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竹書謠之阿拾 作者:文簡子(連載中)

uuuuuuuuuu 2012-6-24 17:30: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83 50198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2 18:17
第一百零九章 智府藥人


    這世上有些事情,你明明知道卻​​說不得,因為你膽子太小,因為你怕引火上身。

    趙鞅的秉性我還沒摸透,現在如果冒冒然跑去同他說,喂,卿相,你的庶長子想殺你的嫡長子呢!這無疑是自己找死,他便是要殺我也怨不得他。但是此次牽扯到智氏,事關重大,我又不能不告訴他,剩下來唯一的選擇,就是讓別人去說。

    這人不能是無恤,趙鞅會懷疑他的用心,這人必須得是讓趙鞅信服的人,而且與趙家諸子沒有直接的利害關係,想來想去除了史墨就沒有第二個合適的人選了。

    當夜,我拎著一盞紗燈簡裝夜行進了自己在太史府的院子。院內,黃木製的糊紗推門大開,史墨正閉目端坐在屋簷下。他彷彿早就料到我今夜會來,還特地在自己身旁鋪了一張青色的葦席,葦席上放了一個燃著炭火的小爐,小爐旁是一壺剛剛熱好的香氣四溢的青梅酒。

    我搓了搓凍僵的手,脫了鹿皮靴,在他身邊坐下:“師父早知道我要來?”

    史墨慢慢地睜開眼睛,替我斟了一耳杯熱酒:“你若是為了趙家大子的事來找我,喝了這杯酒就回去吧,今早無恤已經來找過我,這事我也已經同卿相說過了。”

    “無恤已經來過了?他說了些什麼?”我低頭抿了一口,熱過的青梅酒比冷著喝時酸澀了不少。

    “他沒說別的,只是讓我勸說卿相,莫要帶長子孟禮赴智氏的祭禮。”

    “他可說了原因?”我問。

    “無恤告訴老夫,自裁謝罪的侍衛突早年受過智家的恩惠,送水的小婢子也有親妹在智府為婢,他雖無法證實智氏直接參與其中,但大子孟禮卻極有可能成為智氏攻擊趙氏的把柄,所以此番祭禮他萬萬不能代替宗子出席。此事我已向卿相禀明,卿相已經決定帶無恤參加祭禮。”史墨說完復又閉上眼睛,輕笑道,“子黯,你所認識的無恤,和我認識的,恐不是一個人。”

    “師父這話什麼意思?無恤聰慧多智,我是早知道的。”

    “你自入了師門,我便讓你忘了自己的女子身份,以男子之貌示人,可今日我卻要多說一句,無恤不是你的良人,莫在他身上失了心。 ”

    “師父今日好奇怪,我與紅雲兒只是好友知己,並無半點男女之情。”

    “是嗎?”史墨掛在嘴角的那抹笑意讓人猜不透個中深意。

    “我要的東西你可帶來了?”他問。

    我點點頭,從懷裡掏出夫子留下的那隻雙頭雀鳥交到史墨手上:“這是你要的東西,希望師父能信守當日的承諾。”

    我與尹皋學習占星之術時,史墨就知道了我眼睛的異象。後來等他收我作了弟子,我也向他詢問過關於晉國狐氏的問題,還給他看了我從公子利那裡得來的碧玉環,甚至連當年在摩崖山夢見九尾神獸的事都告訴了他。

    史墨當日拿著我的碧玉環看了很久,然後從身上掏出了另一個幾乎一模一樣的碧玉環。我的玉環上有四個小缺口,他的卻有四處突起,用手輕輕一扣,嚴絲合縫。

    我當下就向他詢問了自己的身世,但他卻要我找到一隻他當年送給夫子的雙頭雀鳥,用陶鳥來換他知道的關於我的一切。

    史墨接過雀鳥緊緊地握在手心,他在緊張,在猶豫,他原本淡定的眼神開始變得紛亂,下一刻,在我還沒反應過來時,他已經一掌拍碎了那隻讓他魂牽夢縈了三十年的雀鳥。

    “師父,你……”

    史墨閉上了眼睛,忽明忽暗的爐火讓他臉上的褶皺更加明顯,他的下頜有一塊骨頭高高地隆起,顯然他此刻咬緊了牙關。

    破碎的陶片下壓著一條一指長的白色布條,史墨拿起布條迅速地看了一眼,眼下的陰影裡生出了一絲黑晦,那黑晦色慢慢地爬滿了他的臉,像一層模糊不清的霧氣遮蓋了他此刻的情緒。

    我剛剛隱約看到白布條上有幾個娟秀的字跡,心道,這陶鳥肚子裡裝的莫非是阿鸞當年想要告訴史墨的一句話?三十幾年前,他們三人之間就究竟發生了什麼?如今逝者已逝,這其中的故事,就只有史墨一人知曉了。

    “子黯,再答應老夫一件事。”史墨攥緊手中的白布條,黯然道。

    “師父請說。”

    “待我百年之後,就讓人把我葬在竹林裡吧,挨著你夫子的墓,就在那棵刻了字的翠竹下面……”

    我喉頭一緊,端正身子叩首應道:“敬諾!”

    “今日之事不可和你我之外的第三個人提起,便是伯魯和無恤也是一樣,你可明白?”

    “弟子謹記!”

    “你既給了我要的東西,這組玉佩便是你的了。”史墨從袖中掏出了合二為一的碧玉組佩放到我手上,徐徐道,“這另一半的玉環是我十幾年前從智府一個逃奴手中偶爾得到的。據他所說,這原是藥人之物。”

    “藥人?”

    “外人紛傳智瑤之母有惡疾,須以藥人之血養其精氣,因此智府上曾經養了很多奴隸,每日以精貴的草藥灌之,隔五日取血一盞為其母入藥。但那逃奴卻說,這玉環的主人在月光下雙眼澄碧,從沒有喝過什麼草藥,卻依舊被智瑤關在府中,每五日取一盞血。智瑤有了他之後,就把其他的藥人都被殺了。此中緣由相信你已經猜到了。”

    “以血入藥……這麼說,這藥人也是傳說中承了九尾獸血脈的狐氏族人?”

    “我猜是的。”

    “師父,那逃奴現在何處?”

    “當日我在智府做客,他偷偷地藏在我馬車底下逃出了智府,被我發現後,獻上這枚玉佩求我帶他出城。他犯的本不是什麼大錯,智瑤卻要殺他,我當時心軟便放了他,如今十幾年過去了,也不知人在哪裡,是死是活。”

    “智氏新立宗子,師父必在受邀觀禮之列,到時候可否帶我一起去?”

    “不可。智瑤此人生性狂傲,從不將別人放在眼裡,他若是起了心思要抓你去做藥人,別說是我,就算是卿相也未必奈何得了他。范氏、中行氏還在的時候,晉國的正卿是六大家族的宗主輪著做。如今那兩家被滅,便是趙、智、韓、魏四家輪流掌權。如今卿相年事已高,下一任正卿就是智瑤。趙氏宗子伯魯生性懦弱,為了趙氏的將來,卿相如今也要忌憚智瑤幾分。”

    史墨說到這裡,我突然覺得有些後怕,當日,公子啼如果真的死在了趙府,那第一個要被問罪的就是趙無恤,而在趙孟禮如願成為趙家宗子之後,智顏若是跳出來指責趙孟禮當初弒弟奪位,毒殺公子啼,那任憑趙鞅權勢滔天也救不了趙孟禮,到時候恐怕連趙鞅也會受累。

    如果智瑤之心如此歹毒,那等他坐上了晉國正卿的位置,現今如日中天的趙家,恐怕就要淪為任人宰割的魚肉了。

    史墨見我久久不語,便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自知無法和你夫子相比,但我既然收你為徒,就不能眼見著你引火上身。我雖在府裡下了禁言令,但你雙眼有異,為免智瑤發現你狐氏族人的身份,你最好對智家敬而遠之。”

    “弟子記下了!謝謝師父的酒,只是青梅酒不宜冬日煮飲,夏日以堅冰貯之,方能品味它的清爽。冬日賞雪,煮一壺九醞最好不過了。”我把耳杯裡的酒一飲而盡,站起身來向史墨行禮告退。

    “貪酒的小兒,當日不該說你是白澤下世,該說你是儀狄(1)投生。”

    “那師父就將我這院子改成釀酒坊吧,我以後日日為你釀酒!”我笑了笑,彎腰一禮,拎著我的紗燈,徐徐出了太史府。

    智瑤,又是智瑤,這名字似乎是我怎麼都繞不開的一道坎。負了瑤女的人是不是他?在百里府裡吻了我的人是不是他?天樞與他又有什麼關係?這些問題困擾了我許久,如今竟連我的身世都同他有關,看來,我無論如何都要找個機會好好會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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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備註(1):儀狄是傳說中替夏禹釀酒的女官,中國最早的釀酒人,被後世敬為司酒之神。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2 18:20
第一百一十章 惡鬼夜行

 
    隆冬的寒夜靜得有些嚇人,寬闊的街道上空落落的只有我一個人,覆在地面上的露水結成了薄冰,人走在上面一步一滑,搖搖晃晃。之前出來時為了不讓人發現,就沒有騎馬,現在卻後悔不已,照我這會兒的步速,走到天亮都不一定能到趙府。

    晉國的冬天比秦國的更加難熬。秦地雖冷但冬日極少下雨,那種冷是乾燥的冷,單純的冷。但晉地卻不同,新絳這兩日時不時會飄一陣小雨,寒冷的空氣凝了水份濕答答的,陰氣逼人。身上的衣服總泛著寒冷的潮氣,穿再厚的襖子都捂不熱身子。

    前面的地上又躺了一隻凍死的雀鳥,它雪白的腹部沾了夾著殘雪的泥點,兩隻紅紅的小爪子直直地朝向天空。我縮了縮脖子,猛地打了個寒戰,也許是之前的酒氣已經散光了,凜冽的空氣鑽進衣袖讓我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寒冷中,我開始在腦中胡亂地猜測著自己的身世,有片刻時間我甚至認定,那被關在智瑤府中,神秘的可憐的藥人就是我的父親。我想要有一個親人,一個與我血脈相關的親人,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安定我此刻凌亂的心。

    街道的盡頭傳來馬車奔馳的聲音,我欣喜地往道路中央跑了幾步,來回搖晃著手上的紗燈,希望能攔下這輛過路的馬車,問問主人可願意捎我一程。

    馬車在離我幾丈開外的地方停了下來,兩匹黑色的駿馬打著響鼻,呼著白氣。我瞇著眼睛看了一眼,駕車的人戴著斗笠看不清臉,馬車上蒙了一層厚厚的灰色帳子,看上去不像是女子的車駕。我此時一身男子裝扮,若來的是位貴女倒不好意思開口。

    我整了整衣冠,快步走到車前,彎腰一禮:“在下太史府巫士子黯,急欲往卿相府去,冒昧請主人家捎我一程!”

    我話說完,車裡沒有一點動靜,倒是趕車的車夫陡然抬起了臉。那是一張變了形的臉,額頭中央的骨頭高高地突起,下巴尖尖的歪向一邊,稀疏的眉毛下是一雙陰森可怕的倒三角眼睛。他直勾勾地看著我,像是從鬼域裡爬出的怪獸。

    我心中一凜,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

    他沉著嗓子對著車帳問了一句:“是他嗎?”

    車帳稍稍掀開了一條縫,而後聽到有人用手在車座上輕輕地敲了兩下,下一刻,車夫已經從身後提了一柄長劍,騰身而起。

    我見狀扔了紗燈轉身就跑,可沒跑出去幾步就重重地撲倒在地上,失去平衡的身子蹭著地上的薄冰滑出去老遠。

    “受死吧!”鬼臉車夫瞬間移到了我身前,一柄長劍沖著我的腹部狠狠地紮了下來。

    我翻身避過,從靴子裡拔出于安送我的那把天水匕在他腳踝上用力地劃了一道,他吃痛猛地倒退了幾步。

    我藉機從地上爬了起來,拿著匕首緊盯著他。這路面太滑,我根本跑不了,萬一再次摔倒,眼前的人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殺死我。

    “是誰要殺我?”我問。在天樞時,于安曾教過我幾招對敵的殺招,天水匕上塗了致人昏迷的毒藥,只要我能拖住他半刻鐘,他就死定了。

    “你不需要知道。”他被我傷了腳踝後,謹慎了許多,一雙三角眼緊緊地盯著我的每一個動作,伺機出擊。

    “不管那人給了你多少錢,我出十倍的價錢。”我從懷裡掏出一袋錢幣扔在他腳邊,他眼神一動,低頭似是遲疑了一下,我趁機滑步向前,舉起匕首朝他的胸膛扎去。

    可對手畢竟老辣,他在極短的時間裡反應了過來,側滑一步,揮劍直斬我握著匕首的手腕,我肩膀一擰避開他的攻擊,匕首在手中變換一個角度,身子借勢擦過他的另一側,狠辣絕決地在他上臂內側的血脈處割了一刀。

    當胸刺去的那一招是虛招,手臂上的這一刀才是真正的殺招。

    人和動物一樣,身上總有幾處血脈是碰不得的死處,你只要割開了它,就別妄想還能止住血流的速度。這話是于安告訴我的,他是巽卦的主事,也是天樞的第一號刺客,在他養傷期間曾被我逼著教了許多刺客慣用的殺招。在這樣的亂世,我想要活下去,就必須先學會如何保護自己。

    正式的比劍,除了技巧之外,還要考驗劍士的力量和耐力;刺殺則不然,它要求的是速度和身體的靈活。在身體的反應速度上,黑子是我的手下敗將,無邪雖然與我旗鼓相當,但在預判對手的動作上,卻差我許多。也許正如黑子所說——我是個天生的刺客。

    男子的手臂上血流如注,他扔下長劍,拼命地想要用手摀住傷口,但鮮血以不可思議地速度從他的指縫間湧出。

    我看著黑暗中噴湧而出的紅色液體,皺了皺眉頭:“沒有用的,你既然以殺人為生就早該料到會有這麼一天。”

    流逝的鮮血帶走了男子的生命的氣息,他的臉變得慘白一片,他瞪大著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我。也許他的主子告訴他,我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巫士,也許他從沒想過有一天會死在一個瘦弱小兒的手裡。

    男子的膝蓋打著顫,他呻吟著蜷縮在地上不停地抽搐。遠處的那輛馬車在他與我追逐打鬥時就已經離開,車裡的人大概覺得我今晚必死無疑,因而連留下來看的興致都沒有。

    我把沾了血的匕首在袖子上擦乾淨,重新插進靴子內側的暗袋。

    我從救了伯魯的那一刻起就已經陷入了趙家的奪位之爭,現在有人想要我死,這一點都不奇怪。很多年前,伍封告訴我,小兒,你把死亡看得太重了。如今,我終於像他說的那樣,習慣了,習慣了算計,甚至習慣了死亡。我看了地上的屍首一眼,漠然地轉過身子,就在我轉身的一剎那,竟發現自己身後不知什麼時候站了一個人——一個紅髮衝冠,衣襟大開的男子,他的肩膀上扛了一個女人,一個披頭散髮、昏迷不醒的女人。

    我往後退了一步,用戒備的眼神看著他,他露齒一笑把肩上的女人往地上一放,旁若無人地走到屍體身邊,蹲下來看了一眼車夫臂上的傷口:“漂亮!傷口整齊乾淨,毫不拖泥帶水。小東西,這活兒幹得不錯啊!”男子蹲在屍體旁,眼睛裡盈滿了亮光,這亮光如同一隻野獸看見了獵物,一個色鬼看見了美人。

    隆冬臘月只穿一件大開襟麻布衣服就出來晃蕩,深更半夜扛著一個昏迷不醒的女人走在街上,看見死人兩眼放光,異常興奮,眼前的這個人,全身上下每一處都透著詭異。

    我定了定心神,小心翼翼地問道:“敢問尊下是?”

    紅髮男子站起身子,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別跟我這麼說話,聽著頭痛。小東西,你手藝不錯,我挺喜歡你的,怎麼樣,到我家喝杯酒去?”

    到他家喝酒? !

    只要是個腦子正常的人,都不會這種情況下邀人回家喝酒吧?

    我尷尬地笑了笑:“小弟還有急事,改日吧!”

    “我那兒的酒可是剛從智府地窖裡偷出來的椒漿,尋常人喝不到的。”

    椒漿,取花椒之辛香,釀為酒,用以降神。智府裡貯藏的椒漿定是為了幾日後冊立宗子的祭祀所用,這麼重要的東西怎麼會被人偷走? “大哥莫不是在吹牛吧,智府守備森嚴,你如何能從他家的地窖裡偷出祭祀用的椒酒來,小弟不信。”

    “這女人也是我從智府裡偷出來的,現在用完了正要送回去,你不信,打醒她問問。”

    用完了要送回去? !我看了一眼男子大開的衣襟和女子散亂的頭髮,腦子裡立馬冒出一個非常糟糕的猜測。採花賊?殺人魔?不管他是誰,我都不能繼續待下去了! “智府的女人都能偷出來,大哥厲害,小弟敬服。只是今天太晚了,明天,明天小弟一定帶上好酒在城外的竹林裡恭候大哥。”

    “行,說定了!”男子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轉身揚了揚手,扔下一句,“明日你不來,我就剜了你的心肝下酒!”

    他說這話時的口氣,淡得像是讓我明天多帶壺酒,省得不夠喝。這個莫名其妙出現的男子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夜色裡,他的出現和離開都快得讓人迷惑。

    趙孟禮的事兒還沒結束,我這兒又攤上了一個麻煩人物。我用手扶著腦袋,看了一眼地上被男子遺棄的女子,如果把她丟在這裡,估計再過一個時辰她就會被凍死,但要把她背回智府我也沒這個力氣,老天啊,難道要我坐在這裡陪她一起凍死? !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2 18:23
第一百十一章 生死賭局

 
    我用手拂開女子覆在臉上的亂髮,這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五官生得小巧,雖算不得美人,看著倒也可人,只是這會兒她鼻涕眼淚全都粘在臉上,髒兮兮的很是狼狽。

    她身上的衣服被撕破了好幾處,但樣式和布料都屬上品,看樣子像是智瑤府上的庶女或是妾室,運氣不好,被入府盜酒的賊人順帶擄走了。

    我在女子嘴唇上方狠狠地掐了下去,她吃痛幽幽地醒轉過來。

    “你醒了?看得見我嗎?”我用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在聽到我聲音的一瞬間,女子猛地跳坐起來,她抱著​​身子大喊大叫,兩隻腳死命地踹向我。我連忙閃身避過,摀住耳朵默默地蹲在一旁,任她盡情地發洩。

    不知過了多久,她許是喊累了,沒力氣了,才最終安靜了下來。

    “你好些了嗎?劫你的人被我趕走了,你現在很安全。”我試探著朝她挪了幾步,從懷裡掏出一塊方帕遞到她面前,“擦擦臉吧,我送你回去。”

    女子緩緩地抬起頭,亂髮之中一雙鳳目又紅又腫,她愣愣地看著我,蒼白的嘴唇不停地顫抖著,眼淚一顆接一顆地翻滾而出。

    春日裡,山野間時常可見偷偷與男子歡好的女子,名節對庶民女子來說,並沒有那麼重要,但對士族家的女公子而言卻不一樣。她們八歲學禮,最晚十歲便要和家中男子分案而食。若非重大慶典,很多人在出嫁之前都不會離開自己的住處一步,更無論與不是夫君的男子縱情歡好。這女子如今被歹人強奪了貞潔,一時半會兒怕是緩不過神來了。

    “你放心,這事我不會同別人去說,你只當它是場惡夢,睡一覺忘了就好了。”我起身用路邊的殘雪打濕帕子,輕輕地擦拭著女子臉上的污漬。

    “忘了?”女子看了看我,又低頭看向自己手腕上的一道淤痕,深吸了一口氣抽噎道,“我忘不了……他為什麼不殺了我?為什麼!我丟了卿父的臉,我……”女子越說越激動,到後來整個人又再次陷入了癲狂。

    我嘆一聲氣,半摟半抱地把她扶了起來:“剛才那人說你是被他從智府劫出來的,智府可有小門?我現在送你回去,今晚的事只要不被人發現就沒事了。”

    “不被人發現……”

    “嗯,你回去之後找個機會把這衣服燒了,就當什麼也沒有發生。”

    女子聽完我的話先是一怔,死灰一片的臉漸漸顯出了一絲希冀,她死死地抓著我的手臂,急聲道:“西面偏院的牆角前兩日塌了一塊,府裡忙著祭祀就沒補上。”

    “太好了,那待會兒你就從那兒進去。”

    智府離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不遠,我攙扶著女子走了半個時辰,便到了她說的那個地方。

    “別哭了,快進去吧!就當今晚被狗咬了一口。”

    “謝謝……”女子抹了把眼淚,張開嘴像是要說些什麼,最後卻只是苦笑一聲,同我行了一禮,轉身鑽進了牆角的破洞。

    我忍著凍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見裡面沒什麼動靜了,才轉身離開。

    這會兒夜裡的寒氣愈發地濃了,我打著哆嗦一步一滑地往趙府走去。剛剛扶著女子的時候不覺得,這會兒靜下來了,全身上下竟沒有一處地方是不疼的。和三角眼過招時摔的那一跤,可能傷到筋骨了,這會兒膝蓋骨一抽一抽地疼,停下來不走還好些,一走就痛得厲害。

    我這兒走得正辛苦,踢踏踢踏黑暗中又駛來一輛馬車,這會兒就算有人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往前招手了,於是身子一側早早地閃到了路邊。

    來的是一輛掛了垂幔的坐乘,馬車頂上懸掛著兩盞紅紗燈,那兩點紅光在夜色中一搖一晃,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詭異。車至身前時,我好奇地抬頭張望了一眼,看見那馬車裡依稀坐了一個女子。

    大半夜的,誰家的貴女怎麼還在街上游盪?看了一眼空蕩蕩的街道,我忽然打了一個激靈,都說山上的惡鬼喜歡變作女子的樣子在子夜捕食生魂,我這不是遇上山鬼了吧?

    這樣一想,我便顧不上疼了,踩著碎冰就往趙府跑。

    可沒跑兩步,身後忽地吹來一陣香風,甜膩膩的還帶了一絲酒氣。我轉頭想看上一眼,可沒等我看清,臉上已經重重地挨了一個耳光。

    那凌厲的掌風蹭著耳朵扇了下去,嗡的一聲,我的右耳一陣轟鳴,眼前突然炸開了一片銀光,灰濛濛的什麼也看不見了。

    一陣暈眩之後,灰霧漸退,這才看清站在我面前的竟是一身彩錦深衣的蘭姬。她怒目圓瞪地看著我,臉色漲紅,殷紅的嘴唇和那隻打得我發懵的右手微微地打著顫。

    我心裡咯噔一下,一股寒氣瞬間爬上了脊骨。

    她怎麼會在這裡? !

    轟鳴的耳朵,火辣辣的臉頰,狂跳不止的心,待我反應過來想逃時,蘭姬已經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正想著你,你居然就送上門來了!”

    “你放開我——”我起腳踢向蘭姬的側腰,她腰身一轉避開我的攻擊,手上的勁道陡然加重。

    “你的命還真是長,太子鞝弄不死你,天樞的人也弄不死你,現在,你居然還攀上了趙家!”她滿嘴酒氣,舌頭有些打結,血紅的眼睛裡有滔天的怒氣。

    “呃——”我順著她的力道拼命地往後仰,終於在自己快要窒息前抽出了靴子裡的匕首。

    我握緊匕首狠狠地往前一刺,蘭姬鬆開手,大退一步避開了我的攻擊。

    “就憑你也敢和我動手!”她看著我嗤笑一聲,抬手拔下了頭上一尺多長的髮笄。

    那髮笄露在外面的一段嵌了寶石,藏在頭髮裡面的卻儼然是一截尖銳的刀錐。

    我往後退了一步,她欺身撲了上來,森冷的刀錐直刺我的咽喉。我用天水匕一硌,擋開了她手上的攻擊,卻沒能躲開她腳下的偷襲,瞬間就被蘭姬撂倒在地。

    蘭姬用刀錐緊頂著我的胸口,我以為她會一下刺死我,但她卻沒有下手,反而緩下臉色端詳起我的臉來:“你就是用這張臉迷惑了他?讓他非但沒有殺你,還處處護著你?”

    “他是誰?”

    “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他是智瑤?”

    “智瑤?”蘭姬眉峰一揚,嘴角漾出一個極艷麗的笑容,“你知道你這一路壞了我多少好事嗎?我原打算割了你的頭解氣,可我現在改主意了。秦女,我們來比比吧,看最後我們誰會贏?”

    “比什麼?”我直視著她的眼睛問道。

    “比我們在晉國這場局裡,誰能活到最後!”蘭姬收了抵在我胸前的刀錐,挺身站了起來,纖手挽髮,風情萬種地將髮笄插進了如雲的黑髮裡,“你什麼都沒看清就跳進了這場棋局,哼,等著吧!將來自有你難看的死法。”

    “戴獸面的不是智瑤?”

    “公子是誰一點都不重要,公子的背後是誰那才重要。”蘭姬瞟了我一眼,掩唇嬌笑道,“看吧,我即便告訴你再多,你也還是個蠢女人。他要是為你這麼蠢的女人死了,真真是可憐!”蘭姬拍了拍自己的衣角,輕笑著轉身朝馬車走去。

    “我會讓你先死——”我衝著她離去的身影大喝了一聲。

    “把你的匕首收好吧,興許它能讓你死得好看些!”蘭姬飛身跳上馬車,踢踏的馬蹄聲混著女子鬼魅的笑聲漸漸遠去,消失在黑暗的盡頭。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2 18:26
第一百十二章 魏女之死

 
    等我回到趙府時,天已經濛濛亮,我吹了一夜的冷風,又受了多番驚嚇,此刻頭腦發脹,來不及和憂心忡忡的四兒說上一句話,就撲倒在床鋪上沉沉睡去。

    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無論醒著還是睡著,蘭姬的話都在我腦子裡不斷地迴響。

    蘭姬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晉國的這場局,是說趙家和智家的爭鬥嗎?獸面公子背後的人,那會是誰?

    我在團團迷霧中沉沉浮浮,等再次醒來時,已是次日的黃昏,微微睜開眼睛,發現床鋪旁坐著一個人。太陽暗金色的餘暉透過窗口的白紗映照在他臉上,迷濛的光線讓他眉梢的紅雲如一簇火焰徐徐燃燒。他閉著眼睛,神情肅穆,高聳的鼻樑下,一道暗金色的陰影給他深刻的五官,添了一份神秘。

    為什麼會有人說他醜呢?是因為他眉梢的紅色胎記,還是因為他眉眼之間明顯的外族痕跡?我的母親留給我一個成謎的身世,他的母親卻在他身上烙上了一個深深的抹不去的印記——蠻族女奴的兒子。

    “你在看什麼?”趙無恤感覺到我的目光,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紅雲兒,你長得很像你的母親吧?”我打量著他的臉,讚歎道,“她定是個美貌絕倫的女子。”

    “我不喜歡這張臉,它看著讓人生厭。你的眼睛讓你受了多少苦,我的臉就讓我受了多少罪。那女人已經死了,但她留下的這張臉卻時時刻刻在提醒我,提醒卿父,我卑賤的出身。”趙無恤一反常態,話音裡有濃濃的悲憤之情。

    “你這是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我見他神情不對,忙坐起身來。

    “五日後的祭禮,卿父要帶我去觀禮。”

    “這事我知道,我原以為你會高興。”

    “我也以為自己會高興,但太史同卿父說的是:'帶上你最不可能成為宗子的兒子,他的身份越卑賤,智氏就越不會在他身上動手腳。'阿拾,這話是我同太史說的,可我多希望,卿父選的人不是我,這府裡還有其他幾個侍妾生的兒子,他為什麼不選他們?”

    “紅雲兒……”

    “你想說的我都知道,這院子外的人,就連荀姬都以為世子快死了。卿父留在新絳的幾個兒子,這幾天全都在密會大夫、家臣。智氏、韓氏、魏氏的人也都在眼巴巴地盯著,他們都在看,看到底誰才是下一任趙氏宗子。卿父無論是帶了大哥、四哥、還是六弟,他們都有可能因此心生企圖,​​垂涎世子之位。只有我不會,一個外族女奴的兒子就算頂了天,也做不了趙氏的宗子!”

    “不。”我搖了搖頭,把手輕輕地覆在無恤的手上,“我想說的是,因為卿相知道你們兄弟情深,知道你不會為了世子之位而加害伯魯才選了你。紅雲兒,這是一個機會,一個堂堂正正站在晉國四卿面前的機會。齊大夫晏嬰矮小,秦大夫百里奚原是逃奴,此二人才華卓絕,世人只贊其賢明,又有誰鄙夷他們的相貌出身?”

    無恤怔怔地看了我半晌,突然挺身站了起來,一言不發地朝門外走去。

    “你要去哪?”我問。

    “做我該做的事……阿拾,以後不管發生什麼,我再不會放你走。”他扔下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大踏步走了出去。

    “你不像你的母親,你像你的卿父……”我看著他的背影喃喃自語道。

    無恤自那日走後就消失了,此後又過了兩日,伯魯的傷已經好得七七八八,但他聽說趙鞅要帶無恤去祭禮,就樂得躲在房裡裝病重。

    四兒和無邪都已經跟伯魯混得很熟。雪猴這幾日被伯魯和公子啼餵著吃了很多東西,整日裡躺在地上曬它那圓滾滾的肚皮。

    “再喝兩次,湯藥就可以停了,不過外敷的藥泥還不能停,等長了新肉才算真正好了。”我接過四兒熬好的湯藥遞給伯魯,“今天我去見過卿相了,他讓你好好養著,你大哥的事他自會處理。”

    “前天晚上僱刺客殺你的人,真的是大哥?”伯魯接了藥,皺眉痛心道。

    “他昨日在院外見到我,跟見了鬼一樣,嚇得臉都白了。我只稍微試探了幾句,他就藏不住了。”

    “那你怎麼還敢往院子外走呢!萬一他又生了歹心怎麼辦?”四兒見我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很是懊惱,她重重地拉了一把我的袖子,責備道,“你就是仗著自己命大,哪是險坑你往哪跳,上次是為了救百里府的貴女,這次又攤上趙家的……”四兒說到這兒,許是想起伯魯還在旁邊,就硬生生把話咽了下去。

    “攤上趙家的麻煩世子。”無邪接過四兒的話,對伯魯道,“你這人養養魚,種種花不錯,這世子的位置,誰要誰坐去,不然哪一天又惹火上身,還害了阿拾。阿拾,你說對吧?”

    “你別罵他,他說的對。”我還沒來得及張口,伯魯就出聲制止了我,“這兩日我想了很多,現在總算想明白了。等智氏的祭禮完了以後,我會親自同卿父說,讓他另擇賢人,趙家需要一個能保護族人的宗主,而我不想做趙氏的罪人。”

    “世子……”我望著伯魯一臉釋然的表情,突然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別皺著眉頭了。我現在也好得差不多了,到後院看看我養的魚吧!關在籠子裡的,都聽你的話放掉了,我可就剩這一池子的魚了。 ”伯魯笑了笑,示意四兒把他扶了起來。

    公子啼正巧牽雪猴的手跨進房門,一聽說要去看魚,也笑嘻嘻地湊了上來。

    “好,那我們就看魚去吧!”我點了點頭站了起來。

    這時,司怪四衛中的辰二突然出現在門外,垂首道:“巫士,你讓我查的事情,我已經查清了!”

    “智府的女眷可有什麼不尋常的舉動?”兩日前,我因為不放心半路上救的那名女子,就特地讓司怪四衛幫忙調查一下,看看智府內院的女眷有沒有什麼異動。

    “魏氏嫁入智府的嫡女三天前暴斃了!

    “潭姬死了?”伯魯聽了辰二的話,驚問道。

    “你認識她?”我問。

    “我以前去魏府時見過一面,是個不愛說話,羞羞答答的小姑娘。魏侈對這個小女兒很是寵愛,這剛嫁到智家怎麼就死了呢?”

    “智府裡有傳言,說這新夫人趁祭祀前智家郎君獨宿廟堂,就大膽夜會情郎,後來被智家郎君發現,羞憤之下拔劍自刎了。”辰二回道。

    “你們查出什麼來了?”我問。

    “潭姬那晚的確出了智府,還被人看到是一個男子送她回的府。”

    “知道了,你下去吧!”

    辰二行禮退下,我沉吟了片刻,對四兒道:“你和無邪帶公子啼先去後院看魚,我和世子待會兒再來!”

    四兒點點頭,拉著公子啼的手走了。

    “阿拾,你有話要同我說?”伯魯見我一臉嚴肅,正色問道。

    “送潭姬回去的那個男人是我!”

    “可你是女人啊?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同伯魯說了一遍,之前不說是怕壞了那姑娘的名節,如今看來這事絕沒有那麼簡單。

    祭祀之前需要獨居廟堂的人,只有智顏一人,所以他就是潭姬的夫君。魏氏的嫡女嫁給智氏未來的宗子,這無疑是智魏兩家,最為重要的一次聯姻。

    “阿拾,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天下真有這麼湊巧的事?一個入府偷酒的人恰好擄了智氏的子媳,折辱完了還偏偏要送回去。她進去那會兒沒什麼動靜,後來為什麼會被智顏發現?”

    “你的意思是有人安排了這一切?”

    “世子,智顏是個怎樣的人?”

    “相貌非凡,武功卓絕,但處事衝動易怒。不過,這個年紀的少年郎一般都是……”

    “世子,你告訴四兒一聲,就說我有急事要出去一趟!”我不等伯魯反應過來,轉身衝出了門口。

    雖然已經晚了兩天,但我必須去一趟竹林,也許還有機會見到那個紅髮男子!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2 18:28
第一百十三章 惡鬼盜跖

 
    我頂著寒風騎馬到了城外的竹林,下馬在林子裡轉了一圈,卻沒有見到那晚的紅髮男子。此時天空陰​​雲密布,厚厚的鉛雲在頭頂翻滾著,粟米大小的冰粒子隨著雨滴一同落在地上,樹葉上,沙沙作響。

    我抬頭看了一眼,心道,這冰雨一時半會兒是停不了了,於是重新上馬,打算到澮水邊的小院去躲一陣。

    因為伯魯受傷,我這次從秦國回到新絳後,就一直住在趙府裡,這小院已經空了幾個月。當初走的時候只留了趙府的一個小婢子幫我照管著,這會兒下雨,屋子頂上不知道有沒有加鋪茅草,也正好去看看。

    我到的時候,院門虛掩著,推門進去,見趙無恤送我的那幾叢木槿花上斜斜地支了一個小架子,頂上鋪了一塊葦席,冰粒子落在席子上,骨碌碌就滑進了土裡,半點傷不到我的木槿。另一邊的小樹苗上也搭了同樣的架子,我在心裡不由暗讚,果然是趙府訓練出來的婢子,即便主人不在,也照樣打理得妥妥噹噹。

    “阿莠,我回來了。”我脫下沾泥的靴子,著襪進了屋子,叫了兩聲,小婢子卻沒有應聲。四下看了一眼,沒見著人,卻聞到了滿屋子的酒味。

    這天冷了,小丫頭不會趁我不在就偷酒喝了吧?

    “阿莠?”我快走了幾步,打開了寢室後面的一扇小門。

    貯酒的小間裡,莫名其妙多了很多大大小小的陶甕,陶甕中間赫然躺著一個歪頭歪腦滿身酒氣的紅髮男子。

    這人怎麼會在這裡? !

    我大驚之餘奪門而出,好不容易在院子裡找到了一條麻繩,當下就把男子的手腳嚴嚴實實地捆了起來。

    “你醒醒!”我在水缸裡舀了一瓢冰水一股腦全潑在了男子的臉上。

    “啊——”在冰水的刺激下,男子陡然醒了過來。

    “說,你是誰?”我拔出匕首緊貼著他的脖子。

    男子醒轉過來​​後目光先是一緊,待看清了我之後,反而放鬆了身子,他瞥了一眼抵在他脖子上的匕首,笑道:“是你啊——我還沒有怪你爽約,你怎麼反倒把我捆起來了?”

    “快說,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要擄走智家的子媳?”我冷下臉把匕首往下壓了壓。

    男子面色一僵,復又笑道:“我柳下蹠前前後後睡過的女人少說也有一百個,興起而已,哪來的原因?再說,智家偷出來的那個,太無趣,長什麼樣我都已經忘了!”

    “無恥!”我在他那張笑臉上狠狠地甩了一個巴掌。

    “你找死!”男子吃了我一巴掌,頓時惱羞成怒,他瞪著眼睛齜著牙惡狠狠道,“你是什麼東西?還從來沒人敢在我臉上甩耳光子,你真是活膩了! ”。

    我不理會他的叫罵,只徑自從寢室裡拿來了兩個小盒子。

    “我們可以試試,到底是誰活膩了!”我打開紅色小盒,取出一小管用蠟封在骨節裡的藥粉,在男子面前晃了晃,“這裡面裝了七種毒藥粉,你如果不老老實實回答我的問題,我就把毒藥全都倒進你的嘴裡!”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我一咬牙,用手捏著他的嘴大喝一聲,“說,你是誰,為什麼要劫智家的子媳?是誰指使了你?”

    “柳下蹠,老子不是說過了嗎?”

    “柳下蹠……你是盜跖?!”我手一抖,裝了藥粉的骨節啪嗒一聲掉到了地上。

    他是那個令天下人聞風喪膽的惡鬼盜跖?那個挖小孩心肝下酒的——盜跖!

    我童年的噩夢就這樣活生生地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現在知道怕了?還不快把我放開,我饒你不死!”盜跖冷哼一聲,厲聲喝道。

    我打量了他一眼,勉強定下心神,算了,管他是誰,既然做了就做個徹底!我揭開骨節上的封蠟,把一整管黑色的藥粉全都倒進了盜跖的嘴裡。

    “待會兒你的舌根就會開始發麻,你的嗓子會變得很燙很啞,慢慢地你身上的五種知覺都會消失,如果你不想死的話,就老老實實回答我的問題!興許,我會把解藥送給你。”我伸手拍了拍身邊的另一個黑色小盒。

    “我是睡了你是娘還是你姐?下這樣的陰招!”盜跖扭著身子強坐起來,說話的聲音已經開始發啞,“我五天前在城裡喝酒,旁桌有人在說,智府裡藏了兩件寶貝,一是地窖裡的十年陳釀椒漿,還有就是西院子裡藏的一個絕世美人。我那天正好覺得無趣,就偷了酒,扛了女人。這天下能指使我柳下蹠做事的人還沒有出生!你,快把解藥給我!”

    不知道為什麼,我直覺他說的話是對的,天下有誰能指使惡鬼盜跖做事?我放下匕首默默地解開了他手腳上的束縛:“我相信你說的。”

    盜跖的手腳一鬆,立馬抓過了那只黑色盒子,而後一把把我按倒在地:“小子,你找死!”

    “你打開盒子看看,那裡面是空的。你殺了我,不出一個時辰你也死了,我一個小人物有天下聞名的盜跖陪我一起死,倒也不算虧。”

    盜跖打開黑盒子一看,一臉不甘地鬆開了掐在我脖子上的手:“想不到我柳下蹠居然有一天會栽在一個小兒手裡。”

    我揉了揉脖子站起身來,從角落裡捧出一個灰褐色的小罈子:“這酒才是解藥,但每日只能飲一耳杯,飲滿​​一年才可真正解毒。而且這一年內,你不可以再喝別的酒。”

    “你在唬弄我?這頂多只夠半年。”盜跖的嗓子已經啞得像個耄耋老人。

    “我只釀了這一罈,半年後你再來取。”

    “你就不怕我半年後取了酒殺了你?”

    “你不會,到時候你也許還會感謝我。”

    “笑話!”盜跖打開酒罈小飲了一口。

    “信不信由你!”我輕哼一聲邁步走到了屋外。盜跖抱著小酒罈子也跟了出來,同我並肩站在屋簷下看著外面的落雨。

    “柳下蹠,那晚被你劫出來的女子死了。”

    “是嘛……”他語氣冷淡,“是人總要死的。”

    “她是因為你死的,你被人利用辱沒了她的名節,她的郎君被人利用逼死了自己的正妻。”

    “你要為她報仇?”盜跖轉頭看向我,紅色的亂髮和他的語氣一樣放肆囂張。

    “不,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你是誰?”

    “我是這屋子的主人。”我指了指搭在木槿花上的木架子,問道,“那是你弄的?”

    “是。”

    “你不把人命放在眼裡,居然還會憐惜花草?”

    “我高興。”盜跖說完抱著酒罈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雨裡,“半年後我再來!”

    “我的婢子……”

    “拿錢打發了……”他行至院門口,大步邁了出去。

    “你真的會吃小兒心肝?”我忽然想起來,又問了一句。

    他沒有回答,高大的身影漸漸地消失在漫天的雨幕裡。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3 11:35
第一百十四章 初探智府
   

    盜跖身上的線已經斷了,除了為潭姬嘆一聲可憐外,我也實在做不得什麼。

    晉國四大家族的鬥爭已經愈演愈烈,此事背後的主謀可以是趙家,可以是韓家,可以是躲在深宮裡默默無聞的晉公,也可能是我全然不知的另一方勢力。但無論此事背後的那個人是誰,他這一步棋下得的確狠辣、精準。他利用了盜跖的獵奇之心,輕而易舉地毀了智家和魏家的聯姻,還順帶著在魏氏宗主魏侈的心裡埋下了一根毒刺。

    另一方面,趙鞅在知道了趙孟禮謀刺伯魯的罪行後,對外另編了一個不痛不癢的罪名,把趙孟禮軟禁在了府裡,只等著春暖花開的時候,把他送到晉國北面的小城平邑去做邑宰。而原本​​屬於趙孟禮的采邑晉陽,那座抵擋過范氏、中行氏大軍圍攻的堅固城池如今空了出來,成了趙家諸子爭相搶奪的一塊肥肉。

    趙孟禮謀刺世子其罪當誅,但趙鞅只是把他貶到平邑,我和無恤為伯魯不平,但伯魯卻覺得這樣很好,一副欣慰的樣子。

    趙孟禮被軟禁後,公子啼就被辛垣夫人帶回了宮。

    趙鞅與辛垣夫人做了一筆交易,如果辛垣夫人不向任何人提起公子啼中毒之事,那公子啼誤傷伯魯的事他也​​不再追究。至於辛垣夫人一直想要知道的,關於公子啼中毒的“真相”,趙鞅明確地告訴了她——這是智瑤在背後使了詭計,與趙家毫不相干。

    這件事說來真有些諷刺,牽扯在內的人,暗地裡都做了不少骯髒的交易,到頭來只有被受指責的公子啼才是清清白白的。

    公子啼在離開趙府的時候,和雪猴難分難捨,我一沖動想讓無邪把雪猴送給他,但無邪非常果斷地拒絕了我,連推帶揮地就把公子啼打發了。

    荀姬搬了回來照顧伯魯,我樂得清閒,於是帶著四兒和無邪重新回到了澮水邊的小院。四兒把兩個寢室稍稍打掃了一番,三個人就高高興興地住了下來。

    這一日正午,趙無恤帶著燭櫝和宓曹來看我。燭櫝的樣子憔悴了許多,頭髮鬍子亂糟糟的,沒有了之前灑脫不羈的豪氣。倒是宓曹,雖然依舊和我沒什麼話說,但嘴角一直帶著笑,像是得了什麼喜事。

    他們二人坐了一會兒便離開了,趙無恤卻留了下來和我並肩坐下屋簷下,曬著太陽聊著天。

    “明日就是智氏的祭禮了,可惜師父不肯帶我去,不然我還能看到紅雲兒戴玄冠,著祭服的樣子。”我望著萬里晴空,懊惱道,“明明前兩日都在下雨,怎麼這天說晴就晴了呢!”

    “晴天定有圓月,莫說太史不讓你去,就算他同意了,我也不許。”無恤看了我一眼揶揄道,“你這個小身板,若是被智瑤抓去做了藥人放了血,估計等不到我去救你,你就死了。你還是給人省點心吧,好好作你的巫士,別去招惹你惹不起的人。”

    “智瑤真的有這麼可怕嗎?”

    “對,現在的他很可怕,但總有一天會出現一個讓他也害怕的人。”

    “那個人不會就是你吧?”我扯了一把無恤的袖子,調笑道。

    無恤轉過頭來,認真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你認為我做不到?”他的眼睛像一汪深潭,瞬間就緊緊地抓住了我。

    “不,你有那個能力,但這條路很長也很難走……”

    “再難也是我想走的路。阿拾,你可會陪著我,一直像現在這樣?”他握住我的手,溫暖乾燥的掌心有著常年用劍生出的厚繭,磨在我的皮膚上刺刺的。

    “我……”我很想說我願意,但我的上一個誓言已經破滅,現在的我害怕許下諾言。

    “你想要離開對嗎?無邪同我說了,你會和他一起走,去一個山好水好的地方,蓋一間茅屋,行醫治病。”

    “紅雲兒,我會陪在你身邊,但我不知道會是多久。以前,我曾經許諾自己永遠不會離開秦國,不會離開將軍府,離開那個人。可現在呢?我不能再許諾你什麼,但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會輕易離開你。”

    “阿拾,我第一次在秦太子府見到你時,我說過,我不要做你的朋友,那句話我是認真的……”

    “你不作我的朋友?那你要作什麼?”我問。

    “你心裡明白。”無恤說完站起身來,低頭看著我,“明天乖乖地待在這裡,不要冒險進智府。”

    我乖巧地點了點頭,他卻信不過我,曲起手指在我額頭上狠狠地敲了一下:“明天如果讓我在智府看到你,看我怎麼收拾你!”說完瞪了我一眼,按劍大步走了出去。

    無邪從門背後走了出來,輕輕地揉了揉我的額頭,說:“你沒跟他說啊?”

    “要是跟他說了,他一定會找人把我看起來,明天我們小心點就是了。無邪,他說不要和我作朋友是什麼意思啊?”我托著下巴盯著那一叢已經枯萎的木槿花細細地思量著無恤說的話。

    “嗯——可能是想和你作敵人吧!”無邪想了想,認真地回道。

    “我真是個傻瓜,居然會問你……”我雙手一撐站了起來,“我們還是商量一下明天的事吧!”

    智府因為要籌辦冊立宗子的祭祀和晚上的宴樂,新雇了好幾批僕役。

    無邪幾天前就已經混了進去。他憑著俊俏的臉蛋和一身怪力氣很快就得到了伙房管事的賞識。祭祀這一天,管事讓他採買宴會用的魚鮮,我藉機用草藥塗黑了臉,裝扮成送魚的漁夫混進了智府。

    智府十步一樓,百步一閣,引水而入,長橋臥波,庭院錯落有致,高台華麗莊嚴。可走在這富麗堂皇的府院裡,我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

    “阿拾,這家的主人見了你的眼睛一定會很喜歡。”無邪湊到我耳邊輕聲說了一句。

    “為什麼?”我疑問道。

    “你看,他家到處都用了青碧色。”

    碧色?無邪一語驚醒夢中人。

    我抬頭左右看了一圈,智府的長橋上,廊柱上,門框上只要是繪了圖案的,通通用了大量的青碧色——我眼睛的顏色。

    這實在是太詭異了!

    “送魚的,你走快點!”走在前面的胖管事,回頭沖我和無邪大喊了一聲。

    “欸,來了!”我裝出一副沒見過世面的傻瓜樣,點頭哈腰地背著魚簍跟了上去。

    智府的伙房裡,這會兒已經炸開了鍋,來來往往的僕役、婢女總有幾十號人,大家端著食材,捧著香料,你擠我我擠你,我才站了一小會兒就被撞了好幾下。

    “送魚的!”胖管事沖我吆喝了一聲。

    “來了——”我哈著腰小步跑了過去,“大人!”

    “拿了錢趕緊走,還認得路嗎?”管事扔了一小袋錢幣給我。

    我接過來打開數了數,點頭諂媚道:“認得,認得。”

    “那還站著幹嘛,等我送你啊!”胖管事用鼻子冷哼了一聲,似是很不願和我這樣的賤民說話

    我連忙裝出驚恐之色,行了一禮,快步出了伙房。

    沒過多久,無邪也悄悄溜了出來:“我們現在怎麼辦?”

    我拉著無邪躲到一個隱蔽的角落,脫下自己外面又髒又臭的麻布袍子塞進了魚簍:“你不是說西院有個水井嗎?把我昨天給你的藥撒到裡面,然後就回去伙房幫忙。小心別讓人發現。我四處轉轉,找找智府的地牢。”

    “我前兩天都找過了,沒有啊!”

    “不可能,這些卿大夫家裡不可能沒有地牢。我再找找,天黑前在智府後巷的大樹底下見!”

    “你小心點!”

    “知道了,你快去吧!”我推了無邪一把,轉身把魚簍藏在灌木叢裡,理了理頭髮,走了出去。

    無邪前兩日給我偷了一套僕役的常服,我穿在身上走了一路,並沒有被人察覺。

    “前日裡少夫人剛死,昨日中山國的人又給世子送了個女人進來,這回聽說還是個碧色眼睛的。”後院的小徑上,迎面走來兩個身穿蕊黃色夾衣襦裙的小婢子。

    “喜歡碧眸女人的不是家主嗎?世子迷的不是鄭女蘭姬嗎?”

    “噓——你小聲點,不要命啦!”個子略高點兒的小婢子斜著眼睛看了我一眼,見我面色如常,自顧自走路,接著又說:“誰知道啊,不過那蠻地來的女人聽說很會跳舞,晚上我們也去看看……”

    智瑤喜歡碧眸女子?

    我腦中突然浮現出當晚在百里氏花園裡的一幕。

    他帶著獸臉面具出現在醉酒的我面前,他明明可以一刀殺了我,卻捂著我的眼睛,吻了我。

    智瑤會是獸面公子嗎?蘭姬說的獸面公子背後的人又是誰?

    我腦中突然浮現出一個瘋狂的念頭——既然已經進來了,就算找不到關押藥人的地牢,我也要見一見這個和我從秦國到晉國一直糾葛不斷的獸面公子!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3 11:44
第一百十五章 智氏夜宴


    要混入那撥新進府的僕役中間,易如反掌,反正大家都是新人,誰也不記得誰的臉,況且我有無邪這個內應,於是很快就在伙房裡找了個位置。

    無邪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我說要去看智瑤,他起初學著四兒的口氣說了幾句太危險之類的話,到最後聽說獸面公子就是智瑤,好奇心變得比我都大,立馬改了態度,果斷地成了我的“幫兇”。

    兩個人在伙房裡汗流浹背地悶頭幹了一下午,就等著晚上送食物和酒水的時候,趁機混進宴樂的高堂。

    可等我們日入時分抱著酒甕走到前院時,卻徹底傻了眼。

    所有的器皿、食物、酒水,運到離高堂百步之外的地方就必須轉交給另一撥由家宰親自督管的美貌婢子,由她們再分批抬進去。

    我見狀把無邪往旁邊稍微扯了兩步:“是我太大意了,這個樣子別說是要進去,就算離得近些,都會被門口那些衛兵抓起來。”

    無邪沖我露齒一笑,神秘兮兮地說:“沒關係,我有辦法。”

    “什麼辦法?”

    無邪看了一眼陸續從我們身邊經過的一眾僕役,小聲道:“我們走慢點。”

    忙了一整天,大傢伙都已經累得不行,個個低著頭悶聲走路,沒有人注意到我和無邪越走越慢,落在了隊伍的尾端。

    “快說,你有什麼辦法?”

    無邪挑了挑眉毛,環顧了一下四周,拉我鑽進了高堂背後的一條小徑。

    “你別告訴我,你要從屋頂爬進去!”

    “對啊!你抱著我的腰,我帶你跳上去。”

    “要是被紅雲儿知道,他非殺了我不可——”

    “那你不去了?”

    “去——為什麼不去?”我伸手抱住無邪的腰,看了看屋頂,心立馬就虛了,“你可別把我摔下去啊!”

    “怕就閉上眼睛。”

    無邪大手一攬把我整個人夾抱了起來,快跑了幾步,緊接著幾次起落顛簸,待我睜開眼睛時,人已經立在屋簷之上,府內全景一覽無遺。

    “怪不得有那麼多人撞破頭地想往上爬,原來站在高處的感覺竟如此奇妙。蒼天觸手可及,眾人形同螻蟻……”我站在青瓦之上,遙望天際殘陽,不由心生感慨。

    “快低下身子,跟我來!”無邪拉了我一把。

    我反應過來立馬伏下身子,貓著腰和無邪一起小心翼翼地爬到了明堂屋頂的正中央。

    這裡赫然立著兩張雙目圓瞪,齜牙咧嘴的青銅辟邪獸臉。一張朝南一張朝北,寬幅總有七尺之餘,我和無邪鑽進它們之間的空隙,完完全全隱住了身形。

    “這地方可真好,前面和後面來的人都看不到我們,你是怎麼發現的?”我喜滋滋地蹲坐下來。

    “我喜歡站在高處,到了一個地方總會先到屋頂上看看。”

    “趙世子的屋頂你也爬過了?”

    “嗯,他爹的屋頂我都爬過了。”

    “你居然上了趙鞅寢居的屋頂?!你膽子也太大了,下次可不許再這樣了,小心被人用箭射下來!”

    “他們射不到我!”無邪冷哼一聲,一副不屑的樣子,“這世上還沒有我去不了的地方!”

    “無邪——”我用手掰過他的腦袋,從牙縫裡冷冷地念出他的名字。

    他看著我,囂張的氣焰立馬蔫了下來,不情願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你現在乖乖聽我的話,以後我們會一起攀上天下最高的山峰,隨你撫雲戲風,抱月摘星!”

    “阿拾——”無邪的眼睛裡光彩畢現,隨即重重地點了點頭。

    冬日的天,黑得特別快,天邊的半點殘陽很快就沉到了大地深處,消散了它僅留的絳紫色光暈。天與地忽而漆黑一片。驀然,智府通往正門的大道兩側亮起了千百點燭火,那燭火引了朦朧的水汽籠在自己周圍,變身成一個個發光的小球在暗夜的風中搖擺跳躍,遠遠地看上去像是天上的星河無意落入了凡間。

    鼓樂齊鳴,繁星夾道,智府的紅漆大門在鼓點聲積累到最高處時,應聲而開。

    賓客要入府了。

    正門處,身著華衣的士大夫們殷勤地遞上拜帖和禮單;側門,一摞摞的彩繪漆盒,布匹綢絹被僕役們絡繹不絕地抬了進來。

    入夜的智府,熱鬧得如同三月裡的市集,唯一不同的是,市集上交易的是庶民們新一年的希望;而這裡交易的,是晉國士大夫未來的權利和地位。趙鞅老了,這個在晉國叱吒風雲了三十年的人,已經是年逾六十的花甲老人,而下一任正卿,智氏的宗主智瑤正值壯年,未來的晉國無疑會是他的天下。所以,這一晚,晉國大大小小的官吏幾乎都出現在了這場舉國矚目的宴席之上。

    大門口的賓客進了一撥又一撥,但我始終沒有見到趙鞅和無恤的身影。約莫半個時辰後,從大門口突然跑進來一個黃衣小僕,他一路飛奔進了大堂,片刻之後,一個頭戴玄黑高冠,身穿狐裘,外罩褐色裼衣的男子從高堂上大步走了下來。他身材高大,腰背挺直,走路時袍袖鼓風,衣帶飛揚。

    狐裘按禮只有天子、諸侯、卿族可穿,難道此人就是智瑤?

    我隱在青銅獸面之後,把頭往外探了探,只見男子大步走到門口,與剛剛步下馬車的趙鞅互行了一禮,立在趙鞅身後的無恤緊接著又向男子行了一個敬拜大禮。

    “原來他就是智瑤……”

    “哪一個,戴黑冠的那個?不像啊。”無邪湊出頭來在我身後嘟囔了一句。

    我點點頭,心裡有幾分失落:“我也覺得他不像,除了個子差不多外,沒一點相像。”蘭姬當日的話又在我腦中響起,難道我真的什麼都被看清就跳進了這場棋局嗎?

    “認錯人了,那我們現在是要回去了嗎?”

    “不,既然來了,就再看看吧!”

    等賓客悉數進了大堂之後,我小心地揭開了屋頂的一片青瓦,探頭朝里面望去。

    堂內,趙鞅和智瑤坐在高階之上,席下眾人賞樂飲酒好不熱鬧。

    自我來到晉國,就听聞智瑤是晉地有名的美男子。男子之美成若明夷,是風姿綽約,如花照影;但智瑤的臉,是一種幾近完美的精緻,眉眼唇鼻無論哪一處,似乎都不能改動分毫,否則就會毀了上天的一件傑作。如今他年近四十,卻絲毫不顯老態,天人一般的臉依舊能讓少女鍾情,男子汗顏。

    坐在他右手邊的青年應該就是智顏。比起他父親,他看起來就遜色了很多,額頭太窄,鼻頭太寬,眉目雖也稱得上俊俏,但看上去就一副魯莽衝動樣子。

    “阿拾,你看!”無邪湊在我耳邊笑嘻嘻地說了一聲​​,“趙無恤坐在下面呢,他肯定不知道,我們現在就踩在他頭頂。”

    我低頭一看,無恤不偏不倚剛好坐在我和無邪腳下,一個人正悶聲喝酒。

    魏、韓兩家的世子此刻都坐在智顏身邊,三人談笑風生,喝得起勁,無恤明明是跟著趙鞅一起來的,卻被安排在最角落的位置,跟幾個瑟瑟縮縮的下層大夫擠坐在一處。

    “他們這樣也太欺負人了。”我憤憤不平道。

    “欺負誰了?”無邪湊過來看了一眼,笑道,“清清靜靜地喝酒,挺好的呀!”

    我瞪了無邪一眼,再低頭時,卻看到智瑤舉著耳杯站了起來,他按禮說了幾句祝酒的話。隨後,智顏便邁步走入席間,與賓客們共飲了一杯。

    “你看這人,正妻剛死,怎麼就喝起酒來了?”我看得正認真,耳邊突然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我回轉頭一看,盜跖那頭紅髮恰好貼在我鼻子旁邊。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3 13:52
第一百十六章 一鳴驚人


    “無邪!”我壓低聲音喚了一聲。

    站在一旁的無邪聳了聳肩​​,無辜道:“這大叔說自己也想看看,我見他身手好,就把位置讓給他了。”

    “什麼?大叔!”盜跖猛地轉過臉來,一臉慍怒地盯著無邪,“我看上去像個大叔?”

    “嗯,你臉上有褶子了。阿拾說,管這樣的人都要叫大叔。”

    “我——”盜跖一個挺身站了起來,伸手去抓無邪的衣領,無邪即刻反應過來側身躲過。

    “身手不錯啊!”盜跖一笑,以迅雷之勢伸出右手直取無邪腰間,無邪順勢一倒,抓住盜跖的腰帶將他掀了出去。

    盜跖在空中一個轉身,輕輕巧巧地落在瓦片上:“小子,再來!”

    “你等著!”無邪興致一來,居然旁若無人地跟盜跖在智府大堂的屋頂玩起了一個追一個逃的遊戲。

    這是在智府的屋頂啊,晉國的大人物此刻有大半都在底下坐著呢!我膽顫心驚地往下看了一眼,一顆心陡然跳到了嗓子眼。

    “你們給我停下——”我低聲喝斥了一句。

    他們兩個耳朵倒是尖,相視一笑,飛身跳了過來。

    “你們倆要是想玩,找個沒人的地方跑去,別引來了侍衛連累了我!”我看著無邪和盜跖咬牙切齒道。

    “年紀不大脾氣倒挺大。”盜跖經過我時從懷裡掏出巴掌大小的一個袋子丟了過來,“這裡夠買個位置了吧?”

    我趕忙接住打開一看,袋子裡裝的竟是三顆鳥蛋大小的珍珠,渾圓瑩白,幾無瑕疵。別說在這屋頂上買個“看位”,就是買下這腳底的大堂都不在話下。

    “你已經翻過智府的庫房了?”我問。

    盜跖往下一蹲,笑道:“那是自然。這是齊國陳氏送來的賀禮,等你這小兒冠禮之時可以做頂珠冠來帶。不用謝我,我是看東西值錢才拿的,拿了又用不上,就便宜你了。”說完他雙手一撐趴了下來,“哈,這裡面怎麼打上了?”

    “什麼?”我立馬把臉湊了過去。果然,宴席間有兩個侍衛模樣的人正在比劍。

    “小子你猜,哪個會贏?”盜跖問無邪。

    無邪把腦袋頂在我們倆前面,笑道:“黑衣服那個。”

    “我數到三,穿黃衣服的那個鐵定會倒。一,二,三,哈,倒了!”

    盜跖數到第三聲時,黃衣人被黑衣人一招擊中下盤,應聲而倒。

    我看了一眼盜跖,心想,這能讓小兒夜啼,小城惶惶的惡鬼盜跖還真有幾分本事,這樣遠遠地看上一眼就能知道勝負幾何。

    “阿拾,那人走過來了。”無邪朝下面努了努嘴。

    黑衣劍士比劍獲勝之後,在眾人的誇讚聲中大踏步走到了趙無恤面前,他彎腰一禮:“某,智氏家臣蔡仁,懇請與足下比劍!”

    他此話一出,宴席上變得分外安靜。智瑤撫鬚看了一眼趙鞅,趙鞅面帶笑容依舊一副坦然淡定的樣子。

    智顏這時突然站了起來,大聲喝道:“蔡仁,那是卿相家的庶子,不是侍衛,還不快賠罪!”

    叫蔡仁的劍士握劍朝無恤一禮,轉身對著上首端坐的趙鞅俯身一拜:“鄙聽聞卿相府上,趙世子有一異族相貌的侍衛,劍術尤為了得,鄙懇請與之一戰。”

    我趴在上面看不清無恤此刻的表情,但智顏一副看好戲的嘴臉卻被我看了個正著。

    “劍士所說的定是無恤小兒。今日智世子初立,是大喜,無恤兒不妨下場一戰。”趙鞅看著無恤,捋鬚笑道。

    “諾!”無恤站起身來,解下腰上的長劍握於手中。

    無恤的劍術我是見識過的,不說別的,單那日在月下刺魚的功夫就足以讓一眾劍士汗顏,可剛才看蔡仁用劍,其勢兇猛,其力蠻重,我不由還是有些擔心。

    “依你來看,這蔡仁的劍術如何?”我轉頭問盜跖。

    “怎麼,你擔心這趙家庶子會輸?”盜跖嘴角一勾。

    “他是輸是贏與我何干?只是剛才見蔡仁幾招就擊敗了對手,好奇罷了。”

    “蔡仁這廝原是蔡侯身邊的劍士,三年前與我在蔡國交過一次手,除了腿腳速度我看不上眼外,劍術倒對得起他蔡國第一劍士的名號。 ”

    “蔡國第一劍士!”我心中一涼,這可如何是好?智顏找這樣的人物挑戰無恤,不是明擺著要叫無恤在眾人面前難堪嘛!

    “呵,趙無恤這回可要出醜了。”無邪嘖了兩聲,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別人也許不知這場宴席對趙無恤的重要,但我卻明白,他從一個任人打罵的女奴之子一步步走到今日的艱難和辛苦。今晚,在晉國眾臣的面前,在趙鞅的面前,他如果輸了,那他就真的永無翻身之日了!

    宴間的氣氛變得格外凝重,不管是上座的晉國四卿,還是擠在角落裡的下階士族,大家都放下了手中的杯盞,聚精會神地盯著大堂中央兩個握劍對峙的人。

    在眾大夫眼中,這也許不是一場單純的劍術較量,而是一次新舊權力的鬥爭。在這場鬥爭中,智氏和趙氏究竟誰會勝出,大家都在拭目以待。

    除了安靜,還是安靜,席間的兩個人如兩尊石像巋然不動。

    他們身上隱隱散發出的凝重氣息,讓我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倏地,蔡仁的腳動了,他雙手握劍,腳步穩穩地向前邁了一步,擺出進攻之態。

    無恤沒有動,他低著頭甚至連劍都沒有舉起來。

    蔡仁陰沉的臉上露出一絲慍怒,他大喝一聲,快步逼近,劍光一閃,以破雲裂天之勢向無恤直劈下來。青銅之劍脆而易斷,因而極少會有劍士在比劍時使用這般絕決的招數,可見蔡仁此人性傲,想以一招擊敗無恤。

    誰料無恤竟如山之峙,一動不動,待長劍到了眼前才閃身避過。蔡仁一劍落空,蓄勢再起,這一次他劍走靈巧,頻頻出擊,用劍芒將無恤團團罩住,最後縱身提劍一刺,直取無恤胸口。

    電光火石之間,無恤在劍入胸膛前的最後一瞬,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移開了身子。蔡仁的劍嗖地一聲插進了一名賓客的冠帽,那人兩眼一翻白,來不及發出一聲驚呼,便暈將了過去。

    “閃躲之技,實小人之行!”蔡仁滿臉怒容,抽劍迴轉大喝一聲。

    無恤聞言,嘴角輕挑,他眉際殷紅色的印記在燭火的照映下,如燎原星火驟然亮起。他右手猛地一翻,將劍緩緩舉了起來,那一瞬,宴席兩側的燭火忽然靜止了,穿堂而過的風彷彿被一種莫名的力量凝在了他的劍尖。站在無恤對面的一個婢子,被他此刻的氣勢嚇得一抖,捧在手裡的彩漆高頸壺陡然掉落。

    不知是否有人看清了無恤的動作,在我眨下眼睛的一瞬,他已經站在蔡仁的面前,空中寒光一現,蔡仁頭頂的髮髻已經被齊齊割下。

    而此刻,那隻高頸壺才剛剛落地,酒液四下蜿蜒。

    所有的一切不過短短一瞬。

    蔡仁摸著自己的頭頂,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無恤手中的長劍,一張臉全都擰在了一起。

    因為就在剛才,趙無恤若把劍再往下移動三寸,蔡仁脖子上的這顆頭顱已然落地。

    無恤收劍,頷首一禮。

    蔡仁披散著頭髮,瘋癲了一般將自己手中的青銅長劍狠狠地劈向身旁的樑柱。一聲重響之後,長劍應聲而斷。

    “三十年習劍,三十年……”他看著地上的斷劍又哭又笑,完全不顧席上眾人的目光,飛身奔出了堂外。

    大堂內,喝彩之聲驟起,幾欲掀翻屋頂。

    “小子,你哭了?”盜跖望見我眼中的淚水,吃驚道。

    “有嗎?”我伸手抹了一把眼睛,笑得無比燦爛。

    席上,趙鞅笑了,智瑤也笑了。

    鼓樂聲重新響起,身姿翩翩的女樂在蘭姬的帶領下魚龍而入,踏歌起舞。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3 13:59
第一百十七章 隱忍不發


    無恤重新回到角落坐下,他身旁的幾個人小心翼翼地舉杯來賀,他一一與他們對飲致謝。

    獻酒、酢酒(1)、酬酒,席間觥籌交錯,賓主皆歡。我看到這裡覺得有些乏了,便起身打算離開,可沒等我把腦袋縮回來,就看見喝得滿面通紅的智顏離席朝無恤走了過來。

    無恤身旁的幾個下階大夫見狀,立馬起身把位置讓了出來。

    智顏與無恤互行一禮後,大喇喇地坐了下來,隨即就有侍酒給他奉上了一個洗淨的紅漆雙耳小杯。

    智顏捏著耳杯輕輕一抬手,侍酒立即用三尺多長的酒勺在一旁大敞口的青銅方彝中舀了一勺酒液,準備斟滿智顏的空杯。可這時智顏卻把手微微一收,侍酒舉著長勺的手便停住了。

    原本坐在無恤身邊的幾個大夫全都側臉望著智顏,我們屋頂上的三個人也齊齊把腦袋往前頂了頂。

    按禮,這舀出來的酒是不允許再被倒回酒器的,可智顏這會兒不接酒,其他人也不敢接,所以侍酒只能舉著長勺呆站著。

    “阿拾,他們在幹什麼?”無邪小聲問道。

    “噓——”我和盜跖同時給他比了一個閉嘴的手勢。

    一絲不尋常的氣息在智顏和趙無恤之間緩緩流動,熱鬧非常的大堂裡只有這個角落特別安靜。智家的兒子和趙家的兒子就這樣面對面坐著,一言不發。侍酒握著長勺的手漸漸地有些發抖,那清澈的酒液在紅色酒勺裡跳躍著,終是落了一些在了案几上。

    無恤側頭看了侍酒一眼,舉起了酒杯,侍酒連忙把長勺裡的酒悉數倒進了他杯中。

    可這會兒智顏卻仍舉著空杯,一動不動地看著無恤。

    “他們到底在幹什麼啊?”無邪忍不住又在我耳邊問了一句。

    “這是智家的兒子要趙家的兒子給他作侍酒呢!”盜跖噙著笑,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我瞪了一眼盜跖,低頭去看無恤,只見他緩緩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起身從侍酒手裡取過了長勺,恭恭敬敬地替智顏滿斟了一杯酒。

    智顏隨即仰面大笑,那笑聲飄上屋頂,聽起來格外刺耳。

    智顏扯著無恤在他身邊坐下,兩個人似是聊了幾句,之後智顏又把嘴巴湊到無恤耳邊一陣耳語。他們說了什麼,我聽不見,但我卻驚訝地發現智顏端著酒杯的手不知什麼時候已攬到了無恤的後腰,旁人或許只道他二人親暱,可我趴在屋頂上卻看得清清楚楚。

    智顏把一杯酒全都倒在了無恤背上!

    我的臉開始發燙,從兩頰一直燙到耳根,一團心火燒得熾烈如荼。

    酒倒光了,智顏站起身,對無恤頷首一禮便拂袖走了。

    無恤起身回禮,他一彎腰,背上一大塊暗黑色的水漬格外刺目。

    無邪似是察覺到了我的憤怒,他握緊我的手,小聲道:“阿拾,我們走吧!”

    我低頭看了一​​眼身下的趙無恤,從智顏離開到現在,他的姿勢一動都沒有動。

    你還好嗎?我望著他在心中默默地問道。半個時辰前,他當著所有人的面以神乎其神的劍術擊敗了蔡仁,以自己的實力贏得了眾人如雷的歡呼,可現在,在這大堂的一隅,在眾人看不見的暗處,他卻受到了這樣的羞辱。

    智顏,你怎麼敢……

    “我們走吧!”在怒火幾欲將我燃盡前我站了起來。

    “這舞都還沒跳完,你就走啦?”盜跖也站了起來。

    “嗯,別忘了喝我給你的藥酒,否則偷香竊玉的事你就沒命幹了。”我轉身走出了藏身之所。

    盜跖兩步竄到我面前,一把把我拽到了他跟前。

    “你要做什麼?”我驚疑地看了他一眼,覺得有些不對勁。

    盜跖的神情變得很詭異,他的眼睛跟著了火一般紅了起來,死死地盯著我。

    “你放開她!”無邪伸手去掰盜跖的手,但盜跖卻一動不動,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因為怕動靜太大引來下面的侍衛,我們三人便這樣僵持了片刻。

    “你是狐氏的人?”盜跖終於開口問道。

    我抬頭望了一眼天空,忽而發現,月亮不知何時已從密布的雲層中掙脫了出來,升至中空。它如水的月華,灑將下來,照亮了整座高堂的屋頂。

    “你見過和我一樣的人嗎?他們在哪裡?”我拉著盜跖的手急問道。

    “眼睛和你一樣的?許是死絕了吧!”盜跖看了一眼堂下宴樂的人,嗤笑道,“帶了九尾獸血脈的人居然敢來智府,我該說你笨還是勇敢?”

    “阿拾為什麼不能來智府?”無邪看看我,又看看盜跖,一臉困惑。

    “屋頂上有人!”這時,一個巡夜的士兵突然發現了我們,他轉頭大喊了一聲,頃刻間,站在高堂外圈的守衛全都提劍跑了過來。

    “分頭跑!”我和盜跖異口同聲。

    我拉了無邪轉身朝高堂西面跑去,盜跖則飛身奔往東側。

    一個縱身,無邪帶我躍下了屋頂。智府的侍衛很快就拿著長戟追了過來。

    “別讓他們跑了!”

    “無邪,快,去西院!”我和無邪勢單力薄不能與侍衛正面交鋒,只能憑藉速度一路奔逃。

    逃到了智府的西院,無邪很快就找到了潭姬之前所說的那個缺口,在侍衛追上來之前,我們從破損的牆洞裡鑽了出去,逃離了智府。

    此後兩日,新絳城人心惶惶,大街小巷,宮宇廟堂,幾乎所有人都在議論一件事情,那就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鬼盜跖進城了!

    他大鬧了智氏的宴席,一個晚上殺了七個晉地有名的劍士,更有傳聞說盜跖此人三頭六足,口生獠牙,慣於暗夜之中,破門入,穿牆過,食人心肝。晉公為此在宮外特別多加了三倍的守衛人數,新絳城尹命兩千守軍披甲持械,日夜不停地在城中各大街道巡邏護衛。

    但自那日之後,盜跖就再也沒有出現,他突然消失了。

    雖然,時不時還有人自稱在半夜遇到過一個惡鬼模樣,尖角獠牙的男人,但我知道,那都不是真的。因為真正的盜跖,紅髮沖天,他的那張臉甚至有些孩子氣。

    除了盜跖的事情之外,新絳城裡傳得最兇的另一件事,就是智府的人在祭祀時以水代酒惹了鬼神怨怒,一個府裡有一半的人都生了怪病,包括智氏新冊立的世子智顏在內。

    ================================================== =============================

    備註:(1)酢酒:客人用酒回敬主人。酢,音同作。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3 14:10
第一百十八章 踏雪問情


    智府出了這樣的大事,史墨早早地就被請去卜卦問神。最後,酬神的祭祀都做了三回,府裡眾人仍不見好。

    個中緣由,只有我與無邪知道。祭祀原來要用的酒大都進了盜跖的肚子,負責看守酒窖的人恐是怕因此丟了性命,就往酒罐裡摻了水,結果卻在祭祀途中被發現了。但智瑤府上的怪病與鬼神怨怒無關,是我命無邪在井水之中下了一種致幻的毒藥。明日,我只需向史墨自請為智府消災,就能光明正大地住進智府,尋找藥人的線索。

    這一日,我還沒來得及去找史墨,無恤就駕著車來了小院。

    院子裡,無邪總是探頭探腦地不讓我同無恤說話,最後我只能攜了無恤去了澮水邊。

    昨晚,新絳窸窸窣窣地下了一長夜的雪,澮水河畔坎坷不平的荒地被白雪填滿,變成了白茫茫一眼望不到邊的平原。遠處的山脊白了,近處的老樹也裹上了潔白的外衣,偶有風過,兩岸垂條如波蕩漾。千萬顆細小的雪粒離了枝丫在空中旋轉,飛揚,陽光照在它們身上,晶瑩璀璨,如漫天的繁星頃刻間落入天與地之間。

    “你今天來不是為了陪我賞雪的吧?”我拉著無恤的衣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地裡。

    “昨晚下雪時我便想來了,怕你已經睡了,才作罷等到現在。”無恤彎腰捏了一個雪團,遠遠地丟進結了冰的澮水。

    “新絳城這幾日被盜跖鬧得這麼厲害,你這個大劍客估計也閒不了。”我輕笑著,一路踩著無恤的腳印往前走。

    “小心摔跤……”無恤回頭看了我一眼,把我拉在他衣袖上的手拿了下來,握在手心,然後轉頭繼續向前走,“卿父派我和城尹一同搜捕盜跖,不過這事用不著我出力,智府的人個個拼了命地在找。讓他們去找吧,依我看,盜跖此刻早已經離了新絳城。三頭六足?虧他們想得出來。”

    “盜跖大鬧宴席那晚,你可見到他了?”我拽著無恤的手,幾步走到他面前。

    “見到了,可惜沒有交上手。你不問我,今天為何而來?”

    “不是來陪我賞雪的嗎?”我歪著腦袋笑盈盈地看著他,“說吧,找我有什麼事?”

    “你當真不知?新絳出了件大事,智府上下一夜之間死了一百多人。”無恤皺著眉頭沉聲說道。

    “什麼?死了!”我的心一下子縮了起來,“怎麼死的?”

    “許是被人下了藥,毒死了吧!”無恤鬆開我的手往前走了兩步,“十四五歲的小婢子死了三十多個,現在智府後門還在一車車地往外運屍首。”

    我腦子裡嗡地一聲炸開了一片白光,天旋地轉之後一下子坐在了雪地上:“怎麼會這樣,我,我……”

    “這事是你幹的?”無恤轉身走到我身邊,驚疑道。

    我點了點頭,又猛地搖頭,眼淚止不住地往外落:“我只是讓無邪下了點致幻的草藥,他們不該死的啊……紅雲兒,我該怎麼辦?”

    “現在知道怕了,我早就讓你離智府遠一些,你可是一句話都沒聽進去!”無恤蹲下身來,用手捏著我的下巴,輕輕地​​拭乾我的淚水, “才死一百多個人就哭成這樣,看來你的膽子沒我想得大嘛!你今日若答應我,以後老老實實聽我的話,那我就告訴你該怎麼辦。”

    “嗯。”我點了點頭,可轉念一想,人都已經死了,又還能怎麼辦呢?心中的懊悔排山倒海般湧來,眼睛瞬間又模糊了。

    “我騙你的。”無恤湊到我耳邊輕吐了幾個字。

    “你說什麼?”我一下子愣住了,直直地看著他。

    “我說我是騙你的,智府的那幫人都還好好地活著,等著你去救呢!”他嘴角輕挑,戲謔地笑道。

    “趙無恤!”我顧不上擦眼淚,整個人往前一撲,狠狠地把他推倒在雪地上,掄起拳頭就往他臉上砸。

    他大手一抵,將我的拳頭包在掌心,我咬牙死命往外抽了兩下,卻如螞蟻撼樹,絲毫動彈不得:“你放開我,你為什麼要嚇我!”我半坐在他身上,大聲叱問。

    “只許你嚇我,就不許我嚇你了?”他哼笑一聲,兩腳輕輕一勾把我反壓在了身下,“智府一出事,我就猜到是你幹的。我之前和你說了那麼多,你是完全沒聽進去啊!說,智府宴席那晚你在哪裡?是不是我前腳剛走,你後腳就帶無邪那小子混進去了?”

    “我……”提起那晚的宴席,我突然想起智顏澆在他背上的那杯酒,惱怒的心立馬就熄了,吶吶地說道,“我沒去宴席,和無邪下了藥就回來了。”

    “說謊!”無恤放開我的手,坐了起來:“那晚你在屋頂上,對嗎?”

    我支起身子,拍了拍背後的雪,故作輕鬆道:“真是什麼都瞞不了你啊,嗯,你打敗蔡仁的那一招我看見了,真是厲害,卿相之後怕是要對你另眼相看了。”

    “你看到的不只有這些吧!”無恤站起身來,徑自往前走。

    我連忙趕了上去,伸手攔在他面前:“智顏那個混蛋,我以後定會找機會幫你教訓他,你無需為了這樣的人難過。”

    “難過?”無恤嗤笑一聲,大手一攬把我抱至身前:“像他這樣的人我自有法子處理,只是你……別用這種憐憫的眼光看我。”

    “我沒有……”

    “你有,你的眼睛騙不了我。”

    我伸手去掰他摟在我腰上的手,訕訕道:“我是想幫你呢,不識好人心。”

    “你給我聽仔細了,不管你和無邪那小子有什麼打獵行醫的計劃,現在最好都斷了它!我不會放你走,我要做的事情我自會做好,你什麼都不需要做,只要待在我看得見的地方。”雪地反射出太陽耀眼的白光,無恤幽深的眼睛微微地瞇著,他語氣強硬,神情卻有些哀傷。

    我什麼都不需要做……

    這是第一次有人同我說,我什麼都不需要做。

    “丫頭,別這樣看著我,我怕我會……”他話沒說完,便俯下頭深深地吻住了我。

    我瞪大著眼睛看著漫天飛舞的雪花,鼻尖唇際全是他的味道,我的心在砰砰地亂跳,我瑟縮著,像避火一般想要掙脫。但他握在我腰間的手,貼在我唇上的炙熱,好似有一種未知的力量,讓我無處可逃,只能任由自己沉溺在無法承受的暈眩中。

    然後,我感覺到他柔軟的嘴唇貼上了我的耳垂:“我是第一個這樣做的人吧?”

    我猛地醒轉過來,狠狠地推開了他:“趙無恤!”

    “是嗎?”他纏上來,不依不饒地問道。

    “不是。”我調轉頭,快步往回走。

    “是誰?伍封!”他幾步走到我面前,樣子很是可怕。

    “不是,一個無情冷血的人。”

    我說完,無恤便呆住了,他不說話,越發讓我覺得尷尬,於是低頭自顧自地往回走。

    “阿拾。”他追了上來。

    “嗯?”

    “我剛才說的是認真的,無論我將來做什麼,你都不要費心幫我。”

    “你確定?我能幫你實現的,也許是你夢寐以求的東西。”我轉頭看著他的眼睛,我知道那裡藏著多大的抱負……

    “我比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知道你的能耐,你不需要再和我確認這一點。”無恤牽起我的手一步步地往前走,“不要為我籌謀,留下來,替我釀酒調香吧!”

    “我這輩子沒打算再嫁人了。”

    “嗯,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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