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竹書謠之阿拾 作者:文簡子(連載中)

uuuuuuuuuu 2012-6-24 17:30: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83 50186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1 08:33
第七十九章 偶遇美人

 
    黃池在宋、衛、鄭、晉四國邊境,兩條河流於此交匯,在山與山之間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湖泊。近處的湖水微笑著,在夏風的輕輕吹動下,顯出一層細密的不斷顫抖的波紋。遠處的湖水閃爍著耀眼的金光,偶有幾處炸開似的光點,亮得讓人無法直視。

    我和趙無恤牽著馬走在湖邊,在湖的另一側,白色的營帳高高低低一片連著一片直蔓延到了山邊。除了魯公、單公帶來的兵從,僅吳晉兩國就有革車千乘、兵士四十多萬人駐紮在黃池。黃池這個原本荒無人煙的地方忽然間變得熱鬧喧囂。

    “聽說夫差把美人施夷光都帶來了,你可想一見?”我放馬兒在湖邊吃草,自己尋了塊乾淨的草地坐了下來。

    “這樣禍國殃民的美人不見也罷!”趙無恤挑起眉毛一副不屑的樣子。

    “我倒是想見上一見,聽說當日施夷光、鄭旦入吳前,曾在越地的高台之上展露美貌,想看一眼的就要交上一丈錢,三日過後收到的錢裝了滿滿五車呢!”

    “你若願意我也給你尋一處高台站著,得了的錢幣咱們一人一半如何?”趙無恤朝我一揚下巴,笑得很賊。

    “我和你說正經的,不同你打趣。紅雲兒,你覺得夫差此人如何?”

    “勇猛有餘,謀略欠佳,剛愎自用,好大喜功。”他說完看了一眼我,“那你覺得勾踐此人如何?”

    “心胸狹隘,心狠手辣,忘恩負義,趁人之危。”待我說完,趙無恤的眼睛都快從眼眶裡掉出來了,我嘴角一彎揶揄道,“如何?你以為我會說他忍辱負重,深謀遠慮,知人善用,審時度勢?”

    “越國攻陷吳國祇在朝夕,我以為你至少會認為他隱忍有謀,沒想到你一口氣說了他那麼多壞話。”

    我輕哼一聲,把抓在手裡的幾顆小石子遠遠地扔了出去,正聲道:“我不喜歡他,他對自己太狠了。他在吳國的三年做盡了人世間所有屈辱的事,為的就是讓夫差相信他沒有復仇之心。可是,一個對自己都那麼狠的人,對別人只會更狠。可惜,夫差看不到這一點,伍子胥看到了,卻被勾踐使計害死了。”我望著遠處吳國的連營,嘆息道,“夫差只是個單純的人,可憐的人,他是吳王闔閭的兒子,他這一生都想要恢復吳國往昔的榮光,所以就算黃池會盟給他的只是一個霸主的虛名,他也會奮不顧身的前來。”

    “你為他難過?”趙無恤用手輕捏著我的下巴,一字一句道,“如今的天下,只有勾踐這樣的人才能活,才能贏。夫差不該對一頭狼心生慈悲,也不該對狼獻上的毒藥甘之如飴,更不該聽信狼的讒言,殺了伍子胥這樣的能臣。”

    “哼,那你以為越國攻陷吳國之後,范蠡、文種又能活多久?他們在吳國見證了勾踐人生中最恥辱的時刻,以後當勾踐高坐在明堂之上時,看到他們的臉,他就會想起自己替夫差舔過屎尿的事,他怎麼還會容忍他們日日以功臣自居。”

    “小兒,你這麼厭惡勾踐可是因為伍子胥?”趙無恤淡淡的​​一句,對我而言卻如當頭一棍。

    是啊,原來是因為這個啊……

    其實當我漸漸長大,我便多多少少地知道伍子胥對於伍封來說並不僅僅只是族叔。吳王闔閭在位時,伍子胥與孫武同朝為臣,是為摯友,因而當年我在書房裡日日研讀的那部兵書,應該就是孫武送給伍子胥,而伍子胥轉送給伍封的。

    趙無恤見我不說話就狠狠地捏了一把我的手臂。

    “痛!”我瞪了他一眼,在手臂上使勁搓了搓,“是,是,是,你說的對,我自小在伍府長大,自然是會討厭勾踐。”

    “可你別忘了,逼伍子胥自殺的人可是夫差啊?”

    “你若問死去的伍子胥,他是恨夫差還是恨勾踐,你猜他會怎麼回答你?”我停了停,嗤笑道,“他一定會告訴你,他痛恨夫差始終聽不進去他的話,但他卻想把挑撥離間的勾踐扒皮去骨吃個乾淨。”

    我說完,趙無恤呆滯了片刻,而後釋懷笑道:“你這小兒想問題的方式,永遠與旁人不同,我是爭不過你的。”

    我輕笑道:“那你以後都別同我爭,只要認定我說的都是對的,不就行啦!”

    “無賴小兒!”

    “喂,想不想看美人,想看就趕緊跟我來!”我突然瞥見身後的黃土小道上駛來了一輛重帷馬車,赤色的帷幔上繡滿了五彩斑斕的蝴蝶,風過時帷幔輕揚,上面的彩蝶振翅欲飛,美不勝收,車頂的四角各掛了一串青白相間的玉飾,珠玉相擊,叮叮噹當,清脆悅耳。

    我翻身上馬,衝趙無恤喊道:“快!這會兒不花錢就能看到美人了。”說完右腳輕踢馬腹朝著馬車飛奔而去。

    “你要做什麼?”趙無恤打馬趕了上來。

    “你待會兒去停下驚馬就行了!”

    “哪來的驚馬?”他疑問道。

    “來了!”我把之前抓來的一塊石頭看準了狠狠地砸在了駕車的馬腿上。

    左邊的馬吃痛抬起了前蹄,右邊的馬不明狀況仍往前跑,華美的車駕眼看著就傾倒。趙無恤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飛身跳上了那輛搖搖欲墜的馬車。

    呵,原來用石頭打馬跟打狗一樣簡單,我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很慶幸小時候的絕技還沒有丟。

    等趙無恤把馬車停下來時,駕車的白衣婢子已經嚇到魂飛魄散,跳下車坐在地上半天都沒起來。

    車幔掀開,從裡面走出來一個綠衣女子,髮絲高束,星眸瓊鼻,右手輕輕地搭在腰間的銀鞘長劍之上,整個人全無驚慌之色,如一支傲雪寒梅綻放在我面前。

    莫非她就是傳說中的越女夷光?夫差愛慕的竟是這樣英氣逼人的女子? !

    我心裡正犯著嘀咕,那綠衣女子看了我一眼,彎腰從馬車裡扶出了一個顫巍巍的美人。那美人低著頭,從我這邊只能看到她微微蹙起的兩道籠煙眉。

    這才是真正的美人啊,連蹙眉都這樣好看,我在心中暗暗讚嘆,連忙跳下馬伸手去扶她:“姑娘沒事吧?剛剛車輪濺起的石頭,恰好打中了馬腿,幸好有我兄長在,不然姑娘這漂亮的馬車恐怕就要毀了。”

    女子抬頭看了我一眼,我便呆住了,好一個淚光點點,嬌喘吁吁的絕世美人,她眼中的淚珠兒若是流下來,那縱是石頭做的心都要化了。

    “你等何人?為何會在此地?”綠衣女子見我盯著美人發呆,一解長劍挺身擋在她身前。

    “襄兒,無妨的。”美人從綠衣女子身後走了出來,欠了欠身子,柔聲道,“謝俠士相救之恩。”

    我把趙無恤往身前一拉,笑道:“是我兄長救了你,姑娘要謝就謝他吧!”

    美人和趙無恤互見了一禮,我笑著又道:“姑娘,我看你這駕車的婢子嚇得不輕,不如讓我兄長送你們一程?”說完我在趙無恤背後悄悄地推了一把。

    趙無恤回頭冷冷地瞪了我一眼。我心想,瞪我做什麼,能為天下第一美人駕一回車,回頭告訴燭櫝,還不羨慕死他。

    “這樣就有勞俠士了。”美人沒有反對,道謝之後在白衣婢子的攙扶下重新坐進了馬車,佩劍的綠衣女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我和趙無恤,轉身也進了馬車。

    “兄長,莫要駛得太快,顛簸了美人姐姐。”我笑著衝趙無恤擺了擺手,他冷著一張臉,抓起韁繩大喝一聲,駕車飛馳而去。

    我牽了兩匹馬踱著小步行在湖邊,想起自己剛才看著美人發傻的樣子就覺得好笑,哎,原來她就是施夷光啊!

    聽說夫差為了她,花三年時間聚材,五年時間日夜趕工,累死了無數工匠才建成了高三百丈,寬八十四丈的姑蘇台。後來,夫差又令王孫在靈巖之上修建了館娃宮,銅勾玉檻,飾以珠玉,供她平日遊玩嬉戲。宮中另有一條特殊的廊道,工匠鑿空廊道下面的岩石,用大甕鋪平,再在上面覆以厚板,當施夷光穿著木屐從上面走過時,就會放出錚錚鏘鏘的聲音。

    男人對一個女人的寵愛,這便已經是極致了吧……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1 08:36
第八十章 黃池會盟

 
    等我慢慢走回營地時,伯魯和無恤已經在我帳中端坐。

    “怎麼樣?夫差見你救了他的美人,可賞你什麼東西了?”我微笑著跪坐在他們身前。

    趙無恤從袖子裡取出一塊紋飾精美的玉玦放在案几上:“他解下自己身上的佩玉送給了我,你若喜歡便收著吧!”

    “小兒,你怎麼知道那車裡坐的是施夷光?”伯魯笑問。

    我拿起玉玦看了看,笑道:“我聽說夫差為施夷光在館娃宮建了一條'響屐廊',又在廊上掛滿玉片,想來他們兩人中間一定有一個人喜歡聽珠玉相擊的聲音。那馬車的四角掛了足有一尺長的玉串,且都是美玉,相撞相擊很是悅耳。這個時候在黃池的,除了美人施夷光,還有誰配用這樣的香車?”

    “這個我也有所耳聞。只是夫差怎會讓這麼一個大美人獨自出行?若是半路遇上的不是你們,而是貪色的歹人,那可就慘了。”伯魯感嘆道。

    “世子還沒見到美人的面,就心疼起來了啊!”我捏著下巴調笑道。

    “她身邊佩劍的女子身形矯健,只看她剛才解劍的速度和氣勢就顯然是個以一抵十的劍客。幸好她剛才隨施夷光坐在車內,不然你這樣的雕蟲小技早就被她看穿了!”無恤瞥了我一眼,嗤笑道,“打馬腿?!我今日總算信了燭櫝當日之言,這世上還有什麼是你這小兒不敢做的?萬一我制不住驚馬,你又當如何?”

    “我自然是知道你的能耐才使了這個手段,如今沒有花錢就見到了美人,還得了夫差的賞賜,這不是一舉兩得嘛!”我笑嘻嘻地把玉玦遞給了趙無恤,“留著吧,興許以後還能派上用場。”

    “那伍將軍對你太過縱容了,像你這樣放肆的小兒若是生在我們趙府,恐怕早就被打死了。”伯魯喝了口水看著我搖頭笑道。

    他的話讓我心中一痛,於是伸手奪了他的杯子正聲道:“好了,世子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明日還要登台觀禮呢!”

    “沒事,現在還早呢!”伯魯笑道。

    “明日要檢閱四十萬兵士,一千兩百輛革車,你一站至少要站上三個時辰,若不想到時候暈倒,現在就趕緊回去休息!”我站起身來行了一禮,高聲道,“恭送世子!”

    “她這是怎麼了?這臉色說變就變。”伯魯站起身來一臉無辜。

    “兄長是提了不該提的人,沒關係,明天她自然就好了,我們走吧!”趙無恤看了我一眼,扶著伯魯出了我的帳子。

    我坐在地上把頭埋進膝蓋裡,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為什麼一想到那個人,心還是會隱隱地痛……

    第二日,雞鳴過後半個時辰,就听到士兵集結的號角,我蜷縮在床鋪上想多賴一會兒,但很快就被史墨派來的兩個童子拉了起來。

    白色絹絲寢衣外套了一件青色朱紅緣廣袖長袍,腰間係以同色革帶,配雙夔龍金帶鉤,長髮齊束​​用白玉螭龍冠固定,轉了一圈邁了幾步,覺得自己像足了翩翩公子。

    走到帳外,天還未亮,目光所到之處的皆是整裝待發的士兵。

    “太史找我有什麼事?”我一邊走一邊問小童。

    “是卿相要見巫士。”小童低頭回道。

    是趙鞅要見我?

    我加快了步子,遠遠地看見有四個黑衣人從史墨的帳子裡走了出來,待我走到跟前時,他們已經消失在迷濛的晨色之中。

    “子黯見過卿相,見過太史!”我進了營帳,給坐在上首的趙鞅和史墨行了一禮。

    “聽說你昨日使計讓無恤小兒救了夫差的愛妃?”趙鞅問。

    “然。”我躬身回道。

    “甚善!”趙鞅捻鬚點了點頭,轉頭對史墨笑道,“昨日,吳國的司禮因為軍隊檢閱的順序,在我帳中吵鬧了一天,後來夫差見無恤小兒救了他的女人,立馬就同意了我們之前的安排。哈哈哈,太史,你這弟子果真是一顆福星啊!”

    “這是卿相的福澤所至,子黯只是碰巧罷了!”史墨頷首微笑著回道。

    趙鞅頓時心情大好,站起身來大步走到帳外,高喝一聲:“好,今日我倒要見識一下吳國的千乘之師,走吧!”

    吳國受檢閱的軍隊排在晉國之後,車馬兵卒綿延足有十里。

    中軍士卒百人一行,百二十行皆是白輿,白旗,白甲,夫差披甲戴冠手持一丈多高的大面素色旌旗,立在革車之上,一時間馬嘶角鳴,塵土飛揚,望之使人嘆服。

    緊隨而上的是吳國左軍,赤輿、赤旗、丹甲,遠遠看上去像是平地裡升起了一路燎原之火。而後又有王孫駱帶領的右軍,黑輿、黑旗、玄甲,右軍將少兒郎意氣風發,引得眾人嘖嘖稱讚。

    東方初明之際,兵陣已定,夫差親自擊鼓,軍中萬鼓皆鳴,三軍嘩吟,響震天地。

    高台之上,晉公與魯公臉上皆是一副殷羡之色。

    這兩位公侯說來也是可憐,晉公無權,國內有趙鞅主持朝政,魯公同樣大權旁落,貴卿季氏橫行魯國。如今,他們二人看到夫差這般風光,心裡除了羨慕之外興許還有些苦澀。

    我原本躬身站在史墨身後,忽然有一陣輕風吹過,一縷淡淡的幽香驀地鑽入了我的鼻子。我側過臉,眼角瞥見一道紅影立在高台左側,於是就向史墨告退,慢慢地挪了過去。

    此時,美人的身邊有綠衣女子護著,我不敢靠太近,只能隔著幾個人,偷偷地去看她。

    施夷光站在那兒,全身像蒙了一層霧氣,籠了一圈光暈,你盯著她看,不知不覺便會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彷彿天地間只剩下兩個人。

    許是我的目光太過專注,施夷光突然把頭轉向了我。那是一雙悲傷的眼睛,它們隱隱透著水汽,藏匿著不能描繪的情感。

    她在為誰悲傷呢?我把視線從她臉上移開,高台之下,夫差正張開雙臂接受萬軍歡呼,他在享受著他人生最輝煌,最驕傲的時刻,當然也是最後的……

    閱兵之後,在國中受盡權臣壓迫的晉公和魯公,對夫差這樣一呼百應的國君敬仰萬分,於是輪番邀請這位新生的霸主同往山中狩獵。

    昨日是魯公,今日又輪到了晉公。因為趙鞅要作陪,趙無恤便邀我同去,我果然地拒絕了,有趙鞅在的地方,我多少還是有些害怕和緊張,更何況伯魯在儀式過後不久又病了。

    “我這藥還要喝上幾回?”伯魯跑到屏風後面陪我煎藥。

    我推了他一把,輕聲道:“這兒有煙,你到外面坐著去。”

    “沒事,我這幾日好多了,夜裡不常咳嗽了,白日裡頭暈的次數也少了許多。”他扯了一條席子坐在我身邊,感嘆道,“和你這樣坐著,倒想起以前明夷還在的時候,他也喜歡躲在屏風後面給我熬藥。”

    “明夷當初為什麼要走?”我打開陶罐看了一眼,輕聲問道。

    “他有個不共戴天的仇人,卿父留了他的仇人在晉國,他一氣之下便走了。”伯魯苦笑道,“你也知道他那個脾氣,他若想走,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明夷有仇人?”我驚疑道。

    “哎,他的事別人不好說,等哪日他看開了,也許自己會告訴你。”

    伯魯不想說,我也不好繼續問,轉而道:“這藥你再喝上兩天就好停了,我這半吊子的醫術也不敢給你使什麼重藥,既然是老病根了,總得慢慢調養。今日風小,待會兒喝完藥,我陪你出去走走?”

    “不了,待會兒還有客人要來,你還是先走吧,這裡交給婢子就行了。晚點,等紅雲兒打了獵物回來,你再來!”

    “好,那我晚些時候再來。藥已經好了,你讓婢子倒出來就可以了,記得趁熱喝。”我拍了拍身上的煙塵,起身告退出了營帳。

    其實,在公子利婚宴上我就對明夷的身份有了猜測,那兩個衛國人明明是把我認作了他,還喚我作“佼奴”。

    佼奴,佼奴……我咀嚼著這兩個字,努力地在腦中勾畫明夷可能有的過往。

    “小哥,請問這裡可是趙氏的連營?”我正想得出神,身後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我刻意壓粗了聲音,嗯了一聲拔腿就跑。

    “喂——”來人高喊了一聲,我​​已經轉了好幾個彎躲進了一個帳子。

    符舒怎麼會來這裡,難道他就是伯魯所說的客人?還是說——公子利也來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1 08:54
第八十一章 男婚女嫁

 
    我在士兵的營帳裡躲了一會兒,見符舒沒有追上來又躡手躡腳地回到了伯魯帳外,掀起白布篷悄悄地鑽了進去,藏身在屏風之後。

    “公子此番前來是為了……”伯魯疑問道。

    “利這次來,一則是奉了國君之命拜見吳公送上賀禮,二則是請世子兌現當日在雍城與利定下的約定。”

    我透過屏風的間隙朝外看去,坐在伯魯對面的人正是許久未見的公子利。

    “公子這回終於下定決心了?”伯魯笑道。

    “是,還望世子到時能施以援手。”

    “只要公子將來能兌現與我趙家的承諾,伯魯定當竭盡所能。”

    伯魯這麼說,公子利像是鬆了一口氣,他從符舒手中接過一個紅色漆盒遞給了伯魯:“聽聞世子喜愛藍色的琉璃珠,前個月鍛造處工匠們恰好得了幾顆好的,利這次特地帶來送給世子,還望世子能幫利一個忙。”

    “公子太客氣了,若有什麼我幫得上的,公子儘管開口。”

    “我聽聞趙家長女至今仍未出嫁,可有此事?”

    “長姐伯嬴自小就受卿父寵愛,幼年時便許給了中行氏的宗子,後來中行氏作亂婚事也就作廢了。這些年,長姐一直沒找到心儀之人,卿父也就任由她這樣拖著,拖到現在名聲都傳到秦國去了啊!”

    “不,不,是貴女的德行美貌傳到了秦國。”公子利忙笑著回道,

    “公子剛剛大婚,娶了百里氏的嫡女為正妻,這次莫不是想納伯嬴為妾?長姐年紀雖大了些,但始終是卿父最寵愛的女兒,況且你我兩家同姓,同姓不婚,這樁事情我們恐怕談不攏。”

    “世子誤會了,其實利這次是替秦國上將軍伍封來向趙家求娶貴女的。”

    “是伍將軍想求娶伯嬴?原來公子是為了伍將軍啊……”伯魯停了停轉而笑道,“卿父一直對伍將軍稱讚有加,我看這婚事許是能成。”

    “那就勞煩世子了,若是趙卿相有意,三個月後伍將軍自會到晉國向趙氏提親。此事若是能成,到時候就又是一樁美談了。”

    公子利與伯魯寒暄了幾句後便走了,我呆呆地坐在屏風後面,連伯魯什麼時候進來的都沒有發現。

    “你怎麼在這裡?”伯魯握著我的肩膀搖了搖,“剛才的話你都聽見了?”

    “我先回去了,晚點再來!”

    我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掀開布篷走了出去,頭暈沉沉地,腳有些發軟,慢慢地挪著步子走了許久,等天漸漸黑下來,才發現自己沒有走回帳子,而是繞著大湖走了半圈。

    我仰面躺在湖邊的草地上,心裡空蕩蕩地只餘了一句話,他要成親了……

    年幼時曾坐在他的臂彎裡,小聲地輕問,將軍你為什麼不成親,連伙房的大頭師傅都娶親了?

    彼時,他笑著拍了我的腦袋,戲謔道,小兒可想成親,你若不想那我便也不想。

    “我現在依舊不想,可你為什麼食言了呢?”我望著高不可及的夜空,輕聲問道,眼淚順著臉頰滑落,消失在草叢中。

    因為我把他的話當了真,他卻只把它當做搪塞孩子的戲言……

    “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黑暗中有人一手把我從草地上拉了起來。

    我甩開他的手,退了幾步,怔怔地看著眼前滿臉怒氣的趙無恤,怯聲道:“你別管我!”

    “你自然不用我管,若不是世子讓我來找你,我才不會來看你這副鬼樣子。走,跟我回去!”他邁了一步,緊緊地拉住我的手。

    我被他硬拖著走了兩步,終於還是忍不住蹲了下來,哽咽道:“紅雲兒,讓我再待一會兒,就一會兒,我不想這個樣子回去。”

    “你在難過什麼?你當日既然決定離開秦國,離開他,難道你還想著有朝一日他會哭喊著求你回去?”​​無恤無奈地在我身前蹲下,嘆息道,“你醒一醒好嗎?他已經忘了你,你何苦還記著他,人在不能回頭的時候,就只能繼續往​​前走,你明白嗎?”

    “我明白,可是我做不到……”我在這時才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怯懦,我在不能承擔的痛苦面前選擇了逃避,我遠遠地逃到了晉國,可是關於他的一切還是如影隨形,逃都逃不掉。

    “你既然做不到,那我今日便幫你一把”,趙無恤把我的臉抬了起來,“這是前日從秦國送來的信函,本想瞞著你,但今日既然已經弄成這樣,我就索性都讓你知道。”

    “這是什麼?”我從他手中接過了一塊寫了字的絹布,就著月光迅速地看了一眼。

    “寫這封信的人囚困了四兒和無邪,他希望和我私下做一筆交易。”

    “是他,他要你……”我被無邊的絕望迅速地淹沒,說不出話來。

    “你若難過,便哭吧!”趙無恤把渾身僵硬的我輕輕地摟進懷裡,柔聲道:“今天哭完了,以後就再也不要為他落淚了……”

    伍封發現了趙無恤在雍城驛站留下的兩名侍從,因而讓他們給趙無恤帶了一封信,告知他四兒和無邪現在就在伍府,若想要回他們兩個,就必須拿太子鞝的命去換。

    伯魯當日奉了趙鞅之命在雍城與公子利定下了一個盟約,若太子鞝謀害公子利或是勾結巴蜀兩國反叛,那麼趙家就會出手助公子利登上太子之位,條件便是公子利上位後,促成秦晉​​結盟,而且趙家將來若是有何危難,公子利都必須出手相助。

    太子鞝親楚而遠晉,若他上位對晉國來說絕非幸事,而同是君夫人所出的公子利則恰恰相反,考慮到宗子伯魯羸弱,趙鞅此舉也是為了能在自己百年之後,盡可能地穩固趙氏基業。但是,刺殺太子鞝一事卻不在約定之內。

    “四兒和無邪我自會想辦法給你帶回來,你可以不插手此事。”昨夜無恤將我從湖邊帶了回來,今天一大早又和伯魯一起來看我。

    “我沒事,只是刺殺太子鞝的事,公子利可知曉?​​”我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應該也是知道的,這事他不能做,伍封也不能做,太子鞝必須死,而且是死在不相干的人手裡,卿父已經知道,而且也默許了這件事。”伯魯擔憂地看了我一眼,而後緩緩道,“還有,卿父已經同意將長姐伯嬴許配給伍封,如果不出意外,三個月後,伍封就會上門提親。”

    “嗯,那你什麼時候動身去秦國?”我點了點頭,轉而問無恤。

    無恤見我面色如常,不免驚訝:“不急,此事關係重大,等我們回到晉國周密安排後再動身。”

    “我們在黃池也待了快一個月了,不知吳越之間怎麼樣了?”我問。

    “越國已經攻入了吳都姑蘇,吳國太子兵敗自刎,姑蘇台被勾踐一把火燒了。”

    “那夫差怎麼還天天與三公夜宴尋歡,山林狩獵?”無恤的話讓我大吃一驚,想不到越王勾踐的速度那麼快,這幾年他厲兵秣馬,終於被他等到了這個天賜良機。

    “卿父暗地裡已經派人截殺了七個吳國的信使,所以夫差這時候還不知道姑蘇被攻陷的事。”伯魯輕聲道。

    伯魯的話讓我想起了那天從史墨帳中走出的幾個黑衣勁服之人,深謀遠慮的趙鞅怎麼可能會讓信使活著見到夫差。

    “為了不讓越國此番一口吞下吳國,卿父的意思是,我們現在必須想辦法讓夫差盡快離開黃池,回到吳國。”無恤沉聲道。

    “這倒是難了,昨日晉、魯兩國國君還約了吳公明日黃池泛舟呢!”伯魯為難道。

    我們三人正在商議著,忽聽門口小童報信,說是趙鞅和史墨要見我。

    “我先過去了,晚點再議。”我起身到屏風後整理了衣冠,出來時伯魯已經走了,趙無恤卻還站在帳外。

    “怎麼了?”我問。

    “卿父應該已經知道你是伍家的養女,他若問起,你只需回答,你是因為不願意做公子利的妾室才逃走的,你與伍封的種種就不要提了。”

    “別擔心了,就算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在卿相面前亂說話。”
mewwiekimo 發表於 2012-10-2 08:01
第八十二章 獻計立功

待我走到趙鞅大帳外時,恰好見到史墨從對面走來,我停下來給他行了一禮,他從袖中掏出一小塊竹片遞給我了。

    我翻過竹片一看,上面只寫了一個“水”字。

    “師父?這是……”

    “你好好想想吧!”史墨說完帶著童子進了帳,我也連忙跟了進去。

    趙鞅此時正和幾名近臣議事,見史墨進來便站起身來,將他迎至左側案幾前坐下。“太史來的正好,夫差歸吳的日子已不能再拖,太史可有何良策?”

    “眾位可已有對策?”史墨在帳內環顧了一圈,捻須問道。

    “我等以為,吳國還會派人再傳軍報,屆時我們只要不下手,夫差得知姑蘇陷落之後,自會拔營歸吳。”一名長須藍衣男子起身回道。

    “不成,不成,這都是第八個了,夫差到時候要是追究前面七個去了哪裡,難免不對我們起疑心。到時候撕破了臉,這四十萬大軍就得在黃池先打一仗了!”一個黑臉大漢擺手道。

    “要讓夫差在不知姑蘇淪陷的情況自請回吳這當然是好,只是我等才智有限,還要請教太史了。”長須男子恭聲道。

    “老夫倒也沒想出什麼好對策,不過小徒子黯卻有良計要獻給卿相。”

    史墨話音一落,大帳裡面所有的人包括趙鞅在內都把目光投向了我。

    我心下一驚,暗道,我哪裡有什麼良計要獻,史墨這不是要害我吧?

    “太史,你這小徒眼生的很啊,莫不是前月剛收的那個女娃娃吧?”一個穿著皮甲的大胡子調笑道,帳裡的其他幾位也都露出一副輕蔑的笑容。

    “子黯,你有何良策,盡管說出來。”趙鞅看著我微笑道。

    我一時語塞,看著眾人的笑臉,腦子裡空空如也,莫說良策,連句推脫的話都想不出。

    “剛才在帳外你不是告訴為師,說已經有了對策?莫怕,說錯了也不礙事。”史墨環視帳中一圈,眾人便自覺收起了笑容。

    帳外?竹片!

    我心念一動,走至帳中,跪地道:“子黯所獻為水計。”

    “何為水計?”趙鞅問。

    “黃池為上古水澤,水澤內孕育了一種靈魚名為贏,此魚銀鱗而生雙翅,現之則其邑大水。明日吳公與晉、魯兩國國君泛舟湖上之時,若有一船夫進獻此物,而吳國太宰伯嚭(1)恰好識得‘贏魚’,那吳公必不會讓其數十萬精兵困於黃池而遭洪水之禍。”

    “這‘贏魚’我們要上哪裡去找呢?”黑臉大漢問。

    “黃池本就產銀鱗之魚,我們只需取銀線縫鳥翅於魚皮之上即可。況且死魚腥臭,若再有點腐爛便看不出線腳的痕跡了。”

    “‘贏魚’此物,某等聞所未聞,那吳國太宰伯嚭又如何能知?”又有人問。

    “這個容易,伯嚭此人貪財又好功,這件事就交給竇鳴去辦吧!”趙鞅出言打斷了大胡子的問題。

    “諾!”長須藍衣男子起身應道。

    三日後,我正在帳中篩選新采的草藥,伯魯帶了一群婢子端著大大小小的食器進了我的帳子。

    “小兒,快來吃吧,卿父特別賞賜給你的。”伯魯指使婢子把東西放下後,就讓她們都退到了帳外,自己則湊近我小聲道,“夫差昨日已經辭別晉公,今日就要拔營歸吳了,你當日既然早有對策,為何還要瞞著我和紅雲兒?”

    我打開一個只有手掌大小的陶罐,拿食匕叉了一塊炙肉放入口中:“嗯,好吃,你吃吃看,這是什麼肉?”我又叉了一塊遞給伯魯。

    “是炙烤的鹿肉。”伯魯一咬到嘴裡便知道了,“小兒,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那是師父的計策,不是我的。”我把史墨在趙鞅帳外給我遞竹片的事告訴了伯魯。

    “看來太史還是挺喜歡你的,特地給了你一個在眾人面前露臉的機會。”伯魯笑而又道,“不過要是換了我,太史就算寫上一百個‘水’字我也想不出來,用什麼長了翅膀的魚來蒙騙夫差。”

    “吳國瀕海又多水澤,每年夏季因洪水和大潮死掉的人不計其數,因而對水的敬畏自是遠勝中原各國,所以以洪水為托詞是最好的。”我說完站起身來,把另外幾個大一點的食盒疊了疊,對伯魯道,“我把這些東西給師父送去,你在這兒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

    伯魯擺手笑道:“去吧,太史總算沒白收你這個徒弟。”

    我把東西端到了史墨帳前,卻得知他此時並不在帳中,於是放下東西便離開了。半路上,遇見了遛馬回來的趙無恤,就把他拉到了自己帳中。

    “我一人吃不了這麼多,你若喜歡都搬回去好了。”

    “小兒實在偏心,怎麼只讓紅雲兒搬回去,我就沒有份了?”伯魯挑起眉毛佯怒道。

    “你才咬了一口便知是鹿肉,看來平日裡沒少吃。對你而言,這鹿肉就不夠珍貴了,不珍貴的東西我怎麼能送給心中敬仰的世子呢!”我說完和無恤相視一眼,便笑開了。

    伯魯見我們兩人笑得開心,雙手一枕躺在地上,輕嘆一聲道:“小兒你當日在太史府上對黃池會盟的預言竟然都成真了。‘你說,弱水遇旺火,焚盡’,越王這把積了十年的火真的焚盡了夫差苦心修造的姑蘇台,焚盡了他的稱霸美夢。你說,‘晉為金,金生水,故晉救吳’,結果那條長翅膀的魚真的生出了看不見摸不著的大水,引了夫差歸吳,給吳國留了最後一口氣。”伯魯說完,一骨碌坐了起來,盯著我驚疑道,“你莫非真的是上天派下來的神子?”

    我沉下臉色,以無比認真的眼神看著伯魯,為難道:“世子我本不想告訴你,但既然已經被你看穿……”

    伯魯身子往前一傾,驚訝道:“真的被我猜中了?”

    我看著他,又往嘴裡放了一塊肉,咀嚼片刻倏爾咧嘴大笑:“世子聰慧,這果然是鹿肉……”說完我和無恤抱著肚子笑成了一團。

    伯魯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嘟囔抱怨了兩句,趁我沒注意,一把奪走了我手裡的食罐,逃奔了出去。

    吳國的大軍走後沒多久,晉軍和魯軍也都拔營啟程回國了。此次黃池會盟對晉國來說可謂是全勝,對魯國而言無得無失,對吳國則是一次天大的災難。當夫差看到滿目瘡痍的姑蘇城時,他的霸主之夢就該徹底地醒了。

    “你在想什麼?”我問無恤。

    “我在想夫差一怒之下會不會殺了施夷光?”

    “他是敗給了勾踐,敗給了自己,與女人無干。”

    “你倒是英明,沒說紅顏禍國,褒姒妲己那一套。”

    “害夫差兵敗的禍水,若非要說一個,也不是那施夷光。”

    “那是誰?”

    “總是有的,誰知道呢?”

    …………

    =============================================================================

    備注(1)伯嚭:吳國的太宰,收了越王勾踐的賄賂做了很多對不起吳國人民的事,是奸臣中的奸臣。嚭,音同“布匹”的“匹”。
mewwiekimo 發表於 2012-10-2 08:02
第八十三章 密謀暗殺

我們從黃池回到了新絳,剛到府裡就聽聞伯魯的一名侍妾替他生了一個兒子,趙鞅一高興立馬賞了那侍妾三十金,又加了紗絹十匹。

    “這可是世子的第一個孩子啊!”眾人此刻都圍著抱著孩子的伯魯,我和趙無恤站在一旁笑咪咪地看著,分享著伯魯初為人父的喜悅。

    “可惜母親的位分太低了,若是他日荀姬生下嫡子,這孩子就可憐了。”無恤淡淡地嘆息道。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輕輕地牽了他的手:“你小時候也受了很多苦吧?”

    他大手一張將我的手捏在掌心,調笑道:“你在同情我?我可比這孩子可憐多了,他的生母好歹是個大夫家的女兒,我的生母卻是狄人,而且是戰俘、奴隸。我十歲前還比不上僕役的孩子,若不是兄長的照拂,卿父恐怕都不記得有我這麼一個兒子了。”

    他笑得這樣坦然,我越發覺得他可憐,其實無恤能力卓絕,若是生在伯魯的位置上,將來定有一番作為。可惜他出身低微,就算如今得到了趙鞅的賞識,也有了自己的家臣,趙家的其他人卻還只當他是個普通的劍士,就像此刻悶悶不樂的荀姬,她就從未正眼看過自己的這個小叔子。

    “你既然這樣可憐我,從今往後就對我再好一些吧!”無恤湊到我耳邊輕聲笑道。

    我慎重地點了點頭,回道:“你將來定會成為趙氏最重要的謀臣,晉國最受人敬仰的大夫。”

    無恤聽完,勾起嘴角輕笑一聲,拉了我朝伯魯走去。

    “來,這是無恤叔父,這是阿拾姑姑。”伯魯抱著一個粉雕玉砌的嬰兒笑得很是得意,“你們兩個,可有賀禮要送我的大兒啊?”

    無恤從懷中掏出一個小漆盒交給伯魯身旁的侍妾,低頭對嬰兒柔聲道:“無恤叔父可沒有你父親這般闊綽,只有早年在東海之濱得到的一顆明珠送你將來鑲在冠上戴。”

    侍妾一打開漆盒,眾人都倒吸了一口氣。

    這是顆鳥蛋大小的明珠啊,紅雲兒,你這禮一送,我該怎麼辦啊……

    伯魯見我面有難色,笑著把嬰兒放到了我手上:“阿拾姑姑的禮啊,咱們二十年後再問她要。”

    我手足無措地抱著手上這個軟綿綿的嬰兒,一時間全身僵硬,深怕不小心就會傷到他。

    “你想給大兒討什麼禮啊?”無恤笑問道。

    “等我大兒行了冠禮,就娶了阿拾姑姑的女兒,到時候定要羨慕死天下男兒!哈哈哈……”伯魯說完一個人樂開了。

    無恤把孩子從我手中抱了起來交還給伯魯,一字一頓道:“同姓不婚,兄長真當糊塗了。”

    他這話一出我和伯魯皆是一愣,旋即伯魯一拍腦袋,連連向無恤賠罪:“那就問阿拾姑姑要個妹妹,到明夷叔父家娶個女兒,也一樣漂亮。”

    我轉頭瞪了一眼笑嘻嘻的無恤,摸了摸嬰兒柔嫩的小臉頰輕聲道:“回頭阿拾姑姑給你繡套襁褓做賀禮可好?”

    話音剛落,小嬰兒居然露出光溜溜的牙床笑了。

    “這麼小就認得哪個是美人啦?好色之徒啊!”伯魯笑著嘆了一聲,把孩子交給侍妾,然後拉了趙無恤,“跟我來,有事情與你商量。”

    他們離開後,我小坐了片刻便辭別荀姬回了城外趙鞅賜我的那個小院子。

    雖然史墨在太史府裡給我也留了院落,但是終歸沒有這裡安靜自在。因此,此後半個多月,我白日待在太史府跟著史墨、尹皋學習陰陽八卦、五行占星之術,傍晚則搬些書簡回院子裡來看,日子過得倒也平靜。

    此時已是夏末,但白日裡依舊暑氣逼人。

    這一日黃昏陰雲密布,一場大雨澆滅了地上的熱氣,我把院門、房門大開,拿了一張蒲席坐在屋檐下乘涼。我不在的這段日子,兩個小婢子把趙無恤種的那兩株木槿花照顧得很好,這會兒枝條上三三兩兩地開了好幾朵花,白色的花瓣上帶著滴滴雨水,嬌媚可人。

    木槿,是母親生前最愛的花,每次路過別人家的庭院,若是有一兩朵花開到了牆外,她就會抱著我在那兒站上一會兒,痴痴的望著。木槿花是一種哀傷的花,它像極了母親的愛戀,朝開夕謝,花朵再美卻只開一日。往常我一早離開的時候,它已經開了,歸來時若晚了它便已經謝了,無端平添了我許多傷感。

    這兩日因為天氣炎熱一直留在院中,才發現原來木槿花的花期雖只有一日,但卻日日能開新花,百日常新。木槿花,每一日都以自己最美的姿態迎接朝陽,也許在它細弱的花枝下隱藏著的這份堅定和執著才是母親愛它的原因吧……

    “這小兒若是不說話,日日這樣倚門坐著,就是讓我把心掏出來給她都行。”燭櫝右手按劍站在院門口長嘆了一聲,“可惜啊,終歸不是個啞巴!”

    “你們怎麼來了?”我剛想穿鞋下來迎他們,無恤忙道:“你就別下來了,地上濕,別污了你的鞋。”

    無恤和燭櫝笑著進了院子,在他們身後又陸續進來七八個佩劍的游俠兒,我的小院子立馬就被擠滿了。

    “再拿兩張蒲席來!”我吩咐了婢子,自己又進屋搬了兩張小幾放在門口,“這會兒雖是剛下過雨,但屋裡還有些悶熱,不如坐在這兒聊吧!我半月前新做了一壇漿水,大家先喝上一碗消消暑氣。”

    “你別忙了,坐下吧,讓婢子去端。”無恤拉了我的手,讓我坐下。

    燭櫝咧開一個大笑臉湊到我們面前道:“去了黃池才兩個月,怎麼跟老夫老妻似的。無恤你到底做了什麼,得了美人心?”

    “燭大哥不要以為人人腦子裡想的都和你一樣,見到女子便是情啊愛啊,難道女子就做不得摯友了?”我把婢子捧來的漿水倒了一大碗遞到他面前,“多喝點,醒腦子的。”

    趙無恤垂下眼簾,淡淡地說道:“說正事吧!七天後,我們從新絳出發去雍城,到了以後……”

    刺殺太子鞝一事,無恤早已經做好了周密的打算。事成之後,人人都可得五十金,但是畢竟刺殺之事分工有輕有重,有相對安全的,也有相對危險的,但眼前的這幫人對無恤言聽計從,沒有絲毫疑慮,皆是一副以性命相托的樣子。

    “你覺得這計劃可還有什麼紕漏?”無恤講完,轉頭問我。

    我窒了窒,抿唇笑道:“沒什麼紕漏,只是你們現在的計劃都基於太子鞝沒有謀反的前提,但是據我所知,太子鞝在當日欲圖攻晉之時就聯合了巴蜀兩國聯軍,私底下更是許諾將渭河以南大片肥沃之地讓給巴蜀兩國做為出兵的交換。他在秦晉邊境屯兵數月卻無功而返,於內,他在國君和大夫們面前丟盡了顏面;於外,他欠了巴蜀兩國事先答應好的土地,所以內外交困之下,他很有可能會放手一搏,勾結巴蜀引發叛亂。”

    “那到時候,我們要做的怕就不是單純的刺殺,而是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的事了。你們可有人怕了?”無恤一掌拍在案幾上,高聲喝道。

    “怕什麼!到時候,爺這顆腦袋就不只五十金了,讓他們秦人花一百金來買!”一身型高壯,袒胸露背的游俠兒朗聲笑道。

    “好,若果真如此,事成之後,我們便一人得一百金!”無恤一拳打在那說話的游俠兒身上,大笑道,“出發時間不變,依舊是七日之後,若到了秦國遇上叛亂,料想那仗一時半會兒也打不完,我們就在秦國從長計議。”

    游俠兒各自得了命令便騎馬離開了,無恤抱了我送給他的漿水,贊許道:“這個我帶回去喝,今日來你這兒果然沒有白來,我就知道你這小兒總能找出我的紕漏來。”

    “那你此刻應該慶幸我是友非敵。”我望著他的眼睛揶揄道。

    他呆了呆,轉而笑道:“七日之後,我派人來接你,莫要帶太多物什,你的東西我自會幫你准備好。”

    “嗯。”

    “那我走了!”

    他翻身上馬,我想了想又拉住了他的韁繩:“澮水到風陵渡雖是順流,但從風陵渡到雍卻要改走陸路,這樣在路上耗掉半個月,到了秦國可能真的已經開戰了,所以你要記得帶上甲胄。還有,秦地比晉國要冷許多,記得帶上厚點的夾衣。”

    無恤看著我,眼中閃過有五彩的光暈,他俯下身子在我額前狠狠地彈了一下:“你以為我沒想到這些嗎?小兒,我不會讓你凍著的,走了!”說完,一踢馬肚,一騎絕塵。
mewwiekimo 發表於 2012-10-2 08:02

第八十四章 趙氏伯嬴

在我拜別史墨和尹皋之後的第二日清晨,有趙府的馬車來小院接我。

    我囑咐了婢子幾句後,背上包袱跳上了馬車,剛一掀開帷幔,就被嚇了一跳。車子裡居然端坐著一個頭梳雙高髻,身穿赤色黑緣曲裾深衣,腰配長劍的女子。

    “原來你就是讓荀姬夜不能寐的秦女啊!”我還未來得及開口,女子已經用一雙杏眼在我臉上轉了一圈,脆生生道,“你叫什麼名字?”

    三尺青銅劍佩在一個女子身上,我不由地多打量了她兩眼:“太史墨門下弟子,子黯。敢問貴女是?”

    “趙家的老姑娘,伯嬴。”女子拍了拍身邊的位置,朗聲道,“坐吧,我聽卿父說過你的事,看著倒是個讓人喜歡的孩子。”

    “謝貴女!”我行了一禮,挪到她身側坐下。

    馬車跑在顛簸的路上,伯贏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笑,笑得我渾身不自在。

    “貴女可是覺得我這身男兒裝扮太奇怪了?”我此刻長發在腦後用金瑗束成了馬尾狀,身上穿了一套墨綠色的男裝儒服,裡面卻又加了一條胡人的褲子,看起來是有些奇怪。

    “不是,就是覺得你好看。”她伸手撩起我垂在身後的長發,輕輕地摸了兩把,調笑道,“晉國若有男子長成你這樣,我就不用去秦國找什麼夫君了。子黯,你既是秦女,可曾聽說過秦國的上將軍伍封?”

    我呆了呆,緩聲回道:“在秦國時曾有幸見過伍將軍一面,他們府裡的人還說我長得像將軍收養的女公子。”

    “他有個長得像你的養女?”伯贏放下我的頭發,按劍低頭笑道,“這下可得換我以後夜不能寐了。”

    “我聽說伍將軍的養女半年前落水死了,貴女無需再為此擔憂。”我語氣平靜,口中說的仿佛只是千裡之外與我無干的一個人。

    “是嘛,真是個薄命的女子,伍將軍一定很傷心。”

    他傷心嗎?也許是吧,起碼他養了我十年,我什麼都沒有為他做,便走了……

    伯贏見我垂目不語,又問:“子黯,你見過他,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小女只見過伍將軍一面,也說不出來什麼,貴女到了秦國一看便知道了。”

    “你是不是覺得我此行甚是無禮?”她湊到我面前,小聲問。

    我搖了搖頭,低聲道:“畢竟嫁到秦國的人是貴女,以後要與伍將軍過一輩子的也是貴女,事先看清楚些總是沒錯的。”

    “我是越發喜歡你這小兒了!”伯贏說完從身後取出一個小木盒,“吃吧,今年春天新做的果脯,可甜了!”

    我頷首謝過,用手指輕輕捏了一個放入口中,滿心滿身的酸澀……

    等我們到了會合地時,澮水邊只停了一艘木船。我扶著伯嬴上了船才知道,除了無恤和燭櫝外,其余的人三天前就已經乘船先行離開了。

    幾日的酷熱之後,今天的天氣突然轉涼了,站在船頭,迎面吹來的風夾帶著一絲清冷,鑽進了我的衣袖。暗青色的水面上偶有幾片金黃的落葉漂過,這個夏天終於還是過去了……

    “卿父昨天才同我說,長姐要跟著一起來。”無恤將一件長袍披在我肩上,語帶歉意地說道。

    我攏了攏長袍,把自己緊緊地裹了起來,彎起嘴角笑了笑:“貴女是個有趣的人,待人也和善,只是此行凶險,你要特別留心保護好她。”

    “長姐劍術超群,用不著我保護。”無恤看了一眼對面船尾正和燭櫝比劃拳腳的伯嬴笑道,“她唯一的嗜好便是找人比劍,燭櫝好幾次都輸給了她。”

    伯嬴笑臉盈盈,舉手投足間沒有一般貴女的扭捏之態,反而帶了一絲爽朗的俠士之氣,像顆沾了露水的脆梨,看著讓人覺得清新爽利。

    “到了秦國之後,你打算怎麼安排她?”我抬頭看著伯嬴,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和。

    “雖然不合禮數,但我答應了她,會帶她一起去拜訪伍將軍。”

    “我和你一起去。”

    “你要與他相見?”無恤驚問道。

    “有伯嬴在,他是不會同我相認的。”我始終無法相信伍封留了四兒和無邪在府裡,是為了威逼無恤殺了太子鞝。

    我對無恤和趙家沒有那麼重要,此次趙鞅默許無恤赴秦,也是因為留著太子鞝對扶持公子利上位的趙家來說是個隱患。這事公子利與伯魯私下商議便好,伍封完全沒必要摻上一腳。他寫那封信給無恤為的就是把我逼回秦國,也許他和當初的我一樣,想要聽一個解釋。

    到了風陵渡後,為了加快腳程,我們沒有雇佣馬車而是買了四匹快馬,日夜兼程趕往雍城。

    在離雍城還有五十多裡地的時候,路邊走來一群拖家帶口背著棉被,炊具的庶民,我翻身下馬拉住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阿婆,你們從哪裡來啊?”

    老婦人看了一眼我身後騎在馬背上的趙無恤,顫顫巍巍地把年幼的孫兒往懷裡摟了摟。

    “阿婆,我們不是戎人,我們是從晉國來的,想去雍城見個朋友,你知道去雍城的路怎麼走嗎?”我從身後的包袱裡取了一塊肉干遞給婦人懷裡的小孫兒。

    “你們還是快回去吧,雍城要打仗了!”老婦人一聽我要去雍城就拼命地擺手,“城門今天早上就關了,你們進不去的。”

    “謝謝你,阿婆!”我行了一禮,翻身上馬。

    “城門都關了,不知道阿蓼他們幾個是不是已經進城了?”燭櫝對趙無恤道。

    “他們三日前應該就到了,既然現在還能在這裡看到出逃的庶民,說明太子鞝的軍隊還沒有到。”無恤沉聲道。

    “那我們還等什麼,趕緊走吧!”伯嬴打馬走到我們身前。

    “嗯,走吧!”

    天色漸暗,四人飛騎到了城下,見城門已經關上了,無恤便想上前叫門。

    “你別去,讓我來!”我下馬攔住了他,“你帶著劍,守城的兵士容易起疑心。”

    “那你小心點,這是伍封隨信一塊兒送來的”,無恤從懷中掏出半塊玉璧遞給了我,“他們若是要憑證,你就把這個交給他們!”

    “知道了!”我把玉璧放入袖中,快步走到城下。

    “城下何人?”城門上的弓箭手齊刷刷地把箭頭對准了我。

    “晉國趙氏使者,求見伍將軍!”我高聲回道。

    “走到亮處來!”有士兵大喝了一聲。

    我慢慢地走到光亮的地方,把玉璧舉在手上:“我這裡有伍將軍的信物,城樓上若有將軍府的人一看便知。”

    “你等著!”城樓上悉悉索索,很快就有人舉了火把走上城樓。

    “女公子!”上面突然傳來一個粗獷的聲音,“快!快把吊籃放下去,是將軍府上的女公子!”
mewwiekimo 發表於 2012-10-2 08:02
第八十五章 久別重逢

我坐在吊籃裡被拉上了城樓,一個穿著甲胄的武士激動地把我扶出了籃子:“女公子,我就知道你沒死。”

    站在我面前的是許久未見的豫狄,從耳朵到嘴角一道暗紅色的傷疤貫穿了他消瘦的左臉,我退了一步,不動聲色地拂開了他的手,沉聲道:“軍士,我不是什麼女公子,我是晉國趙氏派來的使者。這是伍將軍的信物,請務必轉交給將軍,盡快放我的朋友進城。”。

    “女公子…”豫狄愣了一下,收起了先前激動的神色,對身後的一個小兵道,“趕緊把玉璧送給將軍!”說完轉頭又道,“將軍今天白日遇襲受了傷,現在就住在對面的木樓上,應該很快就能傳訊過來。”

    “他受傷了?誰傷了他?”我心中一緊不假思索地問出了口。

    “是太子留在城裡的刺客,幸虧將軍及時發現才保住了性命。”豫狄說完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是嘛。”我木木地走到內牆的一側,望著腳下熟悉的街道,屋舍,心緒卻飄到了十一歲那年的夏天。

    那個夏天出奇的熱,井水都干得見了底,一到午後樹上成群的知了吵得人頭昏腦脹。彼時,我被夫子關在書房裡習字,忽聽門外有人說將軍從邊關回來了,我扔下筆,來不及穿鞋就一路狂奔到了他的院子。

    一推開門,我像往常一樣朝他飛撲而去,但這一次他卻沒有像以前那樣把我高高地抱舉起來。他的身上被戎人刺了一個血窟窿,蒼白的嘴唇,帶血的繃帶,我頓時就被嚇哭了。他輕按著我的頭想要安慰我,我卻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從白日一直哭到了晚上。那一天,十一歲的我第一次驚恐萬分地意識到,原來像天神一樣的他,也會受傷,也可能死去……

    “神啊,求你讓將軍不要受傷,不要死……”那是一個孩子跪在星空下一遍又一遍的祈求。

    “你終於還是回來了……”

    我全身僵硬地轉過身子,他披著一件墨色的長袍站在我身後,內裡白色的儒服被褪到了腰際,**的胸前用繃帶來來回回纏了好幾圈,腰側有兩處傷口還在不停地往外滲血。

    我像是被人當胸狠狠地捶了一拳,心一抽一抽地痛,喉嚨卻緊得說不出話來。

    “別哭,我沒事。”他上前一步,用指腹輕輕地擦去我臉上的淚水。

    我哭了嗎?我用手摸了一把濡濕的臉頰,突然發現長久以來壘砌的心牆在頃刻間已經轟然倒塌。

    “開門讓他們進來吧!”伍封揮手對守城的士兵高喊了一聲,身形陡然一晃。

    我連忙上前扶住他,急問道:“醫潭沒有給你上藥嗎?怎麼血還沒有止住呢?你要先坐下來嗎?”

    “阿拾,別扶著我,不能讓士兵看到我傷重的樣子。”他笑著輕拂開我的手,拉緊外袍,挺起身子,闊步走下了城樓。

    我揣著一顆心緊跟在他身後,深怕他一不小心就會摔倒。

    無恤三人很快就被士兵帶進了城,伍封與他們一一見禮後,便命人在他暫居的木樓旁邊收拾出了一個臨時住人的庭院。

    “城裡現在還有不少太子鞝的人,這裡有重兵把守會比較安全。你們先在這兒休息一夜,太子之事我們明日再議。”伍封把眾人帶到了住處。

    “伍將軍費心了!卿父臨行前有囑咐,此番我等一律聽從將軍安排。”無恤行了一禮道。

    此刻,伍封的臉上已全無血色,他微笑著點了點頭,眼神倏然飄向了我。

    無恤看了我一眼,身形一動擋在了我和伍封之間:“大戰在即,將軍還是早些休息吧!”

    院子裡突然變得安靜,他們兩人面對面地看著,片刻之後伍封的聲音淡淡地響起:“諸位早些休息,伍某告辭。”

    見伍封要走,我急忙往前走了兩步,卻被無恤一手攔住。

    “紅雲兒……”我不解地望向他。

    無恤只冷冷地看著我,待伍封走出了院門才開口道:“你要去哪?”

    “伍將軍受傷了,我是醫者,我得去看看。”我急聲道。

    “他受傷了?難怪臉色那麼蒼白……”伯贏嘟囔了一句走到我身邊,“子黯,你不是帶了治傷的藥嗎?趕緊去看看吧!”

    “嗯,你們先休息吧,不用等我。”我拂開無恤的手飛奔出了院子。

    一打開伍封的房門,血腥之氣撲面而來,兩步開外的地方,他雙目緊閉斜靠在牆壁上。

    我忙把門合上,走到他身邊掀開他的外袍,不停湧出的鮮血已經浸濕了大片的繃帶。

    “不該讓你看到我這副樣子……”伍封睜開眼睛,輕聲嘆道。

    “這樣不行,讓我看看你的傷口!”我從懷裡掏出匕首輕輕地割開他胸前的白布條。

    “你根本就沒上過藥!”他身上共有三處大的傷口,胸口那一處的皮肉都已經外翻了出來,“醫潭呢?我去找他!”我又痛又急又惱,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別去!”他拉住了我,“太子鞝在離雍之前,在城西的水井裡下了毒,我讓醫潭去解毒救人了。”他仰頭靠在牆上,聲音有些虛浮,額際不停地滲出密密的細汗。

    再這樣下去,他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暈厥!

    我在包袱裡取了一塊從太史府帶出來的麒麟竭,用匕首迅速地在上面刮了一些粉末,和著桌上的清水調成了藥糊。

    “你忍著點,會有一些痛。”我小心翼翼地把藥糊抹在傷口上,他悶哼了一聲,我連忙按住了他,“很痛嗎?你忍忍,血一定要止住才行,不然拖到明天你就起不了身了。”

    “我不痛,我現在很高興,比什麼時候都高興。”他閉上眼睛,微笑著,然後身子一滑倒在了地上。

    “將軍!”他像一個破損的木偶頃刻間摔倒在地上,我抱著他,雙手不斷地顫抖。

    不要死,不要死,不要給了我生離,又要與我死別……

    “來人啊!”我擦了一把眼淚,衝到門口大聲喊道。

    “女公子?”從院外跑進來一隊士兵,帶隊的正是親衛由僮。

    “由僮!你進來,其他人留在門口守著。”我一手把由僮拉進了屋裡。

    “將軍!”由僮看到房內的情形,臉色一變,立馬把躺倒在地的伍封扶了起來,“將軍怎麼了?”

    “他失血過多,暈過去了,你幫我扶著他!”我死死地咬著下唇,顫抖著把剩余的藥塗在伍封的傷口上,“這裡可有棉布?”我問。

    “在床鋪邊的漆盒裡!”由僮用袖子幫伍封拭了拭汗,急聲回道。

    我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了由僮說的漆盒,取了棉布,卻在棉布底下看到了一樣我以為今生都不會再見到的物什——那個被叔媯一把扔進古井的香囊。

    它怎麼會在這裡?我明明看到叔媯把它丟到井裡的啊?

    “女公子,你找到了嗎?”由僮的聲音把我從迷茫中拉了出來。

    “找到了!”我重新蓋上盒子,跑回伍封身邊,“將軍怎麼會傷得那麼重?你們怎麼會讓太子鞝的刺客有機可乘!”看著伍封皮開肉綻的傷口,我不由心火中燒,忍不住責罵由僮。

    “將軍是回府取東西的時候,被埋伏在水井裡的刺客擊傷的。”由僮臉色晦暗,眉頭皺成了一團,“刺客劍法詭異,當時我們就站在門外卻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對不起,我不該……”我打完最後一個結,按著額頭盡力平復自己激動的情緒,“現在不要挪動他,你給我取一罐清水,再取些木柴來,我要熬藥。”我取了被子墊在伍封身下,對由僮吩咐道。

    “諾!”由僮起身跑了出去。

    將軍府除了中堂後面的一口井外,只有我的院中還有一口水井,你是要去我院中取什麼,為什麼要一個人進去呢……我呆呆地看著昏迷不醒的伍封,手腳冷得發麻,不一會兒牙齒也開始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我像是驀然回到了十一歲的那個夏日,無力、驚恐、害怕占據了我的腦子,我開始瘋狂地擔心,擔心他再也醒不過來。
mewwiekimo 發表於 2012-10-2 08:03
第八十六章 戰前預備

由僮很快就把我要的東西送了過來,另外還背了一筐醫潭留在房裡的草藥。

    “女公子,你可認得這些藥?有能用的嗎?”他一掀筐子把草藥全都倒在了地上。

    “太好了,有這幾樣就夠了!”我欣喜地從裡面撿了幾株止血的草藥,轉頭對由僮道,“其他的你先收著,興許還有用。這些繃帶你找個地方燒了,別讓士兵們看見。”

    “諾!”由僮把地上的草藥收了收裝回了藤筐,俯身撿起了那些帶血的繃帶,“女公子……”他站在我面前欲言又止。

    “怎麼了?”我問。

    “沒什麼,就是覺得高興,你終於回來了。”由僮說完一低頭抱著繃帶大步走了出去。

    調藥,熬藥,做完一切之後,我趴在伍封身邊沉沉地睡去,直到東方漸白,幾聲雞鳴把我從夢中驚醒。

    晨光中,他半眯著眼睛看著我,唇邊有若有似無的笑意:“小兒,你一雙桃核眼,今天如何見人?”

    我揉了揉眼睛,掀開他的衣襟看了一眼,終於長舒了一口氣,血已經止住了。

    “我讓人做了粱米羹,你先吃一碗,晚點我把藥熱給你喝!”我把伍封扶坐起來,轉身打開爐子上的陶罐,從裡面盛了一碗溫熱的米羹。

    “你被人抓去了哪裡?為什麼不回來找我,為什麼不肯認我?”他一口氣問完所有的問題,然後把嘴唇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線,留給了我滿室的寂靜。

    當我以為自己要失去他的那一刻,所有的迷惘,所有的怨恨,所有當初逼自己離開他的理由都變得不再重要。昨夜,當我忽然發現他藏在發冠裡的白發,一顆心便再也硬不起來了,不管孰對孰錯,不管是誰負了誰,起碼這一回我想和他生死與共。

    我握住他冰寒的手柔聲道:“這些事情我們先不提好嗎?等把太子鞝的事情解決了,我再細細地同你說。”

    “好,只是這裡太危險,我已經讓四兒和無邪在陳倉等你,趁太子鞝的軍隊未到,今日我派人送你出城。”

    “不,我哪裡都不去。等我們一起活著熬過這場惡仗,再來聽彼此的解釋,好嗎?”

    伍封知道每次只要我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就代表這件事情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因而他只能點頭收斂了哀色,嘆聲道:“幫我把由僮叫來吧,軍務緊急,不可再耽擱了。”

    “我把趙家的人也叫來,興許他們能幫得上忙。”我伸手把伍封扶了起來。

    “去吧阿拾,我在前院等你。”

    “將軍……我現在不叫阿拾,我是晉國太史墨的弟子,我叫子黯。”說完我不等他回應便開門走了出去。

    “你在那裡待了一整個晚上?”晨霧之中趙無恤抱著劍倚在院牆外。

    “嗯。”我點了點頭低聲道,“你先進去吧,將軍在等著了,我叫了燭櫝他們就過來。”

    “他受傷了你就這麼難過?”他看著我紅腫的眼睛,冷不丁地問了一句。

    “紅雲兒,裡面受傷的那個人把我大火裡救出來,悉心愛護了我十年,不管他是出於什麼目的,他依舊是我最重要的人。這座城池,也許對你來說只是暫時停靠的一處驛站,但是對我來說,卻是我生長的故土,我不希望它毀在太子鞝的手裡。求你,幫我一起守護它吧!”

    “去叫人吧,我在伍將軍那等你!”無恤嘆了一口氣,舒開了緊皺的眉頭。

    等我們全員到齊時,伍封已經和眾人端坐在堂前,除了臉色略微蒼白外,根本看不出他受了傷。

    “這是晉國行人燭過的嫡孫,燭櫝,善用劍。”

    “這是太史墨的弟子,子黯,精通占星演卦之術,且通醫理。”

    “這是……”趙無恤在向眾人介紹伯嬴的時候,遲疑了片刻。

    “我是趙氏的家臣,小嬴,善用劍。”伯嬴接過無恤的話,高聲回道。

    伍封與眾人見過禮後便開始介紹雍城目前的情況,伯嬴湊到我耳邊小聲地問了一句:“伍將軍他真的受傷了嗎?我怎麼看不出來?”

    “他昨日傷重昏迷了一夜,剛剛才醒的。”我在她耳邊極小聲回道。

    “哦,是嘛!”伯嬴看著伍封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太子鞝在半月前以狩獵為名,帶著親隨衛隊從南門而出直奔巴蜀之地。公子利在控制了城內大部分太子鞝的勢力後,上稟秦公,揭發了太子與巴蜀聯軍勾結企圖叛亂之事。秦公聞之大怒,命上將軍伍封和護軍將軍祁安谷帶兵剿滅叛軍。

    如今東門由伍封駐守,南門由祁將軍駐守,西北兩門因城外地勢狹隘,高低不平,易守難攻,分別交予公子利與百裡氏駐守。太子鞝聚集了七萬巴蜀精兵,不日便可兵臨城下,現今,雍城守軍卻只有革車兩百輛,武士三千人,徒足雜役六千人,派出去求援的信使也還沒有任何消息。形勢孰優孰劣,顯而易見。

    “我們才這麼點人,還要分散到四個門去,如何能與太子鞝的軍隊抗衡?”一黑衣帶甲的軍士疑問道。

    “將軍,東門外沃野千裡,太子鞝的部隊定會臨河駐扎主攻東門,武士、革車起碼要留一半在我們東門啊!”說話的是家臣冉。

    “東南西北,哪一處的城門不重要?如今以我們的兵力絕對無法抗衡七萬敵軍,唯一能做的便是死守,守到東西兩路援軍到的那一天。”伍封環視堂內一圈,高聲道,“太子鞝假意出城狩獵之時,我已命人快馬去調綿諸的一萬駐軍和公子利在涇陽的三萬精兵,我們現在要考慮的就是如何守城半月。”

    “為何援軍要半個月才能到?”伯嬴輕聲問道。

    “大軍拔營不是想走就即刻能走的,要考慮糧草、兵器許許多多的問題,半個月能到的話,說明綿諸、涇陽兩地早就已經為今日一戰做好了准備,否則兩三個月也未必能到。”我小聲解釋道。

    “將軍,城中糧草可足?”趙無恤問。

    “谷倉盈滿,足可供應半月。”

    “時至九月半,城郊的粟米應該已經半熟,將軍應速速派人收割,運入城中以備不時之需,若是留在外面倒是為敵軍屯了糧草。”我提醒道。

    “城郊的粟米,我已派人收割完畢運進城了。”伍封點頭道。

    “就算援軍到了,四萬對七萬,將軍有幾成勝算?”說話的是秦公派來的左吏。

    “十成。巴蜀聯軍因利而來,軍心不堅,太子鞝聯敵叛國,師出無名。況且上兵伐謀,其次伐兵,其下攻城。雍城將士只守不出,他十人攻城便殺他十人,千人攻城便殺他千人,萬人攻城便屠他一萬,殺到巴蜀兩國心疼了,自然就退了。”伍封此話一出,屋內的人個個顯露出激昂之色,恨不得現在就衝上城樓與敵軍廝殺一番。

    伍封這話倒也不假,巴蜀之兵,帶甲七萬,糧草膠漆,日費千金,只要我們守城半月,耗到他們心疼了,就能不戰而勝。

    “報——”門外有士兵一路快跑進了木樓。

    “說!”伍封厲聲道。

    “城外發現敵軍的車馬!”

    “來得這麼快,走,隨我去看看!”伍封站起身來,闊步走了出去。
mewwiekimo 發表於 2012-10-2 08:05
第八十七章 以守代攻

   站在城樓之上,只見遠方一片塵土飛揚,轟隆隆的車馬聲震得大地都在顫抖。

    眼前的一切不再是我的想像,這裡是真正的戰場,一場生死攸關的戰爭即將來臨。

    東方的天際線上,出現了無數的旌旗,鮮紅的一片像是怪獸張開了血盆大口想要一口把整座雍城都吞進肚中。緊跟其後的是載著皮甲精兵的革車,密密麻麻,車輪揚起的塵土遮天蔽日。

    我突然覺得有些害怕,邁了兩步站到了伍封身後,仿佛只有站在他的影子裡才能緩解我此刻對戰爭的恐懼。

    伍封仿佛感應到了我的不安,他伸手一攬把我帶到身前,用寬大的袍袖遮住了我們緊握的雙手。

    “你們可是怕了?”他衝城樓上的士兵高聲喊道。

    “不怕!”訓練有素的士兵齊聲回道。

    “看清楚他們現在的樣子,因為很快他們就會夾起尾巴灰溜溜地逃回去!你們手上的矛,手上的戟會他們一個個都從城牆滾下去!”

     伍封作為將領能輕而易舉地激發士兵的鬥志,那我呢?我該為他做些什麼?

   
    “秋季雍城少雨多風沙,為了防止太子鞝放火燒城門,需要在各個城門布置兩支小隊,輪流取城內河水,澆濕城門,再在城門兩側疊一些沙袋,萬一城門著火的話,就用沙包迅速地把門堵上。”我思索片刻說出了自己的考量。
   
    “你可聽清了?”伍封轉頭對身邊的秦猛道。
   
    “諾!”秦猛經過我身邊時,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丫頭,等這一仗打完了,你可要把欠我的酒都送到我家去!”
   
   “嗯!”我微笑著點了點頭。
   
    “城內恐怕還有不少太子鞝的人,由僮你帶人日夜看守谷倉,絕不能有半點閃失。”伍封對城牆上的人一一下達了命令,最後只剩下趙無恤等人。
   
    “不知我等能為將軍做些什麼?”無恤問。


   “如何擒殺太子鞝,我們還需從長計議,如今伍某只希望各位勇士能在暗處幫我守住城內谷倉,有了糧草我們才能堅守下去。”

   
    “將軍放心,我們一定會守好谷倉!”伯嬴按劍朗聲回道。她的眼裡閃動著光彩,伍封之前的一番話,讓她激動得如同一名新招入伍的士卒,壯志滿懷一心等待著將領的命令。

   
    “小兄弟,謝謝你!”伍封微笑著在伯嬴肩上拍了拍,而後越過她走到了趙無恤身邊,小聲和他說著些什麼。

   
    “子黯,我好高興我這次能來!”伯嬴把我拉到城牆的一角,聲音激動得甚至有些發抖,“他是我見過的最英武,最溫柔的男人,你看見他剛才的笑了嗎?”她像個剛剛得了獎賞的孩子,急不可耐地想把自己得到的好東西展示給別人看。

   
    “我看到了。”他的笑容,陪伴了我幾千個日夜,就算閉上眼睛也能分毫不差地想起來。

   
    “你看著,我一定會讓他對我刮目相看!子黯,谷倉在哪?我現在就去。”伯嬴抓著我的手急道。

   
    “待會兒一定會有兵士帶你們去。”我拍了拍她的手,緩和她激動的心情,“只是貴女要記得,將軍是讓你們守在暗處,這樣蓄意破壞的人即使躲過了守軍,也會被你們發現。”

        “嗯,我明白他的意思。世子總說你醫術好,你這幾天要好好幫我照顧他的身體。”

   

    “諾!”我行禮應道。
  
    夜幕降臨,太子鞝的部隊在雍城東南面的渭水邊安營扎寨,營地上的篝火照亮了雍城的夜空,這一晚將是大戰前最後的寧靜。

   
    暗紅色的天幕下,無恤將一個包袱遞給了我:“這是我出發前讓人為你趕制的,你待會兒回去試試。”

   
   我打開包袱,裡面裝的是一件五重犀牛皮做的軟甲。

   
    “紅雲兒,謝謝你!”

   
    “馬上就要開戰了,你怕嗎?”

        “我只是覺得很抱歉,把你們拖到這裡來。”
   
    “我來又不是為了你,這是卿父的命令。”無恤笑了笑,往前走了幾步,轉過身擋在我面前,“這次如果我們都能活下來,你會和我一起回晉國嗎?”
   
    我呆愣了片刻,而後搖了搖頭:“我不知道,現在我只希望能打贏這場仗。”
   
    “他是個出色的將領,他說能贏就一定會贏。如果有朝一日,我們站在敵對的位置上,他會是我最大的敵人。”無恤抬頭望著前方的木樓,目光深沉。

   
    “我祈願在我有生之年,千萬不要發生這樣的事情,否則就是硬生生要將我撕成兩半了。”我苦笑道。

   
    無恤露出一副無賴的樣子笑道:“這麼說,我還能拿到半個嘍!我本以為你一定會選擇站在他身邊。”

   
    “別和我開玩笑了,快把你的人安排一下,只有守住谷倉,我們大家才能活。”

   
    “知道了,女將軍!”無恤把我轉了個身,“去陪你的傷員吧,明日恐怕會有人同他叫陣!”

   
    “嗯,你們也要小心。”
   

    我告別了無恤,一路小跑進了木樓,剛到伍封寢室的門口就碰到了秦猛。
   
    “丫頭,你來得正好,進去勸勸將軍,南門交給祁將軍把守就等於是把城門的鑰匙送給了叛軍。當初如果不是祁將軍竭力扶持,公子鞝也坐不上太子之位。”


    “秦大叔,你放心,我會和將軍好好商量的。你早些休息,明日還有硬仗要打呢!”
   
    “我走了,你好好勸勸將軍!”秦猛嘆了一口氣,扛著劍走了。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我把藥熱了熱,端進屋子。

   
    伍封皺著眉頭坐在案幾前:“你的藥很好,血早就止住了,傷口也沒有潰爛。”

   
    “再喝兩貼藥吧,明日叛軍可能會送戰書來,先找個人去敵營和他們談判,拖上幾天,等你的傷口好些了再與他們開戰。”
   
    “我也是這樣打算的,但目前最大的問題不是我的傷,而是守在南門的祁將軍,他的確是一大隱患,我怕太子鞝到時候會利用這一點。”

        “祁將軍為人耿直,他既然領命平叛就不會輕易投靠叛軍,如果你還是不放心,我倒有個主意。”
   
    “什麼?”
   
    “你先把藥喝了我就告訴你!”我把藥遞到他手上。
  

    他一手接過,兩口就喝完了:“說吧!”
   

    “當初祁將軍堅決主張立公子鞝為太子,無非是遵循了長幼有序的禮制,這說明他是個極重禮法的人。若是太子鞝不小心縱容巴蜀兩國士兵偷挖了南面陵園裡的寶物,或是偷盜了宗廟裡祭祀用的金鼎,那麼祁將軍一定不會再對太子鞝抱任何幻想。等過個兩三日,你只要讓刺探敵軍情報的人,‘不小心’把這個消息透露給祁將軍就可以了,到時候不管太子鞝有沒有做這樣的蠢事,他都沒辦法跑到祁將軍面前來解釋。”
   
    “善,大善!”他眉頭輕舒一拍桌子大笑道。


    “你輕點力,別震裂了傷口!”我急忙俯身去看他的傷口。

   
    “讓我抱抱你……”他推開案幾,伸手摟住了我,“在驛館那晚,我知道那就是你,可你卻對我搖頭,那時我以為這一輩子都沒辦法再抱到你了。”

    我任由他抱著我,沒有掙扎,也沒有回抱他。

    “你在晉國過得可好?”他在我耳邊輕語。

    “我過得很好。”我點了點頭輕聲道,“我拜了晉國太史墨為師,在澮水畔有一個自己的院子,每日讀卷、蔔卦、曬藥,日子過得很清閑。我還有一個師兄叫尹皋,他是個怪人,他不僅認識天上每一顆星星,還能叫出它們的名字,但是除非院子著了火或是刻星圖的木板沒了,否則他就永遠不會出門……”我絮絮叨叨地說著,他只是抱著我,靜靜地聽著。
  
    “將軍,我又想到了一件事!”我從他的懷裡掙了出來,驚喜道,“我想,我找到辦法讓太子鞝只圍不攻了。”
mewwiekimo 發表於 2012-10-2 08:06
第八十八章 雍城暗影


第二日,太子鞝果然派人送來了戰書,要求與伍封城外一戰。伍封先是寫了一封言辭婉約的書信拒絕了他的挑釁,而後又派使者送去了一封秦公的勸降書。

   
    勸降書毫無懸念地被太子鞝退了回來,可伍封緊接著又派使者送去了一份議和書,還裝模作樣地派了三名大夫前去與太子鞝商討停戰的條件。太子鞝非常清楚雍城的守備力量,自然以為伍封和公子利此舉是因為懼怕他身後的七萬大軍,於是就心安理得地坐下來與三名大夫商討條件。

   


    這樣一來二回地就過了十日,使者帶回了最終的議和書,但這份議和書卻被伍封當著太子鞝的面在城樓上燒毀了。太子鞝氣急敗壞,揚言明日入定之前一定會攻下雍城,親自砍下公子利和伍封的頭顱以雪今日之恥。

   


    “明日就要開戰了,你要千萬小心!”我解開伍封身上的繃帶替他檢查傷口,麒麟竭果然是療傷聖品,短短十日傷口已經長出了粉色的新肉。

   


    “我知道,只是你明天不能待在這裡了,你和趙家的人一起退到西面去,那裡比較安全。”

   


    “我害怕……”我緊緊地抱著他的手臂,飛箭,刀戟,不斷爬上城牆的敵軍,萬一,萬一他明日被箭射中……我閉緊眼睛拼命地搖頭,想把這個可怕的念頭從自己腦子裡甩出去。

   


    “小兒,這又不是我第一次上戰場。”他拍了拍我的腦袋,“明天晚上你再來檢查,我保證不會再受傷。”

   


    “我再也信不過你的保證了。”我吶吶地回道。

   


    “阿拾……”

   


    “我唬你的,明日等仗打完了,我來這兒找你。”

   


    “將軍,無恤公子已經在門口等著了。”由僮進來稟告。

   


    “是你讓他來的?”我驚問。

   


    “我不知道太子鞝何時會發動攻擊,你最好今晚就跟他們一起退到西面去!”

   


    “我……”

   


    “去吧,別讓人等著。”伍封揉了揉我的頭發,微笑道。

   


    我百般不情願地被由僮帶出去交給了趙無恤,無恤打量了我一眼,笑道:“被扔出來啦?跟我走吧,小丫頭!

   


    “給我一張弓,三個箭箙,明天我也要上城樓。”我回頭看了一眼被火把照亮的城樓賭氣道。

   


    “巴蜀之地多野蠻之人,你以為他們會像靶子一樣站在那裡等你來射,還是跟魚兒一樣不會反抗,我怕你到時候上了城樓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那萬一明日在城裡遇上太子鞝的人偷襲怎麼辦?我總得有樣防身的東西啊!”

   


    無恤被我纏得沒辦法,最後只好勉強答應了我的要求:“明日你跟緊長姐,弓和箭我自會找給你,不過你也要答應我一個要求。”

   


    “你說!”

   


    “無論遇到什麼事情,不要衝動行事,就算你要上城樓也要讓我陪著你。”

   


    “紅雲兒,還是你最好!”我從懷裡掏出一個花結遞到他手上,“我前兩日回了一趟將軍府,這是我以前做的平安結,只剩這一個了,送給你。”

   


    “你不把它給伍將軍?”

   


    “我在他身上放了好幾個了。”

   


    “我就知道。”無恤白了我一眼,訕訕地把平安結揣進了懷裡:“分到一個也總比沒有強。”

   


    這一晚,我睡得很淺,幾次三番的驚醒,到後來干脆背了弓箭坐在屋頂上等天亮。

   


    夜色下的雍城靜悄悄的,除了偶爾有列隊整齊的士兵從眼前經過外,這個大戰前的夜晚與往常沒有什麼區別。

   


    黎明時分,右手牆根下的幾個暗影引起了我的注意。伍封明明已經下令城中國民在今日不得出門半步,這幾個人這時候鬼鬼祟祟的想要做什麼?

   


    我躡手躡腳地從屋頂爬了下來,摸進了無恤的房間,結果,剛一推開門就被他狠狠地壓倒在地,一把匕首離我的咽喉不到一寸的距離。

   


    “你要干什麼?”無恤放開壓在我身上的手,驚問道。

   


    “快,跟我走!”

   


    “你瘋啦!”無恤拎了劍,赤著腳,連衣服都沒來得及穿好就被我拉了出來。

   


    “幸好沒跟丟。”在街道的一個轉角我又發現了那幾個暗影,“這幾個人鬼鬼祟祟的,我不敢一個人跟著就只好拉你來了。”

   


    “虧你還記得我的話。”無恤把衣服隨便系了一下,拉著我小心翼翼地跟著那幫人。

   


    七拐八拐,前面的人突然竄進了一條巷道,我腦中忽的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紅雲兒,快回去叫人!他們這是要去公子府上劫人,只要劫了紅藥就能逼開西北兩座城門!”

   


    “你守在這裡不要輕舉妄動!”無恤臉色一沉,飛身跳上屋頂,幾個起落就消失不見了。

   


    我小心謹慎地往前移了幾步,如果我記得沒錯,巷道的這一面就是公子府的後牆,只要從這裡翻進去就能輕易地找到紅藥的住所。

   


    等那幾個暗影翻進了高牆,我用最快的速度跑到了巷道的拐角處,找到了記憶中的那棵大樹爬了上去。坐在樹杈上能清楚地看到院中幾個暗影的動向,眼看著他們接近了紅藥的居所,我靈機一動衝著府內大喊一聲:“走水啦——救火啊——”

   


    “火?哪裡?”幾個赤著身子的僕役很快就從房子裡跑了出來,見到坐在樹上的我嚇了一大跳。

   


    “快去拿刀斧!有人要劫你家主母!”我用手一指,大聲喝道。

   


    幾個入府的刺客被我嚇了一跳,轉身就朝我衝了過來,我坐在樹上搭箭拉弓,一下子就射中了三人。被我射中的人躺在地上渾身抽搐,沒一會兒便死了,剩下的幾個人看情形不對,紛紛跳上圍牆想要逃跑,結果被隨後趕來的無恤、燭櫝、伯嬴如砍瓜切菜一般殺掉了。

   


    “你看看,我就說她會爬樹吧!”燭櫝指著樹杈上的我對無恤笑道。

   


    “你快下來吧,跟我進去看看。”無恤衝我喊道。

   


    “公子府大著呢,從這兒走到正門要一刻鐘呢,要繞你繞,我先進去了!”說完我扒著樹杈跳進了院子。

   


    無恤無奈也跟著我跳了進來。

   


    “你在箭上塗了什麼?”見地上幾具屍體面色發青,口吐白沫,燭櫝疑問道。

   


    “我在箭頭下了死咒,你走遠點別碰到!”我小心翼翼地把箭從屍體上拔了出來,用白布擦干淨箭頭放入身後的箭箙。

   


    “死咒?”幾個拿著斧頭站在我身旁的僕役滿臉驚恐地往後退了一大步。

   


    “快去穿衣服吧,你們主母待會兒要出來了!”我一說完,幾個僕役飛撲進了屋子,我搖了搖頭嘟囔道,“光屁股拿著斧頭還真是奇怪啊!”

   


    燭櫝一聽撲哧一聲就笑了出來:“你果真還是不說話的時候好啊!”

   


    “這是怎麼回事?”紅藥穿著寢衣,在兩個婢子的攙扶下走出了房門。

   


    我怕被她看見,急忙往後退了兩步躲在燭櫝身後。

   


    “晉人趙無恤見過夫人!”無恤向紅藥行了一禮,沉聲道,“幾個歹人趁夜色潛入貴府,恐怕想要劫持夫人威逼公子和百裡大夫打開城門,幸而被我等察覺,現已伏誅。”

   


    紅藥這才看到地上的屍體,她的臉色刷地一下就變了,撇過頭干嘔起來。

   


    “夫人!”無恤上前一步,對兩個婢子道,“快扶夫人進房去,再把府裡的家宰叫來。”

   


    “家宰隨公子去了西門。”婢子惶恐道。

   


    “你們快去把叔媯叫來。”紅藥取出帕子擦了擦嘴,聲音虛弱無力,“讓趙公子見笑了。”

   


    “夫人,當務之急是要把府裡的家眷都移居到一處周圍空曠的院子裡去,然後命府中侍衛在院外寸步不離地守衛。這場仗結束之前,要務必保障你的安全,不可讓太子鞝的人再有可乘之機。”無恤肯言道

   


    “謝趙公子救命之恩,此仗過後夫君與我定要重謝公子。”紅藥欠了欠身子感激道。

   


    “夫人言重了,事不宜遲趕緊把人都叫醒吧!”

   


    “夫人——”一個小婢子連滾帶爬地跪倒在紅藥身前,“媯夫人不見了,伺候她的五個婢子都死了!”

   


    “你說什麼!”紅藥大驚失色,“難道他們抓了叔媯?這可怎麼辦!平日夫君最寵愛她,如今她還懷著身孕……”

   


    紅藥的話猶如平地驚雷,我心中大喊不妙,太子鞝定是派了兩撥人,一撥被我們劫殺,另一撥定是劫了叔媯趕去西門了。

   


    “不好,快走!”無恤三人提劍飛奔了出去,我轉身朝左邊拐了進去,在馬廄裡挑了一匹馬,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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