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竹書謠之阿拾 作者:文簡子(連載中)

uuuuuuuuuu 2012-6-24 17:30: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83 50187
mewwiekimo 發表於 2012-10-2 08:06

他們去哪裡了?我騎著馬從大門口衝了出去,路上空蕩盪地看不到一個人影。

   


    “喝!”我一踢馬肚直奔西門而去,為什麼這會兒連趙無恤幾個人都不見了,如果他們劫了叔媯是為了逼迫公子利打開城門,那不是應該立馬朝西面來嗎?

   


    不,這是公子利和太子鞝的生死之戰,公子利絕對不會因為一個女人就打開城門,太子鞝明明知道這一點,為什麼還要這麼做?!

   


    等我趕到西門之時,看到城樓上稀稀拉拉的幾個守兵,心中頓時恍然大悟,太子鞝今日主攻不在東門,而在西門!劫持紅藥、叔媯,不是為了打開城門,而是為了在攻城之時,擾亂軍心!

   


    我快馬跑到城門下,守衛的幾個步卒居然還打著鼾靠在城門上熟睡,一怒之下,我掄起馬鞭狠狠地在他們身上抽了幾下,高聲喝道:“都給我起來!”

   


    幾個步卒吃痛,爬起來拿了長矛把我團團圍住:“什麼人找死?”

   


    “公子利呢!符舒呢!大仗在即,你們居然還有心思睡覺!”我怒氣沖衝,心急如焚,“看什麼!還不快去喊人!”

   


    也許是被我的凶狠模樣嚇到了,一個步卒扔下長矛飛奔了出去,很快就從城樓上走下一個身穿甲胄的軍士。

   


    “什麼人?”來人高聲問了一句。

   


    “符舒!太子鞝今日要攻西門,快鳴​​鼓,調精兵和箭手上城樓!”我對來人高聲喊道。

   


    “阿拾姑娘,你不是已經……”符舒先是被我嚇了一跳,醒轉過來後,立刻命人擊鼓備戰。

   


    我跳下馬背急問道:“公子呢?為什麼城樓上才這麼幾個人?”

   


    “昨夜太子鞝在東門外列陣擊鼓,公子就調兵趕去東門了!”符舒忙回道。

   


    “趁現在天還未亮,你立馬派人把公子叫回來,東西兩門今日恐怕都會被攻。”說完我又對符舒身後的隨從道:“不管這裡還剩下多少人,全都拿上武器、旌旗到城樓上去,馬上!”

   


    雍城西門外是一片低窪地,如果想從西門攻入的話,不管是步卒,還是衝撞木,都需要爬上一個陡坡。即使沒有真正上過戰場,只要還有一點常識的士兵都知道,攻城最重要的就是速度。速度越快,死的人越少;越慢,死的人越多。爬坡仰攻,無疑會拖慢軍隊的速度,到時候死的人可能就是原來的兩倍甚至是三四倍。

   


    太子鞝坐擁七萬大軍已經狂妄到了極點,不過七萬對九千,即便強攻西門,他也有極大的勝算,更何況他現在手裡還有叔媯。如果戰鬥進行到緊要關頭,公子利身陷東門,他懷孕的妾室又被拉上城樓,屆時群龍無首驚慌失措的西門守衛恐怕片刻就會落敗。這樣一想,我不禁打了個冷戰,從現在開始稍微踏錯一步,就可能會帶來無法承受的後果。

   


    公子利的軍隊怎麼還沒有到,趙無恤他們也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如果這時候城外開始進攻,劫持叔媯的人也同時出現的話,我該怎麼辦呢!

   


    我在城樓下急得團團轉,陡然腳下的地開始微微地顫動,太子鞝的軍隊拔營進攻了!

   


    我飛奔上了城樓,如血的朝陽在天際緩緩地升起,烏壓壓的軍隊正排成整齊的方隊向城門移動,頃刻間,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一種從未有過的強大的壓迫感迎面襲來,讓我的膝蓋抑制不住地發軟。

   


    此時,城樓上每個士兵都握緊了自己手中的兵器,他們僵硬的臉透露了他們此刻內心的恐懼,但他們的眼睛卻死死地盯著遠方的敵人,這是一場沒有退路的戰爭,他們只能奮力一搏!

   


    “公子帶兵回來了!”一個小兵奔上城樓大聲喊道。

   


    太好了,城樓上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樣長舒了一口氣,但下一刻大家又都緊張了起來,因為敵軍已經到了城下!

   


    我轉身朝城樓下跑去,迎面卻碰上了公子利,如果命運可以自己安排,我絕對不願意在這種情況下與他見面。

   


    “阿拾?!”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公子,你總算來了,你府上的……”我剛一開口就被公子利緊緊地抓住了雙手。

   


    “阿拾,我是在做夢嗎?”

   


    “公子,我現在沒辦法跟你解釋,太子鞝的人抓了你府上的媯夫人,為的是要在進攻的時候擾亂你的心智。如果你還願意相信我,請給我五名士兵,我會幫你救出夫人,只是無論待會兒發生什麼事情,你都不要往城內看一眼,也請命令你的士兵,抗擊外敵時,誰都不要管城內發生的事!”

   


    公子利似乎根本沒有聽見我的話,他怔怔地註視著我的眼睛,驚訝、哀傷、喜悅,截然不同的情緒在他臉上飛快地變換。

   


    “公子……”我心中焦急不由拔高了嗓門。

   


    “阿拾,你不管要做什麼我都答應你!但今日之後,若我還活著,我想知道為什麼……”他深吸了一口氣,正色道。

   


    “我答應你!今日之戰不管有多慘烈,公子你都一定要活下來,因為我還欠你一個解釋。”

   


    我說完掙開公子利的手飛快地跑下了城樓。

   


    站在城樓下,耳邊不斷地傳來淒厲的慘叫聲,我不敢回頭看,也不能回頭看,我現在要做的就是盯緊眼前的這條路。

   


    片刻之後,一輛黑蓬馬車突然出現在長街上,我默默地舉起長弓,從箭箙裡取了一支淬了劇毒的白羽箭。臨走前,史墨給了我許多東西,見血封喉的毒藥便是其中之一。

   


    我把弓拉到最滿,半瞇著眼睛,死死地瞄准我的目標。嘣——弓弦猛顫,毒箭飛了出去狠狠地紮進了御車人的胸口。

   


    哼,連太子府的地鼠都鑽出來!駕車之人正是當日看守地牢的守衛之一,他們終年不見天日,難怪能逃過公子利和伍封的搜捕。

   


    車裡很快又鑽出來一個人,同樣也是太子府的守衛之一,這人一手禦韁讓馬車停了下來,另一手拿刀緊緊地勾住叔媯的咽喉。

   


    “快把弓箭放下,不然我就殺了公子利的夫人!”來人把刀橫在叔媯的脖子前,沖我大聲喊道。

   


    “誰都不許放,你們今天只能聽我一個人的命令。”我衝身後的五名士兵厲聲喝道。

   


    “去,把你們公子叫下來,我要出城!”男子把刀刃逼近叔媯的脖子,“如果他不下來,我就一刀宰了這個女人,一屍兩命!”

   


    “公子是不會下來的,你把刀放下,我可以考慮留你一條性命。”我笑著往前走了幾步。

   


    “別過來!如果公子利的女人和小孩有什麼閃失,你十條命也賠不起。快!把公子利給我叫下來!”我的步步緊逼讓男子焦躁不安。

   


    “媯夫人,公子讓我轉告你,今日無論如何他都不會邁下城樓一步,希望你能夠明白他的苦衷,待你死後,公子定會厚葬於你。”

   


    “不,我不想死啊……夫君,夫君,救我啊!”叔媯突然衝著城樓大叫起來。

   


    但是此刻沒有人理會她,彷彿除了我之外再沒有人能看見他們。

   


    “現在你相信我了?”我又往前走了兩步,對男子柔聲道,“你有兩個選擇,其一,你和媯夫人一起死,她死後厚葬,你死後餵狗;其二,你和媯夫人一起活,她繼續做她的夫人,你繼續做你的守衛,也許這次不用待在地牢裡。”

   


    “你是誰?”男子見我知道他的來歷頓時驚慌失措。

   


    “我自然知道你是誰,我還知道你家中幾人,現在何處。等你死了,我便殺了他們剁成肉糜和你混在一起餵狗,這樣你們一家人也算能死在一處。”我說完從背後取出一箭搭在弓弦上,“看到那人的死法了嗎?我在這箭上下了死咒,你即便只擦破點皮都必死無疑,不如我送你們二人一程。我們如今離得那麼近,箭從媯夫人的身體裡穿出去,再射進你的,只需費我一支箭,倒也省事。”

   


    那人的眼睛越瞪越大,像是白日里活生生見到了惡鬼。
mewwiekimo 發表於 2012-10-2 08:06
第九十章難續前緣
我微笑著舉箭對準了叔媯,她身後的男子大叫一聲,扔下刀連滾帶爬地朝城內逃去,逃出去五十多步,就被巷弄裡跑出來的趙無卹一劍刺死了。

   


    我收了箭,忙伸手去扶癱倒在地上的叔媯:“你沒事吧?”

   


    “別碰我!你這個賤奴,你居然敢拿箭對著我!我定要夫君砍下你的頭顱!”叔媯抬起頭來看著我,咬碎了一口銀牙惡狠狠道。

   


    我身後的幾個兵士嚇得立馬跪倒在地,拼命地磕頭:“夫人饒命啊!夫人饒命!”

   


    我一把甩開叔媯的手,冷冷地站了起來,對兵士們喝道:“都起來!跪在這裡做什麼?想活命?就給我上城樓殺敵去!”

   


    兵士們看了我一眼,拎起長矛,頭也不回地衝上了城樓。

   


    “放肆!豎子——”叔媯將之前所受的驚嚇全都化成了怒火,劈頭蓋臉沖我一通惡罵。

   


    “你做什麼了,把人氣成這樣?”趙無恤走到我身邊,挑眉笑道。

   


    “你還笑!你跑到哪裡去了?”

   


    “我們追殺了七個太子鞝的刺客,跑了的那兩個,燭櫝他們去追了。沒有找到媯夫人,我又不放心你,所以就到這兒來看看。”

   


    “媯夫人在這呢!”我朝坐在地上的女人努了努嘴,對趙無恤道,“我送她回去,你上城樓去幫公子利吧!”

   


    “你一個人行嗎?”無恤擔憂道。

   


    “城若破了,我也活不了,你還是趕緊去吧,千萬小心!”

   


    “你也小心!”他按了按我的肩,提劍奔上了城牆。

   


    “走吧,我送你回去!”我蹲下身去扶叔媯。

   


    她重重地甩開我的手,厲聲道:“我哪裡都不去,我要在這裡等夫君。”

   


    “好吧,那我就在這裡陪你一起等。”我找了個能擋流箭的地方,盤腿坐了下來,對叔媯喊道,“你也過來坐吧,不然被流箭射死了,沒辦法跟你的好夫君告我的狀!”

   


    她瞪了我一眼,訕訕地支起身子走到我身邊坐下:“你是誰?是男是女?”

   


    “我是鬼,一個你有三分像我,我有三分像你的鬼。”我看著她微笑道。

   


    “你是……”她捂著嘴巴,一臉懼怕地看著我。

   


    “是,就是我。所以你猜,待會兒你向公子告狀的時候,他會幫我還是幫你?”我伸手拿下她捂在嘴巴上的手,嗤笑道,“而且,我覺得我跟你長的沒有半分相像,也許待會兒要讓公子好好看個清楚,那樣他才會明白,叔媯就是叔媯,阿拾就是阿拾。”

   


    “我要回府,送我回府!”叔媯搖晃著站起身來,朝公子府走去。

   


    我輕笑一聲搖了搖頭,心中暗道:哎,為什麼這女人非要我這樣撕破臉皮才肯聽話。

   


    把叔媯送到公子府門口後,我沒有跟著進去,因為不知道與紅藥面對面時,我該說些什麼,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絕不會為了我還活著而高興,一個性格乖張的叔媯已經夠她受的了,再加上一個我估計會把她逼瘋。

   


    雍城的戰鬥從清晨一直持續到了黃昏,當殘陽染紅了天空,雙方的兵卒都已經精疲力盡,日入時分,太子鞝終於收兵了……

   


    我爬上東門的城牆,卻被堵在了石階上,士兵們正在向下搬運城牆上的屍體。這些面目模糊,殘缺不全的屍體,今天早上還都是活生生的人,會說會笑的人。

   


    我屏住呼吸衝上了城樓,支著膝蓋深吸了一口氣,卻差點被濃郁的血腥之氣熏暈。東門外的沃野上,到處都是屍體,外牆根下更是疊滿了想要衝入城內的巴蜀士兵,他們中有的連腦殼都已經被石頭砸碎,只留下一個大大的血窟窿,像一雙雙猙獰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

   


    我顫抖著往後退了一步,跌進一個堅硬的懷抱,我轉身緊緊地抱住他的腰,企圖用這熟悉的感覺驅趕心中的恐懼。

   


    “下去吧,公子來找你了。”他嘆了一口氣道。

   


    我整理一下自己的心緒,邁步走進了木樓,公子利正穿著一件血跡斑斑的戰袍背對著我站在案幾後。

   


    “阿拾,見過公子!”我跪地見禮。

   


    “起來吧!”公子利握著我的手臂把我扶了起來。

   


    他的眼睛佈滿了廝殺過後殘餘的血絲,他的髮髻凌亂,皮甲帶血,手臂上被劃了好幾道傷口,整個人看起來狼狽不堪,卻比記憶中那個謙謙貴公子要更像個成熟的男人,沉穩的主將。

   


    “陪我出去走走。”他看著我的眼睛柔聲說道。

   


    “諾!”

   


    我們一前一後地走出木樓,爬上了城門左側的一座箭塔,他伸手拉了我一把,帶我坐在高高的木架之上。

   


    此時天色已暗,城樓下有一隊士兵正藉由夜色的掩護,收集屍體上的羽箭,脫取敵軍兵卒身上的皮甲。

   


    “在渭水里找到你的屍體時,我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你,直到發現這把匕首。”他從懷裡掏出那把寶石匕首,“我把它送給你,卻從來沒有想過有一日會在你的屍體上把它拿回來。”

   


    “對不起,我當時被人打暈了,等醒過來時,人已經離開了秦國,衣服和匕首也都被他們拿走了,不過我還留著這個。”我從頸項里拉出了那塊碧玉環,“幸好貼身藏著沒有被他們發現。”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公子利緊緊地抓著我的手,緊得讓人發痛,“誰抓走了你?你是怎麼逃出來的?為什麼現在才回來?”

   


    “太子鞝找了刺客想殺死紅藥,阻礙你和百里氏的聯姻。為了救出紅藥,我只能以身相替。”

   


    “果然是太子所為,當日紅藥被救而你莫名失踪時,我就已經猜到了。”

   


    “抓我的那些人倒也不是窮凶極惡之徒,他們發現自己抓錯了人後就打算放了我,只是在放我之前給我下了咒術,奪去了我的聲音也讓我忘了自己是誰,直到巫士明夷救了我。”

   


    “巫士明夷,那天能通鬼神的小童……”

   


    “小童既濟就是我,只是我當時雖然記起自己是誰,卻為時已晚。”為了隱瞞在天樞的一段過往,為了不讓公子利遷怒明夷,我只能編了一個謊言來騙他。

   


    “所以,你才會在婚禮上哭,所以你才知道我們那麼多的過往。”公子利苦笑一聲,如夢方醒,“我和你面對面坐著卻沒有認出你,你明明就在我手邊,我卻沒能抓住你。”

   


    “你不要自責,巫士說,我是被神選中的巫女,我這一生都不能嫁人,如果違背了神的意願,上天就會降下災禍。今日我把你從東門叫回來,救下你的夫人和孩子,也都是受了神旨。公子,你注定要成為秦國的國君,你既然承了天命也就必須割捨掉一些無法屬於你的東西。”

   


    “比如你,對嗎?”他抬眼怔怔地看著我,神色哀慟,“這就是你回來的理由?告訴我你還活著卻永遠不可能屬於我?”

   


    “公子……”

   


    “不,我不會再放開,這一次我絕不會放開你!”他猛地一拉將我緊緊地抱在懷中,“阿拾,留在我身邊好嗎?我不管上天會降下什麼災禍,所有的懲罰都讓我來領……”他用手指輕輕地摩挲著我的頭髮,聲音哽咽晦澀。

   


    “上天會讓我死……”我幽幽地在他耳邊嘆道。

   


    他抱著我的手驀地僵住了。

   


    “鴻雁於飛,中心藏之,吉士顧我,何日忘之?公子,你若想我好好地活著,便忘了我吧,阿拾今生注定是要負你了……”

   


    他怔怔地鬆開雙臂,一雙滿是傷口和血污的手顫抖著撫上我的臉頰,他沒有說話,只是用他哀傷的眼睛靜靜地看著我的臉,良久他閉上眼睛長出了一口氣:“我明白,我不能再害你一次,我只要你好好地活著。”

   


    “謝公子憐惜。”我按下心中的感動,輕聲回道。

   


    “伍將軍知道你沒死嗎?”

   


    “和公子一樣,是這兩日才知道的。”

   


    “你以後還會住在將軍府嗎?我還可以和以前一樣去找你嗎?”

   


    “我如今拜了晉國太史墨為師,此後幾年應該都會住在新絳。公子若想見我,每年祭天的時候可以派人來晉國接我,無論我將來人在哪裡,都會虔誠為公子和秦國祈願。”

   


    “我以為爭過了伍封就能得到你,沒想到最後我們兩個都沒有爭過天命。”公子利把寶石匕首重新遞給了我,“這是你的,如今還給你。還有,我不要每年只見你一次,我若想見你,便會派人去晉國接你,來了以後,不管你是要做祭祀還是小住,我都隨你。”

   


    他信了我的謊言,深情而真摯的眼神讓我羞愧無比,只能含淚點了點頭。
mewwiekimo 發表於 2012-10-2 08:07
第九十一章重大危機
我和公子利肩並肩坐在箭塔上,頭頂遼遠而清冷的夜空上掛起了無數的星點,公子利望著渭水河邊連綿數里的敵帳和屍橫遍野的平原,神情黯然。

   


    “阿拾,我要爭那個位置究竟是對是錯?如今為了我一個人的野心卻要這麼人為我而死。”

   


    “公子認為太子鞝以秦國​​之地換取巴蜀聯軍的支持,是對是錯?”我轉頭看向他,他雙眉緊蹙,眼神卻異常的堅定。

   


    “當年周平王被犬戎侵奪了岐、豐之地,才無奈把岌岌可危的鎬京舊地封給了秦人,帶著王室遷都到了平陽。穆公時,秦人開地千里,強逐西戎,我們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浸滿了先人的熱血,莫說拱手相讓五十里沃野,只要我還活著,我連一寸都不會割讓給巴蜀。”

   


    “所以錯的人是太子鞝,上天也因為他的無德而拋棄了他。有朝一日,若公子登上國君之位,要務必牢記,只有行德政才可以得天道。”

   


    “如果雍城能夠度過此劫,利必定會遵循天道施行德政。在我有生之年,利定要像穆公那樣成就一番偉業,叫中原諸國不敢小覷我秦國。”

   


    我握緊公子利的手笑著點了點頭,而後遙指著頭頂上的一組繁星,緩緩道:“公子你看,那是鬼宿眾星官之一的'弧矢','弧矢'星動則其下分野有兵亂,因而我才能預知秦國今日之亂,才會奉天命來助你。如今,'弧矢'定而歲星出,說明一切都將有好的轉機,公子只需靜心等待,不日太子鞝定會兵敗。”

   


    “阿拾,你何時習得占星之術?”公子利疑惑地看著我。

   


    此時一陣風過,我不禁打了個冷戰,搓了搓手臂笑道:“太史墨精通陰陽占星之術,能預卜天下十年之事,我如今只是學了點皮毛。”

   


    “你可是冷了?”公子利捏了捏我的手,站了起來,“起風了,我帶你下去,你得趕緊加件衣服。”

   


    “嗯。”我隨著公子利從箭塔上爬了下來,看見不遠處一條長長的人龍,“公子,他們在做什麼?”我問。

   


    “在領護胸皮甲吧,戰前設下的獎賞,凡步卒者殺敵十人便可以領一件皮甲護身。”

   


    “這裡少說也有百來號人,雍城哪裡還有這麼多皮甲?”

   


    “死人身上扒的,有秦軍的也有巴蜀士兵的,他們明日若是戰死了,這皮甲還是要扒下來換給別人穿。”

   


    士兵們如獲至寶似地抱著那些沾染了血污的皮甲從我們眼前經過,他們的臉上帶著驕傲和欣喜,因為懷裡的皮甲是他們今日奮勇殺敵的證明和獎賞。我看著他們的笑顏,心裡不由地生出一絲哀慟,在他們中間不知能有幾人活到明日此時。

   


    “他是你的朋友?”公子利指著遠處的趙無恤道。

   


    “他是晉卿趙鞅的庶子,名喚無恤。”我清了清嗓子輕聲回道。

   


    “此人劍法卓絕,不在伍將軍之下,實是個人才。”公子利感嘆道。

   


    “他身上藏了很多秘密,是個讓我看不透的人。不過他是個好人,是個可以信賴的朋友。”我望著遠處抱劍的趙無恤微笑道。

   


    “公子——”我話音剛落,遠處跑來一個戴冠的侍衛,附在公子利耳邊輕語了幾聲。

   


    “阿拾,我現在要趕回西城,你可與我同去?”公子利沉聲問道。

   


    “我與將軍還有事相商。”

   


    “那這幾日你要千萬小心,等戰事完了我再來找你。”公子利說完翻身上了侍衛牽來的馬,跑出去幾步又折了回來,高聲道,“阿拾,你能回來我很高興。”

   


    “快去吧!”我笑著揮了揮手,目送他離去。

   


    “你果真不缺愛慕之人啊!”趙無恤抱著劍走到我旁邊,歪著腦袋調侃道。

   


    “你沒受傷吧?伯嬴和燭櫝呢?”

   


    “你放心,誰能傷得了我啊!”他輕揚下巴一臉傲氣,“伯嬴正在裡面和她未來的夫婿爭辯穀倉守衛的事,燭櫝今日救了一個差點被刺客劫殺的秦女,現在恐怕已經鑽到人家姑娘的被窩裡去了。”

   


    “他們抓到刺客了?”

   


    “只抓到一個,剩下那個據說憑空不見了。”

   


    “不見了?”我跟在無恤身後慢慢地踱回了木樓,走到門口突然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紅雲兒,你和伯嬴都在這裡,那穀倉那邊現在是何人在暗中守衛?”

   


    “燭櫝說他會在守衛交替之前趕回去的。”

   


    “可你不是說他上了一個秦女的床?”

   


    “你為何和我說這些男女之事時都不會臉紅,莫非你從來沒把我當做一個男子?”趙無恤突然冒出一句奇奇怪怪的話。

   


    “你在說什麼?這與穀倉守衛有何關係?”

   


    “哎!我是說,燭櫝他自有分寸,你無需緊張。”

   


    “將軍明明下令所有城民在戰時一律不得外出,這怎麼又跑​​出了一個差點被劫殺的秦女?劫殺秦女的刺客呢?”

   


    “被燭櫝殺了。”

   


    “另外一個刺客突然消失了?”

   


    “嗯,長姐是這麼同我說的。”

   


    “我怕燭櫝會有危險,你可知道那秦女住在哪裡?”我心裡突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興許長姐知道,你去問問她。”無恤話說到一半就被負責守城門的秦猛拉走了。

   


    我一路衝進伍封的房間,卻撞見伯嬴正紅著臉被伍封抱在懷裡,一時間退也不是進也不是,只能愣愣地站在門口。

   


    “你站在那裡做什麼?”伍封看到我高聲道,“快幫我把他扶出去。”

   


    “小嬴,你怎麼了?”我扶起伯嬴的一條手臂。

   


    “他今日追殺刺客的時候扭到了腳,剛剛又差點摔倒。”伍封轉頭對身旁的兩個小兵道,“快扶劍士回去休息!”

   


    “等一下!小嬴你可知道和燭櫝在一起的那個秦女住在哪裡?”

   


    “我想想,呃,好像是西城一戶靠市集的房子,家門口種了一排金黃色的萱草。我見她嚇得不輕就讓燭櫝留在那裡陪她一會兒,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

   


    “沒什麼,你先休息,待會兒我來給你上藥。”我笑著搖了搖頭。

   


    伯嬴百般不情願地被人扶了出去,走到門口回頭又問了一句:“將軍,穀倉的事?”

   


    “小嬴不用擔心,我自會安排。”伍封點頭回道。

   


    “小嬴可是發現了什麼?”伯嬴走後我問。

   


    “他覺得穀倉的守衛太鬆散了,在輪崗的時候又有空隙,要我再多派些人過去。”

   


    “這幾個晚上她一定是徹夜不眠地守著,所以今天才會不小心扭到腳。”

   


    “知道你在晉國有這樣一群朋友,我就放心了。阿拾,公子利那裡?”

   


    “沒事了,我說我是被神選中的巫女,今生不可嫁人,所以他不會再強求我。”

   


    “不嫁人………小兒,你才十四歲。”

   


    “以前我說不嫁人,是為了留在將軍府和你在一起,如今我說不嫁人,是因為不想被困在一個院子裡。齊魯之國,鄭衛之地,有機會我都想去看看。”我若無其事地笑了笑,伸手揉了揉他緊皺的眉頭,“等將軍成親了,就有人能照顧府裡了,到時候我了無牽掛,做個仗劍走天下的遊俠兒,豈不快哉?”

   


    他臉上不動聲色,可放在案几上的手,卻緊緊地握成了拳,沒有一絲血色,我把雙手​​輕輕地覆在上面,呢喃道:“我沒事的,沒事的… …”

   


    “報——”一個士兵飛快地衝進了房門,跪倒在地,驚慌失措道:“將軍,穀倉著火了!”
mewwiekimo 發表於 2012-10-2 08:07

第九十二章情迷刺客
一聽穀倉著火我立馬就跳了起來,對伍封道:“我和無恤去找燭櫝,你快帶人去穀倉!”

   


    二人分頭出了木樓,只見穀倉方向火光沖天,夜風夾帶著草木燒焦的灰燼迎面而來,這這時被禁止出戶的雍城民眾都跑到了大街上,一時間,驚叫聲,哭聲不絕於耳。

   


    “紅雲兒!”無恤騎馬從我身邊經過,我趕緊大叫了一聲。

   


    他聽見了我的聲音,調轉馬頭走到我身前,厲聲道:“你站在外面做什麼!快回房子裡去!”

   


    “我們去找燭櫝,穀倉的事留給將軍去解決!”我把手​​伸向他,他看了看遠處的大火,無奈把我拉上了馬。

   


    “現在去哪裡?”

   


    “去西市,找一家門口種了黃色萱草的屋子。”

   


    無恤大喝一聲帶著我飛馳而去,我坐在他身前回頭對他高聲道:“燭櫝救的那個秦女,就是失踪的刺客,她定是從燭櫝那裡知道了守衛輪崗的時間和有關暗衛的事。”

   


    “那小子總有一天會栽在女人手裡!”

   


    到了我們要找的那座房子,無恤拔出劍來一腳踹開了房門,我跟在後面衝了進去,卻看到了一副讓人面紅耳赤的場景。

   


    男子和女子的貼身衣物撒了一地,燭櫝正光著身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床鋪上,身上一點遮蓋物都沒有。我用手指捏起地上的一件外袍,遞給無恤:“快給他蓋上!”

   


    無恤嗤笑一聲,走了過去,把衣服往燭櫝身上一扔,用劍指著他的咽喉,喝道:“起來!”

   


    不料燭櫝卻毫無反應,我心中一頓,快步走了過去:“他可能是被下了藥!”

   


    無恤把劍收了起來,在房子里四處轉了轉。

   


    我翻開燭櫝的眼皮看了一下,然後用拇指狠狠地掐按在他嘴唇上方的位置,他吃痛終於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你醒啦?”我驚喜道。

   


    “我好高興……”他拉住我的胳膊,猛地一翻就把我死死地壓在了身下。

   


    我替他著急,他倒好,還沉醉在溫柔鄉里呢!

   


    “紅雲兒——”我扯開嗓子大叫了一聲。

   


    趙無恤的反應快到讓我震驚,從衝進來到一腳把燭櫝從我身上踹開,真的只有一眨眼的功夫,而接下來的事更是讓我大驚失色。他陰沉著臉,對著燭櫝的胸口,手起劍落,劃下了一道長長的血痕。

   


    “你瘋啦!”我連忙拿衣服按住燭櫝胸前的傷口,“燭大哥,你怎麼樣了?”

   


    “無恤!”燭櫝摀住胸口猛地坐了起來。

   


    “穀倉被燒了!”趙無恤說完猛地一踹門就出去了。

   


    燭櫝看了一眼胸前的傷口,苦笑道:“他是真生氣了,不過幸好準頭沒失。”說完在衣服上撕了塊布條隨便綁了一圈,“只是破了點皮,沒事,你趕緊出去,我要穿衣服啦!”

   


    我連忙把地上的衣服收了收扔給他:“沒事就好,那你快點!”

   


    等我們三人趕到穀倉時,大火已經被撲滅了,士兵們的臉都被熏成了焦黑色,因而顯得他們眼下的兩道淚痕格外明顯。糧草就是雍城的生命線,糧草被燒沒了,就意味著如果幾日之內援軍不到,雍城就撐不下去了。

   


    “將軍在哪裡?”我們迴轉到木樓,正好撞見從門裡出來的由僮。

   


    “和公子利、祁將軍、百里大夫在內室說話呢!”

   


    “我去向他們請罪!”燭櫝取下腰上的劍遞給我,視死如歸地往裡走。

   


    “你等一下!”我拉住了燭櫝,轉頭問由僮:“縱火的人可找到了?”

   


    “嗯,關在後院了,小嬴帶人看著。”

   


    “跟我來!”我扯了燭櫝往後院走去。

   


    一輪殘月之下,一個白衣女子披頭散發地跪在院子中央,伯嬴陰沉著臉,一連扇了她好幾個巴掌,接著又拿劍指著她的臉頰,一字一句道:“其他人在哪裡?城裡還有沒有你們的人?”

   


    伯嬴此刻像是變了一個人,森寒陰冷,下手狠辣。

   


    燭櫝大步流星地竄了上去,一把揮開了伯嬴的劍:“阿姐!”

   


    伯嬴看到燭櫝立馬緩下臉色,朗聲道:“你們來了,快,這就是那個燒了穀倉的女刺客。”

   


    燭櫝跪下身來,遲疑著撩開了女子覆在臉上的頭髮,他的聲音和他的臉色一樣,頃刻間頹敗下來,身子一晃重重地坐在了地上:“真的是你……你是太子鞝的刺客?”

   


    女子啐了一口血,抬首看了他一眼,默不作聲地低下了頭。

   


    雖然女子的兩頰紅腫,嘴角也在不停地往下滴血,但是我立馬就認出了她。

   


    “宓曹?”我兩步並作一步走到她面前,輕聲問道,“是你嗎?”

   


    她見到我顯然被嚇了一跳,身子往後一挪,驚恐道:“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你認識她?”趙無恤問道。

   


    “她是別人送給太子鞝的侍妾。”我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宓曹,她的樣子比那日站在奴隸販賣台上還要狼狽。我掏出帕子想擦去她嘴角流下來的血,卻被她一口咬住了右手的食指。

   


    “啊——”我吃痛想把手指拉出來,她卻咬得入骨。

   


    趙無恤見狀,用劍柄在她脊背上猛地一擊,宓曹兩眼一閉暈倒在地。

   


    “你怎麼樣?”伯嬴湊了上來,“天啊,肉都被咬掉了一塊!”

   


    “要趕緊把血止住。”無恤拿帕子在傷口上纏了幾圈,豎起眉毛責罵道,“怎麼這麼不小心!你和這女子有什麼仇怨,讓她想要喝你的血吃你的肉。”

   


    我看著帕子上不斷滲出的鮮血,心中暗道:宓曹能不恨我嘛,當年公子利是為了我,才拿她和樓府的人換了無邪,她今日淪為太子鞝的刺客,我也逃不了乾系。

   


    “我沒事,現在關鍵是要問出其他刺客的下落。”我對無恤道。

   


    “把她留給我吧!”燭櫝緩過神來,雙手一攬把躺倒在地上的宓曹抱了起來,根本不理會我們幾個的反應,徑自把人抱進了房間。

   


    “他這是想幹嘛?”伯嬴張大了嘴巴,“他不是又開始發瘋了吧!”

   


    “現在不是追究刺客的時候,城內糧草被燒,我們撐不了幾天了。”趙無恤沉下了臉,對現狀憂心忡忡。

   


    “穀倉裡被燒的只是粟米的莖幹,雍城的糧草藏在別的地方。”我正色道,“為了穩定軍心,今天晚上每個士兵都會領到三​​天的口糧。”

   


    “你早知道了!”趙無恤道。

   


    “我剛到雍城的時候就和將軍說了這事,我建議他把糧草從穀倉裡挪出來,再放些易燃的麥稈,粟葉在裡面,引誘太子的人來燒。這樣一來,太子鞝看到城中冒出火光,自然就以為糧草被燒了。”

   


    “太子鞝今日攻城死傷無數,一旦知道城內糧草被燒就必定會圍而不攻,想要逼伍封自己開門求降!可是這幾天,我們幾個日日守著穀倉卻從未見有人來轉運糧草啊?”

   


    “對!這是我原先的打算,但是早在我們進城之間,將軍就已經這樣做了。”

   


    “這麼說,我這幾日不眠不休,只是守著一堆乾草!”伯嬴聽完我和趙無恤的話才突然覺醒過來,“怪不得我說穀倉守備太鬆的時候,伍將軍一點都不在意。”

   


    “你不會怪他吧?”我小心問道。

   


    “我的嘴巴藏不住秘密,要是告訴了我,今日燭櫝恐怕就會一五一十地告訴那個秦女,穀倉裡裝的全是乾草。”伯嬴自嘲道,看樣子絲毫不介意自己這幾日的辛勞,反而很佩服伍封的謀略和遠見。

   


    “哼,她這張嘴巴用刀撬都未必能撬出東西來,還是長姐這樣的女人更可愛。”無恤揶揄道。

   


    “我們能做的就只有這些了,現在就只能期望援軍早點到了。”

   


    我話剛說完,燭櫝房間裡突然傳出女人淒厲的哭聲,大家忙不迭地打開門衝了進去,只見宓曹把頭深埋在燭櫝的懷裡,肩膀劇烈地顫動著,發自喉嚨深處的沉重的哭聲像是要把心底的痛楚都翻吐出來。

   


    燭櫝只是緊緊地抱住她,一聲不吭,脖頸上青紫色的血脈因為激動的情緒而突浮起來,不斷地跳動。

   


    這不是浪蕩不羈的燭櫝,眼前的這個男人分明在為懷中的女人而心痛萬分。

   


    我忽然覺得,燭櫝和宓曹,他們之間的牽絆,絕對不僅僅只是一夜的歡愉……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2 12:53
第九十三章 邾國宓曹

 
    宓曹最後哭累了就在燭櫝的床上睡著了,燭櫝站起身來合上了門,突然雙膝一屈跪倒在伯嬴面前:“阿姐,求你放她一條生路!”

    “我放了她?!”伯嬴按著額頭原地轉了兩圈,勉強平穩下心緒,語重心長地對燭櫝說,“我不知道你這次又在發什麼瘋,但是裡面這個女人是敵軍的刺客,她剛剛藥倒了你,燒掉了雍城的穀倉,如果伍將軍沒有事先把糧草運走,她這樣做就是要了雍城千萬人的命。這樣居心叵測的女人,你到底在迷戀什麼啊!阿匣,如果你不是晉人而是秦人,早就已經被拖出去砍頭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待會兒我自會向伍將軍請罪,珍匣只求阿姐能讓伍將軍饒了宓曹一命。”

    “將軍如何會聽我的?”伯嬴拉住不斷磕頭的燭櫝,心痛道,“阿匣,這女子到底給你下了什麼迷咒啊!”

    “阿姐,你如果告訴將軍你是卿相的長女,他一定會看在你的面子上饒了宓曹。”燭櫝拉住伯嬴的衣角,想了半天冒出這麼一句話來。

    “你真當是瘋了,他一沒有上門提親,二沒有問名納彩,我這樣跑去求他,你想讓我丟死人嗎?”伯嬴掰開他的手,往後退了好幾步,對無恤道:“你來同他說!”

    “阿匣,你求錯人了,你若想留下屋裡那個女子的命,該求這位大神才是。”無恤把愣在一邊的我推到了燭櫝面前,“且不說伍將軍,她若是問公子利要座金山銀山,只要公子利有,絕對眼睛都不眨一下,立馬送了她。等打敗了太子鞝,公子利就是新的秦國太子,到時候說要放個刺客還不容易。”

    這個趙無恤,燭櫝急成這樣,他居然還不忘打趣我。

    “子黯,你真的有辦法救宓曹?我不知道她和你之間到底有什麼恩怨,如果你能留下她的命,我現在就去砍下她的指頭給你賠罪!”燭櫝紅著眼睛,忍痛道。

    我和宓曹之間的恩怨?今日之前,她對我來說只是個一心想要爬上高位的勢利女子,得寵時拿鼻孔看人,淪為舞伎也不忘給我難堪。但是燭櫝今日的反應卻讓我很是意外,一個說起天下女人頭頭是道的浪子,怎麼會對宓曹這樣的女子一見鍾情?不,看他此刻的樣子,簡直就是情根深種。

    “我不要她的指頭,你只要告訴我,她到底是誰?和你又是什麼關係?”我把燭櫝拉了起來,狐疑道。

    燭櫝看了一眼我身後的趙無恤,聲音低沉沙啞地說:“她是邾國上任國君邾子益的小女兒,宓曹。”

    “就是她?!”趙無恤呵了一聲,湊到我耳邊道,“這個故事可長了,你若要聽,待會兒我來同你說。”

    他們倆果然是舊識,宓曹居然還是國君之女,我按捺下心中震驚,對燭櫝道:“你現在先別去找將軍請罪,等我同他說過了你再去。”

    “你肯幫我?”燭櫝攥緊我的手,連聲道謝,“子黯,只要你這回救了她,我以後隨你差遣,絕無怨言。”他說完放開我的手,長出了一口氣,拎起之前扔在地上的劍,殺氣騰騰地往外走。

    “你又要去哪?”伯嬴追上去問。

    “去殺了其他躲在城裡的刺客。”燭櫝拋下一句話就跑沒了影。

    “長姐,屋裡的女子可是阿匣找了五年的小姨母,你可要看好了。”無恤壞笑一聲道。

    “那你呢?”

    “我給小兒講故事去了。”他說完拖著驚呆的我上了屋頂。

    從小到大,我最喜歡聽故事的地方就是屋頂,空曠、安靜、沒人打擾,恰巧,趙無恤也喜歡在屋頂給人講故事,所以我們倆在這一件事上倒是一拍即合。

    “你先說還是我先說?”無恤指了指我受傷的指頭,笑問道。

    “你先說吧,太子侍妾怎麼會是邾國的公主?她和燭大哥又是什麼關係?”

    小姨母?如果趙無恤不說,我就算想破了腦袋,想到明年也猜不到這層關係。

    “燭櫝的爺爺是晉國掌管儀禮的行人,負責接待他國國君及貴賓。七年前他派了燭櫝的父親和十五歲的燭櫝前往魯國向大夫少正卯學習周禮。當時,邾國的公子何恰巧也在魯國學禮,他們一來二往就成了好友。因為邾國與魯國接壤,所以公子何便邀請他們父子到國中做客。”

    “燭櫝在邾國王宮認識了宓曹?”

    “正是,燭櫝在王宮做客時,意外結識了當時最受國君寵愛的小公主宓曹。兩年後,燭櫝同我說,他要去邾國求娶心愛之人,那晚我們兩個大醉了一場,可酒還沒醒就見到了邾國國君派來的使者。”

    “使者來做什麼?”

    “邾國國君為了拉攏晉國燭氏,把自己庶出的二女兒許給了燭櫝的父親為妾。這樣,宓曹就莫名其妙地變成了燭櫝的小姨母。邾國雖是小國,但臨近魯國,禮法制度森嚴,因而燭櫝想要求娶宓曹的事就化為了泡影。”

    想不到燭櫝和宓曹之間還有這麼一段過往,我心裡一陣唏噓,“那宓曹此刻應該在邾國王宮做她的公主,怎麼會淪落到秦國來?你剛才說燭櫝找了她五年又是什麼意思?”

    “就在同一年,吳國攻陷了邾國,俘虜了宓曹的父親,改立了太子革為新國君。公子何和宓曹是一母所出,在宮中得寵多年,太子革一直懷恨在心,所以他上位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公子何趕出邾國,把十三歲的宓曹許配給了年逾五十的大夫向氏。”

    “把十三歲的女孩許給一個白髮老翁,這太子革也太無情了!後來呢?”

    “後來便要問你了,燭櫝得知此事後立馬就跑到邾國去找宓曹,但她那時已經不知所踪了。燭櫝後來拋下燭氏嫡孫的身份,遍遊列國也是為了能再找到她。”

    好好一樁郎才女貌的佳事,到最後竟陰差陽錯淪落到這般傷心的田地,一個浪跡天涯,一個被賣為奴……

    我搖望著天邊一顆忽明忽暗的星辰,陷入了回憶:“第一次見到宓曹時,她是被人販子拐到秦國來出售的奴隸,我當時想買下她卻苦於沒有錢。後來,幸好公子利出現,替我買下了她。”

    “這麼說,你倒成了她的恩人?”無恤挑眉道。

    “不,她恨我是應該的。”我慚愧地搖頭道,“我本想讓公子利把她帶回府,但是那時我又遇見了無邪。”

    “就是你一直要找的那個朋友?”

    “嗯,就是他。他自小和狼群一起長大,尚不會人語,因為受了人販子長期的虐待,滿身是傷,我想買下他卻晚了一步,人已經被一個喜歡虐殺奴隸的大夫買走了。”

    “公子利見你救人心切,不會是拿宓曹和那大夫換了狼孩吧?”無恤用詢問的眼神看著我,嘆言道,“如果真是這樣,也難怪宓曹恨你了。”

    “公子利用宓曹換了無邪,那大夫見宓曹貌美,後來又把她送給了太子鞝。”

    “我想起來了,當日在太子府上我見過這個宓曹,她就是那個特意刁難你的舞伎吧?”

    我點點頭,瞥了一眼宓曹休息的房間:“我和她其實只見過幾次面,但是次次針鋒相對,水火不容,也許是我們兩人天生相剋吧!”

    我和宓曹的命運就好像是極端的兩面,一白一黑,一陰一陽,截然相反。她出生高貴,幼年倍受隆寵,卻輾轉淪落為奴;我出生寒微,行乞為奴,最後反而得到了將軍和公子利的憐愛。

    “這樣看來這個小公主還真是吃了不少苦頭。”

    “嗯,幸好還有燭大哥對她一往情深,人生自古福禍相依,也許今日之事恰是宓曹苦盡甘來的開始。”

    “說到情深之人,我倒想問問你公子利的事,聽說他在婚禮當日還讓人捧了你的舊衣入府。”

    “明夷同你說的?”想不到冷若冰霜的巫士也喜歡背地裡談論別人的事。

    “秦國未來的國君待你如此情重,你為何不願意嫁他?你當日若是嫁了,靠著伍氏手中的兵權和夫君的寵愛,若生下兒子定能立為秦國太子,繼承王位。這樣的好事,換做任何一個女人都不會拒絕。”趙無恤說完,好笑地看著我,似乎想從我臉上找到問題的答案。

    “你說的對,我之前怎麼沒有想到!”我拊​​掌而笑,“一個無父無母的乞兒如果能變成國君的母親,那該是多大的榮耀。將軍很快就會迎娶趙家的貴女,我又何苦為難自己……”我說完,用手理了理髮鬢,站了起來,“我現在就去問問公子,他可還願意接我入府。”

    “你當真?”無恤神色一凜,騰地站了起來,拽住我的手臂,“你這人平時倔強難馴,今天怎麼那麼聽話?公子利待你雖好,但你甘心做一個只生活在院牆內的妾室嗎?”

    我拂開他的手,板起臉來:“​​好與不好都是你在說,我自有我的決定。”說完便從屋頂上爬了下去。

    “不許去!”趙無恤從屋頂上跳了下來攔在我身前。

    “我若不去,宓曹待會兒被人拉出去砍了頭,到時候你同燭大哥解釋去!”我看著他一本正經的臉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紅雲兒,我是去救人,不是去嫁人,你可以放我走了嗎?”

    “你戲弄我?”他面色一僵,難掩尷尬之色。

    “誰讓你先調笑我的!”我輕哼一聲,繞過他跑了出去。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2 12:56
第九十四章 渭水送魂

 
    宓曹身陷太子府,皆因我而起,理該由我來結束。

    她雖然燒了穀倉,但城內糧草畢竟無恙,所以當我去求伍封和公子利時,公子利很爽快地便答應了,但伍封要求在大戰結束前,宓曹不得踏出房門半步。

    是夜,燭櫝提了三個人頭去見伍封和公子利,他們之間說了些什麼我不知道,但是這件事到此也算有了個好的了結。只是宓曹對我積怨已深,知道是我替她求的情后,對燭櫝大發雷霆之怒。

    當我從趙無恤那聽說這件事情後,躊躇了半天最終還是打消了原本要去看望她的念頭。

    五年的時間也許改變的不僅僅是宓曹的相貌,更多的是她的心。

    她現在就像當年四處乞討的我,仇恨著世間每一個人,仇恨他們的蔑視,仇恨他們蒼白的憐憫,而我比她幸運的是,我從未站上過雲端,因而也感受不到墜落深谷的痛楚。

    燭櫝日夜守在她身邊,企圖彌補她過去五年所失去的,但是我知道,一切痛苦的離開都需要時間,痛得越烈,需要的時間就越長。

    上一役,太子鞝損失了至少一萬兵卒,因而穀倉被燒後,他再也沒有對雍城發動過任何攻擊,反而把作戰的重心轉移到了即將到來的援軍身上。

    圍城打援,六萬對三萬,他的確還有勝利的希望,不過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如何讓他的希望破滅……

    在和敵軍僵持了十日之後,東西兩路援軍終於傳來了消息。從綿諸調來的一萬精兵已經聽照伍封的命令悄悄地潛伏在雍城西北面的密林裡,而公子利的兩萬援軍則在離雍城五里的地方安營扎寨,和太子鞝的軍隊遙遙相望。

    兵貴速而不貴久,伍封和其他三名主將連夜商討作戰事宜,力圖以少勝多,擊潰太子鞝的軍隊,而我和趙無恤畢竟是晉使,所以沒有直接參與他們的討論,忙裡偷閒地坐在後院聊天。

    “自從進了雍城就沒有見到你之前帶來的那幾個人,他們可是混出城去了?”我一邊小心翼翼地拆下手指上的布條,一邊問道。

    無恤把手邊搗好的草藥遞給我,放低聲音道:“他們如今已經成了太子鞝在軍中的護衛,只要這邊有所動作,他們就會殺了太子鞝擾亂敵軍軍心。 ”

    “巴蜀聯軍的軍心從未凝聚在太子鞝的身上,他是死是活對公子利來說很重要,對巴蜀兩國而言,卻不然,只要攻下雍城,即使沒有太子鞝,他們也能從秦公手裡強要到土地和城池。”

    這一次是免不了要和巴蜀聯軍對決了,一旦打開城門,就意味著我所有關心的人都要走上戰場與敵軍近身廝殺,單是這樣想,就讓我覺得不寒而栗。

    我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右手的食指,當日被宓曹生生地咬去了一塊肉,幾天下來雖然傷口癒合了,但仍是血糊糊的一塊,別說射箭,連曲起手指都會覺得巨痛無比。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無恤仔細地幫我纏好手指上的布條,“我現在倒是要謝謝宓曹咬你這麼一口,否則明天你怕是要站上革車衝到城外與敵人拼殺了。”他打上最後的結,抬起頭,好奇道:“阿拾,你昨天晚上和伍將軍說了什麼,他為什麼一早就開始在城裡收集耕牛?”

    我按了按包紮好的手指,裝模作樣地湊到他耳邊,小聲道:“秘密!”

    “到了明日我自會知道”,他冷哼一聲拔出腰上的佩劍,就著昏暗搖曳的燈光,用白布細細地來回擦拭。三尺菱紋長劍在火光的照射下發出凌厲的寒光,一如它主人此刻的神情。

    我拿簽子挑了挑案几上的那盞黑漆古猿頂豆燈,讓火苗燒得更旺些,靜靜道:“我讓將軍命人在耕牛的角上捆上匕首,在牛尾上系上葦草,等明日太子鞝開始攻擊東面的援軍時就打開城門,讓尾巴著火的牛群衝入敵陣。到時候,躲在西北面密林裡的一万精兵再以火光為訊,攻擊敵軍的側後方,和城中兩百輛革車和剩餘的六千兵卒一起發動奇襲,定能打太子鞝一個措手不及。”

    趙無恤停下手中的動作,隔著燈火沉吟道:“阿拾,你真是個可怕的對手……”

    我捏了捏他僵硬的手,微笑道,“仗打贏了以後,我們一定要好好喝上一回。”

    我相信很多年以後,雍城的老人們還會清楚地記得這風雲色變的一日。

    這是一個陰沉的秋日的正午,灰黑色的雲朵同遠處暗色的山峰連在了一起,像是一張大網囚困住了天與地。秋風透著森冷的寒意,夾帶著枯萎的樹葉在地上打著轉,從西到東,掃起一片黃沙。

    東門的城牆上只零星站了幾個箭手,太子鞝的軍隊連看都懶得看一眼,就趾高氣昂直奔五里外的兩萬援軍而去。

    我站在城樓的角落上,轉頭望了一眼城內。

    一門之隔的長街上,站滿了黑壓壓一眼望不到邊的士兵,他們手握戈戟,表情肅穆,六千人擠在一處卻鴉雀無聲。

    站在兵卒最前排的是伍封訓練了三年的一百名武士,他們帶甲執兵可以一口氣跑三百里,體力、速度都不是普通兵卒可以匹敵的。三年的時間,他們在靜默中積蓄著力量,三年後的今天他們將成為一把直插敵人心臟的尖刀……

    伍封將一支火箭點燃,舉臂射向天空,三個城門瞬間開啟,幾百頭發狂的公牛,角帶尖刀奔湧而出。一時間,地動山搖,沙塵滾滾,巴蜀兩國的步兵倉皇四散,受驚的戰馬拉著革車在自己的隊伍裡橫衝直撞,城外敵軍的軍陣頃刻間亂成一團。

    “發——”慌亂之中,城樓上萬箭齊發,數以千計的敵軍士兵根本來不及反應就已經中箭倒地,淒厲的叫聲在東郊的荒野裡此起彼伏。

    箭雨過後,兩百輛革車從中央的城門內魚龍而出,六千名兵卒在伍封的帶領下和及時趕到的一萬精兵一起截斷了敵人的後路。

    從正午到日暮,城下的吶喊聲,廝殺聲,尖叫聲沒有一刻停止。

    在兩面夾擊之下,秦軍越戰越猛,巴蜀士兵節節敗退,潰不成軍,許多人跳進渭水想要渡水逃跑,卻都被趕到的箭手射死在河水里。

    原來這就是戰爭的模樣……

    我悄然退下了城樓,沒有戰勝的喜悅,沒有澎湃的心潮,有的只是緊張過後的茫然和對戰爭無限的迷惑。

    一個愚蠢的野心勃勃的男人和兩個貪婪的不自量力的國家,他們聯手策劃了這場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悲劇。為什麼上​​位者一個不切實際的妄想,卻要幾萬條年輕的生命於它陪葬,到底是誰給了他們這個權利?

    太陽未落之前,戰爭就已經結束了,巴蜀聯軍大敗,一口氣奔逃出三十多里。

    黃昏,士兵們在戰場上做著最後的清理,將領們歸城喝酒慶功。

    我焚香沐浴,換上純白的巫袍,披散下長髮,用硃砂在額間輕輕地劃了一道鎮魂印,而後悄悄地拿了一盞送魂燈出了東門。

    人有魂魄,魂為氣,魄為形,死後魂氣歸天,魄形入地。可是戰死異鄉的亡魂被怨氣遮蔽了雙眼,若沒有巫士的指引,就無法找到歸家的路,只能永遠地遊蕩在沒有盡頭的黑暗裡。

    戰場上大部分秦軍的屍體已經被運走了,剩下來的屍體多是巴蜀之人,由於數量過多,士兵們沒辦法一個個掩埋他們,於是只能用車子把屍體運到一起,然後放火燒掉。

    缺了胳膊和掉了腦袋的屍體被特別集在一處,和一些斷臂頭顱堆在一起,雖然不一定相配,但是出於對死者的敬畏,士兵們還是不厭其煩地在戰場上收拾著殘骸。

    空氣裡瀰漫著刺鼻的味道,我垂目站在那些熊熊燃燒的火堆前默默地吟誦著巫詞。風,吹捲起我白色的長袍,在赤色的烈火前,我將自己化身成了一面招魂的白幡……

    冰冷的鮮血從屍體上緩緩流出,在坑坑洼窪的平原上,積聚成無數個大小不一的血坑,它們像是一雙雙血紅的眼睛,幽幽地控訴著頭頂這片冷漠無情的天空和自己悲慘的命運。

    “魂兮歸去,北方不可以久些……(1)

    一輪弦月下,我吟唱著巫祝之詞,輕搖著送魂燈,指引著幾萬亡魂一路朝南,身後,夜風捲帶著落葉,發出瀟瀟颯颯的嗚咽聲,落在我的耳中變成了亡魂的悲鳴。

    魂兮歸去,若有來生,莫要再作異鄉戰魂……

    送亡魂渡過渭水,我吹熄了送魂燈,轉身往回走。

    這時,渭水邊的蘆葦叢中突然傳來一聲呻吟,我心下一驚,提著燈慢慢地走了過。

    “誰在那裡?”一團黑色的東西蜷縮在蘆葦叢中,我藉著水邊的月光細看了一眼,發現是一個散髮覆面的軍士,他的大腿上插了兩根羽箭,倒在地上一直不停地顫抖。

    還有人活著!

    我急忙跑過去,把他轉了過來,低聲問:“你是秦人,還是巴蜀的人?”

    “秦人……”他滿臉血痕,聲音嘶啞,“水……給我水……”

    水?我出來時沒有帶帕子,只能把衣袖放進河水裡打濕,然後小心翼翼地把水擰在他乾裂的嘴唇上,“怎麼樣,能睜開眼睛嗎?你叫什麼名字?”我一邊問一邊用袖子輕輕擦去他臉上的血污,“你等一下,我去叫……”

    是他!當我看清血污下的那張臉時,頓時呆若木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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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備註(1):此處的巫詞改編自屈原的《招魂》,端午節到了簡子也來緬懷紀念一下這位楚國的大詩人。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2 12:59
第九十五章 七彩暖雨

 
    太子鞝的出現讓我大吃一驚,他怎麼會在這裡?無恤不是已經派人把他殺了嗎?

    難道阿蓼他們失敗了,看太子鞝現在受傷的情況像是親自參加了戰鬥。

    正當我滿心疑問之時,太子鞝睜開了眼睛,他用模糊而渙散的眼神在我臉上轉了一圈後,鬆開了攥緊的雙手,閉上眼睛輕嘆道;“原來我已經死了……”

    我站起身來往後猛退了幾步,瞥見地上有一柄斷劍就趕緊拿了起來,死死地抵在太子鞝的胸口。

    白日裡喧囂的戰場,如今只剩下最後幾堆熊熊燃燒的屍體,打掃戰場的士兵不知在什麼時候都已經走光了。

    “你給我站起來!”我用劍抵著他,厲聲喝道。

    “你是來給我引路的嗎?”他閉著眼睛露出了坦然欣慰的笑容,像是一個追逐奔波了一生的人終於到達了他的目的地。

    “是,我是來為你引魂的。”我語氣陡然森冷,用殘劍的劍刃割斷了他胸前皮甲的綁帶。

    “原來死也沒有那麼可怕……”他仰面倒在地上,嗤笑道,“我死了,大家都很高興吧……你看,引魂路上一滴雨都沒有。”他費力地把手伸向空中,努力地想要抓住些什麼。

    “對,大家都很高興,所以沒有人為你流淚,引魂路上也就不會下雨。”我惡狠狠地回道,雙手一用力把他身上的皮甲扯了下來。

    我舉起斷劍,將尖端對準太子鞝裸露的胸口,在心中不斷地默念:阿拾,你可以的,殺了他,想想靶場上無辜死去的小虎牙,想想沒了舌頭慘死的瑤女,他是大家的敵人,他罪有應得,殺了他,殺了他……

    “你死的時候,一定有很多人哭了吧,同我說說那雨是什麼樣子的,我聽巫士說是暖的,有七彩的顏色,對嗎?”他睜開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告訴我……”

    “你這樣的人不配看到,也不配知道!”我一把扔了手裡的斷劍,站了起來,心緒焦躁地在原地來迴轉了幾圈。

    如果他還是當初那副盛氣凌人,殘暴不仁的樣子,我相信我一定會把劍狠狠地插進他的胸膛,但如今,他像個可憐的亡魂,因為沒有人願意為他哭泣而痛苦萬分。

    我思前想後,最終嘆了口氣,對自己道,罷了罷了,他現在已經是敗軍之將,秦公也早就下​​令廢黜了他的太子之位,留他一條命應該對公子利構不成威脅了。

    “你現在還沒有死。”我想清楚後在他的傷口上重重地按了一下,痛得他立刻全身發抖,“看吧,你還會痛,說明你還沒死。”

    他驀地睜大了眼睛,一言不發地看著我。

    “這兩支箭沒有傷在要害,你在這等我一下,我回城給你拿些止血的草藥和棉布,待會兒趁天黑你趕緊離開吧,再也不要回秦國來!”

    “你為什麼要救我?”他勉力撐起身子,虛弱地問道。

    “因為殺了你也換不回那些人的命!”我站起身來,淡漠道,“如果你真的想在引魂路上親眼見到七彩暖雨,就好好想想自己接下來該怎麼活。”

    “……”他垂下頭,半晌,哽咽著吐出兩個字,“謝謝……”

    我拿了藥草和布條騎馬出城的時候,心裡還一直在猶豫,到底要不要救他,留他一命到底是對是錯。可是,等我到了渭水河邊時,卻發現太子鞝已經不見了。

    他一個人沒有馬匹根本不可能逃走,唯一的可能就是巴蜀的探子發現了他,把他救了回去。我騎馬沿著河岸走了一圈,確定他已經離開了,就打馬回到城裡。

    等我收拾妥當,已經到了入定時分,躺在床鋪上,腦子裡嗡嗡地響,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著。臨近天亮時,好不容易迷糊了一會兒,卻夢見太子鞝走在乾涸龜裂的引魂路上,一遍遍地問我,為什麼沒人為他落淚,為什麼沒有雨……

    第二天早上,我精神恍惚地去木樓找伍封,想把昨天在渭水邊發現太子鞝的事情告訴他,但還沒到門口就遇見了帶著由僮行色匆匆的伍封。

    “你來得正好,巴蜀兩國派使者送降書來了,現在正在東門外,你和我一起去看看!”伍封道。

    我點了點頭,心想這個時候肯定是送降書來了。

    東門外躬身站著兩個細眼圓鼻頭的紅衣使臣,他們解了佩劍,一人捧了一個漆盒候在門口,見伍封出來了就急忙迎了上來,嘰里呱啦一通亂講。

    陽光直射在我臉上,亮晃晃的讓人睜不開眼睛,我本就不通巴蜀之語,加上昨晚睡得不好,頭昏腦脹,因而他們的話聽在耳朵里格外刺耳。

    好不容易等他們講完了,伍封上前打開了高個子使者手中的漆盒,裡面端端正正地放著一卷降書,他拿起來看了一眼,然後放回盒中,遞給了我。

    我雙手接過牢牢地抱在胸前,這時伍封又打開了第二個盒子,裡面赫然裝著一顆人頭。伍封撩開那頭顱的散髮看​​了一眼,低聲對剛剛趕來的祁將軍道:“是太子鞝的人頭。”

    砰地一聲,我手上的漆盒重重地砸在了自己的腳上。

    “怎麼了?”伍封回頭問道。

    我忍住腳上的劇痛,把地上的漆盒重新抱了起來,躬身回禀道:“子黯見這頭顱怨氣太重,因而才失手落了書盒。”

    “怨氣這麼重,怎麼能拿去覲見國君!”祁將軍聽了我的話很是擔憂,對伍封道:“不如請巫士先行施咒,你我待會兒再入宮面君。”

    伍封看了我一眼,恭聲道:“那就有勞巫士了!”

    “諾!”我把手​​中的降書盒交給由僮,接過了裝著太子鞝人頭的漆盒。

    我面朝著北方跪下,把漆盒放在身前慢慢地打開。

    他的臉比我昨晚見到時還要狼狽,雜草一樣的頭髮帶著血污粘在灰白色的臉上,兩隻緊閉的眼睛像是兩枚黑色的銅幣嵌在凹陷的窟窿上,幽幽地透著死氣。他被巴蜀人帶回去之後應該受了一頓毒打,臉頰上有兩塊烏黑髮紫的淤痕,和一道帶著血漬的淚痕,紅腫的嘴唇在死後外翻著,露出森白的牙齒。

    我的心裡突然湧上強烈的悔意,為什麼我沒有在昨晚殺了他,為什麼我要給他一次生的希望,為什麼要讓他死得這樣不堪……

    我念完巫詞,把漆盒重新蓋上遞給了伍封,輕聲道:“見完國君之後,請帶他再見一次君夫人,見一次公子利。如果可以,讓巴蜀之人把他的身子送回來。”

    伍封擔心地看了我一眼,點頭道:“你先下去吧!”

    “諾!”

    半天之後,伍封終於回來了,他還來不及脫去鞋靴就被我一把拉住了:“君夫人哭了嗎?公子利哭了嗎?”

    “阿拾,你今天到底怎麼了?”伍封脫了鞋子半摟著我進了屋子,“早上見你就怪怪的,可是昨天嚇到了?”

    我搖了搖頭,把昨晚在渭水邊遇見太子鞝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告訴了他。

    伍封聽後沉吟了片刻,摸了摸我的腦袋:“太子鞝和公子利都是君夫人所出,但是生太子鞝的時候據說君夫人受了很大的苦,差點還丟了性命,巫士便說太子鞝生而剋母,所以君夫人一直偏愛公子利而厭惡太子鞝。但是今天,她見到太子鞝的人頭時,當著我和祁將軍的面抱著漆盒就哭了,她再怎麼厭惡太子鞝,也終究是他的母親。”

    “是嗎?那就好……”我喉頭一顫忍不住落下淚來。

    你現在可是親眼看到傳說中的七彩暖雨了,再去看一眼你的母親,然後安心地走吧……

    巴蜀兩國聯軍在呈上降書之後,很快就退兵了。

    太子鞝殘缺不全的屍身隔了五日後被送了回來,君夫人命人把他的頭顱和屍身重新縫在一起後,葬在了南門的陵園裡。因為太子鞝興兵叛國,所以死後沒辦法進入秦國宗廟接受祭祀,最後只有君夫人在自己的寢宮裡給他設了一個小祭壇,日夜焚香。

    他一生都沒有享受過母愛,到死後總算如願以償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2 17:39
第九十六章 少時舊夢

 
    秦國的事情完結束之後,無恤就開始收拾行李準備歸晉。燭櫝要帶著宓曹回家,因而也在院子裡進進出出很是忙碌。

    我每日坐在屋頂上發呆,不見伍封,也不見公子利,只是單純地發呆,偶爾拿出陶塤吹上一曲,只當他們的忙碌與我毫無關係。

    伯嬴雖然捨不得走,但是無奈沒有理由可以留下來,內心煩悶,爬上屋頂坐在我身邊嘆氣:“子黯,你說伍將軍會到晉國跟卿父提親嗎?他會嫌我太老了嗎?”

    我轉過臉茫然地看著她,而後一言不發地繼續吹我的陶塤。

    “我已經二十九歲了,自從中行氏的宗子死了之後,我以為再也沒人願意娶我了,沒想到居然還能被我等到一個這麼好的男人。”伯嬴笑盈盈地拉著我的袖子道,“要不我現在同他去說,讓他和我們一起回晉國!你說,他如果知道小嬴就是趙家的伯嬴會不會很高興?”

    伯嬴根本不管我有沒有在聽,她只是想找個人聽她說話,可她的每一句話對我來說都是一次煎熬。

    敵軍圍城的時候,我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來,因而我徹底地遺忘了之前對伍封的疑問和怨恨,只想著不管生死都要和他站在一起。如今,巴蜀聯軍已經敗退了,我之前逃避遺忘的東西,又再次浮上了心頭,而伯嬴的存在也讓一切變得更加複雜。

    “子黯,伍將軍派人叫你過去。”燭櫝在院子裡仰頭喊了我一聲。

    “知道了,你先打發人回去,我待會兒就去!”我答應了一聲,放下手中的陶塤,在我沒有理清自己的思緒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該和他說什麼。

    “子黯,你之前在晉國的時候是騙我的吧?”一直在一旁絮絮叨叨的伯嬴突然安靜了下來,半天問出這麼一句嚇死人的話來。

    “我騙了你什麼?”我微笑著問道。

    “其實你就是伍將軍的養女,對嗎?”伯嬴把玩著腰間的一塊鳥形白玉佩,語音平靜地說道,“我雖沒有紅雲兒敏銳,但是這半個多月來多多少少還是看出些端倪來了。”

    “貴女,我和將軍的事情一時半會兒沒辦法說清楚,我怕你胡思亂想所以才瞞著你。”我握住伯嬴的手,懇切地解釋道。

    “我長了你十五歲,很多事情我不說並不代表我不懂。”伯嬴看著我的眼睛微笑道,“子黯,我很喜歡你,但我從小到大從不和別人分享自己喜歡的東西,劍是這樣,男人也是這樣,即使那個人是我的朋友。我聽說伍將軍府上如今沒有一個侍妾,我希望以後也能一直這樣,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

    伯嬴的這番話讓我如聞驚雷,難道她之前絮絮叨叨說的那些小女兒心思都是為了和我強調伍封是她的?我看著她的笑臉,看著她彎彎的蛾眉,忽然覺得刺眼,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啃咬著我的心,它刺入我的脊背然後蔓延到我的全身。

    我木然地點了點頭,她恢復了往日的笑容,站起身來拍了拍我的肩膀,朗聲道:“將軍既然叫你,你就快些去吧!”說完縱身一躍從屋頂上跳了下去。

    黃昏,站在將軍府前,我怔怔地望著那兩扇紅漆大門,卻始終沒有勇氣去敲開它。這裡曾是我的家,我心心念念的家,一切都還是老樣子,時間彷彿停止在了我離開的那一日。

    前院落了葉的李樹伸了半面枝丫在牆外,神情恍惚間,我彷彿看見兩個拿了木棍側身躲在牆邊的小女孩。前面的那個略高些,散著頭髮赤著腳,手裡拿著一根粗木棍一臉凶相。躲在後面的那個,梳著總角戰戰兢兢地拿著一根小樹枝。

    秋日,將軍府的李樹結了果子,總有那麼幾個野小子,疊了人梯來偷果子。我和四兒時不時地就要搞一次“埋伏”,趁他們疊了人梯不能動作時,拿棍子劈頭蓋臉一頓亂打,打完了就趕緊跑進府躲避報復。

    到後來,將軍從邊關回來了,每到李子成熟的季節,都會讓人把果子收下來分發給附近的孩子。看到那幾個野小子來要時,我總會從自己那份裡多掏幾個給他們,畢竟他們往年捱過我不少悶棍。那時將軍不知道個中緣由,還抱了我在手上,笑盈盈地誇讚,瞧,我家阿拾,多善良……

    “女公子?是你嗎?”

    我一回頭見柏婦站在我身後,忙迎了上去拉著她的手道:“柏婦,這些日子都好嗎?一直沒機會再去看你。”

    “好,都好……”柏婦的臉比起兩年前消瘦了些,眼角也長出了兩道深深的皺紋。

    “這就是那日你抱在懷裡的小兒……”我摸摸了她背上的孩子感嘆道,“都長這麼大了,眉眼跟他阿爹真像。”

    “他爹那日回來說你淹死了,我一直都不信。”柏婦攥著我的手,眼眶泛紅,哽咽道,“我看著長大的孩子我自己知道,你沒那麼容易死……”

    “我的命硬得很,跌跤、爬樹、摸魚、打架,水里都掉了好幾回了,怎麼會淹死?”我忍住心裡的感傷,嬉笑道。

    “嗯,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柏婦抹了一把眼淚,剛想開口說些什麼,背後孩子突然哇哇大哭起來,“讓女公子見笑了。”柏婦用手托著孩子的屁股顛了顛,柔聲道:“別哭了,阿娘回家給你做米羹……”

    “你快回去吧,別把孩子餓壞了!”我輕輕地撫了撫她背後的孩子,“我得空再去看你。”

    “我今年春耕之後就回府裡幫忙了,以後日日都能見到了。”柏婦喜滋滋地給我行了一禮,然後唱著小調,哄著背上的孩子漸行漸遠。

    十年前我剛到將軍府時,因為想念阿娘睡不著覺,她就是這樣背著我,唱著含糊不清的秦地小調,繞著院子不停地轉圈哄我睡覺。轉眼間,她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而我也不再是蹲在井邊看她洗衣的小阿拾了。

    時間真是個可怕的東西,在我們尚未察覺的時候,它已經不知不覺地改變了我們每一個人……

    我最終還是敲開了將軍府的大門,是家宰替我開的門。四兒之前在百里府只同我說他在家鄉生了一場重病,卻沒告訴我他蒼老衰弱成了這個樣子。

    秦牯的臉色蠟黃,面頰上長出了很多深褐色的斑點,以前花白的頭髮已經變得雪白,挺拔的背也已經傴僂了。

    “家宰,你身子都還好嗎?現在可有吃什麼藥?”我跟在他身後進了後院,擔憂地問道。

    “我沒事,女公子不要掛懷.人老了就是這樣,病不起了……”他回過頭來沖我笑了笑,“將軍在書房等了你一天了,快點去吧!”

    “嗯。”我跟著秦牯一起加快了腳步,“四兒的大哥可回來了?”我想起四兒之前說家宰的長孫被人拉去當了兵,孫媳也跟人跑了,現在秦國的戰事已經了了,想來應該已經回家。

    “回來了,可前幾天在城樓又被人射死了。”秦牯咳嗽了兩聲,聲音沙啞黯然,“還好屍首是全的,讓人運回老家安葬了。這也算是回家了,起碼以後不用再擔心出征到他國,回不來。”

    寧做故鄉鬼,莫做異鄉客,家宰悲痛的聲音裡,夾帶了一絲欣慰,而這一絲欣慰卻讓我更加難過。在這樣的亂世,白髮蒼蒼的老人只求兒孫留一具全屍,能夠歸葬故里。兒孫滿堂、生活安泰對他們而言都是不切實際的幻想。

    “將軍就在裡面,女公子快進去吧!”家宰行了一禮後便退下了,我在門口脫了鞋子,理了理衣冠,深吸一口氣,打開門走了進去。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2 17:43
第九十七章 相忘江湖

 
    房間四角的樹形鳳鳥頂燈座已經點上了燭火,伍封和以前一樣捧了一卷書簡斜靠在案几上,見我進來了,他抬首淡淡地問了一句:“你回來了……”彷彿我只是剛剛送蔡夫子出門,現在進來陪他讀卷或是說話聊天的。

    我在他身前跪坐下來,頷首低聲道:“後日,我就要和趙家的人回晉國了。”

    “這麼急,我以為你會想回來多住幾日。”他神情一窒,端坐起身子,想要再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只是胡亂地把案几上攤開來的書簡捲了卷堆在一邊。

    房間裡一時變得很安靜,我們兩個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面對面坐著。

    書房靠南的窗子開了一條縫,風從裡面嗖嗖地鑽進來,吹熄了案几上的一點燭火。我站起身默默地關上了窗戶,又取了一截蠟燭把案几上的跪俑豆型燈點亮。 “你當初為什麼要騙我?”我吹熄手上的殘燭,望著那一炷裊裊升起的青煙低聲問道。

    “因為我沒辦法看著你的臉,告訴你我的決定。”他低垂著眼瞼,睫毛在眼窩下投出半圓形的兩片陰影,顯得他此刻的臉更加蕭索。

    “你答應過我,只要我及笄之前心意不變,就許我永遠留在你身邊。如今我心意未變,你為何食言了?”

    “阿拾,我……”

    “你不用急著回答我,這些問題我在心裡藏了很久,你先聽我說完。”我往前挪了一步,深深地看進他的眼裡,“你十年前救下我,待我那般好,為的可是有朝一日我能替你拉攏權貴?你說的所有話,做的所有事,為的可是讓我心甘情願地嫁給別人?”

    “你便是這樣看我的?”他話音消落的時候,一種幾近絕望的神情映在了他臉上。

    “你和叔媯見面的那一晚,我就坐在梨花樹上……”我一想起當日在樹上聽到的一切,看到的一切,心中陡然升出一團火來,這火燒紅了我的臉,也燒紅了我的眼睛,“從始至終我都是你手心裡的一顆棋子,一顆養了十年卻在最後關頭出了錯的棋子,我不僅讓你前功盡棄,還逼得你把自己心愛的女人送進了公子府,把親生兒子留在邊關受苦。”

    “小兒,你是在恨我……”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雙臂一環將我緊緊地抱在懷裡,哽咽道,“對不起,讓你聽到了那些話……那不是真的,你從來都不是棋子,你是我的一顆心,我承了剜心之痛才決定讓你嫁給公子利,你走了以後這裡便是空的……”

    “不要再騙我,不要用好聽的謊言騙我!”我嘶喊著,拳打腳踢,瘋了一般掙出他的懷抱。

    “阿拾……”他眼角濡濕一片。

    “你說你要給我一個家,你掀掉了我身上的硬殼,拔掉了我的尖刺,可你為什麼不要我了?我如果不是你的阿拾,我又是誰!”我癱坐在地上,把許久以來壓抑在心裡的苦痛一口氣全都傾倒了出來。

    他緊緊地抱著我,緊得像是要把我嵌入他的骨頭:“如果恨我讓你覺得好受些,你就恨吧,永遠不要原諒我……”

    “告訴我為什麼,告訴我你的原因。”我抽泣著抬起頭來。

    他伸手擦乾我的眼淚,脫下外袍披在我身上,輕聲道:“走吧,在你離開秦國之前,我再給你講一個故事……”

    我喜歡在屋頂上聽故事的習慣,是從小養成的。

    以前每到夏天,雍城就會變成一個大火爐,晚上如果悶在房裡,不到半刻鐘就會膩一身的汗,於是伍封常常帶著我到屋頂乘涼,講天下間正在發生的故事。這些故事對於有心者來說,是秦國收集的各國情報,對一個十歲出頭的女孩來說,卻只是單純的故事。

    伍封講過很多人的故事,魯國的孔丘,齊國的田氏,衛國的南子,吳國的孫武,他甚至還同我講過趙無恤的父輩、祖輩,但惟獨沒有講過他自己。

    夜的寂靜籠罩在雍城的上空,月亮躲在雲層後面幽幽地向大地投射出清冷的光線,深秋的夜晚透著寒意,屋頂上降了露水坐上去有些冰冷,卻恰好緩解了我此刻的燥熱。

    我像個久病不癒的病人,在焦急地等待著醫者口中的判決,手心不斷地有細汗滲出,一顆心恐懼不已但又帶著視死如歸的勇氣。

    “我是楚國人,我的祖父是楚平王的太子太傅,我的父親是伍氏的嫡長子伍尚。”伍封幫我攏了攏衣襟,淡淡地說道。

    我一直認為他與伍子胥之間的關係不簡單,但從來沒想到他會是伍尚的兒子,伍子胥的親侄。

    “伍氏一族,自曾祖父起便一直是楚王的重臣,直到三十年前楚平王受費無忌的挑唆拘殺了我祖父。為了怕父親和叔父日後為祖父報仇,楚王設計騙他們兩人回都城。”伍封的眼睛裡有兩簇暗火,即便他極力隱藏自己的仇恨,但回憶起當年突如其來的災禍,仍是抑制不住內心的憤怒。

    “你父親為什麼沒有和你叔父一起逃走?他明知道回去就是送死,楚王是不會放過你爺爺的。”

    “父親自然知道這是楚王的奸計,但他是伍氏的嫡長子,他不忍心讓年邁的祖父一人赴死,他也不能在伍氏一族慘遭滅門後一人苟活。他不像叔父,能斬斷一切牽絆,只靠著滿腔仇恨活下來。他的心太軟,他放不下的人太多,如果不能一起活,那便一起死吧……”

    當生和死擺在面前的時候,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會選擇生。

    伍尚回到楚都後很快就和父親伍奢一起被楚王殺害了,二人死後,楚平王還下令滅了伍氏滿門,不管是白髮老嫗,還是襁褓裡的嬰兒,通通都沒有倖免。這也就是為什麼伍子胥當年要帶著吳軍攻入楚國,要冒天下之大不諱,挖出楚平王的屍骨鞭屍三百,因為他積攢了十幾年的仇恨需要一次發洩,即便他的仇人已經死了,也不能平息他心中的怒火。

    “當年是伍子胥救了你?”

    “父親死前把我交給了叔父,叔父投奔吳王闔閭之前把我寄養在了齊國,後來我才輾轉到了秦國。”

    “那叔媯?”我遲疑了許久才問出了這句話。

    “父親在世時讓我與陳侯的庶長女定了親,後來伍氏遭難時我只有五歲,本以為這樁婚事就此作廢了,沒想到十年後孟媯知道我沒有死,就帶著妹妹叔媯到齊國來找我,履行了她父親當年對伍氏許下的承諾。我當時雖然人在齊國,卻要時時刻刻逃避楚國刺客的追殺,她們兩姐妹跟著我吃了很多苦……孟媯十六歲時因為難產死在了從齊國到秦國的路上。”

    “那孩子活下來了嗎?”

    “孟媯懷的是一對雙生子,男孩活下來了,女孩沒過幾天就死了。”伍封深吸了一口氣,轉過頭來看著我,哽咽道,“阿拾,我救你的那一年,如果那女嬰沒有死便和你一般大。當時,我將她系在胸前,可前方林子裡埋伏了弓箭手,當胸一支火箭,我沒有死,她卻再也哭不出來了。她的身子著了火,林子裡的刺客又衝出來砍殺,我只能先把她放下,可回來時,她已經燒成了黑乎乎的一團。阿拾,她是我的女兒,可我甚至還沒有記清她的樣貌……”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胸前,彷彿那死去的孩子還繫在那裡,身上插著一根熊熊燃燒的火箭。

    “所以你才會在大火裡救了我……”我伸出手抱住不斷顫抖的他,十年的時間我從未見他流過一滴眼淚,喊過一聲痛,但今天晚上,他的臉上滿是淚水,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心都在無聲地嘶喊著,阿拾,我痛……

    春日他帶著我渭水氾舟,看最美的春色,吃最甜的漿果;夏日他把我的腳丫泡在涼水裡,看星星講故事;秋日我們相依相靠,讀詩念史;冬日他給我在院子裡堆上十幾個雪人。我沒有父親,他卻給了我一個父親所能給的所有的愛,面對這樣的他,我還有什麼可以怨恨的……

    “小兒,那女嬰死後,你便是我的孩子,可當你一天天長大,變得光彩奪目,我便有了私心。你之前總說自己不嫁,我即便知道那是一個孩子的戲言,卻生了要留你一輩子的心。”

    “那不是戲言,從來就不是!”我抓住他的衣襟拼命地搖頭。

    “我知道,可是小兒,你知道那需要多大的勇氣?你是這樣的美好,十年,二十年,當你一天天地綻放,卻要看著我一天天地老去。再過三十年,我若變成秦牯的樣子,掉了頭髮,落了牙齒,我還是你的將軍嗎?我若老死了,你該怎麼辦,誰還能照顧你?”

    “你老了,換我照顧你,你死了,我陪你一起死。”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我如何捨得……”他長嘆一聲,閉上雙眸,一顆豆大的淚珠順著臉頰倏然滑落。

    我靜靜地抱著他,許久,心慢慢地變得沉靜,也許這就是命運的捉弄,我們明明都想給對方最好的東西,但最後卻深深地傷害了彼此。

    “把那男孩接回來吧,留在西北太苦了。”我嘆聲道。

    “他三歲時發了一次高熱,腿上留下了殘疾。我如果把他帶到雍城,他便免不了要受旁人的非議,他自己不願意,我也不忍心。叔媯認為這是她的疏忽,便自請留在西北照顧他了。”

    “你每年回西北幾個月就是為了看他們?”

    “嗯,但伍惠他不喜歡我,每次去我們都免不了要起爭執,所以後來我去得便少了。”

    “叔媯該是你的媵妾吧?她為你照顧孩子多年,你為什麼不娶了她,反而要把她送給公子利?”

    “叔媯確是孟媯帶來的媵妾,她剛來齊國時才六歲,我一直把她當做自己的小妹妹。知道叔父被夫差逼得自殺後,楚國伍氏就只剩下了我一個人,我是嫡子也是嫡孫,我不能裝做什麼責任都沒有,和你在這個院子裡相守一生。阿拾,從楚王殺盡伍氏六百多口人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失去了幸福的權利。叔父在時,我還可以逃避,可後來連他也死了,我便逃無可逃了。”

    “所以你從吳國回來之後,就決定要把我嫁給公子利了……”在我的記憶裡,那時的他總是神情恍惚,形容憔悴,在離開雍城去西北前的七天時間裡,他幾乎每日都在和我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如今想來,那些話其實都是在與我告別。

    “公子利愛慕你多年,你若嫁給他,他定會比我待你更好。他會是秦國的太子,下一任的國君,有朝一日你會成為秦國最尊貴的女人,而我會效忠你的兒子,為他流乾我最後一滴血。我從吳國回來後的每一日都在這樣告訴我自己,嫁給公子利也許是我能給你的,最好的歸宿。”他說完苦笑一聲,看著我痛聲道,“這是我懦弱、卑劣的藉口,我連自己都沒有騙過就倉惶逃到了西北。後來你不在了,重興伍氏,就成了我此生唯一的執念。”

    我呆呆地看著他,沒有說話,他木然地鬆開了我的手,自嘲道:“你如今知道了,知道我是個多卑鄙的人。”

    我重新握緊了他的手:“你只是做了你該做的事……”

    我有什麼資格去責怪眼前這個男人,他已經做得夠多了,親情、愛情、對家族的責任已經把他傷得體無完膚,我直到今天才看清他風輕雲淡的外表下,那顆痛苦無奈的心。

    “小嬴就是趙家的伯嬴,這次你同她一起回晉國吧!她是趙鞅最喜歡的女兒,早日娶了她,就能早些和趙氏綁在一起。”我擦乾眼淚,微笑道。

    “阿拾……”

    “將軍,給我一些時間,也給自己一些時間,我們便忘了吧……”

    當你忘了我,當我忘了你,也許東面牆角的老樹還會記得,曾經有少女從它身上墜落,入了男子溫暖的懷抱;也許屋簷上滴水的青瓦還會記得,曾經有戀人相依相偎,在它身下讀了一夜書卷,聽了一夜雨聲;也許摩崖山上的草木之靈還會記得,曾經有少女在生死一線,見到了心急如焚的情人。

    當你垂垂老矣,當我蒼顏白髮,也許只有它們會記得我們曾經相守相依的十年,相離相忘的一世……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2 17:45
第九十八章 故友歸來

 
    從將軍府裡出來後,我一路狂奔到了東門,爬上城樓對著茫茫夜色大喊大叫,喊啞了嗓子,也把守夜的士兵喊得毛骨悚然。

    用完了全身的力氣,我飄乎乎地回了住處,在小院中卻不期然遇見了月下醉臥獨自飲酒的燭櫝。

    “你不在裡面陪著宓曹,怎麼跑出來喝酒了?”我看了一眼地上兩個空空如也的酒罐,啞著嗓子問道。

    “子黯,怎麼辦?我今日突然覺得不認識她了……”燭櫝醉眼朦朧地瞟了我一眼,吃吃笑道,“你知道嗎?那日在長街上,她沒有認出我,我卻一眼就認出了她。她比以前高了些,眉目也都長開了,可是她害怕的時候還和以前一樣,睫毛不停地眨……”他拿起空酒罐往嘴裡用力倒了兩下,然後狠狠地把它摔碎在地上,“現在她變了,她冷淡、世故,她要的東西我已經給不了了!”

    “她想要什麼?”我在燭櫝身旁坐下,輕聲問道。

    “她想要跟我回晉國。”

    “那不是很好嗎?”

    “不好,一點都不好!”燭櫝沖我大喊了一聲,滿嘴的酒氣,“她讓我把她送給趙氏的宗子,送給她從未見過一面的伯魯。”

    “把杯子給我!”我在燭櫝身旁坐下,徑自倒了一杯酒仰頭喝下,“她的事想必無恤都已經告訴你了,你再給她些時間。她這幾年受了太多苦,所以才認定只有權勢能救她出困境。等你們回了晉國,你有很多時間可以陪著她慢慢找回原來的自己。”

    “她真的會變回來嗎?她會嗎……”燭櫝呢喃著醉倒在地上再沒有起來。

    我望著掛在樹梢上的一彎下弦月,一杯一杯地飲著酒。世間的情感有千萬種面貌,便有千萬種痛楚,旁觀的人看著以為容易,但當它真正發生在自己身上時,卻也只能手足無措地任由命運擺佈。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埋骨異鄉的戰魂,這個晚上最不缺的就是為情所傷的可憐人……

    半夜醉酒和幕天席地地睡一覺,就意味著第二日你會頭痛欲裂,生不如死。

    “你和燭櫝昨天是怎麼回事?怎麼兩個人都睡在院子裡。”趙無恤拿濕佈在我臉上擦了一圈,責問道。

    “別和我說話,我頭痛……”我把手按在額頭呻吟道。

    “你說今日要去城外等人,你如果不想去了,就繼續睡吧!”他把濕布隨手一扔,站了起來。

    “等一下!”我突然想起來,去陳倉接四兒和無邪的人今天就到了,“啊——現在什麼時辰?”我狠狠地在自己臉上打了兩下,一下子從床鋪上坐了起來。

    “剛過了日中。”無恤撿起我脫在門口的外袍,一把扔在我頭上,“趕緊穿上吧!什麼喜好?一喝醉酒就喜歡躺在外頭睡覺。”說完一甩袖子就走了。

    我披上衣服,胡亂梳了梳頭髮,出門前又對著鏡子練習了一下自己的笑臉。哎,為什麼每次見到四兒我都是這副鬼樣子。

    雍城外的空中飛盪著一片黃沙,太陽高懸在頭頂,極小極白極亮,讓我抬不起眼睛。

    “他們怎麼還沒來啊?不會是出什麼事兒了吧?”我在城樓上踮著腳尖看了又看,等了快一個時辰,四兒和無邪卻還未出現。

    “陳倉到這邊的路難走,你再耐心等等。”無恤坐在城牆上,用手逗玩著幾隻石縫裡的螞蟻,“昨天你同伍將軍說什麼了?他早上派人來說,他這次要與我們一道回新絳向趙家行納彩之禮。”

    “沒說什麼。”我揉了揉了鼻子笑道,“將軍如此看重這場婚事,貴女這下該高興壞了。”

    “嗯,她要是長了翅膀準能飛起來!”無恤搖了搖頭調笑道,“女兒都是別人家的人,再疼惜都沒用。長姐如今開口閉口都是伍將軍,恨不得明天就嫁到秦國來。”

    “將軍值得她這份心思……”我輕聲道。

    “巫士,你等的人到了!”身邊的兵士伸手一指,我轉過頭看見遠處煙塵滾滾,隱約還能聽到馬脖子上的鈴鐺聲。

    “他們到了!”我提起下擺,兩步並成一步衝下了城樓。上次見到四兒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而這之間我們還經歷了一場“死亡”的離別,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阿拾——”馬車還未停穩,四兒就從車上跳了下來,連著踉蹌了好幾步才站穩身子。

    “四兒——”我連忙跑了過去一把抱住了她,“四兒,我終於找到你了……”

    “讓我看看你!”四兒的眼睛裡全是淚花,嘴巴卻笑得很甜,“臭丫頭,我快被你嚇死了,以後可再不能這樣了。”

    “四兒,你猜我這會兒見到誰了?”我伸手擦掉她的眼淚,神秘兮兮地笑道。

    “你見著于安了。”四兒臉上泛起了一片紅雲,羞澀道,“我在華山腳下等你和無邪的時候遇見了他,他還從幾個山匪那裡救了我。 ”

    “什麼!他那日在村子裡救的人就是你?!”我不可思議地摀住嘴傻笑​​,笑完了抱著四兒的脖子,呢喃道:“真好,四兒這樣真好……”

    “怎麼又哭了?”四兒摸了摸我的腦袋,“我聽來接的人說,你要去晉國了?”

    “你同我一起去吧!還是——你要留在這裡照顧你爺爺?”

    “我們說過的,以後無論去哪裡都要在一起。”

    “那你爺爺?”

    “將軍找了我三叔來做府裡的家宰,這樣爺爺就能在府裡安老了。”

    “太好了……”

    “喂,你們兩個說完了沒有啊!”我和四兒聊得開心,倒忘了旁邊還站了一個無邪,他扯開四兒,沖我張開雙臂嘟囔道,“現在該換我了吧?”

    我和四兒扑哧一聲笑了出來,四兒調笑道:“你的小狼找阿娘來了,快哄哄他吧!”

    我抱著無邪微笑道:“謝謝你幫我照顧四兒,你也和我回晉國吧!我們可以一起去竹林打獵,去河邊射魚。”

    “你若不帶我去,我現在就咬死你!”無邪張開嘴巴在我頭頂上啃了一口。

    “痛——”我按著腦袋捶了無邪一拳,“改掉你這個咬人的毛病我再帶你走!”

    “他是誰?”無邪用下巴指了指我身後的趙無恤。

    “他是我在晉國的朋友,叫無恤。”我把趙無恤拉了過來,向四兒和無邪介紹道。

    四兒見他配劍戴冠,氣度不凡,就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無邪向來不懂禮節,打招呼是點頭,挑釁打架也是點頭,他點了兩下頭也不知是什麼意思。

    “他和狼群一起長大所以不太懂禮節,你別放在心上。”我和無恤解釋。

    “原來就是他啊!現在倒是挺會說話的。”無恤訕笑道,轉頭去和四兒說話,不再搭理無邪。

    “我不喜歡這個人。”無邪鐵著臉道,我在心中暗嘆,那個人好像也不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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