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竹書謠之阿拾 作者:文簡子(連載中)

uuuuuuuuuu 2012-6-24 17:30: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83 50081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9-23 17:32
第三十九章 情深何解


    送別了張孟談,我和由僮並肩駕著馬車行在荒草叢生的東郊。

    雍城的東面臨近渭水,春日里,成群結隊的少女會來這裡采葛、遊戲,多情的少年會悄悄地躲在半人高的茅草叢中,偷看自己喜歡的姑娘。但如今日近隆冬,在嚴寒和冰雪的摧殘下,原本綠茵茵的草地變成了一望無際的荒原,沒有嬌顏,沒有歡笑,只有抹不去的暗淡和叫不破的寂靜。

    “由僮,這兩日太子府可有什麼動靜?”我問。

    “家主已經處理妥當,姑娘無需再擔心。只不過……”由僮欲言又止。

    “不過什麼?”

    “只不過幕後主使之人還沒有半點線索,國君對此極為惱怒。現在秦宮裡,太子極力主張攻晉,將軍與公子利則全力反對,國君的意思大家也都猜不透。吳王夫差的大軍已經快要抵達晉國邊境了,如果秦國這次真的要參戰,怕是要早做打算,盡快屯兵東境。”

    “你也希望秦國此次能與晉國一戰?”

    “趁晉國危亂之際以攻之,雖不道義,但機會難得。”由僮的語氣堅定冷靜,看來在這件事上,他其實是支持太子鞝的。

    “隆冬苦寒,大地枯槁,現在雍城外天天都有人餓死凍死,此時如果再起戰火,黎民如何還能活得下去。再說今年不是豐年,穀倉裡的糧食尚且不夠,一旦起了兵戎對秦國也很不利。”

    聽我說完,由僮久久不語,正如猛虎渴望嘯震山林一樣,由僮和所有的秦軍士卒一樣,他們心中最大的渴望就是能上陣殺敵,建功立業,黎民的生死從來就不是他們需要考慮的。

    “秦晉之戰,是打還是不打,就留給國君去定奪吧!”我不想和他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結下去,於是轉而問道:“你可知獻舞的蘭姬如今怎麼樣了?”

    “那女人背後有各國權貴的勢力,太子不敢將她怎麼樣,昨日便已經放出去了。”

    “哦,那瑤女……”我遲疑了半天,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

    “死了。”由僮雙眉一皺,吐出兩個字。

    我雖然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結局,但遽然聽到時,心中仍是一震:“死了啊……怎麼死的?”

    “她在太子府受了多日酷刑,但始終沒有說出幕後主使之人,太子覺得留著她也沒用,便拔了她的舌頭,勒死了。”

    “拔了舌頭……”

    “太子鞝說,既然她活著的時候什麼都不願意說,那死了就更用不著舌頭說話了。”

    我聽了由僮的話,乍然間有些恍惚,記憶裡溫婉美麗的瑤女不見了,留下的只是一張不斷晃動的空蕩盪、血淋淋的嘴。

    人不管現在活在哪裡,走完了這蒼茫一世,總是會有再相見的時候。到那時,沒了舌頭的瑤女要如何面對心中那個懂她、憐她、害她的良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如今就連這份等待的思念都沒辦法說出口了嗎?

    “女公子可願隨我去個地方?”由僮見我發楞,回頭輕聲問了一句。

    “去哪?”

    “去了便知道了。”他不等我回答,突然調轉車頭往雍城東面急駛而去。

    馬車跑了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就到了一條小河邊,由僮勒緊韁繩將車停了下來。

    “這是哪裡?你為何要帶我來這裡?”我步下馬車環視了一圈,疑問道。

    “這裡叫桃花渡,我想帶女公子來見一個人。”由僮拴好馬車,站在我面前沉聲回道。

    “誰?”

    “她在那邊的​​桃花樹下,女公子見了便知。”

    我心中一慟,拎起裙擺飛奔了過去。

    桃花渡,落盡桃花空餘枝,一川寒水,默默繞孤墳。寒風中,枝幹扭曲的桃樹下,沒有人在等我,等我的只是一座孤零零的新墳。

    瑤女,躺在黃土之下的是你嗎?

    你與他相遇在汾水河畔的桃花樹下,丟了魂,失了心,如今就算為他死了,能葬在這桃花夾岸的地方應該也會高興吧……

    “昨日我在亂葬崗裡找到了她,雖說少了舌頭,但這樣至少還能給她一處棲身之所。”由僮不知何時已經走到我身邊,他的臉無喜無悲,但聲音卻透露出了一絲哀痛。

    “嗯,這裡很好。”我望著眼前的一川流水點了點頭。

    “這裡到了春天,景色是極好的。今年春天,我和她來過一回,從這一頭望到那一頭全是艷桃,雲霧一般。”

    由僮的話讓我驀然一驚,低頭細看,墳前的木牌上竟赫然刻著“吾妻瑤”三個字。

    “由僮,你和瑤女……”

    “以前在府裡時,我曾私下向她求過親,可惜她不喜我。”由僮苦笑了一聲,蹲下身來抓了一把新土添在墳頭,“現在立了這牌子,說不定,她還是不高興。”

    我望著身旁的由僮怔怔地說不出話來。伍封不在時,我得知瑤女是晉人的細作後,第一個便告訴了他,此後諸般設計也都是和他商議的結果。他既對瑤女有情,又要對伍封效忠,私情、忠義相交之下,他當時所受折磨勝我何止百倍。 “對不起……之前的事情難為了你。”

    “我被私情蒙蔽了雙眼,險些害了家主,其罪當誅!由僮在此盟誓,只待心中餘願一了,必以死謝罪!”由僮屈膝跪倒在地,眼圈泛起了紅絲。

    “如果這是你的錯,那府裡的人,包括我在內,哪一個能逃得掉?你對家主的忠心從來沒有人會懷疑!”

    我傾身扶他起來,他卻依舊挺身跪著。 “謝女公子體察,只是由僮還有一事希望女公子能夠如實相告!”

    “何事?你儘管問便是。”我把由僮扶了起來,他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女公子今日為何會來求見晉人謀士?此事可與那獸面公子有關? ”

    “你就是想問這個,才帶我來見瑤女的?”由僮垂首不語,算是默認了。我嘆了一聲氣,心道,眼前的這個人,他在私情和忠義面前,忍痛選擇了忠義,但如今冒險掩埋瑤女的屍身,卻也讓我看到了他的一片真心。面對這樣的他,我已不忍心再用謊言來欺瞞。

    “月前,我與公子利外出時,撞見瑤女私會晉人預謀行刺太子鞝。但事後,我沒有告訴將軍和你,其實我當時的行踪已經被獸面公子發現,他和蘭姬意欲殺人滅口,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聞到獸面公子的衣服上熏有奇香。昨日,我在市集上恰巧得到了這種香料,剛剛聽張孟談說,這香是晉國智氏宗主智瑤最喜用的熏香,一擲千金從西域買進,只供他一人使用。你既與瑤女親厚,必然知道,瑤女當年正是晉國智氏送給公子利的歌伎,所以這獸面男子很有可能會是智氏的人。”

    “智氏宗主,智瑤?瑤女……她是用了他的名!”

    “嗯,這是我現在找到的唯一線索。”

    聽了我的答案,由僮突然開始發笑,他原本平淡鎮靜的臉上漾起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那笑聲由小變大,後來竟生生笑出了眼淚。 “原來是他……傻丫頭!他是比天還高的人,你如何這般傻,智氏智瑤?!哈哈……”由僮最後看了一眼瑤女的墳,仰天大笑而去。

    看著由僮漸漸遠去的身影,我不由在想,如果當年在桃樹底下救了瑤女的人不是智瑤,而是由僮,那麼溫柔善良的她,此刻定是夫妻和睦,兒女繞膝。她會有一個溫暖的家,一個疼愛她的夫君,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躺在幽暗陰冷的地底去追思她無望的愛情。

    可惜,人生沒有如果,有的人,她心裡的花只開一次,一次之後,便寧可荒蕪;後來的人,傾盡愛憐,卻只能看著她荒蕪死去。

    愛究竟是什麼,我突然開始迷惘……

    回來的路上,我和由僮約定,從此以後,桃花渡邊的那座孤墳將是我們兩個永遠的秘密。以後,每年桃花開的時候,我們會帶一壺酒一起去那兒見一個故人。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9-23 21:46
第四十章 長恨別離
  

    我們的車還沒到府門前,就遠遠地看見胖丫守在大門口。

    “女公子,你可回來了。”我剛一下車,她就忙不迭地迎了上來。

    “怎麼了,可是沒買到降真香?”我向由僮點了點頭,他行了一禮退下。

    “不是香的事,是將軍回來了!他急著找你,說是一見到你,就讓你趕緊去書房。”

    “知道是什麼事情嗎?”

    “奴婢不知,女公子你還是趕緊去吧!”

    “知道了!”我將身上的外袍脫下來交給胖丫,自己整了整衣襟,快步朝書房走去。

    伍封這麼急著見我,莫非是國君已經決定要出兵伐晉了?

    “將軍,你找我?”我脫下沾滿泥土的鞋履,著襪進了書房。房內,伍封正與一個文士模樣的人交談甚歡。

    “你來的正好,快來見過百里大夫!”伍封朝我招了招手。

    百里氏一族是五羖大夫百里奚(1)的後人,自穆公時就是秦國的名門望族。在秦國,伍封雖然手掌上軍十萬兵馬,但畢竟身是楚人,根基不深。十幾年來,他能在秦國掙得一片天地,除了公子利的關係外,這位上大夫對他也是極其重要的。

    “百里大夫敬好!”我跪地行了頓首禮。

    “善,幾年不見小丫頭越發明媚了。”

    “息冉兄過獎了,阿拾不懂規矩,以後還要請你多加管教。”

    八歲那年,百里大夫曾經開口向將軍討要過我。最後雖然被婉拒,但是之後的日子裡只要他來府上,我總是藉口避開,今天避無可避,實在有些尷尬。

    “子昭,你看,過了這麼多年,這丫頭還是不喜我啊,眉頭皺得這麼緊!”百里大夫看著我捋鬚笑道。

    “不喜你也無妨,只要能與你家貴女親近不就好了。”兩人說完相視大笑,我也只能陪著笑了幾聲。

    “我家紅藥雖說從小嬌慣,但如今長大了倒也稱得上淑德,阿拾乖巧懂事,她們二人將來定能相互扶持。”

    “就像你我二人這般,福難同當。”

    “福難同當,哈哈哈,善,大善!七日後,百里府會派車來接,子昭此番可以安心禦邊了!”

    “有勞息冉兄!”

    “放心吧!愚兄祝你早日凱旋歸來!”

    “謝兄長!”

    百里大夫的心情看上去很好,伍封雖然滿臉笑容,但總覺得少了些生氣。

    等伍封送了百里大夫,回到書房,我還傻傻地跪坐在原地。

    “可是沒想明白?”

    “請將軍示下!”

    “我不日便要西行了,在此期間我囑託了息冉兄代為照顧你。”

    “我不需要人照顧,我要留在府裡!”我把頭一偏倔強地回道。

    “吳國的大軍已經快到晉國東境了,太子鞝也已經領軍出征。國君為防止西面的戎人趁亂偷襲,已經命我統兵駐守。戰事一觸即發,府裡的近衛到時候我會盡數帶走,萬一動亂之中有流民入府搶掠,你叫我如何放心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

    “那你帶上我?”我伸手拉住他的袍袖將自己依​​向他,“我不怕邊塞冰寒淒苦,只要和你待在一處就好。”

    伍封長嘆了一口氣,握住我的雙肩,柔聲道:“說什麼傻話,戰場上刀劍無眼,帶著你只會讓我分心。紅藥是百里氏的嫡女,長你五歲,你自小除了四兒就沒有別的玩伴,藉這次機會也該認識一些別家的貴女。”

    他神情,語氣異常篤定,我便知道,就算我繼續堅持也沒辦法再改變他的決定了。

    “七天後我就要出發了,這幾日你可有想做的事?明日,我帶你去渭水鑿冰?或者你想去摩崖山行獵?”

    “我不想去。你幾時回來?”我胸口悶悶的,喘不過氣來。

    “最快也需三個月,一旦秦晉開戰就不可知了。”

    “真的不能帶著我?”

    “阿拾……”

    “好了,我知道了。”面對即將的離別,我的心裡湧起一絲隱隱的不安,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卻又說不出來。

    “一旦兵戎消了,你要盡快回來,我等你。”

    “好,”伍封雖然笑著,但兩道劍眉卻不自覺地蹙在一起,“我不在的日子,你好好照顧自己。”

    “我知道。”

    伍封領命禦邊,因而歲末的祭祀也就取消了,府裡上下突然閒了下來,後院的僕役們多少有些失落,而此時,將軍府的另一處院落卻因為家主的離開而熱鬧繁忙起來。

    由僮和他所在近衛隊此次要隨將軍出行,在雍城憋了半年多的士兵們,聽說能回邊關抗擊戎人,個個都顯得精神奕奕。

    豫狄是府裡的下等軍士,按理輪不到他隨軍出行,但我知道他一心想要建功立業,所以在他來求我之前,就已經讓伍封格外通融,許他進了出行的隊伍。

    有的人,他心裡藏著一把火,如果不能在戰場上肆意燃燒的話,總有一天會燒了他自己,燒了別人。

    與豫狄恰恰相反,無邪自打聽說府裡的近衛隊要西去禦戎,就早早地到我院子裡來纏我。耍賴,耍狠,耍陰,看他把全套功夫做了個遍,我才笑瞇瞇地告訴他,以他現在的資歷,若想要去抗戎,估計還要熬上兩年。

    無邪知道後,高興地上躥下跳。看他那開心勁,我不禁想,如果兩年後,他和豫狄一樣同我自請殺敵,那我該怎麼辦,我會放他走嗎?

    不,我想我不會答應!無邪這一生不需要功名榮華,平安一世就足夠了。

    七天的時間,伍封一有空就會來院子裡陪我,和我一起烤烤火,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從吳國回來才沒幾天,現在又要領兵駐守西境,他這幾日彷彿一下子老了好幾歲,連看我的眼神也總帶著一絲哀慟。

    七天的時間轉眼即過,伍封還未領兵出城,百里府的馬車就已經到了門口。

    四兒依舊還未回來,所以胖丫替我收拾了幾件常穿的衣服,隨我一同前往百里府。

    現在,站在唯一需要道別的人面前,我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說珍重。

    “你這個樣子,讓我如何安心離開?我不是答應過你,只要戰事一消,我就即刻回來。”伍封擔心地看著我,他深陷的眼窩和眼下疲倦的青紫色,讓我越發難過。

    “你不會食言?”我想要撲進他的懷裡,告訴他我有多不願意他走,但在整裝待發,披甲執劍的上千士卒面前,我什麼都不能做。

    “小兒,我何曾騙過你?”

    “我信你。西塞天寒地凍,醫潭說帶著點白芷有驅寒祛邪的功用。”我從懷裡掏出一個紅色繡木槿花的香囊遞給了他,“今年春天采了茜草染了兩尺紅羅一直留在屋裡,​​前日里想起來就做了這個香囊,這次只能由它代我陪著你了。”

    “墨色的木槿?也只有你這小兒能想得出來!”伍封用拇指摸了摸香囊上兩朵並蒂木槿花,笑著把它掖進了懷裡,“行了,這下你可安心了?”

    我點了點頭,行了一個大禮道:“阿拾拜別將軍,祈願將軍早日得勝歸來!”

    “去吧,莫叫百里府的人久等。”

    “諾!”

    我坐上了百里氏的馬車,放下簾幔的一瞬,我便落了淚。馬車漸漸地駛離了將軍府,胖丫許是第一次坐馬車,一直興奮地東看西瞧坐不安穩,相形之下更讓我心生落寞。

    “女公子,你別難過了,家主不是答應你了嘛,他很快就會回來的。”胖丫說完見我依舊皺著眉頭又笑著問道:“女公子是不是難過家主沒看出來,那墨色的木槿花是你用……”“胖丫!”我出言阻止了她:“有些話不該你說,記得待會兒到了百里府,別那麼多話。”

    胖丫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凝住了,她怔怔地看著我,像是受了不小的驚嚇。

    我示意她附耳過來,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到了百里府不要亂講話,他們門庭大了,規矩也多,你要是一不小心說錯了話,小心小命不保。”

    胖丫聽完撲地一聲跪倒,打著顫地說:“奴婢不敢……”

    “快起來吧”,我把她扶了起來,笑盈盈地看著她,“看把你嚇的,平日裡的豪氣都去了哪裡?”

    “女公子,如果說錯話的奴婢都要被殺掉,那百里府有多少僕役也不夠用啊?”

    “你倒是聰明。大府裡最忌諱的就是人多口雜,我看你平時在將軍府散漫慣了,現在可要打起精神來,把該做的規矩都做好。”

    “諾!”

    “行了,這規矩等下了車再做吧!你今年幾歲了?什麼時候進的府?”

    “禀女公子,奴婢今年十七,進府有七年了。”

    “那我以前怎麼都沒瞧見你?”我驚訝地問。

    “奴婢剛進府的時候被分給了庫房,頭三年都在庫房裡守著呢!”

    “庫房離校場近,難怪前兩日看你和府裡的侍衛們格外親近,原來是打小就認識了。”

    “那幫猴崽子光屁股的樣子我都見過。”

    “什麼?”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不是偷看他們洗澡了吧?”

    胖丫咧開嘴大笑起來,漏了一顆門牙的笑容看上去特別有趣,她神神秘秘地湊到我耳邊:“那天,我剛進​​將軍府,跟在家宰後頭去庫房領差,沒想到路過操校場的時候,看到二十多個人赤條條地站在雪地裡,我當時嚇得,捂著臉就跑了。”

    “然後呢?”

    “然後他們也跑了。”

    “哈哈哈哈……”我忍不住大笑起來,胖丫想了想當時的場景也樂得直不起腰來。

    百里氏的人掀開簾子第一眼見到的便是我和胖丫大大的笑臉,所以後來百里府裡的奴婢們都在背地裡議論,說那伍氏族女因為能有機會入住百里府已經高興瘋了。

    備註(1)五羖大夫百里奚:百里奚是秦穆公時期著名的政治家,史書上有很多關於他的記載,有興趣的大大可以查閱看看。羖,音同谷,意為黑公羊皮,當初秦穆公為了不讓楚成王發現百里奚的才華,就拿五張羊皮,以奴隸的價格贖買了他。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9-23 22:57
第四十一章 大府深宅
  

    我到百里府後,很快就有嬤嬤引我住進了一間靠近後堂花園的房子。雖說,此時正值隆冬,百草盡枯,但園子裡的幾樹梅花卻開得正好,虯枝勁節,紅艷吐芳,只要我推開窗便能聞到梅花若有似無的香氣。

    “女公子請先在這裡安置,炭火和熱水馬上就會有人給您送來。”引領我進府的是個四十多歲的老嬤嬤,說起話來很是和善。

    “謝謝嬤嬤,不知我何時能去拜見你家家主和夫人?”我把隨身帶來的東西都交給了胖丫,自己在案幾後的蒲席上坐了下來。

    “家主此刻不在府裡,夫人說,晚些時候會有人來領女公子到前面的集雅堂與他們相見。”老嬤嬤垂首站在一側恭敬地回道。

    “如此這般便最好了。”我示意胖丫賞了那嬤嬤幾枚錢幣,她喜不自禁地接過,跪地行禮道:“謝女公子賞,女公子這兩日若還有什麼需要的,儘管打發婢子來找老奴。”

    “那就先謝過嬤嬤了!”我微笑著回道。

    “老奴告退。”

    等老嬤嬤走遠了,胖丫忍不住讚歎道:“這百里府果然不一樣,擺的用的可不比我們將軍府好上一大截!剛才那老嬤嬤也是,領子都是用色帛縫的。真好,不像葛麻的領子到了冬天磕著疼。”

    “你的領子磕著疼了?”我一邊問一邊去掀她的領子。

    “沒,沒,我說笑呢。”胖丫躲閃著卻依舊被我看到了她脖子上的一圈紅印子。

    “別躲了,我都看見了,抓得那麼狠都破皮了。”

    “我脖子肉多,磕著癢就忍不住拿手去撓。”

    “我這會兒手頭沒現成的料子,等回去了也給你一尺色帛繡在領子上,省得你羨慕別人家的嬤嬤。”

    “謝女公子,那到時候就要換成府裡那幫小丫頭羨慕我了。”胖丫樂得呵呵直笑。

    為了晚些時候拜見百里氏夫婦,我梳洗一番之後,特意換上了一套紅色交領淡紫色銀絲卷雲紋深衣,盡量讓自己禮儀周全又不至太過艷麗。

    日中,一個面色白淨的寺人引導我去集雅堂。我緩步行在寺人身後多少有些緊張,不知這百里府的女主人會是一個怎樣的人?

    “女公子,他們為什麼都這樣看你?”胖丫附在我耳邊小聲問了一句。

    “別多話,回去再說。”我看了胖丫一眼,她就乖乖地閉上了嘴巴。

    行在路上碰到了不少百里府的僕役奴婢,他們個個都用一種探究的眼神打量著我,彷彿我是件奇怪的物甚,一個突然闖進他們世界的異類。

    我住的屋子在百里府的南邊,集雅堂則在東邊,我們跟著寺人穿階繞堂足足走了一刻多鐘才到了堂前。

    集雅堂建在一丈多高的夯台之上,抬頭望去,簷牙高啄,雕樑畫棟,真真富麗至極。拾階而上,人還未到門口便有一群白衣婢子迎了上來,恭恭敬敬地將我們引進了內堂。堂內,百里大夫一身常服端坐在高階的案幾之後,在他兩側各坐了一位衣衫華美的夫人。

    我緩步向前,對她和左邊的夫人行了叩拜大禮,而後又起身對右邊的夫人屈膝一禮。

    “我早就和你說過,子昭府裡的這個女娃機靈聰明,禮儀周全,這下你可信了?”百里大夫微微側首捻鬚笑道,顯然我剛才的舉動讓他很是滿意。

    “阿拾,上前來,不必拘禮,只當是在自家府裡。”

    我微微上前一步,跪坐下來,眼觀鼻,鼻觀心,絲毫不敢懈怠。

    “樣子長得倒是乖巧,只是出身委實低了點。”說話的是坐在百里大夫左側的青衣夫人,當今國君的胞妹冉嬴。

    “夫人,子昭如今只有這一個族女,身份雖不及紅藥,但比起其他大夫家的女兒也算是貴重了。”百里大夫說完看了我一眼,見我面色如常便笑道: “如果還缺些什麼,儘管和韶夫人說,她會為你準備。”

    我微微抬起頭,見右手邊的綠衣夫人朝我頷首一笑,嬌美的姿容彷彿春日裡含露凝香的杏花,一頭高盤的青絲更是惹人注目,想來她就是那位十年前名動雍城的美人韶。

    “謝大人照拂,阿拾不缺什麼。”

    冉嬴夫人聽完訕笑一聲,轉頭對韶夫人懶懶地說道:“歲末府裡宴席多,找司衣給她多做幾套衣服。雖說還未及笄,但這打扮也太素淨了,明天你讓庫房的人取幾件玉飾送去,再另派兩個婢子服侍著。”

    “諾,都記下了。”韶夫人起身跪在我身側,恭敬地應道。

    “謝夫人厚愛!”我俯身在地行禮謝恩。

    “紅藥和她兄長隨國君祭祀白帝去了,過幾日才會回來,到時候自會有人引你去見她。以後的朝暮請安都免了,我平日里最不喜別人打擾。 ”

    “諾,小女謹記。”

    “夫君,我這樣的安排你可滿意?”冉嬴夫人笑著望向百里大夫,午後的陽光透過雕花的窗戶照在她臉上,讓她眼角的摺痕愈發明顯。

    “夫人安排得甚是妥當,你們兩個退了吧!”百里大夫點頭笑道。

    “諾!”我與韶夫人齊齊退了出來,待走下了階梯,我才忍不住長舒了一口氣。

    “女公子不要太拘謹了,主母其實還是很和善的。”

    “韶夫人,叫我阿拾就好了。冉嬴夫人出身高貴,對我這樣的小輩能如此照拂,阿拾已經感恩不盡了。”

    “果然是個懂事的孩子,先回去歇著吧,夫人吩咐的東西我明日就派人給你送去。”

    “謝夫人!”我深深行了一禮,韶夫人欣然點了點頭帶著婢女們走了。

    回去的路上,胖丫走得飛快,好幾次都差點撞上前面領路的寺人。看她這副著急的樣子,我就知道她一定憋了許多話想說,而且多半是和冉贏夫人有關。雖然不知伍封為什麼要送我進百里府,但這裡實在是個危險的地方,幸虧我只需待上幾個月,否則日日提心吊膽,瞻前顧後的,還不把人活活累死。

    “好了,現在可以說話了!”我打發了寺人回去後,一下子癱倒在床鋪上。

    “女公子,他們府裡的夫人可真是凶悍,夫君還在身邊就敢這樣說你。”

    “她沒有說錯啊,我本就是個身份卑微的人。再說,她是國君的胞妹,誰在她眼裡都尊貴不了。”

    “女公子怎麼知道左邊的夫人是國君的胞妹?明明右邊那位夫人的穿著打扮要更富貴啊!”

    “來之前將軍早就囑咐過了,百里大夫府上有正妻夫人一位,妾三位,侍妾七人,其中最尊貴、最重要的就是這位正室冉嬴夫人。在秦國,左為上右為下,雖然韶夫人的衣飾看上去要華美許多,但顏色不是正色,繡的也只是蝴蝶、萱草圖紋,遠遠不及冉嬴夫人下擺上繡的金絲玄鳥,孰貴孰輕一眼就看出來了。”

    “玄鳥?”胖丫一臉疑惑地撓了撓臉。

    “就是我們春天常見到的燕子,秦國公族信奉的神明。”

    “哦,原來是這樣。”

    “明日如果派了新人來,記得我教你的,不要多嘴,有話等沒人的時候再說。”

    “嗯,記下了。”胖丫難得乖巧地點了點頭。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9-24 21:04
第四十二章 梅下酒酣
  

    在無奈和徬徨中,我度過了​​在百里府的第一個夜晚。

    第二日渾渾噩噩地起了床,就有嬤嬤引了兩個婢子捧了梳妝奩送到房裡,庫房也送來好幾件黃玉、青玉的配飾和一大堆紅黑兩色的漆器用具。到了黃昏時分,司衣處的人來量了我的尺寸,又順帶著給我送了不少布料和針線,說是韶夫人吩咐,與我每日打發時間用。

    接下來的幾天,雖沒有在將軍府時舒服,但好歹還算清閒。冉嬴夫人免了我的晨暮請安,紅藥貴女又還未回府,我每日除了去韶夫人那兒小坐片刻之外,其餘的時間都和幾個丫頭聚在梅樹底下烤火飲酒。

    到了隆冬臘月,無論是貴族還是庶民,每日裡少不了的,便是這暖人的東西。

    我與四兒皆喜飲酒,九歲那年因誤飲了燒酎,兩個人幕天席地醉了三天三夜。人人都說酒可通神,但那一次,我們兩個誰也沒有見到傳說中的神靈,唯獨腦袋痛了大半個月。從那以後,我再不碰重釀之酒,興致來時也只與四兒飲些自製的桃花釀和農戶們交上來的清酒、甘醴。

    聽新來的兩個小丫頭講,我們這幾日喝的,是百里府待客的果釀,因為百里大夫的采邑在接壤楚國的裕城,那裡盛產一種赤色綿軟的果子,食之甜中帶酸,用以入酒則香甜清醇。認識百里大夫的人都知道,他這人極懂得享受,吃最精細的食物,喝最甘醇的美酒,賞最漂亮的女人,幾日下來可見傳言不虛。

    “你們倆見過府裡的紅藥貴女嗎?”胖丫幾杯酒下肚臉已經漲得通紅,一句話問得斷斷續續。

    新送來的兩個婢子年紀比我都要小兩歲,看上去瘦瘦弱弱的,現下喝了酒,說話舌頭發軟,迷糊的樣子比胖丫也好不了多少。

    “當然見過,我們貴女那可是國君的親侄女,長得比花都好看。”

    “對,比什麼花都好看!”

    “那她待人可和善?”我笑著又給她們倒滿了耳杯。

    “和善,當然和善,和女公子一樣都是好人。”說話的是叫萍的小婢子,進府還不到兩個月,瞇瞇的小眼睛很是白淨。

    “貴女沒和我說過話,服侍她的人得是府裡最好的,我還不行。”小斗拽著頭髮,靦腆地回道。小斗之所以被叫小斗,是因為七歲那年,田裡收成不好,她被爹娘賣進百里府充了少交的一小斗粟米。

    “有你們說的那麼好嗎?看你家夫人的樣子就知道那貴女的性情也好不到哪裡去!”胖丫說完,咕咚一聲翻倒在地上。

    “她醉了,別聽她胡說。”胖丫這話要是傳到冉嬴夫人耳朵裡,怕是小命不保,幸好兩個小丫頭也已經喝得有些懵,沒聽見胖丫的嘀咕。

    “女公子,您是有福氣的人,不是山鬼……”小斗垂著頭嘀咕著。

    “你說什麼?”我頭有些暈,聽得不太清楚。

    “對,您不吃人,那些背地裡嚼舌根的人,通通都是騙人的!”萍瞇著眼睛拼命地點頭。

    山鬼?吃人?難怪這府裡的婢子僕役看我的眼神那麼奇怪,原來這山鬼的謠言都傳到這裡來了。

    冬日的太陽落得特別早,一眨眼的功夫,便隱沒在雲層裡沒了踪影,只留下斑駁的雲霞面對著青色天幕上那一點點新出的淡白色星光。

    兩個小丫頭看起來已經醉得不輕,我笑著把她們兩人手裡的耳杯取了下來,放在一邊。 “天色暗了,回房吧,酒氣退了容易得風寒。”我拍了拍她們兩個,又搖搖晃晃地去扶倒在地上的胖丫。

    胖丫身材高壯,我們三個人勉勉強強才把她拖進右側的偏室。

    我幫胖丫蓋上被子,轉頭對兩個小婢子說:“你們兩個也早點睡吧,晚些我自會梳洗。”

    “諾!”兩個小丫頭搖晃著行了個禮,身子一偏差點撞到一處。

    我替她們合上了門,又獨自回到了梅樹下,撥了撥快要熄滅的炭火,忍不住捂著嘴咯咯笑起來。

    如果被冉嬴夫人知道,我帶著她府裡的婢子一起在院子裡醉酒,她一定會氣得眉毛眼睛全都豎起來,然後大罵我出身卑賤不懂禮儀,沒有教養。

    “出身卑賤又怎樣?我自有我的高興活法!”我仰頭將耳杯裡的酒一飲而盡,然後斜斜地躺倒在梅樹下。

    出身為什麼就這麼重要呢?天地造人的時候難道真的就分好了貴賤?為什麼貴族可以理所應當地享受這世間最好的東西,而庶民卻連性命都是卑賤不值錢的?

    這一夜,我在暗香縈繞的梅花樹下望著滿天的星宿,很認真地思考了這個問題。

    酒氣湧上臉頰火辣辣的,驅散了冬夜的寒氣,也讓我的腦袋變得更加昏沉。

    算了,不想了,我閉上眼睛,朦朧間彷彿聽到了一樹花開的聲音……

    第二日,我在溫暖的床鋪上睜開了眼睛,小斗端著熱水候在一旁。

    “昨晚是你們扶我進來的?”我扶著昏沉沉的腦袋坐了起來。

    小斗紅著臉搖了搖頭:“奴婢們昨晚喝醉了,也都剛起。”

    “是嗎?胖丫呢?”

    “胖丫姐姐去司衣那裡取袍子了,昨天在路上碰上司衣處的人,她們說女公子的長袍有一套已經做好了。”

    “她的性子可真急。”

    我輕嘆了一聲,起床梳洗,之後便百無聊賴地俯在案几上,看著漆盒裡的針線發呆。

    過了這麼些天,胖丫帶來的幾件粗麻衣服都被我縫上了色帛的領子,各色香囊也已經做了三個,我每日困在百里府除了女紅還是女紅,這樣的日子難道還要繼續過下去嗎?

    秦、晉、吳三國之間的戰事一觸即發,蘭姬何時會來殺我?獸面公子會不會來見我?我表面上清閒,心裡卻已經急得團團轉,恨不得不管不顧地衝回將軍府去。

    “女公子,快看,我把長袍給你取回來了。”胖丫捧著一個紅色舞者宴樂紋的漆盒走了進來,臉上喜滋滋的,說話也比往常更響亮了。

    我懶懶地看了眼,順手一指:“嗯,放那兒吧。”

    “怎麼也不打開看看啊,奴婢剛才偷偷瞧過了,這袍子可真好看。”胖丫抱著漆盒硬是擋在我面前,“要不女公子你先試試,瞧,這衣服上的革帶還配了玉鉤。”

    “沒事試它做什麼?”我瞄了一眼胖丫捧在手裡的那條革帶,鳳鳥銜花的玉帶鉤,美則美矣,卻顯得有些俗氣。

    這時,婢女萍突然急火火地從門外跑了進來:“女公子,我家貴女的馬車已經過了宗廟,再過兩刻鐘就到了,冉嬴夫人讓您去府門口迎接呢!”

    “貴女回來了?”我站起身來,理了理身上的月白色纏枝紋合領深衣,順手取過一件青蓮色的外袍,“好了,我們走吧!”

    “女公子,這太素淨了!”胖丫見我已經走到了門邊,忙拉住我的袍袖急聲道:“換上新衣再去吧!上次冉嬴夫人不是說……”

    “今天第一次與貴女見面,我怎麼能搶了她的風采,如此就很好了。”我拍了拍胖丫的手,提起裙擺快步走了出去。

    還沒到府門口,恰巧看見韶夫人和另幾個侍妾迎面走來,我上前一步欠了欠身子:“阿拾見過幾位夫人!”

    “女公子來得這麼早?”韶夫人笑著走到我身前。

    “今日貴女回府,阿拾怎敢晚到呢!”

    “真當是個機靈的,手巧心也巧。”韶夫人了然一笑,同我並肩朝大門口走去,“我們幾個剛剛還在說,前日你送來的香囊可比這府裡的女眷做的都要好。”

    “夫人如果喜歡,我改日再給您繡方帕子。”

    “天寒地凍的,又耗眼睛,別為我勞神了,接下來的日子還有的你忙呢!”韶夫人拍了拍我的手,嬌笑道。

    “韶妹妹果真會做人,才幾日的功夫就和羋拾姑娘變得如此親厚,若是被家主知道了,一定怪我們兩個不懂待客之道。”韶夫人的話音剛落,從我們身後驀然傳來一個女人尖尖的嗓音。

    “阿拾見過兩位夫人。”我回身行禮,來人正是百里府的另外兩名妾室有辛夫人和藤夫人。

    “兩位姐姐近來為了貴女的陪嫁之物日日操勞,妹妹幫不上什麼忙,實在是慚愧。”韶夫人盈盈一禮回道。

    雖然韶夫人平日裡深受百里大夫的喜愛,但她原本只是宮中司樂坊的一名舞孃,當年因與百里大夫相戀還鬧出過不少事情。現在,雖然進府作了妾,但地位比起出身士族的有辛夫人和藤夫人上仍舊低上一等。

    “你就是那個伍氏羋拾?”從兩位妾室身後突然走出來一個身穿薑黃色紅緣曲裾深衣的少女,她繞著我走了一圈,訕笑道:“哼,也不過爾爾,傳言實不可信。”

    “阿芷,不可無禮。”

    有辛夫人上前一步抓住那少女的手,把她往自己身後一帶,然後對我微微頷首道:“阿芷年幼不知禮數,羋拾姑娘莫要介懷。”

    “娘親,你幹嘛對她那麼客氣!要不是她,陪長姐出嫁的就是我!”阿芷甩開有辛夫人的手躥到我面前,厲聲道:“你這個山鬼所化的妖女,憑什麼搶了我的位置?你騙得了父親,騙不了我,賤民!”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9-25 20:52
第四十三章 獸面驚魂
  

    “阿芷,住口!”有辛夫人緊張地看了我一眼,高聲喝道。

    “娘親,我沒有胡說!她的眼睛有古怪,會迷人心智,你快讓卿父把她趕走吧!”

    “這是要趕走誰啊?”幾步開外,冉嬴夫人帶著一群婢子從台階上走了上來。

    “夫人”,不等阿芷開口,有辛夫人連忙迎了上去,“小孩子的胡言亂語,夫人千萬別怪罪!”

    冉嬴夫人瞥了有辛夫人一眼冷聲喝斥道:“這府裡什麼時候輪到你們娘兒倆指手畫腳了!站在府門口吵吵嚷嚷,一點不知禮數,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好女兒!”

    “賤妾教女無方,請夫人恕罪!”有辛夫人在冉贏夫人面前如同老鼠見了貓,整張臉頓時嚇得雪白,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夫人,不是阿芷胡鬧,這伍氏族女身上可疑之處甚多,請夫人明察!”阿芷收起滿臉的怒容,可憐兮兮地跪在有辛夫人身旁。

    “你年紀尚小,我和你卿父才打算多留你兩年。你剛才說的那些,是從誰那兒聽來的?可又是你姨父教你的?”冉嬴夫人微笑著看著阿芷,阿芷嘟囔了幾句便點了點頭。

    冉贏夫人倏然收起笑容,對有辛夫人道:“你妹妹可替你們家找了個好靠山。讓伍氏族女隨嫁紅藥,是夫主的意思。那樓林以為得了太子的寵信就能算計到我百里府上來嗎?來人啊,把她們母女都帶到房裡關起來,等家主回來再行懲處。”

    “諾!”冉嬴夫人身後的兩個老嬤嬤,手腳極快地把跪在地上的兩個人拉了起來。

    阿芷經過我身邊時,絲毫沒有掩飾她忌恨的眼神,那眼神如同一把匕首割開了我心中縈繞已久的謎團,露出了它血淋淋的真相。

    我是紅藥的陪嫁……

    我是百里氏和伍氏結盟的工具……

    如何見的百里氏紅藥,我已經記不清了,等人醒轉過來時已經是次日的黃昏。我穿著貼身的單衣站在梅園裡,望著虯結枝丫上的點點冰霜,一直想不清也想不透,他為什麼要把我騙進百里府,為什麼要把我許給他人做妾?

    時間曾許我一個美夢,它告訴我,如果我能以滿腔真情待一個人,那麼,那個人便會認真地愛我。我以為歲月流轉,老了紅顏白了青絲,只要守在原地,驀然回首他總會在那裡,不近不遠。自摩崖山回來後​​,在他溫暖的懷抱裡,在他寵溺的眼神裡,我幾乎以為這個美夢成真了,但如今它終究還是碎了,碎在一個毫不相干的人嘴裡,碎得滿地狼藉。

    牆角的一叢修竹被夕陽染上了暗暗的赤金色,時間在我的惶恐和徬徨中慢慢地遊走。

    胖丫輕輕地靠上來替我披上了外袍:“女公子,您到底怎麼了?昨天見貴女的時候就開始不對勁,今天剛醒過來又跑到外面吹風。那個阿芷說的話,您別理她,什麼山鬼啊妖怪的,她是在嫉妒您。”

    我苦笑一聲,握了握胖丫扶在我臂上的手:“我怎會和那樣的人計較,去吧,今天幫我回府看看,四兒是不是回來了?家主可有來信? ”

    胖丫擔憂地看了我一眼,輕應了一聲便走了。

    我依舊在園子裡站著,直站到令人哀愁的天色沉浸在黑夜裡。

    昨天見了哪些人,怎麼去吃的宴席我都記不清了,唯一記得的是讓人多送了一壺燒酎帶回來,是啊,傷心的時候,還有什麼能比這烈火般的酒更暖人心的……

    我打發了兩個小丫頭,獨自坐在梅樹底下喝起酒來,一口口的烈酒順著喉嚨流到心裡,把心裡的寒冰都化成了眼中的淚水。起初只是咬著牙嚶嚶地啜泣,到最後喝醉了,便伏在梅樹上嚎啕大哭起來,彷彿要把滿肚的愁腸都哭斷了才好。

    “你要哭到幾時才好?”當我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已經醉得暈眩,哭得虛脫,顫巍巍地回過頭來,朦朦朧朧地只看見天上的一輪明月和一個高大的身影。

    我仰望著他,流著淚卻笑得無比甜:“我就知道,你不會不要我……”我強撐著站起來,一頭撲進他懷裡,雙手緊緊地摟著他的腰背,深怕一鬆手他就會離開我,“帶我走吧,別把我留在這裡……”

    “你對要殺你的人向來都這樣慷慨嗎?”

    頭頂上傳來戲謔的聲音,我聽得不太真切:“你說什麼?”

    “你可看清了我是誰?”

    “我自然知道……”我伸手摸上他的臉龐,觸手處冰涼刺骨,抬眼細看,月光下映出的赫然是一張戴著野獸面具的臉。

    “這回看清了?”

    我驚叫一聲放開了他,轉身便逃,他彷彿早就知道了我的想法,左手輕輕一撈就把我整個人抱了起來緊緊地箍在懷裡。

    “你放開我!你放開!”他身材高大,我的腳尖只能微微地擦到地,我使了全身的力氣都無法擺脫他的禁錮。

    “你再這樣大叫,小心引來百里府的侍衛。如果讓百里大夫知道,他女兒的媵妾出嫁之前私會男子於花園之中,不知會作何感想。”

    是嘛,如今連晉國的人都已經知道我是百里氏紅藥的媵妾,就只有我,還傻乎乎地以為自己只是為了避兵禍才在百里府作客,心中一苦,我便不再掙扎,任由他將我抱在懷裡。

    我這樣順從,他反而失了興致將我放了下來:“你托蘭姬帶的口訊我已經收到了,如果今天你能給我個滿意的答覆,我便饒了你,如果不能,就只能怪你自己命薄了。”

    我擦了擦臉上的淚痕自嘲道:“公子倒不像他們說的那樣多疑,我如今這副鬼樣子你居然還要聽我的計策。”

    “當日以為你是害怕才緊閉雙目,沒想到是因為這舉世無雙的碧眸。”他伸手撫上我的臉,我側臉輕輕避過。

    “吳國的兵馬如今到了何處?”我抓緊自己的衣襟,正色道。

    “吳王夫差率領大部精兵已經逼近晉國東南境,秦國太子鞝的軍隊也已經過了大荔國,在晉國西面駐紮。”他語氣中透著鄙夷,看來對秦國趁亂攻晉的不義之舉很是不滿。

    “我有一計,如果公子做得好的話,可以不費一兵一卒,既解了晉國的危機,還能趁機削弱吳國,叫吳王夫差再無力攻晉。”

    “哈哈哈哈哈,小兒吹噓之功絲毫不遜於你的相貌。”他似乎聽了最好笑的笑話,樂得大笑起來。

    “你輕一點!”我在他手臂上使勁擰了一把。

    “大膽小兒,你居然敢……”他吃痛收起了笑聲。

    “晉國危在旦夕,你居然還笑得出來。我的計策可不可行,說完你便知道了。”

    “洗耳恭聽!”他語帶戲謔,讓人惱怒。

    “吳王夫差近幾年屢興兵禍,不外就是想重新要回他父親當年在世時的尊榮,請公子回國後,勸說晉國國君修書一封交於吳王,只說承認吳國的霸主之位就可以了。”

    “荒唐!要晉國將霸主之位拱手讓出,這與投降何異!”他厲聲回道。

    “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致戰,合於利則動,不合於利則止,這樣的道理難道公子不懂?現在是冬季,興兵無疑是尋死,將霸主這個虛名暫時讓一讓又有何不可呢!”

    “合於利則動,不合於利則止?”

    “對!晉公修書吳王后,可再修書一封於越王,之後便擇一處靠近晉國的地方邀請吳王會盟。檢閱一下軍隊、夜宴、狩獵,玩上半個月,吳國自然就會被越國所破。到時候,吳王夫差回家救火都來不及,霸主之位自然就拿不走了。吳國的軍隊一撤,秦國的軍隊自然也就撤了,這樣的結局難道不正是公子想要的嗎?”

    待我說完,他久久沒有出聲,只一雙漆黑的眼睛透過野獸的眼眶死死地盯著我。

    “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麼?”我側身避開他的視線,冷聲喝道。

    “我在想上天為什麼要讓你這樣一個女子降生到這亂世中來,這到底是福是禍?”

    “是福是禍過了這一晚都與公子無干,公子還是趕緊走吧!”

    我伸手推了他一把,他卻順手拉著我躲進了牆角的修竹叢裡。

    “你幹什麼?”我推搡了他一下,他伸手摀住了我的嘴,湊在我耳邊輕聲說道:“你給我出了這樣好的計策,我便請你看一出好景色。 ”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9-25 20:54
第四十四章 花事情事


    牆角的這一叢修竹勉勉強強能藏住兩個人,為了不讓人發現,獸面公子將我箍得很緊,我掙扎著想把他的手從自己嘴上拿開。

    “噓——來了!”

    什麼來了?我藉著月色抬頭望去,只見不遠處走來一對男女。男子穿了件絲製的深褐色長袍,身材修長面目俊朗;女子則穿了一條嫣紅色纏繞裾裙,長髮高束露出優美的脖頸,容色絕佳。

    他們是誰?為何入夜了還到我這園子裡來?

    “紅藥,你真的要嫁給他嗎?”男子一開口就嚇了我一跳,眼前的這位女子莫非就是我昨日見到的貴女紅藥,我將來的主母? !

    “少康,你帶我到這裡做什麼?這院子裡如今住的是伍氏那個傻呆呆的貴女,如果被她看見我們兩個在一起,傳到卿父和阿娘那裡,他們會剝了你的皮!”紅藥看了一眼我睡的房間,見燈火全暗,便按住胸口,鬆了一口氣:“我如今已經有了婚約,你我以後還是不要再見了。”

    “紅藥,你自小就與他不親厚,如今為何又要嫁他?我明日去求百里大夫,求他答應我們的婚事。”男子執起紅藥的手放在唇邊不住地親吻,語氣激動幾近沙啞,“這一院子的梅花都是我們當年親手種下的,如今花事正好,你卻要違誓另嫁他人嗎?”

    “少康……”紅藥的臉上露出無奈之色,她用力把手從男子的手心裡抽了出來,冷聲道:“你是怎樣的身份還要我再提醒嗎?你我雖有情,但注定是沒有結果的。我是百里氏嫡女,國君親侄,如何能嫁入你們樓氏為妻。再說,卿父一直與太子不合,你們樓家仗的又是太子的勢力,這次你父親還強推著要把你妹妹送進府來為媵,這已經惹惱了卿父,你要是還敢提什麼求娶的事,便是自己不要活路了。”

    “你要我心甘情願地把你送給他,我做不到!”樓少康沉下臉色,一拳狠狠地捶在了梅樹上。

    “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只是此事已成定局,以前的一切你都忘了吧……”

    紅藥說完竟嚶嚶地哭起來,她這一哭嚇得男子手足無措,只得將她摟在懷裡百般疼愛:“紅藥,我帶你走,國君祭祀那日,我在渭水邊等你……”

    “我不會和你走……”他們兩個花前月下,郎情妾意,濃情款款,我這邊卻已經漲紅了臉,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好一對痴男怨女,怎麼今晚哭的人這麼多……”身後的人湊到我耳邊輕聲呢喃。

    “你離我遠些!”我伸手揉了揉耳朵,“你怎麼知道他們會來?”

    “我自有知道的法子,呵呵,如果你這主母將來對你不好,你倒是可以拿今天的事情做個把柄。”

    “我不會嫁!”我語氣決絕,不管這紅藥貴女嫁的是哪個王親貴冑,我一概不稀罕。

    等花樹下的兩個人相擁而去,我急忙掙脫了身後的箝制躥了出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緩解心中的尷尬與緊張。

    “你可知道我今天來之前做了什麼打算?”獸面男子背著手慢悠悠地踱到我面前。

    “什麼打算?”我勻了勻呼吸抬頭問道。

    “我打算……”

    他突然欺身向前,從身後取出一把銀白色的匕首頂在我的脖頸上。 “如果你給不了我想要的答案,我就放了你;如果你給了我一個救國的計策,我便一刀殺了你。只是我沒想到,你短短幾句話竟能將三個大國玩弄於鼓掌之間,你這樣的人,我實在是留你不得!”

    他烏黑的瞳仁裡倒映著我蒼白的面龐,悲傷,無奈,恐懼,絕望,我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冰寒的刀刃劃開了我的皮膚,劇痛,有溫暖的液體順著脖子慢慢流下來。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了,預期的死亡並沒有降臨。一隻冰冷的手輕輕地覆上了我的眼睛,隨後有溫暖濕潤的東西緊緊地壓在我的嘴唇上,我驚得一下子屏住了呼吸,一顆心狂跳著幾乎要從胸腔裡蹦出來。

    他摘了面具,吻了我!

    我的眼睛被他實實地摀住,什麼都看不見,唯一能感覺到的便是他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和那隱隱約約熟悉的香味。

    “別睜開眼睛,我怕我會後悔自己現在的決定。”他沙啞的聲音從耳邊響起。

    “你不殺我?”他的手從我的眼睛上輕輕地移開,我緊閉雙目冷聲問道。

    “以後喝了酒不要一個人躺在樹下睡覺了,沒人會再抱你回房了。”說完他腳步一響,我睜開眼睛,只見一個黑色身影立在高牆之上,很快又消失在茫茫夜色裡。

    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

    如果不是脖子上那道深深的血痕,我會以為昨夜發生的一切都只是我酒醉後的一場幻境。我輕撫著傷口坐在床上,腦中思緒紛紛,他這一刀如果再深一點,我就已經死了,可他最後為什麼又改主意了?又為什麼要吻我?

    正當我想得一頭霧水,胖丫推門走了進來:“女公子,看,我帶誰來了!”

    我抬眼一看,只見四兒穿著一件藍色襖子俏生生地站在晨光裡。

    “四兒!”我來不及穿上鞋襪,赤著腳就從床上跑了出去一把把她緊緊地抱住,“你怎麼現在才回來,我等了你好久!”

    “家裡出了點事,回來的路上又遇上大雪封山,所以才晚了。快,讓我看看你,可是沒好好吃飯又瘦了?”四兒笑著抬頭看了我一眼,只一眼,她那明媚的笑容就徹底消失了,“你這是怎麼了?眼睛怎麼了?脖子又怎麼了?”

    被她這麼一問我這才反應過來,拿起鏡子一瞧,把自己都嚇了一跳。眼睛腫得像桃核,脖子上凝了一長條血痕,喝了酒的臉也腫成了豬頭,難怪會把四兒當場嚇傻。

    “我沒事。”我揉了揉眼睛,尷尬地笑道。

    “都是百里府那個庶出的貴女害的,好好的,非在大家面前說我們家女公子是山鬼變的,還罵女公子是賤民。”胖丫忍不出在旁邊數落起來。

    “快別添堵了,你去幫我看看隔壁的兩個小丫頭,怎麼這個時辰了還沒醒。”我努了努嘴輕輕推了胖丫一把,示意她先出去。

    “女公子,你脖子上怎麼了?天啊,您不是昨夜尋了短吧!我就知道我不該回府,您不能啊……”胖丫見了我脖子上的傷痕嚇得臉都青了,嚎叫聲震得我頭痛欲裂。

    “我沒尋短見,你先出去,別亂說話。”我把胖丫推了出去,又轉身把門合上。

    四兒的臉色很不好看,為了讓她寬心,我只能從頭到尾把太子府的事情說了一遍,最後連伍封把我騙進百里府,我借酒澆愁的事也說了透徹。 “我都說完了,你就別難過了,現在我不是還好好地活著嘛!”

    四兒抹了把眼淚,站起身來二話不說,只是默默地從懷裡掏出帕子浸了點昨夜喝剩下的燒酎,輕輕地擦拭著我脖子上的傷口:“這酒太烈,我們不是說好以後都不喝的嗎?將軍那兒可能另有安排,你也別急著難過,好歹以後到哪裡我都會陪著你。”

    “嗯。”我咬牙忍著疼,輕聲問,“你家裡出什麼事?家宰可跟你一道回來了?”

    “大哥被徵了兵,大嫂子很快就跟人跑了,爺爺氣得舊病復發,所以在家裡多待了一段日子。他現在已經大好,你不用擔心。”

    “你大哥被徵兵?徵到誰的軍隊裡去了?”

    “不知道。”四兒搖了搖頭從我的繡盒裡取了一條紅色的絹帶綁在我的傷口上,“上次公子利送來的膏藥還留了些在府裡,我待會兒回去拿,可千萬別留了疤。”

    “我皮肉好得快,你就別麻煩了。”

    “我們倆打小就說好了,生病的那個要聽話。現在你得聽我的。”四兒語氣強硬,我也就不再逞強。

    “那你早去早回。”

    “知道了。”
mewwiekimo 發表於 2012-9-29 12:11
第四十五章百里紅藥
    等四兒走了,隔壁的兩個小丫頭還是沒有醒,估計是昨晚著了那獸面公子的道。
  此時,我眼睛已經去了腫,便拿了個新繡好的香囊,去拜見那位紅藥貴女。
  去的路上胖丫告訴我,昨夜紅藥貴女下令杖斃了一名侍奉阿芷的婢子。聽說,是那不長眼的小婢子私自帶了男人進府,在院中私會時,又剛好被路過的紅藥撞上,結果男的跑了,女的卻沒跑掉。
  胖丫說的時候唏噓不已,直說天下男人都不可信,可我卻在心中暗嘆,那可憐的小婢子應該是不小心撞見了紅藥與樓少康的情事,又因著她是庶女阿芷的人,才被紅藥下了殺手。
  穿過幾間院落,我和胖丫行至紅藥屋前,有婢子進去通報,不一會兒一襲湘色襦裙的紅藥就領著一個樣貌還算可人的綠衣女子走了出來。那女子看著有些眼熟,一番寒暄之後才知道,她原來就是樓大夫的嫡女,樓少康的么妹——絹。
  當日,在太子府壽宴之時,便是她在背後山鬼山鬼地叫我。
  “我今年十八,絹今年十六,羋拾妹妹是我們三個中最小的。”紅藥執了我的手坐在窗前的葦席上,微笑道:“伍將軍怎麼捨得這麼早就把你嫁出去?”
  還沒等我回話,一旁的絹便插了進來:“紅藥姐姐,你不知道,羋拾妹妹和公子利早就情意相投,因著她年紀太小,公子利還特意到國君面前求了好幾回。現在,連君夫人都知道,伍家有個讓公子利傾心愛慕的女公子。”絹的這番話說得陰陽怪氣,挑撥之心昭然若揭。
  “是嗎?我說呢,妹妹還未及笄按理是不能出嫁的,公子這也太著急了。”紅藥臉色一僵,不著痕跡地鬆開了我的手。
  原來我要嫁的人是他……
  這些年公子利待我一直很好,除了平常差人送些新鮮玩意予我把玩之外,上次我被箭簇傷到了額頭,他也是一罐罐地往府里送藥。可是,好歸好,我待他卻沒有這個心思,現在突然說要嫁他做妾,心裡只覺得荒唐
  “妹妹怎麼都不說話,可是高興壞了?”絹滿臉堆著笑殷勤地給我遞了一枚乾果。
  “我年紀尚小,只當公子是位好兄長,情啊愛啊,還不太懂。”我低頭輕聲回道。
  “果然還是個孩子。”紅藥拍了拍我的手笑道,“公子溫柔體貼,情愛兩字再過幾年你就懂了。”
  曬著暖陽,吃著乾果,三個人東拉西扯地又聊了一會兒,我陪著笑,裝著傻,最後實在覺得心累,便起身告退。
  臨走前紅藥送了我幾丈羅絹,又囑咐婚期定在五月之後,讓我早做準備,給自己繡些喜慶的花樣子到時候一同帶到公子府去。
  我一一應下,帶著胖丫退了出來。
  如果這件婚事成了,那伍封、公子利和百里大夫就結成了一個牢不可破的同盟,樓大夫臨時插一腳,硬把女兒送進來,無疑是太子抗爭此事的手段。
  我跟在伍封身邊多年,不是不知道此間的厲害關係。如果聯姻之事對他真的那麼重要,他大可以當面告訴我,也許為了他,我即便心中苦痛,也會心甘情願地出嫁。
  可是,他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信誓旦旦地告訴我,三個月之後他會回來接我……
  莫非他另有苦衷?
  這一天夜裡,我的腦中突然萌發出了一個可怕的念頭,我想要離開雍城,我想要走到西北去,親口聽他告訴我原因。
  日昇日落,時間在我指間飛逝而過,轉眼我已經在百里府住了一個多月。
  這一個月的時間裡,我除了按例給幾位夫人請安,陪紅藥做女紅外,大部分時間都在計劃著自己的西北之行。
  這一日,我得空帶著四兒回了一趟將軍府,打點了些東西交給無邪保存,預備著兩個月後伍封如果沒有回來,我就帶上四兒和無邪自己找到邊關去。
  另一頭,公子利為了避嫌,自太子府匆匆一面之後就沒有再找過我。可等我這次回了府才發現,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裡,他竟陸陸續續派人送了二十幾個禮盒,從玉件配飾到錦帛布匹,從各色乾果到珍貴香料,七七八八堆滿了我的房間。
  在這些東西中,我意外地發現了一枚玲瓏剔透的碧色玉環,那半掌多寬的玉環之上雕刻的儼然是一隻奔跑於祥雲之中的九尾獸。
  “這玉環的顏色好奇怪,綠得有些泛藍,像你的眼睛。”四兒見我望著手中的玉環發呆便湊過來看了一眼,“小獸雕的也挺可愛,看來公子利對你還真不錯,要不你就嫁他算了。”
  “死丫頭,胡說什麼呢!”我把玉環小心地揣進懷裡,“這東西和我也許有些淵源,等下次見到公子再問問他是從哪裡得來的。”
  “下次見他,恐怕得是成婚當日了。”四兒湊到我耳邊調笑了一句,然後迅速地逃開了。
  “算你跑得快!”我冷哼了一聲不去理睬她。
  “阿拾,這滿屋子的東西我們是留在這裡,還是搬到百里府去?”四兒叉著腰看著滿屋子的盒子、箱子不知該從何下手。
  “撿一些香料帶著吧,回頭可以送人。”我把身旁的一盒香料遞給了她。
  “這一盒香,賣了都能蓋間房,開幾方地了。”四兒打開盒子聞了聞,嘆息道,“我這回來的路上,看到好多餓死凍死的人。哎,這些人辛辛苦苦種了一年的地,交完田稅後剩下來的那點糧還不夠養活一家人。”
  “誰讓地都是貴人家的呢,農戶想要耕地就必須上交田稅。不說別人家,單說將軍的采邑,今年西北的收成比東邊更不好,但采邑送來的糧食還是和往年一樣多,這背後不知又要餓死多少人……”
  “唉,怪來怪去也​​只能怪那些餓死的人出身不好了。”四兒拿布袋打了一個小包袱,“香料、乾果,再加一丈你喜歡的月白色絲絹和一捆赭黃夾銀絲的繡線,看看還要帶些別的嗎?”
  “把公子利上回送的那把匕首拿出來給我吧!”
  “你拿它做什麼啊?”四兒從櫃子裡取出一件紅布包著的東西,一層層掀開後正是幾個月前公子利送的一柄鑲寶石匕首。
  “這刀好看是好看,只是柄上鑲了那麼多寶石,拿著有些硌手。”四兒把匕首遞給了我。
  “這匕首的刀刃是用天石做的,比尋常的刀劍都要堅硬鋒利,平日里可以帶著防身,萬一以後在外面沒了錢,還能把寶石摳下來換些要緊的東西。”
  “那你就收著吧!東西都理好了,我們得趕緊回去了,百里府的馬車還在外面等著呢!”
  “嗯,走吧!”我把手​​邊的東西理了理,站起身來出了門。
  晚上回到百里府,我映著燭火用手指輕輕地撫摸著碧玉環上的那隻九尾小獸,它讓我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當日在摩崖山上做的夢。
  天下各國貴族,皆以神之後裔自居,修氏是戰神蚩尤的後裔、共工氏是水神的後裔、重氏是春神的後裔,但是誰都沒有親眼目睹過神蹟,因而我很難相信自己真的是青丘神狐的後裔。可我手中的這枚玉環又該如何解釋呢?它的樣子,它的顏色,分明就是我夢中所見雙環佩中的一環。
  “那麼晚了,你怎麼還不睡啊?明天還要早起去祭壇拜春呢!”四兒支起身子迷迷糊糊地問道。
 “嗯,知道了。”
  我把玉環用紅繩穿好後系掛在胸前,起身吹熄了蠟燭爬上了床。
  四兒嘟囔了兩聲就把腳架到了我腿上,我拿手指戳了戳她的臉,輕聲問:“四兒,我的祖先如果是只狐狸,你會害怕嗎?”
  四兒迷迷糊糊地回道:“明天去祭祀的芒神還長了個人頭鳥身的樣子,你又沒長尾巴,怕你幹嘛?”
  “對啊,我又沒長尾巴怕什麼!”我長吐了一口氣,翻身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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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wwiekimo 發表於 2012-9-29 12:16
第四十六章祭神之劫
句芒是草木之神,生命之神,上至周王下至各國諸侯,每年歲末過後便要擇一日,率領眾臣到東方明堂祭祀芒神,以求來年風調雨順,谷庫充盈。
  今天正是秦公祭祀芒神的日子,據說前幾日,光祭祀用的禮器,牲品,美酒,香料就用了二十五輛牛車,足足往東門外運了十趟,規模之大可想而知。
  絹一直央求紅藥能帶她一同去觀禮,對於馬上要成為妾室的她和我來說,錯過了這一次,就再也沒有機會參與秦國的祭祀大禮了,因為按照禮法規定,作為妾室生前不能參加夫家的祭祀,死後也不能享受宗廟的祭祀。
  不幸的是昨晚絹突然來了葵水,以不潔之身參加祭祀是大罪,紅藥只能把她留在了府裡,因而今日馬車裡只坐了我與紅藥兩人。
  “聽說公子和你早就認識?”紅藥看了一眼車外的風景,狀似不經意地問道。
  “嗯,公子來將軍府時曾見過幾面。”我低頭恭聲回道。
  “是嗎?不過任誰見了妹妹都是會放在心上的。利雖說是我表哥,但他嫌我愛哭,打小就不喜我,上次在太子府我還是第一次見他對一個女孩那麼上心。”我低頭不語,紅藥又說:“卿父很早就跟我提過,說是伍府有個讀書識字的女公子,我那時候就想著一定要見見你,沒想到如今我們兩個竟要嫁到一處做姐妹了。”
  “小女惶恐,將來即便到了公子府上,貴女是妻,我是妾,主僕有別,阿拾是斷斷不敢忘的。”
  “你這般知禮,也不枉伍將軍一番教養。”紅藥對我的回答很是滿意,她撩起我披在身後的長發,輕聲念道:“你這頭髮美雖美,但也太長了,等過了公子府就剪了吧!”
  我按捺下心中的驚悸,恭敬地回道:“諾!”
  為人妾室,與其說是侍奉夫君,倒不如說是侍奉當家主母,紅藥在冉贏夫人身邊耳濡目染多年,駕馭妾室的功夫想必早已爐火純青。我要是真的嫁到公子利府上,這輩子恐怕就要戰戰兢兢,唯唯諾諾過一生了。
  祝歌裊裊,巫舞翩翩,秦公帶著他的兒子和大臣們在國巫的祝詞下虔誠地焚香祭拜春神。巨大的銅鼎裡盛放著祭祀用的牲畜,精美的方尊裡流淌著濃香撲鼻的美酒,女眷們圍在外圈踮起腳尖使勁地往裡面瞧,我被人群擠得東倒西歪,索性就退了出來。
  太子鞝今天沒有出現,這說明秦軍還沒有從邊境撤回,如果再這樣下去,等伍封回來的時候,我已經被推進公子府了。我一邊走一邊想,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渭水邊。
  渭水是秦國溝通中原的重要水路,歲末過後,秦地的天氣略微有些轉暖,此時,河面上大部分的堅冰已經化了,只留河岸邊的樹蔭下還漂著一些破碎的冰片。岸邊叢生的白色蘆葦隨風飄蕩,偶爾有幾隻灰突突的野鴨從裡面鑽出來,跳進緩緩流動的河水里
  我站在河岸邊隨手折了一根蘆葦咬在嘴裡,眼看著雍城的春天已經來了,千里之外的臨洮現在又是怎樣一番光景?西北荒涼之地,匪盜眾多,戎人橫行,出行在外會碰到什麼,我根本無法預料。
  我的理智告訴我,去西北找伍封是絕不可行的計劃,但我的心卻迫不及待地想要往西北去,不為別的,只為求一個答案。
  我這裡正躊躇難決,耳朵裡突然傳來一聲呼救,轉頭一看,差點嚇得栽進了水里。
  河岸邊,灰黃齊腰的枯草叢中,一名披頭散發的女子尖叫著朝我跑來,在她身後緊追不捨的是一個提著劍的滿臉凶相的少年。
  “救命啊!”女子還沒跑出去幾步,就被身後的黑臉少年一手按倒在地,緊接著從岸邊的蘆葦叢裡又走出兩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二話不說就把女子裝進了一個麻袋。
  這是在做什麼?!擄拐?
  我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等那少年提著劍怒氣沖沖地朝我跑來時,我還傻傻地站在原地難以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秦國雖說民風彪悍,但挨著國君祭祀的隊伍強搶民女也實在是太……太大膽了吧!
  提劍奔來的少年身材瘦小,濃眉厚唇,臉色黝黑,他見我呆站在原地,便回頭衝後面的兩個男人喊道:“大叔,這裡還有一個嚇傻的!”
  “大膽!”我用力推了他一把,“國君的隊伍近在眼前,你們居然還敢行此惡事,還不趕快把人放了,速速離去!”
  那少年被我嚇了一跳,等回過神後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拎著我的衣領惡狠狠地說:“敢推小爺我!你活膩了吧!”
  “黑子,放開她!”說話的是一個方臉寬鼻的大漢,看上去像是他們這幾個人的頭頭。
  “你為什麼不跑?”大漢狐疑問道。
  “我沒做錯事,為什麼要跑?光天化日當著國君大駕強搶民女,錯的是你們,該跑的也是你們!”我理了理被少年抓亂的衣領,深吸一口氣正聲說道。
  “大叔,別和她廢話了,先都抓回去,待會兒祭祀結束了,人可都要往這邊來了!”少年望著不遠處的人群焦急地喊道。
  這時,從後面又走上來一個樣貌清秀的黃衣男子,他抬起我的衣袖看了兩眼,衝方臉寬鼻的大漢說道:“大哥,這丫頭說話頗有些氣派,身上穿的也是紅色絲絹,樣貌長相比起袋子裡的那個還要出色,你說黑子不會是抓錯人了吧?”
  那個叫黑子的少年一下子就愣住了,他朝我看了兩眼,無奈地朝大漢搖了搖頭,低聲道:“我接到的指示,只說在河邊的馬車旁抓一個穿紅衣服的美貌女子,誰知道一下子居然來了兩個?
  馬車?我抬眼一看,蘆葦叢後面停著的正是百里府那輛女眷專用的青紗布蓋馬車,那這布袋裡的女子難道是……
  “你是百里府的女兒?”帶頭的大漢問道。
  完了,看到了不該看的!
  怎麼辦?現在禮樂之聲這麼響,我就算喊破嗓子也不會有人聽見,況且這裡離祭祀的人群大約有七百多步,跑也未必跑得掉。正當我天人交戰之時,大漢二話不說一記手刀就把我砍暈了。
  不知過了多久,等我醒轉過來時,脖子痛得像要斷掉,頭也暈乎乎的,看什麼都有兩三個重影。
  “阿拾,阿拾,你醒了嗎?”一個細如蚊蠅的聲音在我頭頂上方響起。
  我用力睜開眼睛一看,只見一個哭得梨花帶雨的紅衣少女坐在我身邊,不是別人正是我將來的主母百里​​氏紅藥。
  “貴女,你怎麼在這裡?”我支持著爬了起來。
  紅藥抹了一把眼淚,搖了搖頭,啜泣道:“我跟你被人群沖散之後,幾個婢子也都不見了,本來想著回車上坐坐,沒想到遇上了一幫歹人……”
  我抬頭看了看,發現我們被關在一間五尺見方的小屋子裡,地面搖搖晃晃的,依稀還能聽到水聲。
  “這些人為什麼要抓你?”我定下心神,小聲問道。
 “我也不知道,趕車的阿大不知道去了哪裡,等我拉開車簾的時候,這幫人就已經躲在裡面了。”紅藥的頭髮散亂不堪,早上敷的香粉被淚水衝出了兩條痕跡,看上去很是狼狽。
  我起身趴在門縫裡往外看了看,見外面沒有人,便轉頭道:“阿大今天獨獨把我們的車停在渭水邊上,莫非是收了歹人的好處?”
  “不是。”紅藥止住了眼淚,抽噎道,“車是我讓他停的,我想著待會兒祭祀結束了,還能同你一起在水邊走走,不曾想……”
  和我在水邊走走?
  我驀然想起那晚躲在修竹叢裡聽到的話。今日,分明是樓少康約了紅藥在渭水岸邊見面。
  “剛才可有人跟著貴女?還是——有人早就知道我們的馬車停在哪裡,也知道貴女半途會回到車裡?”我試探著問了一句,紅藥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她支支吾吾了半天,嘟囔道:“沒有啊……阿拾,你說他們這些人到底想幹什麼啊?”
  “我們現在好像是在船上,渭水往東直通汾水,過了汾水就到了晉地。”
  “晉地?瘋了,他真是瘋了……”紅藥癱坐在地上,喃喃自語。
  “他們不是樓少康的人。”我忍不住出言打斷了她天真的幻想。
 “你說什麼?”紅藥猛地抬起頭來,瞪大眼睛看著我。
  “那夜在梅園我看見你們了。”
  “那你告訴……”
  “沒有,我沒有告訴百里大夫,也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很羨慕你,起碼有人肯為你爭上一爭,而不是拱手把你讓給別人。不過,今天綁你的人不是他,就算是他,也不是為了綁你與他私奔。”
  “可是今天的事只有他知道啊?”紅藥抹了一把眼淚,端坐起來。
  “許是有人知道了你與他今日的約定,就趁機候在車上等著抓你。你想想,他要與你私奔,怎會捨得讓人用麻袋裝你,那個大漢把我當作你的時,甚至還出手打暈了我。再者,我看那幾人手上全是老繭,不像是用劍所致,倒像是日日勞作的結果。貴賤有別,樓少康欽慕你,怎麼會找幾個庶民來羞辱你。”
  “若被賤民羞辱倒不如一死,他一定不會這麼做……”紅藥想明白之後,就徹底地慌了,說話的聲音也開始發抖,“你說他們綁了我,可是想問府裡要錢?”
  “那倒是好了,我怕的是有人不願意看到百里氏和公子利聯姻……”
  我話未說完,紅藥又撲在地上大哭起來。
  像她這樣出身的人,從小到大怕是連一句重話都沒聽過,碰上這等生死攸關的劫難自是無法冷靜,我剛想出聲安慰,但轉念一想,不由在心里長嘆了一聲,其實現在最該哭的人應該是我啊……
  我既不是他們要抓的人,又看到了他們擄拐公親的罪行,真是想不死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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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wwiekimo 發表於 2012-9-29 12:20
第四十七章黃雀在後
正當紅藥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那個叫黑子的少年推開艙門走了進來,他見紅藥哭個不停,便不耐煩地從懷裡掏出一塊臟兮兮的破布條塞進了她的嘴巴。
  “哭,哭什麼,吵得小爺耳朵疼!起來,都給我出去!”他一手拎起紅藥,另一隻手伸過來抓我,我往後閃了閃站起身來,徑自出了艙門。
  “嘿,要死了還這麼橫……”少年罵罵咧咧地拉著癱軟的紅藥出了艙門。
  船板上,方臉大漢和黃衣男子抱著劍並排站著,見我們兩個出來了,便邁步走了過來。
  “你們兩個誰是百里氏的女兒?”帶頭的方臉大漢扯掉紅藥嘴裡的破布,高聲問道
  “她!”我和紅藥指著對方異口同聲。
  “到底誰是?”大漢兩眼一瞇,驀然提高了嗓門,他右手的拇指輕輕一彈,長劍旋即出了劍鞘,露出一截寒光。
  “她才是百里氏的女兒,我只是小戶人家送進百里府的媵妾,幾位行行好,你​​們抓錯人了,求求你們放了我吧!”紅藥哭著跪倒在地,拼命地叩頭。
  “她說的可是真的?”大漢走到我身邊,低頭盯著我的眼睛。
  我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紅藥,心裡透涼,虧我剛剛還想著替她謀條生路,她倒是迫不及待地要把我往別人刀刃上送。
  可惜她算錯了!
  這幫人如果真要殺百里氏的女兒,剛剛在河邊的時候就下手了,何必多此一舉用麻袋裝了人運到船上來。
  她既然不想要這條活路,那我便將死路換給她
       我點了點頭,從懷裡掏出之前公子利送我的那柄寶石匕首,用力一拉,冷光乍現,刀已出鞘。
  “大叔小心!”少年挺身護在大漢身前。
  “這刀刃的左下角有我未來夫君公子利的名字。小女雖然不知道是誰要抓我,但請壯士能收下這柄匕首,只要我能平安回府,卿父一定會另外奉上百金!”
  大漢仔細看了一眼那柄鑲滿珠玉寶石的匕首,而後毫不遲疑地把它推還給了我:“貴女可是想折辱在下?我等雖是山野村夫,但也知道信義廉恥。收了主顧的錢,就要替主顧辦事,兩邊拿錢那與畜生有何區別,以後又如何取信於人?”他說完朝旁邊的黃衣男子點了點頭,“匕上有秦公子利的名諱,應該不會有錯。黑子抓錯人的事,不可以讓上頭的人知道,地上這個就處理了吧,乾淨些!”
  “諾!”黃衣男子應聲拔出了手中的長劍,一把拎起了跪在地上的紅藥。
  “不——你放開我——我才是紅藥,我才是百里氏的女兒,她是個騙子,她騙了你們!”紅藥這才如夢方醒,又扭又跳瘋了一般撕咬著,完全沒了往日的端莊舒雅。
  她為求自保,硬把自己的身份讓給了我,如今性命不保,又罵我是騙子。其實她是死是活與我毫無干系,我大可以看著她去死,然後伺機逃跑。但若是她死了,公子利與百里氏的聯姻就斷了,太子鞝的目的就達到了,自私無情的紅藥可以死,百里氏的女兒卻死不得。
  “壯士既知信義廉恥,為何殺人取樂!”我幾步跑過去拉住了黃衣人的手。
  “殺人取樂?”黃衣男子放下劍,冷哼道:“貴女莫要亂說話!我們幾個兄弟從不濫殺無辜,做這檔買賣也只是為了在亂世中求條活路。殺人取樂?哼,只有那些成天只知道喝酒尋歡的貴人們才​​會覺得殺人是件樂事。”
  “既然如此,壯士定知生命之貴,輕賤不得,這陪妾家中尚有老母要侍奉,實不該枉死此地,還請壯士饒她一命!”我俯身哀求道。
  黃衣男子一愣,轉頭去看方臉大漢:“大哥,放了她,若被人知道……”
  “是我犯的錯,我回去就跟夫人領罰,大叔,她既然還有娘親要侍奉就放了她吧!”黑臉少年說到娘親二字時,目光中閃過一絲苦澀。
  “罷了,黑子,去取忘憂酒來!”方臉大漢吩咐了一聲,走到我面前,“百里氏教出來的女兒處變不驚,有膽有識,只要你乖乖地和我們走,我就放了她。”
  “此話當真?”我看了一眼身旁的紅藥,她聽了男子的話,眼睛裡倏然透出亮光來,輕賤他人性命的貴人,對自己的命卻是愛惜得很啊!
  “我一向說話算話。”
  “大叔,餵幾口?”少年從包袱裡取出一個紅漆高頸壺走到大漢身邊。
  “兩口足以讓她忘了今日之事。”大漢說著從角落裡翻出一串幹空的匏瓜綁在了紅藥身上。
  “想要活命就把嘴張開!”少年沖紅藥喊了一聲。
  “你們要幹什麼?”紅藥掙扎了兩下,就被少年按著腦袋灌進了兩口酒。
  “你們給她喝了什麼?”我小聲地問了一句。
        “忘憂酒,一口忘憂,兩口忘愁,一壺忘平生,她一覺醒來就會忘記今日發生的一切。千金不換的酒,我賞了她兩口,這樣也算仁至義盡了。”
  忘憂酒,世間竟還有這樣的酒?
  我轉頭看向紅藥,她喝了酒後,起初只是兩個眼皮打架,之後,兩顆烏黑的瞳仁竟似喝醉了一般在眼眶裡亂轉起來,隨即雙目一閉暈厥了過去,不醒人事。
  “能不能活下來,就要看她自己了。”方臉大漢抱起昏迷的紅藥,一把扔進了渭水。
  紅藥的腰上捆了乾空的匏瓜,因而她即便暈厥,身子卻沒有下沉,一襲紅衣,滿頭青絲,浸在水中,上下浮沉,如同一朵豔色的芙蕖盛開在暗青色的渭水之上,讓人看著有種說不出的詭異,一如我身後站著的三個人。
  “貴女不問我們要帶你去哪?”方臉大漢抱著劍與我並肩站在船沿上。
  “你們不是收了太子鞝的錢,便是收了樓大夫的,留我不死,無非是想藉機威脅百里氏。”
  “貴女聰慧,可你猜錯了,我們現在是要送你去見你的情人。”
  “你們是樓少康的人?”我吃了一驚,這顯然出乎我的意料。
  方臉大漢看著我搖了搖頭,面露惋惜之色:“貴女實不該是百里氏的女兒啊,黑子,送她進去吧!
  不等我細問,身後的黑臉少年就把我重新推進了船艙。
  船艙腐朽的木板上,有一個被蟲蟻蛀空的小洞,錢孔大小,剛好對著船首的位置。我把眼睛湊在小洞上,細細地觀察起站在船首的三個人。
  粗麻制的衣服,散亂的頭髮,骯髒的鞋履,在雍城的大街上隨處可見這樣的遊俠兒。他們沒錢了,就拿一把劍坐在市集上,你可以僱他們拉牛車,也可以僱他們殺人,他們通常不會拒絕,這兩種活對於他們來說,唯一的區別就是價錢不同。
  眼前的三個人看上去就像是做這種營生的人。
  但是,方臉大漢的談吐,他手中精美的長劍,黑臉少年抱出來的那隻紅漆高頸壺,卻不是一般遊俠兒能有的,更不用說,那謎一般的忘憂酒。
  伍封曾經告訴我,如果想要解開一個謎團,便要捨棄所有復雜的表象,從它的根源處去想。
  我細細想來,追本溯源,無論是誰,抓走紅藥都是為了阻止百里氏與公子利的聯姻。會這樣做的人,除了太子鞝和樓家的人外,便只有那日與我一同躲在修竹叢中的獸面公子了。全球華人的自由討論天地' b' }- X8 a. m9 r+ }
  若是太子鞝抓了紅藥,要嘛一劍殺了,要嘛佔為己有,反正是要斷了公子利的姻緣。
  若是樓大夫的人,定會一劍殺了紅藥,這樣既可以斷了他兒子的念想,又可以伺機推他女兒坐上正妻之位。
  無論是他們兩個中的哪一個,都不會帶紅藥去見樓少康。
  那剩下的便只有他了。
    我腦中又浮現出那張可怖的獸臉,他像是一個黑影,永遠隱藏在夜色之中,伺機攪亂原本就劍拔弩張的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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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wwiekimo 發表於 2012-9-29 12:21
第四十八章梅林舊事
        坐在狹小的船艙裡,我的腦子一刻不停地轉著。
  見到樓少康之後,我這個假紅藥立馬就會露餡,弄不好,那三人一生氣,我身上就得多出幾個血窟窿。
  唯今之計只有盡快想辦法逃走!
  可當我想了無數種逃走的方法,又一一否決後,船靠岸了。
  方臉大漢和黃衣男子留在了船上,隻黑子一人拉著我下了船。看著身前這個高我半個頭的黑瘦少年,我實在無法想像,綁架公親這樣的大事,竟是所謂的“上頭”派給他的任務。
  因為怕我伺機逃走,黑子用麻繩捆了我的雙手,如牽羊一般牽著我走在渭水河邊。
  “你多大了?”我走在他身後,高聲問了一句。
  “十五。”他收緊了繩子,把我往前拉了拉。
  “你這麼小的年紀就出來幹殺人的活?你那大叔……”
  “這事跟大叔無關,他只是不放心我,來幫忙的。”我話沒說完便被黑子冷冷地打斷了。
  “幫你什麼,幫你殺我?”
  這話我原是笑著問的,黑子聽了突然停下腳步,轉頭怔怔地看著我,我隨即收了笑容,懇言道:“你娘親若在世,定不願意你做這檔子殺人的買賣。”
  “你怎麼知道……”黑子臉色一緩,但隨即又皺起眉頭惡狠狠道:“死丫頭!別說話了,小爺我說什麼都不會放了你!”
  黑子緊緊地抿著嘴轉了過去,此後任我說什麼他都一聲不吭,只低著頭牽著我往前走。
  我們沿著渭水走了一段,而後又繞著彎地進了一片林子。林子裡的路起初還算平坦,走到後來越來越陡,我因為雙手被捆,連著摔了好幾跤,黑子心軟便放開了我,但同時也拔出了他手上的長劍。
  半個時辰後,我們從林子裡穿了出來,眼前赫然出現了一塊巨石。那巨石高約三十丈,石身之上佈滿了青黃色的苔蘚,斑斕異常。巨石中央從上至下彷彿被巨斧一力劈開,留出了一道空隙,空隙之中又有人用碎石鋪出了一條小徑。
  “快進去!”黑子推了我一把。
  “這是什麼地方?”我轉頭問他。華人論壇,大華府,華人股壇,馬里蘭,佛吉尼亞,中餐館,華人,華人,黃頁,北美華人,海外華人,海外論壇,馬里蘭,小說, insurance, hotels, auto, rental, mortgage, travel, credit, refinance, extended stay, film, computer, daytrading, furniture, loans, digital,doctor, lawyer0 ^& x8 a: w+ [; U
  “你就別裝了,這不就是你和樓家那小子以前私會的地方嗎?”黑子在我背上推了推,嘀咕道:“你這丫頭嘴巴厲害,膽子也大,要不是上頭的命令,我也不想這麼幹。待會兒到了那邊,和你的情郎好好過日子,可別忌恨著我。”
  “到了哪邊?”我問。
  “別問了,問得小爺心煩!”黑子在背後用手肘頂了我一把,我踉蹌了幾步一腳邁出了岩縫。
  一陣刺目的亮光之後,我再次睜開了眼睛。
  這是哪裡?是九天之上的仙境……
  流雲飛逝,天光忽明,一目所及之處,梅樹成林,千株競發,巨石之後竟是一片梅花香雪海。滿山盈谷的白梅,在藍天下競相開放,繁花灼灼,煙姿玉骨,一陣風過,暗香浮動,雪海蕩漾,美到令人心醉。
  “你把這藥丸吃了,然後我帶你去見你想見的人。”黑子從懷裡掏出一隻小陶瓶,從裡面倒出一顆指甲蓋大小的藥丸遞到了我手上
  “這是毒藥?”
  “嗯。”黑子點了點頭,“我見人吃過,不會痛,睡一覺就過去了。”
  我捏著小藥丸放在鼻尖嗅了嗅,一股藥香味。“我若不吃,你便會用劍殺了我?”
  “這是我接的第一個任務,我不能失敗。”
  “是誰給的任務?為的又是什麼?”
  “我不能說。”
  “對一個將死之人也說不得嗎?”
  “說不得。”
  “樓少康也被餵了這個藥?”
  “應該是吧,你快些去吧,去晚了,他恐怕已經死了。”
  我把藥放進嘴裡,輕輕一咽,然後張開嘴巴,挑起舌頭讓黑子檢查了一遍。
  “現在可以帶我去見他了?”
  “嗯。”
  黑子把我帶到了梅花林中的一間木屋外。“他在裡面,你進去吧!百里府的人很快就會來收屍的。”
  百里府替我收屍的人?
  哦,原來如此……我心中豁然開朗居然笑出了聲,把黑子嚇了一跳。
  “你不怕死?
  “毒藥已經吃了,怕有什麼用。你走吧,省得被百里府來收屍的人撞見。”我莞爾一笑,打開門走了進去
  在合上門的瞬間,我立即收了笑容,用手指在上顎的爛牙洞裡挖出了剛剛咬進去的那顆毒藥。小時候的一口爛牙如今換得只剩下這一顆了,沒想到還能派上這樣的大用場。哼,是誰說愛吃蜜果只有壞處!
  我把毒藥別進腰際,抬頭看了一眼房中的另一個人。
  那人穿著白色的單衣,散發倒在床上,細看之下正是當日與紅藥在花園裡私會的樓少康。但此刻,他的臉煞白一片,他的嘴唇已經向裡抽搐起來,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重重的呻吟,我知道他快要死了。
  這是多好的一場戲啊,公子利未來的正妻與樓大夫的嫡子雙雙殉情在舊日私會的梅花林中。公子利與百里氏的聯姻斷了,樓氏與百里氏的恩怨又重了,偌大一個秦國,就這樣被一個晉人玩弄在鼓掌之間。
  可惜,他當日沒有一刀殺了我,這齣戲恐怕又要被我攪爛了。
  樓少康察覺到屋內有人,於是費力地睜開了眼睛,摸索著抓住了我的手:“紅藥……”
  他的手寒冰一樣的冷,那陰冷的觸感沿著我手上的皮膚瞬間爬遍全身,讓我不禁打了個哆嗦。
  “紅藥她逃走了,你放心。”我把樓少康攙扶著坐了起來,“我是將軍府送進百里府的媵妾,我叫阿拾,你能不能告訴我,是誰抓你來這裡的?百里府除了紅藥還有誰知道這處梅林?”
  “紅藥……”樓少康神智昏迷儼然將我看作了紅藥,他的左手死死地拽著我的手臂,右手顫抖著撫上我的臉頰,“紅藥,你放心,我死了你便好了……”
  “你醒醒,我不是你的紅藥。”我把他的手從臉上拿了下來,又重複了一遍之前的問題,這一回,他總算清醒了過來,怔怔地望著我:“你是誰?”
  “紅藥逃脫了,我是將軍府陪嫁的媵妾。抓我們到這裡的是晉人,他們在百里府安插了細作,你快想想,除了你和紅藥還有誰知道這處梅林?”
  “這是韶夫人的梅林,紅藥及笄那年,她帶我們來過……她是知道我與紅藥有情的。”
  “韶夫人?”我心下一驚,忽然憶起雍城街頭巷尾流傳的一條艷聞。十年前,百里大夫為宮中舞伎美人韶種下十里梅花林,最終擊敗所有欽慕者,抱得美人歸,但是,這麼多年來卻從來沒有人知道,那十里梅花林究竟在哪裡?
  溫婉如水,嬌豔如花的韶夫人,怎麼會是晉國的細作?!
  可是除了她,還會有誰呢?
  紅藥失踪之後,她只消在百里大夫身邊透露一兩句紅藥與樓少康的情事,便能引得眾人到這梅花林中見一對交頸殉情的怨侶……
  如此一想,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瑤女、韶夫人,這雍城究竟還有多少晉人安排下的細作、刺客
  如果這張無所不在的大網在十年前便已經撒下,那麼躲藏在暗處的敵人該是多麼的可怕,不僅僅是將軍府、百里府,就連公子利、太子鞝甚至秦宮之中都可能隱藏著我們不知道的敵人!
  我趴在門縫裡往外看了一眼,黑子似乎已經離開了。
  我急忙回到樓少康身邊,把他半拖半抱了起來:“你還撐得住嗎?我帶你下山!”
  “我走不了了,你快逃吧!”樓少康的腳已經根本站不住了,一離開床鋪,他所有的重量就全都壓在了我肩上。
  正當我力竭之時,木門突然被打開了,黑子愣愣地站在屋外,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呃——你們還沒有死啊?”
  我和樓少康現在的樣子很是古怪,我怕黑子看出端倪來,便硬擠出幾滴眼淚,哀求道:“他想與我死在梅樹之下,你可以幫幫我們嗎?”
  黑子看了一眼相擁相泣的我們,臉上露出同情之色,大步走了過來,一把扛起了樓少康
  梅花吐艷,瓊枝瑤樹,如雲積霧的白梅下,樓少康已經奄奄一息,黑子遙遙地站在一棵梅樹之後,抱劍看著我們。我俯在樓少康身上,聽他不停地呢喃著紅藥的名字,他渙散的瞳仁緊緊地盯著枝丫上兩朵重瓣的白梅,片刻之後,他笑了,然後身子漸漸地滑落
  “我死了,你便好了……”
  我順勢躺倒在他胸前,耳邊一片寂靜,那規律的跳動聲,戛然而止。
  黑子探過我們的鼻息後便走了,我坐起身來,最後看了一眼躺倒在梅樹下的男子,心裡一陣唏噓。
  我與你並不相識,卻陪你走了最後一程。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愛的那個女子,能懂你的這份深情,十年,二十年,當她高坐在殿堂之上時,還能記得曾經有一個人真心地愛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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