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北宋士大夫的非人生活 作者:午後方晴 (已完成)

 
weichang95 發表於 2012-7-1 20:57
本帖最後由 weichang95 於 2012-7-1 21:01 編輯

第一百零七章 天外飛仙(上)

    前面的他說出來也沒有指望,儘管他感到對自己很有幫助。

    後面的倒是可以通融一下,只不過進秘閣去看一看,並不是要將秘閣的好東西往家裡搬。

    但沒有想到老太太居然再次拒絕,也不氣,溫和地說:「鄭朗,前年你在這裡,對陛下說,做事要有法度。你現在一介布衣身份,先要求進入兩府看,後要求進入秘閣,何來法度?」

    鄭朗無言以對了。說的什麼義,那太遙遠,民間有民間的道理,也就是凡事得有一個理兒。

    用在軍事上又叫師出有名,都是差不多。

    就像他那天在街上遇到那個美少女,能不能憑借他的名氣,將馬車攔下來,為了他的字,硬要看。那麼京城百姓不是說他風流好玩了,有可能臭雞蛋照樣往他頭上砸!

    後面的能通融,可也不合規矩,只好答道:「是,臣民錯了。」

    走了出來,鄭朗茫然若失,難不成自己站在相國寺門口,或者潘樓、馬行街這些熱鬧場所,然後看有沒有絕色美妹過來,再死死盯著人家的眼睛,尋找靈感。

    只要一天站下來,美人也許沒有看到,自己肯定成了大馬猴。

    但老太太也不是不講道理,這個小傢伙看樣子離走火入魔真的不遠了,幫一幫他吧。不然這種樣子,大約是真沒有心思安心學業了。可當面不能答應,這一兩年她不想做皇帝,性子暫時安靜下來,也怕言官多事。不僅如此,怕言官沒有止頭的找她碴子,在門下省設立了一個新的機構,知諫院。讓它與御史台的官員對掐,你看我不順眼,我看你不順眼,於是你掐過來,我掐過去,精力全部消耗在內鬥上面。自己呢,也就清靜了。

    很順利的完成了這一次重疊。

    宋朝的制度本就是如此,精髓就是疊床加被,蓋房修樓,一層層重疊,機構重複重複再重複,弄得後來的人若不研究一番,都分不清宋朝的官員官職。

    但這次知諫院的成立,是劉娥執政後僅有的幾個嚴重錯誤之一。第一個對小皇帝的那個可憐母親稍狠了一些,那怕通過某種手段,讓他們母子在生前見上那麼一兩面,小皇帝也不用那麼悲情。

    第二個,是黨項人!

    第三個,正是這個知諫院,以小皇帝的仁慈之心,宋朝本來會走上更繁華的巔峰,正是有了知諫院,在老太太手中都沒有死掐,到了小皇帝手上,開始掐起來了。幾乎就沒有一件重大有用的實事得以順利的進行,若不是小皇帝以身作則,北宋的危機很有可能提前就到來。

    身在局中,也沒有人有這麼長遠的眼光。

    老太太這樣做,的確讓言官吵怕了。小傢伙也是罪盔禍首之一。

    可老太太有老太太的幫助方法,派人將劉處召到皇宮,說了幾句政務,用輕描淡寫的話,將鄭郎剛才所說的話再次重複了一遍。足夠了!若劉處不知道怎麼做,明天哀家還是將你放到地方再磨練幾年吧。

    ……

    鄭朗不知道發生的這一切。

    回到了客棧,十分苦惱,之所以此次做了看似無理的事,是因為機緣難得。

    這一番出來闖蕩,有了顯著的成效,可終隔了一層窗戶紙,捅終捅不破。但也如行軍作戰,經過了艱苦的努力,漸漸佔據上風,這時候只要主帥做一些有積極意義的事,比如親自上陣刺激士氣,或者擂鼓助威,有可能一場大捷就有了。但這時候主帥忽然神經病發作,下令撤軍,那麼前功盡棄,一切重來。

    自己的書法也是如此,心中隱隱有了一些靈感,終缺少了最後的刺激,始不得入。一旦就此回去,有可能這種靈感漸漸消失,頂多繼續模仿米體字,或者寫得更老辣些。但有可能終生不能大成。

    就在這時候,劉處派人請他前去赴宴。

    劉處的請求不能不聽,帶了一些禮物,趕了過去。

    有些出忽他的意料,來了許多客人,甚至裡面有一些官員,在後來宋朝政壇中還佔據著重要的一席之地,比如晏殊。但鄭朗大多不認識,可沒有關係,劉處收下了這個好後生,自然替他引見。

    到了晏殊的身前,又施了一次大禮。上次答謝過,不過大晏同志感到有些愧疚,並沒有多談,就離開了。是人才,晏殊同樣很喜愛,並且時至今天,此子所說的仁義,京城那麼多大儒還沒有找到一個有效的怦擊理論。不管以後能不能找到,就憑此,不易了。伸出手,虛扶了一把。

    是家宴,相互寒暄完了,隨意坐下來。當然,不能真隨意了,高下尊卑自己心中皆有數。

    鄭朗坐在了最下首。倒不氣,不管年齡、資歷、出身,自己都要坐在末席。並沒有想到是劉處刻意安排的,但認真的看著這些士大夫的舉止,談吐,風儀。

    向老太太請求,不僅是直覺。還有一個很明確的原因。為什麼歐範文杜與周蘇的書法,給他格格不入的感覺。這很沒有道理的,分析了一下,很有可能是前四人都上了位,不管官職大小,算是春風得意。後三人,雖擔任官職,更低,前途也十分黯淡。不但現在,將來這七人的前程同樣截然不同。以人入字,以氣入字,這種不同,必然造成不同的書法風格。

    可他到了宋代以後,家境雖不錯,但與官員打交道打的少,最多的就是與劉知州交往了幾次。其他的僅是一面之緣。所以想看一看。

    嚴格意義上,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麼多官員聚在一起,花會與詩社上也有官員,可是地方官員,有的官員不入品流,不能算的。但是劉少監所能請來的官員,想差也不會太差。

    朝廷許多次高級官員皆讓他請來,只是資歷還不足,所以象呂夷簡等,二三十個頂級大佬一個也沒有現身。

    可在座的也全部是次一級的大佬了。

    劉處一邊與他人敬酒聊天,一邊留心著後生。見他真的觀察,心中莫名其妙,難道看官員,也能與書法有關係?

    不然怎麼解釋呢?

    富貴人人都想的,有人看得重,有人看得輕,這小子絕對不會對富貴看得很重,否則皇帝親自勸他參加科舉,然而都讓他拒絕了。他看官員,絕對不會學習他們如何說話,如何打交道為以後謀富貴的。

    不過這個官員舉止與書法倒底有何關係?

    忍住不解,為了後生多觀摩一下,又對僕人低語吩咐了幾句,僕人出去,一會兒又帶來了一大群歌妓,有的彈琴,有的彈琵琶,有的唱歌,有的曼舞。

    到了二更時分,諸人才盡興而散。

    劉處留下了鄭朗,問:「為什麼要到兩府?」

    鄭朗起先愣了愣,後來一想,大約老太太告訴他的,難怪今天有些安排,說道:「謝過少監。」

    將原因一說,有的能說,有的不能說。大約的說了出來。對此,劉處一直很反對,可他執迷不悟怎麼辦?不將他這道難題化解了,恐怕以後,也沒有心思專心學業。

    道:「你跟我來。」

    將他帶到了書房,拿出一紛物事,有紙有帛,很厚。

    「少監,這是什麼?」

    「你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

    鄭朗將這些紙帛打開一看,大喜道:「後生真的謝過了少監。」
weichang95 發表於 2012-7-1 20:59
第一百零八章 天外飛仙(下)

    主角的性格讓一些書友質疑,這人的設定就是癡性,前世今生!不能以正常官員心理看他,若那樣的話,又回到了權謀朝爭的老路子上來。這是一個很另類的士大夫,所以說他是非人,不僅是雅騷得不像人類。


    後世的保留下來的大家書法,紙張的不多,因為紙張保存的時間短,特別在古代條件又很落後。然後是絹布的,但即便是絹,保存時間同樣有限。再遠一點,就是碑刻,然後是摹拓。李世民派人摹拓了一大批,這使許多魏晉甚至東漢的書法得以保存下來,讓後人一睹真容。

    到了宋朝,趙匡義也做過類似的壯舉。

    《淳化閣帖》!

    最早的是南唐後主命大臣徐鉉以古今法帖重新入石,所制的《升元帖》,不過失傳了。後人所能看到的法帖,最早的就是這個淳化閣帖。

    是趙匡義將歷代一百零二個書家的書跡,刊刻於石或木中,分為十卷,前四卷為歷代名臣手跡,第五卷是諸古大家手跡,六到十是王羲之父子手跡。但裡面真偽夾陳,錯亂失序,是其缺點。

    後來又有大觀帖、絳帖、汝帖、甲秀堂帖、西樓蘇帖、群玉堂帖,等等。不過現在還沒有出現,多是宋徽宗以後才陸續湧出的。

    劉處所帶來的紙帛稿子,正是從秘閣裡珍藏的《淳化閣帖》上,小心摹拓下來的字稿。

    他聽到老太太的話後,想了一下。官員好辦,大不了多破費一下,或多或少能邀請一些官員前來歡宴。主要就是字。休說自己後生是布衣,就是普通官員,也不能隨意進入秘閣。

    裡面真正的手稿一是不敢帶出來,二是縱然帶出來,帶一兩幅出來,未必能派上用場,看完後還要立即歸還。甚至言官聽到後,又得囉嗦。就想到了這個辦法。找了一個借口,到了崇文館,然後央請秘閣裡的官吏協助幫忙。

    這些官吏同樣認為書畫是小道,可呆得久了,也受了一些影響,至少一半人慢慢變得喜歡起來。也喜歡鄭朗的才氣,想看看他倒底能創造出一種什麼樣的書體出來?實際上,隨著鄭朗一些手跡留傳出去,已經有人在嘗試突破,比如劉處,但弄得他很苦。還有老太太故意對劉處說這番話,用意不用說了。因此不但答應下來,還有許多官吏上來幫助。

    人多速度快。不過也有不好的地方。本來是從原稿,甚至從原石到摹拓帛,再返回石木,多少有些誤差。這些官吏摹拓技術良莠不齊。結果速度快了,到了鄭朗手中這一套厚厚的《淳化閣帖》摹拓版,質量下降了很多。

    然而僅是借鑒,足矣!

    「你以前是假心謝我?」

    「非是,此次謝的心更真切一些,有區別的。」

    劉處呵呵一樂,又道:「試一試吧,再不行,立即回鄭州,學業始終才是最主要的。」

    「喏。」

    「還有,這一次要謝,也要謝秘閣諸官吏,有他們幫忙,某才這麼快將這摹拓稿子交到你手中。」

    「喏。」

    高興的帶著一疊厚厚的字稿返回客棧。

    路上江杏兒好奇的問:「這是什麼?」

    「你看。」鄭朗稍微掀開一角,天漸漸冷了,夜晚風緊,用綢帶一卷卷的捆紮起來。掀開的地方正是柳公權的《聖慈帖》。

    「啊,」江杏兒幸福的捂起了小嘴。

    跟在鄭朗後面見過了許多漂亮的書法,不但是鄭朗本人的,現在又陸續的見過諸家書體。可無論是周越,或者范仲淹,或者杜衍,字的高度肯定達不上柳公權的書法高度。

    用小手緩緩的翻動了下一張,省怕將它弄壞了,又是《伏審帖》、《榮示帖》、《十六日帖》、《辱問帖》,都不全,但都是柳公權的手跡。接下來又到了宋儋《接拜帖》,衛鑠《急就帖》。

    「別翻了,回客棧慢慢看。」

    東京幾乎是一個不夜城,現在正是熱鬧的時候,兩邊許多店舖掛著燈籠招攬生意,終是蠟燭光,不是後來的城市夜晚,光線有,依然很昏暗。江杏兒為了看得更真切,幾乎伏在書稿上面。

    這樣看,儘管是大字,也會傷眼睛。

    「劉知州真是好人。」江杏兒依依不捨的將書稿放下來。

    「我更要感謝另一個人……」鄭朗遙望著皇宮方向。

    老太太真的很不錯,雖然她嘴巴一句好話也沒有對自己說過,可真正是那種刀子嘴,豆腐心。此刻,鄭朗都有些衝動,想拜見老太太,對她說,太后,讓某兩個人見見面吧。那樣若干年後,某人就不會對你反感了。

    當然,僅是想一想,理性壓住了衝動,畢竟雖見了三次面,都是隔著簾子的,交談的話不多,自己無法猜出她的底線在哪裡。

    回到了客棧,兩個書獃子就關在了房中。

    其實鄭朗慢慢醒悟了為什麼七人的書法,給他格格不入的感覺了。

    前四人是典型的宋朝士大夫,就是字也是士大夫的字,自有士大夫那種雍榮與氣度。不是說後者不好,但比起前四人,後三人胸襟皆差了一些,這份胸襟同樣可以從字跡中看出一份。

    甚至漸漸找到自己始終得不到米體字真味的原因。

    黃庭堅說的一句話,米芾得能書之名,如快劍斫陣,強駑射千里,所當穿砌,書家筆勢,亦窮於此,然亦似仲由未見孔子時風氣耳。也就是少了一些沖和氣度。但若不是如此,又怎麼寫出這種「超逸」「神駿」的字體?

    蘇米黃皆尚意,米芾更著重平淡天真意趣,主張自然隨意,是真正的隨意,而這正是自己恐怕做不到的。做不到,就永遠別想寫出米芾的書法。

    對前人同樣尊重,不然米芾何來集古字之說?但米芾裡重而外藐視與反叛,唐朝的書法不能要,二王的書法是坑爹的,鄭朗只是很輕淡。

    看起來二人的命運性格如此的相似,可這些區別導致他想以人入字,永遠也別寫出十成的米體味來。

    經過無數次衝擊,這層膜變得越來越薄了。

    能找出這種原因,是何其的不易,可找到適合他自己的書法,更是不易。

    於是關在房中,臨摹各家書法,甚至不時在對各家書法做一些改動。居然連以後的啟功書法,都搬了出來。

    但走上了這條道路,注定想一帆風順,是不大可能。

    尚意書法是開了先河,可這種書體更要求一個人的學識涵養與人口內涵,比如蔡京的書法,與蘇米黃相比,就少了一種含蓄大度的氣質。

    天更冷了。

    鄭朗閉門不出,可京城許多人都在關注。

    最先走出來的是江杏兒,兩個書獃子在拼呆的過程中,江杏兒最後輸了一籌。

    宋伯擔心的對江杏兒說道:「江小娘子,天也冷了,我們出來都三個多月,是不是要回去?」

    「我也不知道。」

    「你勸勸大郎吧。」

    「好來。」江杏兒走回房間,對鄭朗說道:「鄭郎,冬天就要來了,我們是不是要回鄭州?」

    「回鄭州?」

    「是啊,我們出來很長時間,幾位娘娘在家裡也會擔心。」

    「讓我再試一試,」鄭朗沒有同意,這些天下來,感到「破」隨時會到來,就是那個平衡點沒有找到,這時候回去,不知道會不會有影響,所以沒有答應。

    但冬天確實就來了,北風颯颯,吹得樹木娑娑的作響。

    凝視著窗外,一片落葉無聲的從樹頭上落下來,讓人感到冬天的蕭條之意。

    看著落葉慢慢悠悠的飄向地面,鄭朗忽然一陣明悟,提起筆,再次書寫。在這一刻,他只知道寫字!腦海裡各家的書體,全部忘記。

    一行大字,驚鴻一瞥,天外飛仙。

    驚鴻一瞥是那天那個少女清亮的眼睛,給自己的觸發。天外飛仙與葉孤城沒有半點關係,是剛才那片落葉。

    八個字大過後,是一行行漂亮的小字。胸中再也無阻無隔,每一個筆,每一畫,都像行雲流水一般,又像火山爆發,瞬間噴出,閃爍著奪目的光彩!

    越寫越嫻熟,最後跑了出來,哈哈大笑,

    江杏兒與四兒聽到他的笑聲,跑進房中問道:「大郎,怎麼啦?」

    「大功告成,親個嘴兒。」鄭朗一左一右,抱起了兩個小美妹,就在她們嘴唇上胡吻亂吻起來。
weichang95 發表於 2012-7-1 21:00
第一百零九章 懸壁

    這應當是鄭朗第一次以主動的態度,也是最親暱的態度,對她們的。

    兩個小姑娘讓他吻得俏臉飛紅。

    放了下來,說道:「破了!」

    「破了什麼?」四兒迷糊勁又開始發作。

    江杏兒已經飛快的跑到書桌前,道:「好字,好字。」

    主體絕對保留了米體的風味,不過局部已經產生了細微的變化。比如略瘦,不是歐陽修書體的瘦,歐陽體的確不好學的,若沒有他的宗師風範,寫得不好則會窮險。

    只是稍瘦了一點點。

    但放在書體上,一點點也會產生影響。書體越瘦越險,也越勁。張旭與懷素的狂草對比就可以知道。真正用肥字寫出剛勁有力的大字,只有顏真卿才真正做到了。蘇東坡那不是剛勁,是天真,是率直。劉羅鍋的肉字更不能算。僥倖他們雖肥,沒有流於媚。一般人字體越肥也就越媚。

    顯然產生了這個變化,歐陽修、范仲淹與杜衍,或多或少對他有些影響,就是文彥博的直率無意,都給了他啟迪。

    於是做了一些調整,剛勁不是鄭朗所要想得到的。他的性格也剛不起來,吸納了一些二王的字意,而不僅於框架了,並且略融入董體與趙體的一些嫵媚進去,對這份瘦所帶來的剛勁進行衝擊。

    減少了刷字的「刷」的成份,依然保留著,但不多。加了一些陳道復、豐坊、邢侗、傅山、八大山人、石濤,甚至上可以追溯到孫過庭、張旭等的筆法進去,增加字的變化與韻味。甚至還可以看到黃慎等人以畫入書的線條痕跡。

    這是細分析的。

    但當時寫的時候,鄭朗也不知道用了吸納了那一家的書意,就是這麼去寫的!

    粗看,與原來的米體十分相似。

    細看不是,若原來是騎馬奔馳的貴公子,現在是一個充滿雅趣的儒者,在騎馬慢行,顧盼自若,充滿了情趣,一種書卷氣息,還有一種放達爛漫與自傲。不是貴公子,是一個充滿才氣散漫自傲的士大夫!這也是他為什麼以前那份格格不入,總讓他感到很重要的原因。

    僥倖,他抓住了。

    這個字才真正與鄭朗的個人十分的相似。

    同樣,這個字發自鄭朗的內心深處,字也充滿的靈氣,也就是鄭朗所說的靈魂。

    現在初寫,還有斧鑿的痕跡,一旦寫得多了,會逐漸離米體越行越遠,但那時,鄭朗的字也真正走向成為一家之路。

    宋伯聽說,也高興的跑過來,說了一句讓鄭朗不知如何作答的話:「真不容易,比女人生孩子還難。」

    前院迅速的得到了消息。嚴掌櫃腆著大肚子,興奮的跑進來,一邊跑一邊氣喘吁吁的說:「恭喜啊,大郎。」

    喜悅勁比四兒都大。

    他是做生意的,想法有些遠,自己孫子等於是拜在鄭朗名下,就是不收,也沾了腥氣。若不悟出,也沒有關係,畢竟書法只是小道,許多人心中依然當它是寫作工具。不過悟不出,又弄出了這麼大動靜,未免不美。

    他識幾個字,對這其中的意義原本不大清楚,可自從鄭朗住進來後,所有客商皆在談論,其中還有一些慕名而來的書生。結果讓這些人有些失望,幾乎看不到鄭朗出來。然而天天談論,卻讓嚴掌櫃知道這一悟,代表是何。就是小道,也十分不易的。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代表著此少年的才華。

    「嚴掌櫃,你來了正好。」

    「呃,我心中高興。」

    「不是這事,字我終於將它想通了,還要在京城呆上一段時間,可不會很長,」要去看一看繪畫,最想觀看的人不在京城,要麼在華山,要麼在終南山,不清楚,可有幾人還在京城中。不過只是看一看,並不像字那樣著急。順便聽一下一些大家的琴,交流一下。也不是側重點。還有找到石中正,斫一把琴帶回去。

    會呆一段時間,但頂多二十幾天,快十幾天,就要回鄭州了。可是這麼多天,嚴掌櫃真將他當作了貴賓,每天送來山珍海味的,自己不受,就往地上伏。怎麼辦?給錢又不收。雖然知道嚴掌櫃打了一些小算盤,但未來如何,自己也不敢確定。因此提前給予一份回報。

    「這麼快就回去啊?」

    「此次我出來時間最長,家中還有幾位娘娘呢,所以要回去了。不過還要住上一段時間。但給你孫子備了一份禮物。」

    「我不敢要。」

    「也不是其他的好物事,你進來一下,」將嚴掌櫃帶到房中,然後從字稿裡撿。這麼多天寫下來,字稿堆得就像小山一樣,有的寫得幾份成功,有的寫得很失敗。失敗的不要了,要四兒將它扔掉。但最少有三分之一,寫得還可,這些是送給嚴掌櫃的孫子的禮物。

    想讀書,最終目標是為了科舉。字只要寫得差不多即可,反正是糊名謄抄制。但無論科舉前或者科舉後,有一手能拿得出的字與普通的字,終歸是有區別的。

    這些字稿,可以說是他這兩個月來的心路里程碑。僅是上面臨摹的各家各派,最少就有一百家,雖不神似,也有幾份形似,有強烈的借鑒意義。

    「怎麼可以呢?外面都說大郎的字幾十文錢一個。」嚴掌櫃很老實的說道。

    「那是我敝帚自珍,字沒有向外流傳,物以稀為貴,一旦流傳得多,也就不稀罕了。況且這世間種種,都能用錢衡量的嗎?」

    「是,是。」

    嚴掌櫃小心的將字稿往外抱,然而剛一出院子,就被客人攔下來了。要觀看。嚴掌櫃爭得眼紅脖子粗也不行,我們只是看一看。聽到爭吵聲,鄭朗跑了出來,一個個要字。

    但對此鄭朗不喜。

    售字是沾了銅臭味,送字多少有些賣弄結交之嫌,何苦。想了一下道:「嚴掌櫃,我來。」

    從中挑出了一些典型的字,大約有一百多幅,說道:「你將它裱一裱,放在客堂牆壁上。」

    是繼續回報嚴掌櫃的,這麼多頓山珍海味吃下去,小四子身體都長得快起來,往客堂一掛,也是一件雅事,能替他招來生意。而且這些字都是獨成一體,對宋代書法變革也許能產生積極的意義。天下的人才不要太多,只是沒有好的指路人罷了!

    同時也是他的心路過程,進一步給更多人指導。

    要字免談,要看,這麼多字體,慢慢看去,也省得自己麻煩。

    人多,幫忙的人也多,不一會兒一百多幅書畫掛滿了若大的客堂四周牆壁。

    但鄭朗立即跑了。不知道是誰將消息傳出去的,從外面湧進來許多觀看的人。你們慢慢看吧,我還是閃。

    來到了後院,對四兒說道:「給我沏一杯茶。」

    現在他的字不能稱為家,還需要繼續熟練磨合圓融,可有了明確的方向,心中一口憋悶好久的郁氣也就散去,連腦袋都覺得很清爽乾淨。這才明白神清氣爽成語的真正含義。

    四兒高興的煮茶沏茶。

    江杏兒撒著嬌,道:「鄭郎,我還要看你的字。」

    「好,我再寫幾個給你看看。」

    自己領悟了,這個小書獃子還沒有領悟,繼續糾纏在二王與董趙體裡不能自撥。又看著自己的字,眼熱起來,學著寫,讓自己制止住了。不然更糟糕。

    一行漂亮有神的大字從筆尖流淌出來,江杏兒看得癡了,忽然倒在他懷中,媚聲道:「鄭郎,人家都說奴命好,現在奴才覺得奴好幸福。」

    「不是你命好,是你無賴,賴上我的。」

    「奴要賴你一輩子。」

    「一輩子……」

    「嗯,」說完了害羞的用頭鑽到鄭郎肩膀後面。

    不過鄭朗意思與她相左,此時忽然冒出幾個大舅哥的影子。

    書法不急了,確定了方向,可以慢慢寫。下面是選畫,還是選琴,不由沉思起來。這時候,鄭朗又想到了那個美艷的「大家」。
weichang95 發表於 2012-7-3 00:04
第一百一十章 閉門羹(上)

    「大哥,我們回去吧。」鄭朗的二舅哥勸道。再不回去,新娘子進門,卻找不到新郎官了。

    鄭朗在閉關,崔家兄妹四人也沒有回去。京城的繁華,誰不留戀呢?其實還有一個原因,他們也在等……不過崔嫻似乎做了一件錯事,這段時間變得溫柔多了。

    然而三個哥哥看著她,卻總是笑,不是一家人,就不能進一家門。腦海裡浮現出若干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場景,但就是沒有想到居然是那樣……

    正在這時候,三弟興沖沖的跑進來說道:「破了,破了。」

    二弟茫然問道:「什麼破了。」

    「妹、鄭家子破了。」崔嫻不在的時候,哥仨都喊妹夫,但在了,不敢喊。

    「真讓他想出來了?」大哥欣喜的問。

    崔家四兄妹,只有大舅哥與崔嫻知道這一破的含義,也知道有多難。

    所以賴在京城不走,就想等這個奇跡發生。

    「我們去看看,」說完了,大哥站了起來。

    「去,別忘記帶幾幅他的字回來,」崔嫻弱弱的說。

    「僅是輕薄子的字,不入你的法眼……」大哥還沒說完,就逃了出去,接著一杯水潑到他腳底下,差一點就潑到他身上。哈哈大笑,三兄弟離開。

    ……

    鄭朗沒有立即離開,繼續關在房間裡寫字,必須將它鞏固,以免曇花一現,不管在多少大佬眼中,字僅是一個小道,可來得太辛苦了。

    第二天他才出門,第一個拜訪的是一位大佬。

    但對這一行,鄭朗沒有抱多少大希望,不是因為這個大佬脾氣不好,相反,他也是一個性格溫和的長者,甚至因為他的進諫,地方判死刑可以復奏的制度再度恢復。

    可這個人脾氣很怪,比文彥博還要怪。

    來到工部郎中燕肅府上,遞了拜帖,心中忐忑不安的等候著。

    此人不僅官做得好,而且多才多藝,他來拜訪燕肅僅是觀畫的,可燕肅還有其他的才能,才巧思。比如複製成功了指南車與記裡鼓車,記裡鼓車是一種利用齒輪原理,每行一里會自動打一下鼓的裝置,可以說它是中國古代機器人。但遺憾的是它一直沒有派上很大的用場,於是多次失傳,又多次複製,最後完全失傳。

    除了複製外,他還發明了計時器——蓮花漏,改善了舊漏刻的許多弊端,使漏刻變得更精確。

    後者不是鄭朗所要學習的,也不感興趣。感興趣的是他的畫。工詩善畫,以詩入畫,可以說是他開了宋朝文人畫的先河。

    不過此次能不能成功,鄭朗十分擔心。

    不知道鄭朗來意,燕肅很客氣,居然半開中門讓他進去。

    古代接客很有講究的,一個是角門,一個是小開中門,一個是半開中門,一個是全開中門。現在鄭朗無論到那一個六部郎中家拜訪,不可能讓人家大開中門的。

    那不叫愛才,是叫流媚。

    半開中門,就算很客氣的了。

    「燕郎中是一個好人,」江杏兒說道。

    「是好人,待會兒無論發生什麼事,你們都不要插言。」

    「喏。」

    走了進去,燕肅很客氣的問道:「鄭家子,某不善長書法,為何來某家中?」

    「非是書法,書法已告一段落,小子前來是為了繪畫……」

    「你著重於書法,某不好言,畢竟讀書人要用它來寫字。繪畫是何道!」

    是啊,這時候繪畫有什麼地位呢?書畫院裡是養了許多書法好手與繪畫好手,可終歸為士大夫所鄙。士大夫也繪畫,那僅是為了陶冶情操的。畫得好畫不好,無所謂。

    若是象鄭朗這樣興師動眾的上門拜訪,那是著了下乘。

    不過鄭朗心裡面不服氣,你說它是何道,似乎你也用了不少精力在上面吧?然而想到他的種種,自動沒有提。從容道:「燕郎中,我也知道它是何道,但僅是愛好,非是書道,小子不會為它瘋狂。其實畫道僅是觀摩一下,不管得與不得,數日後我也要離開京城,返回鄭州了。自此以後安心讀書,準備科考。否則與崔家的約定,小子恐怕難以完成。」

    心中很不贊成的,什麼叫小道,什麼叫大道?難道做官就是大道?若不是你有一手好畫技,恐怕後人都未必知道你的大名!

    但在現在的大背景下,他不能說出來。

    書法還能說一些,像他這樣上門求一個士大夫的畫技,很不好的。打一個比喻,就像讓現在一個文官,像武夫一樣提著兵器親自作戰。或者讓鄭朗當著眾人的面,像小丑一樣跳一支舞蹈。

    因此說得很委婉,很平和,又說道:「還望燕郎中賜教。」

    「你已經偏了太多。」

    「並沒有偏太多,只是愛好,畫琴略好,但不會影響正業,書法之事已不再困阻小子。」

    燕肅還是不贊成,不過給了他一份面子,讓僕人拿出他畫的幾幅畫,給鄭朗觀看。

    這是很難得的了,此人所作的畫多藏於御府,比如京師太常寺、翰林學士院這些重要的地方,皆是平常老百姓進不去的所在。從來不送畫於任何人,就連米芾只見過一幅燕肅畫給自己女兒的作品。

    今天燕肅能讓他看幾幅畫,已經給了天大的面子。

    畫是好畫,有人說他師承李成,對也不對,不僅是李成,還有宗炳、王維,皆是那種高潔的隱士人物,雖在朝為官,可心性超然。因此作畫時很少設色,圖畫渾然天成,意境雅淡。真數起來,現在在世的著名畫家當中,他足以傲然名列前十!但這不是鄭朗所需要的,他不是來看畫,腦海裡還有一幅燕肅的《春山圖》。這樣看,而不現場觀摩他繪畫過程,幾乎沒有任何受益。可自己又不能強求,怏怏不樂的離開燕家。

    「不就是一幅畫,有什麼了不起!」江杏兒果然憤憤不平的說道。

    「不能這樣說,八大王知道麼?」

    「知道,定王。」

    也就是後來演義中的八賢王,趙匡義共有九子,先後亡故,僅存趙元儼一個碩果。為人端嚴,時人皆畏。所以百姓稱他為八大王,八賢王是後來的說法,現在還沒有。

    鄭朗又說道:「前幾年,燕郎中擔任定王府記事參軍時,八大王向他求一幅畫,結果一筆不與。」

    一筆都不肯為八賢王畫。

    「不會吧?」江杏兒瞪大眼睛,不相信的問。

    「什麼會不會?這是宋朝文人的幸福,就像我,看到太后有沒有害怕過。做得對,我能誇獎,做得錯,就是我是一介布衣,照樣敢批評。」說到這裡,鄭朗笑了起來。

    古怪的朝代,古怪的制度,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江杏兒終於沒有怨言了,人家八大王那麼高的地位,都不贈畫,自家小主人比起八大王,似乎差了不是一點半點啊。

    接著去拜訪第二個人,此人是一介布衣,鄭朗同樣心中沒有任何把握。其他的人好辦了。要麼還有一個人,有可能在終南山,有可能在華山,這人是他最想拜見的,不過會不會賜教,鄭朗也沒有任何把握。

    PS:看到有許多人拿我與三道的雅騷相比,莫明。歷史類的書,這兩三年看過錦衣當國大約有七百多章,大家能看我的粉絲值,和尚的官居一品大約兩百多章,雅騷大約十幾章,月關的錦衣只看了幾章。因為沒有時間,三道的其他書也未看過。要麼競技類的書看過多本,還有導演類的書看過一些。是不是很想不到?難道與三道的書很相似?

    因此,請大家不要比較。才氣的問題無力解決,但我很努力,也很有誠意,是不是?為了讓大家多看一些公眾版,是不是在拚命?都快上架了,還在拚命四更五更的更,不是留作存稿下月賺月票與同情。同時興唐還更到八號才完本,累得要死要活,無非就是為了大家一個值字。再說抄襲,除了花會上幾首詞外,其他的抄了嗎?無論詩或者古文章,百分之八十是原創,為什麼說我是抄襲?不解了,真的很不解。
weichang95 發表於 2012-7-3 00:05
第一百十一章 閉門羹(下)

    這個人叫宋澥,已故大臣宋溫舒之子,宋湜的弟弟。

    於宋太宗年間,兄弟倆前後考中進士,但與宋湜不同,宋澥考中進士後,一不做官,二不進畫院,關在家中,只是看書,畫山水林石。宋太宗時,進士名額漸漸多起來,可與現在的名額相比,依然很少。那時候考進士的難度更高。

    這麼辛苦的讀書科考做什麼的?不正是為了中榜,然後做官。

    聞聽此事後趙匡義愕然。

    然而人家就是不做官,俺考進士是俺的才能,但是皇帝老兒,可俺不想為你打工,又怎麼著?

    沒辦法了。

    生性高潔如此,更不用說畫,任何人求畫都不給,我喜歡畫畫,僅是娛樂自己的,幹嘛拿給你看。只有哥哥宋湜看到他幾幅畫,人間多不見其跡。死了後很久,僅有《煙嵐曉景》、《奔灘怪石》幾幅圖畫流傳於世間,隨後也消失了。大約天上的神仙也不喜難得的高士作品,讓凡夫俗子污染吧。

    他本來是長安人,後來父兄皆為朝廷高官,舉家搬來了汴梁城,人此時也在京城裡。

    知道他的歷史,因此,鄭朗更抱著僥倖的心理前來宋府。或者此時宋澥已經高齡,性格說不定轉變了一些。

    遞了拜帖。

    宋澥看到拜貼說了一句:「不見。」

    宋夫人勸道:「官人,為何不見?那是小神童。」

    「非是小神童,乃是種放之流,那家小娘子說得對,此乃輕薄浮浪之輩。」

    北宋的優容政策,使北宋出現了許多怪胎。種放就是其中之一。

    他幾個哥哥棄文從武,出息不大,不過後代很不了起,出了鼎鼎大名的種家將。種放自己學文,作為小吏的父親讓種放參加科舉。大約感到自己才能不夠,沒有敢去。父親死後,帶著老娘隱居在終南山。陝西轉運使宋惟干聽說後,向宋太宗推薦,趙匡義聽說後很感興趣,便詔他進京。可老種沒有搭理。原因據說二。第一個原因是老娘反對,你好好隱居的啥,怎麼隱居到皇帝都來找你啦?我要離開你,到深山老林獨活。老娘這一說,老種不敢進京了。不大可信。第二個原因是他剛起程,就遇到了貶官回來的好友張賀,說了一句話,你現在應召幹嘛,能給你一個什麼官職?是一縣主薄還是縣尉?馬上裝病,這樣名氣才更大,將來機會才是大大的。老種一聽,對啊,於是不同意。

    這個死不要臉的聽好友話後,老娘又死了,可朝廷又沒有動靜了,就寫信給好友宋湜,俺老娘死了,沒有錢埋,你要幫我哈!很牛叉,一個隱居的人,終南山到開封城那麼遠,居然與一個翰林做了好朋友。鄭朗這段時間認識了那麼多權貴,除了劉處是他的座師外,還沒有一個真正的高官作為他的好友,或者好長輩!

    宋湜一聽不敢怠慢,與錢若水等人上書,對宋真宗說,老種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哪,先帝就看重的,現在遇到了困難,怎麼辦呢?宋真宗掏錢,賜官,第一次就賜了左司諫直昭文館,比劉處現在都矮不了多少。直接坐了火箭升到太空,然後登月亮,上火星。一直官拜到右諫議大夫,家有良田數千畝,收租子用官府驛站的交通工具,走路時與皇帝手拉著手。

    等等。

    這就是北宋的第一隱士所做的事。

    可憐老蘇蘇洵在四川修成了那麼大名氣後,朝廷僅賜他一個小主薄,不知他想到了種放時,心中作何感想?

    這個比喻有些過。

    鄭朗對一些雅事物有些癡,但這些雅事物與榮華富貴並無半點關係。考慮過科舉,不僅為了崔家的親事,也為了自保,看看沒有功名的下場,幾個衙役上來抓他時,一下按到地上來一個狗啃那物事,然後上枷鎖,上了公堂不拜,再猛的來上一腳。有了功名,誰敢。可將來做什麼,鄭朗至今還沒有考慮好。

    道還沒有悟好呢,如何選擇將來的目標?

    可是種放那種不要臉的舉動,鄭朗是不會屑之的。

    宋澥的惡評,鄭朗不知道,聞聽拒絕,雖有了準備,眼中還略略有些失望。

    四兒不服氣地說道:「有什麼了不起的!」

    心裡在想,不就是一個進士嗎?京城那麼多官員,對自家小主人還客客氣氣的,一個進士,會畫了一些畫,比那個工部郎中居然還要清高!至少人家給了畫觀了一下,半開了中門,將小主人迎了進去!

    「休得無禮,此乃林和靖之流的高潔之人,」鄭朗阻住了她,然後施了一禮離開。

    但兩次受阻,使他改變了拜訪對象的順序。

    本來想先拜訪大家燕文貴的,結果變成了高克明。

    高畫長處是巧密,缺點是少了飄逸之妙。在畫壇歷史地位上,遠不能與陝西那個高人相比,就是與燕文貴以及燕肅相比,也稍遜一籌。不過那是整個中國畫壇歷史,放在現在,高克明的畫還有著很大的名氣。

    並且此人重義輕利,人品高尚,為時人所稱。曾經有一准海富商陳某出千金求其《春龍起蛩圖》。一千金是什麼樣的概念?為史學家再三小題大作的蔡京那兩把扇子,宋徽宗僅給了兩萬錢。僅一金!放在徽宗時代,一金都不足。

    鄭朗弄出的那幾個筆筒,劉處認為是四個隱者所作,在這種背景下,作價為百金。

    一把絕世好琴,僅是千金左右,換作當世名家的作品,也許耗幾年時間才斫出的一把好琴,僅值幾百金。

    但是高克明居然沒有同意。

    此時就在畫院裡,最有名氣的一件事,是幾年後替小皇帝畫了一套《三朝訓鑒圖》,共一百幅,記錄了從宋太祖到宋真宗三代重要的一百件事,用來鏤空印刷,頒賜大臣。還沒有發生,不過已經很有名氣了,但此人依然保留著昔日山林隱士的性格,淡泊名利,與世無爭。

    連續吃了兩個閉門羹,鄭朗都有些不自信,再次試一試,看看這個品性高潔的人,會不會再次拒絕。

    「大郎,下面我們去拜訪什麼人啊?」不但鄭朗,就是江杏兒都讓兩次閉門羹弄得不自信起來。

    「高克明。」

    「這人奴聽過,畫技很好。」江杏兒雀躍起來。

    「嗯,」鄭朗不置與否的嗯了一聲,他去拜訪高克明僅是借鑒,論畫技,就是這時代,也有數人比他高明的多,有的還沒有成長起來,有的是民間,史書沒有記載,難得考證,但也有數人成長起來,並且畫技大成,遠遠在高克明之上。

    想到這裡,他又看了一下西方。

    若要請教,哪裡一個人才是他最想請教的,可一是難以訪,二是太遠。三是摸不清楚他的態度。不能當真自己將學業放棄,前往終南山,拜在他門下學藝。

    江杏兒不知道鄭朗的想法,高克明也是她心中的偶像之一,沒有想到沾到鄭朗的光,居然能親眼目睹。

    只能說這孩子癡了。

    既然拜訪,提前鄭朗讓宋伯打聽了一下。只幾個人,有的尋到,有的沒有尋到。宋伯徑直將牛車駛行高家門口。並不是豪宅,比劉處的府邸規模還要小得多,兩排三進三出的房屋,中間一個天井,從外面看不到裡面情形,但能看到兩個古槐盤旋而上,古枝蒼虯,直插雲霄,只是葉子落光了,剩下一些枯褐色的樹枝。

    大門也是普通的大門,更沒有門房,但門口坐著一個老僕,鄭郎很恭賀的遞了拜帖。不能與燕文貴相比,可也是北宋的名家之一。鄭朗還是保持著尊敬的態度。

    「你就是鄭州那個鄭家子?」老僕很好奇的打量著他。

    「正是。」

    「正好大郎下值,你稍等一下,我這就通稟。」

    「麻煩老翁。」

    「不客氣,」說著,老僕走了進去。但也未必高克明會接見,老僕是老僕,高克明是高克明。江杏兒眨著眼睛,有些擔心地看著裡面。
weichang95 發表於 2012-7-3 00:06
第一百十二章 可愛貴、賤道寧(上)

    「環兒,你替我問一問,客棧裡的那個廚子歲數有多大。」幾個哥哥離開後,崔嫻對環兒說道。

    與鄭朗不同,崔家三兄弟來到京城後,怕委屈了小妹,先問了一下京城客棧的情況,不僅居住環境要好,燒的菜還要美味,最後才選擇了這一家。在內城,非是在外城。

    這時候,所有客商經營方式,與後世相比,肯定有一些差距。大多數是粗獷的經營法。比如客棧,因為沒有多少高樓,一般三四層高,都要仰頭望,好高的大廈。

    所以大多數客棧,將臨街的門面都當成了飯店來經營,以獲取更大的利潤。比如鄭朗所在的嚴記客棧,或者崔家兄妹所居住的客棧。

    來到此地後,果然名不虛傳。

    環兒不解地問:「小娘子,你要做什麼?」

    「不要多嘴,去問一問。」

    「喏。」

    一會兒環兒回來稟報道:「有三個廚子,還有幾個雜娘。兩個歲數都很大了,一個五十多數,一個六十多數,還有一個只有三十幾歲。」

    崔嫻心裡盤算了一下,五十多歲了,六十多歲了,還有幾個打下雜的雜娘在,不需要那麼多忌諱,於是說道:「帶我過去看一看。」

    幾個大廚正在忙碌,看到這個美麗的小姑娘走進來,不解地說道:「小娘子,這裡是燒菜的地方,莫要進來。」

    崔嫻衝著最年長的長者欠了一下身體說道:「大師傅,妾想跟你後面看一看如何燒菜的,擾攪則個。」

    按理說,像她這般大,離出閣的時候不遠了,這個要學燒菜,懂的。

    最大歲數的大廚道:「小娘子,不嫌,你就站在邊上看,但不要礙著我。」

    「好。」

    大廚又看著她,好奇的問:「小娘子,對方是啥郎君,以小娘子的相貌,居然要燒菜逢迎,恭賀嘍。」

    道理很簡單,若男方條件不好,能讓這麼漂亮的小姑娘放下身架嗎?

    環兒睜大眼睛,結結巴巴地說:「小娘子,小……」

    「別對我哥哥說。」崔嫻兇惡的說道。

    「喏。為何……?」

    「為什麼二娘始終得不到我爹爹的歡心?」

    徐氏脾氣也不好,而且有些眼皮子淺,可燒得一手好菜。

    「為什麼不跟大娘子學?」

    「不要囉嗦!」能跟娘娘說嗎?準得讓幾個哥哥笑話死了。此時鄭朗悟字,崔嫻真有些壓力了。只不過才氣很好,傲氣也高,無論如何,不願服輸的。

    環兒無奈的搖頭,即便現在學,一是不大方便,二時間短,你能學什麼?但不敢說。

    ……

    鄭郎沒有失望,高克明親自迎了出來。

    其實都無奈,除非像宋澥那樣,遠離世俗,這也有基礎的,第一個家底子好,不但有錢有勢,父兄地位又那麼高,有傲的本錢,還有足夠的經濟讓他過著逍遙的生活。第二個是進士,有功名在身,外人不得不表示尊重。

    燕肅也傲,八大王向他求畫能拒絕,然而皇上或者老太太讓他作畫,能不能拒絕?這就是為朝廷打工的下場,不得不從。

    高克明性子淡泊,可地位底,能拒絕商人。高官貴人的請求,敢不敢拒絕?

    對鄭朗也是如此,心理不反感一方面,第二方面前程不可限量,也得罪不起。很客氣的迎到了家中,問道:「鄭小郎,來到寒舍有何貴幹?」

    鄭朗手一招,江杏兒遞來畫具,有畫筆,墨硯,顏料,畫碟,色勺,水滴,畫絹。

    高克明不驚奇,聽說此子求書法時,也是自己先寫,讓人觀摩,最後才讓人家寫。大約現在同樣是此意。鄭朗提起了筆,想了想,其實自己無論畫那一家的畫,效果都差不多,了無新意,僅是摹仿。

    很隨性的選了唐伯虎的《茅屋清風圖》。也不是全幅都畫,不像寫字,一氣呵成,繪一幅圖畫,除非像南宋的奇才梁楷那樣玩,無論是充滿禪意的《布袋和尚圖》,或者淋漓盡致的《潑墨仙人圖》,或者《李白行吟圖》,都僅僅是廖廖幾筆,卻成了中國畫史上寫意的巔峰之作。

    這一輩子,鄭朗也不想達到那個高度,無他,個人性格與經歷不同,必然也讓他無法畫出梁畫的真味。

    因此,取了這幅畫的局部,之所以選擇這幅畫,是因為有一種獨特的皴法——長斧劈皴,山頭依濕墨鋪就,山石結構以中鋒拉出長線,似皴似寫,似石似是瀑布,此幅畫不是唐伯虎的代表作,可正是這個皴法,使主山體有一種獨特的魅力所在。

    畫山水畫,基本有四個步驟,第一步勾畫山石與樹幹景物的大結構,第二步是對山石樹木加皴,並且用細筆畫樹葉,第三步畫小樹、籐蔓、小草和遠山等,用中墨與淡墨畫樹葉,繼續破皴,第四步上色。

    因此,當此畫沒有畫到一半時,這種皴法就出現了。

    高克明很訝然。

    實際上在這樣的交流過程中,很難說清誰受益更多,比如歐陽修,比如范仲淹,再比如周越,這是一個互動,互相受益的交流。僅是這種皴法,高克明接下來的賜教,也值得了。

    就是局部,也畫了一個多時辰,這幅畫才勉強完成。

    高克明卻皺起眉頭來,喃喃道:「畫是好畫,也新奇。」

    無論佈局,遠近的分配,或者新畫法,果然是出自天才少年之手。不過又說道:「為何澀?」

    這是最關健的問題。

    不是說鄭朗畫的不快,速度很快,可他照著腦海裡的圖畫在臨摹,該快時不快,該慢的時候卻很快,畫是形似出來了。放在高克明這樣的大家眼中,立即看出它的不流暢,也就是呆板,鄭朗自己說的,沒有神,沒有靈魂。

    但隨即給予了公平的評價:「不過你還小,在畫上分的心大約不多,能將畫畫到此境界,也是不簡單。」

    「請教,」鄭郎道。

    我畫完了,到你了。

    高克明呵呵一樂,道:「好。」

    也畫了一幅山水,幾片枯柳,一葉橫舟,遠處隱隱有山,符合他一慣的風格,皎潔而又清冷,善畫近景。畫法似乎也不新奇,可兩相對比,立即能讓人察覺高畫十分流暢生動,鄭畫卻有些呆拙。

    兩幅畫畫完,近三更時分,鄭朗說道:「謝過賜教。」

    不客氣,管你的畫人家出多少錢買,先捲起來往懷裡一放再說。高克明再次一樂,反而很喜歡,還有些小小的遺憾,他也曾到過客棧看過,那麼多字體,若放在畫上呢?是不是能想出更多像這種長斧劈皴的畫技?可惜此子前程遠大,非是自己所敢挽留下來的。畢竟畫道比書道還是更小的「道」。

    回到了客棧,幾個舅哥正等得苦。大舅哥問道:「小郎,為何到現在才回來。」

    「去了一趟高克明的府上,請教了一些畫技,」但主流文人很不恥畫道,怕幾個舅哥囉嗦,立即解釋道:「僅是愛好,不會為它花費多少精力,難得來一次京城,順便請教一下,包括琴技。過幾天就回去,還要安心學習。」

    「這才對。」大舅哥道,雖聰明,可你不像小妹,她那純是好玩,再好學問能有什麼作用?你還要靠它贏取功名,不然小妹要等你等到什麼時候?你二十歲不急,身邊有兩個小美妹左擁右抱,可小妹怎麼辦?爹爹也是……

    但四年前是什麼情況?就是這個約定,徐氏都不樂意!這點大舅哥此時卻主動遺忘了。

    「為什麼你們還不回去?」鄭朗反過來不解地問他們。眼看大舅哥婚期就到了,自己上次還買了一些禮物饋贈,再不回去,難道崔家不想大舅哥結婚?

    「啊哈……馬上回去,」不正等你破蛋嗎?不好明說,打了一個哈哈,又說:「聽說你想通書法了?」

    「僥倖一隻腳邁進門檻裡,離登堂入室尚早。」

    「寫幾個字讓我看一看。」

    其他人鄭朗幾乎一率拒絕,麻煩,一旦索字就給,自己又要陷入應籌當中,索性一起不給。連今天高克明都想他留下幾字,最後主動沒有開口討要。可大舅哥討要怎麼辦?隨著摘了孟子的一段話,寫在白紙上。

    現在的字一悟後,明顯能看出它比上次在崔家有了飛躍性的進步,變得更加靈動,充滿了飄逸天真爛漫之氣。大舅哥看入了神,大聲說道:「好字,好字,小妹要更急了。」

    鄭朗不知道自己的小妻子,正憑藉著才氣,想與他較勁,好奇的問了一句:「什麼更急?」
weichang95 發表於 2012-7-3 00:07
第一百十三章 可愛貴、賤道寧(下)

    老三急得要捂大哥的嘴巴。

    大舅哥也知道自己看入了神,口誤了,急忙說道:「是這樣的,我小妹的一手字寫得也很好。她稍稍要一些強,若是看到你的字,大約會很服氣。」

    無論他如何隱飾,鄭朗都能聽出一些。難不成這個小妻子要與自己在字上較一下勁?嘴角洋溢出微笑。這時候他想到的是蘇小妹的故事。「沒見過」小妻子,四兒的說法,加上大舅哥的口誤,腦海裡印象豐滿起來,漂亮,有才氣,溫柔,有些好強,有些小調皮,似乎也不錯啊。

    只可惜一次也沒有看到。

    要不要今年回去再去一趟崔家?

    但沒有讓大舅哥難做人,並未問,談了一會兒,哥仨人也就回去了。

    ……

    第二天吃了早晚飯,接著出去。

    這次拜訪的正是燕文貴,拋開過世的,以及還沒有成長起來的,燕文貴此時畫技足以傲立於宋朝前五行列。此人一開始出身很卑微,隸籍軍卒。在宋朝,文人是天堂,軍卒就是地獄,幾乎是最低賤的一行。退伍後流落到京城,靠賣畫謀生,為畫院待詔高益發現,向宋太宗推薦,得入圖畫院為祗候。

    因為出身的問題,倒不是很難見到。

    聽聞鄭朗前來,燕文貴立即將門打開,熱情的迎了進去。照例還是鄭朗先作畫,選了袁耀的《桃園圖屏》局部,主要還是取其皴法,用釘頭皴與點子皴皴山石,合起來又叫鬼面皴,北宋時還沒有這種皴法,是南宋畫家關次平從太湖石得來的靈感,創造出來的。之所以選擇這種皴法,是燕文貴自己也善長小釘頭皴與小斧劈皴。

    其人繪畫特點質樸而絢爛,也富有創造精神,可始終都能看到李成的影子,為後人所詬。燕畫還有一個特點,畫法細碎,因此畫面給人感覺細碎清潤可愛,缺點同樣明顯,少了骨氣!

    鄭朗所選擇的桃園圖屏手法同樣很細碎,但佈局上很有講究,一塊巨大的山石從中間突起,立即使圖畫產生了一種動感與雄奇感。

    這是回哺。

    借鑒人家的,也要給人家好處。

    說不定自己這幅模擬之作,就能讓燕文貴產生一些靈感,使畫技更加完美。

    但山水畫不僅是皴法,皴法的妙用主要是用潑墨山水中的。除了潑墨山水,還有淺絳山水,多用來寫生秋景用的,勾出線條,用赭石做主體,在林木上略施花青即可。還有工筆山水,也就是細筆畫,略有些繁瑣,先打成底稿,貼在壁上,觀察刪改,再用柳炭在稿本反面一條線一條線勾過,拍上紙絹,這才制畫,水墨、淺絳、青綠、金碧、界畫,都包含在內。

    若再細分,還能分成很多。

    但都不是鄭朗此時研究的對象了,時間緊張,略略突破,能畫出自己的畫,心滿意足了。

    一幅畫畫完,燕文貴在沉思。然後也說了他的缺點,不過不是澀,是滯,意思差不多。接著到燕文貴作畫。不管怎麼說,依然比鄭朗的畫強了許多,甚至比昨天晚上高克明的畫又多了一份潤麗之氣。

    自己的繪畫有沒有給燕文貴靈感不得而知,但這兩晚的臨觀,多少給了鄭朗一些啟發。

    並不大,但比原來自己強行模索要好。

    第三天不用在晚上,因為此人沒有公職在身。

    但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叫許道寧。他畫畫的目的不是為了畫畫,而是為了賣藥。先擺了一個攤子,開始作畫了,宋代人也喜歡看稀奇,於是全部圍了上來。看圍的人多起來,丟下畫筆,將狗頭膏藥拿出來,向路人兜售。

    一個地道混江湖的,性格也是如此,看到人長得醜,馬上用畫筆將這個人的畫下來嘲諷於酒肆當中。甚至經常與人打架鬥毆,碎衣敗面,也不以為恥。

    這種個性,也流顯於畫上,薄峭怒張,勁拔刷硬,缺點更明顯,過於峭厲。畫山水時喜用一筆焦墨直掃而下的長皴,頗似鄭朗在高克明家中展現出來的唐伯虎長斧皴。不但山,連遠處樹木都喜用濃墨作長條狀,少畫枝葉。所以看上去不但峭厲,也顯得狂逸。

    他的性格與脾氣,使他生前讓世人不喜,直到他死後,才漸漸得到大家的承認,李成謝世范寬死,唯有長安許道寧,竟然將他列與燕文貴之上。其實應當兩人畫技相差不大,很難說高低。不過燕文貴已得到大家公認,連江杏兒一聽燕文貴的名字,立即眼中就露出狂熱。然而鄭朗說許道寧,江杏兒則是兩眼茫茫,不知何方神聖。

    但拋開現在人們的成見,單論畫技,當世之中,除了陝西那尊大神傲然諸雄之外,此人的畫技絕對同樣與燕文貴一樣,排於前五位。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有可能在長安賣狗皮膏藥時間賣長了,暫時的要挪一個窩,許道寧跑到京城來了。上次鄭朗無意閒逛看到他在賣藥,看著畫很眼熟,於是走過去觀察了一下,才確認是許道寧。

    當時鄭朗的字正到了關健時候,沒有敢分心。前些天派宋伯打聽了一下,還在樊樓前賣藥。

    鄭朗估猜著,難道他有意選擇在樊樓,心想好吸引達官貴人的注意,也像燕文貴那樣被召入國畫院?不然為什麼選擇在樊樓不離開?(注,樊樓到潘樓這一段多賣衣物珍玩字畫,樊樓在最西邊,緊挨著皇宮)

    繪畫並不急,選擇觀摩的對象也不多。許道寧是最後一位了,這是刻意安排的。若是將他放在第一位,其他人會作何想?難道我的畫技居然連一個賣藥的江湖藝人都不如?

    考慮到他的困境,鄭朗還備了五十兩銀子。

    上了牛車,駛向樊樓。

    找了好一會兒,終於找到這個「老江湖」。

    此時。畫已經畫完,正在賣藥。大約身體很好,天很冷了,但他依然穿著一件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的短狗皮裌襖,上面還沾著一些油腥污詬,光著大膀子,下面穿著一條厚麻布黑長褲,用一根麻繩繫在腰上。

    手中拿著一包藥,不是狗皮膏藥,但黑乎乎的,也不知道用什麼藥材提煉出來的東西,能不能治病,更讓人懷疑。不過此人特別有力氣,一邊舉藥,一邊吆喝它的種種好處。

    大約意思就是偉了的哥,吃了它能金槍不倒,腰肌勞損的,吃了它,第二天就能活蹦亂跳,上了歲數的吃了它,幾天後就能年青十歲。敢情比神仙的丹丸都管效。

    嘴巴功夫很好,不時地引來一片歡笑聲。有的人看他搞怪,又是很賣力,不管怎麼說,畫到現在,又說到現在,於是真掏了錢,買了兩包這種可疑的黑藥膏,但回去會不會吃的吃兩回事。

    江杏兒捂著小嘴,驚訝的說:「你找的是他?」

    「是啊。」

    「怎麼是他?」江杏兒出身也寒酸,可再也沒有想到鄭朗居然向這樣的人觀摩。

    「英雄莫問出處,你看他的畫。」

    鄭朗歎息一聲,就是這樣隨意畫出的作品,亦有可圈可點的地方,為什麼淪落至此?

    分開人群,擠了進去。

    起先圍觀的人愣了一下,那家的小屁孩,忽然有人認出來,道:「鄭家子。」

    「忽啦!」人群全不看許道寧在裝巧賣乖了,一起盯著鄭朗。許道寧怒氣滿面的盯著鄭朗,管你是什麼鄭家子,還是李家子,敢情你一來,我大半天白忙活了。

    鄭朗卻徑直走到他身邊,一拱手說道:「見過許先生。」

    「啊呃。」散漫的應道。

    但人群很驚訝,先生是長輩,是老師,這時代一個很尊敬的稱呼。鄭家子怎麼將這個稱呼放在這個賣膏藥的人身上?

    鄭朗也不多言,又說道:「請賜教。」

    說著接著許道寧的工具,沒有在紙上或者絹上作畫,而是在一個團扇上繪圖,另外許道寧所帶的顏料也不全。這是仿南宋畫家吳炳的《出水芙蓉圖》。

    這幅圖最搶眼的就是那朵紅蓮花,幾乎佔去了整幅圖畫的一半的面積,剩下的就是綠葉,其餘的空間不足四分之一。很難想像這麼大面積的紅花綠葉,能艷而不俗,鮮而不火。但這幅圖畫通過顏色的搭配,明暗的分佈,空間的調整,居然就做到了。最難得的是蓮瓣的形狀、角度、色澤與光感的安排。

    通過這些安排,使整幅圖畫十分亮麗而又端莊,正好與許道寧的峭拔畫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圖畫不大,可是工筆畫,十分費時間,花了兩個時辰才將它畫完。

    但許道寧並沒有多少興趣,若不是吃飯的傢伙讓這個小傢伙「霸佔」,他都想提起行李,重新挪一個窩,你畫你的,我謀我的生計。飯都吃不飽了,那有心思看你的畫。

    可來到京城也有一些日子,知道眼前小傢伙的名氣,又不敢象對其他人一樣,提起拳頭上去就來一頓飽拳,鬱悶的站了近兩個時辰。鄭朗在畫,外面的人是越圍越多,可真正針對的對象,根本就沒有看上兩眼。

    整一個對牛彈琴。

    鄭朗將筆丟下,對許道寧再次拱手道:「請。」

    我畫完了,到你畫了。

    然而許道寧鼻孔朝天,暈,你是誰啊,讓我畫就我畫啊。根本就沒有搭理鄭朗。
weichang95 發表於 2012-7-3 00:08
第一百十四章 粉琴

    眾人大嘩。

    這一趟鄭家子出行可謂是轟轟烈烈,所找的每一人無不是大家。書道上面的歐陽修、范仲淹、文彥博大多數人沒有看到他們的字,可是才名早已名揚在外。京城的杜衍與周越更不用說了,蘇氏兄弟也薄有才氣。

    畫道上數人,燕肅的畫多數人未見過,可聽說過,宋澥的畫技同樣聽聞了,但哥只是一個傳說,恐怕他的畫連皇帝都沒有看到是什麼樣子。燕文貴與

    高克明是大國手。

    你一個賣藥的算那一門子殺出來的?

    對鄭朗選擇了此人不解,也替鄭朗不值。

    然而鄭朗並不生氣。

    都不想悠雅?誰不想過舒服的生活?但又有幾人能做到呢?

    此時許道寧連生計都成問題了,還有沒有心思與自己交流畫技?

    微微一笑道:「先生那幅畫小子看中了,能否將它買給我?」

    「行啊,你給多少錢?」賣狗皮膏藥與賣畫一樣,只要有錢就行。

    「五十兩銀子如何?」

    圍觀的人再次嘩然,有的喊道:「鄭家郎,多啦,給了一百個銅板,就樂死他。」

    「不能給,小哥子,不值。」

    是多了,陳某出千金是特例,一則那幅《春龍起墊圖》乃是高克明得意之作,二是商人的地位仍遠遠趕不上士大夫,就像後來的切爾西與曼城買球員,明明一千萬的身份,輪到他們買就變成了三千萬。真實的行情,像黃克明與燕文貴這幾個頂級大家的大幅佳作在一百金開外,當然,若是代表作,比如燕文貴的《江山樓觀圖》,再多的錢帛都不好衡量。再次一點的大幅或者難得精緻雅約的小幅只有幾十金。若是尋常的小幅,同樣不過在幾兩銀子到幾十兩銀子之間。

    只論畫,許道寧剛剛畫的這幅《秋山圖》頂多十兩銀子。這是拋開名氣的,若是現在賣,鄭郎這幅仿《芙蓉出水圖》很有可能能讓人用幾十兩銀子買走,許道寧這幅畫有可能都沒有人出五百個銅板去買它。

    許道寧一張老臉終於漲紅了,嚅嚅道:「不值,多了。」

    「不多,他日君之畫技必然名揚天下,只是現在還沒有慧眼相識。」鄭朗很溫和的說道。宋代有許多讓後人啼笑皆非的怪人,許道寧也是其中之一,可多半卻是生計所迫。若是他像燕文貴一樣,被畫院賞中,會不會如此呢?又伸手道:「請。」

    五十兩銀子收下了,許道寧此刻三斗米就讓他折了腰,況且五十兩銀子!認真的畫了起來。這一次是一個中軸,也畫得更用心。直到傍晚這幅畫才畫好,鄭朗就站在邊上看。因為畫得仔細,單論畫技,這幅《春山林溪圖》已不亞於他的名作《漁父圖》多少。僅這幅圖,不論觀摩帶給他的啟發,五十兩銀子也值了。

    「謝過。」鄭朗接過畫,再次施禮,上了牛車離去。來就是來,走就是走,從來不拖泥帶水,因此姿態很瀟灑。許多百姓眺望著他的背影消失,然後艷羨的看著許道寧。明天這個賣藥的就名揚京城了。

    事實也如此,第二天終於有人登門求畫,先是商賈,後來逐漸名氣起來了,他的畫得到更多的人承認,居然都有士大夫向他求畫。不過這小子死性不改,有了錢,狂吃狂喝,老酒吃高了,在京城與一哥子發生了衝突,將這個哥子打得半死,結果又逃回了長安。前面到了長安城,後面就被衙役圍上,賠了一大筆錢,知道是他的稟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此案哭笑不得的消結。

    然而這種稟性,打死國畫院的官員,也不敢將他納入畫院中來。老小子,行徑太過惡劣!

    ……

    繪畫不僅是山水,還有人物、畜獸、花木翎毛、鬼神、屋舍,這是一門博大精深的藝術。

    但鄭朗此行到此為止了,反對的人多,這一點很讓鄭朗感到無力,自己畫技還跟不上來,過於求急,效果不會很大,又不敢分太多的心。因此觀摩了三個大家足矣。

    還是很他帶來一些收穫的,不過這個收穫眼下是一粒種籽,還要等它發芽、長大、開花、結果,最後才能收穫。

    於是轉到另一行當去了,琴。

    第一個對象就是柳玉娘,當初還有一個約定要承諾。

    吃了晚飯,來到紅嶂館,讓一個龜奴通稟一聲。不久後,柳玉娘身穿著一件大紅毛氅,迎了出來,來到鄭朗面前,伸出酥嫩的小手交疊在小腹上,按腿叩首,手撫鬢角。也就是萬福禮,非是滿清的萬福禮,而是宋代的撫鬢萬福禮。

    略過隆重,一般女子欠一下身,就表示行過禮了。

    這是表示對鄭朗尊重的。

    「不敢當,」鄭朗虛扶了一下,帶著江杏兒與四兒來到柳玉娘的香閨。柳玉娘有些幽怨,心裡想到,你到我閨房裡,幹嘛帶兩個小姑娘一道過來,又不大好說。鬱悶的將鄭朗帶進了閨房,這是鄭朗第二次進入妓院行首的香閣,看了看,紅被疊浪,青帳卷雲,脂粉味也很重,香氣襲人。相比於江杏兒那間簡約的閨閣,柳玉芳的閨閣更濃艷一些,也多了一層曖昧的氣息。

    屋內也生起了炭火,溫暖如春,柳玉娘脫下了大氅,裡面是一件寶榴紅敞口薄紗長裙,裡面一件鵝黃色的胸圍。略略有些暴露,可也不算過份。不過因為胸脯很大,一變腰時,一對玉乳隱隱隱欲現。衣著不算暴露,可這樣反而更讓人心猿意馬。

    鄭朗歎息一聲,可惜了好名字。本名叫柳玉芳,不過宋代喜歡稱為女子為娘,所以多叫柳玉娘,這個名字很純潔的,然而這個女子雖沒有打過什麼交道,但絕對深諳歡場真味,在紅場中滾打不休的艷妓,與清純無半點關係。

    但自己只是能聽聽她的琴,無所謂。

    柳玉娘很客氣,又讓丫環沏茶,端上來一盆果子,熱情招待。鄭朗說道:「打擾了,我想聽一聽你的琴。」

    「喏。」更失望。

    不過轉念一想,自己又不想真與這個少年人發生什麼,要的是這個勢,兩次赴京,第一次入閣,是自己的閣,事情傳出去,自己奪琴風波也自然消解,於是臉上再度浮現微笑,道:「奴敢不奉命。」

    彈了幾首雅曲。

    京城的貴人多,因此多以雅曲為主。什麼樂鄭朗不計較,好曲子他腦海裡更多。關健是觀摩她的手法。單論琴技,柳玉娘名滿京師,的確遠在陳四娘之上。

    然而聽了幾曲後,鄭朗再度感到了格格不入的地方,一邊聽一邊想,忽然想明白。區別就是心性!

    琴曲最烈最孤最傲,一度都讓統治者拒之雅樂器之門,正是這種孤傲之意。琴彈得好的人,都有一種冷傲的氣質,比如嵇康,柳玉娘琴技絕對有了,可心性不夠。因此,琴音在她手底下滑出,流於艷媚。說通俗一點,人家彈琴是賦雅興,發心性,她彈琴,是為了「色」服務的。上哪兒尋找高潔之意?

    想到這裡,也觀摩了近一個時辰,決定離開。

    再說,是男人總有一點那個念頭,在這種香艷的環境下,柳玉娘穿著清涼,彎腰撫琴時,雪白的雙峰時隱時現,軟香膩人,就是鄭朗,又能分出幾分心思去觀琴?

    「這就離開?」

    「時間不早,打擾了。」

    「奴送你一送,」大約有些慌,手一撩,髮簪被她撩到地上,一縷烏絲立即披散下來,但沒有管,草草的將大氅重新披上,都沒有系嚴密,露出胸前一堆雪白,就將鄭朗送了出來。

    不知是不是她有意安排的。但走出來,別的狎客不是這樣看的,柳玉娘頭髮散亂,衣冠不整,似乎臉上有些潮紅,額頭上還涔出一層細密的汗珠。看到她香艷的模樣,一些狎客露出會心的微笑,甚至有人在心裡想,鄭家子為什麼還帶著兩個小姑娘進去,難不成……?
weichang95 發表於 2012-7-3 00:09
第一百十五章 高山流水

    鄭朗知道她這樣做,有一些用意的。但也不生氣。

    外面傳言自己風流成性,雖過,也不是捕風捉影,看看自己身邊兩個小美妹,不用風流如何作解?

    對這種場所,也不是很排斥,偶爾來一來,權當放鬆的。只是現在自己時間緊,歲數又小,還沒有到玩樂放鬆的時候。

    送至門口柳玉娘欠下身體,道:「鄭朗保重,奴不送了。」

    「謝過大家賜琴。」

    「這是奴的榮幸,不過下一次鄭郎來京城,奴想看看你戴花的模樣(指殿試高中遊街)。」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鄭朗哈哈一笑,挾著兩個小美妹,上了牛車。但經柳玉娘一些暗挑,這一夜春夢不停。第二天江杏兒進來替他收拾衣服,臉紅紅的道:「鄭郎,若想,奴今天晚上陪你……」

    「又來了,」繼續敲她的小腦袋。終是自己還小了些,再等等……

    今天同樣是白天出行,但在城外。

    牛車來到城外一個小村莊邊上,村莊的旁邊是一個小道莊。所拜訪的對象正在這所道觀裡。

    駛了過去,拍了拍道莊的門,裡面一個中年道人將門打開,問道:「小郎君,你要找誰?」

    「請問衛中正在不在?」

    「某就是。」

    「見過衛道長。」

    「你是……」

    鄭朗將來意一說。

    衛中正有些好奇的問:「你就是鄭州的那個鄭家子?」

    「是。」

    「請進,」衛中正讓他們進去,此時未揚名,寄住在這個道觀,十分寒酸。

    「鄙所簡陋,恕罪則個。」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何陋之有?」

    「哈哈,鄭小朗果然是一個雅人。不過我不解,你身後小婢所捧之琴也是一把好琴,為何還要求琴?」

    「那是先父遺留的亡物,小子不敢棄。這是為了另一個人……」這些人半隱半出,品性高潔,鄭朗也沒有隱瞞,將事情經過說了出來。

    「好。」石中正肅然起敬。

    僅是教了數月的琴技,居然讓這少年如此放在心上。並且那女的身份是如此的寒賤。眼睛又轉了轉,道:「琴我手中還有一把,擇日就要斫完,不過我有一個條件,聽聞小郎書畫之藝,舉世無雙,能否送一幅字畫給我?」

    「喏,道長之言,敢不從命。」

    說完了,替石中正畫了一幅《知音圖》。正面借用了陝西的那位大神名作《谿山行旅圖》畫意,畫了三座大山,同樣佔據了畫面的三分之二面積,但略有不同,除了借用了他的雨點皴皴山石外,略加了唐伯虎的長斧劈皴,山體更加險峻高大雄奇,山也不一樣,那是從三門峽看到的山,並且刻意僅畫了一座山頂,其他的兩座只畫到山腰部分,表達了山之高,以至畫面都容納不了。

    在這種壓迫雄詭的大山下,用了小斧皴與小釘頭皴,與卷雲皴勾勒更細碎的近景。一道瀑布茫茫從山上而來,會成小溪流下山腳下的大河裡。河邊有樹,有石。石上坐著一個樵夫。河裡有一艘船隻,船頭上坐著一個長者,正在撫琴,另外還有一個童子默然站在邊上伺立。

    嚴格意義上,這是鄭朗第一次畫出自己的圖畫。

    還有大雜燴的嫌疑,拼湊與斧鑿的痕跡十分明顯。不過這四年來畫了許多畫,這兩天又觀摩了三名頂級大作作畫,給了他一些啟迪。拋去缺點不談,整幅畫從氣勢,到喻意、佈局、構圖都算得上良作。特別是三座大山的雄奇與近景的細碎柔和古樸,對視覺更產生了衝擊力。

    畫很大,近一米高,四十多公分寬。鄭朗從上午太陽日上三竿開始畫,一直畫到天微黑,才吃力的將它完成。

    很難說值與不值,想斫一把好琴,材料充足,也要幾月時間,若材料不充足,以現在的工藝與條件,有可能需花費幾年辰光。

    況且情義本來就是無價的,不能單純的用金錢去衡量。

    「好畫,可否寫字?」

    「好,」鄭朗答道。提起毛筆又寫下了行小詩:伯牙楚宮前,彩舫揚帆楚江邊。

    澹然碧水拽殘日,曲氤環山飄寒煙。

    停棹泊舟望楓晚,對月輕吟鳳尾弦

    曲末有客礁上贊,高山流水便不散!

    還是講高山流水知音的故事。晉國的士大夫伯牙是楚人,晉王派伯牙出使楚國。完成了差事後,省視鄉里,與諸人友依依惜別,登上了楚王撥出的船隻往回返程。在路上泊了下來,對月撫琴。忽然聽到草叢中有動靜,士兵下去,抓來了一個樵夫。問其原因,原來砍柴晚了,正好聽伯牙彈琴,覺得妙,於是潛於礁上草叢中。

    伯牙大笑,汝也聽彈。但小看了人,此人名叫子期,一番交談,讓伯牙心折,於是為之撫琴,試其真正本領。一弄琴弦,心有高山,子期說:「美哉洋洋乎,意在高山也。」琴音一改,又說:「美哉洋洋乎,其志在水。」讓伯牙更為心折,憐才意起,贈金勸其苦讀。

    第二次出使楚國,刻意去尋子期,誰知道子期自他勸說後,白天砍柴,晚上苦讀,心力耗盡,染疾身亡。伯牙來到子期墳前大哭,哭完後說道,子期不在,誰能聽懂我的琴音。將鳳尾琴摔碎,自此不彈琴了。

    這是琴史上的美事,可結局終是慘了些。於是鄭朗詩中僅摘了前面的故事,用了便不散結束。也是取了雅意。

    「好字,好詩。」衛中正喜不自勝,又說道:「小郎可否為我彈一曲高山流水。」

    這句話有喻意的,我是子期,你將會是晉國的士大夫的伯牙,前途無量。

    換一般人,要麼真會彈起來,那就不美了。要麼會悖然大怒,那更不能碰這些雅物事了。

    鄭朗微微一笑道:「我們合奏如何?」

    「好!」

    兩人取琴合奏了一曲《高山流水》。此時小村莊也讓他們驚動了。衛中正沒有名氣,可此時鄭朗風頭正勁,來了許多圍觀的百姓。但兩人仿若不覺,一邊彈奏一邊對著微笑。

    曲罷,兩人再次哈哈大笑,也不告別,太俗了!

    一邊笑鄭朗一邊抱琴登上牛車,返回客棧去。

    斫琴師一般琴技都很好的,自己都不會彈,如何斫出好琴,這不是後世的工業化。不過想要進步,還要另尋高人。

    這次所尋訪的一個人才是真正的古琴大師,高僧知日。

    也是北宋時很有名氣的一段傳承,其源於琴師朱文濟,為天下人公認為琴技第一。趙匡義將哥哥與侄子莫名其妙弄死了,怕天下人不服,於是弄出了許多名堂,替自己正名。包括對琴弦的改造,想將七絃琴改為九絃琴,想與周文王試比高低。

    這一改很是莫明。本來五弦有遺音彈不出來,於是後人增二弦補闕,正好七弦,盡得音妙。而且寬度也正好,否則成了九弦,手不大的,根本夠不著。或者一擠,弦與弦之間的距離同樣有著嚴格標準,擠到一起扎窩兒,還能有什麼音色。朱文濟面對趙匡義的壓力,始終不同意。

    古琴才沒有讓趙匡義糟蹋掉。

    其人早死,於是傳其門人夷中大師。但夷中同樣也死去了。夷中又將琴技傳給了知日與義海,後者比前者琴技更高明,但此時去了越州法華山練琴。到越州去觀摩一下琴技,那是不可能的。

    可知日在京城的一家寺廟裡。

    拜訪的對象正是他。

    寺廟不大,但是遞了名帖進去後,小和尚跑出來說道:「鄭家小郎,我家師父說不見。」

    居然再度吃了閉門羹!

    鄭朗沒有氣妥,反正要等衛中正的琴,還有十來天時間。於是坐在寺院門口,將古琴放在石頭上,開始彈奏起來,先彈《秋江夜月》,宋代肯定沒有,最早見於明代,根據張繼的那首名詩月落烏啼霜滿天譜寫的,其中有一個特殊的指法,叫打圓,用它描寫鐘聲,很有意思的一個技法。

    大和尚,你心動不心動?

    一曲結束,沒動靜。再來,又是明人根據蘇東坡與一妓女相愛故事改編的《古琴吟》。曲子很幽怨。

    然後又到了《春曉吟》,一團和氣!春風滿面!

    再到姜夔的《古怨》,有激昂壯烈,也有苦悶悲憤。

    接著又轉到了《雙鶴聽泉》,超然出塵。

    寺院的大門再度打開了,一個不到四十歲的大和尚走了出來,說道:「阿彌陀佛,小施主,你太刮躁了。」

    但接下來說了一句讓江杏兒與四兒膛目結舌的話:「這些好曲子,生生讓小施主埋汰,作孽啊作孽!」
weichang95 發表於 2012-7-3 00:11
第一百十六章 談生意

    「大和尚,出家人講究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小子有沒有埋汰這些曲子,與大和尚有何關係?」鄭朗微微笑道。

    據傳這個知日高僧隱居此寺中,只知道他琴技很高明,然而無論什麼達官貴人求他鼓一曲,都不答應。想他出面,只能用非常辦法對付。

    「阿彌陀佛,小施主,你是刻意誘老衲犯下貪嗔罪過。」

    「沒有啊,難道你寺院門口禁止我彈琴嗎?四兒,將那幾本琴譜拿來。」

    「喏。」

    提前寫了十首古琴曲,對此鄭朗不在意,正如大和尚所說的那樣,以自己現在的琴技,這些好曲子在自己手上是有些埋汰了。並且自己分心太多,放在大和尚手中,才能真正將它發揚光大。

    這也是一種雅量。

    與他授新皴法,以及將那些字貼於嚴家客棧的牆壁上同是一理。百家齊放,才能讓這個民族有一個更好的文化氛圍。

    不過時間緊,僅默寫出十首琴曲。還有也不能一下子塞給老和尚,會驚奇它的出處,以後又不好吊老和尚的胃口。才四十不到,還有幾十年好活,以後慢慢來。

    十首曲子當中,就有剛才彈琴的五首曲子。

    接著了曲譜,一本本的翻,他在翻,知日的眼睛珠子就跟著他的手在動。鄭朗歎了一口氣,道:「小子本來好心前來賜譜,沒有想到人家出家人四大皆空,讓小子失望啊,杏兒將火舌拿來。」

    杏兒看到知日急得抓耳撓腮,笑嘻嘻的拿來火舌。

    不能燒,大和尚一把搶過火舌,道:「小施主,有何條件,請講來。」

    覺得很不好,又唸了一聲佛:「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給你一曲,傳我一年琴技。」

    「那不行,小施主本來以學業為主,耽擱小施主時間,老衲也不得清靜。十曲,」知日數了一下道:「十天。」

    「大和尚,你豈止是貪,簡單太貪婪了,古今往來,有多少琴曲留傳下來,居然一曲只授我一天琴技,諸位鄉親,有沒有這個理兒?」這一鬧圍上了許多香客。

    一個個感到很搞笑,有人湊著熱鬧道:「小郎說得對,大師條件太低了。」

    大和尚無奈,只好又道:「一曲二日。」

    「太少,一曲半年。」

    「小施主,一曲半年,十曲五年,難道小施主不參加科考啦?況且你出來時久,你家中還有娘娘,不怕她們擔心,三日足矣,十曲一月,你也要回去過元旦。」看來大和尚也不是真正不關心世事,聽說了一些鄭朗的情況。

    這一說,也有理。

    「三日太少,一月一曲。」

    「可你不準備回家?」

    「那是小子的事。」

    「百善孝為先,此舉不妥,真小施主愛琴,老衲用四日換一曲,還能趕得上元旦。」

    「半月,大和尚,不要心太貪了,我是一半一半的減,你居然一天一天的加,這不像是談生意的。」

    知日差一點氣得吐血,這是佛門聖地,居然是談生意!周圍的香客聽聞後,全部笑倒。知日無奈,只好又道:「五日吧,是老衲的底線。」

    「十日,這也是小子的底線,若不同意,四兒準備燒,將它燒掉,我離開此地,回鄭州安心讀書去。」

    「好來。」

    「若是十日,你難道在京城過元旦。」

    「大和尚,實際小子今年只叨擾你十幾天,其餘的寄存下來,下次來京你再償還。」

    「你太憊賴。」

    「小子不憊賴,大師是方外高人,小子如何說服大師?」大和尚默認下來,鄭朗也改了語氣,換成尊稱的稱謂。

    「進來吧。」知日無輒了,搖著頭,在諸人的哄笑聲中將他帶進寺廟後面的禪院,接過琴譜,開始授他琴技。

    這才是真正高明的師父,論琴的造詣,知日遠在柳玉娘與陳四娘之上。當然,若沒有陳四娘打下的底子,此時知日也未必有好耐心授他琴技。除非鄭朗出家為僧,落在此佛門中。

    ……

    這件事是笑談,也是美談。劉處擔心地跑到客棧來詢問:「鄭小郎,你越走越遠了。」

    「劉少監,無事,後生此次出來主要是尋字。琴畫無所謂,字尋得,任務完成了。只是承諾給人一把良琴,正在等候,琴成我就離開。況且,劉知州,後生這幾年來出來過幾次?」

    劉處不能回答。

    雖然這一次鬧得沸沸揚揚,然而仔細一想,也似乎沒有荒廢多少學業,四年多來,前年出來過一次,今年出來過一次,其他時間幾乎全部閉門在家苦讀了。比起其他的學子,這樣的出行,簡直是天壤之別。

    「而且此次心願一了,回家後,後生也要安心苦讀,準備科考。」

    「這才是正業。」

    「劉少監,放心吧,後生心中有數,要等琴,權當放鬆的。要不要後生為你彈奏一首剛學來的《風入松》?」

    「不能彈,以後最好都不要彈這曲子?」劉處變色地說。

    這有一個來歷,當年朱文濟不同意改九弦,趙匡義偏要改,改好了後,強行朱文濟彈琴,於是朱文濟便彈了這曲子。諸大臣離得有些遠,沒有看清楚,於是一起拍馬屁,說果然新琴新曲,節奏悠美。朱文濟譏諷地說道,九弦我不會彈,臣一直用的是七弦,其他兩弦碰都沒有碰,此曲更不是新曲,而是一首老曲子《風入松》。

    趙匡義與諸臣的尷尬可想而知。

    但鄭朗根本不在意,馬上小皇帝就要掌權了,你當著他的面說,你爺爺當年那麼干是錯的,小皇帝也不會生氣。除非自找沒趣,在朝堂上唾沫橫飛,說你爺爺毒死了太祖皇帝。

    還是有人說的,司馬光用隱晦的語氣,記錄了此事。可是後面幾個皇帝有誰怪罪過?甚至到了宋高宗時,大臣們直接將此事翻出來,強行讓宋高宗扶持趙匡胤的後代為太子。

    不過嘴上喏喏。怎麼辦,這位座師就是一個膽子小的人。

    得知自己學生不會再像字那樣,來一個悟畫悟琴,劉處這才放心的回去。

    鄭朗是準備回去了,開始在京城採購一些物品,是帶回家給幾位娘娘的。幾位大舅哥也要動身,順便給他們備一些禮物。來到了馬步街,一邊挑選貨物,一邊閒逛。

    夜晚來臨,東京城大街小巷反而變得更熱鬧。

    走了幾步,聽到一陣陣喝彩聲,擠過去看,見到兩個大漢手舞著長槍,槍技十分精湛,不時的做出互鬥的樣子,驚險萬分,引得旁者不停的喝彩。鄭朗也鼓起了掌。

    其實宋朝人不懦弱,懦弱的是畸形的國策,有的武人很牛,比如澶淵之盟前遼國入侵,二十多萬大軍壓境,先是進攻威虜軍城,與北宋勇將魏能戰了戰,耗了一些兵力,魏能後撤,契丹人壓上,結果後面另一個更猛的人率軍殺了出來,張凝,一年多前在一把大雨中殺上長城口,生生斬殺了兩萬遼軍的勇將。契丹人在這兩個勇將的衝擊下,大敗。

    威虜城不好啃,轉向了北平寨,可這個人更不好啃,田敏,只有五千人馬,不守反攻,主動出擊!用少數步兵居然戰勝了多數契丹騎兵。但還不滿足,就帶著這幾千步兵,趁夜殺進二十多萬契丹大軍中,差一點將宋真宗那個乾弟弟契丹皇帝給活捉了。

    這才是真實的宋軍。

    啃得大門牙都掉了好幾顆,只好再轉,轉到了保州。這個對象就好啃了嗎?楊六郎!

    也沒有讓楊六郎出戰,前鋒軍衝向保州,在一個密林裡遭到一片箭雨襲擊,只好下馬,下馬還是射,死了許多人,契丹人只好退走。既然是這麼龐大大軍的前鋒,最少也有五六千人吧。可真正放箭的宋軍有多少人?十人!僅是楊六郎手下小校孫密率領出來的十名斥候。

    契丹人聽到真相後全部傻眼了,還是早讓為妙,這個恐怕啃都啃不起。於是又在草城川與宋朝大將高繼勳交起手來,高繼勳讓賈宗在寒光嶺下設伏。但你設了伏,契丹人未必進去。這沒有關係,帶著人就殺過去了,勇猛不可阻擋,將契丹人像趕羊一樣趕到寒光嶺,此戰就擊斃了一萬多契丹戰士。

    可是後來宋真宗與一群文臣讓主帥王超設什麼軍陣,以為他們都有趙匡胤的本領呢,結果十幾萬人在哪兒不打仗,擺陣了,讓契丹人利用騎兵的機動xing,繞道殺進中原,澶淵城下。

    聽了聽,聽到了兩個大漢的來歷。又是退伍的軍卒,被逼無奈,來京城賣藝討生活的。

    對這些武人鄭朗實際從內心深處很敬重。

    一回槍舞完了,其中的年長兵大哥拿著托盤來到眾人面前乞賞。

    鄭朗從懷中掏出一錠碎銀,大約有三兩多重,扔到托盤裡。

    兵大哥一愣。

    「無妨,國家太平無家,百姓安居樂業,有你們的功勞。」宋代對文臣太優容,可對武人太苛薄了。這是他內心的話。說完了,見到諸人一起盯著他,京城此時認識他的人太多,趕緊閃吧。上了牛車,打算返回客棧。

    剛到街道的轉彎處,五個大漢凶狠的撲上來。其中一個身體靈活,一拳就打在他臉上,打得鄭朗眼睛冒金星。

    是誰揍我?

    此念僅是一眨眼的功夫,鄭朗就做出了反應,五個大漢來勢洶洶,自己是小孩子,兩個小美妹,一個老宋,如何能敵。並且有可能連杏兒他們都能拖下水,被狠揍一番。第二拳還沒有上來,從牛車那邊跳了下去,向剛才那兩個兵哥處一路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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