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竹書謠之阿拾 作者:文簡子(連載中)

uuuuuuuuuu 2012-6-24 17:30: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83 50188
mewwiekimo 發表於 2012-9-29 23:36

第五十九章 一生相隨

“無邪?”我試探著叫了一聲。 ~

    藥湯裡的人轉過頭看著我一言不發,突然伸手從水裡拽出一樣東西,狠狠地扔了出去:“臭猴子,你現在才帶我來!”

    嗖地一聲,小猴還來不及發出一聲慘叫就被遠遠地扔了出去。

    “你瘋啦!”我大叫。

    “被你給逼的!”無邪一伸手把我抱了個滿懷,孩子的似賭氣道:“你不想嫁人,你也別裝死啊,裝死也要提前說一聲啊!”

    “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我被他壓得氣悶,努力探出腦袋問了一聲。

    “我在這都待了一個多月了,被那死老頭逼著上山采藥,說采的藥夠多才告訴我上哪去找你?”無邪放開了我,一臉委屈地說道。

    “你就是師傅說的那個上山采藥的師兄?”我驚訝地問道,心想老天真是捉弄人,這一個月我與他近在比鄰卻始終沒能相見。

    “我一個月前進山找你,遇到了摔在陷阱裡的老頭,救了他,他不報答我還逼我認他做師傅進山采藥。”

    無邪在山中行路如履平地,嗅覺靈敏因而識藥辨藥的功夫定會異於常人,醫塵見了他,自然是欣喜萬分想把他留下來。

    “別怪師傅了,你看,現在你不就見到我了嘛!四兒呢?她還好嗎?

    “不好,她以為你死了抱著那臭烘烘的屍體差點沒哭死在河邊。我跟她說了那不是你,她還抱著不肯放。”

    “我就知道會這樣……”我鼻子一酸,喉嚨裡堵得厲害,“你怎麼知道那不是我?頭也沒了身子也泡爛了。 ~”

    “你就算死了爛成一堆,我都能聞出來那是不是你。再說了,那屍體的指頭蘿蔔似的一根,你的手就是泡再久的水也粗不成那樣。”

    無邪的話雖然不吉利,但我聽來卻很感動:“那其他人呢?他們也都以為我死了。”

    “嗯,公子利收斂了屍體,又拿了許多你以前用的東西去河邊招魂。他那天喝醉了,在河邊坐了很久,後來被符舒背回去了。第二天來車說要接四兒去他府上住,四兒拒絕了,他就拿走了你以前梳頭的一把木篦子和幾件舊衣服,其他的東西都留給四兒了。”

    “虧他還惦念著幫我照顧四兒……”我低頭輕嘆一聲,自覺對公子利很是愧疚。

    “我知道你沒死就想著出來找你,四兒開始不信我,後來聽說我要出來找你,也非要跟著一起來。”

    “四兒也來了?她人呢?”我驚喜地問道。

    “這山太險她上不來,我讓她在下面的村子裡等著呢!”無邪說完把浸濕的衣服一脫撒嬌道:“你看,這山裡到處都是坑,這一個月弄得我一身傷。”

    果然,他的身上密密麻麻足有十幾處大大小小的傷口,我急忙起身把他拉出了湯池:“有傷口怎麼能浸水呢!跟我來,我幫你擦藥。”

    無邪笑嘻嘻地跟著我回了住處,他身上的傷口雖多但幸好都是普通的擦傷、刮傷,藥圃裡藥材齊全,恢復起來應該很快。

    無邪告訴我,他帶著四兒離開雍城已經有兩個多月,他們一路往東,沿著渭水邊走邊打聽,最終在風陵渡打探到了我的消息。

    “風陵渡?那裡有人認識我?”我一邊給無邪包扎傷口一邊問。 ~

    “我見人就問,有沒有見到一個長發過膝,美得驚天動地的女子,他們有人見過自然就告訴我了。”無邪說完哈哈大笑,一副很得意的樣子。

    我漲紅著臉無力地扶住自己的額頭,我這輩子是沒臉再去風陵渡了。

    “那你是怎麼知道我被帶進山谷了?”

    “看到你的人說,你是跟著一個商隊走的,商隊裡有個人的下巴上有顆大肉瘤。我候在那裡等了幾天就被我等到了。”

    “然後你就尾隨他們到了這裡?”

    “嗯!”無邪點了點頭。

    “他們這次出谷是為了接運一批楚國來的香料,恰巧被你撞上,否則就算你等上個幾個月也未必撞得上這支商隊。”我處理完他肩膀上最後一處傷口後,找了一件袍子披在無邪身上,起身把他那件濕答答的破衣服晾了起來,“這個地方有些古怪,上次預謀行刺太子鞝的蘭姬、瑤女都是從這裡出去的,雖然主事的五音夫人答應兩個月後放我離開,但我畢竟知道了太多東西,我怕她到時候會食言。幸好你來了,到時候如果他們不放我走,我就和你從山上偷偷逃出去。”

    “我現在就帶你出去。”無邪把袍子隨便一套,騰地一聲站了起來。

    “你先別著急,我之前答應了別人,現在還不能走。”我按著無邪的肩膀讓他重新坐了下來,然後用手充當梳篦,把他一頭亂糟糟的卷毛理順,用繩子綁了起來。

    “那兩個月過後你想要去哪裡?”無邪仰起腦袋朝後看了我一眼。

    “我打算在雍城找個隱蔽的地方等將軍回來,如果等不到就去西北找他。”

    無邪沉默了片刻,轉過身來看著我:“都隨你,只要你沒死,哪裡我都陪你去。”

    “嗯……”

    我看著他的眼睛哽咽地說不出話來。千山萬水,天涯渺茫,有個人願意陪我風雨無阻地走一路,走到死亡和人世的邊緣然後微笑著分開,我何其幸哉!

    無邪在我的屋子裡住了下來,醫塵其實早就知道無邪要找的人是我,因而見我們兩個已經見面也就沒再說什麼。

    有無邪在身邊,我的心情暢快了許多,沒幾天病就好了。於是,我向醫塵提出要和無邪一同上山采藥,老頭子想了想很爽快地同意了。

    采藥其實是個幌子,山谷前面的那片“**帳”,處處透著詭異,我和無邪稍有不慎就會步了兌主和獵戶的後塵。因此,我的計劃是和無邪從北側的山麓翻出去。可華山之險,絕非世人所能想像,憑我現在的身手,只會拖累無邪,所以在接下來的時間裡我打算借采藥之名,好好地鍛煉一下我的腳力。

    登華山難如登天,我手腳並用地爬了一日,整個人累到散了架還陷在叢林裡望不到天,最後只能讓無邪把我背了回去。

    “我這個樣子肯定是逃不出去了,啊——怎麼辦啊!”我泡在湯池裡,全身酸痛。

    “我背著你走吧,那樣還會快點。”無邪滿不在乎地說道,順手撈了一捧水灑在身邊的雪猴頭上。

    “吱——”雪猴被他燙地一陣亂叫。

    “它怎麼老跟著你?”我看了一眼可憐的雪猴,不解地問道。

    “它是我之前采藥的時候順手救的,沒想到這家伙後來就賴上我了,怎麼趕都不走。”

    “雪猴是山中靈氣所化,它一定知道你是好人才願意跟著你。”

    “誰知道呢,不過這家伙來了之後,懸崖峭壁上的斛草都歸它采,省了我不少麻煩。”無邪摸了摸雪猴的下巴,小東西一臉享受。

    “唉——明天還要繼續爬,到哪天才能趕上你和雪猴啊!”我仰天長嘆一聲,把自己沉進了湯池裡。

    無邪見狀急忙把我撈了出來:“你不燙啊?慢慢來吧,有我呢!對了,老頭昨天說的那個啞藥你打算什麼時候做啊?”

    “東西都是現成的,拿一株水玉煎成湯灌下去,半個時辰喉嚨就會腫痛灼傷,要是不小心喝多了還會死人。”我把身子往後靠了靠,輕聲道:“我把兌主醫好了,現在又要給她喂啞藥,你說她會不會恨我?”

    “管她恨不恨你,再過兩個月咱們不就走了嘛!”無邪雙手一撐從池子裡躍了出來,轉身拎了雪猴的脖子,對我道,“你也趕緊擦擦出來吧,早點把藥送掉早點回來。”

    “好吧!”我吶吶地應了一聲,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忙又問了一句,“無邪,你進來時可被巫士明夷拔過頭發?”

    “哦,老頭問我要過,我上山扯了幾根狼毛給他了。怎麼了?”

    狼毛?這倒真像是無邪會干的事情。

    “沒事,隨便問問,我要換衣服了,你快走吧!”
mewwiekimo 發表於 2012-9-29 23:36
第六十章 無聲之戀

水玉草生於林下陰濕之地,全株有毒,毒性最強的是它乳白色的球根,平日若用量少,可以治濕痰氣喘,但若是用的多了,輕者燒灼咽喉,重者麻痹而死。 ~兌主逃過了死劫,但這碗啞藥卻是無論如何都躲不過去了。

    我取了水玉的根煎了一小罐藥,下山送到了兌卦的院子。

    院子裡此刻已經圍了許多人,五音夫人身著青色寬袖紅蓮紋深衣端坐在堂前,兌主則一身素服跪在地上。眾人見我來了紛紛讓出一條道來,我低著頭走到五音夫人身前,行禮道:“稟夫人,小女奉師傅之命前來送藥。”

    “明夷,這小兒來了不過兩月就破了你的夜魘咒,留在醫塵那裡似是可惜了,不如讓她跟著你學習巫蔔之術?”五音夫人的話著實嚇了我一跳,跟著明夷,這與尋死何異?

    “心思不淨,學不得巫蔔。”明夷瞄了我一眼,冷冷地說道。

    我暗自松了一口氣,五音夫人又道:“燕舞,巫士既然說神靈不願收你,你就喝了這啞藥上山去吧!”五音夫人伸手一指,我會意把藥端到了兌主的面前。

    兌主接過藥含淚對我一笑。

    我心中一痛,在她仰頭喝下那罐毒藥之前攔住了她,低聲道:“你後悔嗎?”

    她搖了搖頭,一臉釋然:“這樣已經很好了。”說完一仰頭把藥全倒進了喉嚨。

    不到一刻鐘,她的喉嚨已經腫得血紅,手腳也開始抽搐,被逼著說了幾個字已是沙啞含糊沒人聽得懂了。

    “甚善,小兒帶她上山去吧!替我傳話醫塵,燕舞與獵戶此生至死不得下山,若有違背,一並處死。”

    “諾!”

    我扶著燕舞退了出來,到門口時剛好碰到了於安。

    於安指使身後巽卦的弟子背燕舞上山,自己則拉了我走到了路邊的一棵松樹底下。 ~

    “你的病好些了嗎?”他蹙著眉頭,擔心地問道。

    “我早好了,你呢?”

    “嗯,我也好了。我今日是來跟你辭行的。”他苦笑一聲,臉色不太好看。

    “你要去哪裡?”我忙問。

    “我要去趟秦國,幾個月後才能回來。等我回來,你恐怕已經走了……”

    “沒關系,我到時候留信給你,以你現在的本事總能找到我在哪裡。”

    “嗯,那就好!這天水匕,還是你留著吧,興許會有用。”於安將我前日還給他的那把短匕又重新遞給了我。

    “你的任務凶險,留著也好防身,我每天采藥曬藥用不上的。”我把手背在身後不願去接。

    “拿著吧!”於安把天水匕往我手上一放,然後重重地抱了我一下轉身便走了。

    看著於安漸行漸遠的背影,我的心裡生出一絲不安,他的身上沾了太多的血,藏了太多的秘密,如果將來我們三人能夠再次相逢,我真的能放心把四兒交給他嗎?

    於安走後,我把自己留在巽卦的東西理了理就回到了藥圃。水玉草的毒性讓大病初愈的燕舞陷入了昏迷,她的情人,那個原本被關在後山的獵戶握著她的手寸步不離地守在床邊,他雖說不了話,但千言萬語都寫在了那張消瘦憔悴的臉上,凄苦悲慟的神色讓我轉開眼不忍去看。

    獵戶在屋裡守著燕舞,我輕輕地退了出來,為這對久別的情人合上了門。

    如果他們早就知道今日的結局,會不會寧願當初沒有遇見,因為倘若沒有遇見,那她還是天樞輕歌曼舞的兌主,而他也還是那個徜徉山林的瀟灑獵戶。有一天,他們也許會在路上遇見,坐在華蓋馬車內裡女子和提著獵物經過的男子,也許他們會互相望上一眼,沒有情愫,沒有曖昧,只是隨風而逝的一眼,然後漸行漸遠再沒有交集……

    這樣會不會更好?

    起碼好過如今的相對無言,痛徹肺腑……

    “你躲在這裡干嗎?”我垂首立在窗外深深地嘆息,無邪突然出現在我面前。 ~

    “沒什麼,只覺得他們現在見面肯定會有很多話想說,可惜一句都說不了。”

    “安安靜靜的不也挺好嘛!”無邪啃了一口果子,探頭往裡面瞧了瞧,“啞了還能在這種種地,不然一個送出去陪男人睡覺,另一個冬天還要出來打獵,一個不小心從山上掉下來就死了。哎,我覺得現在這樣挺好的,也不知道你在難過什麼?”

    無邪從懷裡掏出一個果子,用手擦了擦遞給我,笑道:“別管他們了,快接著,給你留的這個最甜。”

    我看著他忍不住笑了,是啊,我在難過什麼呢,這樣已經很好了……

    我接過果子咬了一口,豐潤多汁的果肉讓我從舌尖一直甜到了心裡。

    此時正是初春時節,冰雪消融,萬物萌芽,燕舞病愈之後,每日我和無邪、雪猴一起“上山采藥”,她就和獵戶留在藥圃裡給花花草草灑水松土,為醫塵碾藥曬藥,日子過得平淡倒也舒心。

    日落時分,我們會帶上當天新采的藥草到溪邊衝洗,分類。遇到紅霞漫天的日子,獵戶會拿一根樹枝在石頭上輕輕地敲打,然後燕舞就會踏著敲擊聲在小溪邊的沙地上翩翩起舞,沒有飛揚的裙擺,沒有招搖的廣袖,有的只是發自內心的笑容和翩躚欲飛的舞姿。

    有時我看得痴了也會起身舞上一段,心想著,也許他們當初就是在這樣的霞光中相遇,而以後也會像現在一樣笑著,舞著送走每一日的夕陽。

    日子如水從指間輕輕滑落,轉眼到了暖春三月,山澗裡開滿了黃色的蒲公英,鋪天蓋地的,似是長到了天際與藍天接到一處。我坐在溪邊呆望著對岸新綠叢中的一樹野桃,它原本空蕩蕩的枝頭如今已經暴出了顆顆粉色的花蕾,鳥叫蟲鳴的季節終於到了,而我也已經在天樞待了整整四個月。

    日前,五音夫人派人將我留在明夷處的頭發送了回來,另外又告知四月初我可隨天樞的一隊女樂一同前往秦國。

    從風陵渡經渭水到秦國是逆水行舟,來的時候十日能到的,回去恐怕要走上二十多日,再加上水流急的地方要改行陸路,這樣前後一算,女樂們到達雍城最早也是在五月,而在這個時間雍城裡最盛大的宴席非公子利的大婚之宴莫屬。

    我掏出懷中包著頭發的絹布,心想天樞為何不長不短恰好留了我四個月,如今看來恐怕早就做好了讓我隨女樂回秦的打算。

    “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無邪跑來一屁股坐在我旁邊。

    “我在想五音夫人怎麼會這麼容易就讓我回秦,她當初為什麼要留我,現在又為什麼讓我走?”我皺著眉頭怎麼也想不明白。

    “想那麼多干嘛,萬一他們想在路上對你施什麼詭計,我就帶你逃走。”無邪拿起岸邊的一顆石頭投入了溪水中。

    “我剛要同你說,等我走了之後,你找機會給醫塵灌一壺千日醉,然後帶上雪猴從山上翻出去。你下山後先找到四兒,然後到風陵渡雇一艘船到雍城來找我。”

    “我不,我要陪你一起走。”

    “我和女樂們待在一起,路上還會有艮卦的勇士護衛,你不用擔心我的安全。四兒一個人在山下待了那麼久,得不到我們的消息現在一定已經急死了。你護著她到雍城來找我,如果公子利大婚之前你們到了,就在將軍府的後門牆角畫一個圈,然後住到西市的驛站裡去等我。如果婚宴結束之後我沒來找你,你就悄悄地到公子利府上找我。明白了嗎?”

    “好吧,那你這回可別再被人抓走了。”無邪一臉不情願地說道

    “呵呵,我無論走到哪裡,你不是都能找到我嘛!放心啦,我會小心的!”

    “那你什麼時候走?”

    “雍城的人都以為我死了,所以我這次要扮作巫士的童子入秦,明日就要住到離卦的院子裡去了。我這裡有一樣東西,等我走後你幫我交給燕舞。”

    “生姜,做什麼用啊?”無邪接過來聞了聞,一臉茫然地問道。

    “水玉草的解藥就是這常見的生姜,你讓她每日取一小塊煎湯服下,雖然以後唱不了歌,但說話應該不難。”

    “獵戶也能喝?”

    “獵戶的藥不是我下的,況且時日已久,怕是不行了。不過喝喝也無妨,讓他們都試試吧!還有,這裡雖然平時沒什麼人,但你記得提醒燕舞,就算嗓子好了也要小心謹慎,萬一被別人發現,怕會給惹來殺身之禍。”

    “行了,都記下了。”無邪點了點頭,拉著我的手道,“如果這次你見了家主以後不想留在秦國,我們就找個山腳開個藥圃替人治病,好嗎?”

    我把頭輕輕地靠在無邪手臂上,淡淡地說道:“到時候你上山打獵,我替村民治病,得了錢再給四兒和於安在旁邊也蓋一座房子,沒有紛爭,沒有殺戮,平平安安地過完一生。”

    “你這樣說可是想和我成親?”

    無邪冷不丁冒出一句話來,把我嗆了個半死:“誰要和你成親?你又懂什麼是成親!”

    無邪拍了拍我的背,無辜道:“你急什麼啊,不成親就不成親,在一塊兒就行了。”
mewwiekimo 發表於 2012-9-29 23:38
第六十一章 地火明夷

和無邪在溪邊坐了一日,第二日天微亮時我告別了燕舞和獵戶背著包袱下了山,許是這兩個月的“采藥”真有成效,從藥鋪到明夷的院子竟只走了半個多時辰,但在明夷的院子外我卻足足徘徊了一個多時辰。 ~進,還是不進,這真的是一個很難的選擇。

    “我就料到你不敢進去!”黑子踢踏著鞋子,笑嘻嘻地從遠處走來,見我磨磨蹭蹭,一臉躊躇的樣子,嘴巴咧得更大了。

    “你怎麼來了?”我苦著一張臉問。

    “叫一聲黑子哥哥我就帶你進去,保證明夷不會扒你的皮。”黑子衝我抬了抬下巴,左邊的眉毛輕輕一挑很是得意。

    我看了他一眼,低頭悶悶地叫了一聲:“黑子哥哥。”

    “哈哈哈——”黑子雙手叉腰挺起胸膛,那樣子仿佛自己一下子長高了兩尺,“行了,行了,跟哥哥進去吧!”

    黑子把我連推帶拉地弄進了院子。屋內,明夷背身立在窗前,清晨的陽光在他的身後拖曳出長長的影子。聽到我們進來,他微微轉首,有風拂過,吹起他鬢旁的散發,露出一張無悲無喜,淡如素菊的側臉。

    “換上吧!”他沒有看我,只垂眸淡淡地說了一句,就又把眼神投向了窗外。

    我在屋內環視了一圈,發現案幾上放著一件深藍色巫袍和一頂棉布制帶飛羽的黑色巫冠,想來應該就是祭祀時童子的裝扮。 ~

    黑子把衣服拿了過來,小聲道:“快,去把這身衣服換上,再把頭發藏到這頂冠裡去。”

    我接了過來,轉頭看了一眼明夷的背影,只覺他此刻冷冷的樣子比怒氣衝天時更叫人害怕。

    “穿好了嗎?快出來讓哥哥瞧瞧!你再不出來,我可要進去嘍!”黑子在外面催促叫嚷著,我嘆了口氣拖著寬大無比的巫袍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

    黑子雙手抱胸繞著我轉了一圈,頻頻搖頭:“這也太大了吧!明夷,有沒有小件點的,拿出來給她試試吧?”他轉頭對明夷小聲抱怨。

    “改小了穿。”明夷瞄了我一眼,徑自從右側的架子上取了一個白玉色石臼磨起藥粉來。

    “你剛來的時候不就她這樣的個頭嘛,那件藍底繡了個鳥在背後的,她穿一定好看。”

    明夷手上的動作驟然一停,臉色倏然陰沉了下來。

    “沒事,我改改小就能穿了,不用麻煩巫士。”我瞪了黑子一眼,陪笑道。

    明夷不說話,美目之中有莫名的情緒一閃而過,讓人抓不住,卻沒來由地替他心疼。他放下手中的石臼,移步走到一個黑漆描金木盒前,怔了怔,然後彎腰從裡面取出了一件長袍揚手扔給了我。 ~

    我接了衣服朝黑子使了個眼色,他揮了揮手,做口型道:“沒事——”

    這是一件絹制的藍色巫袍,顏色淡雅細膩,應是用六月新生的蓼藍染成,僅這染色一步就需少女朝出暮歸采藍至少七日,而身後被黑子說成鳥的分明就是一只用朱紅絲線繡成的鸞鳳,圖案與明夷背後的那只極為相似。

    我小心翼翼地換上這件巫袍,走了兩步,發現除了袖口稍稍大了點之外,竟似為我量身而做。

    “她穿可比你穿還好看啊!”黑子對明夷嚷了一聲,轉頭端著下巴衝我笑道,“你要是個男子恐怕兌卦的女樂們都要喜瘋了。”

    明夷盯著我看了半響,緊抿的雙唇,迷離的神色讓我覺得他此刻正透過我懷念著一個讓他又愛又恨的人。

    見明夷久久不言,我便上前屈膝跪倒在地,從懷中取出一塊半個手掌大的金色虎魄(1),雙手奉上:“前日小女魯莽,無意中冒犯巫士,懇請巫士恕罪。”

    明夷垂眸看了一眼我手中的虎魄,便再也移不開眼睛了。

    虎魄乃千年山川精氣所化,金色透明燦若寶石,偶有珍稀者,含花草蟲蟻之魄便會成為巫士們不可多得的靈器,而我在采藥之時偶得的這塊虎魄卻是此中絕上之品,撫之圓潤如脂,聞之松香縈鼻,最珍奇處是其間含了一只振翅欲飛的彩蝶。

    世間萬物皆有弱處,山有之,水有之,國有之,人亦有之。冷情如明夷卻獨喜虎魄,聽黑子說,他床頭的奩盒中已經藏了不少珍品,但蝶魄卻是久尋不得。

    明夷不動聲色地取了虎魄,拿在手中把玩了一番,而後沉聲道:“起來吧!我這兒有各色藥水,塗之可暫蓋你的膚色。你如果不願讓相識之人認出你,最好先試一試。”

    這絕對是明夷第一次對我說那麼長的一句話,我喜滋滋地站了起來,心想這禮總算是送到了他心坎上,我這張皮總算是保住了。

    香煙裊裊,和風徐徐,我立在窗前任黑子在我臉上亂塗亂畫。他畫些什麼,我此刻全然沒有在意,因為我滿腔思緒都還繞在身上的這件靛藍繡鸞鳳巫袍上。

    這衣服用料、用工皆屬上層,再加上明夷對它的重視程度,讓我不禁懷疑,這是哪家貴女為明夷親手所制。但是,像他這樣的男子,不知是什麼樣的姑娘能入得了他的眼睛?

    我這頭正胡思亂想,編排著明夷的故事,黑子突然放下了手中的筆笑道:“畫好了,明夷你來看看,還能瞧出她原來的樣子嗎?”

    明夷走到近前看了我一眼,突然輕笑出聲,而站在我對面的黑子早已經忍到內傷,笑到眼角都擠出了淚花:“哈哈哈,這回,你……你親娘都認不出你來了!”

    見他笑成這樣,我連忙跑到銅鏡前探頭一看,天啊,這是什麼啊!

    額頭上被黑子畫了無數青色的怪字,眼下被塗得黃黃紫紫,最可怕的是嘴角兩道朱砂紅一直延伸到了耳際,整一張食人的血盆大口。

    “黑子——”我大叫一聲,氣得牙癢癢。

    明夷起初只是微微笑著,後來竟也不顧儀態跟著黑子捧腹大笑起來,見他們兩個笑得開心,我愣了愣也嗤嗤地傻笑起來。

    這一日之後,我又在離卦的院子裡住了三日,跟隨明夷學習祝歌和婚禮祭祀上的祝詞。

    三日後,由明夷帶領的隊伍從天樞出發,浩浩蕩蕩地踏上了前往秦國的道路。近鄉情怯的我坐在馬車裡沒有絲毫的喜悅,縈繞在心頭的是最現實也最讓人痛苦的問題,到了雍城如果見了伍封,我該如何向他解釋自己的“死亡”,公子利若知道我還活著,是否會原諒我的“逃婚”,如果伍封執意再將我送給公子為妾,那我又該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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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備注:(1)虎魄:古時對琥珀的稱謂。

    求摸,求收藏~
mewwiekimo 發表於 2012-9-29 23:38
第六十二章 巫童歸秦

這次一起隨隊出發的除了巫士明夷和童子“既濟”之外,另有女樂二十人,劍士十五人,珍寶兩車,奴隸三十人。

    童子“既濟”自然就是我,臨行前明夷用蓍草算卦,為自己此行蔔了一個大吉大利的兌卦,為我則蔔了一卦既濟,解道:“婦失其茀,勿逐,七日得。”

    這話表意是說我過河時帽子會掉,但不用找,七天後它會自己回來。但深意是什麼,我怎麼也猜不透,

    對於我的疑問明夷只是笑笑不做回應,我想不明白只能在上船前使勁地用手壓著自己的冠帽,免得它被風吹跑應了卦像。

    明夷一貫不喜與人相處,因此他的船上除了掌船的船夫之外就只有我和黑子。

    明媚的午後,春光融融,和風徐徐,水面浩蕩,波光粼粼,欸乃槳聲中,明夷坐在船內讀卷,黑子幫忙船夫行船,我坐在船沿上脫了鞋襪半眯著眼睛看著清澈的河水夾帶著耀眼的陽光悠悠地滑過我的腳踝向東流去。

    我離開雍城已經有四個多月,和來時的蕭索不同,如今的渭河兩岸已是草茂花盛,平坦的水面上時不時能看見紫鈴鐺的花影。一叢叢水草隨著波浪漂浮在河面上,綠影叢中淡紫色的花束如一串串鈴鐺結在水面上,看了讓人心生歡喜。

    “你倒挺會一個人找樂子的。”黑子抹了一把額頭的汗坐到我身邊。

    “天氣挺涼快的,你怎麼弄得一頭汗。”我轉頭看了他一眼輕笑道。

    “逆水行舟哪裡那麼容易,再過一個河灣就要改行陸路了。”

    “嗯……”我正聽黑子說著話,突然間從岸上飛來一個黑影,直奔我的腦門而來!

    我側首避過,定睛一看,只見一個綠油油的匏瓜在船板上滾得正歡。 ~

    這是……用匏瓜做兵器的刺客?

    我看傻了眼,黑子倒是激動,拉著我的袖口大喊:“快看啊!好多姑娘啊!”

    金色的陽光下,渭河岸邊俏生生地立著七八個妙齡少女,她們有的在浣衣,有的在打水,剛才扔匏瓜給我的是一個拎著果籃的素衣少女,她見我轉過頭來,便推搡著和其他人笑成一團。

    船在轉身時離岸邊近了,她們就用手撩了水來灑我,素衣女子從籃子裡拿了個紅果扔了過來,我伸手接過微笑著點頭致謝。少女羞紅了臉,幽幽唱道:

    渭水渙渙,泛彼柏舟,願言思子,如匪浣衣。(1)

    這一唱,把我鬧了個大紅臉,拿在手上的果子扔也不是吃也不是,只能傻傻地咧嘴笑。

    “她在唱什麼啊?”

    黑子拿肩膀頂了我一下,我搖了搖頭壓低聲音說:“待會兒再告訴你!”

    船又向前行了一段,陽光下的少女漸漸地消失在我們的視線裡,我望著手裡的果子,笑得無比燦爛。

    “看把你高興的,那姑娘唱的到底是什麼啊?”

    “她呀,她說乘舟的男子啊,我愛慕著你,心中的思戀如家裡未洗的衣服,忘也忘不掉。”

    “你這小兒真奇怪,被女子示愛還那麼高興。”

    “我不僅覺得歡喜,還羨慕她們,敢愛敢言活得自由自在。對了,早知道該把明夷叫出來在船頭坐著,那樣等我們到了秦國說不定能再多出一船蔬果來。”我說完自己樂開了。

    “噓——小心別被他聽見。”黑子說完大概也想到了明夷坐在船頭被匏瓜砸的場景,捂著嘴笑得比我還高興。

    “既濟,進來!”船艙裡傳出明夷的聲音。

    “叫你呢!”黑子推了我一把,我才反應過來我現在是童子既濟。

    我進了船艙在明夷身邊坐下:“巫士有何吩咐?”

    “待會兒下了船把這個面具戴上。”明夷遞了一個黑漆的鬼紋面具給我,“這裡已是秦境,你最好不要開口說話,免得被人發現你是個女子。”

    我接過面具戴在臉上,悶悶道:“這樣別人不會覺得我更奇怪嗎?”

    明夷拿出另一個紅色的鬼紋面具戴在自己臉上:“我和你一起戴,別人就不會覺得奇怪,反而會敬畏,敬畏到不敢看你。”

    巫士向來都是天下最神秘也最讓人敬畏的一群人,他們是通神的人,他們能替上天傳達旨意。上岸後,戴著面具的我們果然得到了眾人的敬畏,有田間勞作的農人甚至放下手中的農具跪倒在田岸邊向我們祈願。

    車隊在田岸邊走了一段,突然停了下來,有劍士報告明夷說是在前面的岔路口和另一支隊伍撞上了,問是讓還是不讓。

    行車時,讓與不讓很有講究,其中最關鍵的是要看雙方的身份高低。現在我還不知道天樞這次是以什麼身份參加公子利的婚宴,心想正好趁這個機會探探虛實。

    “你和我一起下去看看。”明夷道。

    “諾!”

    我跟著明夷下了車,往前走了幾步,只見另一支車隊旁一個頭戴白玉冠,身著黑色繡螭龍紋深衣的白面公子正在路邊吐個不停。

    原本碰到這種事,愛潔的明夷一定掩鼻迅速離開,今天他卻破天荒地上前拍了拍那公子的背,柔聲道:“讓車子跑得慢些就不會吐成這樣了。”

    我睜大了眼不敢相信,這話決計不像是明夷會說的。

    “帶了什麼止吐的藥草嗎?”明夷回頭朝我問道。

    我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在田埂上轉了一圈拔了一株闊葉草,用卵石把根部砸爛塗在一塊帕子上一言不發地遞給了明夷。

    “說話!”

    “這草根微辛有醒腦止嘔之用,捂在口鼻處能緩解症狀,等到了城裡再讓這位公子休息一下,找塊生姜,切片含在嘴裡就好了。”

    “讓道!”明夷衝前面的車隊高聲喊道,低頭扶起男子,“不如坐我的車吧!”

    時人只有女子的車駕會罩華蓋設地席,但明夷的車子卻可兩用,這會兒青色的頂蓋一放就把車子蓋了個嚴實。

    明夷扶男子在地席上坐下,又命人端了一碗水進來:“你可好點了?”

    男子虛弱地笑了笑,接過碗漱了漱,開口道:“你們兩個把面具摘了吧,看著嚇人。”

    “好。”明夷把面具一摘滿臉憂慮之色。

    我把面具拿在手裡偷偷地打量著對面的黑衣公子,心想,他究竟是誰?竟然能得明夷如此的照顧,再看他這副羸弱的樣子,怕從小就是個病秧子。

    “小兒的法子挺管用,我好多了。”他拍了拍明夷的手,看著我笑道,“小兒一臉悲憫之色,不會是覺得我快死了吧?”

    我連忙擺手道:“公子嘔吐可能是脾胃虛寒所致,在吃食上調養一下就會好的。”

    黑衣公子笑了笑輕輕地合上了眼,睡過去之前嘀咕道:“這草根還有安神催眠之用吧,小兒真真多詭計。”

    “你下藥把他弄暈了?!”明夷急問道。

    “他既然坐車易嘔,睡著了不是更好,既能休養又不遭罪。”我攤了攤手一臉無辜。

    明夷不再理我,沉靜下來閉目假寐,男子靠在他肩上睡得香甜……

    哎,二子同車,美不勝收,若是此刻開了車蓋,不知又能得多少好吃的瓜果,萬一碰上士族家的女公子說不定還能投上香草美玉來。

    我這邊胡思亂想著,車隊已經入了涇陽城,所有人要在此處修整一夜,等天亮再行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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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備注:(1)簡子模仿詩經寫兩句,莫笑莫笑啊~

    大大們不能拿匏瓜砸明夷,就用票票砸簡子吧,使勁著嘿~
mewwiekimo 發表於 2012-9-29 23:39
第六十三章 擦肩而過

入夜,我坐在館驛的屋頂上,看著天上的月亮發呆。之前,從黑子手中逃脫時,一心想著要到涇陽城看看自己出生的地方,如今繞了一大圈鬼使神差地回到了這裡,多少有些感嘆命運的玄妙。

    “你喂完馬了?”聽到身後有聲響,我料想是喂完馬回來的黑子。

    “呃——我沒有去喂馬。”站在我身後的是今天吐得一塌糊塗的黑衣公子。

    我起身想要行禮,他連忙抬了抬手微笑道:“坐著吧,小心摔下去。”

    “公子好些了嗎?”我問。

    “我這會兒上來,就是想和小童道謝的,多虧了你的藥,這一路總算沒遭什麼罪。”黑衣公子用手扶著青瓦在我身邊坐下。

    “幸好公子沒事,不然巫士肯定饒不了我。”

    “明夷就愛大驚小怪,你不要理會他。”

    聽了他的話我忍不住輕笑出聲。大驚小怪?他說的可是眾人口中的寒冰巫士,冷血明夷?

    “你的眸色為何與白日裡看著不同?”黑衣公子突然問道。

    “生來就這樣,公子若是覺得古怪我就把臉轉過去。”我瞬間收了笑容,把臉微微地側了側。

    “實是不必,我是晉人,在晉國沒人會覺得你古怪。”

    “為什麼?”我吃驚道。

    “小兒聽說過晉國文公嗎?”

    “自然聽過,他是兩百年前帶領晉國稱霸天下的有識君主。”

    “對,就是他,傳說文公的阿娘是狐氏一族的族女,和你一樣有一雙月下碧眼。”

    我先是一愣,轉而笑道:“公子別取笑人了,傳說哪裡能當真。”

    “是嗎?我便是當了真的。小兒,將來有機會不妨自己去晉國看看吧,興許你會喜歡那裡。”黑衣公子站起身來拍了拍手,“道完謝我也該下去了,待久了恐怕又要犯暈。”

    “公子要怎麼下去?”我看他腳步虛晃,生怕他一不小心就倒頭栽下去。

    “我慢慢爬下去就好了……”

    黑衣公子話音未落,只聽得屋檐底下傳來明夷無奈的聲音:“你們把他給我弄下來。”

    “明夷,無妨,我能行的。”黑衣公子衝屋檐底下喊了一聲,興衝衝地撩起下擺,可還沒等他邁出一步,兩個青衣衛士就縱身躍上了屋頂,一邊一個把他架了起來。

    “我剛剛就是自己爬上來的,你們別,我……”兩個衛士完全無視黑衣公子的掙扎,二話不說就托著他跳了下去。

    晉文公的阿娘?我宛然一笑,直覺這體弱多病的公子倒是個有趣的人。

    第二日清晨,我們的車隊離開了涇陽城,繼續往西走,這樣又倒騰了大半個月,終於在五月初到達了雍城,住進了臨近秦宮的館驛。

    “剛才我在樓下聽人說,這裡住的都是諸國來賀的使臣,巫士,咱們這回算是哪國的啊?”我把明夷的行李放好後,狀似不經意地問道。

    “晉國。”明夷喝了一口水輕聲道,“這一路上我都在等你這個問題,如今看來,小兒的定力果然不錯。”

    “勞巫士大駕,還讓天樞送了那麼多彩禮、女樂,那一家的貴卿有這麼大的手筆?”我走到案幾前跪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我來,是因為當年欠別人的一番情,與天樞無干。”明夷輕抬眼瞼看了我一眼,放下手中的水杯。

    “巫士與晉國趙氏是舊相識?”

    明夷抿唇一笑:“你猜的?”

    “不是,咱們路上遇到的那位公子說他自己是晉人,而他身上的佩玉又隱約刻了趙字。 ~”

    “小小秦女竟也識得晉國文字。”明夷側目看了我一眼,又道:“這次你我是趙氏祝宴的巫士,珍寶、女樂和奴隸都是送給秦公子利大婚的禮物。”

    宮和商是天樞目前最好的兩個女樂,她們這次一起被送給公子利,可見天樞對公子利的重視,只是不知這份厚禮背後打的是什麼主意。

    “宴會之後,巫士就會遵守諾言放我走,對嗎?”

    “自然,如果你想留在秦國的話。”明夷眸光一閃,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什麼意思?”我挑眉疑問。

    “如果你不願意留在秦國也可以和我回天樞,或者去任何一個你想去的地方。”明夷歪著腦袋,伸出兩根玉蔥般的手指,在案幾上行走起來。

    我清了清嗓子沉聲道:“巫士莫要食言。”

    “明夷自問從不食言。”他側眼看著我,冷傲地回了一句。

    我屈膝行了一禮,重新戴上面具從明夷房裡退了出來。

    也許真的是我想太多了,事情可能就跟表面上看到的一樣簡單。

    我暗嘆了一聲准備回房,一轉身卻撞上了一個硬邦邦的胸膛。

    “大膽!”我被人拎著脖頸猛地往後一拉,下一刻齊刷刷五六把劍一下子全都架到了我肩上。

    “收了吧,你們嚇到他了。”一個頭戴黑紗鬥笠的男子喝止了出劍的侍衛,他走到我跟前輕聲問道,“你可是巫士明夷的童子?”

    聽到這個聲音,我的心猛地縮成了一團。

    公子利!他怎麼會在這?!

    我深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現在又不是祭祀,戴什麼面具,還不快摘了!”符舒伸手來抓我臉上的面具。

    我驚懼萬分,忙用手死死地按住面具,心砰地一聲跳到了嗓子眼。怎麼辦?萬一面具被符舒摘掉,我該怎麼向公子利解釋自己的“死亡”,怎麼解釋我這一身巫童的裝扮……

    “小童可是驚擾了各位?”緊急關頭明夷打開了門。

    “符舒!”公子利看了手下一眼,他們齊齊收了劍退到了身後。

    “公子請吧!”明夷把公子利讓了進去,對我揮了揮手,我行了一禮慌忙逃回了自己的房間。

    幸好,幸好沒被發現……

    我撫著心口坐了很久,一呼一吸之間仿佛還能聞到公子利身上熟悉的蘭花香。

    他為什麼會來這裡,他找明夷做什麼?

    晉國趙氏與秦國公族同為嬴姓,本是一宗,如今公子利大婚,趙氏派人祝賀原在情理之中,但公子利此時變裝潛入館驛就有些讓人費解了。

    莫非他們之間另有籌謀?

    我的疑慮尚未得到解答,第二日便和明夷一起被一輛馬車接到了公子府。望著府門口的高大牌匾,我不由心生恍惚。

    眼前的這個地方我來過許多次,上一次跨進這個大門是因為公子利得了幾只鶴鳥養在後院的池邊特意邀我來看,再上一次是請了琴師,再再上次約莫記得是品香,只是沒有一次像今天一樣,邀我來做巫士的童子。

    年少相識,他待我如珍似寶,但凡好的總是第一個送我,但凡我送的再無用的都帶在身上,他向伍封求娶我,我雖不願卻仍舊感念他的用情。

    舉步邁進大門,頓覺今日的公子府比往常多了幾分肅穆。周禮有記,取婦之家,三日不舉樂,思嗣親也。因而,此時的公子府雖然忙碌喧鬧,但卻絲毫不見喜色。

    沐浴齋戒後的第三日,公子利於吉時身著大禮所用的黑色冕服,帶著迎親的隊伍出發去了百裡府,黃昏時分新婦的車隊才緩緩行至門外長街。

    大門正中央,一口三足蟠獸紋雙耳青銅鼎焚著百年香木,青煙繚繞中,兩列秦國巫士立於長街兩側沉聲吟唱著祝歌。年近百歲,名滿天下的楚國國巫帶著童子立於大門左側,明夷帶著我立於右側,四人皆以青紅兩色塗料畫獸紋於面上,念咒符於口中,以通達神靈,震退嫉恨新婦大喜的鬼魅。

    公子利執著紅藥的手從遠處徐徐走來,在他們身後的,是數十個面若春桃的妙齡少女和一車車望不到盡頭的隨嫁之物。

    公子利神情肅然,紅藥腮透紅雲,滿眼喜色,一身繡龍鳳和鳴紋樣的展衣讓她嬌媚之中又添了幾分華貴。

    看著眼前兩個天造地設的人,我暗自欣慰,當日以自己替下紅藥總算還是值得的,起碼如今公子能借著婚事得到百裡氏的相助,只要假以時日,他的抱負,他心中的大業一定都能實現。

    我這樣想著,心中的對他的愧疚之意便少了三分,然而這份坦然和輕松只維持了短短一瞬就被我隨之而來的滿腔感傷掩埋了。

    跟在公子利和紅藥身後的是兩名為首的媵妾,其中一人是絹,另一人頷首垂目看不清容貌,但此刻讓我喉頭哽咽的正是這名女子手中捧著的東西。

    那是一個一尺見方的紅盤,上面赫然放著我昔日愛穿的一件舊衣和一把已經斷了一齒的梳篦。

    公子利臉色淡漠地從我身前經過,我抬首望著他的側臉,一滴淚竟不受控制地落了下來。

    傻子……她活著時罔顧了你的情意,如今死了,你還要帶著她的魂魄入府嗎?

    渭水招魂,你對著這些舊物說了什麼,醉臥河畔的時候,你可聽見了我的嘆息,我的愧疚……

    我嘴裡依舊吟誦著咒詞,眼淚卻忍不住湧出了眼眶,打濕了臉頰也打濕了一顆刺痛的心。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9-30 11:17
第六十四章 訴盡離殤
  

    合婚大禮結束之後,公子利在府中設宴席招待各國使臣,我和明夷跟在黑衣公子身後一同登上了築於高台之上的明堂。

    行至門口,有寺人高聲唱道:“晉國趙氏世子伯魯,攜巫士到——”

    晉國趙氏世子?

    我轉頭看了一眼身邊瘦弱的趙伯魯,心中不由感嘆,想那趙鞅二十幾歲就做了晉國正卿,雄才大略,從善如流,十幾年來權傾晉國,沒想到他的繼任者竟是這樣一副羸弱的身子。

    “衛大夫季達,攜辯士孔孥到——”

    身後傳來寺人的唱詞,明夷的腳步突然一頓,我探頭看他,卻被後面追上來的一個人一把擒住了肩膀。

    “佼奴?是佼奴吧!”一個胖臉,留絡腮鬍的褐衣男子搖晃著我的肩膀,連聲問道。

    我一時有些發懵,便用眼神詢問明夷,明夷呆了呆,側臉避開了我的視線。

    “他叫既濟,是我晉國趙氏的巫士。”身旁的伯魯略施一禮,淡淡地回道。

    “孔孥,不可無禮!”站在胖臉男子身後的文士見狀連忙走了上來,拉著發呆的孔孥給伯魯施了一禮,“季達見過趙世子,家臣魯莽衝撞了巫士,還請見諒。

    伯魯笑了笑,輕聲道:“無妨無妨,今日你我皆是客,兩位請吧!”說完他邁步向堂內走去,兩名男子看了我一眼也快步跟了上去。

    明夷在原地呆站了一會兒,隨後心不在焉地領著我在殿堂右首的一張案幾前坐了下來。

    此時的公子府一洗白日的肅穆,四面牆壁前,每隔兩尺就立著一座紅漆蓮紋燭台,燭台上半月型鏤空雕花罩讓火光變得如夢似幻。殿堂中央,四個半人高的饕餮紋三足青銅大鼎裡,分煮著牛、羊、麋、豚四種大禮用的牲品,一時間湯汁鼎沸,肉香四溢。

    身著各色美服的婢女,來往穿梭在賓客之間,她們手中的美酒正是我平日裡最饞的“梨觴”。公子利府中有一潭古井,井邊種一樹梨花,每年暮春,風過時梨花便會像雪片一般從枝頭飛落,墜入井中。公子命人取井水釀酒,於是便有了這讓我念念不忘的“梨觴”。

    我輕輕抿了一口杯中的酒液,當日覺得這名甚美,如今卻有一絲無奈的宿命之感,飲“梨觴”,訴盡離傷……

    “既然傷心,為何不去告訴他你還活著?”明夷飲了一口酒,輕聲說道。

    “情迷時夢不能醒,但終有一日他會忘了我。那時,他便知道,此刻坐在他身邊的女子才是他真正需要的。”我遠遠地望了一眼坐在青玉案前的公子利,低聲嘆息道。

    “情迷時夢不能醒……”明夷嗤笑一聲,滿飲了一杯酒,又提壺倒滿了我手邊的雙耳杯。

    我仰頭喝下,冰涼的酒液滑過喉嚨,到了心裡卻又變得燙人。

    “你可醒著?”明夷喝著酒不經意地問了一聲。

    我先是一愣,而後微微搖了搖頭:“我的夢已經做了太久,這輩子許是醒不了了。”

    “小兒,你才多大?談什麼一輩子。”明夷半瞇著眼睛晃動著耳杯中金黃色的酒液,笑容迷離,淡漠。

    “巫士喝完酒,話可比平時多了。”雖然我們二人臉上還畫著讓人懼怕的鬼面,但明夷舉手投足間的美態還是引來了旁坐賓客的頻頻側目。

    “黑子那小子沒告訴你?”他引頸又是一杯,“我平生最恨這杯中之物……”

    他想說的是最喜吧,我輕笑一聲,不再理他,轉頭望向席間彩袖翻飛的女樂和各自尋歡的賓客。

    太子鞝沒有來,伍封也沒有來,百里大夫因是女家主人,所以也不在。

    公子利此刻已經走下主位,站在衛將軍身邊推杯飲酒。他的臉很紅,笑得也很大聲,比起之前儀式上的淡漠肅穆,像是換了一個人。

    我遠遠地看著他,希望他是真心享受這一刻的熱鬧和歡喜。

    “你若再這樣看著,他可要過來了。”明夷突然湊了上來,語帶揶揄地說道。

    不料,他話音剛落,公子利居然真的轉了過來,眼神交錯之間,我心中一驚,連忙低下了頭。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很顯然神明沒有聽到我的乞求,公子利別了衛將軍徑直朝我走了過來。

    “利見過巫士!”公子利跟明夷互行了一禮後,在我們的案幾前坐了下來。

    我低眉垂目根本不敢抬頭看他,只盼著他能忽略我的存在。

    “這可是迎親時哭泣不止的小童?”公子利輕聲問道。

    明夷給他倒了一杯酒,點頭道:“正是他,還望公子見諒。”

    “你為何要哭?”公子利用手一勾將我的臉抬了起來。

    我屏住呼吸不敢開口,只是呆呆地看著他。

    “童子的眼睛生得真好,不知巫士是從哪裡得了這樣靈透的人?”公子利酒至半酣,醉意頗濃。

    “從小養大的童子,雖不能言,卻能通鬼神。”明夷看了我一眼,一字一句道。

    他這是喝醉了嗎?我哪裡能通鬼神?

    “方才你是通了哪位鬼神才落淚不止?”公子利痴痴地望著我的眼睛,佈滿紅絲的雙眼竟生出一絲淚光。

    “公子可有思念的故人,小童興許能為公子一顧。”明夷看著我似笑非笑。

    公子利的眼中立馬有了神采,他把我的手合捧在掌心,傾身向前急聲道:“她是秦人,名喚阿拾,你幫我問問她,可怨我害了她?你告訴她,我若知道會有今日的結局,當初一定不會強求她。”

    我心中一慟,點了點頭,閉上眼睛默念著巫咒。

    片刻之後,我睜開了眼睛。

    “你可見到她了,她和你說什麼了?”公子利滿臉焦急。

    我沾了酒水在桌案上寫了一個字。

    “快去拿筆墨來!”公子利對身後的寺人高聲喝道。

    很快就有人呈了竹片和筆墨上來,公子利將竹片一把拂落,頷首從懷中掏出一方月白色的絲帕。那絲帕的一角繡著一朵淡藍色的木槿花,而正中央卻有一塊暗紅色的血跡。

    我眼眶一紅,憶起數月前的一日,他帶了那柄寶石匕首來送我,為了炫耀匕首的鋒利竟不小心割傷了自己的手指。

    當時,我就是用這塊帕子給他包紮的傷口……

    “她說的你就寫在這上面吧!”公子利把絲帕端端正正地展在我面前。

    我怔怔地望著他,心中一時百轉千迴:

    她想說,她從沒有怪過你;

    她想說謝謝你,謝謝你給了年少的她一份如此完整的愛;

    她想說對不起,因為她不該以死亡的方式逃避你的真情;

    她想說她愧疚,因為知道此生已經註定無以回報;

    她想說她痛苦,因為她還活著,卻不敢告訴傷心的你,即使現在你們近在咫尺。

    公子……

    我只願你不要記得我,最好忘了我……

    我深吸了一口氣,提筆緩緩寫下:

    汲井浣髮,君子甘荼,倚水招魂,伊人不壽;

    鴻雁於飛,中心藏之,吉士顧我,何日忘之?

    我寫下最後一個字,公子利仰首一窒,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硬擠出一個微笑,他望著我身後的高牆,輕聲問:“她可還在這裡?”

    我搖了搖頭,他的臉瞬間一片死灰。 “是嘛,走得這樣急……”

    他接過絲帕重新納入懷裡,腳步踉蹌地站了起來,先是苦笑了兩聲,而後望著我笑得越發大聲:“賞!重賞!”

    寺人伸手去扶他,卻被他狠狠地推開,他搖晃著一路奔上主位,站在青玉案前端起一杯酒,對著我身後的牆壁,高聲吟道:“今日利娶新婦,心喜難抑,請眾位與利共飲此杯。”

    一時間,大殿內恭賀之聲不絕於耳,公子利飲了酒,望了一眼身邊端坐的紅藥,便俯在案几上再也沒有起身。

    你與我最好不相識,如此才可不相憶……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9-30 11:24
第六十五章 夢醒時分

 
公子利醉酒之後,明夷不知想到了什麼,苦笑了一聲,嘆問道:“他為你井邊浣髮,渭水招魂,你即便是苦澀不堪的野荼,他也甘之如飴,這樣的人你竟然捨得放手。”

我心裡亂成一片,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一口飲盡杯中“梨觴”站了起來:“我出去走走。”

公子利的府邸沒有太子鞝的大,院落多建在綠蔭環繞之中,我挑了一條小道鑽了進去。為了不讓樹枝折斷冠上的鳥羽,我把巫冠解了下來抓在手上,此刻,這府裡所有人都待在宴堂裡應該不會有人看見我。

月冷清輝的古井旁,一樹梨花正靜靜地等著我。迷濛的月色下,它潔白的花瓣凝著滴滴露珠已經鋪了一地。

虯枝披霧,花落無聲,我低著頭踩著厚厚的落花走到了井邊。

我來到這個世上,便是一無所有的,從小到大身上沒有一樣東西是真正屬於自己的,如今公子大婚我卻也想送他一份賀禮。

世間,武士愛劍,文人愛卷,公子利身兼兩者之長卻獨愛陶塤蒼涼低沉的聲音。

我從腰間的掛袋裡取出一個褐色陶塤,用帕子細細包了埋在井邊。

這是我在華山時自製的陶塤,樣貌雖然醜陋,但音色卻是極好。之前一直帶在身邊,寂寞時拿出來吹吹,如今,不管他日後能不能發現,便權作是我這個“魂靈”的賀禮吧!

我剛剛掩埋好陶塤,卻聽得遠處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此處離侍妾們的院子不遠,也許是來古井取水的婢子。

這裡只有一個出口,我這會兒來不及把頭髮塞回巫冠裡,只能雙手攀住梨樹的一枝粗幹,輕身翻了上去,躲在繁花叢中。

這棵梨樹自公子利出生時便種在這裡,樹干高大,枝繁花茂,因此躲在上面倒不至於被人發現。

我靠著有些扎人的樹幹,聞著夜風裡若有似無的花香,忽然覺得自己此刻的樣子像極了偷爬進來私會佳人的無禮之徒,只盼這佳人取了水之後能快快離開。

淡藍色的月光下,一個身穿煙綠色長袍的女子從樹林裡鑽了出來,她兩手空空並沒有拿什麼取水的器物。莫非她是來賞花的?

我心中一驚,把身子盡量往花枝後面移了移。女子走到井邊坐了下來,不似取水也不似賞花,呆坐了半晌竟取出帕子嚶嚶地哭了起來。

此時夜闌人靜,她的哭聲淒切,讓我的脖頸一陣陣地發涼。 “原來你在這裡……”我猛地一驚,忙用手捏了一把臉,難道我剛才睡過去了?

朦朧間彷彿回到了六年前,我嚇走了蔡夫子後一個人躲在將軍府的樹上哭,他一身白衣站在樹下,說的正是這一句,原來你在這裡……

“你為何現在才來?”樹下女子抽噎著,嬌聲埋怨。我透過花枝朝下望了一眼,便再也不能呼吸了。

伍封依舊穿著他最愛的月白色深衣立在樹下,和記憶中一樣的眉眼,一樣的聲音,但是此刻撲進他懷裡的卻不是我。

他是誰?為何和子昭有一樣的容貌,他又是從哪裡得了這件衣服?我咬著嘴唇,顫抖著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我本不該來,若被人看見了對你不好。”

“我日也盼夜也盼,只盼著你有朝一日能把姐姐忘了,忘了她的好,忘了你對她的愧疚。這樣你才會發現從齊國逃亡到秦國,這一路上陪著你的人不是她,而是我!你把我和伍惠留在臨洮受盡了邊關的風霜寒雨,如今好不容易接我回雍,卻要把我送給他人做妾。我不甘心,不甘心……”女子拼命地捶打著伍封的胸膛,淚如雨下。

“我答應過你,總有一天會把你和伍惠接來雍城同住。這次接你回來,本也沒有打算要把你送給公子利做妾,只是……”伍封突然停了下來,久久不發一語。

只是我“死”了,你才不得已用她來替,對嗎?

伍封的一字一句像是千萬隻蟲蟻在啃噬著我的心,一口一口和著血肉。過去的時間裡,我曾經幻想過無數次我們重新相遇的場景,可無論歡喜還是悲傷,這裡面從來都沒有過別人,沒有眼前的這一幕。

“只是你養的那個小兒死了,對嗎?她為什麼早不死晚不死,偏偏這個時候死了……”女子雙膝一軟癱坐在地上。 “叔媯,你有三分容貌像她,公子利定不會虧待你,這一次是我欠了你。”伍封蹲下來半跪在女子身側,柔聲勸慰道。

“你當初收留她是因為她有三分像我,如今我倒是要靠著三分像她來博寵愛。”女子用手強支起身子冷哼了一聲,“今天他們還讓我端著她的舊物進門,公子利,他只當我是個死人。”

“你性子太過剛烈,這樣想只會傷到你自己。公子仁厚,況且你是伍氏送進府的媵妾,他就算對你無情,權衡利弊也不會虧待你。”伍封把手按在女子的肩膀上,語氣沉重。

女子擦乾臉上的淚水,站了起來,吸了一口氣哽咽道:“你放心,我叔媯不是別人,我懂你的安排,你的抱負,只是心中不甘。你養了那小兒十年,明明是賤民卻硬生生教養成了女公子,為的就是這一天。要是早知道她如此受不起福祿,還不如當初找個命硬些的,那樣也不至於讓你我生別。 ”她說到最後又忍不住啜泣。

伍封嘆了一口氣,攬過她的肩膀:“人已經死了,多說無益……叔媯,自孟媯死後你幫我照料伍惠多年,這份情意我銘記於心。只是今夜過後,你我之間再不能像這般相見了。”

“我知道……”女子俯在他懷裡,半晌哽咽著說了一句,“今天我只問你再要一樣東西。”

“什麼?”

“那個繡了黑色木槿花的香囊。”

“你要它做什麼?”

“那花是用女子的髮絲繡成的,我此番不能與你好合,便是她的緣故,如何還能讓你帶著她的東西,給我!”

伍封沉吟了片刻,從懷中掏出了我當日送他的那個紅色香囊:“你這是何苦……”

叔媯接過香囊,隨手一甩就扔進了古井。 “你這個樣子讓我如何安心出行,我不是答應過你,只要戰事一消我一定回來。”

“你不會食言?”

“小兒,我何曾騙過你。”是誰說他不會騙我,是誰對我許下承諾,幾個月前離別的餘​​音未消,他就這樣輕易地丟棄了香囊,丟棄了我……

他們什麼時候走的,怎麼走的,我一點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我從始自終沒落過一滴眼淚。人的心若是燒成了灰燼,如何還能流出半滴眼淚來……

我爬下梨樹,整個人如墜迷霧。

十年來我像女兒一般崇拜他,像學生一般敬仰他,像少女一般愛戀著他,我讀書識字是為了討他歡心,機關算盡是為了護他平安,捧了一顆心放在他腳下,為的只是能換他回頭一顧。

一個醞釀了十年的計劃,一顆悉心雕琢了十年的棋子,當他以為一切終於塵埃落定,我的死卻打破了他的計劃。

原來,我只是他的一個預謀,一個落了空的預謀。過去的十年我究竟為了什麼而活?現在的我又該往哪裡去?我突然間丟失了自己存在的意義,只能像一隻孤魂野鬼在夜色裡游盪,找不到過去,看不見未來……我是誰?如果我不是他的阿拾,那我是誰?

我蜷縮起身子,靜靜地躺在黑暗裡,有樹葉從枝頭飄零,有螻蟻從眼前經過,而我就像死了一般,消失了,融化進了無邊的虛空裡……

在我閉上眼睛的剎那,一張久違的臉帶著一絲光亮出現在我面前,他捏著我的肩膀將我抬了起來。

“原來你沒死……”他驚訝的表情讓他眉梢的紅雲更加炫目。 “紅雲兒,可喜歡我的這份大禮?”在我暈厥過去前,隱隱約約聽到伯魯戲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9-30 11:26
第六十六章 心傷難醫


    我陷在沉沉的黑暗裡,翻轉浮沉……

    還是那個夢,冰涼刺骨的渭水裡,我仰面躺在蘆葦叢中隨波浮蕩,灰白色的天空有鴻雁哀鳴,久久不去,荒涼的岸邊有白幡招展,空無一人。我嘆息著看了最後一眼,然後閉上眼睛任自己沉入深深的河底。

    為何要貪戀呢,其實早該離開的,不是嗎?

    河水漫過我的身體,蓋過我的眼鼻,有孤獨,陰冷的手將我拖入無邊的黑暗。過去的歲月死死地掐著我的脖頸,記憶裡的暖變成了寒,笑變成了哭,溫柔變成了陰謀,愛戀變成了古井中墨色的木槿花,與我一同沉入水底。

    這一生便這樣了吧,睡長長的一覺,然後一切皆空……

    “明夷,她什麼時候才會醒?”

    “她自己不願意醒,我又能如何。”

    遠遠的從水中傳來轟鳴的聲音,把我從寂靜的深淵裡喚醒,是誰在講話,講得這樣大聲,明明聽不清楚卻轟隆隆的帶著迴響,震得我頭痛欲裂。

    ……

    “呃——”我呻吟了一聲幽幽地醒轉過來,這是哪裡?

    “你醒啦!”

    “唔——”我要開口說話,卻發現嘴巴被人嚴嚴實實地用棉布捆了一圈,根本張不開嘴。

    “你的嘴唇昨天被你自己咬爛了,全是血,我幫你包紮了一下。”

    張孟談怎麼會在這裡?我閉上眼睛想了許久,才隱約記起昨天暈過去之前,似乎看到過他的臉。

    我把手從被子裡拿了出來,在他手心寫道:我在哪?

    “你在館驛,昨天巫士在宴席上等了你一個晚上,後來和世子出來尋你時,才發現你倒在路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之前聽人說你死了,這次突然出現又弄成這副鬼樣子。”

    我搖了搖頭閉上了眼睛,是非因果,前塵舊夢,就算我此刻能開口說話,又哪裡說得清楚。

    昏昏沉​​沉的我又睡了過去,等再次醒過來時,房間裡已是昏黃一片。我用力支起身子站了起來,只一夜的功夫,人好像大病了一場,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力氣,腳踩在地上軟綿綿的,總踏不到實處。此刻,喉嚨已經乾得冒煙,本想拆了嘴上的布條找口水喝,可用手摸了摸,卻發現鼻子以下都被密密地纏了布條,根本無從下手。

    我走到牆邊打開窗戶,窗外是雍城熱鬧的街道,金色的夕陽下,小販們熱情地吆喝著,一條瘸了腿的黃狗從窗下經過抬頭看了我一眼,叫喚了兩聲,顛顛地跑走了,近處三個遊俠兒正圍著一個粉衣女子調笑捉弄,當我的世界天崩地裂之後,其他的人都還好好地活著。

    我傻傻地立在窗邊,驀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格外的刺眼,如果可以,我想要天空積滿烏雲;如果可以,我想要那烏雲裡落下血雨;如果可以,我想要天地色變,萬綠枯槁,只有那樣才應和我此刻的心情。

    也許,我是真的瘋了……

    館驛底下吵吵鬧鬧的人群中,不知是誰高喊了一句:“四姑娘——你別走啊!”這聲音鑽進我的耳朵,在黑暗混沌的世界裡炸起一片亮光。

    四兒!無邪!

    我扶著牆穩了穩自己搖晃的身子,然後,猛地抓起張孟談放在案几上的長袍,踉踉蹌蹌地衝了出去。

    “你去哪?”等我衝下樓來,張孟談和趙伯魯正好從大門口邁步進來,見我這樣不管不顧地奔出來,他急忙大聲問道。

    我這時候一心思要去找四兒和無邪,腳步沒有絲毫停頓,撥開他們兩個就衝出了大門,朝將軍府狂奔而去。

    到了雍城後,我曾經偷偷地到將軍府後門看過,可惜那時牆上空空的並沒有無邪留下來的記號。現在過了這麼多天,他們兩個也許已經到了。昨晚,我沒有去西市的驛站找他們,無邪很可能會按我們之前的約定去公子府找我。

    但昨晚他沒有出現,莫不是被公子府的人當作刺客抓起來了?

    我越想越害怕,腳底一虛差點撲倒在路上。

    “你到底要去哪裡?”張孟談騎了一匹黑駿從我身後趕了上來。

    我沒有理他,只咬著牙拼命往前跑。

    “你以為你能跑得過馬嗎?你要去哪裡,我送你去!”

    我慢下腳步,怔怔地停了下來,他打馬在我面前繞了一圈,俯身一抱將我放在身前:“你這個瘋子,赤著腳就這樣跑出來,扎破了皮,我就把的你腳捆成圓的,看你還怎麼跑!”

    “呃——”我轉頭剛好碰到他的下巴,說不了話只能用手肘頂了他一下。

    “知道了,你指路吧!”

    我食指往前一指,他用一隻手緊抱著我的腰,喝馬飛奔而去。

    到了將軍府門口,我來不及等他扶我就從馬背上跳了下來,疾奔到門邊,牆角上果然有一個用石頭畫的小圈。

    他們到了!

    張孟談一臉迷茫地牽著馬站在我身旁,我轉身雙手一撐翻上馬背,奪了他的韁繩就跑。

    “你等等我!”張孟談急忙快跑了幾步,翻身坐在我身後。

    到了西市驛站時,我一邊比劃,一邊寫,在張孟談的幫助下好不容易說清了四兒和無邪的長相,但驛站裡的人卻說從來沒見過這兩個人。

    四兒,無邪,你們到底去了哪裡?我失魂落魄地從驛站裡走了出來,剛剛回來的力氣一下子又被抽乾了。

    張孟談拉住了我,輕聲道:“我回去派人過來這邊守著,如果有他們兩個的消息就立馬告訴你,可好?”

    我點了點頭,在他手上寫了“公子府”三個字。

    “你是想讓我去公子府打探一下?”

    “嗯——”我接著又寫了幾個字。

    “問問看昨天有沒有抓到什麼刺客?”

    “嗯——”

    “雖然不知道你想做什麼,但我今晚就會派人過去。”

    我退了一步給他行了一禮,他冷哼了一聲,擺出一副臭臉把我抱上了馬:“剛才在巷道裡還想搶我的馬,現在倒是懂起禮來了。”

    我臉一紅,用長袍把自己整個人都遮了起來。

    “你倒好,把嘴巴咬爛就什麼都不用說了,生死之事全然不用解釋。”張孟談遛著馬兒慢慢地往館驛走,走了半天復又問道:“你剛才到了將軍府為什麼不進去?伍將軍可知道你還活著?他上次說要請我喝酒的事,也不知道算不算數。”

    我一聽忙轉頭沖他拼命地擺手,深怕他一不小心就把我還活著的消息告訴了那人。

    “他還不知道?瞧你們之前的樣子還以為你與他有情呢!”張孟談笑著說了一句,我默默低頭不再理他。

    等我們到了館驛門口,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春末夏初,雍城的夜風最是狂躁,路上的行人一個個低著頭,頂著風,神色匆匆地趕路。

    張孟談去馬厩栓馬,我赤腳站在長街上,風把長袍高高地吹起,吹得我睜不開眼睛,吹得我一頭長發在空中亂舞。

    我喜愛雍城這時的風,它充滿了力量,以彷彿可以摧毀一切的姿態席捲著大地,我在風裡虔誠地乞求,乞求它摧毀我心裡的黑暗,吹散我滿心的悲愁……

    在我被狂風吹走之前,一隻手輕輕地搭在我肩上,我回過頭來,先看到了站在五步外的張孟談,而後才看清站在我身後的人。

    那人臉上群情交織,有喜悅,有哀傷,有驚訝,有痛苦,而看在我眼裡只留下深深的恐懼,我雙手一鬆手上的長袍瞬間被風捲走。

    伍封就這樣毫無預計地出現在了我面前,在我最脆弱不堪的時刻……
mewwiekimo 發表於 2012-10-1 01:11
第六十七章 緣起緣滅

“阿拾……”

    眼前的人是我刻進骨血的人,耳中的聲音是我過往歲月中最動聽的聲音,我手足無措地往後退了一步,整個人抖得幾乎站不住。

    “阿拾,是你嗎?”他扳著我的肩膀把我拉向他。

    我艱難地抬起頭,望進他的眼睛,這一瞬,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

    我的眼中只有兩個幽暗的,深不見底的黑洞,那黑洞震顫著呼嘯著越變越大,猛烈的旋風帶著不可抗拒的力量從黑洞深處衝了出來。我的腿突然冷得發木,牙齒開始咯咯作響,一種難以言喻的寒冷侵入骨髓。

    我抓住胸口開始拼命地喘氣,但每一口氣吸到一半就再也吸不進去了。

    我快要窒息了。

    “你怎麼了?”張孟談推開伍封,在我倒地的一瞬,接住了我。

    我拽著他的衣領,想要說話卻只能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

    “這樣呢,這樣會不會好一點?”張孟談扶著我的腦袋,扯開我的領口,轉頭朝館驛裡急聲大呼,“明夷!明夷!”

    “阿拾……”伍封焦急地蹲下身子,用手來摸我的額頭,看著他越來越近的手我喘得更加厲害。

    “伍將軍”,張孟談抱在我背上的手猛地一緊,將我整個攬進懷裡,“巫童突發惡疾,恐對將軍不利,還請速速避離!”

    “巫童?不,她是阿拾!”伍封突然瘋了一般伸手來搶我。

    “將軍,請自重!”張孟談抱起我,旋身避開。

    “你……”

    伍封還來不及說話,明夷已經從館驛裡奔了出來,厲聲喝道:“你們在做什麼,是要害死她嗎?快放下來!”

    張孟談聞言把我放了下來,此時我已經神志不清,依稀聽到明夷惡狠狠地說了一句:“打暈她!”

    然後,我便如願地暈了過去……

    是夜,我醒來時安然地躺在床上,嘴上的紗布已經被解開了。

    床頭,張孟談抱著一個小陶罐靠牆睡著。

    我稍微翻了一下身子,他隨即醒了過來:“你醒了?快,先把藥喝了。”

    我坐起身子接過陶罐,輕聲道:“我沒事了,你回去睡吧!”

    “先喝藥吧,明夷熬了一個多時辰。”

    我舉起陶罐湊到嘴邊,藥汁碰到嘴唇上的傷口,痛得我一陣陣地發顫。

    “要是痛,就哭出來吧!”張孟談輕輕地拍著我的背。 ~

    我一口氣把藥喝完,把陶罐遞給了他:“我沒事,你不用守著我,去睡吧!”

    他把罐子放在身側,雙手交叉在胸前,輕笑道:“這就是我的房間,你讓我上哪去睡?”

    “那我回自己的房間。”我掀開被子想要下床,卻被他一手牢牢按住。

    “你消停會兒吧,今天快要被你嚇死了!好好的,怎麼會驚恐過度到窒息呢?”

    “是明夷說的?”

    “嗯,你為什麼會怕伍將軍?”張孟談盯著我的眼睛,沉聲問道。

    “你告訴他我是阿拾了?”我拉著他的手,急問道。

    “我什麼都沒說,明夷說你是他從小跟在身邊的巫童,因患有痼疾才會失態。”

    “那他信了?”

    “他自然是不信,雖然蒙住了嘴巴,但他從小看著你長大,如何能瞞得過去。”

    “他現在人呢?”我心中一痛,低聲問道。

    “伍將軍原本是來找世子的,如今見了你便不肯走了,現在人還在大堂裡坐著,非要你親口告訴他,他才相信你不是阿拾。”

    我掀開被子,披衣下床。

    “你又要去哪裡?”張孟談拉住了我的手,我回看了他一眼,把手輕輕抽了出來:“我要看看他。”

    我推開門,就著走道上昏暗的燈火摸到了轉角。

    可這時,我的腳卻不自覺地停住了。

    我這是在做什麼?難道昨晚看得還不夠多嗎?難道傷得還不夠深嗎?

    不,我只看一眼,再看一眼……

    我緩緩吐了一口氣,又往前走了兩步,用手扒著牆壁探頭去尋他。

    白日喧鬧的館驛如今空蕩蕩的,昏暗的大堂裡只點了一盞暗黃色的油燈,他獨坐在斑駁的光影裡,散亂的長發遮去了大半張臉。

    半年前的一別,再見已恍如隔世,他靜靜地坐著,我遠遠地望著,午夜的風嗚咽著穿進門縫,挑動著忽暗忽明的燈火。

    阿拾,我來帶你回家……

    阿拾,你是我求之不得的奢望……

    阿拾,卸下你的硬殼和尖刺,若你害怕,便由我護著你……

    阿拾,阿拾……

    往日的記憶排山倒海般朝我奔湧而來。

    “阿拾!”

    我慢慢地抬起頭來,原本端坐在案幾前的人不知何時已近在咫尺,一呼一吸之間全是他的味道。

    伍封猛地一把將我緊緊地抱在懷裡:“你還活著,還活著……”

    我呆呆地望著頭頂脫漆破敗的木梁,突然很想開口問他,你在我腦中說的那些話,到底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

    “阿拾,你說話啊……你可是在怨我?”他抱了我許久才發現我的異樣。

    “伍將軍,巫童既濟是不會說話的。”明夷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後,他輕輕地把我從伍封懷裡拉了出來,“不管將軍此刻眼中看到的是誰,這都只是一場幻境,巫童的這張臉不過是將軍心中的思慮所化。”

    “阿拾,你告訴他,你是阿拾,你不是我的幻覺。”伍封捧著我的臉,急切地向我求一個答案。

    我看著他木然地搖了搖頭,他的臉瞬間頹敗,原本閃爍著點點星光的眼眸遽然隱入了黑暗。

    “伍將軍,逝者已逝,強求也是無用,不如放手吧……”明夷空靈的聲音襯著搖曳的燭火讓此刻的一切猶如一場朦朧虛幻的夢境。

    伍封用手指輕輕地撫摸著我的眉眼,他輕笑著,一如記憶中的溫潤。
我們就這樣對望著,仿佛過了一世。

    最後,他又變回了那個波瀾不驚的上將軍伍封,他默默地朝明夷施了一禮,然後推開門大步走了出去。

    我干涸了許久的眼淚在他關上門的一剎那,像不受控制的洪水從眼眶中奔湧而出。

    夜盡,夢醒,人散,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窗戶照進昏暗空蕩的館驛,我才驚覺臉頰上的淚痕早已冰冷一片。

    也許是時候離開了……
mewwiekimo 發表於 2012-10-1 01:12
第六十八章 去國遠行

當我坐著馬車,緩緩地駛出雍城時,不禁感嘆世事的無常。

    來了又走了,見了又散了,千裡迢迢地回來仿佛就是為了奔赴一場痛徹肺腑的離別。

    我像是個被掏空了的人偶靠坐在馬車上發呆,明夷也只閉目養神默不出聲,張孟談起初還端坐著,後來憋不住就跑到外面與車夫同坐了。

    車外,山雀子悠悠地發出婉麗的啼聲,泥土的潮氣混合著野草和樹葉的芳香竄進我的鼻子,我掀起帷幔的一角朝外望了一眼,隱約有一抹白色的身影騎著馬立在路旁高高的崖壁上。

    “你以為他昨夜信了我的話?”明夷閉著眼睛淡淡地說了一句。

    “他已經知道我是誰。”我望著那一抹越來越小的影子,幽幽地說道。

    “那你為何不認他,他才是你回秦的理由,不是嗎?”明夷語氣淡然,仿佛所有事都已被他看穿。

    “我以為我可以接受他任何的解釋,任何的安排,但是我錯了,我做不到無欲無求,做不到甘之如飴地活在謊言裡。所以,至始至終,我都沒能明白瑤女的選擇……”

    我嘆息著說出了瑤女的名字,原以為明夷不會應我,沒想到他卻毫不避諱。

    “她和你不同”,他睜開眼睛,絕美的臉上沒有一絲塵世間的情感,“她死了便是圓了她的夢,與其活在痛苦的現實裡,不如死在幸福的幻覺裡。”

    “她心裡的那個人是誰?”

    “這重要嗎?”明夷看了我一眼,反問道,“小兒,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非要求一個**裸的真相?”

    我沉默,明夷又問:“真的不和我回天樞?”

    我搖頭:“我此番若再回去,就沒那麼容易出來了吧?”

    明夷笑了一聲,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出了雍城往南,坐船順流而下,不過幾日就走了將近一半的路程。可是行程雖快,但伯魯的身子卻吃不消了,因此眾人決定在高陵城上岸,改走幾天陸路。

    車輪滾滾,從白日走到了黑夜,月亮升起時一行人在一處平地上扎了營,升火煮起了稷食。

    伯魯坐了一天的車,樣子雖比坐船時好些,但臉色依舊蒼白,他垂手坐在篝火前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明夷說著話。明夷側著頭微笑,神情寧靜而安詳,似乎只有和伯魯在一起時,他才是個活生生的人,有靈魂有溫度。

    “小兒,別發傻了,陪我去抓魚如何?”張孟談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得很熱情。

    我點了點頭,把篝火讓給了眼前的兩個人。

    說是抓魚,其實對我來說,不過是換了一個地方發呆。張孟談脫了上衣,挽了褲腳踩進河水裡,寬肩窄腰,月光照在他光裸的背脊上,映出精壯發亮的肌理。

    “你為何穿了胡人的褲子?”我問。上衣下裳是中原男子一貫的裝束,而褲子是戎狄的服飾,士族若穿了是會被人恥笑輕賤的。

    “這樣騎馬方便些。”他猛地將劍插進水裡,隨即一條銀色的大魚被死死地定在了劍尖,“接著——”可憐的魚兒掙扎彈動了兩下後就被扔到了我身邊。

    “你離了秦國要去哪裡?”他站在幽暗的河水裡隨口問了一句。

    我沉默了片刻回道:“晉國。”

    “你要和世子回新絳?”他刺了一條魚舉著寒光四射的劍走上了岸。

    “不,我只是想找個安靜的地方住下來,如果待在晉國,也方便你把無邪和四兒的消息帶給我。”

    “那找到他們以後呢?”

    “我不知道。”我漠然地搖了搖,對於未來我已經完全迷失了方向。

    “那就別想了,走吧,我給你燉魚湯去!”張孟談把兩條魚開膛破肚在河水裡洗了洗,笑著說道,“我燉的湯可比那稷食、野菜羹好吃。”

    “我嘴上有傷,沾不得葷腥。”

    “你不早說!”他語氣頗為懊惱。

    “我燉了你吃不就行了。”我站起來接過他手裡的魚,衝他笑了笑,“走吧!”

    “你想開了……”見到我的笑容他先是一愣,而後沉聲問道。

    “是不願再想了。”我轉身和他一前一後慢慢地走回了營地。

    乳白色的魚湯在銅锜裡汩汩地冒著泡,香氣把失蹤了好幾天的黑子引了過來。他給一旁的張孟談行了一禮後大喇喇地坐到了我身邊:“丫頭,我幾天不在,你怎麼搞成這副鬼樣子了?要是有人欺負你了,告訴哥哥,哥哥幫你去揍他。”

    我搖了搖頭給他盛了一碗魚湯:“這幾日你去了哪裡?”

    黑子抬頭看了一眼在旁邊喝湯的張孟談,湊到我耳邊輕聲說了一句:“秘密。”

    我也不細問,用腳踢了踢他:“去把世子的碗拿來,就說我給他燉了藥。”

    黑子脖子一仰,把碗裡的湯咕咚咕咚喝了干淨便應聲走了。

    “你怎麼連世子都騙,這魚湯哪裡是藥?”張孟談又給自己盛了一碗,狐疑道。

    我從隨身的小袋子裡取出幾根干枯的草藥,用手輕輕掰斷扔進了湯裡:“這不就是藥了!”

    我話音剛落,張孟談突然收了臉上的笑容,提劍衝著四周黑暗的林子大喝了一聲:“出來!”

    十幾個兵士全都把劍拔了出來,小小的營地一時間寒光四射。

    有刺客?我心中暗驚。

    這時我身後的灌木叢突然動了一下,我急忙從地上跳了起來。

    從暗影裡陸陸續續鑽出來六七個披頭散發,衣衫襤褸的乞兒,他們中大的不過十來歲,最小的甚至連站都站不穩。

    看著士兵們手中的利劍,他們瑟縮著身子擠成了一團,沾滿了黑泥的小臉上只留下一雙雙黑白分明,恐懼萬分的眼睛。

    “你們是從哪裡來的?”伯魯見狀走了過來,輕聲問道。

    孩子們嚇得倒退了好幾步,一個三四歲大的孩子雙腿一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走過去想把他抱起來,一個十歲出頭的孩子卻攔在了我身前,他戒備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抱起地上的孩子,回道:“瑕城。”

    是個女孩,還是晉人,他們怎麼會在秦境?

    “別怕,我們也是從晉國來的。”伯魯讓士兵把劍收了起來微笑著問道,“你們怎麼會躲在這裡?”

    “秦人燒了我們的村莊,搶了我們的糧食,我們是逃出來的。”女孩回道。

    “那怎麼會逃到秦國來?”

    “都是阿羊帶錯了路……我們在山裡迷路了,回不去了。”一個男孩突然放聲大哭。

    叫做阿羊的女孩低著頭,緊緊地咬著下唇,伯魯拉了她的手問:“阿爹阿娘呢?”

    “死了……”她擦了一把眼淚哽咽道。

    “你爹娘死了,可我阿爹還沒死,他逃出去了。貴人,求求你送我回去吧!”男孩跪在地上拼命地磕頭,其他孩子也都跪了下來,營地裡頓時哭聲一片。

    伯魯的臉上寫滿了痛楚,他擦干女孩臉上的淚水,高聲道:“我帶你們回去!”

    瑕城是秦晉邊境的一座小城,太子鞝的軍隊就駐扎在瑕城附近。殺人燒村,難道吳王夫差沒有退兵?秦、晉、吳三國已經開戰了?!

    伯魯讓士兵把孩子們帶到了不遠處的一片空地上,又派人端了一鍋煮好的稷食給他們。

    看著狼吞虎咽的孩子,我輕聲問身邊的張孟談:“吳王攻晉了?”

    “吳王應了晉魯兩國會盟的邀約,周天子已經許了他們兩個月後在黃池會盟。”

    “那秦軍……”

    “秦軍想來也應該退了,燒村搶糧恐怕是太子鞝臨走前的泄憤之舉。”

    這倒很像是太子鞝會做的事。他這次暗中聯絡了巴蜀兩國聯軍,不顧國君和大夫們的反對執意出兵晉國,本想著一戰揚名鞏固自己的太子之位,沒想到仗沒有打成,反而讓公子利與百裡氏結了姻親,趁虛奪了他北面的兵權。

    可恨他自己無能,還讓這幫孩子莫名其妙地成了他怒火的犧牲品。

    “要不要和我做場比試?”我腦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什麼比試?”張孟談疑問道。

    “抓魚。”我不等他回答又衝黑子喊道,“黑子,我們抓魚去!”

    伯魯喝著我的魚湯,對身邊的明夷輕笑道:“她還是吵一些看著舒服。”

    明夷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說了一句:“她在逃。”

    =============================================================================

(*^__^*)第二卷《晉國卷風起天闕》一起感受阿拾破繭成蝶後的絢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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