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竹書謠之阿拾 作者:文簡子(連載中)

uuuuuuuuuu 2012-6-24 17:30: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83 50189
mewwiekimo 發表於 2012-10-1 01:21
第六十九章 謀士孟談

既然要比試抓魚,就要有趁手的武器。 ~我問兵士借了一把輕弓試了試手,對張孟談和黑子道:“我們比比誰抓的魚多,輸了的那個人要答應贏的人一件事。”

    “丫頭,你也太狂了,小爺要是輸了,趴下來給你當狗騎。”黑子抽出劍來叫囂道。

    “你呢?”我衝張孟談抬了抬下巴。

    “小兒,你輸定了。”張孟談輕笑一聲拔出了劍。

    伯魯扯了一把明夷笑道:“我們也去看看,給紅雲兒做個見證!”

    五個人走至河邊,我用絹帶把頭發高高地束起,又用繩子把下裳挽至膝上兩寸:“五條魚,先得者為勝。”

    “好!”二人齊聲應道。

    此時的天空如洗,沒有半絲雲霧,藍晶晶的,又高又遠。一輪圓月升至中空驅散了水邊的暗影,連岸邊水草的莖干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我拿著弓箭,背著箭箙慢慢地步入水中。

    春日的河水涼意中透著一絲溫暖,讓人頓覺舒爽,站定後我把剛剛在岸邊抓來的一把草籽均勻地拋灑在了水面上,然後聚精會神地等待。

    一會兒,水中有幾條黑影朝我慢悠悠地游了過來,我從箭箙裡取了三支箭橫咬在嘴裡,搭箭上弦靜靜地等著,等獵物游得近些再近些……

    到了!

    電光火石的一瞬,我以最快的速度,松弦,搭箭,旋身,只眨眼的功夫已經射出去了三支箭。三條肥魚在淺水裡掙扎著游了幾圈,然後帶著箭矢從水裡浮了上來。

    接下來又是安靜的等待,河水翻著小浪輕輕地拍打在我腿上,我收了氣息幻想自己是一根隨波招搖的水草等待魚兒從我身邊經過。

    此時,身後水流又是一動,我旋即回身拉了一個滿月弓,可箭矢所指之處沒有魚兒,只有張孟談一張神情迷離的臉。

    “你已經抓到五條了?”我無比挫敗地收了弓箭,把咬在嘴裡的箭矢重新放回身後的箭箙。 ~

    “嗯。”張孟談微笑著看著我的眼睛。

    “喂,黑子哥哥你抓了幾條了?”黑子這會兒還蹲在水裡一通亂叉,我笑著衝他高聲喊道。

    “兩條!你呢?”黑子直起身子回道。

    “你輸了!”我從腳底抓起一塊卵石朝他扔了過去,笑得很是得意。

    張孟談幫我撿了魚,拉了我的手道:“再這樣笑下去,小心世子綁了你做侍妾。”

    我看了一眼岸邊滿臉笑意的伯魯瞬間收起了笑容,“妾”這個字已經成了我心中的一根倒刺,一提便痛。

    我們三人提著魚上了岸,伯魯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後回頭對明夷笑道:“月下有女,衣紅眸碧,立於春水,非知而見之者以為神!”

    他這一誇立馬讓我想到張孟談剛才的提醒,於是搖頭擺手道:“世子就別取笑我了,明夷立在水邊才是湘江神君,漢水游女。”說完又忽覺自己把明夷比作神女有失他男兒氣概,但一時想改也來不及了。

    所幸他們二人都沒在意,打趣了我們幾句就轉身走了。

    張孟談把手上的魚交給了伯魯身後的兩個士兵,吩咐道:“讓人把魚燉了湯給孩子們送去吧!”

    我微微一怔,心道,張孟談這人倒是很懂我的心思,知道我比試抓魚只是為了給孩子弄一鍋魚湯。

    “丫頭,你說吧,讓我做什麼?”黑子湊過來蔫蔫地問了一句。

    我笑道:“你不是說好了,輸了就趴下來給我做狗騎,難道你要食言?”

    “換一個,換一個,這兒人多你好歹給我留張臉。”黑子開始百般耍賴。

    “那好,我只要你說句話就行了。”

    “好,讓我說什麼都行!”黑子一拍胸脯,豪氣衝天。

    “不是對我說,是對小秋說!再過幾天就要到風陵渡了,等你回去後只需告訴小秋你喜歡她,就成了!”

    “你…誰說我…你……”黑子被我戳中了軟肋,羞得像個女孩。

    “你長得也算不上俊,功夫也不佳,我勸你還是早點說吧,省得小秋看上你們院裡其他的兒郎,到時候你可別後悔!”我揶揄道。

    “死丫頭……”黑子舉了拳頭來打我,我扯了張孟談的手臂躲到他身後,“被我說中了就惱,你也不害臊!”

    黑子叫罵了兩聲,高聲道:“不就是說喜歡她嘛,說就說!不過你待會兒回營地,不許和人說我輸給了你!”

    “知道了!”我探出頭來應了一聲,黑子羞惱之下就跑了。

    “現在該輪到我說了吧!”張孟談把我從身後攬到身前,低頭問道。

    我大方地點了點頭:“你贏了我,你說吧,要我做什麼?”

    “你及笄的時候,讓我來幫你挽發。”他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我愣了一下,心裡一時百轉千回,從小到大我曾經無數次幻想自己及笄挽發的那一日,戴木笄?還是玉笄?穿青衣?還是朱衣?在我的幻想中變換的永遠是物件,不變的是身後替我挽發的那個人。

    “你不願意?”他問。

    “不,只是我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明年冬日你替我選一個日子吧!”

    “好。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瑕城離風陵渡不過兩日的路程,伯魯決定先把孩子們送回家,再渡河回晉。為了加快行程,他把自己的車駕讓給了孩子們,自己則跑到明夷的車上同我們擠在了一起。

    “你家世子一直這樣善待庶民嗎?”我坐在駕車的張孟談身邊好奇地問道。

    “世子生性仁厚,士族和庶民在他眼裡都是生靈,與飛禽走獸無異。你若哪日去了趙府進了他的院子一定會被嚇到。”張孟談一臉誇張之色,似乎伯魯的院子藏了什麼鬼怪。

    “為什麼?”我問。

    “小到翹尾鼠,大到吊眼白額虎,就連伙房要宰殺的豚豬他都養了一只,所以,他的院子吵得很,臭得很。”張孟談捏著鼻子調侃道。

    “是什麼樣的奇人會把老虎和豚豬養在一處,老虎天天看著豚豬卻吃不到,豚豬日日看著老虎又逃不掉,兩個都是頂頂可憐!”我想到這個畫面就覺得好笑,心想這趙伯魯還真是個有趣的人。

    “別人聽了這事都贊世子仁善,唯獨你,倒可憐起臭烘烘的畜生來了。”

    “他是好人我自然知道,只可惜我學醫不精,治不好他的病。”我朝後面車裡望了一眼,就算隔著帷幔我都能想像得到伯魯此刻的難受。

    “你可聽過神醫扁鵲之名?”張孟談輕聲道。

    “嗯,曾聽師傅提起過,據說能活死人,肉白骨。”

    “神醫扁鵲如今正在晉國,若是能請他為世子治病就好了。”

    我點了點頭深表贊同,醫塵對這個神醫扁鵲頗為崇敬,他的好多醫卷據說都是幾年前偶遇扁鵲時從他那裡得來,另外還有三卷是二人坐而論醫時的記錄。

    這些醫卷對我來說都是不可多得的珍惜之物,不知此番入晉能否見神醫一面……

    “前面就到瑕城了,找個大點的孩子前面帶路吧!”張孟談對車旁的一個士兵吩咐道。

    “諾!”

    我看了一眼身邊的張孟談,心中忽然生出幾分疑竇。

    “為何這樣看我?”張孟談察覺我在看他,回頭問道。

    “只覺得你不像個謀士倒像是個劍士。”

    “你說這話是贊揚還是貶低?”他好笑地看著我,眼睛眯眯的像是一只老謀深算的狐狸。

    “你張孟談以謀士之名做了趙氏家臣已是事實,現在又有女子誇贊你兼具武者之風,這樣高的贊許,道謝都來不及了,你還懷疑起別人的話意來。嘖嘖嘖,想來是我看走了眼,你其實骨子裡原是個狹隘多疑的小人。”我一邊搖頭一邊嘆息,做足了懊悔之狀。

    “真該封了你這張嘴,才好了沒幾日就口出惡言。”他冷哼一聲,轉頭只管駕車不再理我。

    “生氣啦?貴人不要和我這小女子一般見識啊!”

    “你果真認為我是個小人?”他回頭一臉正色,看來是把我的話當了真。

    “我只再說一句話,就把嘴巴封了向你賠罪可好?”我用手捂著嘴道。

    “說吧!”

    “你若是個小人,我何故視你為友,贈你桃花釀,又許你為我及笄挽發,我雖算不得聰慧卻也不是個傻子。”我看著他的眼睛懇言道。

    其實人與人之間總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聯,我之前和他雖然只見過兩面,但是心底卻認定他個可信之人,有識之士,太子府上說要與他交友也絕不是酒後虛言。

    “說完了?”他冷冷地看著我。

    我捂著嘴點了點頭,他終於冷不住臉,笑了。

    “你那桃花釀,他可沒喝著,一整壺都被我偷去喝了。”伯魯從車裡探出身子,看了一眼張孟談又對我笑道,“小兒你何時再送他一壺,省得他一直埋怨我。”

    “我何時埋怨過你?”張孟談反駁道。

    “唉,嘴上沒說心裡肯定沒少埋怨。”伯魯看前面帶隊的人停了下來,就拉著明夷從車上跳了下去,“紅雲兒,你替我去看看村子裡的情況。明夷,你也去看看,若有死靈舍不得走就送送吧!”

    “諾!”二人行了一禮便走了。
mewwiekimo 發表於 2012-10-1 01:26

第七十章 真假莫辨

張孟談和明夷走後,我扶著伯魯在路邊的草垛子上坐下。

    “世子既然把孩子們都送到村口了,為什麼不進去看看?”我問。

    “我怕見到屍首。”伯魯苦笑一聲,“身為男兒卻見不得殺戮,卿父常以為恥。”

    伯魯心性善良仁厚,這幾日我都看在眼裡,這原本是件好事,無奈他卻生在了趙氏,成了趙鞅的嫡長子。

    趙鞅其人,文能治國,武能安邦,二十幾歲就做了晉國正卿,晉公在他面前,形同虛設。攻楚,伐衛,剿殺晉國二卿範氏、中行氏,士兵們在戰場上衝鋒陷陣,他就在箭雨亂石之中擊鼓以振士氣,這樣的蓋世豪傑定不會喜歡如此羸弱的繼承人。

    身為趙家嫡子,旁人以為是天大的幸運,於伯魯而言卻未必是好事。

    “世子仁厚,必能使手下家臣能士對世子忠心耿耿。況且像你卿父這樣的人,世間又能有幾個?如果大家都像他這樣東征西討,這天下不是要亂成一鍋粥了。”我輕笑道。

    “小兒,若讓卿父聽到你這句話,要不就許你個女謀士做做,要不就直接拖出去砍了。”他一邊說還用手在我脖子上輕輕砍了一刀。

    “剛才這話加上我這雙古怪的眼睛,趙卿相無須細想,就會治我個妖言惑眾的罪名拖出去砍掉。”

    “你因為這眼睛吃了不少苦頭?”伯魯見我這樣說,便收了笑意柔了神情。

    “還好吧,只是世子當日在涇陽館驛說的可是真的,晉文公的母親狐姬真的也是碧眸?”

    “我自然不會騙你,現在戎人中也偶有碧眸者。 ~狐姬原就是戎人,碧眸倒也不奇怪,奇就奇在與你一樣是月下碧眸。天生萬物自有其道理,這不是你我能想明白的,你若真想尋個究竟,不妨跟我回新絳去問問太史墨,他通天徹地,也許能為你解答一二。”

    太史墨?我心下一動忙跪地謝過。

    既然我已經決定要去晉國,就算太史墨不能解開我的身世之謎,我都要見一見這被世人稱作晉國第一智者的人。

    “起來吧,你願意去我才要謝你呢,一路上還要麻煩小兒照料我這破爛身子。”

    “世子言重了。”

    “只可惜兩百年來狐氏一族早已沒落,子孫也多淪落皂隸之流,不然你若真是狐氏之女,我倒要為幼弟討一門婚事。”

    “我這一生是不會再嫁人了,身份高低貴賤於我都是一樣的。”我淡淡地笑了笑,在路邊的溝渠裡拔了一株大葉草放在懷裡,又挑了幾根長莖堅韌的野草編起草袋來,“世子,晉國有很多外族人嗎?我看謀士孟談也不像中原人,高鼻深目的倒像是北方的狄人。”

    “他母親確是外族之人,他肖母所以旁人一望便知。”

    “那他眉上的紅印子,難道也是天生的?”

    “嗯,母胎裡帶出來的,剛出生時也就粟粒大小,後來長大了才看著顯眼。 ~怎麼?小兒覺得他醜?”

    “我倒不覺得,只怕他這長相也不討他父親喜歡。”

    “卿父倒不是因為長相……小兒你又誆我的話!”伯魯突然反應過來,很是羞惱,“明夷一直說你狡詐,我果然還是大意了。”

    “你就算不說,我到了晉國自然也會知道,原來他‘張孟談’就是趙無恤。”

    “這事紅雲兒自會找機會跟你講明,如今被我說破,他定要惱了。”

    “世子裝作不知便好。到晉國前他若告訴了我,我便視他為知己,若依舊隱瞞就只能做個泛泛之交了。”

    “你是何時起的疑心?”伯魯疑惑道。

    “只要有心,馬車、服飾、佩劍都可以隱瞞,但手下人的敬意和服從是瞞不住的。太子府遇見他時,那‘趙無恤’與太子鞝交談時不經意間眼神總會飄向他,不似詢問倒像是希望獲得肯定。後來雍城外我與他餞行,整支車隊都停在那裡等他一人,兵卒臉上卻毫無責難之色。這幾天更是明顯,我都要懷疑你這幫侍衛是不是他給你訓練出來的?”

    “對,正是紅雲兒訓練的。”伯魯見我猜中了忍不住拍手笑道。

    “世子,你居然還能笑得出來,近身之人全是庶弟之兵,如果不是你太信任他,就是他趙無恤的身份過於低賤威脅不到你的世子之位。”

    “他若要,我便雙手奉出,可惜他不要,非要扶著我這個廢人。”伯魯的語氣無奈中透著惋惜。

    在秦國,太子鞝和公子利為了大權你爭我奪,暗地裡不知用了多少心計,死了多少人,眼前這對兄弟卻不為權力所惑,推心置腹,著實讓人感嘆。

    過了一會兒,趙無恤和明夷從村子裡走了出來,我見伯魯一臉尷尬,就急忙咳嗽了一聲,提醒他不要讓趙無恤看出端倪。

    “稟世子,此村原有四十三戶,現在余下的還有二十一人,其中壯勞力十五人,重建這個村子許要三個月。我留了幾個善於搭屋的士兵在這裡,在雨季來臨前務必要幫村人把燒毀的房子搭起來。”

    “大善!”伯魯看了一眼站在趙無恤身後的阿羊,接著又問,“那幾個孩子可都找到家人了?”

    “兩個找到了,四個被村民分開收留,阿羊不願留在村裡,就讓巫士帶走吧!”

    “甚善,那我們就趕緊上路吧!”伯魯拍了拍身上的雜草站了起來,“明夷,走,坐我的車子去!”

    明夷看了我一眼,領著阿羊跟著伯魯走了。

    趙無恤找了車夫駕車,自己鑽進來和我坐在一起,問:“剛才你和世子在說些什麼?”

    “世子邀我去新絳,我答應了。”我笑了笑,隨口回道。

    “你之前不是說……”

    “我改主意了,我想去見見太史墨。聽說他精通巫蔔之術,又有驚世絕倫的才學。”

    “是嘛,那你要住在哪裡?世子的院子你恐怕待不了,一大堆的鳥獸住不得人。不如,與我同住?”

    “你在趙府也有自己的院子?”我嗤笑道。

    “你何苦非要揭穿我,我隱瞞身份也是情非得已。”他扳過我的身子無奈道。

    “你說什麼,我聽不懂?”我搖了搖頭,低頭只玩手上的草袋。

    “你自然是懂的,我幼年時被派到秦國為官,說是為官其實也沒有什麼正事可做。再加上我出生寒微,秦人也不會重視我,所以就干脆和孟談對換了身份,他替我做官,我替他周游列國。”

    “你倒是做的好買賣。你怎麼知道我已經清楚你的身份?你身上可毫無破綻啊!”

    “兄長的臉永遠說不了謊,瞞不住秘密。”他放開我,笑道,“他剛才急急地把明夷拉走,不就是想給我留個說話的地方嘛!阿拾,我是張孟談還是趙無恤,對你而言有差別嗎?”

    我搖了搖頭,從懷裡掏出之前拔的大葉草,撕了兩片葉子放入草袋之中掛在他腰間,“待會兒進了林子,草蚊子多的很,你帶著這個就不會被咬這麼多包了。”

    “你不生氣了?”趙無恤小心翼翼地問道。

    “興許我這幾片葉子不是驅蚊而是引蚊的,等到了晚上,你自然就會知道我的答復。”

    看他一臉驚恐,我心裡頓覺暢快。
mewwiekimo 發表於 2012-10-1 01:31

第七十一章 初入新絳

暮春時節,山裡的野蚊子開始猖獗起來,只一夜趙無恤露在外面的脖頸就會被咬得滿是紅疙瘩。 ~但他很能忍,白日裡,我從未見他用手去撓或是面露心煩之色。幾天下來,他能忍,我卻看不下去了,一路上只要看到驅蚊草我都會拔下來替他留著,等入夜時搗碎了抹在脖頸上。

    起初只要有趙無恤在的地方,其他人都是安全的,這幾天他解脫了倒是累得別人遭了殃。

    “這幾天山蚊子咬人咬得厲害多了!”黑子在自己手背上來回抓撓,像足了雪猴。

    “你皮糙肉厚的多被咬幾口也是應該的,蚊子都還沒嫌棄你硌牙呢!”我笑著打趣道。

    “哼,就你細皮嫩肉。”黑子把屁股挪了挪,挨著我坐下,“明天我們就要分開了,也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見著,你都沒什麼話要和哥哥說嗎?”

    “有,自然是有的。”我看著黑子期待的眼神,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我只願哥哥的功夫能再長進些,以後不要叫妹子丟人就好。”

    “你這丫頭,也不說點好聽的。”黑子沒有像往常一樣發火,悶悶地嘟囔了一聲就低頭不說話了。

    見他這樣子,我笑著安慰道:“怎麼會見不著呢,你以後得了空就到晉國找我,明年歲末之前我都會在那裡。”

    “你又哄騙我,晉國這麼大,我怎麼知道你在哪?”

    “你到趙府來找我,我會知道她在哪兒。”趙無恤接過黑子的話,說完又看了我一眼問道,“我說的對嗎?”

    我微笑著點了點頭。

第二日我們在風陵渡惜別,明夷、黑子帶著阿羊回了天樞,我則跟著趙氏兄弟渡過大河去了晉國。

    晉國是中原大國,新絳是它的都城。年幼時,我曾在夫子口中聽到過它的名字,因此對這座陌生的城池有過很多想像。

    但當我們的馬車緩緩駛入新絳時,我仍舊被城內的景像驚呆了。

    映入眼簾的是一座建在雲端的宮殿。巍峨堂皇的宮室矗立在千尺高台之上,雲霧環繞之中,偶有群鳥從它身邊掠過,落入眼中也不過一點渺不可見的黑色。若有人登上此台,必有騰雲駕霧,飄飄如仙之感,俯瞰城內眾生皆是螻蟻一般。

    “怎麼,看呆了?”趙無恤湊過頭朝車外望了一眼,“前面就要到集市了,那裡更熱鬧。”

    我點了點頭用袖子遮了半邊臉朝前面望去。遠處的集市上熙熙攘攘,人山人海,我們的馬車很快就走不動了。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著各色衣裳,抱著布匹,頂著陶罐,背著糧袋,你擠我,我擠你,擁來擁去,身子瘦小的還能鑽上一鑽,個頭大點的,挪都挪不動。他們的臉上都帶著笑,看見什麼攤子,碰見哪國商人都要湊上去看一看,不管買與不買,總得開開眼。

    我被眼前熱鬧的景像感染了,起初還遮著臉偷偷地看,後來干脆把腦袋探了出去。

    “這車反正也走不動了,要不我們下去逛逛吧!”看著車外熱鬧的集市,我的心裡像是闖進了一只雀鳥,坐都坐不住。

    “不行,你現在若是下車,我們走到天黑都回不了府。”趙無恤沉聲回道。

    我不甘心挑起車幔又把腦袋伸了出去,幾個游俠兒剛好從旁邊經過,看到我先是一愣,然後猛地湊了上來。

    我嚇得急忙把頭縮了回來,用手把車幔實實地捂上。

    “怎麼了?”趙無恤問。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幾個游俠兒居然一把掀開了車幔。

    “這是哪家的大美人……”一個頭編發辮的游俠兒笑嘻嘻地伸手來摸我的臉。

    趙無恤抬手一擋,臉色驟冷,那游俠兒看到他似是吃了一驚,很快就把頭縮了回去。

    “現在可還想下車逛逛?”趙無恤問道。

    我緩和了一下心緒,乖乖地搖了搖頭。

    市集的路被城郭裡來的庶民堵了個嚴嚴實實,最後,車隊只能掉頭換了一個城門進入新絳。等我們到了趙府時,已近黃昏。

    因為事先已有傳信的人通知了府裡,所以當我們的馬車到達時,趙府外早已有人迎接。

    “世子回府——”寺人在府外高聲吟唱,立刻就有家宰模樣的人領了僕役出來,牽馬的、做人凳的、掌燈的,很是熱鬧。

    我隨著趙無恤一起下了車,候在伯魯身後。府門內有一美婦領了眾侍婢迎了上來,恭恭敬敬地向伯魯行了一禮後,側身站在他身後。

    我和趙無恤退了一步,跟在人群後面進了府。

    早前就聽說趙伯魯的正妻荀姬是故智宣子之女,智瑤之妹,所以我剛才不由多打量了美婦幾眼。深絳色白緣曲裾深衣,華而不艷,瑩白色花型玉簪,嬌而不媚,一張圓臉眉目如畫,顧盼生姿,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

    “卿父可在府上?”伯魯問。

    “卿父前日帶衛隊行獵去了,要過兩日才會回來。”荀姬柔聲回道。

    “紅雲兒,你先回自己的院子吧,等卿父回來了,我們再一起去拜見。”

    “諾!”趙無恤行了一禮退下,我想跟著離開卻被伯魯叫住了。

    “夫人,給她在府裡安排間屋子,再送兩個婢子過去伺候。”伯魯對荀姬道。

    “這是……世子新收的人?”荀姬看著我神情有些尷尬。

    “是個聰明的孩子,打算找機會送到太史那兒去,不過這幾天要勞煩夫人照拂了。”伯魯說完又對我笑道,“其實我那院子有趣得緊,不鬧也不臭,別聽紅雲兒瞎說,明日我帶你到處看看。”

    “謝世子!”我行了一禮候在原地,荀姬跟著伯魯進了院子,隔了很長時間才帶著侍婢慢慢地踱了出來。

    “抬起頭來我看看。”荀姬語氣不善。

    我微微把頭抬了抬,依舊垂目,做恭順之狀。

    良久,她輕咳了一聲,聲音略微有些發緊:“幾歲了?哪兒的人?怎麼遇見世子的?”

    “剛滿十四,秦人,在秦公子利府上遇見的。”

    “帶她去西院的夾室安頓,明日吃過早食,穿戴整齊帶來拜見世子。”荀姬對身後的婢子吩咐道。

    “諾!”

    兩個侍婢帶著我繞著趙府走了許久,最終在一間夾室前停下了腳步。

    小小的屋子鋪了葦席,看上去有些破舊,不過大小物什一應俱全,也算得上是一處安身的好地方。

    我打發了兩個婢子,自己拿了一張葦席坐在屋檐下,望著天邊血紅的殘陽和眼前陌生的庭院,我的心裡湧出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我居然到了晉國,住進了正卿中軍將趙鞅的府邸……

    一年前如果有人告訴我,將來我會離開秦國,離開將軍府,我一定不會相信。其實,就算到了今天,我依舊覺得這幾個月發生的一切,像是一個陌生而迷亂的夢。

    “你在想什麼?”出神間,趙無恤突然出現在我身後。

    “沒想什麼,就是奇怪自己怎麼兜兜轉轉真的跟你回了晉國。”

    他輕笑一聲在我身邊坐下:“你現在是不是後悔那日在太子府上沒有直接跟我走?”

    “若不是後來發生的那些事,你就算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會跟你歸晉。人總要痛過了,才有可能放下……”

    “那你現在可放下了?”

    “也許吧……不過,我現在更在意的是,你們為什麼會願意帶我這麼一個無用之人回晉國?”

    “許是世子看中了你的美貌,你的才華,你的醫術。”他揚了揚腰間的驅蚊草袋笑道,“托你的福,我這些天才能睡得安穩,你怎麼會是無用之人?倒是你,公子利送到門口的榮華富貴你都不要,反而跟著我們這些不相干的人回了晉國。依我看,你才是最奇怪的人吧!”

    趙無恤說話一向滴水不漏,想從他嘴裡套出點什麼來,還真是很難。

    不過他說的也有道理,不管他們帶我回來的原因是什麼,決定跟著來的那個人,還是我自己。
mewwiekimo 發表於 2012-10-1 01:36
第七十二章 晉國趙氏

我與趙無恤並肩坐在院中。 ~天邊的夕陽隱進了雲層,灰藍色的天空被融進了些許紅色,暈染出一片絢麗的紫色。

    我把頭微微仰起靠著身後的牆壁,輕描淡寫地問了一句:“巫士明夷是趙氏的人?”

    “明夷是我兄長的故友,原是衛人,五年前他跟著太史學習巫蔔之術時,一直住在我們府上。如今他雖然行蹤不定,但與兄長卻一直有聯系。”

    “你是說,明夷是太史墨的弟子?”

    “算是吧。”

    “太史墨是個怎樣的人?”我沉吟片刻轉頭又問。

    “和神一樣的人。”趙無恤見我一臉狐疑又接著道,“二十八年前的一夜,卿父曾見一赤身小兒,在他夢中合樂而舞,次日便有日蝕。卿父以此二事問蔔於太史,太史答曰,‘六年及此月也,吳其入郢乎,終亦弗克。入郢必以庚辰,日月在辰尾。庚午之日,日始有謫。火勝金,故弗克。’也就是說六年之後的這個月,南方蠻夷小國吳國將進軍大國楚國,並最終攻入楚國都城郢。時年,楚國強大而吳國羸弱不堪,世人皆道太史墨妄言,但是……”

    “但是後來證明他是對的,伍子胥攻楚五戰五勝,不但進了楚都郢,還掘了楚王的墓,鞭了他的屍。”

    “嗯,至此太史墨便以問蔔之事聞名於天下諸侯,卿父凡有大事,皆要問蔔於太史。”

    “是嘛,那他可收女弟子?”

    趙無恤聞言失笑出聲,用手狠狠地在我額間彈了一下:“還沒到入寢的時間,怎麼就做起夢來了。太史墨收徒只收男不收女,而且他上一次收明夷為徒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今,他門下只有兩名男弟子,皆是不世出的人才。我和兄長商量著把你送到他那兒,無非是想替你求一個巫女的名頭護身,否則,以你的相貌,不出十日就會有人登門向世子討要你。到時候給或不給,把你給誰都是個麻煩。”

    我苦笑一聲心道,是啊,女人終究還是一件送來送去的物什,就算我不屬於他們趙家,到時候也沒有說不的權利。

    趙無恤見我久久不語便柔聲解釋道:“你在世人眼裡和夜明珠、麒麟角是一樣的,都是件稀罕的物什,若沒有主人,便會被歹人爭來搶去,永無盡頭。若被普通士族得到,就會被當做禮品送給上位者,然後不停地更換主人,直到年老色衰,容顏不再。所以我現在能想到的最好辦法就是給你找一個大靠山,一個沒人敢向他要你的靠山。他不是公族,不是王族,只能是天神。”

    我怔怔地看著他墨玉般的眼睛,心裡百感交集:“謝謝你……”

    “先別急著謝,太史墨性情冷傲,見你這副禍水模樣,說不定連作巫女都不願意收,到時候只能把你毀了容貌送給我做小婢。”他揶揄道。

    “那倒也省心了……”我笑了笑,不經意間瞥到趙無恤放在腿側的手。骨節分明,修長精致的手指www.97ks.net,因為沾染了風塵微微有些發灰,再往上看,趙無恤的身上還穿著之前行路時的外袍,鬢角也有些凌亂。

    “路上走了半個多月你怎麼不回去休息,找我可是有事?”我問。

    “你現在才想起來問我?”趙無恤輕笑一聲站了起來,“我怕你一個人剛到了這裡,覺得陌生、害怕,就想著過來陪你說說話。 ~現在,你既然已經要趕我走了,想來應該沒事了。那我走了,你也早點歇息。”他說完從懷裡掏出一個土塤遞給我,“路上聽明夷說,你喜歡吹塤,就回院子裡拿了一個,留著玩吧,我走了!”

    我吶吶地接過土塤,心中驀地湧進一股暖流。

    在這個陌生的地方,還有一個人知道我的迷茫,我的害怕,我的快樂,我的煩惱,連我自己都不確定的感覺,他卻知道得那麼清楚……

    這一夜,我睡得還算踏實。

    第二日清晨,婢子們捧了一套女子的絹制短衣襦裙給我。蕊黃色合領上衣配上綠底繡金絲的襦裙,硬生生把我打扮成了一朵嬌俗的春花,讓我哭笑不得。

    還在秦國時,我就曾聽聞,晉國的正卿趙鞅在新絳城的東北面給自己修建了一座私城,城內宮宇華美,台榭林立,堪比公室。但此城在十五年前的六卿之亂中被範氏、中行氏所毀,如今正在修葺之中。

    趙鞅在反攻兩卿獲勝之後,在新絳城修建了臨時之所,也就是我現在借居的府邸。這府院雖是臨時所建,卻依舊大得讓我瞠目結舌,且不說高台之上精雕華飾的明堂,錯落有致的寢室,光是供人狩獵取樂的園囿就有半個伍府之大。

    在婢子的帶領下,彎彎繞繞走了半天才到了世子趙伯魯的院中。伯魯見了我很是興奮,急匆匆地拉著我去了他的後院。

    百步見方的院子裡,養滿了大大小小的飛禽走獸,因為日日有人清掃,倒不像趙無恤說的那樣吵鬧、發臭,只是在路過老虎和豚豬的籠子時,我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

    “你別笑了,我明日就讓人把豚豬放了。”伯魯那日在車裡定是聽見了我對老虎、豚豬的一番論調,所以現在見我發笑,臉上不免露出尷尬之色。

    “放了豚豬做什麼?你該把這老虎放了才是,天天要拿肉喂著,既浪費你的錢財又浪費它一身捕獵的本事。”伯魯越是不自在,我就越想調侃他,“還是世子覺得,養豬委屈了你的身份,你想養著老虎顯示你的威嚴?”

    “養豬……我……”伯魯一時間詞窮,臉漲得通紅。

    “世子的威嚴和仁善,其實無需用這些畜生來顯示。養豬養虎倒不如養士,以世子的仁德去善待有才之士,那麼他們自然會效忠於你。你雖不在乎這天生得來的位置,豈知別人沒有覬覦,養些謀士、能士、力士、勇士,到時候不求與人相爭,也得保住性命不是嗎?”

    “小兒……”

    “世子的兄弟怕是十個手指都數不過來吧,可不是人人都像紅雲兒,一味只想著站在你身後,扶著你,撐著你。就算他們個個都和你兄弟情深,但是在這趙府外頭呢?智氏、魏氏、韓氏,哪一家是容易對付的?你總不想將來趙氏的宗主只是一只任人宰割的豚豬吧!”我一口氣說完,伯魯的臉一會兒青一會兒紫,半晌沒有出聲。

   我敲了敲旁邊關著長尾雉雞的籠子,柔聲道:“既然愛惜它們就放了它們吧,世間萬物沒有一樣是喜歡住在籠子裡的,生死之事就都由它們自己吧!”

    “我到今日才懂了紅雲兒當時的話……”伯魯有片刻的失神,醒轉過來後又道,“我忽然覺得把你送到太史那兒做巫女有些可惜了,不如你留下來?”

    我急忙搖頭:“世子的好意,阿拾心領了。你還是趕緊把我送走吧,我這樣詭計多端的小兒怎能留在身邊呢,你可要牢記明夷的忠告啊!”

    “也對,我就算留了你也治不住你。”伯魯唉聲嘆道,“太史那兒,今早我已經派人送了拜帖,明天帶你過去。日中之後,讓紅雲兒陪你出去逛逛吧!”他說完打量了我一眼,搖頭道,“這樣的裝束雖然好看,但卻顯得輕浮。夫人穿衣一向不俗,怎麼給你挑了這樣一套衣服?你在這等著,我去給你找幾件好的。”

    伯魯嘖了兩聲轉頭走了,我在心裡暗道,他還真是個單純的人,荀姬自然是知道這衣服顯輕浮,才故意送來給我穿的。哎,為人妻也不容易,除了照拂家中大小事宜,還要時時提防著夫君領些花啊草啊回來。

    伯魯很快就抱了一大堆的衣服從房裡走了出來:“你回去試試這幾套,太史喜歡青色、赤色,明天我們可不能因為一套衣裳就被趕出來了。”

    “謝世子!”我收下衣服行禮拜謝。

    “這會兒紅雲兒恐怕已經等在你院子裡了,你快去吧。”

    “諾!”我行禮退下,走到院門外時,聽到伯魯朝僕役大喊,“把這些籠子都搬出去,找個地方把它們都放了。分開放啊,別把老虎和豚豬放在一處!”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1 08:16
第七十三章 緣來是你

 
    等我回到院子時,趙無恤已經坐在屋簷下,他回頭打量了我一眼搖頭道:“你穿成這樣,我可不同你出門,太累人!”

    “知道了,現在就去換了。”我笑著點了點頭,進屋換了一件白底暗雲紋朱紅緣深衣走了出來,“這樣可行了?”

    “把這個戴上!”趙無恤從身後拿出一個掛了白色薄紗的竹笠子遞給了我。

    以前,像這樣的竹笠子,公子利送過我很多。哎,不知現在太子鞝回去以後,他的處境如何……

    “這樣的竹笠,以前有人送了你很多吧?”趙無恤走在我身前,冷不丁回頭問了一句。

    我在心裡暗暗吃驚,這人也太可怕了,為何我心裡想的,他好像都能聽得見。

    “嗯,以前府裡是有幾頂。”

    趙無恤把頭轉了回去,悶悶地說道:“你可別以為男人送這個是為了你好,他們是不想給自己添麻煩。”說完他打開院門大踏步走了出去。

    他在說誰?公子利還是他自己?

    我輕笑一聲快步跟了上去。

    “留在秦國驛站的人有傳消息來嗎?”我和趙無恤走在新絳熱鬧的長街上,迎面看到手挽手的姑娘,心裡就覺得空落落的。

    “還沒有,不過公子利府上沒有抓到什麼刺客,四兒和無邪也許只是有事暫時離開了,你不要太擔心。”

    “嗯……”

    “你可有東西想買的?”趙無恤見我悶悶不樂,就從懷裡掏出一個錢袋子在我眼前晃了兩下,“我今天可是帶足了錢,你要買什麼,儘管問我借。”

    “那就借我兩個布幣吧,我想買一尺絹布縫幾條帕子。”我從袖子裡抽出一條染了綠色草汁的帕子,就著陽光看了一眼,“洗了好幾遍,還是留了印子,這可是最後一條了。”

    “這花是你自己繡的?”趙無恤指著手帕下方的淡藍色木槿花問道。

    我點了點頭,他突然停了下來,彎起嘴角不懷好意地看著我。

    “怎麼了?笑得這樣奇怪。”

    “你今天借我兩個幣子,來日卻要還我二十個了。”

    “哪裡有你這樣的人,憑空就多要了十倍,十足的小人。”我冷哼了一聲,轉頭不理他。

    “哎,小賊,被我逮到了還想跑!”他伸手一把拉住了我,湊到我耳邊輕聲道,“兩年前,你是不是在雍城一戶人家的院子外刨了顆竹胎,然後留了一方帕子在門環上?”

    “我……那是你的……”想起當日青竹叢下的一片狼藉,我頓時變得結巴。

    “你這小賊趁著雨夜亂刨一氣,傷了我青竹的根鬚,我多要你十倍的幣子難道不對?”趙無​​恤掀開竹笠前的輕紗,把頭探了進來,和我眼對眼,鼻對鼻地看著。

    他的臉離我不到一寸,炙熱的鼻息拂在我臉上,讓我不由兩耳發燙。

    “還你錢就是了。”我紅著臉退了一大步。

    “唉,我當年還想著是哪位佳人留下的定情之物,沒想到是你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兒。”趙無恤笑著執了我的手繼續往前走。

    我側過頭看著他彎翹的嘴角,心中不禁感嘆,原來那夜在漫天風雨之中,為我點了一盞明燈的人就是他;原來,窗子上那個模糊的人影就是他;原來,我們曾隔著薄薄的一塊門板,在那樣寒冷狼狽的夜晚遇見……

    “紅雲兒…”

    “嗯?”他轉頭看著我,一雙眼睛都在笑。

    “遇見你真好……”

    “你說什麼?”他掀起我臉上的輕紗,柔聲道,“這是我聽過的最好聽的話,再說一遍。”

    我只笑不語地看著他,他不急也不惱,就這樣靜靜地站在我身前,帶著淺笑,帶著光亮。

    “無恤!”這時,忽然有人從我身後竄了出來,一拳捶在趙無恤的肩膀上,“回來了也不告訴我!莫不是怕我搶了你帶回來的美人?”

    “你的消息倒是靈通。”趙無恤笑著把我往他身後拉了拉,“昨晚上才到的,​​正打算明天去找你呢。”

    “這就是你藏在車裡的美人?”男子笑嘻嘻地沖我抬了抬下巴。

    我隔著輕紗打量著來人,這是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青色的長袍配上繡玉片的革帶,看穿著應該是個士族,但說話動作卻是十足的遊俠兒作派。

    “今日我還有事,明日去燭府找你。”

    “既然都碰上了,還等什麼明日啊,走走走,到前面的酒館喝上幾碗,我可是有好久沒見到你了。”男子不由分說,拉起趙無恤就往前走。

    去酒館的路上,男子又碰到了幾個相熟的少年,於是也一併招呼著進了酒館。

    “你若不自在,就另外找張案几坐下,等我一會兒就好。”趙無恤在我耳邊輕聲道。

    我搖了搖頭,接過酒娘送來的一隻長柄黑漆描紅紋酒勺,熟練地替眾人斟上了酒。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就算看不到臉,我都知道一定是個美人。”男子朝趙無恤擠眉弄眼。

    “你周遊列國時,什麼美人沒見過,今日怎麼調笑起我來了。”趙無恤笑著飲了一杯。

    “對啊,燭大哥快說說,這天下哪裡的女人最美?”幾個少年喝了兩杯酒就開始哄鬧起來。

    “這女人嘛,越女清麗,楚女髮美,鄭衛之國的最識風情,齊魯之地的最為難纏。”他說完神秘兮兮地往前湊了湊,小聲道,“不過最讓人魂牽夢縈的卻是……”

    “是什麼?”幾個少年全都湊了上去,個個面紅耳赤很是急切。

    “是秦女。”

    “咄——燭大哥可真會騙人,西陲荒蠻之地,都是些粗鄙的女子。”少年們全都擺出了一副不屑的樣子。

    趙無恤轉頭沖我挑了一下眉毛,極盡調侃。

    “喂,你們別不信啊!我幾年前在秦國的市集上遇見過一名少女,她遠遠地站在那兒像是薄雲遮蓋下的一輪明月,走近了又像是清水中初放的一朵芙蕖,你若看了她的眼睛便再也移不開你的眼睛,你若抱了她的腰肢便再也捨不得放開自己的手。最的,是她右眼角下的一顆小痣,像是淚珠兒似墜非墜,哎,隔了那麼多年還在我心口撓著呢!”男子一臉痴迷,說完還用手在自己心口上抓了幾把。幾個少年被他說得一愣一愣,只有趙無恤鐵了一張臉坐在旁邊猛喝酒。

    “這麼說你還抱過那名女子了?”趙無恤端著酒杯嗤笑道。

    “抱到了嗎?什麼味?可是一捏就碎的小細腰?”少年們來了勁頭,七嘴八舌地問道。

    “那是自然。”男子一臉得意,“我與她在市集上相遇,兩情相悅,嬉笑追逐,原可成就一段美事,但後來被她的家人硬生生拆散了。”

    我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扑哧一聲笑了出來。一時間,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我。

    “我這兒也有一個關於秦女和遊俠兒的故事,不知大家願不願意聽?”

    “哈哈哈……說,趕緊說!”除了趙無恤外,其他的人都很是興奮。

    “有一日,一個衣衫不整,滿臉絡腮鬍的遊俠兒在秦都遇見了一名少女,他下馬放言,要以二十個幣子買下這個少女。誰料,少女不願。於是,他便用強想將她抱上馬去,結果……”我故意頓了頓,男子的臉瞬間垮了下來,他的嘴角微微抽搐著,神情極為尷尬。

    “結果怎麼了?”眾人問。

    “結果,身高八尺的遊俠兒被怒火沖天的少女一棍子打破了頭!他惱羞成怒追著少女一口氣跑了好幾條街,最後還被一位路見不平的俠士痛打了一頓,灰溜溜地跑了。”

    大家聽完都哈哈大笑,只有燭櫝一人沉著臉騰地一聲站了起來,連推帶踢地把幾個少年都哄了出去。 “聽夠了吧,喝夠了吧?滾滾滾!”

    “你真的打了他?”趙無恤湊過頭來小聲問了一句。

    “打得都出血了。”我笑道。

    “哈哈哈……”趙無恤拊掌大笑,朝站在門口的燭櫝高聲道,“阿匣,來來來,快坐下。”

    燭櫝訕訕地跪坐在我面前,一臉憤憤之色:“我剛開始說到秦女時,你怎麼不說話?等我說完了才開口嘲諷我!”

    “你的裝束與那日不同,鬍子也修整過了,我哪裡能認得出來。再說,我沒料到你能說出兩情相悅,嬉笑追逐這樣的話來!”我說完捂著嘴笑個不停。

    “你們原來還是舊相識啊,再喝一杯吧!”趙無恤笑著替燭櫝滿上了耳杯。

    “我的臉算是丟盡了,不喝了不喝了!”燭櫝懊惱地推開了酒杯,“只要遇上這個小兒都要丟死人。”

    我取了趙無恤的杯子對燭櫝道:“這一杯算是小妹為當年的無禮之舉向燭大哥賠罪。”

    一飲而盡,又倒一杯:“這一杯是為了感謝燭大哥方才對小妹的讚美。”

    喝完之後,我又滿滿地斟上一杯酒奉到燭櫝面前:“若是燭大哥肯原諒小妹,便飲了這杯如何?”

    燭櫝看了我一眼,無奈地笑道:“怎麼能不喝?被你這丫頭撓了這麼多年。”他接過酒一口飲盡,湊過頭來小聲問道,“你到現在都還沒有束髮及笄嗎?那我當年碰見你時,你是什麼年紀?”

    “十二。”我笑道。

    “啊——”燭櫝一掌拍在自己的腦門上,“我燭櫝識女無數,竟栽在一個十二歲的小兒手裡!”

    “他是行人燭過的嫡孫,名櫝,字珍匣,武藝超群,義薄雲天,不是個壞人,只是在女人方面浪蕩了些。”

    “我知道,當年見他使劍的樣子,我就知道他不是個壞人。”

    “你當年真的只有十二?不是十五或是十四?”燭櫝不死心趴在案几上又問了一句。

    我笑著搖頭,他緊接著又是一通搥胸頓足。

    最後,趙無恤付了酒錢,把滿臉懊喪的燭櫝拉出了酒館。

    “這事我保證不會讓人知道,你就放心吧!”

    見我還在一旁吃吃地笑,燭櫝用鼻子冷哼了一聲,挑撥道:“無恤,你別看這丫頭現在一副柔弱識禮的樣子,爬起樹來比猴子還要快! ”

    我一下子就笑噎住了,這個人還真是……

    “你拿棍子打人,還會爬樹?”趙無恤笑得更加開心,“哎,今天真是讓人暢快,我可是許久沒這麼高興過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1 08:19
第七十四章 晉太史墨

 
    在街上碰到燭櫝之後,我們便三人一行在西市裡閒逛。我拿趙無恤的錢買了幾尺白絹和各色針線,又被迫答應燭櫝繡一條腰帶向他賠罪。

    “無恤,那不是太史府的尹皋嘛!他今天怎麼出來了!”

    我順著燭櫝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身材瘦小的少年彎著腰,背著五六塊厚重的木板搖搖晃晃地朝我們走來。

    “真的是他,我們去幫幫他!”

    趙無恤剛往前邁了一步,那少年恰巧踩到一塊卵石,身子一斜,噗通一聲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尹皋你怎麼樣了?我是無恤啊!”等我們在木板堆裡把人扒出來時,少年已經流了一灘的鼻血在地上。

    “他暈過去了!”我扒開他的眼皮看了一眼。

    “這人半年也不出一趟門,怎麼一出來連個僕役都不帶。”燭櫝嘆了口氣把少年背了起來,“我們送他回去吧,省得太史找不到他著急。”

    “好!”趙無恤一手夾著木板,一手扶著趴在燭櫝背上的尹皋。

    到太史府時,府裡的管事一見到受傷的尹皋,就急忙把我們迎了進去。無恤和燭櫝幫忙把人和東西抬到後院,我則一個人候在前院的園子裡。

    這裡是明堂右側一個百步見方的小庭院。主人從院牆外引了一眼清泉,流水漫過五彩斑斕的鵝卵石汩汩地流入一方池水之中,池邊怪石嶙峋,花木萋萋,就連地上的白沙都讓人覺得賞心悅目。

    “何人在此?”一個蒼老的聲音忽然從我身後傳來。

    我忙轉過身,摘了竹笠行了一禮。

    站在我眼前的是一個蒼然古貌,鶴髮酡顏的老人,他打量著我,我呆望著他,半晌有眼淚從我眼眶中翻滾了出來。

    “夫子……”

    夫子已經死了,他死在我十二歲的那年冬天,死在我面前,是我替他收拾的遺容,是我替他書寫的墓牌。可眼前的人是誰?一樣的白髮,一樣的眉眼,我抑制不住內心翻湧的情感,站在原地痛哭出聲。

    “無恤見過太史!”

    “燭櫝見過太史!”

    “小兒,你怎麼了?可給太史見過禮了?”趙無恤見我哭個不停,急忙走到我身邊。

    “免了,帶她到我屋裡來!你們都回去吧!”史墨皺著眉頭看了我一眼,一甩袍袖轉身走了。

    “這是怎麼回事啊?”燭櫝問我,我擦乾眼淚,對趙無恤道,“我晚些時候再同你說,你們先回去吧!”說完跟著太史府的家宰進了府中後院。

    “你見過我?”史墨坐在案幾後沉聲問道。

    “不曾。”我搖頭。

    “那你便是見過我兄長了。他如今……可好?”史墨沉默了片刻問道。

    “夫子過世兩年多了。”我抬頭打量著眼前的這個老人,他的臉比夫子的要胖一些,額頭的褶皺要少一些,他的眼神犀利、深邃、雋冷,整個人散發著一種讓人窒息的壓迫感。他是晉國如神靈一般的人物,他是那樣的高高在上,他即便長了這張臉也不是我謙卑、慈祥、可憐的夫子。

    “他葬在哪裡?可有留下什麼話?”史墨語氣冷談,彷彿死去的是一個與他全無干係的人。

    “夫子葬在秦雍城南郊,走前有一句話留給弟弟蔡墨。”

    “他說了什麼?”

    “他說他這一生終有一樣東西強過你。”

    “什麼東西?”

    “弟子。”

    “他在秦國收了很多弟子?”

    “不,僅小女一人。”眼前的這個人是害得夫子一生顛沛流離的人,我現在雖有求於他,但卻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喜歡他。

    史墨站了起來,訕笑一聲緩步走到我身前:“你討厭我?”

    “是。”

    “你自覺能勝過我門下弟子?”

    “不。”

    “那你可願為你夫子一試?”

    “求之不得。若小女贏了,請太史收我為徒,再派人去秦國收了夫子的遺骸回來,葬在澮水邊的竹林裡,他說在那裡有他年輕時最快活的記憶。 ”

    史墨先是一怔,隨後聲音沙啞地問道:“他的後人呢?夫人呢?”

    “離開晉國幾年後就雙雙得病死了,夫子把他們燒成了灰帶在身邊三十多年,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埋在一處。太史派人移骨時,莫忘了把那兩個黑色的陶罐一塊兒移來。”我挺起身子忍住眼淚,一字一句地把話說完。

    “她也死了,都死了……”史墨踉蹌了一步,一張臉瞬間蒼老了許多,“你回去吧!他們的屍骨我自會派人去移。”

    “請太史示下比試的題目!”

    “我是不會收女弟子的,你回去吧!”他朝我揮了揮手,起身便走。

    “太史莫非怕輸?依我看來,夫子一生贏過太史的何止一樣。”

    史墨慢慢地轉過身來,他的眼裡有氤氳的水汽,他垂在身側的左手微微地打著顫,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半晌他才開口道:“很多年前,也有人這樣告訴我,他蔡書勝我蔡墨何止一樣……好,我便給你一個機會!以黃池會盟為題,三日後與尹皋比占星、解卦,與欒濤比演算、攝魂。你若贏了,我便收你為徒,若輸了,答應趙伯魯的巫女之位我也不會留給你。”

    “謝太史!”我躬身深深一禮。

    等我回到趙府時,伯魯和無恤二人已經等了我許久。

    “你瘋了!你知道尹皋、欒濤是什麼樣的人嗎?你以為你跟明夷胡亂學的那幾句咒語就是巫卜了?”伯魯知道了我和史墨的約定後,已經在我面前走了不止二十圈。對他而言,我是硬生生地斷了自己的一條出路。

    “你夫子可教了你占星、卜卦、演算、攝魂之術?”無恤的樣子比伯魯要冷靜許多,但語氣仍透露著濃濃的不安。

    “夫子只教了些皮毛,他說單巫卜一項,他與太史便是天與地的差別。”

    “那你還大言不慚地要和太史的弟子比試?三天,三天你如何能贏啊?!”

    “和我說說黃池會盟的事吧,黃池在哪裡?”

    伯魯一聽這話差點沒暈過去,他一拍腦袋長嘆一聲:“紅雲兒,你同她說,我去給她找把毀容的刀。”說完便走了。

    “你有把握能贏嗎?”無恤滿臉擔憂地看著我,“若不行,三日後我派人送你出城,找個沒人的地方住下來,等找到你的朋友再做打算。 ”

    “紅雲兒,我只是想為夫子爭一口氣,這世上每一個人都有自己存在的理由,每一個人都有別人無法比擬的長處,即便很小很小但也總是有的。夫子不是太史的影子,太史也不可能事事都比他強。你就讓我試一試吧!”

    “你既然已經決定了,我自然不會反對。黃池在宋、衛、鄭、晉四國交界之處,是濟水和黃溝的交匯之所,兩個月後魯公、晉公會和改稱吳公的夫差在此地會盟,共議中原霸主之位。”

    “你可知到時候夫差會帶多少兵卒來?”

    “據聞有四十萬。”

    “他這回可是要傾盡全國之兵了。”

    “你還想知道什麼?”

    “沒了,你只需給我一套胡服,一匹馬,呃——再給我幾個幣子就可以了。”

    “你要做什麼?”

    “我要做的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我微笑著把趙無恤推了出去,“明日一早記得叫我一塊兒去看望尹皋。”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1 08:22
第七十五章 占星奇術

 
    第二日我厚著臉皮跟著趙無恤去了太史府,尹皋一見到我們就從床鋪上爬了起來,努力給我們挪出一個能坐的位置。

    這是我自出生以來見到的最大的一間屋子,也是裝得最滿的一間屋子。

    屋子的正中央擺著一個一丈見方的紫紅色木製星盤,星盤共分兩層,上一層圓代表天,下一層方代表地,上層中間刻的是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一組勺狀的星辰,四周按東西南北四方刻的是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周天二十八星宿。除此之外,房間的各個角落都壘滿了大大小小的星盤,連個讓人踏腳的地方都找不出。

    “你那日出來,就是為了買木板做星盤?”我問。

    尹皋紅著臉點了點頭:“平日給我送木板的老頭病了,我又等著急用,就只好自己去取了。”

    “你刻這麼多星盤是做什麼用的?”我隨手捧起一塊木板看了一眼。

    “星辰的走勢每一日都不同,我是想記錄它們的走向和周期,到時候太史算卦時就能預判了。”

    “原來如此——那這滿天的星宿要怎麼找呢?它們都叫什麼,平時是什麼走向?”

    “你根本不懂占星之術對嗎?”趙無恤在旁邊聽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出聲打斷了我。

    我點了點頭,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對尹皋道:“要不趁這兩天你給我講講,不然咱們倆的比試也太不公平了,你說對吧?”

    趙無恤大概是第一次見到像我這樣臨陣磨槍的人,他嘆了一口氣走到門外:“你們聊,我去門口看著,省得被太史知道,你想從他弟子那裡偷師。”

    “無妨的,師父同我說過了,你若來問只管都告訴你,只是不許提跟黃池有關的事。”尹皋語氣很是誠懇。

    “太史他早知道我會來?”我喪氣地往牆上一靠,“他是料準了夫子不會占星術,也不可能教過我。”

    “你想問什麼就儘管問吧!”尹皋坐直了身子,擺出一副師長的樣子,我不好再放肆,也恭恭敬敬地向他請教起來。

    談了一日,我總算明白,其實所謂的占星之術就是用天上星辰的變化來對應人間的吉凶禍福。

    占星士將全天的星宿對應著人間的州、國進行了劃分,以做到所封封域皆有分星,以觀妖祥。

    除了二十八星宿之外,又有對應五行之說的五星,每一星又有其精氣所化之妖星,星辰的大、小、入、離、聚、散、合、逆、遲、疾諸般變化都有它對應人間的不同含義,因而我要看要學的東西多得讓人難以想像。

    是夜,我們三人坐在屋頂上仰望漫天星辰,在深不可測的高空中,無數的星星散發著璀璨的光芒點綴在墨色的天幕上,織成美麗而神秘的圖案。

    “掌握人間生死的,就是這些漂亮的星星嗎?”我仰望著星空不由感嘆。

    “你能找到歲星和熒惑嗎?”尹皋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徑自抱著一塊木板用匕首在上面划划刻刻。

    我茫然地看了一眼,搖了搖頭:“它們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散散亂亂,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它們每一顆都不一樣,光亮大小不同,顏色不同,走向不同,急緩不同,而且排列有序,怎麼會是散亂的呢!”這時的尹皋一反白日的靦腆,整個人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力量,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光芒,如同天上的星辰突然落入了他的眼中,“你看,那是青龍,那是白虎,那是朱雀,那是玄武,你明明已經記住它們每一組的排列,為什麼放到天上就認不出來了呢?”

    “你別那麼激動,給她點時間,她會找到的。”趙無恤按了按尹皋的肩膀讓他平靜下來,“看在你眼裡,每一顆星星都是活的,是一幅圖,是一個人,但是在尋常人眼裡,星星只是星星。阿拾既然已經記下了所有的名字,所有的星圖,她就一定能把它們一個個對應起來。”

    看著趙無恤堅定的眼神,我突然有些心虛,我真的能行嗎?

    黃池會盟對我來說並不陌生,因為這本就是我的主意。最初,我獻計獸面公子提出三國會盟,最主要的目的是為了避免秦晉之間的戰爭,以會盟為由,間接引發吳越之爭,削弱夫差的力量。因此,黃池會盟的問題絕對逃不開吳越兩國,此二國星野分佈屬玄武,那我便從玄武七宿開始找吧!

    這一夜我在天空中找到了星圖上所示的二十八星宿,和五行對應的辰星、太白、熒惑、歲星、鎮星,但是尹皋所說的星辰動向卻始終看不出來。

    第二日,第三日我依舊每晚騎馬到太史府與尹皋一同觀星。他對星辰的狂熱讓我自嘆弗如,他似乎生來就是為了仰望這片星空,為了告訴世人這些星辰背後蘊藏的秘密。

    比試的日子很快就到了,這一天我起了個大早,梳洗妥當後就去了伯魯的院子。

    可走到院門外,卻發現平日裡守在外面的侍衛和婢子都不見了,我帶著疑惑又往前走了兩步,忽然聽到院子裡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

    “荀姬之前同我說,你帶了一個秦女進府,我原想也不是什麼大事,收了留著或是之後送人都可以。可你呢?你把人送到太史府上去了,你這是在逼太史收她為徒嗎?你真是太膽大妄為了!”

    此刻在屋裡說話的人難道是趙鞅?晉國四卿之首,名震天下的趙鞅?

    這幾年,我在來往秦晉之間的密報上看到過無數次他的名字,而每一次,趙鞅這個名字都是和強悍、多智、勇猛、勝利聯繫在一起的。當一個原本只寫在書簡上的人忽然間出現在我身邊時,我一時欣喜難抑,恨不得直接衝進去,見一見傳說中的晉國正卿趙鞅。

    但很快,最初的激動就變成了內疚,屋內,伯魯正因為我在史墨面前的無禮要求,受到了趙鞅嚴厲的責罵。

    “你為什麼一點都不像我,你讓我百年之後如何能把趙氏的基業交給你!”

    “卿父,夫君他也是一時糊塗,才著了那秦女的道。”

    “你太讓我失望了!”

    我不敢也不能在這時候闖進去,因此只能跪在門外等他們出來。

    “今天跟我一起去向太史賠罪,前幾日智瑤送了些人給你大哥,那個秦女就送到智瑤那兒去吧!”趙鞅說完打開門走了出來,見我跪在門口又道,“不識相的東西,不是讓你們都退下去嗎?還跪著做什麼!”

    “秦女阿拾,見過大人!”我俯身行了叩拜大禮。

    “就是你……抬起頭來!”趙鞅的聲音如同寒冬結冰的河水,冰冷刺骨,讓人不禁為之一顫。

    我慢慢抬起頭端詳著眼前這個叱吒風雲的老人,沒有錦衣玉帶,沒有金冠華履,他只穿了一件墨色白緣深衣,配了一柄青銅長劍,身形高大,腰板挺直,全然不似一個六十歲的老人。方臉高額,長眉入鬢,一雙眼睛明明蒙了一層歲月的濁色,卻依舊炯炯有神,凌然生寒。

    “可惜了這相貌。荀姬,找人把她送到女樂住的地方去,兩日後差人送去智府,就說是我送你兄長的生辰之禮!”

    “諾!”荀姬一副溫順賢良的模樣,頷首應道。

    “請大人允許小女參加今日的比試。”我端正身子高聲說道。

    “嚯——大膽!”趙鞅雙目一瞪,右手按劍呵斥道,“不管伯魯許了你什麼,在我這裡都做不得數。”

    “卿父——”伯魯顫抖著開了口,卻被荀姬一把拉住。

    我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世子從未給小女許下任何承諾,此番比試是太史與小女的約定。大人此刻若是將小女留在府上,半個時辰後恐又要派人來接,這委實太麻煩了。”

    趙鞅看了我一眼轉頭對身邊侍衛道:“帶上她,若待會兒太史沒問起,就直接殺了扔到澮水餵魚!”

    “諾!”侍衛一手把我從地上拎了起來,喝道:“走!”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1 08:24
第七十六章 才驚四座

 
    我在馬車裡候了不到半刻,就有太史府的小童出來把我迎了進去。

    史墨與趙鞅端坐在明堂之上,下首三張並排而放的案几前,坐著尹皋和另一位中年長鬚的男子,那中年男子想來就是精通演算和攝魂之術的欒濤。

    伯魯站在趙鞅身後一臉憂慮之色,我投給他一個安慰的笑容卻被趙鞅抓了個正著。很顯然,這位嚴父已經將我看做引誘他趙氏宗子的妖女了,我今天要是輸了,估計離死期也不遠了。

    我行禮後端坐在中間的位置上,等候太史墨的安排。

    “第一輪由欒濤與秦女比試演算之法。”白衣童子高聲吟唱,又有兩個青衣小童用漆盤捧了算籌和竹片上來。

    年少時,夫子所用的算籌是兩百多根長短不一的細木枝,而太史府送上來的算籌卻是清一色觸手生溫,瑩潤細白的玉條。這一根就夠普通人家半年的用度,而此刻擺在案几上的足有二百多根,奢華至極。

    “演算之題已經寫在竹片上,鼓聲響起後方可看題,速度最快,且答案正確者為勝。可都明白了?”太史墨看了我一眼沉聲問道。

    “明白!”我與欒濤齊聲應道,而後互望一眼便凝神靜氣地等待著。

    “咚——”一聲鼓響,我迅速把竹片翻了過來,只見上面寫了兩列字,大意為:

    從太谷往晉陽運糧,空車一日行七十五里,重車一日行五十二里,十日往返三次,如此太谷距晉陽有幾里?軍隊日行八十里,從晉陽出發多久能到太谷?

    我看完竹片上的字心中一喜,這樣的題我十歲時就已經玩過許多。夫子給我出題,我給夫子出題,誰要是能把對方考倒,就可以得一枚樹葉,集好了十枚就可以問四兒討一壺酒喝。時年,每隔幾日便會看到我幕天席地地躺在將軍府的院子裡睡覺,不是因為學業勞累,而是因為白日醉酒。

    我用算籌在桌上擺了幾個相乘得出的大數,只瞄了一眼便在竹片上寫下了自己的答案,交予小童呈了上去。

    “你算好了?”史墨看了一眼明堂中央一人多高的沙漏,不可置信地問道。

    “是。”

    欒濤見我已經呈上了答案,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他用算籌擺出兩行數字然後不停地用手去變換它們擺放的位置。單個數時,一橫四豎為九,換到雙位時一豎四橫為九,演算過程越複雜手上的動作也越多,而且稍有不留神就會出錯,出錯便又要從頭算起。

    欒濤額發間不斷地有汗冒出來,手上的速度也慢了下來。

    “好了!”在最後時刻,他終於長吐了一口氣,把答案寫在竹片上呈了上去。

    史墨把兩個竹片擺在案几上,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半晌,最終開口道:“太谷距晉陽一百零二里又一百零八步,行軍一日半內必至。”說完他把兩片竹片都遞給了趙鞅,“二人均對,但秦女神速故而贏。”

    “第一輪秦女勝!”白衣童子接到史墨的示意後高聲吟唱道。

    我能明顯地聽到伯魯長舒了一口氣,坐在我左手邊的尹皋沖我笑了笑,右側的欒濤則漲紅了臉,一臉羞憤之色。

    “太史,她只是用算籌擺了幾個數字,沒有演算過程如何能知道答案?”趙鞅問。

    “卿相若是有疑問盡可再試!”史墨捻鬚徐徐道。

    “秦女,我趙府有下人每日食粟十鬥,其中男子三十七人每人每日食粟兩捧,婢子食粟半捧,我府有多少婢子?”

    他的話音剛落,我已經脫口而出:“若十捧為一斗,大人府上有婢子五十二人。”

    趙鞅許是沒料到我這麼快就答出了他的問題,他怔了怔,轉頭以眼色向史墨詢問,史墨捋鬚正色道:“她的演算過程皆藏於心,無需算籌。”

    史墨言出,屋裡的人個個都瞪圓了眼睛,幾個小童張大嘴巴看著我,一臉的驚奇。

    夫子雖不通陰陽巫卜之術,但卻精於演算。他見我記憶異於常人,就把兒童們所唱的九九歌裡的數字從一到九相乘,變成了一到九十九相乘,一到九百九十九相乘。

    等我熟記下來之後,他就把算籌收了起來,以後一切皆由心算,六年下來,我已自有一套獨創的演算之法。

    “弟子願與秦女再比攝魂之術!”欒濤站了起來,顯然剛才的慘敗讓他很是難堪。

    “你先退下吧,讓尹皋與她比試!”史墨看著自己的弟子,柔聲道。

    “師父!”

    “尹皋留下,其他人都下去吧!”屋裡原本來看熱鬧的人見史墨下了命令,就都跪退了。

    “以黃池會盟為題,占星以測吉凶。你們誰先來?”史墨問。

    尹皋面帶憂色地看了我一眼,也許是我這幾日的表現讓他覺得,與我比試太不公平。

    “讓她先來!”趙鞅冷聲道。

    “諾!”我站了起來,把事先寫好的竹簡遞給了太史墨,而後高聲道,“小女幾日夜觀天象,發現司危星昨夜強入北天玄武之境,聚蓬絮星於鬥、牛、女三宿之間。妖星強入是大凶之相,所聚蓬絮星又主兵伐殺戮,因而三宿所對應的吳越之國必有一戰。”

    趙鞅把身子往前傾了傾,壓低聲音問道:“此二國哪國能勝?”

    “吳在東方五行為木,會於黃池水澤本是對它有利,但若駐留的時間太長,水爛木根,便會腐蝕傾倒。”

    “你是說,夫差不可在黃池久留?”

    “是!越國位於吳國南面屬火,夏季五行亦屬火,因而時機百利於越國,此其一;其二,吳越一旦開戰,吳居越之北而為金,火克金,因而越克吳,此番越侯定可直取吳都姑蘇。”

    趙鞅一直板著的臉此刻露出了一絲笑容:“吳將亡國乎?”

    “晉居天下正中為水,因而克火,使越不能一朝亡吳。”

    我這話一出,趙鞅騰地一下從位置上站了起來,厲聲問道:“此女何人?”

    史墨半瞇著眼睛看著我一字一句道:“白澤捧書。”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1 08:27
第七十七章 塵封往事

 
    白澤乃上古神獸,居崑崙,識人語,通萬物之情,可問鬼神之事。若遇聖人治天下,則捧書而至,是為輔佐。史墨將我比作白澤,自是將趙鞅比作了治世聖人,而趙鞅許是沒料到我一個小小秦女竟能力挫史墨兩大高徒,居斗室而知天下大勢,因而對白澤之說也是不置可否。

    兩場比試之後,史墨就決定沐浴齋戒七日正式收我為徒。趙鞅也沒有再提起要把我充作女樂送給智瑤的話,反而把趙家在澮水岸邊的一個小院送給了我,作為暫時的居所。

    “你那日是怎麼贏的尹皋,快,再給紅雲兒說說!”伯魯拉了趙無恤來我院中小坐,一直不停地要我重複當日的事情。

    “我都同你說過三遍了,你還要聽?”我給伯魯倒了一碗新煎的藥湯遞到他面前,“你自家府裡不是有巫醫嘛,為什麼要到我這兒討藥喝?”

    “太史都說你是白澤所化的神子,我不喝你的藥喝誰的去!快快快,再講講那天的事!”伯魯一仰脖把藥全倒進了嘴裡​​,轉頭對趙無恤道,“你那日幸虧不在,卿父說要把她送給智瑤的時候,可把我嚇死了。她倒好,老神在在地跪在那說,卿父若是不帶她去太史府,待會兒還得派人來接她,浪費時間。你聽聽,有這麼不要命的嘛!”

    “那卿父後來說什麼了?”趙無恤喝了一口酒,笑著問。

    “卿父說帶著她去,若是太史沒說要見她,就直接殺了扔進澮水裡餵魚!”

    “太史真的問起她了?”

    “太史見完禮,第一句話就是'秦女何在',卿父當時臉都僵了。”伯魯說完哈哈大笑,才笑了兩聲又開始悶悶地咳起來。

    趙無恤輕輕地在伯魯的背上拍了拍:“她對占星之術其實一竅不通,當日如何贏了尹皋我也挺好奇的。”

    “她講的那些天象,我也沒聽懂,只是講完之後尹皋便認輸了。”伯魯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啞著聲音道。

    “尹皋跟你認輸?這會兒是換我在做夢了不成?”趙無恤勾起嘴角笑得很是誇張。

    我把自己當日的占星之說告訴了趙無恤,又解釋道:“尹皋是覺得自己漏判了晉國在吳越兩國間的作用才認輸的。”

    “司危星入玄武之境?你連司危星是哪一顆都不知道吧!”趙無恤一臉的不信任,轉頭又對伯魯道,“她根本就是這兩天才跟著尹皋學了點皮毛,要是她真能兩日通天,那神子之說我倒也信了。”

    見伯魯和趙無恤都一臉好奇地盯著我,我抿了口酒,笑道:“占星之術我是沒學好,司危星聚蓬絮星于玄武之境,是尹皋告訴我的。”

    “可尹皋那天明明同我說,他從未跟你提過關於凶星入境的天象啊!難道他這樣老實的人也會替你扯謊?”伯魯皺著眉頭,很是疑惑。

    “我不善占星,卻善攝魂。他那日和我講了哪些話,自己也不知道。”我瞇起眼睛神秘兮兮地說道。

    “攝魂?”趙無恤湊上了,盯著我的眼睛看了半晌,“此話當真?”

    “你那麼緊張做什麼?”我笑問。

    “紅雲兒是怕你當日,也對他使了攝魂之術。”伯魯一副很了然的樣子。

    “什麼時候?哪一日?”我好奇道。

    伯魯咳嗽了兩聲,笑道:“呃——不就是在秦國第一次見到你,就說要把你帶回來的事嘛!”

    我聽完便笑了:“紅雲兒,那時候我可沒對你使什麼攝魂術,是你喜歡見到什麼受難的歌伎舞伎,都想往家裡帶吧。說吧,你的院子裡現在藏了多少個啊?”

    伯魯一聽咳得越發厲害,我急忙給他倒了一碗水來,嗔怪道:“我調笑他,你這麼激動做什麼!”

    “我的院子空的很,你若願意,哪天可以去看看。”趙無恤說完站了起來,“世子的藥你這還有嗎,我帶回去讓人煎給他喝,省得他日日跑到你這來。”

    “你們這就走了?”我起身不解地看著他,剛才不是還聊得好好的,怎麼說走就走?

    “今天晚上,卿父要在家裡宴請賓客,是該早點回去了。等你拜師那天,我們一定來觀禮,你這幾日就好好休息吧!”伯魯站起身來,臉色有些異樣的潮紅,許是在院子裡吹了風,又燒上了。

    “那你們趕緊回去吧!紅雲兒駕車的時候你別說話,省得吹進了冷風。”我把裝藥的小罐遞給了趙無恤,“這裡煎著喝三回就可以了,若有好些,你再回來問我要。”

    “好。”趙無恤接過藥,扶著伯魯上了馬車。

    他們走後我閒著無事,就背了藤筥去了澮水邊的竹林,那裡可能會長些喜陰的草藥,若是找到貴重些的,還可以拿去賣了,攢點錢。

    這片竹林是夫子心心念念了一輩子地方,它離澮水不過十步的距離,再小的風從​​這裡吹過,也會引發竹林和流水的齊聲吟唱。陽光透過翠綠色的竹葉灑落在地上,變成了一個個或大或小的光斑,我跪在地上欣喜地把一株重樓刨了出來,丟進背後的藤筥。

    “阿鸞?”一個蒼老顫抖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我回過頭去用手擦了一把汗,史墨就站在離我不到十步的地方。

    夫子,他還是來了……

    “阿拾見過太史!”我站起來,走到他跟前。

    “你在這裡做什麼?”史墨收了臉上的悲色冷聲問道。

    “禀太史,採藥。”我指了指身後的藤筥,淡淡地回道。

    “這也是他教你的?”

    我搖了搖頭,默不作聲地看著眼前這個滿面冰霜的老人。

    “你既然怨恨我當年趕走了你夫子,現在為何還要拜我為師?”他一甩袍袖邁步朝竹林外走去。

    我輕移步子跟了上去:“夫子臨終前,讓我有機會來晉國一定要向太史學習陰陽巫卜之術。他說,這些是他沒辦法教我的,也是他一直的遺憾。”

    “是嘛……”

    史墨背手行至澮水旁,白髮長鬚,腰背挺立,他身上墨色暗描金雲紋的長袍被河風高高地吹起,飄然如仙。當日,我怎麼會覺得他和夫子相像呢?夫子那被歲月壓垮了的腰背總是傴僂著,莫說這樣描金紋的長袍,他是連一根絹腰帶也捨不得用的人啊……

    “他便這樣自信,我會收你為徒?”史墨轉頭看了我一眼。

    “不,夫子給了我一樣物甚,說我若交給你,你就一定會答應。”

    “什麼物甚?”

    “一個孩子出生後一直留著的胎髮和一個女人風華正茂時生出的白髮。”我說完靜靜地看著他的臉。

    他緊緊地盯著我,一言不發,兩根雪白的眉毛緊緊地蹙在了一起,嘴角開始不自主地顫抖,脖頸幹皺的皮膚下暴出了幾根青色的筋絡。

    “在哪?”

    我把袖子撩了起來,從左臂上取下一個半開口的骨環:“這骨環裡面是空的,太史只須把兩頭的封臘融了就能看到藏在裡面的東西。”

    “……”史墨伸手接過骨環,用眼神細細地撫摸著它,啞聲道,“你一開始為什麼不拿出來。”

    “這是夫子最珍貴的東西,我也知道它對太史意味著什麼。我當日若是拿出來,在太史眼裡,它便成了夫子向你乞求的一件物甚。你收我為徒,然後心安理得地收下它,也許還忿忿然覺得這本該就是你的東西。可是,當年太史狠心把他們趕出晉國時,這就已經不是你的東西了,該向夫子乞求的人是太史,該為這東西對夫子心懷感激的也應該是太史。”

    史墨怔了半晌,回頭望了一眼身後的竹林,苦笑道:“他的確收了個好弟子……”

    我向他行了一禮便離開了,走出去很遠,轉頭還能望見那位白髮青衣的老人孤獨地站在澮水河邊。

    夫子,也許他明日還是那個通天徹地的晉國太史,但此刻,他是在想念你吧,想念那個早夭的孩子和那個叫作阿鸞的女子……

    人總以為一生的時間很長,長到可以讓自己有犯錯的機會,錯過一次坦白,錯過一次相愛,錯過一個人,可等一切都過去了,才會突然發現人生居然那麼短,短到你再也找不到記憶中的那個人,說曾經想說的那句話,做曾經想做的那件事。你想要回到過去,把曾經錯過的都找回來,但是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1 08:30
第七十八章 晉史女徒

 
    接下來的幾日,伯魯和趙無恤都沒有再來,我去竹林采藥也沒有再遇見史墨。

    明日就是拜師的日子了,我躺在床鋪上摸了摸已經空落落的上臂突然覺得釋懷,不管這次來晉國是對是錯,起碼我完成了夫子的遺願。

    夜半時分,半夢半醒間我彷佛聽到院門外傳來噠噠馬蹄聲,這個時候會有誰來……

    馬蹄聲在門口停了下來,有人翻牆跳了進來,吱呀一聲,院門應聲而開。

    我猛地驚醒,一骨碌爬了起來,把于安送的天水匕緊緊地握在胸前,小心翼翼地走到門邊,從門縫裡偷偷地往外看。

    明亮清透的月色下,有男子拎了兩株白色的木槿花走進了院子,他輕輕地脫下長袍掛在右手邊的樹丫上​​,然後捲起袍袖在左邊的牆角下刨起土來。

    初夏的夜晚有蟲輕鳴,樹梢上原本停著的一隻草鶯子被來人驚醒,吱吱地叫了兩聲撲展著翅膀飛走了。男子轉過頭來看了一眼,月光在他眉梢的紅雲上投下了一片朦朧的光暈。

    他在做什麼?他夜半騎馬而來,是為了要在我院中種花嗎?

    趙無恤將兩棵木槿花種下後,輕輕地拍了拍手,重新披上外袍,把門從裡面鎖上,翻身跳上了土牆。

    “你要走了?”我猛地一下把門打開。

    他站在院牆上失笑出聲:“還是把你吵醒了?”

    我指了指牆角下的兩棵木槿花柔聲道:“你要進來喝口水嗎?忙了這麼久。”

    “這花是我從安邑回新絳的路上看到的,想著你喜歡就順手挖了過來。路上跑了五日還沒回過府,水就不喝了,你快去睡吧,明天還要行拜師之禮。我走了!”他說完從牆上一躍而下,馬蹄聲漸行漸遠。

    牆角閃著瑩白光亮的木槿花在夜風的吹拂下輕輕地搖擺著,我呆呆地倚門站著,彷彿墜入了一場夢境。

    第二日一早便有太史府的十個童子捧了行禮用的各色物品來院中接我。

    日中時分,太史府外已停了數十輛馬車,觀禮的人數之多遠超過我的想像,焚香,祝巫,拜禮,整個儀式足足持續了有兩個多時辰。

    禮畢後伯魯、無恤和尹皋坐在史墨新配給我的院子裡幫我清點各家送來的禮物。

    “你如今可是晉國最風光的人了,連晉公都給你送了賀禮。”趙無恤打開晉公派人送來的一箱書簡感嘆道,“這裡的古籍原都是周王當年的賞賜,別人想看都還難,現在居然全送給了你。”

    “卿父送​​她的那個碧玉星盤,拿出去可換一座城池了。”伯魯走到尹皋面前坐了下來,好奇道,“太史把你們師門那個白玉鏤空螭龍發冠都送給了她,你難道一點都不生氣?我可聽說那是你們祖師臨終前留下來的。”

    尹皋捧著趙鞅送我的那隻手掌大小,卻刻滿了周天幾百顆星辰的碧玉星盤道:“那是師門最貴重的東西,師父交給阿拾總有他的道理,況且她的確天賦異禀,遠勝於我。”

    聽了尹皋的話,我臉一熱,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尹皋剛剛見了我,還一直感謝我當日把在屋頂睡著的他送回了房間,豈料當日正是我對他下了迷幻之藥,騙他和我說了關於司危星侵入玄武之境的星象。

    “我那日只是僥倖,這星盤你若喜歡就留著用吧!”我心虛地對尹皋道。

    “這怎麼可以,這是卿相送你的東西。”尹皋連忙把手裡的星盤放在地上,“只是可惜欒師兄無法釋懷當日之事,已經和師父請辭了。”

    “他要走?去哪裡?”雖然知道欒濤一直反對史墨收我為徒,但是聽說他要走,我仍然大​​吃了一驚。

    “不知道。”尹皋搖了搖頭,“欒師兄志向高遠,要走是遲早的事情,只是沒料到這麼快。”

    “剛才太史把玉冠交給阿拾的時候,他的眼睛都快噴出火來了。這也難怪,欒濤一直深受太史器重,年紀又是三個弟子中最長的,現在見太史把師門重物交給一個女子,心裡一時想不開也在常理之中。不過太史也真奇怪,天下哪有女子戴冠的,而且還賜字子黯,旁人不知還以為是個男人的表字。”伯魯把玩著智家送來的一組金製雕花算籌,絮絮叨叨。

    “最好天下人都以為我是個男子,那我就高興了!”我轉頭對趙無恤道,“可惜我得了這麼多東西沒一樣是能賣掉的,欠你的那幾枚幣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還上,要不你拿幾根算籌去?”

    “我要你這幾根算籌做什麼,你還是哪日得了錢再還我吧!”趙無恤笑道。

    “她做演算任是多複雜的題,用的都是這裡”,伯魯指了指自己的心,調笑道,“這金算籌她是用不上才推給你的!”

    “誰說我用不上了。”我把攤在地上的東西都收了起來,“咱們還是說說兩個月後黃池會盟的事吧,尹師兄你也會去吧?”

    “我一向不喜出門,所以這次就不跟你們同去了。師父前幾日命人給你做了幾套出行的衣服,現在放在我那兒,我去給你拿過來。”尹皋說完起身行了一禮就走了。

    “他可是生氣了?”我輕聲問趙無恤。

    “你別多想了,自我認識尹皋以來,他就沒出過新絳城的城門。這次會盟對卿父來說很重要,太史已經卜得了出發的時間,就在十二天後。你若還有什麼想準備的,就趕緊張羅吧!”趙無恤從身後取出一個包袱遞給了我,“這是我讓人做的幾套男子的胡服,到時候你若願意可以和我們一同騎馬狩獵!”

    “謝謝!”我喜滋滋地接過包袱,轉頭又對伯魯道:“我也有東西要給你,這次同你卿父一同出門可不能再像上次那樣一路吐到底了。”

    伯魯苦笑了一聲:“他早見慣了我沒出息的樣子,多一次也無妨了。”

    “上次是沒有齊備的藥材,這次我定會讓卿相對你刮目相看!”

    “這次除了魯公和晉公外,週天子還派了單國的國君前來,看來黃池要好好熱鬧上幾個月了!”趙無恤與我對看一眼,心下了然,這將是夫差人生最後的輝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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