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竹書謠之阿拾 作者:文簡子(連載中)

uuuuuuuuuu 2012-6-24 17:30: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83 50199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3 14:16
第一百十九章 裝神弄鬼


    自打無恤走後,我就一直靠坐在門口發呆,四兒許是看出了些端倪,因而沒有像往常一樣嘰嘰喳喳地亂打聽,只靜靜地搬了火爐和一壺溫酒放在我身邊,就扯著無邪到院外掃雪去了。

    對於男女之事,我向來懵懂。情字何物,縱使到了今天,依舊不甚了解。這麼多年來,住在我心裡的人只有伍封一個,但他之於我卻是一種特殊的存在,我從沒想過我為什麼要愛他,為什麼要守著他,為什麼要因為他的離棄而傷心欲絕,因為所有的一切都那麼順理成章,我似乎沒有理由愛上除他之外的任何一個人。

    可無恤呢,他又是什麼時候偷偷地住進了我的心?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太陽躲入密雲之後藏匿了身形,細雪有一陣沒一陣地下著。四兒剛剛掃淨的空地上,又積了薄薄的一層雪粒,西風輕輕地吹上一口,那些小粉末就打著旋地在地上飛舞,擾得我的心愈發煩亂。

    壺裡的溫酒已經見底,我剛想起身去新灌一壺,就听到院外傳來了踢踏踢踏的馬蹄聲。

    跟在四兒身後進來的是一位長鬚褐衣的老者,他自稱是智府的家宰,想請我過府替智世子去災。

    我自然知道他是智府的家宰,那日潛入智府時曾遠遠地瞧見過他,只是我這裡還沒去太史府和史墨打好商量,智府的人怎麼就找上門來了?

    “子黯粗習巫術半年,如何能替智世子念咒去災?家宰還是趕緊去太史府找我師父要緊!”我做出一副惶恐之色,連聲推辭。

    “家主早些日子就請太史過府瞧過了,可世子所中之咒就連太史大人也解不了。太史說了,這新絳恐怕只有巫士一人能救世子脫險,鄙請巫士千萬莫再推辭了。”老家宰越說越急,下雪天,額頭竟冒出了汗珠子。

    “家宰莫慌,師父既然這麼說了,子黯哪有推辭的道理,待我焚香沐浴更衣……”

    “哎呦,巫士這是要了小老兒的性命了。府裡已經備下一切,巫士就趕緊走吧!”老家宰一聽我還要沐浴更衣,急得直跺腳,他一手抓住我的手腕,另一手推著我的背,不由分說地把我往院外扯。

    “家宰,你先緩緩,我總要隨身帶些草藥。四兒,拿我的藥簍子來!”我話沒說完就被家宰和趕車的侍衛塞進了馬車。四兒提著裙子,背著藥簍三步並作一步,才險險爬上了馬車。

    雖說智府的毒是我下的,但為免智家人起疑,我還是按例詢問了一下智世子的症狀。老家宰說得吞吞吐吐,繞來繞去只說世子中了邪氣,易怒,癲狂,大白日的還經常見到一些不乾淨的東西。

    這世上的草藥毒物成千上萬,其中有一類可使人產生幻覺,有的人服食了此類毒物會興奮、喜不自禁,有的人則沉鬱、痛不欲生,但無論是喜是悲,都是中毒者心中最真實的反應。智顏個性暴躁易怒,因此中毒之後只會加倍癲狂失態,而家宰口中的不淨之物,恐怕就是他剛剛死去的正妻——潭姬。

    馬車到了以後,我跟在家宰身後一路暢通無阻地進了智顏的院子。這裡,東西兩廂外加幾間夾室,全都緊鎖房門,過道裡一排佩劍戴甲的武士神情肅穆。

    “世子就在房內,巫士趕緊進去看看吧!”老家宰上前和幾名武士交待了一番,急急拉我上了台階。

    “使不得,此刻天色將暗未暗正是陰陽交替之時,子黯乃巫者,周身吸靈附魂太多,此時拜見世子恐衝撞了。”

    我話音未落,老家宰像是被火灼到了,立馬鬆開了緊握的手,往後連退了兩三步。

    “家宰莫慌,不如先帶子黯在府中轉上一圈,看看邪氣是從何而來?”

    “這個……好吧,巫士請隨鄙人來。”老家宰猶豫片刻,便引領著我出了院子。

    當日和無邪一同潛入智府時,我曾偷偷地在府裡逛過一圈,但那時要避人耳目,躲躲藏藏,哪裡有今日這般爽快。我光明正大地晃蕩,身邊還跟著個有問必答的家宰,但凡覺得可疑的能藏藥人的房子,我就旁敲側擊地打聽一番或者乾脆讓家宰開了門讓我進去看一看有沒有“邪氣”。

    直逛到入夜,才檢查了不到一半的屋子,藥人依舊無踪可循,但老家宰顯然沒有耐心再陪我逛下去了。 “巫士,咱們還是趕緊往世子那兒去吧?”家宰苦著臉哀求道。

    我抬頭看了看天,點頭應道:“好吧,這個時辰倒也可以了。”

    “巫士這邊請!”老家宰鬆了一口氣,忙引領著我往回走,“鄙已在世子後院為巫士備下一間廂房,巫祝所需的法器、香料、靈石一應俱全,另外鄙還挑選了四個機靈的童子專供巫士使喚。”

    “多謝家宰!只是子黯素日喜靜,童子就不必了,多備些酒釀酬神才好。”

    “哎呀,老朽怎麼把這個忘了!謝巫士提點。”老家宰回頭沖一個大個子侍衛喊道:“你!快去抱兩罈鬱金酒送到世子院子裡去!”

    “諾!”侍衛領命飛快地跑走了。

    待我們到時,酒、香料、法器都已經備好,我在智顏門外極正式的做了一場請神驅魂的儀式,而後推開了他的房門,把包括四兒在內的所有人都留在了外面。

    房間裡一片陰暗,沒有焚香,沒有隨侍之人,空氣中瀰漫著火炭燃儘後嗆鼻的煙火味。在屋子的正中懸掛著四面用細桿蒲草編織的簾子,簾子裡燃著一點燭火,透過蒲草間的縫隙隱約看見裡面鋪了一張床榻,床榻上躺著一個人。

    “巫士子黯拜見世子!”我跪坐在簾前,俯身一禮。

    簾子裡靜悄悄的沒有動靜,於是我掀起簾子的一角,探頭看了一眼。

    智顏散髮平躺在床鋪上,臉似喝醉了一般漲得通紅,粗黑的眉毛下面是一雙佈滿血絲的呆滯的眼睛。我用手支地移坐到他跟前,他的眼睛一眨未眨好像根本沒有看見我。

    智顏床頭右側放了一隻長頸漆壺,漆壺旁是一隻方形紅底小碗,裡面還剩了小半碗的清水。我端起小碗聞了聞,又用手指沾了一點水,放在舌尖上。青草味加上若有似無的甜味,若不是日日與草藥打交道的人定然察覺不到水中有異,甚至還會覺得這水清冽可口。看來,過了這幾日,井水的毒性已然淡了,我現在即便不配解藥,府中中毒之人也可自行痊癒。

    但智府的人既然把我請進了府,我要是什麼都不做,如何對得起自己呢!

    我從懷裡掏出一個四角香囊,輕輕地捂在智顏的鼻子上,他幾乎沒有任何掙扎,腦袋一歪就昏睡了過去。

    我在房內又坐了片刻,看時間差不多了才開門走了出去。候在門口的家宰一見到我立馬迎了上來:“巫士,世子中的是什麼咒,可有解?”

    我沉吟片刻,皺眉道:“世子中的是死魂之咒。我剛剛施了安魂之術,世子已經睡下了,不過子黯這裡有一事想要請教家宰。”

    “巫士有什麼儘管吩咐!”

    “請問家宰,世子中咒之前身邊可有一位嘴角長痣的姑娘,約莫二八年歲?”

    我此話一出,院子裡的人,包括台階底下那些佩劍的武士全都露出了驚恐之色。

    老家宰身子一抖噗通一聲跪倒在我身前,頭低得幾乎碰到了地,舌頭更像是被打了結,含含糊糊聽不​​清他在念叨著什麼。

    “家宰為何如此驚慌?快請起!”我伸手把老家宰扶了起來,勸慰道,“家宰有話不妨與子黯直言,如此子黯才可解咒救人啊!”

    老家宰受了驚嚇,哆哆嗦嗦說了幾句,可我愣是一個字也沒聽懂。旁邊一個戴黑冠的武士看了家宰一眼,快步走到我面前,垂首道:“世子的正妻,前些日子剛離世的潭姬夫人嘴角便有一顆黑痣。”

    “原來是這樣……”我嘆了一聲氣,假意又道,“不知道這潭姬夫人是因何亡故?若是與世子夫妻情深,捨不得走倒是好辦,若是對世子有什麼怨言,成了惡鬼可就麻煩了。”

    “巫士救命啊!”老家宰聞言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

    “家宰這是……”

    “請巫士隨鄙人來。”老家宰顫顫巍巍地領我來到一處小院,“不瞞巫士,少夫人死時確有些怨念……”

    老家宰看著空蕩蕩的院落把潭姬從入府到自盡身亡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原來,這潭姬因生性靦腆,膽小又不善言辭,與智顏成婚之後一直不受喜愛。起初智顏還會在她院子裡住上幾日,但自打鄭女蘭姬住進了府,智顏就再沒進過潭姬的屋子。據家宰說,潭姬是新婚失寵不甘寂寞,所以出府私會情郎。二人在智府外分別時恰好被鄭女蘭姬瞧見,蘭姬將此事告訴了智顏,智顏揚言要把失貞的潭姬送回魏家,潭姬羞憤之下便拔劍自盡了。

    潭姬失貞是事實,但私會情郎卻是大大的冤枉。我送潭姬回府時,且不說沒有遇見蘭姬,即便後來遇見她,也是在我回趙府的路上,她根本不可能看見我送潭姬回府。

    “家宰,你是說,是鄭女蘭姬瞧見了有男人送少夫人回府?”

    “正是,鄙還聽說當時那男人衣衫不整,與少夫人在院牆外糾纏不清。”

    衣衫不整的男人?

    原來如此……這鄭女蘭姬果真狠辣!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3 14:23
第一百二十章 智府遇險


    蘭姬當晚自然什麼都沒看見,她口中衣衫不整的男子是盜跖不是我。她早就知道盜跖會送潭姬回府,卻不知道半路上盜跖會把人丟給我。

    當日在酒館裡慫恿盜跖的人會是蘭姬嗎?可她怎麼知道盜跖“完事”之後會把人送回來?

    我聽完家宰的話後,心中疑雲叢生。看來蘭姬說的沒錯,我的確什麼都沒看清就攪進了晉國這場亂局。

    “巫士,你說少夫人的死魂為什麼纏著世子不放啊?”老家宰見我久久不語戰戰兢兢地問道。

    我放下心中疑惑搖頭嘆道:“死魂怨念愈深,其咒愈是難解,照世子中咒的情形看,此事恐另有隱情啊!”

    老家宰聽完一拊掌,激動道:“老朽早就看出來了,那鄭女面相妖異,透著一股子邪氣,讓她住進府裡總是要生禍端的。”

    “如今這蘭姬可還住在府上?”我問。

    “早走了!世子一出事,她立馬就攀上了齊國陳氏的人,現下恐怕人都不在新絳了。只可憐了我們世子……”老家宰說起蘭姬滿臉憤憤之色。

    “她既是此事的禍端,走了倒也好。子黯定當竭力為世子解咒,只是,解咒之前要勞煩家宰替我向智家宗主討個赦令,今後幾日子黯若是對世子有什麼不敬的地方還要請宗主寬恕。”

    “巫士既有此顧慮,鄙現在就去禀告家主。”老家宰彎腰一禮與我辭別,小跑著出了院門。

    夜色中,失去了女主人的小院顯得格外安靜,原本服侍潭姬的婢子都已經被撤走了,這裡只留下幾間黑漆漆的屋子。我拾階而上推開了緊閉的房門,用燧石點亮了門口的十五連盞樹形燈。火光中,一間華美喜慶的婚房漸漸地顯露在我面前。

    房間的正中央是一張紅漆雕花的床榻,不甚寬但勝在雕工精細。床榻的頭尾各有兩條橫槓,上面掛了一排纏著紅絲線的花椒串。椒者寓意多子多孫,山野間,男人遇見心愛的女人便送一把花椒,告訴她我想與你合歡,生一堆的孩子。我撩起一串花椒聞了聞,心道,原來潭姬這樣的貴女也識得庶民男女之間示愛的小物,只是不知智顏當日見了這些花椒串,有沒有讀懂他害羞靦腆的新婦心中藏著的那份柔情和期許。

    如今,紅艷豔的花椒串已經乾癟發黑,那個想要與夫君多子多孫的少女也變成了一具冰涼的屍體。那個在暗夜裡哭泣的女孩,她什麼都不知道,就糊里糊塗地成了各方爭鬥的犧牲品。

    而我呢?正如蘭姬說的,在這場亂局裡我又知道多少……

    這樣想著,心裡不覺著害怕,倒生出了一絲悲涼。在秦國是這樣,在晉國也是這樣,我總以為自己什麼都知道,到頭來卻是最糊塗的那一個。

    我在潭姬床榻旁的龍鳳案几前坐了下來,心頭像是堵了一團亂麻,想把它理清,卻不知道從何下手。

    這樣一坐便坐了一個多時辰,心底的疑問毫無頭緒,眼皮卻越來越重。我摀著嘴打了個哈欠,揉了揉跪得發麻的小腿站了起來,而就在我起身的那一刻,房間裡的燭光忽的一閃,後腦勺吹來一陣陰風。

    我心下一寒,猛地轉過身來,只見背後的菱格木窗被人抬起了一條細縫。

    “誰在那裡!”我大喝一聲,幾步衝到窗前。

    吧嗒一聲,有東西從細縫裡投了進來。我猛地推窗一看,只見夜色之中有人影一閃而過。

    掉在地上的是一塊竹片,上面赫然寫著“藥人”二字,我來不及細想,拔腿就衝了出去。

    微弱的星光下有一條纖細的人影立在不遠處,那人見我衝了出來便飛快地朝東面掠去。這夜行人對智府似乎頗為熟悉,七拐八拐就帶著我極巧妙地避開了夜巡的衛隊,但不管我跑得慢還是快,他與我之間總是隔了三四丈的距離。

    這人是要引我去見藥人嗎?他是敵是友?理智告訴我,我不應該冒冒然跟著一個陌生人在智府亂闖,但我對藥人的好奇心卻慫恿著我一路緊跟。最後,在穿過一片灌木叢後,前方的人影突然消失了。

    在我眼前佇立著一座極怪異的建築,它四四方方看上去像是一間院落,但院牆卻比普通的夯土牆高了一丈多,牆頭還密密麻麻嵌了許多尖頭的碎瓦。

    我四下掃視了一圈,沒有發現夜行人的踪跡,也沒有看見智府的守衛。

    是進,還是不進?心裡正猶豫著,我的手卻已經先一步碰到了院門。

    吱呀一聲,院門一觸便開了。

    夜風呼呼地吹著,院門內靜悄悄的,什麼聲音都沒有。

    莫非這是間空置的院落?莫非那夜行人是故意引我來這兒見面,要告訴我藥人的下落?

    算了,既然來了總要一探究竟!

    我心一橫,大步踏進了院門。眼前是一間黑漆漆的屋子,屋子兩邊的窗戶上被人橫三道豎三道釘了六條木板,而正中央的門環上還掛了一把半尺多長的青銅鎖。

    這裡不像是住處,倒像是一處囚牢,難道這裡就是智瑤關押藥人的地方?

    我心念一動,飛奔上了台階。

    這時,身後的院門卻砰地一聲合上了!藏在院門後面的兩具屍體也瞬間摔倒在地!

    怎麼回事!我顧不上細看地上的屍體,猛地衝到門邊,抓住門環使勁一拉,卻發現院門紋絲不動。

    我的心驟然跳到了嗓子眼。情急之下,我抽出匕首在門縫裡一通亂撬,但外面的門環上似被人插了一根粗棍,匕首很難使上力。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陣打鬥聲。

    是智府的守衛來了嗎?

    我手上的動作不由一頓,轉頭一看地上的兩具屍體,全身的血液在瞬間凝固了。

    籠中鳥,甕中鱉,這下慘了!

    就在我心灰意冷之時,門外的打鬥聲卻忽然停了下來。我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貼到了門上,這時,門嘩地一下被拉開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驚呼一聲斜斜地倒了出去。

    預料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下一刻,我落進了一個強有力的臂彎。

    抬頭,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隨風飄揚的黑紗,那黑紗連著竹笠,竹笠之下是一個黑衣勁服的男子。

    “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問。

    男子沒有回答我,我伸手去掀他頭上的竹笠,卻一把被他抓住了手腕。

    “無恤,我知道是你。”我輕喚一聲,他終於鬆開了手,任我取下了他頭上的竹笠。

    “你怎麼知道是我?”他看著我的眼睛,臉上隱有惱怒之色。

    “你不喜熏香,但你身上有青草的味道。”我扶著他的手臂站了起來。

    “你也有種味道……”無恤板著臉把頭湊到我頸邊深吸了一口氣。

    他的鼻息拂過我的耳際,我連忙往後仰了仰,低語道:“是芳芷……”

    “不,是闖禍的味道!”他面色一沉兩手一舉就把我扛到了肩上。

    “紅雲兒……”我扯了扯他背上的衣服。

    “怎麼?還想讓我陪你進去看看?”

    “既然到了門口,我們就進那屋子看一眼吧?”我知道自己今晚的愚蠢行徑惹惱了他,但心裡卻不甘心就這樣走掉。

    “那裡關的不是藥人,是智瑤的同胞兄弟,智宵。”無恤說完扛著我幾個起落就遠遠地離開了那座奇怪的小院。

    我趴在他肩上看著樹木、屋宇在我眼前飛逝而過。寒冷的夜風在耳邊嗚嗚作響,露在外面的耳朵被凍得發痛,只有與他相觸的地方,有炙熱的氣息穿透夾衣驅散了我身上的寒意。

    “你從這走回去吧,我得走了,智府的守衛也不全是廢物。”無恤尋了一處隱蔽的角落把我放了下來。

    “你剛剛說的智宵……”

    “丫頭,這裡是智府不是趙府,智宵的事等你回去了我再同你細說。”無恤看著我無奈地嘆了口氣,他伸手理了理我散亂的頭髮,輕聲道,“現在你只需記得,這個智宵是智瑤不能碰的一塊心病,你要是沾上了他,智瑤就會想盡辦法除掉你。”

    “那剛剛和你過招的可是個女人?”我道出了心中一直縈繞不去的疑問。

    “你看見什麼了?”

    “只覺得那背影太過纖細了。”

    無恤眉頭一蹙,微微點了點頭:“蒙著面,但身型確比普通男子要輕巧。阿拾,你入智府尋找藥人的事除了我和太史還有誰知道?”

    “無邪和四兒,沒有別人了。”我搖頭道。

    “這個蒙面人恐怕是想藉智瑤的手殺了你,你今後幾日要千萬小心……”無恤沉吟道。

    “誰在那裡!”這時,不遠處突然亮起一片火光,幾個手執火把的衛兵朝我們走了過來。

    “怎麼辦?”我急問道。

    “解了咒,早點回來……”他在我耳邊輕啄了一下,眨眼間已隱入了黑暗。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3 14:33
第一百二十一章 戲弄智顏


    衛兵帶著火把趕到時,無恤早已不見了踪跡,我以巫咒之事糊弄了幾句,就安然回到了住處。

    一路把我引到智宵院子裡的人如果是個女人,那我只能想到一個人,那就是蘭姬。這個世上最想要我死的女人非她莫屬!但是她怎麼知道我在找藥人?難道她知道我是狐氏的人,也知道智府囚禁藥人取血的事?

    帶著對蘭姬的疑惑,我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第二日,智府的家宰天沒亮就頂著兩個黑乎乎的眼圈敲開了我的房門。

    “巫士,這是家主隨身的玉牌。家主說了,解咒期間,恕一切不敬之罪,即便是世子都要聽從巫士的安排。另外,解咒之後家主還會奉上百金酬謝。”

    “請家宰替子黯謝過宗主!”我從家宰手中接過智瑤的青玉牌掛在腰間,心想,有了這東西,之後兩天要在府中行走就方便多了。

    “家宰,東西都備好了。”有寺人站在門外回了一句。

    “巫士請隨鄙人來吧!”老家宰帶著我和四兒一路進了智顏的屋子。

    這會兒智顏還​​未起身,四面垂簾外跪了兩排綠衣女婢,手裡端著各色洗漱的器皿。老家宰領著我走到近前,兩個婢子立馬起身捲起了垂簾。

    “世子,該起了。”老家宰跪坐在智顏身側,小聲喚道。

    智顏一動不動沉沉地睡著,老家宰緊接著又喚了幾聲,他依舊沒有動靜。

    “讓我來試試吧!”我上前一步微笑著提袖在智顏臉上輕輕撫過。他鼻頭抖了抖,猛打了一聲噴嚏醒了過來。

    “世子醒了?”老家宰此時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敬畏,“太史前日說巫士是神子入世,鄙還將信將疑,如今是真信了。”

    “他是誰?”智顏扶著額頭坐了起來,沒好氣地問道。

    “這位是太史府的巫士,家主特地請來為世子解咒的。”家宰跪著往前挪了兩步殷勤地向智顏引薦我。

    “巫士子黯見過世子!”我跪坐下來,頷首一禮。

    “太史都解不了的咒,他一個小兒如何能解?”智顏斜著眼睛瞥了我一眼,復又閉上眼睛胡亂揮了揮手,“家宰,給他五金,打發人回去吧!”

    “使不得啊!昨夜便是巫士念咒,世子才得安睡啊!”家宰俯身回道。

    智顏聞言緩緩睜開了眼睛,他一臉狐疑地打量了我半晌,問了一句:“你是男是女?”

    我自入了太史府之後,史墨便叮囑我,在外行走要做男兒打扮,加上這一年我的身量往上竄了許多,久而久之新絳城的人都以為太史府的巫士子黯是個男子。

    “巫者侍神,並無男女之分。”我頷首恭聲回道。

    智顏沒有繼續追問,他咳嗽了兩聲掀開被子走了出來,而後旁若無人地在我面前更衣洗漱,輕蔑之意顯而易見。

    他不急,我自然也不急,但一旁的家宰卻忍不住了。他起身附在智顏耳邊說了幾句話,智顏的臉刷地一下就白了。他奪過婢子手中的革帶胡亂地往腰上一繫,然後衝眾人大聲喊道:“出去!都給我出去!”

    家宰帶著眾人全都退了出去,房間裡只餘我和智顏二人。

    “你說你昨晚在我身上看到了什麼?”智顏的眼睛瞪若銅鈴,眼白上的血絲看著越發明顯。

    “子黯見一披頭散髮,嘴角帶痣的女子俯在世子身上。世子難道不覺此刻右肩重過左肩?”我把視線移到智顏的右肩,假裝那裡壓了一個女人的腦袋。

    智顏的右肩猛地往下一沉,他驚叫著跳了起來,一邊甩手一邊原地轉了好幾圈:“她在哪?你快讓她走!讓她走!”他的臉慘白一片,兩隻眼睛瞪得幾乎要從眼眶裡落出來。

    “在簾子旁站著呢!”我伸手指著一方垂簾,不急不慢地回道,“世子若想將死魂趕走,怕是要受些罪了。”

    “我都聽你的,你現在就讓她走!”智顏對著簾子大聲咆哮道。

    “諾!”

    見智顏上了當,我便吩咐四兒送上了事先熬製好的湯藥。 “這湯藥專解死魂之咒,若身上有死魂之氣則全身紅腫,瘙癢難抑。若是沒有,喝完則一切如常。”我把藥碗雙手奉給智顏。

    智顏接過藥碗放到嘴邊,嘴巴張了張又把藥碗放在地上推給了四兒:“你先喝一口。”

    四兒看了我一眼,我輕輕點了點頭,她端起藥碗喝了一小口。

    一刻鐘後,四兒面色如常,露在外面的雙手、脖頸平滑光潔沒有任何紅腫的跡象。於是,我微笑著把藥推到智顏面前:“世子這回可放心了?”

    智顏看了一眼四兒,端起藥碗一飲而盡。

    我看著他上下浮動的喉結心中暗笑,縱使你智顏再疑心也玩不過我的套中套,什麼叫痛不欲生,馬上就讓你知道!

    智顏一碗藥湯下去,不到半刻鐘,臉上手上起了無數的紅疙瘩,就連嘴唇都腫得翻翹了起來。

    “怎麼會這樣?巫士,這是怎麼回事?”智顏手忙腳亂地扯開衣服,用手在胸前一通亂抓,轉瞬又躺倒在地不顧儀態的在地上猛蹭自己的背,樣子狼狽到極點。

    我緩緩站起身行了一禮:“這是死魂之氣在世子體內掙扎頑抗的跡象,世子需忍上三天,等死魂力竭遁逃,世子的咒就算解了。”

    智顏在地上翻滾嘶吼著,我帶著四兒行了一禮便退了出來。

    門口,老家宰正扒著窗戶踮腳往裡面瞧,見我出來了趕緊跑到我跟前:“巫士,世子這是?”

    “三日後,毒咒可解,只是這三日要辛苦世子了。家宰,今晚入定時分,召府內所有中咒的僕役和婢子到院中來吧,我來為他們除咒。 ”

    “諾!謹遵巫士之命。”老家宰畢恭畢敬地回道。

    “家宰這幾日辛苦了,體虛之時邪氣易入,家宰年歲已高還是多多休養為善,否則恐有災禍。”

    “可東面的那幾間院子,巫士昨日還未看過。”老家宰一臉為難。

    “無妨,我與小婢兩人足已,人多,恐邪氣逃匿難尋。”

    “鄙拜謝巫士。”老家宰長出了一口氣,對著我深深一拜。

    我帶著四兒走在智府東面的園圃內,想起剛剛智顏的樣子,心情頓時大好。

    “阿拾,那藥為什麼我喝了沒事,智世子卻變成了那個鬼樣子?”四兒見周遭沒人,忍不住小聲問道。

    “你都不知道那碗裡是什麼,怎麼剛剛就喝了?”我笑嘻嘻地看著四兒。

    “這不是你讓我喝的嘛!”

    “我的好四兒,謝謝你這麼相信我。”我捏著四兒的手感動道,“我早就料到智顏此人會疑心我的死魂附體之說,所以我故意用野葛給他下了毒。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去野地裡采葛,剛開始手上都會起紅疹子,後來時間久了就沒事了?”

    “嗯,我那時候癢得把手皮都抓破了。”

    “這毒對在野地裡勞作過的庶民都沒有用,但對天天養尊處優的,連野葛都沒見過的智顏卻是特別好用。哈哈,三天後,他身上怕是一寸好肉都沒有了。”

    “你花了那麼多心思折騰這位智世子,可是為了給無恤公子解氣?”四兒拉著我的手,笑得別有深意。

    “誰說的?我…我是為了顯示自己的能耐,好讓智氏的人敬畏我。死丫頭,胡說八道什麼呢?你看著吧,等我晚上給智府的僕役、婢子解了毒,用不了三天,新絳城的人都會知道巫士子黯的神通。”

    “哦——是嘛?”四兒挑眉擠眼,一副我不信你的樣子。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3 21:23
第一百二十二 神子取魂


    在智府下毒的事,如果進展得順利,我既可以入府查找藥人的線索,也可以藉機在晉國揚名,讓智瑤以後即便知道我的狐氏身份也不能輕易抓我做藥人,更甚者我還可以在智、魏兩家的關係上動點手腳。這本就是一舉三得的事,幫紅雲兒報仇解恨只是順手而已。可昨日被四兒一說,我突然發覺,自己這兩日的確都把心思花在了如何折磨智顏上,真正重要的事反而鬆懈了。

    黃昏時分,新絳下了一陣小雨,前兩天積的雪化了大半,只有院落的陰暗處還留了些灰褐色的殘雪。我和四兒端坐在屋簷下,家宰命人在院子的四周支起了八盞立杆紗燈。一丈多高的黑漆立杆上,豆大的火苗隱在青碧色的薄紗之中,微弱的火光在寒風中顫抖著,變幻出一圈圈螢綠色的光暈。夜色愈來愈濃,寒氣愈來愈重,待紗燈支好後,院中的枯草上已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霜。

    智府一百多個僕役、婢女在侍衛的帶領下,你攙著我,我拉著你,陸陸續續進了小院。他們瑟瑟縮縮地站在院子中央的空地上,臉色憔悴,神情恐懼,井水中致幻的毒藥已經把他們折磨得虛弱不堪。

    我看著他們的臉心中不由生出一絲愧疚。

    “巫士,人都到齊了,可以開始了嗎?”家宰湊到我身邊彎腰恭聲問道。

    我點了點頭站了起來,院子裡一眾人齊齊把目光投向了我。那些目光裡有恐懼、有懷疑、有迷茫、有希冀,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突然哭了出來。 “阿姐,他是鬼,我怕……”她緊緊地抱住了身邊一個年紀稍長些的婢子。那婢子一把摀住了小女孩的嘴,驚慌失措地看著我。

    家宰示意侍衛抓人,我連忙抬手制止:“無妨,先把人按我之前說的排好吧!”

    “諾!”

    侍衛按我之前的吩咐讓所有的人手拉手站成了九列,家宰又選了九名身材高壯的武士站在每列隊伍的正中間。

    “你們得病是因為沾了死魂之氣,家主特地請了太史府的巫士把你們體內的死氣逼出來。要想活命的,把手都給我捏緊嘍!待會兒巫士施術的時候誰都不許說話!”老家宰站在隊列裡衝僕眾高聲喊道,那蒼老幹啞的聲音出人意料的威嚴。

    剎那間,院子裡鴉雀無聲,哭聲、咳嗽聲、呼吸聲全都消失了,耳邊只剩下寒風淒厲的嗚咽。

    所有人都死死地盯著我,我掃視了一圈後,在身後的銅爐中撒下了一把降真香。這時,天空又飄起了小雪,雪花落在燒紅的木炭上瞬間就消失了。我一邊吟唱著巫詞,一邊在眾人之間遊走。在經過九名武士身前時,我會特意停下來,念一段巫詞然後用事先調配好的硃砂,在他們眉​​間劃開一道赤色的“天眼”。

    時間在飄飛的白雪和瀰漫的青煙中緩緩流逝,待我走了一圈回到原點時,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在九名武士血紅色的“天眼”中,陡然生出了九簇幽藍色的鬼火,那鬼火吞吐著藍色的火焰,在人群中飄忽搖擺。

    “啊——”驚呆的人們被一聲尖叫聲驚醒,他們四下鬆開緊握的手四下逃散。那九名身材高壯的武士,有七個撒腿跑了,有兩人拔出劍對著鬼火一陣亂砍。

    在此起彼伏的尖叫聲中我緩步走到了院子中央,那些鬼火彷彿感應到了什麼,倏地一下全圍了上來。我垂目念咒,然後以最快的速度解下身上的紅色巫袍,幾個轉身就把剩下的幾簇鬼火全都兜進了巫袍。

    “巫士——”兩個武士提劍圍了上來,幾個膽大點的僕役也戰戰兢兢地圍了過來。

    “火沒燒出來……沒燒出來!死魂被巫士收住了!”老家宰連滾帶爬地從一棵大樹背後跑了出來。

    “收住了,我們沒事了?我們能活了!”眾人從驚懼中回過神來,有人歡呼,有人暈厥,幾個小婢子抱成一團,泣不成聲。

    大家漸漸地都圍了上來,等他們走得近了,我突然鬆開巫袍,雙手合十。瞬間,一團藍色的鬼火從我掌中猛然竄出,幾個大男人倒抽了一口冷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輕笑一聲,手掌翻轉將鬼火裝進了四兒為我準備好的一隻玉瓶。

    安靜,死亡一般的安靜。沒有歡呼聲,沒有痛哭聲,沒有尖叫聲,甚至沒有呼吸聲,院子裡的一百多人都凝住了。

    四兒,這個知道背後一切真相的人也呆住了。她傻傻地望著我,用一種畏懼的眼神打量著我。

    一陣旋風吹捲起地上的巫袍,我伸手一接,順勢將長袍重新披到身上:“死魂已收,大家散了吧!”

    “神子——”一個蒼老的聲音打破了眾人的沉默。於是,在這個寒冷漆黑的夜晚,一百多個人爭先恐後地朝我撲了過來。不知是誰先撕開了我的巫袍,一聲裂帛之聲響起後,很快整件巫袍就在頃刻間被瘋狂的眾人撕碎了。

    紅色的布絮在暗夜裡飛揚,當眾人擠成一團拼命爭搶時,我帶著四兒悄悄地離開了。

    房內,我解開發冠,用水搓洗著手心裡的硃砂。

    四兒呆呆地站在我旁邊,一眨不眨地看著我:“阿拾,你真的是神子嗎?”

    我白了她一眼,笑道:“我不是神子,我是騙子!早先不是同你說過了,我在硃砂裡調入了醫塵送的'鬼骨粉'。這粉取自人骨,遇熱既可燃燒,火勢再大也不會燙手。”

    “我知道,可我剛剛看到的……阿拾,也許你真的是神子,只是你不知道……”四兒低頭沉吟片刻,抬頭看我時,依舊一臉痴迷。

    “好吧,那本神子就把衣服、髮冠都送給你。這樣,你就不用跟外頭那些人一起去搶了!”我把脫下來的衣服往四兒手上一放,笑嘻嘻地掀開被子鑽了進去,“傻丫頭,趕緊睡吧,本神子困死了!”

    四兒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手裡的衣服,一臉迷惑地吹熄了燭火。

    這一夜睡得倒還踏實,只是第二天天沒亮,房間裡就湧進了一大撥人。端著青銅匜的寺人,捧著華美巫袍的婢子,拎著鹿皮靴的小童,全都圍在了我床邊。老家宰笑瞇瞇地把一個裝滿珠玉配飾的紅漆描鳳紋盒子遞給了四兒,而後恭恭敬敬地告訴我,智瑤要見我!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3 21:32
第一百二十三章 拜見智瑤


    緊張、興奮、害怕、激動,我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跟著家宰進了智瑤平日會見家臣的書房。

    香,熟悉的白檀香在我跨入書房的一瞬間就鑽進了我的鼻子。當初,就是這來自遙遠西方的謎一般的香木讓我誤以為智瑤就是隱藏在暗夜中的獸面公子。但一個人的聲音可以變,味道可以變,舉手投足間帶給人的感覺卻很難改變。我的直覺告訴我,獸面公子不是智瑤。

    時至今日,獸面公子究竟是誰?對我來說已不再重要。

    當年,我與他為了保護各自的國家而成了對手。他要殺我,我獻計保命,無論勝與負,我們之前的糾葛早已結束在百里府的那一晚。

    “巫士,家主稍後就到,請巫士先在此等候。​​”老家宰引我在房間正中央的一方青碧色蒲席上坐了下來,自己帶著寺人躬身退了出去。

    古怪,真古怪……

    我在屋子裡上下左右看了一圈,腦子裡來來回回就只有“古怪”二字。

    這智瑤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自打我進了智府,就覺得這府裡到處都透著古怪。不漆紅,不塗黑,到處都是不入正統的青碧色;不鑄龍,不雕鳳,屋頂上全是猙獰的青銅獸面;而最古怪的還是眼前這間屋子。我從未見過,有人會在牆上嵌幾十面大大小小的銅鏡。

    我這會兒坐在屋子中央,左右兩邊的牆上映出了十幾張扭曲的臉。我側過頭去看它們,它們便同樣側過頭看著我。雖然那些鏡子裡的臉都是我自己的,可看久了卻有一說不出的詭異,就好像每時每刻都有人透過那些鏡子窺視著我。

    正當我如坐針氈之時,門口傳來了寺人尖細的報唱聲。

    隨後,一陣風過,白檀之香愈濃。

    一雙纖細蒼白,十指塗朱的腳緩緩地從我身邊走過,我微微抬眼,沒有見到智瑤卻看見一個全身白衣的碧眸女子拎著一個冒著青煙的鏤空銅球站在我面前。那是一張異族人的臉,她低頭看著我,一雙碧眸美雖美,卻和她蒼白的臉一樣透著一股死氣。

    女子把燃著白檀香的銅球在我頭頂繞了一圈,而後輕移蓮步在高階上的案几旁坐了下來。

    隨後,身穿裼衣狐裘的智瑤大踏步走了進來。

    “巫士子黯拜見大人!”我俯身一禮。

    “巫士無需多禮。”智瑤在案幾後落座。他的臉比我當日在屋頂上遠遠看到的更加奪目耀眼。那張臉是天神的傑作,歲月彷彿因此對他格外仁慈,四十來歲的人,眼角微揚,光潔飽滿的額頭沒有一絲皺紋。

    “巫士此番解我智氏之難,智某早該當面酬謝,只是前兩日有國事耽誤了,今日才得空閒。”

    “解咒本就是子黯分內之事,大人過譽了。”我低頭恭聲回道。

    “來人!”智瑤一擊掌,即刻有寺人捧了一斛珍珠放在我面前,“我聽聞巫士喜歡珍珠,就命人備了一斛南珠,巫士看看,可還入得了眼?”

    我看了一眼銅斛內顆顆渾圓的珍珠,心道,我蒐集珍珠是想為四兒縫一套嫁衣,到現在除了盜跖給的那幾個大珠子外,也只在趙府問伯魯討過幾顆,智瑤如何知道我喜歡珍珠?他莫非是在暗示,我在新絳城的一舉一動都逃不出他的眼睛?

    “巫士不喜歡?”智瑤見我不說話又問。

    “謝大人賞賜!”我按捺下心中疑惑,稽首謝恩。

    “你喜歡便好。”智瑤噙著笑,一雙美目緊緊地盯著我,“巫士,城外的澮水如今還結著冰吧?”

    “河道窄的地方仍結著厚冰。”澮水結冰?他問這個做什麼?

    “春夏之季住在澮水邊雖說愜意,但四季更替是天道,入了秋冬之季,巫士就不該住在那裡了。我有意在府中為你另開一座院落作為起居之所,巫士意下如何?”

    智瑤此話一出,我頓時了然,他是在藉四季輪迴暗指晉國四卿輪流掌權,現在屬於趙鞅的春夏之季已經過去了,晉國很快就會是他智瑤的天下。他在問我願不願意離了趙家,做他智氏的家臣。

    我沉吟片刻,恭聲回道:“子黯謝大人厚愛,只是太史年事已高,子黯還是希望能待在太史府專心侍奉師父。”

    “侍奉太史?”智瑤面色一沉。

    “正是,太史府從無四季之分,正是絕佳的住處。”

    “從無四季之分……”智瑤用手指敲打著案幾,半晌終於露出一抹笑意,“敬奉師長,其德可嘉,智某也不好強留巫士在府上。如此,巫士就早些從城外搬回太史府吧!”

    “敬諾!”我俯身回道。

    “大善,巫士是個通透的人,很多事自然看得比旁人明白。智府的院子我給你留著,你若是改主意了,隨時可以住進來!”

    “謝大人!”智瑤想要拉攏我,我此刻若是再拒絕,他恐怕要發火。

    “好了,你先下去吧!”智瑤微笑著抬了抬手,隨即就有寺人引我出門。

    “諾!”我起身退到門口,腳還沒有邁出去,眼前突然一晃。

    驚愕之中我抬頭看去,只見一道陽光透過屋子高處的窗戶斜斜地打在了左邊的牆壁上。牆壁上的幾十面銅鏡被倏地點燃,像幾十個熊熊燃燒的小太陽齊齊發出了耀眼的光芒。那光亮直射到右邊,又點亮了另一面牆壁。一時間,整間屋子都被籠罩在了一片金光之中。

    智瑤閉著眼睛高坐在案幾之上,無數金色的微塵在他身邊飛舞著,他慢慢地張開雙臂,胸脯一起一伏,似在運行吐納之術。

    這時,白衣碧眼的女子又拎著她的銅香爐站了起來,她繞著智瑤走了三圈復又坐下。

    看到眼前的景象,我忽然想起早前史墨同我說的話。他說,北方的燕國、中山國少巫士,而多方士。方士者,不行祭祀,不問巫卜,平生所學只為長生。

    十年前趙鞅興兵討伐中山國,中山國大敗。國中公族隱入山林,諸多方士逃到了中原,也將長生之說帶進了中原。

    據傳原本在中山王的寢宮中有一間“光室”,此室可採日月精氣以補陰陽,人若置身其中,呼吸之間就可去陳氣,凝新氣,通達九竅,長壽延年。

    眼前這間鑲滿銅鏡的屋子莫非就是傳說中的“光室”?這中山國送進來的碧眸胡姬原是個精通長生之道的方士?

    在寺人的提醒下,我轉身離開了那間金光閃閃的屋子,回到住處後,又忍不住把這事同四兒說了一遍。

    “阿拾,這世上真有人能長生不死?”四兒好奇道。

    “不知道,長壽者如彭祖,邛疏(1)都活了好幾百歲,長生不死的我倒是沒聽說過。”

    “我看這智氏的宗主也打算活一兩百歲了。”

    “他要是能活兩百歲,這晉國不就成了他智氏一家的了?”我推了四兒一把玩笑道,可話出了口轉念一想,對啊,智瑤別說活兩百歲,他要是活上一百歲,那其它三家想坐正卿之位就起碼要等上六十年。智瑤要是心一狠,這六十年裡就能把三家都滅了,自己獨吞了晉國。

    “想什麼呢?”

    “四兒,你記得我之前跟你說的,以血養命的事嗎?”

    “記得啊,智氏宗主是個大孝子嘛!”

    “你說,智瑤他為了長生,不會是自己喝了那藥人的血吧?”我腦中忽然出現了智瑤那張面若敷粉,唇若塗朱的臉,心裡猛地一陣惡寒。

    “那他要是知道你是狐氏的……哎呀,不管他知不知道,我們都不能在這裡待了。”四兒在床鋪上攤開一條四方葛布,火急火燎地開始往裡面放東西,打包袱。

    “智瑤說要在府裡給我開個院子,我現在逃了,說不定過兩天還會被叫進來。天啊,我原想著找機會見見那個生病的老夫人,要是把她治好了,藥人自然就有救了。可如果智瑤是個喝人血求長生的怪物,那怎麼辦呢?”我仰頭倒在床上,長嘆了一口氣。

    “要不我們去問問無恤公子,他興許有主意。”四兒打好了包袱,坐在我身邊。

    “找他?不行,他肯定會教訓我一通,然後把我抓到一個人煙不至的山裡關起來。”我想到無恤那張臭臉就拼命地搖頭。

    “那你找太史去?藥人的事,不是他同你說的嘛!”

    “師父那裡我是一定要去的。我現在還有一件擔心的事,卿相要是知道智瑤給我在府裡開了個院子,他定會疑心我投靠了智氏。我與伯魯、無恤交往親密,對趙家的事也知道的太多,卿相絕不會允許我和智氏攪和在一起。唉,四兒,我現在是掌心裡的蚊子,他們兩家無論誰動,我都難逃一死啊!”

    四兒哭喪著臉扯住了我的袖子:“這……這可怎麼辦啊?”

    “現在晉國當權的還是趙鞅,要想活命就得跟他示忠啊!”我用手撫著自己混沌發脹的腦袋,無奈道。

    四兒在我身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後躺倒在我旁邊:“阿拾,你為什麼老闖禍呢?你就不能過幾天安生的日子嗎?我以後要是短命,肯定是被你嚇的。”

    “呸,亂說什麼呢,我的好四兒,你要多子多孫,福壽百年的。你放心,再難辦的事,我也會弄好的。”


    備註:嗯......這註解是我(uuuuuuuuuu)自己加的...因為本章沒有附註...所以啦...請各位慢用囉...

              (1)邛疏,邛疏者,周封史也。能行氣煉形。煮石髓而服之,謂之石鐘乳。至數百年,往來入太室山中,有臥石牀枕焉。八珍促壽,五石延生。邛疏得之,煉髓餌精。人以百年,行邁身輕。寢息中岳,遊步仙庭。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3 22:55
第一百二十四章 紅雲入心


    為了不讓智瑤覺得我是迫不及待想要逃離智府,我硬著頭皮又在府裡住了兩日。

    這兩日,智顏身上的葛毒已經退了,但身上的皮肉能抓破的,都抓破了,抓不破的也紅紅紫紫看上去慎人。

    我推說潭姬之前住的西院邪氣太重,就讓家宰封了院子,這樣一來,再也沒有人在毒井取水,日子久了等毒被地下水流沖散,這件事的真相也就無跡可尋了。

    這一日清晨,我與老家宰告辭後,帶著四兒出了智府。

    府門外,停著一輛黑漆華蓋馬車,馬車旁趙無恤一身青衣立在晨霧裡。白霧縈繞,初升的陽光在他身上投下淡淡的金色,他牽著馬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額角的一縷碎髮被霧氣打濕,倏地垂了下來。我的心忽而一顫,似是被什麼東西不輕不重地撓了一下。

    “你怎麼在這裡?”我走到他身前輕聲問道。

    他低下頭微笑道:“我來接一個討人厭的麻煩鬼回家,請問姑娘,你可見著她了?”

    我臉一紅,嗔怪道:“我可沒見著什麼麻煩鬼,公子怕是要再等等了。”說完徑自轉身跳上了馬車。

    “我都等了你兩個時辰,你居然想跑。”無恤翻身上馬,長臂一撈就把我從馬車上抱了起來,“四兒,你先坐車回去,我們待會兒就回來。”

    “不急,不急,晚點回來也沒關係。”四兒滿臉堆著笑,完全無視我的掙扎。

    無恤將我放在身前,大喝一聲,驅馬飛奔。

    風從耳邊呼呼地吹過,我把頭靠在他胸前取暖,那裡的衣襟微微有些濕潤,一股青草香混著露水的味道鑽進我的鼻子。

    衣服都被霧氣打濕了,他是天未亮就在門外等我了嗎?這樣冷的天……

    “冷嗎?”無恤圈在我腰際的手緊了緊。

    我搖了搖頭,輕聲問:“你要帶我去哪裡?”

    “帶你去一個人煙不至的地方,然後把你關起來。”他低頭笑道。

    我聞言立馬坐直了身子:“你怎麼知道,這話我只跟四兒說過……。”

    “神子大人,這世間竟還有你不知道的事情?”他勾起嘴角調笑道。

    “你那會兒在屋頂上?”我不依不饒地問。

    “坐穩了,小心待會兒摔下去。”他重新把我按回胸前,騎馬飛奔出了新絳城,一路朝南。

    “好了,我們到了!”不知過了多久,無恤終於勒緊韁繩停了下來。

    我轉頭一看,一片碧藍澄清的湖水豁然出現在我面前,陽光透過雲層漏下一柱緋色的天光,平靜的湖面上升騰著一片白茫茫的霧氣,一縷輕風吹過,消散了湖心的朝霧,露出倒影著七彩雲霞的湖水,和水面上一對交頸而眠的飛禽。

    無恤翻身下馬,把我抱了下來。 “知道我為什麼帶你來這兒嗎?”他問。

    “為什麼?”

    “因為這幾天我一直想做一件事情,昨天你打發人來說,今天會出智府,我天未亮就等在門口了。”他的眼睛微笑著,墨玉般的瞳仁裡閃過一道迷人的亮光。

    我摀著嘴往後退了一步,紅著臉道:“上次的事我沒同你計較,可不是說你以後次次都可以胡來。”

    “胡來?待會兒你就知道我是不是胡來了。”他話音才落,我已經被他打橫抱了起來,速度快到讓我根本無法反應。

    “趙無恤,你要是敢……我饒不了你!”我抓住他的衣領,有些話想說卻又說不出口。

    “在想什麼?臉這麼紅。”他低下頭把唇輕輕地貼上我的臉頰,“好燙……”

    沙啞的呢喃,炙熱的溫度,被他碰觸到的地方,一陣酥麻,我整個人騰地一下燒紅了,腦袋混成一片。

    他抬起頭望進我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然後,兩手一鬆。

    我被扔進了湖水裡。

    冰火兩重天……

    “趙無恤——”我嗆了一口水,扒在岸邊拼命地咳嗽。

    他彎腰握著我的肩膀把我拎了上來,而後又不知從哪裡變出一條毛氈子把我緊緊地裹了起來。

    我喘勻了氣,對著他破口大罵,好些難聽的詞,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從哪裡聽來的。

    “你會的葷話可真多。”趙無恤好笑地看著我,而後牽著我的手任由我一路走一路罵,最後在離湖邊不遠處的一間小木屋前停了下來。

    “進去吧,我去給你燒熱水。”口乾舌燥的我被他反手推進了屋子。

    這是一間普通的農舍,屋子的角落裡升著火,正中央放著一個半人高的大木桶,木桶旁的案几上整整齊齊地疊了一套女子的長袍和幾件白玉佩飾。

    我脫下毛氈子坐在火堆旁取暖,趙無恤拎著兩個水桶,屋裡屋外走了好幾趟,終於在大木桶裝滿了熱水。

    “趕緊洗洗吧,小心待會兒著涼。”

    “怪人!著涼得風寒死了,才隨了你的意。”我冷哼一聲,伸手去脫身上的濕衣服。

    他垂下眼眸轉過身子背對著我:“今天的事我不會道歉,那日在智府救你的時候我就想這麼做了。半夜三更你跟著一個陌生人在智府亂跑,還被人設計關進了智宵的院子。我根本不敢去想如果那晚我沒去找你,結果又會怎樣。你行事如此莽撞,也許有一日我真的會抓你去一個人煙不至的地方,然後關你一輩子。”他說完打開門走了出去。

    我抬眼望著窗外的人影,眼睛莫名地有些酸澀。

    原來他一直不放心我,原來他一直都在……

    曾經就是窗戶上的這個人影為我在雨夜裡點了一盞明燈,我刨了他院外的竹胎,他收了我繫在門環上的絹帕,即使那時我們並不相識。到後來,他在太子府上替我解圍,在公子府救了痛不欲生的我,他在半夜為我種花,赤著腳和我在雍城的大街上追趕刺客,原來他一直都在……

    我把自己沉入溫熱的水中,過往的一幕幕清晰地在我眼前浮現,本以為碎了的心,此時悄悄地有了一絲悸動。

    待我換上乾淨的衣服打開門時,無恤已經在屋外升起了一堆篝火,火焰上兩條肥魚滋滋地冒著香氣。

    “你還是穿女裝好看些。”無恤走到我身邊,從腰間的香囊裡取出一朵含苞待放的迎春俏別在我耳邊,“剛剛在抓魚時,在湖邊看到的,今春開的第一朵。”

    “它都還沒開呢,就被你摘了。”我用手扶了扶蕊黃色的花苞,輕聲道,“好看嗎?”

    “嗯,花好看。”

    “哼。”

    “餓了吧?這湖裡的魚最是肥嫩,你嚐嚐。”無恤拉著我在火堆旁坐下,用樹枝叉了一條金黃的烤魚給我。

    “你常來這兒?”我用手撕了一塊魚肉扔進嘴裡,焦脆的魚皮混著鮮嫩的魚肉,讓我食慾大開。

    “這屋子是我自己蓋的,想要安靜的時候會來這裡住上兩日。等再過幾月,住在湖邊的雁群就該飛回來了,到時候我帶你來看。”

    “你這幾日一直待在智府?”我迅速地吃完第一條魚,沒臉沒皮地把另一條也拿在了手裡。

    “你以為智府的守衛都是瞎子?我只去了四次,次次都要為你提心吊膽。”

    “我自己闖的禍,我自己會解決的,你不用替我擔心。”

    “沒良心的東西……”無恤奪過我手裡的烤魚,轉身留給我一個大背。

    “智宵的事你還沒同我說呢?”

    “他是智瑤的族兄,當年智氏立宗子的時候,智瑤差點輸給了智宵,所以他當上智氏宗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囚禁了智宵。”

    “那他為什麼不乾脆殺了智宵?”

    “殺人也是要理由的,而且有時候活著比死了更受罪。”

    我想起那間奇怪的小院和釘滿木條的窗戶不由點了點頭:“對了,智府給我開院子的事,我會去卿相那兒解釋的。”我轉到無恤面前蹲了下來,指了指他手上的烤魚,哀求道,“再給我一半,我沒吃飽。”

    “你去說,這事只會越描越黑,我自有辦法解決,你不用擔心。”無恤一邊說著,一邊把魚去了骨刺,盛在一片樹葉上遞給了我。

    我接過魚肉,乖巧地點了點頭:“以後遇到麻煩事,我第一個告訴你!”

    “那智瑤求長生的事,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

    “呃,呃……”我非常不爭氣地噎住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3 22:58
第一百二十五章 問者無心


    在無恤的逼問下,我把智府的事老老實實地交待了一番,連帶著把蘭姬與我的生死賭局都告訴了他。無恤聽完後,面色格外凝重,他把我送回家後就急急忙忙地走了。他走後不久,我的小院裡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魏氏宗主魏侈。他只帶了一個侍衛輕車前來,用一箱子珠玉換走了裝有潭姬“死魂”的玉瓶。

    據無恤所說,魏侈此人生性多疑,心胸狹隘。對潭姬之死,他肯定存了疑心,迫於智瑤的強勢,他不敢公然質問,但暗地裡肯定做了不少調查。這回,我當著智府一百多人的面取了作怪的“死魂”,他果然就坐不住了。

    魏侈向我詢問了很多關於“死魂”做怪的事,我當初設局時,就料準他會來,因而故意說了一些聽似玄幻,卻暗示潭姬之死與智顏有關的話。

    四卿之中,趙智兩家的爭鬥愈演愈烈,韓魏兩家因為勢弱就一直在中間搖擺不定。韓氏的現任宗主據說是個唯唯諾諾的人,平日裡行事最愛看趙鞅和智瑤的眼色,誰強他便向著誰,最後在大夫們中間得了個“牆頭草”的名號。和他比起來,魏侈雖弱但也有自己的主見,他起初靠攏了智氏,但潭姬死後,魏氏一族恐怕要從親智,變成親趙了。

    第二日,我讓無邪把魏侈來訪的事告訴了無恤,無恤沒有回覆,只托無邪帶了一株長莖諼草給我。

    諼草盛開在初夏的原野,花色多以黃、桔兩色為主,如今入春不到一月,無恤不知是從哪裡給我尋來了這麼一株粉蕊白瓣的諼草。

    “阿拾,那傢伙是什麼意思啊?”無邪湊近花心聞了聞,鼻頭一抖猛地打了一個噴嚏。

    “諼草有忘憂之意,他是想告訴我,一切事情他都會處理好,不用我再費心思了。”我用手指輕撫著花瓣,心裡有一絲絲的甜意。

    “是嗎?我怎麼聽說,諼草有相思之意。這幾日入春,天氣一天好過一天,無恤公子不會是想約你出去踏青吧?”四兒捧了新挖來的竹胎坐在門邊,一邊用水清洗外面的泥土,一邊教雪猴幫忙剝葉。

    “說清楚不就好了,還讓人猜來猜去。”無邪一臉不屑,徑自拿了我的天水匕坐在四兒身邊削起木劍來。

    “你削這個做什麼?你若想要劍,和我說就好了。魏家昨天送來的那箱珠玉至少能換十把上品之劍。”我找了一只漆瓶,裝上水,把花插了進去。

    “我早同他說過了,我們的神子大人現在滿屋子的金銀珠寶,正愁沒地方花呢!”四兒抬頭看了一眼無邪調笑道。

    “大叔說我剛剛開始習劍,還是用木劍比較好。”無邪用手摩挲著木劍柄,眼神是從未有過的認真。

    “大叔?哪個大叔?我和四兒不在的時候,你遇上什麼人了?”

    “就是那個紅頭髮大叔,他說他要教我用劍。”無邪握著木劍比劃了兩下,手腕靈活,有模有樣。

    “盜跖?你這幾日都和盜跖待在一起?!”

    “盜跖?三頭六足,食人心肝的盜跖!”四兒兩手一抖,一顆洗淨的竹胎掉到了地上。

    “別怕。將軍以前說的那些,都是騙我們的。”我幫四兒把竹胎撿了起來,“我見過盜跖,除了頭髮顏色古怪了些,其他的倒和普通人一樣。不過,他怎麼還敢留在新絳,外面等著抓他領賞的人,少說也有百人。”

    “大叔跑得快,他們抓不到的。”無邪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木屑,“晚上你們就別等我吃飯了,大叔說我今天得背石頭跑兩百里呢,明兒早上說不定能趕回來吃早食。”

    “你這麼拼命做什麼?”我急忙起身拉住了無邪的手,“我可要同你先說好,你將來就算劍法天下無敵,我也不會讓你上陣殺敵。你要是存了什麼建功立業的念頭,趁早給我忘了。”

    “建功立業?我要那個做什麼?我只要能打敗趙無恤那臭小子,讓他承認我比他強就行了。”無邪笑著抱了抱我,“行了,我跑快點,晚上趕回來陪你吃飯。”說完他拎了雪猴放在肩上,一溜煙就不見了。

    我還納悶呢,無邪怎麼突然改了懶散的性要跟盜跖學劍,原來是被無恤和蔡仁的那場比劍刺激到了。

    “阿拾,其實,我也有件事情要告訴你。”四兒放下手裡的活,低頭小心翼翼地說道。

    “怎麼?難不成你也開始習劍了?”我笑著問道。

    “不是的,我昨天回來時,趙府派人過來傳信了。”

    “說什麼了?”我把雪猴沒剝完的一只竹胎拿了起來。

    “呃——是伯嬴貴女的口信,說她和將軍的婚期定下來了,就在三個月後。”

    “哦,是嘛。”我心中一窒,臉上卻裝出一副恬淡不驚的樣子,“那今晚咱們備上一份賀禮,明天一早我去趙府同貴女道喜。正好,魏家昨天送來的碧玉玦可以算一份,嗯,還要再拿一罈九醞。四兒,你說香料送哪一種好?”

    “阿拾……”四兒拉著我的手,小心翼翼道,“你若不高興,可以不去的。”

    “傻四兒,我怎麼會不高興呢?”我努力擠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幫我一起想想,你說送杜若好呢?還是丁香好?”

    四兒把我手裡的東西接了過去,低聲道:“杜若吧,將軍喜歡。”

    “嗯,那你幫我理出來,我去抱一壇酒來。”我微笑著起身去了放酒的夾室。

    關上酒室木門的一刻,我長嘆了一口氣。

    三個月後,他就要成親了;三個月後,他會把伯嬴的花嫁迎進將軍府的大門;三個月後,我們便再也不能相見了……

    我靠在酒室的門板上,心裡一片冰涼。

    第二日正午,我去趙府拜訪伯嬴,恰好無恤和燭櫝也都在。

    我本想放下賀禮,說幾句好聽的話就走,但伯嬴卻拉著我不放。

    “阿拾,將軍平日裡喜歡什麼顏色?”伯嬴跪坐在我身前,喜不自禁。

    “衣服喜歡月白色,腰帶喜用青色。”

    “用香呢,他喜歡哪一種?”

    “熏衣的話喜歡杜若,書房裡偶爾也點芳芷。”

    “酒呢?他喜歡清酒還是甘醴?”

    我稍稍愣了愣,是啊,伍封喜歡喝什麼酒呢?以前他只喝我釀的酒,清的,濁的,濃的,淡的,他從來不挑剔,只說小兒釀的酒就是他愛喝的酒。

    “阿拾,你怎麼不說話?”伯嬴扯了扯我的袖子。

    “將軍喝酒不挑,貴女不用費心記了。”我微笑著回道。

    “那……”伯嬴開口還想要問,卻被無恤攔下了。

    “阿姐,這些事你若想知道,自己去問不就好了,阿拾哪裡能記得這麼多。”他說完湊到我耳邊輕聲道,“我喜歡紅色,還有我不喝濁酒,喜歡在屋子裡熏木蘭香。”

    “你們嘀嘀咕咕說什麼呢?”伯嬴歪著腦袋打量著我和無恤。

    “沒什麼,笑話阿姐以前只知道舞刀弄槍,如今要成婚了才急趕著要學調香,釀酒,丟人得很。”無恤說完衝燭櫝挑了挑眉,“阿匣,別陪阿姐聊這些女人的事了,咱們很久沒跑馬了,要不今天到城外跑跑?阿拾你也去,難得天氣好。”

    我心裡只想要趕緊離開這裡,聽無恤這麼一說,連忙點了點頭。

    “跑馬啊,我也去!前幾日剛讓人做了幾條胡人的褲子,我去換上,你們等著我!”伯嬴一拍雙腿站了起來,喜滋滋道,“阿拾,我給你也找一條換上。對了,我們還可以叫上伍將軍一起去!”

    我一聽心裡咯噔一下,轉頭看了一眼無恤,他嘴角輕挑,一雙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你們去吧,宓曹這幾日身子不適,日日犯嘔,我得回去陪著他。”燭櫝面有難色,起身推辭道。

    “她生病了嗎?那我去看看!”我立馬站了起來,拉著燭櫝的袖子急聲道。

    “去看那個噁心女人做什麼?再說了,她看到你去,說不定吐得更厲害!”伯嬴冷哼了一聲,轉頭對燭櫝道,“要走趕緊走,一個成天想著攀高枝的女人,就你還當她是個寶。”

    燭櫝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無恤拍了拍他的肩,輕聲道:“阿姐說話難聽,卻也是為你好,去吧,身子不適就給請個巫醫看看。”

    “嗯。”燭櫝行了一禮,默默地離開了。

    “阿拾,你不知道,那宓曹日日躺在阿匣床上,背地裡居然託人打聽伯魯的喜好和行踪。真真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女人。”伯嬴說起宓曹滿臉鄙夷。

    “那燭大哥可知道?”我問。

    “我惱就惱在,阿匣他都知道,還這麼縱著她。”伯嬴拉了我的手道,“不說這些沒趣的事了。走,跟我換身胡服跑馬去。伍將軍後日就回秦地了,你們也該見上一面。”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3 23:01
第一百二十六章 四人游春


    新絳的春天悄悄地來了,沉睡了一個冬天的原野在春風的吹拂下,漸漸地甦醒。青茅尖銳的細芽衝破乾枯的莖幹,探出了腦袋,半個月前依舊枯黃的大地,如今已添了一層新綠。

    馬蹄輕輕地踏在初生的草芽上,幾隻受了驚的青蛙從草間竄出,跳了幾下就不見了踪影。

    四個人騎著馬默默地走著,伯嬴見了伍封一直紅著臉不敢說話,無恤抓了一隻雲雀在手中逗弄也不開口,我和伍封走在中央,視線偶爾相碰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將軍,你喜歡喝什麼酒?”伯嬴開口打破了四人之間的沉默。

    伍封沉吟片刻,微笑道:“我不喜飲酒。”

    “可阿拾怎麼說,將軍喜飲酒,且從不挑剔?”

    伍封轉頭看了我一眼,輕聲道:“我以前只喝一種酒,如今喝不到了就不喝了。”

    我心下一慟,側臉避開伍封的視線,只低頭撫摸身馬兒的鬃毛。

    “將軍喜飲哪一種酒?叫人釀便是了,怎會喝不到!前幾日,四弟從楚國買了幾個能釀百酒的奴隸,到時候我問他要一個,一併帶到雍城去。”

    “阿姐,伍將軍既然不喜飲酒,你又何必強求。”無恤笑著鬆開了左手,雲雀兒扑騰了兩下,嗖地躥上了天空,“不過伍將軍可知,酒這東西,除了喝到肚裡,其實還有別的用處。”

    “願聞其詳。”伍封頷首道。

    “阿拾前些日子送了一罈藥酒給我,不是用來喝的卻是用來擦的。若是練劍時傷了手筋,擦上幾日便好了。可惜她只釀了一罈,回頭我勻一些讓將軍帶回去。”

    我聞言回頭瞪了無恤一眼,他半瞇著眼睛咧嘴一笑,像極了狡猾的狐狸。

    趙無恤他是故意的,絕對是故意的……

    我轉頭再看伍封,他微笑著,神情溫柔,可眉頭微微地蹙著,嘴唇也抿得太緊,他以往難過時便是這個樣子。

    “草藥都是現成的,我今晚回去再釀一罈,明日讓人送到館驛。將軍帶回府裡,放在酒窖三月就能用了。若是碰上陰雨天,身上的舊傷疼了,也可以拿出來擦擦。”我看著伍封徐徐道。

    “嗯。”伍封沒有看我只低頭輕嗯了一聲,隨即一抽鞭子,騎著馬,箭一般衝了出去。

    “將軍等等我!”伯嬴兩腿一夾緊忙跟了上去。

    “釀酒的神女,你怎麼不追?”無恤輕踢馬肚踱到我身邊。

    “你是故意的!你叫我出來跑馬是早計劃好的,你早料準了伯嬴會拉將軍出來!”看著趙無恤微翹的嘴角,我忽然有一種被人耍弄的感覺。

    “他後日便走了,我讓你和他見上一面難道不好?”

    “那你為什麼要提藥酒的事?”

    “那他為什麼要提那種酒,他不是只喝一種酒,他是只喝一個人釀的酒!那個人現在不是他的,是我的!”趙無恤抿著嘴漲紅了臉,鼻樑上皺起了好幾道細細的褶子,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像孩子一樣地賭氣。

    “我不是你的。”我輕聲回道。

    他愣了愣,突然從馬背上一躍而起朝我撲了過來,我來不及發出一聲驚呼就被他抱在懷裡在草地上滾了好幾圈。

    “你再說一遍?”他一手扶著我的腦袋,另一手將我死死地壓在身下。

    “我不是你的。”我瞪著他,一字一句道。

    他低頭在我嘴上輕啄了一下:“再說一遍。”

    “趙無恤——”

    “答案不對,再說一遍。”他輕笑著又在我額頭吻了一下。

    “你……”我又羞又惱,死命地推搡著他,他半瞇著眼睛打量著我的臉,調笑道,“這回該親哪裡呢?”

    “別鬧了,是你的,是你的,行了吧!”我伸手去捂他的嘴,卻被他抓住了手腕。

    “嗯,說得很對,有賞。”他俯身在我眼睛上輕輕印下一吻。

    男子的氣息帶著溫柔的觸感,像羽毛般拂過我的眼睛。 “阿拾,我只是嫉妒了,嫉妒他比我早到了那麼多年。”無恤把頭輕輕地靠在我頸邊,聲音裡有著濃濃的懊喪。

    “瘋子,那你便同他換,換你早來,換他晚到……”我在心裡長嘆一聲,幽幽道。

    “不,我不換,現在你是我的。”

    我們就這樣在草地上靜靜地躺著,天空中時不時飄過一片白雲,太陽的光線亮一陣,暗一陣,在這變幻的光影裡,我放鬆了身子閉上了眼睛。風中傳來雲雀的呢喃,風中傳來我們此起彼伏的心跳聲。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伯嬴的聲音忽然鑽進了我的耳朵,我連忙伸手猛推無恤。

    無恤哀嘆了一聲,坐了起來:“阿姐,你怎麼回來了?”

    “哈哈哈哈,是阿姐不對,將軍我們還是趕緊走吧!”

    我抬起頭,闖入眼睛的是伍封慘白的一張臉,伯嬴扯著他的袖子,他卻毫無反應,只怔怔地站在原地。

    “起來吧!”無恤伸手把我拉了起來,“阿姐,我們也該回去了。今日哺時過後,四哥和六弟就該到了,卿父到時候見不到我們兩個定要怪罪。”

    “哎呀,我怎麼把這事忘了,他們兩個這麼急匆匆地趕回新絳,定有大事相商。”

    “貴女先去吧,伍某三個月後在國境恭迎貴女。”

    “這……”伯嬴看了看我,有些遲疑。

    “走吧,不能讓卿父等著。阿拾,你送送將軍吧!”無恤捏了捏我的手,拖著伯嬴上了馬,自己轉身對伍封行了一禮,也坐上了馬背,飛馳而去。

    此時的氣氛,忽然有些尷尬。

    “將軍……”

    “阿拾……”兩人異口同聲。

    “將軍想說什麼?”我低著頭牽著馬韁慢慢地往前走。

    “你和趙無恤?”他問得有些猶豫。

    “嗯,他待我很好。”我抬頭微笑著回道。

    “是嘛,那便好。”

    接著又是一陣沉默。

    “聽說,秦公已經準備立公子利為太子了?”

    “嗯,周王已經派人送了賀書,祭祀大禮也都安排好了,兩月後公子利就是秦國太子了。”

    “真好,今年春天雍城可是要好好熱鬧一番了。”我在沒見到他之前有很多話想說,可這時與他相隔咫尺卻不知從何說起。

    “阿拾,和我歸秦吧?”伍封冷不丁扔出一個響雷,瞬間把我震住了。

    “將軍?”我停下腳步,怔怔地看著他。

    “如果你擔心伯嬴,我來同她說。”伍封驀地提高了聲音,眼中閃出異樣的亮光。

    “不,我若同你歸秦,你如何同公子利交待?如何同趙氏交待?將軍,我們回不去了……”

    伍封發覺自己失態,隨即收斂了神色:​​“我知道,我自然是知道的。”

    之後,便又是沉默。

    “小兒,這一生便這樣了嗎?”

    “嗯,便這樣了。貴女待你情深,你會過得很好,我也會過得很好。”

    “你我可還有相見之日?”

    我看著他鬢間的白髮,眼淚頃刻間模糊了視線。

    時光改變了我們的容顏,消散了我們的誓言,告別他,就如同告別我少女時代那些瑰麗而美好的夢。當我一天天長大,當我越行越遠,我只能在心裡留一方天地,冰封一個舊夢。夢裡,有男子抱著小兒行在白茫茫的雪地裡,這一次他們前方的路沒有終點……

    我微笑著拭去眼角的淚水,輕輕地把自己依入他懷中:“將軍,珍重……”

    “阿拾……”

    我用最快的速度掙開他的臂彎,翻身上了馬背。

    不能回頭,不可回頭,我大喝一聲,縱馬飛奔而去。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3 23:05
第一百二十七章 品茗論政


    伍封離開新絳的那日,我沒有去城外送他。

    四儿知道伍封的婚期後,一直用一種同情的眼光看著我,我心裡其實早已釋然,可她有意無意的那些安慰話,反而讓我的心情變得焦躁。於是,我乾脆從小院逃了出來,躲進了太史府。

    史墨這幾日迷上了一種採自巴蜀之地的芳荼(1)。清晨,他派人去城外取山泉水回府,午後便端一個小爐,捧一把木炭坐在院中煮飲芳荼。

    這巴蜀的芳荼與我平日裡在野地裡看到的苦荼頗有不同,它被烤乾的葉片小小的,皺皺的,只有一個指節的長寬,一捏便碎。我原以為這芳荼直接投入山水中煮熟便可以飲用,卻被史墨逮住機會好好地嘲諷了一把。

    “丫頭,這麼一小盒芳荼可值五十金,且新絳城內獨我這一份。”史墨捻鬚自得道。

    “這麼金貴的東西,師父是從哪裡得來的?莫不是巴蜀的巫女們托鴻雁送來的?”我笑著往火爐裡投了一塊木炭,鼓著嘴把爐火吹旺。

    “趙家四子趙季廷派人送來的,說是蜀地的巫女們今春製的第一盒芳荼。”

    “巴蜀離晉國相距不止千里,這趙家四子為何如此費心要給師父送這一份厚禮?還恰巧送到了您心坎上。”

    “早料準了你這丫頭會問,先不告訴你,等飲了我這碗芳荼再說。”

    陶罐裡的山泉水已經煮沸,史墨先在水中撒了一小撮鹽,放了一小塊生薑,而後用竹籤子在水中攪出了一個漩渦,再從丹漆小盒裡取出小把芳荼投進了中央的渦洞。片刻,有氣泡從陶罐底下咕咕地冒上來,湯水上忽然多出了好些白色的浮沫。史墨用竹片細細地將浮沫刮乾淨,又重新倒了一小盞泉水進去,再沸時,芳荼便煮好了。

    “快嚐嚐。”史墨用長勺給我舀了一碗。

    芳荼的湯色清澈微黃,聞起來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入口時有生薑的辛辣,回味時舌尖又微微地嚐到些甘甜。

    “飲酒使人昏沉,此物卻可使人神明,丫頭以為如何?”史墨斜靠在長石上,滿臉享受。

    “師父喜歡的定是好東西,趙家四子不把這樣的好東西送給他卿父,怎麼反倒送到太史府上來了?”我端著小碗往前靠了兩步,詢問道。

    “卿相喜飲酒,他已送了楚國釀酒奴,我喜新奇之物,這芳荼自然是要送我的。”史墨說完看著我搖頭嘆道,“如此耐不住性子,哪裡有半分神子的樣子。”

    “神子?師父從哪裡聽來的?”

    “現在,整座新絳城的人都知道我太史府裡住了一位能請神驅鬼的神子。說什麼肉掌之上生地火,天眼之下取陰魂,丫頭,你到底在智府裡做了些什麼?為師可要好好聽聽。”

    史墨既然問了,我便把自己在智府裡做的事老老實實交待了一番。果然不出我所料,史墨一聽到醫塵的“鬼骨粉”,立馬有了興趣。

    “你將'鬼骨粉'塗在額頭、掌心,可是為了讓它變熱燒起來?”史墨好奇道。

    “正是,'鬼骨粉'只可在冬日使用,要是到了夏天,不用放在額頭、手心溫熱,就算被太陽一照也會燒起來。”我細心解釋道。

    “丫頭可知這粉是怎麼做出來的?”史墨問。

    “我只聽說是從死人骨頭裡熬出來。”想像醫塵沸水熬人骨的樣子,我就一陣陣地發寒,“師父別說這個了,趕緊跟我說說趙家的事吧!”

    “趙家的事,我只說一句,你就都明白了。”

    “師父請講。”

    “趙伯魯已同卿相自請,說要讓出世子之名。”

    “什麼?他已經說了?”我雖知道伯魯自趙孟禮的事發生之後一直有意讓位,可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告訴趙鞅了。

    “現在明白趙家四子為何要送我芳荼了?”史墨輕笑一聲,端起漆碗又喝了一口。

    “難怪伯嬴說什麼四弟、六弟都從采邑趕回來了,原來都是著急回來搶世子之位的。”

    “大子趙孟禮被卿相送走之後,正妻所出的四子、六子最有可能繼任成為趙世子。如今,六子年紀尚小,不成氣候,但四子趙季廷卻對世子之位志在必得。”

    “師父,這趙季廷是個什麼樣的人?”楚國的釀酒奴,蜀國的芳荼,這趙家四子“來勢洶洶”啊!

    “才智平平,但為人圓滑,會使些小聰明。”

    “那比趙無恤如何?”

    “趙家諸子之中,唯趙無恤一人才情智謀、為人處事最肖卿相。可惜他是外族女奴的兒子,借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與那二人爭奪世子之位。”

    “現在智氏逼得那麼緊,趙伯魯自請讓位是為了趙氏未來的存亡。這一回,如果挑選世子不以才幹為先,仍拘泥於嫡庶尊卑,那趙氏總有一日會步了范氏、中行氏的後塵!”

    “丫頭,你這麼著急做什麼?趙無恤如今不爭,便是爭,爭了反倒是死路一條。”史墨笑著又給我舀了一碗芳荼。

    “此話怎講?”

    “以我對卿相多年的了解,他的心志豈是幾個釀酒奴、幾句諂媚的話能打動的。要贏得卿相的認同,首先要知道趙氏現在最需要什麼?”

    “需要什麼?”我急忙追問。

    “我這會兒告訴你,你後腳出門就告訴趙無恤了,不妥不妥……”史墨捻鬚故意賣起了關子。

    “說吧,您要我做什麼?”

    “把你用剩下的'鬼骨粉'都給了我。”

    “行,一言為定。”

    “趙氏現在最需要的,是一條後路。”史墨看著我一字一句道。

    “師父,你今天說話為什麼我都聽不懂,你能不能爽快些,直截了當地說?”

    “丫頭,在黃池時,為師只給了你一個'水'字,你便能猜到要以洪水為名逼走夫差;救伯魯時,為師只說'瘡毒',你便能編出一大堆火灼體內的鬼話來;如今說了這麼多,你竟然還沒聽懂,關心則亂啊!”

    “什麼關心則亂?”我的臉微微有些發燙,捧了一碗芳荼,咕咚咕咚喝了個乾淨。

    “趙家的後路在北方。”史墨看著我笑道。

    “晉陽城!”我腦中靈光一現脫口而出。

    “這才是我太史墨的徒弟。”史墨聽完拊掌大笑。

    “當初范氏、中行氏進攻趙氏時,卿相不敵,最後退入晉陽城苦守才保住了趙氏一族。將來,如若趙​​氏再遇​​劫難,晉陽城仍舊是它最好的一條後路。”

    “此言甚善,如今正巧有一個天賜的良機,就不知道無恤小兒能不能抓住了。”

    “什麼良機?”

    “日前晉陽城下地龍湧動,城中房屋倒塌一片,城尹鐸傳書卿相請求派人派物支援。”

    “不爭便是爭,爭了反而是死路一條……”我細細地咀嚼著史墨說的話,一個清晰的答案漸漸地浮現在腦中,“師父的意思是,無恤現在最好離開新絳,前往晉陽,這樣既避開了世子之爭,又可以得到卿相的重視。”

    “正是。”史墨捻鬚笑道。

    “謝師父!”我急忙把手中漆碗一放,騰地站了起來,“弟子出去一趟,馬上就回來!”

    “你急什麼?瞧,要見的人都已經來了!”

    ================================================== ==========================

    備註(1):芳荼(音同塗):史墨煮的芳荼就是我們後世的茶葉。春秋戰國“茶”這種飲料並沒有被普及,只有南方的蜀國會產少量的茶。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3 23:08
第一百二十八章 巧奪良駒


    誰來了?

    我愣了愣轉頭一看,發現趙無恤正抱著劍站在院門口笑嘻嘻地看著我。

    “你什麼時候來的?”我問。

    無恤邁步走入院中,先給史墨行了一禮而後對我道:“在你高談闊論之時到的,捨不得打斷你就只好等著了。”

    “那你都聽到了?”

    無恤笑而不語,端坐下身子,恭恭敬敬地從史墨手中接過了一碗芳荼。

    我這裡替他著急,他倒好,和史墨品起芳荼來了。我心中一惱,轉身便走,卻被他一把拉住了袖子:“別惱了,我是來向太史告別的。今日一早,我已和卿父自請,要往晉陽城賑濟災民,監督城池修葺之事。”

    “丫頭,無恤之智猶在你之上啊。”史墨笑道。

    “那你要去多久?”我問無恤。

    “少則半年,多則一年。”

    “你不怕回來時,世子之位已定?”

    “我怕等我回來時,神子大人已經把我忘了。”無恤挑眉調笑道。

    “咳咳咳……”史墨突然嗆了一口水,大聲咳嗽起來,我瞪了趙無恤一眼連忙起身給史墨拍背順氣。

    “沒事……”史墨半天才緩過氣來,對無恤道,“我讓她陪你一起去,但是你別忘了之前答應老夫的事,否則……”

    “無恤謹記,謝太史成全。”

    史墨看了我一眼,轉身離開了。我不解道:“你和太史在說什麼?”

    “沒什麼。”無恤笑著搖了搖頭,“聽到了嗎?太史讓你跟我去晉陽呢,還不快去收拾包袱!”

    十五年前,趙氏家臣董安於在汾水西岸,據險地修築晉陽城,其城周六里,牆高五丈,是趙家在北方最重要的一座城池。

    這一日,我帶著四兒和無邪在新絳西門外等候趙家的車隊。

    趙鞅此番對晉陽城的災情極為重視,他下令停止了新絳城外趙家私城的修葺,特調百名善於搭房建屋的能工巧匠,與運送錢糧的車隊一同前往晉陽。日中時分,長街兩旁站滿了看熱鬧的人,孩子們拿著樹枝在人群中追逐嬉戲,遊俠兒抱著劍,坐在沿街的屋頂上翹著腦袋不住地張望。

    “來了,來了——”不知是誰在屋頂上高喊了一聲。

    趙家的車隊隨即出現在了我們眼中。行在最前面的是幾十個騎著高頭大馬戴冠佩劍的黑甲武士,其後是四輛華蓋馬車,再後便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牛車隊。

    “趙家可真氣派啊!”四兒拉著我的袖子讚歎道。

    “不就去修個房子嘛,弄這麼大動靜。”無邪斜著眼睛瞄了一眼,徑自拿著木劍在身前比劃著。

    “你的劍法練得怎麼樣了?這回在路上,找個機會讓你和無恤比上一場如何?”我對無邪笑道。

    “不……不成,我還沒練好呢!”無邪臉一紅,低下頭吶吶地說道。

    “難得小狼崽也有不敢的時候啊!”四兒跳到無邪身前,擠眉弄眼。

    “很多東西看似簡單,只有自己學了才會發現其中的深奧,才會心生敬意。無恤習劍多年,你就算不敵他,也沒有什麼好難過的,到時候你儘管去纏他比劍,就說是我的主意。”

    我和無邪正說著話,前頭跑來一個黑甲武士,衝著我行禮道:“巫士,卿相有請!”

    “你們在這兒等我一下。”我交待了一聲,便跟著武士朝隊伍中央走去。

    黑漆華蓋的馬車旁,趙鞅戴玄冠著冕服領著趙家諸子給無恤等人餞行,見我來了,他轉過頭來沖我招了招手。

    我一時受寵若驚,連忙加快腳步,走到了他跟前,深深一禮:“子黯見過卿相。”

    趙鞅伸手將我扶了起來:“子黯,無需多禮。此番晉陽城地龍湧動,累及黎庶,實乃老夫失德之故,望巫士屆時能消神怒,救蒼生,老夫在此先謝過了。”

    趙鞅彎腰欲禮,嚇得我急忙伸手扶住了他:“卿相折煞小巫了,這本就是子黯之責,子黯定會竭盡所能為卿相祈福,為晉陽城民祈福。”

    “如此甚好,巫士大善!”趙鞅捻著長鬚,點頭讚道。

    “卿相,出發的吉時到了。”趙府的家宰此時湊了上來,小聲提醒道。

    趙鞅轉身對趙無恤道:“無恤兒,此去晉陽山高水遠,險阻重重,一路上多加小心,為父在這裡等候你的佳訊。”

    “兒謹記!”

    “甚善,你們啟程吧!”

    “諾!恭送卿相!”眾人齊聲道。

    趙鞅拍了拍無恤的肩膀,帶著面色各異的趙家諸子離開了。

    我摀著胸口長舒了一口氣,趙鞅突如其來的器重、關照讓我很不習慣。

    “巫士,今日怎麼沒見到老夫的千里良駒啊?”一個留著褐色山羊鬍的老者走到我旁邊,陰陽怪氣地說道。

    “郵大夫,小白明明是小巫的坐騎,怎麼成了大人您的千里良駒了?”我挑著眉毛裝出一副迷茫無辜的樣子。

    和我說話的人是趙鞅手下最受器重的家臣之一,大夫郵良,世稱伯樂,極善相馬。提起我和他的過節,還得從三日前說起。

    那一日,我帶著四兒、無邪到趙府與伯魯告別,原意是想在出發前安慰伯魯一番,誰料那人辭了世子之位後,日子過得越發逍遙,半月不見竟胖了一圈。反倒是荀姬,人也瘦了,臉也黃了,見到我們來,什麼話也不說,帶著婢子就走了。

    伯魯帶著我在園囿中散步,樂呵呵地向我展示他新種的花草。就在那時,趙家四子帶著郵大夫出現了。

    原來,趙季廷從西域搜羅了十幾匹良駒,特意花重金請了郵良來相馬。說是相馬,說穿了就是趙季廷想藉相馬之機,將良駒贈予愛馬的郵良,好讓他在趙鞅面前替自己說幾句好話。

    楚國的釀酒奴,巴蜀的芳荼,西域的良駒,趙季廷的這些小伎倆,看在我眼裡格外刺目。伯魯的世子之位如果讓給這麼一個只知道送禮走小道的男人,還不如不讓。

    我當下心生攪局之意,於是便提出要與郵良比試相馬。

    郵良自負相馬之術天下第一,自然不會拒絕​​。趙季廷為了拉攏我這個名頭正盛的“神子”也毅然表示,可以將我相中的“千里馬”送給我。

    郵良繞著那十幾匹良駒轉了一圈,自稱已心有所屬,但為顯示其長者之風,大方表示可由我先來挑選。我心中暗笑,附在無邪耳邊輕聲交待了一番。

    無邪得了指示,猛地引頸長嘯,狼嚎聲帶著裂天之勢迴響在園囿之內,飛鳥驚起,小獸逃匿,十幾匹馬掙脫了韁繩四下奔逃。但其中有一匹渾身雪白的高頭大馬,雙目圓瞪,揚蹄嘶鳴,其聲洪亮如鐘鳴,似要掙脫韁繩與狼一搏。

    “我就要它了!”我當下就將白馬占為己有,郵良和趙季廷望著園中的一片狼藉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郵良屬意的千里馬被我搶走了,他失了興致,拂袖便走了。

    沒想到這次去晉陽,郵老頭也要跟著去,這一路上肯定不會無趣了。

    我騎著小白和無恤走在隊首,郵良和四兒坐在馬車裡,無邪乾脆坐到了車頂上,認真地琢磨他的用劍之道。

    “卿相剛剛為什麼對我那麼好?”我問無恤。

    “你是神子,卿父自然要對你好,這有什麼奇怪的。”

    “你別唬弄我,這些天你到底做了什麼,為什麼整個新絳城的人都知道了我在智府取陰魂的事?”

    “事是你做的,我只不過是加了把柴,讓火燒得更旺些罷了。如今,不止智氏給你開了院子,就連魏氏和韓氏的人也都向太史要過你,如此卿父自然不會懷疑你與智氏做了什麼交易。”

    “紅雲兒,謝謝你。”

    “謝我做什麼,我自說我做事總是要有報酬的。”

    “懶得理你!”無恤瞇著眼睛看著我,我臉一熱,轉頭不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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