法材料,無論怎樣精良的魔法技巧,都無法替代生物機體那種精密而複雜的體系。這種魔傀儡的軀體將在三到五年之後開始腐爛,最終肢節崩潰,卻不會死亡。運氣好些的,會有人替他們了結痛苦。運氣不好的,倒在某個人跡罕至的角落,用上幾十年的時間來感受自己身體的腐爛以及痛癢和寂寞難耐,在魔力耗盡之後才失去意識。
這種由我獨創的方法被記載在我的手札裡,連同另一些令我變得無比強大的法術技巧,甚至包括了四個傳奇法術。
這算是一個好消息,也算是一個壞消息。我的寶貝落到了一個賊的手裡,而那個賊還想著從我這裡得到更多。
我抽出長劍來,將劍尖對準那個暗精靈的額頭,然後雙手用力地一壓,了結了他的痛苦。暗精靈的法袍裡再沒有其他東西,甚至沒有一丁點施法的材料。而那兩個武士的喪生的地點附近倒是散落著被鬥氣衝擊得變了形的歐瑞金和歐瑞銀。我收集了它們,又走回到珍妮的身邊。
所幸的是他們的三匹馬都還生還,只是呆呆地站立在那裡,甚至連嘶鳴聲也沒有。越是低等的生物所受的本能制約就越強烈,在面對一頭巨龍的時候--即便那是一頭化為人形的巨龍--無論人還是動物都會從心底感到緊張與恐懼,那就叫做龍威。這三匹馬受到的刺激顯然更強烈些,我用了十幾分鐘的時間才使得其中的兩匹黑馬邁開了步子,並將珍妮搭在了馬背上。
這是我獲得新生以後初次騎馬,而很多事情並非靠記憶中的經驗就可以做得純熟,因此我在歪歪斜斜地騎著馬行走了將近一個小時候之後才成功地讓自己保持了平衡。載著珍妮的馬匹跟在我的身後,韁繩握在我的手中。走路產生的顛簸使得她的身體不住地下滑,而我也不能讓她長時間地處於腦部充血的狀態……於是我每隔一個小時就得將她扶下馬來,休息一會兒。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我強大的精神力使得一夜無眠對我的頭腦毫無影響,但大腿內側的皮肉卻受不了了。那裡開始發癢並且發熱,我知道一定是被磨破了皮。晨曦迎著我們浮現於天際,而林間的蟬兒竟然在太陽完全升起之前就開始鳴叫。今天是一個好天氣,也是它們殘餘生命裡不多的好天氣了。
我在馬背上取出魔法書,試圖記憶被用掉的那個「迪爾芬德之盾」。然而我卻怎樣也無法靜下心來……我的思緒被現實與回憶攪亂,始終無法集中精力去理解那些字符並將它們刻印在腦海裡。
其實我最大的煩惱之源就是身後馬背上的珍妮。
在約克孫的的圍牆之外,星空之下,我曾經改變了一個主意,選擇讓珍妮追隨我。而其實我本打算在得到我的手札之後,用上面記載的法術將將她轉為死靈騎士。這樣的死靈騎士是通過魔法對生命進行改造所產生的最完美的成果。
它將具有生靈的生命氣息,能夠理智地不含任何情感地思考,不會衰老,不需要用體內的魔力來驅動,而是吸收生者的活力。它們沒有黑暗生物那種特有的邪惡氣息,因而完全可以穿戴著安塔瑞斯之盾,帶我穿越世界之樹外圍由火龍所設下的絕對屏障。
但心中對她那位祖先的回憶以及她那種少女特有的天真與懵懂可恥地打動了我……打動了一個擁有數百年的記憶殘片、卻同時擁有一具充滿活力的年輕身體的我,因此我想要讓她以生者之軀追求我,而是不是一個沒有情感的人形構裝物。
……我甚至升起過讓她代替她的那位祖先補償我的念頭。
然而經歷了昨夜,我心中那些新生的念頭都已被打散。若我是一個普通的年輕法師,一個擁有一座小小法師塔和一柄柳木魔杖的法師,我一定會欣喜於這樣的一次巧遇,癡迷她美麗的銀髮和細膩的脖頸。然而那樣平凡卻幸福的生活對現在的我來說都變成了渾渾噩噩時候的一場夢……
但我終究記起了一切。
但珍妮終究不是她。她最終也沒有屬於我。那一夜之後她出賣了我,而後我再沒有機會見到她。她後來會哭泣,還是感到解脫?我只能通過史書知道她又活了很久……久到擁有了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這世界上最可怕的距離竟然如此……我甦醒之後,再也見不到你,哪怕是恨你。
怎樣幸運的人,可以曾經擁有你?
再不會有坐在路邊等待旅人經過的日子了,再不會有牛油煎雞蛋那樣的一餐了,甚至再不會有一個小販和氣地笑著,從我的手中接過一串叮噹作響的用貝殼製成的戒指。
我會懷念那斜坡上的小白花……然而僅僅是懷念而已。
如今我不得不再次思考最初的那個念頭。珍妮不能死,至少在我重獲魔力,進入世界之樹的屏障之內以前。如果她的身體狀況不能好轉,我將不得不讓她成為死靈騎士……
我側頭看了看被我放在一邊樹下的珍妮--她臉上的污漬已經被我用馬鞍旁邊掛著的水袋裡的清水擦淨,此刻有些蒼白。嘴唇發青,眼瞼微微地顫動,還有口水從嘴角慢慢地滲出來。
如果沒有遇見我,她或許會在那個下午被路魔吃掉,也許會逃過一劫,現在依然在四處遊蕩,迷茫地尋找著她想要的「榮耀」。然而無論哪一種結果,似乎都比現在的處境好一些。
旁邊的兩匹黑馬在吃草,並且悠閒地甩著尾巴。這些生物用不著知道自己將要去做什麼,只要被驅使就好。它們能夠如此之快地從緊張的情緒中平復下來,又能在下一刻立即抬起頭,載我踏上去往古魯丁的道路。這都是因為它們沒有人類一樣複雜而無聊的情感,其實未必不是一種幸福。
我這樣想著,又去看看珍妮蒼白的臉,忽然覺得原本有些透不過來氣的胸口稍稍好受一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