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臨高啟明 作者︰吹牛者 (連載中)

 
slayeroc 2012-7-31 12:38:3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12 1002852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0 10:15
第二百三十五節 弊端

  「不過,京庫官米並不需要都要解繳進京。」王兆敏解釋說。最早洪武年間的時候,秋糧是真得要千里迢迢的運送進京的。運糧由裡甲裡的「糧長」負責的。耗費的人力物力不問可知。糧長往往因為這一負擔破產的。

    後來考慮到地方需要,減少來回運輸的損耗,就規定了部分錢糧啟運到京,部分直接調運給本府需用錢糧處,也有一部分在瓊州府留倉備用,只是在戶部入賬。

    「果然是便利多了。」鄔徳點點頭,送到瓊州府的話,不管陸運還是海運,距離都很短,就算按照明代的水平,應該也不會太難。

    「哪有這樣的好事!」王兆敏搖頭。他游幕十多年,從來沒見過一個縣的徵糧繳糧是件容易事。不禁純心賣弄一番,顯顯自己的本事──王兆敏現在不知怎麼的,對澳洲人對自己的看法看得愈來愈重要了。

    「要只運瓊州這京庫官米的額度裡,調昌化糧餉一千五百七十九石一升九合,上繳府官兵糧餉二千一百八十一石九斗二升五合。所以縣裡運糧得去五處,瓊州府、昌化縣、儋州、萬州、陵水縣。其中啟運、收兌裡的花銷不計其數。」王兆敏故作憂國憂民狀,「擾民之甚!」

    鄔徳想還要去昌化?這倒是順路的事情,自從環島航行之後建造了昌化堡和榆林堡之後,他們就開通了環島的定期航線。運糧到昌化那還不是舉手之勞。

    「為何還要去儋州、萬州這些地方?」

    「因為這幾處都有府倉。」

    瓊州府的官倉並非全在瓊州府城裡,明代瓊州府有五倉。設在外縣的有萬州的廣積倉、陵水南豐倉等四處。

    分散儲糧的地點,大多是比較要緊的戰略地區,特別是有「黎亂」危險的地點,便於一旦有戰事可以就近取糧征伐。

    各縣應繳的糙米就要運到這些倉去交兌。王兆敏說:臨高要到儋州交兌一千石,萬州一千二百石,陵水九百石。運昌化交給昌化千戶所的糧餉是一千五百石,餘下的才是運到瓊州府城的。

    「要千里迢迢運糧還在其次,倉上收兌的時候還有種種花樣。」王兆敏說,不管是軍倉還是府倉,管倉的官兒都是小得不再小的「未入流」,但是不要說這樣的未入流的小官,就是倉裡的簽子手、倉夫的頭子,如果沒有打點到位,繳糧收兌的時候也會給你帶來無窮的麻煩。不是挑剔米色不好,就是硬說份量不足。等收兌時間一過,一個誤期的處分就少不了。

    「原來如此!」鄔徳點點頭,看來穿越集團包攬縣賦還是件很有挑戰性的工作,一個運糧交兌就有如此的花樣,其他環節上的花樣不問可知。

    留縣的有一千三百石,做為縣裡的官員的俸祿、日常行政開銷之用。其中還要扣除由縣裡開支駐軍官兵糧餉五百七十二石二合,支付博鋪港巡檢所糧餉一十七石八斗六升。實際上就算是臨高這樣的小縣來說,這點留縣的糧食也是根本不夠開支的。縣裡除了維持基本的行政運轉之外,基本上想做什麼事情都做不了。

    鄔徳心想,包攬糧賦的事情,看起還是需要一批熟悉當地情況的土著幫忙,王兆敏此人要重點拉攏。

    想到這裡。他點了點頭:「多謝王先生教我。」

    「哪裡,哪裡,」王兆敏賣弄一番之後,看到這澳洲人的大頭目聽得聚精會神,面色凝重,頓時精神大振,「不過一點皮毛之見。」

    「這徵糧的事情,還要請王師爺多多指點。」鄔徳說著,見夜已經深了,還有許多話要談,便關照人準備夜宵。

    原本鄔徳就存心要籠絡王兆敏,所以這夜宵並不是張有福家的女傭做得,連灶頭帶廚具、調料、食品全是從東門市的婦女合作社酒樓提供的,兩個廚子原本就是從廣東逃難來的廚子,手藝不錯,再經過穿越集團的一番培訓之後,本事更是精進。聽說是大頭目宴請貴客,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烹調美味。

    做得東西,在現代時空並不稀罕,不過是廣式早茶的點心而已。臨高本地不缺海鮮,天廚醬園又提供了各種現代調味品,所以做出來的茶點與現代時空也沒太大的區別。但是在本時空,這些東西就變成極難得的「珍饈」了。

    因為缺少麵粉的關係,這些「廣式茶點」並不公開銷售,只用作穿越者自用和招待土著貴客。王兆敏自然沒有吃過,看到端上來的半透明的餃子裡包著紅色的蝦仁,碧綠的豌豆,已經是有些呆了。待吃到嘴裡,王兆敏閉目細品,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因為是夜宵,不備酒,但是煙和茶卻是上好的。王兆敏飯後一支菸,玩味了許久,才笑道:「真是看不懂你們這些人!」

    這是比較深入的話了,和一直說得場面話不同,鄔徳知道王師爺的心理防線有所鬆動,他有意製造輕鬆的氣氛,正是為了和王兆敏能深入的談談,看看有沒有收服他為己所用的可能性。

    「如何看不懂?」

    「以你們的吃穿用度,澳洲必然是個民豐國富的好地方,好好的在自己家鄉不待,非要背井離鄉到臨高這個窮鄉僻壤。到底所為何來?」

    鄔徳乾笑幾聲,想我總不能現在就對你說是為了「統六合,匯八荒」,你還不當我是神經病。就算小一點的目標──入主中原,說出來也得嚇死你。只得道:「不足為外人道。」

    王兆敏卻在想,大約這夥人是澳洲當地的達官顯貴,大約不是國內黨爭敗陣。就是宮闈裡的鬥爭失利,只好帶著徒眾親族涉海逃亡到大明來。看他們修道路,建房屋,疏濬河流港口,很有要在這裡長居的打算。

    若是這樣的話,倒可以勸他們上書,以示內附。以他們的才智以及種種精巧的澳洲貨物,只要事先進京活動一番,再呈覽御前,朝廷大約不會不准。要是朝廷准許他們落戶在臨高的話,也算是解決了眼前的一樁麻煩事。

    「貴眾到了大明,難道就準備在這臨高一隅長期待下去嗎?」

    「王師爺有何高見?」

    王兆敏就把自己的見解說了一番。鄔徳心裡不以為然──這種招安的事情,眼下還根本談不到。王兆敏見他不感興趣,只好嘆息了一聲,不再說下去了。

    鄔徳卻不便冷了他的心,道:「王師爺,不是我們不知道好歹。我們雖然學識淺薄,總還知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王兆敏一怔,知道他說的有理。以澳洲人的所有之物,若是讓朝廷知道了,且不說皇上如何,就是朝廷上下的大小官兒。還不是視他們為一塊大大的肥肉?到時候種種刁難盤剝,敲詐勒索不問可知。

    「是,是,貴眾顧慮的是。」

    當下不再談這個問題,繼續談及徵糧的細節。王兆敏這次的主要目的就是要議「私費」,也就是徵糧過程中縣令照例有的一份好處。

    這份好處,不僅縣令要有,縣裡的縣丞、典史之類的佐貳官員都要沾潤一點,不過大頭是在縣令身上。至於王師爺,也有一筆好處,照例在一百兩銀子上下。

    過去雖然也有包戶。但不是總攬,還要到縣裡來彙總,到底如何分潤,照例由王兆敏主持,現在既然歸了澳洲人總攬,這筆費用就得事先說說明白。

    這筆好處,自然是從「浮收」裡來。據王兆敏說,臨高的慣例的浮收是正額每石附加三鬥到三斗五升之間,視年景不同而定。

    這筆浮收裡,有一斗就是「私費」,也就是縣裡官員的好處,常規在八百石到一千石上下。

    鄔徳點頭,這個數據和社會調查組得來的數字不大一樣,似乎要低一些。回頭得叫社會調查組再重點抽樣調查一番。

    「雖說是正額一石的耗米照例是三斗,實則苦樂不均。」王兆敏提醒道,「有些糧戶,連一合耗米也不繳,有些卻得交上七八斗的耗米。交與不交,交多交少這些花樣,就都在書辦手裡,他的好處,也在這裡找。」

    「私費的事情,我就應了。」鄔徳當即答應,「待到徵糧結束,一併奉上。」說著又起身到了隔壁屋子裡,他的隨行警衛員帶著一個信封,取了回到屋子裡,雙手遞給王兆敏。

    「這是何物?」王兆敏故作驚訝。

    「關書。」鄔徳極其誠懇的說道,「我等初來乍到,又是海外之人,對這些門道一無所知,此次即蒙縣裡賞識,得以總攬稅賦,還得請王師爺多多指點提攜。這是『顧問』的關書。」

    「不必,不必,哪裡需要。」王兆敏很是客氣的推拖道,心想這玩意豈可隨便接受。到時候不就成了接受「偽職」的證據了?

    但是見鄔徳堅決要給,自己不收怕是要惹惱了對方,只好先收了下來,心想回去燒化了就是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0 10:16
第二百三十六節 秋賦(一)

  「先生還是先看一看的好,」鄔徳笑道,「不然回去就銷毀了,未免悔之晚矣。」

    王兆敏臉色一紅,被人看穿了心思極是窘迫.被這麼一說是不得不把信封打開了。裡面是一張紙。

    這是一張澳洲人的紙坊制的厚紙,極其挺括,微微發黃的暗花底。觸手很舒適的感覺。王兆敏心中一動,抽出來仔細看,原來是一張徳隆銀行的全省通兌銀票,面額是一百兩。

    王兆敏因為吃補藥的關係,和潤世堂過從甚秘,聽楊世祥說過:澳洲人現在發行了一種銀票,可以在廣東全省各地的指點商號裡兌換現銀,大宗銀兩不用隨身攜帶,也毋須委託鏢行運送,只要把銀子存到櫃上,按款額付「匯水」,就能拿到票子到異地兌換,十分便捷。

    這票子帶在身上,可比大筆的銀子方便多了。別得不說,一百兩銀子包成包裹也是很大的一包──太惹眼了。還可以在票子上加上暗記印戳,失落了也不會被冒領。

    王兆敏知道這是把自己在徵糧中的「私費」先給出來了,要自己在徵糧的過程中多多幫忙──這麼爽氣的主他還是第一次遇到──心理獲得了很大的滿足,拱手道:「有用之處,自當效勞。」

    話說到這裡,大家已經是彼此心照不宣了,長夜漫漫,談興正濃,鄔徳還有一件要緊的事情要請教他,不過剛才還沒到火候,現在差不多了。

    他低聲道:「陳明剛此人,該如何應付?」

    「虛與委蛇的話,」王兆敏閉起眼睛來,「你們未必是這個老狐狸的對手……」

    鄔徳心領神會。和自己的想得差不多。

    「受教了。」

    兩個人鬼鬼祟祟的談話一直延續到凌晨。鄔徳乘夜色回到辦公室。屋子裡燈火通明。縣衙領導工作小組的一干人還沒有睡覺,正聚在會議室裡討論問題。

    這裡有一批專門為了田賦的事情而從各部門抽調來的專業人員,主要是財政方面的人才,還有個陸軍的戰鬥工兵潘達──他被調來是因為他幹過稅務局,對徵稅體系很清楚。

    當然還有專門負責外聯的熊卜佑,負責測繪的連董薇薇這個半吊子明史愛好者也來了,當然不是借重她的明史知識,而是因為她幾個月一直在農村搞社會調查,掌握第一手材料。

    還有一批負責和各部委進行協調的聯絡員,計委的孫笑、政保署的周伯韜之類的人。

    鄔徳關照人泡上濃茶,把和王兆敏談話的內容一一做了轉達。大家對這樣的情報訊息很是感興趣。不過,領導小組最大的爭議是如何處置陳明剛。

    這個狡猾的書辦自身當然不值分文,但是他手裡的魚麟冊卻是件關鍵的東西。全縣到底有多少起課的田地,全在這本冊子上。

    穿越者對全縣的社會普查還只做了一半,田畝產權問題更是件複雜的事情,需要大規模的丈量田畝和進行產權核查,這事情不是一時半會能做到。穿越者剛剛在臨高的基層建立起權威來,觸手還沒有真正的伸展到位。

    所以,對陳明剛如何的處置,在領導小組內部就起了爭議,一部分人認為應該立即逮捕公審,然後槍斃。一部分人認為先要利用他一階段。當然對最後把此人槍斃的結果沒有異議。

    「好了,我們來歸納下眼前的問題吧。」鄔徳說。

    穿越集團包攬稅賦的目的,主要是借此機會滲透控制縣衙,其次是建立起公正、有效的新稅收體制,減輕百姓的負擔,增加收入。

    要達到這兩個目的,就必須對縣裡的田畝數量、肥瘦和產權有一個全部的摸底認識。否則就無法著手。

    從春節後就開始的社會調查工作,經歷了剿匪戰鬥,基層組織建設等一系列的工作,現在已經初步有了起色,但是離真正對全縣社會狀況心中有底還差得很遠。

    田畝總數量的掌握,通過工作隊的調查初步掌握了一些數據,有人還提出用航模飛機進行遙感測繪,掌握精確的全縣田畝數量、性質和位置。但是土地的產權問題卻不是簡單的測繪就能調查清楚的。

    要調查產權,就得丈田。重新進行申報和測繪,這不但極其費力費事,而且阻力極大,封建社會裡,但凡要丈田,除了新朝初立,革故鼎新的時候還容易做到,其後每次進行總是會引起士紳階層的強烈反彈,最後往往會不了了之。

    執委會開展大規模的社會調查,其根本目的之一也正是準備進行土地的全面丈量工作,但是現在看來,進度遠遠趕不上。按照鄔徳的統計,他們通過剿匪和工作隊進駐,現在大體上已經控制了全縣四分之一的基層行政。

    不過,這種行政控制還很薄弱,想依他們去搞土地丈量和清查是做不到的。

    而且現在是農曆的八月,徵糧即將開始,根據王兆敏的說法,到十一月初就得把工作結束。時間不過二個月。這短短的兩個月裡就想把全縣的丈田工作完成,根本不現實。

    「所以,這本魚麟冊對我們就很要緊了,至少是現在。」鄔徳說,「在我們沒有對全縣的土地產權完全掌握之前。」

    魚麟冊雖然錯謬百出,卻是新的產權登記賬冊沒有出來之前唯一的憑證。難怪戶房書辦能以此大發利市,再怎麼改朝換代都不會斷他們的財路。

    「這麼看來,我們不還得和陳明剛合作嗎?」熊卜佑說。

    「不就是本魚麟冊麼,我們想個辦法把他的魚麟冊給搞到手就是了。」周洞天慢騰騰的說,「我相信他肯定會說的。」

    「你這麼有把握?」

    「當然了。」周洞天顯得信心十足,「只要你授權。」

    鄔徳當然知道他打算怎麼幹──但是他另有打算。

    「我有的計畫,丈田的工作也要做,包攬稅賦的工作也要做,」鄔徳說,「不過這個方案要報執委會批准,還要和王兆敏進行深度的合作,所以我們自己先商議一下……」

    秋糧還沒登場,澳洲人準備包攬全縣秋賦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全縣,這個消息頓時引起了轟動,也讓士紳大戶們感到緊張。紛紛遣人到城裡打聽消息,一時間縣衙門前的茶館人滿為患。

    傳出來的消息卻很不妙,說這次是百仞村的鄔老爺老包攬──所謂百仞村的鄔老爺,人人都知道他是澳洲人裡的大首長,此人出面包攬稅賦,顯然是不懷好意。家裡但凡有一二百畝土地,算是個是糧戶的,都有惴惴不安之感,不知道澳洲人準備怎麼個搞法。

    無論是王兆敏,還是陳明剛,對澳洲人的包攬糧賦的具體做法都閉口不言。大夥不知道之後這兩人葫蘆裡賣得是什麼藥。

    平民小戶,倒也坦然,反正誰當皇帝都要納糧。給澳洲人納糧估計也差不多,再壞也壞不到哪裡去。好在今年天候還算幫忙,風調雨順,莊稼收成不錯。許多人又通過給澳洲人打工獲得了不少的收入,反而猜測今年的秋糧大約會比去年要好繳一些。

    過了幾天,縣裡的士紳們公推張有福去和鄔徳談條件,想從他的嘴裡知道澳洲人這次的胃口到底有多大。

    張有福到鄔徳那裡轉個圈子,聽完鄔徳的面授機宜之後,馬上回到家裡。

    客廳裡聚集了一群焦急的正等著聽回音的地主鄉紳們,有的人自己沒來,也派來了信得過的管事。

    「鄔首長說了,今年還是一切照舊。」張有福說。

    人群裡發出一陣鬆了一口氣的嘆息聲。既然照舊,他們的利益就不會受到損失。雖然其中也有人的負擔比較重而且不合理的,但是他們也不希望發生什麼改變──畢竟眼下也過得去。真要改什麼,天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中國人自古以來就知道,很多事情本來就很壞,但是上面說要改好的結果往往卻是越改越壞。

    「鄔首長還說了,今年包攬稅賦的事情,原不是他們的意思。」張有福對著大家說道,「只是考慮合理負擔這碼事給大家添麻煩,不如合在秋賦裡一併徵收了。免得大夥還要來兩次。」

    這倒也未嘗不可。不過合理負擔是按村收的,徵糧卻是要按田畝計算,有人便問其中該如何折算?

    「秋糧歸秋糧,合理負擔歸合理負擔。」張有福說,「只是送繳的時候一併送來就是。」

    張有福繼續宣佈說,不管是合理負擔還是糧賦,都可以用糧食流通券來抵償。這個消息讓地主們發出一陣聲響──他們平時有到手的流通券總是立刻就把它花掉。現在聽說可以抵償糧賦許多人都覺得後悔了。

    張有福說完幾點之後,大家覺得滿意,紛紛散去。劉友仁坐在最後,這時候才起身過來,問張有福道:

    「老張!今年徵糧的事情,還是老八經手嗎?」

    「這個自然!沒有老八,澳洲人手裡又沒有魚麟冊子,怎麼徵糧?」張有福奇怪道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0 10:17
第二百三十七節 秋賦(二)

    「我看今年老八怕是要慾壑難填了!」劉友仁沉著張臉,「這伙澳洲人,所托非人啊。」

    「劉老爺你多慮了,徵糧的事情,過去怎麼辦,現在還是一樣怎麼辦,有什麼煩難的?難道老八會忽然轉性?」張有福勸慰道。

    「哼,老八這個人我還不知道?」劉友仁冷著臉道,「最會狗仗人勢之輩,現在他上澳洲人這棵大樹,可不得了了。你瞧著吧,準要鬧出事來才算完。」說罷一跺腳走了。

    張有福也不挽留,趕緊又去向鄔徳匯報了。

    鄔徳高深莫測的笑了笑,只說:「以後你要記得一件事,我出差了,要走遠路。所以暫時就不用再來找我了。」

    「是,是,」張有福不明白什麼意思,只是應道。

    「不過你有事情就得隨時來找我的秘書初雨匯報,明白嗎?」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初雨他認識,原來是苟家的丫鬟,現在鄔徳身邊的通房大丫頭了。張有福知道澳洲人不忌女人掌事,拋頭露面當頭目的也有女子。

    鄔徳又面授機宜了一番。張有福連連點頭。

    最後鄔徳又問了一句:「你加入了天地會吧?」

    「不錯,其實小的的田地不夠。」張有福說。加入天地會純粹是為了捧場,不過加入之後天地會還真是盡心,不時有人來指點他的長工種地,還不時送來肥料之類的新鮮玩意,現在他家的幾十畝地的莊稼長勢極好。

    「你收拾一間屋子,天地會要派人住在你家,隨時指導。」

    有福知道這是監視自己的人,不過他們要在自己家派人,顯然徵糧的事情裡有很大的文章要做。他試探的問了一句;

    「那小的每次和糧戶們談事,要不要告訴他?」

    「他是幫你種地,其他事情不管。記住,有事就找初雨。」

    陳明剛自己,聽周七送來消息,說熊老爺已經允了今年的包攬稅賦的事情,心裡很是高興。他有自己的算盤,過去徵糧上面,他雖然上下其手,撈到了不少好處,但是比起瓊山縣、澄邁、文昌幾個人口田地較多的縣來說,這個好處還是稍遜一籌。本地的地主們多半都是結寨自保,朝廷的威風在這裡不是很擺得出來。征一次秋糧,去掉給自己的手下爪牙的分潤,真正能到收手的好處不過二三百石。這個收益對去過瓊山府城,到過廣州,很見過些世面的陳明剛來說,未免少了點。

    現在恰好來了個澳洲人。這伙澳洲人是硬頭,平時是客客氣氣的,一旦殺人放火眼都不眨。不管是攻打苟家莊還是剿滅土匪,殺人搶東西真是一點不含糊,把本地的大戶都嚇破了膽。這回,陳明剛覺得可是有了個大山了。

    官府,那是可以隨便買通的地方,但是澳洲人,貌似還買通不了。陳明剛這個人很善於觀察,他覺得澳洲人表面上客客氣氣,誠實守信,本質上是一夥利益至上的人。

    只要能給他們帶來足夠的利益的事情和人,澳洲人是會維護的。

    這次包攬糧賦,他要給足澳洲人好處,同時也充分的利用他們的「威勢」,在最近幾年好好的打撈一筆。

    陳明剛覺得以官府辦事的效率和澳洲人的武備來看,大明就算能把澳洲人趕走,起碼也得是三五年之後的事情,搞不好,澳洲人會和佛朗機人一樣,乾脆就在臨高常住下去也未嘗可知。

    就算將來澳洲人捲鋪蓋滾蛋,他陳明剛也不會有損分毫,大不了名氣太壞了辭差就是,讓自己的徒弟周七先頂一陣當傀儡,然後就讓兒子上位──只要有魚麟冊在手,誰來當皇帝這戶房書辦的差使都是他家的。反正他家自宋朝以來已經經歷過二次改朝換代,再經歷幾次也不見得會有什麼變化。

    陳明剛打得就是這個如意算盤,但是如何取悅澳洲人,他們的胃口有多大,能允許他做到什麼程度,還得去摸個底。

    他關照周七把自己的幾個徒弟和縣裡的糧差都叫來到自家的別院裡──也就是秋紅的家裡。上次老婆大鬧之後,陳明剛乾脆過了明路,堂而皇之的住到了秋紅的宅裡,還和縣裡的快班班頭打了招呼,要他們有所照應。老婆和娘家人雖然氣不過,也無可奈何。張五幾次想鬧事,都被班頭壓了下去,張十顧忌同道的議論,也不便再支持兄弟妹子鬧下去。雙方陷入冷戰的狀態。

    等了幾天,各處的糧差到齊了。臨高全縣的糧差有原來有將近三十個人,這裡面分兩撥人,一撥是包攬戶,大體上是鄉村小地主,因為和陳民剛有勾結或者在鄉下子弟眾多能夠橫行鄉里,得了這個差使;另外一撥則是城鄉里的青皮混混破落戶,也有流配到此地的流犯,專門在徵糧的時候充當打手。

    這次來聚會商議,已經少了一半人。原來這些人平素多半和土匪有勾結,這次剿匪活動開展了大規模的群眾性「挖匪根」的運動,處死抓走了好幾個,也有原本和土匪不相干,只是以往催糧的時候積累下的民憤極大,也被群眾乘機戴了了勾結土匪的帽子一併處死了。工作隊也樂得如此,正好名正言順的幹掉幾個地方土霸勢力。

    來得這些糧差,一個個對農村搞的運動還心有餘悸,對澳洲人簡直是畏懼如虎。特別是一個叫杜雯的女髡賊,簡直讓大家聞風喪膽。據說有幾個嘗過的她的鐵腿的,下輩子基本上就只能當太監了。

    原來正惴惴不安,不知道今後的日子如何。現在忽然接到陳書辦的通知來聚會談徵糧的事情,不由得一個個精神復振。巴巴的換上體面的衣服來議事了。

    這夥人聚在一起,蠅蠅聚聚,都在訴說最近一年身邊發生的變化,誰誰誰死了,誰誰誰被抓走了,至今下落不明……這次能重新聚會,聽說又能繼續經辦徵糧的事情了,頗有撥雲見日的感覺。

    陳明剛見人都來齊了,咳嗽了一聲,便進入了正題。

    他談的就是今年澳洲人要包攬糧賦的事情。這件事情,他們來的時候已經有所風聞,眾人聽說自己是為澳洲人當差,不但沒有當「明jin」的羞憤,一個個還很是雀躍──這下可以和澳洲人搭上關係了!自己的差使不但繼續可以幹下去,還能藉機大撈一把。

    「……只是這澳洲人的脾氣,我們還不摸透,這次叫大家來就是要好好的議一個章程,才能和他們的頭目去談。」

    大家議論了一番,既然這次是由澳洲人總包攬,原來的各家包攬戶就不再經手──雖然二層分包也未嘗不可,但是大夥一致認為,第一次替澳洲人幹活,還是小心為好。與其在轉包「戴帽子」上動腦筋還不如是全力以赴的以催征為主。結結實實的替澳洲人征一筆糧餉上來才是。

    「不過多少才好?」有人發問了。

    「聽熊首長的意思,是要把合理負擔的部分放在裡面一併徵收。這就是三千『公石』。」周七介紹道。

    「這個少了。」要是只有這些,澳洲人還何必費事來包攬糧賦?顯然他們是有極大期望的。

    「沒錯,得翻個倍,澳洲老爺才會覺得我們爺們的本事。」

    「這就得加耗米的數量,原來一石正額加收三斗肯定是不夠用了。」內中頗有幾個善於心算的人,馬上就把數字算了出來。

    內中一個叫「傘店小胡」的糧差道:「八爺!我看這事情如果只是一切照舊年的例的話,怕是撈不到什麼大油水。」

    給縣太爺的一份好處要出在裡面,澳洲人的「合理負擔」也是一筆大數目,他們這夥人自然也想藉著機會發筆小財。如果還是蕭規曹隨的按照往日的慣例辦理,無外乎加多耗米上去。

    加耗米固然不是大事,但是沒門路的小戶已經被加得喘不過氣來,再勒逼也擠不出多少油水來,說不定還會找澳洲人去叫冤。大戶自然是加得起的,不要說他們本身耗米繳的就少,還有許多私下開墾的隱田和幫人蔭蔽的田地──只是平日裡已經收了他們不少的好處,無緣無故的加上去,對方心裡必然不服氣,以後相處就難了……

    周七道:「怕甚?有不肯加的,讓澳洲人出馬,就得和苟家莊一個下場,看誰的脖子還敢梗──」

    「事情不可做絕了。」陳明剛搖頭,「要挑唆起來固然不難,將來大夥還要在臨高混下去,澳洲人走了,你們怎麼辦?」

    「傘店小胡」道:「必須得想出一個什麼由頭來才好,這樣才能向大戶們開口,要他們無話可說。將來我們也有轉圜的餘地。」

    陳明剛點點頭,小胡這個人的悟性不錯,比自己的幾個徒弟高明多了。可惜此人是個瘸子,上不得檯面。想到這裡,他看了一眼周七,不由得對他產生了厭煩的心理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0 10:17
第二百三十八節 秋賦(三)

     周七是他的大徒弟,按理說是最可的人,但是陳明剛為人很是刻薄。周七的父母早已經過世,照舊時代的規矩,陳明剛就是他最親近的長輩,不僅有照顧的義務,也有為他娶妻成家的責任。

    陳明剛卻一直沒為他成親──明代的臨高是男女比例嚴重失調的地區,外來移民大多是單身漢,婦女極少。使得娶妻成本要比大陸上高得多。而且以周七是他的徒弟的身份,不能隨便找個女子,應該是本地較為殷實的小糧戶或者是同行的閨女。這就得有過得去的聘禮,還得造間屋子供他們成家。

    陳明剛捨不得花這一筆錢,一直拖延下來,轉眼周七已經快三十的人了──在17世紀來說,已經屬於大齡未婚男青年了。

    久久不婚,對周七來說是件很沒面子的事情,而且這還引起了另外一種後果,陳明剛是個極好女色的人,周七既然是他的大徒弟,很多師父的私事都是由他出頭去辦理。和師父的女人接觸多了,師父難免就會起疑心──畢竟這徒弟即年輕又結實,比自己是強多了。

    近來一直有些風言風語,不是說他和陳明剛的女人有染,就是說他背後有極大的怨言,陳明剛雖說沒怎麼相信,但是對他的信任感已經少了。加上最近秋紅的事情,更讓他對自己的這個大徒弟的辦事能力起了很大的疑問。

    「對啦,小胡說得沒錯,這種事情一定得有個由頭來,逼得大戶們答應。我們只不過是奉命當差,怨不得我們。」陳明剛說,「惡人,自然要他們去做。」

    眾人連連點頭,有人還要拍上幾句馬屁。

    「不過要找什麼由頭才好?」有人問,「這個由頭不好找。」

    第一老百姓得相信,這個老百姓不是鄉野無知的愚民,而是多少有些財產地位的地主士紳,不會給你幾句空口白話就嚇倒。第二是澳洲人得認帳。陳明剛知道澳洲人很注意自己的形象,最忌諱有人冒用他們的名義。

    陳明剛不慌不忙,先喝了口茶。他覺得自己之所以比這群人都要高明,不僅因為自己有魚麟冊這個祖傳的寶貝,更因為他能比大家看得都遠,看得更明白。

    「你們從鄉下來,澳洲人的工作隊都在忙什麼?」他忽然問道。

    眾人紛紛說了起來,其實工作隊在農村做的事情很多,主要搞的是社會調查:人口、土地數量、田地的貧瘠,還普遍的在幫各村建立鄉勇,樹圍子,也行醫送藥。

    「你們都沒說到點子上。」陳明剛搖頭道,「其實澳洲人最在乎的,是查清本縣的底細!」

    眾人面面相覷:本縣的底細?

    內中有個比較老道的,想了出來:「人口、田地的數量……」

    「不錯,正是這個。」陳明剛點頭道,「澳洲人想在我們臨高這裡長期的待下去,他們得知道什麼?」他用川扇拍打著手心,曆數著,「首先就是要知道縣裡有多少人口,有多少田地,地裡產什麼。」

    「丈田?!」傘店小胡說了出來。

    「不錯!」陳明剛讚賞的看了一眼傘店小胡,「澳洲人在鄉下搞工作隊,在縣裡包攬糧賦。根子上,無非就是要鬧清楚這臨高縣到底有多少油水。」他把扇子「啪」得打開,輕搖起來,「我們就來幫他這個忙,丈田!」

    這下大家嘩然了。「丈田」顧名思義就是測量田畝,但是還不至於此,丈田的同時要繪製新的魚麟冊,重新登記土地產權和賦稅狀況。這在在古代社會不是件小事,往往要朝廷牽頭才能舉辦,大明有史以來除了洪武年間丈田繪製魚麟冊之外,就只有萬曆初年張居正當朝的時候搞過丈田。每次丈田,不但戶部和省裡要派遣專門的官員來辦理,還要從全省抽調生員協助,時間也是不一二個月能辦成的。至少也得半年以上。

    他們這群人,雖然是「吃糧」的,對如何丈田略知一二,到底也不是專業人員,搞這個未免力不從心,而且時間也來不及。

    陳明剛示意他們靜下來:「大家吵鬧什麼?這只是個由頭!」他冷笑道,「難道我們還真得去幫他們丈田不成?就算大夥願意,也沒這個本事不是?」

    眾人點頭。都望著這個主心骨。

    「澳洲人想知道臨高有多少底子,我們就迎合他們好了。說幫他們丈量田畝──澳洲人不會不答應。只要有了這個名義,那些大戶還不是由得我們擺弄?」

    大夥轟然叫好:這主意太妙了。不但師出有名,而且澳洲人是絕對不會拒絕這個提議的。會很樂意當這個「惡人」。最後:大戶們也無話可說,這一切的後果還可以推給澳洲人。

    「大戶們能買帳嗎?」周七有點猶豫,「他們和澳洲人之間也有勾連。」

    「有勾連不要緊,」陳明剛對穿越集團和士紳大戶們之間的關係看得十分清楚,「澳洲人不喜歡士紳。現在不過是利用他們而已。」

    「是不是有點出乎意料?」熊卜佑在鄔徳的辦公室裡轉告陳明剛的提議的時候笑道。

    「沒錯,真得出乎我的意料。」鄔徳點點頭,不勝感慨,「沒想到還是這陳明剛看得清我們的心思的。縣裡的讀書人反而一個個鬧不明白。」言下頗有惺惺相惜之感。

    按照鄔徳原有的計畫,是準備讓陳明剛盡情的去加派耗米,搞得士紳鄉民們怨聲載道,等把縣裡的賦稅收得差不多了,再安排一出士民群情洶洶的「請願」戲,最後由穿越集團出面扮演青天大老爺,直接就把陳明剛和他的手下人全部辦了,以平民憤。

    洩完民憤,再藉機推行「新政」──以避免未來再發生此類事情為由,開始在全縣清丈田畝,核定稅率,完成稅制改革。

    鄔徳也準備了後手。如果在徵糧過程中出現了什麼意外,使得秋賦不能及時徵集到位,他也已經取得了執委會的同意,就採用代繳的方式,由穿越集團先墊付秋糧和賦稅,再慢慢從稅收中扣回。

    不管採用哪一種方式,穿越集團都有把握準時準點的把今年的秋賦繳清。這樣就可以從容的丈田、清理戶口。而不用趕著徵稅期限裡來做這些事情──所謂慢工出細活,鄔徳的打算慢慢的熬製這「新稅制」的粥。

    這對穿越集團是個很大的工程,為此執委會已經下達了好幾道命令給各部委員辦局和公司。

    雷州糖業公司接到指令:繼續向越南銷售食糖,同時可運銷一部分當地需要的其他的貨物,以大量套購越南的稻米。

    給海上力量部的命令是要他們集中運力,搶運越南的稻米到臨高。爭取在農曆十一月前將臨高糙米的儲備提高到三萬五千石。

    給外商委的指令是:利用越南的稻米在雷州的三縣裡用套購白銀,額度是一萬兩。這筆銀子是為了臨高的「遼餉」而準備的。鄔徳預計臨高的米價會因為徵收「遼餉」而下跌,他們正好拋出高價賣米換來的銀子再低價收購糧食。

    給教育部的指令是要他們立刻開始在學生的實踐課上安排測繪、簡單的平面幾何運算之類的課程,為全面丈量土地準備人手。

    印刷廠也接到了通知:即刻印刷大批空白地契和產權登記本。

    ……

    「陳明剛真是個人才。」熊卜佑道。

    「可惜這人才留不得。」鄔徳不由得對這「劣吏」刮目相看,史學界說明清兩代的基層實際上是「吏治」,果然有道理。

    熊卜佑道:「我怎麼回覆他?」

    「暗示他可以這麼辦。你得表現出對丈田的興趣很大。」鄔徳決定讓陳明剛就這個問題去鬧一鬧。等於也給本地的大戶們先吹吹風,正如每次要出台什麼政策之前,先來個苛刻的試試水,讓輿論口誅筆伐一番之後,再低調的推出一個稍微改善下條件的方案,就容易讓大眾接受了。鄔徳決定也來這麼一套。

    「不過絕對不能明示。」鄔徳面授機宜,「你和他的談話要安排人錄像,要多說些似是而非的話,你先和宣傳部的人商量下話該怎麼談,這樣便於將來剪輯畫面,得讓他表現的竭力推薦我們丈田--」

    「我明白了。」熊卜佑點頭。

    「陳明剛無非是準備讓我們當惡人,自己來發財。原本這個惡人我們也可以當。」鄔徳有些惋惜,「要是他真肯出力踏踏實實的幫我們丈田的話。」

    「哈哈哈哈,這你可就是與虎謀皮了。」熊卜佑和胥吏們接觸多了,很清楚他們的為人,「不過是一群體制上的蠹蟲而已,想得就是如何給自己撈取好處。哪有這麼高的覺悟!」

    「還有件事情,陳明剛問我們:收糧的糧櫃設在哪裡,櫃上要用幾個我們的人?」

    「設櫃還是在縣裡,」鄔徳早就想好了,「我們的人,一個不用。讓他們照舊。」鄔徳說,「既然要他們背黑鍋,就背得徹底一點好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0 10:21
第二百三十九節 秋賦(四)

    周伯韜拿起一份剛剛放到他桌面上的檔案卷宗,這是周洞天的紙廠本地製造的,黃色的粗糙的厚紙,沉甸甸的拿著很有份量。他打開封面,裡面是一頁一頁的個人材料,貼著照片──這些是幾天參加會議的「糧差」們的材料,剛剛對他們的個人情況調查完畢。

    秋紅家原本就列入了行動處的監視範圍,因為四周有人守護,不便安裝竊聽器,周伯韜也沒安排人用小販之類的方法接近監視──這樣未免太奇怪了,毫無市面可言的鄉村住宅旁,聚集了一堆小販,誰都看得出裡面有詐。他安排的是遠處用望遠鏡進行監視。

    現在他們已經查清了臨高全縣的「糧差」名單和底細。周伯韜打算仔細的看看這夥人的情況,有沒有可利用的地方,當然,也可能不準備利用他們,而是直接「消滅」。這就要看執委會的意思了。

    周伯韜翻到最後幾頁的關於周七的材料上,他對這個陳明剛的大徒弟很感興趣,因為在調查中得知,這師父很懷疑他和自己的二奶有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但是一直沒有證據。

    周伯韜對男女關係上的流言蜚語很感興趣,就他當偵探的經驗來說,男女關係上一旦到了有流言蜚語的階段,這事情多半就是確有其事了。正好像老婆一旦懷疑自己的先生出軌,調查下來大多就是確有其事。

    他叫人把烏項叫來,把材料遞給他:「你去調查一下周七。」

    「是陳八爺的徒弟?」烏項露出一絲畏懼的神氣。

    周伯韜不滿的看了一眼:「怎麼,你怕他?」

    烏項嚥了口唾沫:「不怕。」

    「這就對了,」周伯韜說,「你現在是我們的人,怕他鳥個八爺九爺的。好好的把周七的底細給我查清楚了,以後就一直盯住他,一舉一動都要向我匯報,連他什麼時候拉屎什麼時候睡覺也要查得明明白白,知道了嗎?」

    「是,明白了。」

    這個回答還算標準。看著烏項離開的背影,周伯韜給了一個鄙視的眼神。這傢伙還算是身有家仇呢,原來看重他身上有血仇,對舊社會痛恨,而且在學校裡也表現的很有仇恨感,沒想到一到實際工作上一點膽氣也沒有。看到縣衙裡的人和當地的土豪還是不自覺的流lu出一種恭順的態度。

    「看來仇恨這玩意,也不是萬有靈藥。」周伯韜說著,拿起了一份書面命令,拆開了看了一眼。他打鈴叫來了自己的通訊員:

    「叫特別宣傳組的組長來。對,馬上!」

    陳明剛拜會過熊卜佑,得到對方的許可之後,立刻著手大干起來。徵糧除了照例由縣衙出佈告和散發「糧由」──也就是催繳通知單之外,把手下的徒子徒孫糾集起來,在縣裡的官倉前設櫃徵糧。

    徵糧的第一階段自然是等糧戶們上門自繳。要到第一階段結束之後,才會進入下鄉催征的階段,但是今年,陳明剛指令手下的「糧差」們全部下鄉去,大造「丈田」的聲勢。

    一時間,澳洲人要「丈田」的消息傳遍了全縣,大小糧戶們大為驚擾。

    士紳們自然是不願意搞丈田的。不管原有的體制如何的腐敗低效,他們畢竟已經和這個體制形成了和諧關係,只要付出一定的代價作為「潤滑劑」,在這個體制下他們想怎麼幹就怎麼幹。現在來了一股新的勢力,居然要重新丈量田畝,登記產權,這豈不是晴天霹靂。糧戶們頓時緊張起來,接著從下鄉的糧差們嘴裡,他們得到了肯定的答覆:說澳洲人這次不但要徵糧,還要先丈田,根據丈田的結果按畝數徵糧。

    糧戶們趕緊派人四處打聽消息。果然,縣城和東門市沸沸揚揚的都在傳說這件事情,說得有鼻子有眼。在陳明剛手下混事的一干閒人,個個趾高氣揚。但是也有奇怪的消息傳出來:說根本沒這回事,完全是陳明剛一夥拉大旗扯虎皮的唬人。

    眾人趕緊找到張有福那裡要他去確認有無此事?但是從他那裡也沒得到什麼確切的消息。張有福說負責徵糧的鄔首長「出遠門」了,沒人能答覆。張有福對事情的變化有點吃驚,不過他想起鄔徳曾經關照過的他的話,覺得這事情背後肯定有蹊蹺,也不敢亂說,當下自己到百仞城來求見初雨,把情況匯報了一番。

    當然,從初雨那裡他得不到什麼回音。張有福站在自家的宅院裡,看著糧差剛送來的「糧由」,皺了幾分鐘的眉頭,忽然有些明白過來了。

    劉友仁坐在自家的正院的台階下的一張竹榻上,抽著旱菸,一股股的青煙裊繞。一張竹桌上放著茶壺茶盞,還有一張粗糙的毛邊紙。這個就是「糧由」了。

    糧由是催糧的通知單,官府原本沒這個玩意,只有糧串──收糧憑證。這是衙門裡自己搞的一套,極粗的毛邊紙,用木戳子印好的格式,上面留空,由糧差填寫糧戶名稱和應收正耗米的數額。糧戶們接到單子之後,就要按時到縣繳納。期限有頭限、二限、三限之分,三限一過,就進入到追比階段,當即把欠糧戶拿到衙門隔三日五日的行杖追比,也有枷號示眾的。

    不過這也是說說而已,真得會被抓到縣衙打屁股戴枷板的,都是些勢單力孤的普通小糧戶──就如當初的張興教這樣的。一般在地面上略有勢力的糧戶,衙役就不敢如此。有的糧戶是地方無賴,雖然沒什麼政治實力,但是是塊敢打敢殺滾刀肉,不願意足額繳糧就派身強力壯的人冒充戶主來頂罪,再稍稍賄賂下皂班的衙役,打板子的時候作弊混過去。捱到舊曆年底具保放人,這一年就算是完事了。等而上之的糧戶,就可以和糧差、書辦「講斤頭」談條件,在耗米多少上討價還價。再厲害一點的主,除了正額之外一概不交的。至於士紳豪強們,他們多數隱瞞了大量田地,根本就是什麼也不交,衙門就算知道也只好睜隻眼閉隻眼。

    劉家,過去是加來的土豪,劉友仁捐個監生在身上之後,就成了「紳士」。他家的土地在冊的不到四百畝,實際上有將近二千畝。而「詭寄」在他家名下的土地更是多達三千畝以上。

    這些土地,劉家除了自己僱用長工種植,全部都有收取地租。但是除了四百畝在冊的水田之外,其他土地是從來不交一粒米的糧賦的。

    劉友仁過去對澳洲人是抱著和過去應付土匪一樣的策略:一面是自己結硬寨,練鄉勇自保,一面虛與委蛇,要點好處,只要在力所能及範圍內就應付一下,買個平安。反正這地方自他祖輩開始就是這樣。

    但是自從去開了政治協商業協會議之後,見識了髡賊的實力,他的想法就變了。劉友仁意識到,僅僅像過去應付土匪那樣去應付髡賊是要吃虧的。澳洲人體現出來的實力和種種作為,表明他們有極大的野心。這個野心,不大可能是在臨高就能滿足的。

    這樣的野心,當然不是他這種鄉村土豪能夠螳臂擋車的。劉家寨要在臨高生存下去,不落得和苟家莊一樣的下場,就得顯得主動一些。這樣起碼能夠自保。

    因此他雖然不大去東門市,實際對澳洲人的一舉一動很注意。天地會一成立,他就加入了。當初他的這個舉措,讓劉家的長輩們很是吃驚。紛紛表示反對──自家的底子,怎麼能露給澳洲人看?雖說是按照起課的田畝數字上報的,但是澳洲人的農技員不是傻子,多下鄉來幾回搞那勞什子「技術指導」總會鬧得明白。

    劉友仁卻耐心的說服他們:就算自己不參加,難道澳洲人就會不知道劉家寨有多少土地嗎?這在縣里根本就不算什麼秘密。自然有獻慇勤的人去向澳洲人匯報。與其等著人家找上門來,不如先和他們打打交道,便於周旋。

    加入天地會之後,天地會來了「農技員」,幫他堆肥、送秧苗、指導長工們種地,竟然十分的賣力,這大大出乎劉友仁的意料──他不懂澳洲人為什麼要這樣做,如果僅僅是為了賺幾個「服務費」,一紙命令給聯絡員,哪個村落敢不繳,何必做這吃力費事的勾當。

    正當他一直想不通的時候,這次包攬糧賦的事情,又讓他覺得迷霧重重,感覺完全鬧不明白澳洲人的想法了。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這張糧由上,上面的正額和耗米的數字沒有填寫,送來的「糧差」說,根據澳洲老爺的命令,這次徵糧要順帶「丈田」,各家須在頭限之前上報田地數量,按照新的田畝數量徵糧。

    「八爺說了,這次是澳洲老爺們第一次在縣裡包攬糧賦,各家最好要幫襯一點,把自家的田畝數報得確實些──免得惹惱了他們。」來得「糧差」皮笑肉不笑的說,「這樣大夥都過得去,我們辦差的人也好有個交代。」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0 10:22
第二百四十節 秋賦(五)

   「三伯!這肯定又是老八想出來的勒索的新花樣!」他的一個族侄劉光表按奈不住的說道

    劉光表在府城學過生意,能打算盤記賬,懂各種商業上的花樣,在臨高這就算是很了不起的人才了,所以劉家乾脆要他回來當了個總賬房,管理家裡的產業。

    劉友仁沒吭氣,陳明剛藉機勒索這是不用說的事情。問題在於:澳洲人到底有沒有丈田的打算?到底是只是用這個敲山震虎,逼大夥多出幾石「合理負擔」,還是真得想把全縣的田畝數字搞清,來個改朝換代式的另起爐灶?

    這裡的出入可就很大了。要是只是敲山震虎,對策倒是容易,無非是多出些好處買通陳明剛,讓他再報個百十畝土地上去,自己多出份錢糧就是;要是後者,事情可就麻煩多了。

    劉友仁一直是個極有主見的人,此時也陷入了徬徨之中。澳洲人不比官府,這是個一個更有效率,行事果斷,而且也敢於做事的集團。這點他早就看得明白。以吳明晉這樣還算過去的「好官」,在縣裡想做些事業也沒做成過,澳洲人來了,說做就做,多少繁難的事情都一一辦了下去。就算他們真得想搞一次全縣的徹底丈田清理戶口也不為怪。

    想過去應付官府、土匪的一套,對他們是沒有用處的。來硬得,澳洲人不怕搞滅門屠殺,大約還會很高興給他們這樣的機會;來軟得,澳洲人出奇的廉潔,金錢賄賂對他們沒有用處。

    澳洲人到底想幹什麼呢?劉友仁想,如果真得是要丈田,自己或許還是老老實實的把家裡的田畝數量報上去才是最好的選擇,至於詭寄在自家名下的的土地倒可以不忙。但要是這只是一次虛張聲勢,自己這麼老實,只不過白白的便宜了一干胥吏而已,還徒然被人嗤笑──這個份,他可丟不起。

    「張老爺怎麼說?」他問道。所謂張老爺,就是居間的傳話人張有福。

    「他說他去過了,經手這事的鄔首長不在家。其他人不管這事情,也不清楚。」

    「不在家。」劉友仁咀嚼著這話的味道,「真不在家?」他喃喃自語,這夥人,還真是高深莫測。

    「天地會的那農──農──」

    「農技員。」劉光表說。

    「對,鄖老爺來了沒有?」鄖老爺者,勳素濟是也。因為農業專業人員比較短缺,他對種菜很有心得,也被天地會聘請為兼職農技員,當然事先經過了專門的培訓。天地會的人現在在臨高百姓心目中有一層神秘光環籠罩,所以葉雨茗寧可找半路出家的穿越者也暫時不用土著農技員,這就好比改革開放初期,大夥都特別相信洋貨一樣。

    「他要逢三的日子才來。」

    劉友仁一算,還得有七八天他才來,不禁有些失望。要是這勳素濟來了,倒是可以設法打聽下他們裡面的情況──探出點口風也好。

    可惜一般的好處,他們沒興趣。劉友仁再一次為穿越者刀槍不入的廉潔奉公精神所嘆氣。當官有權的人不收賄賂,這還真不習慣。

    劉光表人很機靈,知道家主正為這事情煩惱,他心裡早有個想法,現在覺得時機成熟了。

    「三伯!」劉光表小心的說,「四房裡的美蘭,年紀不小了,她個子生得高大,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婆家──」說著眼睛在劉友仁臉上打轉。

    「噢!」劉友仁當然知道這侄子想說什麼,金錢的路走不通,女人或許就可以。他早就聽說:澳洲人裡女人很少,許多人一天到晚除了看「秘影戲」瀉火之外就沒轍了……

    劉友仁過去想過送個丫鬟之類的女人給勳素濟作為酬勞。但是想到劉家寨的丫鬟不比城裡的大戶人家的婢女,不但自身是農家出身,在劉家也是終日操勞不停,粗手大腳,皮膚黝黑。這勳首長從來就沒表現出過對她們有半點興趣。

    相比之下,還是本族裡的女孩子嫁一個給他比較好。丫鬟終究是個外人,嫁過去是奴婢的身份,沒什麼地位,也不會被人看重。要是真得和勳素濟聯上姻了,他總得照顧照顧老婆的娘家。

    劉美蘭是四房裡的一個姑娘,因為長得又高又壯,一直被人嗤笑──毫無女孩子的模樣,轉眼十九了還是沒有婆家。這個族侄孫女倒是可以考慮。這家在族裡地位不高,就算不願意也不敢違礙。

    劉友仁點了點頭,心想所費不大:美蘭家是遠支,就算澳洲人以後被官府打敗了,對本家也不會有太大的牽累,是個犧牲的起的棋子。

    「好。你去和她爹說!」劉友仁下了決心。

    「是,」劉光表暗暗稱心,他心裡還有著另外一層陰暗的企圖。劉美蘭過去因為在收祭米的事情上得罪過他,他早就想報復了。

    「哼,這次就把你丟火坑裡去嘗嘗滴蠟的味道。」劉光表在東門市聽過一個看過澳洲人的「秘影戲」的土著很神秘的說過,澳洲人在房事上很淫虐:喜歡把女人捆得像粽子一樣,再加以種種的折磨,還喜歡用蠟燭熱油去滴女人的裸體……

    劉友仁不知道自己的族侄陰暗的想法。他思量了一會,道:「明日你備一張帖子,請周七來。」

    「不請陳八爺?」

    「恐怕現在我是請不動他了。」劉友仁說,「周七是他的大徒弟,說話一樣管用。」

    「來人,送陳八爺。」黃守統招呼道。

    「不敢不敢,請黃老爺留步──」陳明剛滿臉堆笑,自帶著手下的人走了。

    黃守統望著他們出了院門,招呼管家道:「他手下的幾個人,都打發了?」

    「回老爺話,」管家道,「每人三百文『草鞋錢』,還招待了一頓酒飯。」

    「好,你去吧。」黃守統咳嗽了一聲,他的二兒子黃稟坤趕緊過來扶他。黃守統自從去年參加反攻戰鬥受了傷,身子大不如前。

    「不礙事。」他說道,問:「你最近怎麼不去縣學裡唸書?」

    「兒子又不是廩生,原本就不用非去不可的。」

    「這可使不得。」黃守統搖頭道,「你好歹是個秀才,總得中個舉人才能光耀門庭。」

    黃稟坤苦笑道:「老爺您又不是不知道,大明開國二百多年,縣裡攏共也沒出過十個舉人,兒子大約沒這樣大的福份。」

    黃守統搖頭道:「雖說是場中莫論文,你也不可太頹唐了。」他回到後宅的廳上坐下,「眼下縣裡被澳洲人襲擾不安,大夥都有些無心唸書了,越是這樣你就越得多下功夫在功課上,免得荒廢了……」

    黃稟坤原以為爹要和自己商量這澳洲人丈田收秋賦的事情,沒想到開場白卻是一大通要他好好唸書的陳詞濫調,不由得懷疑自己的父親是不是有些昏聵了。

    「老爺!」他忍不住道,「這次秋賦的事情,您打算怎麼辦?」

    「哼,這伙髡賊,簡直是不臣之心畢守統很是氣氛的拍了下桌子,「丈田也是他們搞得?!」

    「老爺,我們該如何應對?」

    「這事情很有幾份玄奧。」黃守統道,「老八這個人到底吃了什麼澳洲迷魂藥,這麼起勁的幫著髡賊折騰糧戶?」他哼道,「難道他以為這天下自此就是髡賊的了?真是沒了天理王法了!」

    「這種胥吏走卒,無非是唯利是圖罷了。老爺不用生氣。」

    「丈田的事情,對老八來說不過是虛晃一槍。」黃守統道,「他根本就沒打算丈什麼田,是想藉著這個由頭,勒逼大夥多交糧賦,他自己即討好澳洲人,又能大撈一票好處。」

    「是,兒子也這麼想,髡賊大約也是被老八說動了,以為能多收糧食。今天看老八的話很是活絡,兒子想再多許他些私人的好處,攤派給寨子裡的合理負擔,再添加上幾十石……」

    「不,丈田雖然是虛晃一槍,但是事卻沒這麼簡單。」黃守統一擺手,「髡賊是什麼人,會被老八這樣玩弄於股掌之間?」

    「那他們想幹什麼?」

    「錢糧,大約不是他們的主要目的,」黃稟坤說,「你想想,臨高能有多大的油水?再說他們要是要徵糧叫聯絡員關照一聲,哪個村子敢不繳?何必要挑老八發財?多番手腳──他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難道他們是想乘機──」

    「殺雞儆猴!」黃守統陰沉著臉,「藉著這個丈田的機會立威!我看這次小戶倒是容易過──不但容易過,泰半還能有些好處。我們這樣的大戶,這關可就不容易過了。」

    黃稟坤頓時緊張起來:要說這臨高裡的大戶誰最找髡賊恨,自家和劉大霖大約是堪稱雙璧了。當初對付髡賊,一個是出謀劃策,一個親自出馬大打出手。髡賊大約早就恨之入骨了。但是劉大霖有「本縣唯一的進士」的帽子,名望極大,髡賊也不得不買帳。從上次茉莉軒書院重新開幕的事情上就知道,劉大霖是他們重點拉攏的對象。相比之下,自家就是個極好的靶子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0 10:23
第二百四十一節 秋賦(六)

     想到苟家莊的下場,黃稟坤不由得一陣膽寒。三弟死在髡賊手裡不算,難道真要來滅他們的門了麼?

    想到父親幾天前忽然把大哥父子打發去府城買田地置辦處新莊子,還帶去了很多銀兩。原本他還疑惑,家裡原本沒有買地的打算,而且大哥原本是寨子裡的鄉勇頭目,極少離開莊子,更不用說這樣長時間的離開了──難道父親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準備在府城為黃家留個退路?

    他頓時出了一身冷汗,他小心道:「老爺,是不是把寨牆再修繕一下……」

    百仞灘戰敗之後,黃守統雖然受了傷,但是時時刻刻都在關注自家的防衛,防著髡賊來報復。幾個月裡寨牆加高了,還修了墩台,從大陸上搞來了火炮和鳥銃,收集製造了大量的火藥和鐵子。儲備了糧食,又新挖了好幾口水井。

    鄉勇們日以繼夜的枕戈待旦,這樣緊張的日子一直持續了很久,直到召開臨高政治協商業協會議之後才結束。

    自從他把會議上的情況回報之後,爹對黃家寨的守禦的事情就不甚關注了。只是一般的注意土匪和海盜的侵擾而已。黃稟坤也知道:就算寨牆修得再好也抵擋不了髡賊的火炮。人要滅自己,是隨時隨地的事情。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滋味到底是不好受的,黃家父子幾個月來一直在暗中商議,該如何應對髡賊。

    暫收爪牙,雌伏在地自然是眼下最好的選擇,但是他們認為髡賊是不會放過自己的。長治久安的法子,自然是引官軍來進剿,才能一了百了。

    本府的官軍,理論上是遍及全島,本縣裡也有衛所,但是真正堪稱能打仗的,只有瓊州府的海口千戶所白沙水寨的二千多官軍。

    黃家父子在臨高固然很受縣裡的器重,到底也只不過是個土豪而已。不要說瓊山縣的湯參將根本不會買他的帳,就算本縣的千戶百戶們也懶得理會他。黃守統從少年時候起就受夠了他們的白眼。

    本事沒有,卻一個個眼高手低;自己無能,也不許別人顯露本事;不願辦事,功勞要爭。這是黃守統幾十年來和官軍合作之後得出的總得結論。除了鎮壓沒有幾件鐵器,拿竹木為兵的黎人暴動的時候官軍還堪稱敢戰之外,其他時候的表現實在不敢恭維。

    就算湯參將肯傾巢出動,也不是這伙髡賊的對手。要剿滅髡賊,非得全省會剿不可。出動四千到六千戰兵,二三百條大戰船才有可能。黃守統自己都被這個數字嚇了一跳。這不得出動一二萬人了!

    這遠遠超出了黃守統的辦事能力了。所以事情也就冷了下來。

    現在眼看著自己快要變成被殺的雞,黃家父子不由得又把這事情提上了議事日程。

    「修寨牆是白費,」黃守統道,「還是要請官軍來進剿。」

    「這事難辦──」黃稟坤早想過,還是沒相處什麼好法子能夠請動官軍。

    「我們一己之力當然是辦不到的,但是全縣士紳呢,」黃守統道,「現在他們不是要搞丈田嗎?士紳大戶們能願意?我們居中聯絡下,說不定就能發起大夥聯合寫稟貼。」

    全縣士紳寫稟帖到省,這就不是件小事了,不管總督、巡撫,總得有個態度拿出來。如果再派人去活動一番,官軍進剿的事情,說不定就有眉目了。

    「兒子這就去派人活動!」黃稟坤到底年輕,一聽事情有希望,立馬就要行動起來。

    「慢!」黃守統止住了他,「不急。這會大夥還沒看清髡賊的真面目,大約有不少人還沒覺悟過來,打算來個委曲求全。等老八他們把臨高鬧得天怒人怨的時候,大夥自然就心齊了。」

    「爹見教的是!」

    「還有,明天起,你還是到縣學裡去附學,聽聽生員們是怎麼說的,順便煽煽風。全縣的生員若是也能起個稟帖,這事情就更有把握了。」

    「好,你回縣城之後,去見下劉先生。」黃守統吩咐他,「去問問他的想法──對劉先生不妨開門見山。他自家大約沒什麼田地,但是寄在他名下的田畝大約不在少數。這事他沒法置身事外。」

    「兒子明白了。」

    「還有張有福,也要去拜會幾次。」

    「這人死心塌地的給髡賊們辦事,去拜會他……」

    「哼,張有福是個老滑頭,未必會真得賣身投。反正這事也不指望他出力──他和髡賊走得近,你多去看看他,探下他的口風。」

    縣裡的糧戶們,但凡上些規模的,這幾天都在慌亂中度過,夜裡一落黑,掌事的家裡人就聚集在燈下竊竊私語,商議著這次丈田的對策。原本刨出來的財物,這會又被埋藏下去,有的則派人急急忙忙的在買去瓊山的船票,把箱籠行李往瓊山縣和鄰縣的親戚家寄送。

    高廣船行的客票忽然賣得俏了起來,這種反常現象立刻由港務辦公室和船行兩條線同時匯報到了政保總署,冉耀不敢怠慢,趕緊派人下去調查。

    「財產外流?」鄔徳望了一眼急急忙忙來向他匯報的周伯韜。

    「沒錯,糧由一出之後,縣裡的糧戶們都紛擾不安。往外縣轉移財物的現象很嚴重啊。」

    「嗯,就讓他們轉移好了。」鄔徳說,「反正土地他們是帶不走的,銀子銅錢,我們本來也不稀罕。」

    「你是說──」

    「他們自動離開臨高,對我們來說不是壞事嘛。」鄔徳看了眼報告。

    大戶們帶不走土地,也帶不走長工和佃戶。留下的土地和人口自然就成了他們的財產了。可惜多數人還是要堅守陣地的──也好,乾脆就讓陳明剛一夥徹底的鬧一鬧,給他們施加點壓力。

    「,原來你們有這一手,是搞變相土改吧。」

    「非也,不是搞土改。」鄔徳搖搖頭,「這不過是個副作用而已。」他接著問:「監視報告出來了嗎?」

    「出了。」周伯韜拿出幾頁紙。

    「有重點的乾貨沒有?」

    「有件事情你肯定感興趣,」周伯韜說,「黃稟坤,就是去年和我們大打出手的鄉勇頭目黃守統的兒子,回縣學讀書了。」

    「噢,那個威風凜凜衝過壕溝,堅持了幾分鐘之後墜馬的老傢伙。」鄔徳還記得這老頭子──當年他給穿越者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我記得他沒死。」

    「受了點傷跑了,後來就老實多了。協商業協會議的時候他派二兒子,也就是這個黃稟坤來開得會。不管是合理負擔還是剿匪上態度很合作。」

    「然後呢?」

    周伯韜把黃家的卷宗遞了過來,「看起來這老小子背後有小動作。」

    鄔徳打開監視報告,周伯韜介紹道:「黃稟坤說是來縣學讀書的,但是他只是個增生,縣學修復之後也沒見他來過,這次突然來了,行為很可疑。」

    報告上列舉了他來到縣城之後立刻拜會了縣裡的好幾個主要士紳,還去拜見了劉大霖,倆人談了差不多二個小時。在縣學雜役中發展的眼線也匯報說:黃稟坤每到休息的時候,總和生員們有意無意的談論秋賦的事情。

    「的確很可疑。」

    「而且黃家應該屬於最危險的『反動分子』,」周伯韜侃侃而談,「根據張有福的揭發,黃守統和劉大霖兩個是D日之後採取敵對行動最積極的人。而且黃家和我們是有私仇的──他家的三子就是被郭逸打死的。所以這次黃稟坤的舉動很有可能別有用心。」

    「那就繼續盯著他,看看他想幹嘛。」鄔徳笑道,「其實我也不反對出幾個大戶中的忠臣義士之類的。」

    「眼下不對付他?」

    「盯住他就是了,別讓他搗蛋。現在我們要收拾胥吏,還沒輪到士紳大戶們。」

    收拾完陳明剛一夥胥吏,下一步再收拾幾家不聽話的大戶以儆傚尤。這是執委會的既定目標。溫水煮青蛙,一個個的來。

    「周七的工作怎麼樣了?」

    「流言已經放出去了,也派人盯住了他,」周伯韜說,「一時間查不出周七和秋紅有什麼貓膩……」

    「沒有貓膩,要製造貓膩麼!」

    「這個──」周伯韜知道他的意思,但這事情並不容易:古人也不是傻子。搞得太簡陋了,人未必相信,「我再好好想想。」

    「抓緊了,最近周七和他師父單獨活動的機會比較多。要栽贓陷害正是時候。」鄔徳打算在周七和他師父之間製造嚴重的隔閡,繼而拉攏他。

    拉攏周七的一個目的是要他充當顧問。舊得糧賦徵收體制裡有哪些弊病、作弊的方式……這是這一特殊行業裡的秘密,是看多少古籍資料也看不來的,周七跟著陳明剛十幾年,這方面的積累一定很多。

    另一個目的是在清算胥吏的時候能讓其搞揭發──周七既然是陳明剛的大徒弟,衙門胥吏階層裡的醜事肯定知道的不少,正是把人批倒批臭的好材料。一般人總把私徳和公事聯繫在一起。私徳上的醜聞不但可以整人,而且還能讓整人變得群眾喜聞樂見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0 10:24
第二百四十二節 秋賦(七)

     周伯韜的手下提出了個簡單粗暴的方法:直接把周七迷倒了塞到秋紅的床上去。再把陳明剛引來。看起來雖然粗糙,但是做到了一定有效。就算陳明剛知道有人設局,礙於面子也得把周七逐走。

    不過這個法子有極大的後遺症,陳明剛馬上就能知道是有人要對付他。會引起其警惕。而且實地查勘之後周伯韜覺得這事情不大容易──秋紅宅子附近監視守護的陳明剛的手下就有六七個,院子裡還有四五個傭人,牽涉到的人太多了。陳明剛到底也不是傻子。

    在外面下手也很難,根據監視人員的匯報:秋紅很少出門。原本陳明剛也不大允許她出去。她又不是本地人,縣裡也沒什麼熟人能走動。臨高又是個小地方,連個像樣的廟宇也沒有──古代社會女人常有的休閒活動進廟燒香的機會也沒有。

    就這麼躲起來,倒也無可奈何。打不進去,拉不出來。周伯韜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好繼續讓特殊宣傳組的人繼續散佈流言蜚語。

    周七自己還渾然不覺。開徵秋賦之後,他的事情多極了。陳明剛把大多數事情都交代給他去做。周七也覺得這是師父對自己的信任──他原本為秋紅被打的事情感到惴惴不安,這會覺得自己在師父面前寵信未減,心總算是放下了一半。

    雖說今年打出了「丈田」的的牌子,但是師父早已經和他們透過底,關鍵是要和大戶們「講斤頭」。

    「咱們爺們的好處,這是第一要議得。」陳明剛指示他,「但是澳洲人那裡,也一定要敷衍好,原先少報、隱田還有詭寄的田數,要大戶們多少吐些出來,這事情才能過去。」

    至於各家吐多少出來,雖說具體多少是要談價錢的,但是陳明剛也列了單子定了個底線,每家都得按規模上報一些田畝,想花錢消災一畝不報是絕對不行的。

    陳明剛很清楚,要借用澳洲人的勢力,就得實實在在的幹出點業績來,全受賄來辦事在澳洲人手裡是不行的。

    周七很能體會師父的心意,所以這些天來忙忙碌碌在鄉下四處奔波,基本上就是在和人講斤頭談條件中度過的。

    當然事情辦得並不容易,陳明剛提出的條件很苛刻:不僅要每家上報一些隱田,在耗米的數量上也有增加。過去有糧戶不繳耗米或者少繳的,這次陳明剛毫不妥協,堅決要求他們按份例繳清。

    「現在不狠狠的勒逼他們一把,以後這樣的好機會說不定就沒有了。」陳明剛指示他,「話,不要怕說僵,更不要怕說狠話。有澳洲老爺給我們撐腰,你怕個什麼?咱們不怕鬧大──黨那門這麼猖狂,腦袋不也給掛城門口去了!」

    話雖然是這麼說,周七卻不願意這麼幹。師父是師父,他是他,自己以後能不能當上衙門的書辦還很難說──照現在這個樣子,大約自己是沒指望了。陳明剛有三個兒子,最大一個也有二十了。師父年紀還算不大,再幹個十年不成問題,到時候自然是傳給自己的兒子的。到時候誰知道這個師弟會對他是什麼態度!

    自己不是正式的吏,說來說去不過是個沒「黑人」罷了。古代也很看重「編制」的。周七抱著多個朋友多條路的原則,對大戶們還是非常的客氣,而且總是先打招呼在前:這是「上面」安排的,不是自己的主意。

    「小的也是身不由己,」他總是和大戶們陪著笑臉,「你看小的三十了,連個老婆也沒有,不過混口飯吃,還得請老爺們多多體諒!」

    這話無非就是暗示大家:好處可不是我拿得。冤有頭債有主。

    劉家寨。

    「這麼說,非得要多報幾畝才能過關?」劉光表問道。

    劉友仁讓劉光表代表劉家和周七談條件,這樣萬一談崩了,還有個轉圜的餘地。

    「沒錯。」周七很肯定的點頭,「澳洲人要搞丈田,總不能光打雷不下雨吧。一點面子也不給。」

    「嗯,這話說得也有道理。」劉光表死死得盯著周七,想從周七的面孔上看出什麼花樣來,但是周七還是滿臉堆笑,唯唯諾諾。

    「老七,就劃個道出來吧,要多少花數?」劉光表問。

    「花數不忙,請劉三爺示下,劉家寨打算報多少上去?」多報少報直接關係到私費的多少。這個過節不能弄錯。

    周七有陳明剛開給他的底單。過去也給劉家寨辦過納糧的事情。知道這裡在田賦冊的起課不到四百畝。而劉友仁實有土地在二千畝以上。

    「總計五百畝起課地如何?」

    「劉老爺名下到底有多少土地,您比我清楚,」周七慢悠悠道,「再說了,這加來洋這麼大的一片地,您總不能說只有五百畝吧──澳洲首長也不傻啊。」

    劉光表明白這意思是報個一二百畝意思下是不能過門的。他說:「老七你的意思是──」

    「至少得報個半數,一千二百畝。」

    「一千二百畝!」劉光表象被嚇壞了一樣,「這如何使得,太……太……」

    「劉三爺!」周七加重了語氣,「您別心疼,有這一半,還有另一半呢。您要覺得報太多了,到時候澳洲人自己下鄉來勘察──到時候恐怕一分一釐都要做成冊子了……」

    劉光表知道這是漫天要價,就等自己就地還錢了。他想了想:

    「您就開個價吧,最大能減多少?」

    雙方一陣討價還價,最後談好價錢:劉家寨新報二百三十畝上去,這樣總起課的田地是七百十幾畝。至於耗米,雙方議定今年是每石正賦附三斗三升--也有增加,過去劉家寨的耗米不過一斗二升而已。新增的部分中有一斗就是陳明剛的「私費」。這個數目也是前所未有的。

    送走了周七,原本一直在後堂聽著的劉友仁踱了出來。劉光表趕緊迎了上去:

    「三伯!您看──」

    「沒事,這事你應對的不錯。」劉友仁嘆了口氣,這周七的口氣雖然恭順,但是今年陳明剛一夥的胃口真是太大了。過去不過給個十兩八兩銀子就能對付了,這次不但加耗米、報隱田,連他們這伙的私費都敢附在耗米裡了!

    「這伙澳洲人,真是害人不淺!」劉光表痛恨道,「過去陳明剛哪敢這樣的猖狂!」

    友仁沒有說話。他現在已經完全明白。所謂丈田,大約的確是澳洲人的意思。但是被陳明剛利用了,成了他敲詐生財的工具。否則不可能非要大家報些隱田上去,報得少了還不成──陳明剛也知道澳洲人不能隨便糊弄,得有點實績出來。

    他只是覺得奇怪,澳洲人為什麼由著陳明剛一夥胡鬧?以他們的本事,自己下鄉來丈田不是能精準,而且也不會擾民……

    劉友仁忽然想到,要是真是澳洲人自己下鄉來丈田,那自己這樣的大戶哪裡還能搞手腳!恐怕就是一是一二是二的把田畝都報上去了。說起來有陳明剛這個蠹蟲在,還是有點好處的。

    不過,他心裡被勒索的厭惡感始終揮之不去。

    「居然要向這等小人委曲求全!」他恨恨道。看來要不受欺負,就得和澳洲人直接掛上鉤。他陳明剛都不怕和澳洲人鬼混,公然出頭lu臉替他們辦事,他一個鄉間財主,捐來的監生怕什麼?

    「鄖首長來了之後,你好好招待他。」他吩咐劉光表,「多和他拉關係,把這次的事情和他說說。」

    「是,侄兒明白!」

    「還有美蘭的事情,你也得多花心思。我看鄖首長這次來就讓美蘭去伺候……」說到這裡他想太荒唐了,美蘭不是丫頭,不能就這麼塞給人家。反而會讓對方看輕了。

    「這個侄兒來想辦法。」劉光表心領神會。

    「她爹答應了?」

    「能巴結上澳洲老爺,她爹喜歡都來不及。」劉友仁當然知道這個侄兒在胡說八道,大概又用了什麼威逼利誘的手段。不過這無所謂:劉美蘭這家在族裡無足輕重,誰也不會在乎他們的想法的。

    「年底分祭米的時候,多給他家一點。」劉友仁道,「美蘭出閣時候的陪嫁,也由官中出了,讓她風風光光的嫁人。」

    「三伯考慮的周詳!」劉光表笑道,「不僅他家可以多給,各房今年領祭米都能加不少。今年的收成還真是不錯。比領近的幾家都好!老爺加入天地會這步還真走對了。」

    說起收成,劉友仁的心情才稍微鬆快一點:幸好今年的收成不壞!

    第一難得風調雨順,沒大災;第二加入天地會之後,鄖首長確實是盡心竭力,用了許多法子來幫著自家種田。有些法子他覺得也不甚稀奇,有些卻是匪夷所思。現在稻田裡已經放完水曬田,劉友仁雖然是個地主,但是農活很精通,看到今年的稻穗不僅枝數多而且普遍很沉。他隨手摘過一枝數了數,不但上面的穀粒要比原先多得多,而且極少有空穗癟谷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0 10:26
第二百四十三節 秋賦(八)

     統算下來,天地會幫忙種的三百畝水田,每畝要產量比過去漲出五成來。這個業績足夠讓人瞠目結舌了──難怪人家都說澳洲人種地有秘法。

    「要是不鬧丈田這一出,今年的年成要多出不少來。」劉光表表示惋惜,「三伯!明年開春就把所有的地都包給天地會……」他忽然停下了,大約是覺得不妥。

    劉友仁沒吱聲,所有的地都包給天地會,那澳洲人不就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家有多少田地了嗎?他嘆了口氣,這還真是個兩難的選擇。

    「光表,我倒覺得這丈田的事情是澳洲人自己做得話,反而會好些。」

    「三伯?」劉光表不解。以澳洲人毫釐必誅的態度和他們令人恐怖的辦事能力,恐怕不要說只報一半,連自家名下的詭寄的田也跑不掉。

    「澳洲人辦事嚴苛,但是治理卻比官府寬仁。」劉友仁低聲道,「該嚴的地方就嚴,該寬的地方就寬──所謂『寬嚴相濟』。相形之下,官府倒是有些亂來……」

    「三伯!」劉光表被嚇了一跳,三伯這番話近乎叛逆,雖說臨高是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官府的威信還是有的,「您可別亂說!」

    「哼,這話當然是你我之間說說。」劉友仁說。事情暫時先這樣對付一下,等鄖首長來了之後聽聽他的說法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一連半個多月這樣的磋商和討價還價在全縣的每家大戶裡在進行中。緊張和不安的氣氛籠罩在各家頭上,彼此之間有點關係的人家,都在四處走動,打聽消息。和天地會有來往的大戶頓時成了全縣的焦點,上門來拜訪的人簡直踏破了門檻。連大戶們一直看不起的暴發戶:著為澳洲人採購貨物發家的「全福行」的林全安也忽然成了香餑餑,三天兩頭有人來拜訪,有的放下禮物就走得,也有的坐下來天南海北的不知所云的亂扯一氣。鬧得他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林全安之外,就是「潤世堂」了,這家藥店的買賣忽然變得極好,大戶家裡忽然都有人「生了病」,都指名要「潤世堂」的東家楊世祥看病,藥醫同源,他倒是平日裡也懸壺濟世,只是沒想到忽然生病的人如此之多。

    當然,從這些人嘴裡是打聽不出什麼具體消息來的。不要說林全安、楊世祥這樣和田地根本沒什麼關係的人,就是號稱和澳洲人走得最近,消息最靈通的張有福也沒能透露的內容。

    反倒是無財無勢的小糧戶這次沒什麼驚擾。他們本來就無多餘的田畝可報,有的甚至還承擔了根本不是自己的田地的糧賦,再要擠也不會有大油水了。當然這並非陳明剛大發善心放過他們──胥吏們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主,大油水小油水,石子裡也要榨出油來──而是陳明剛覺得澳洲人主要是要整治大戶,去大費周章的擠小戶意義不大,出不了成績,還容易引起小戶們的反彈。陳明剛覺得澳洲人對老百姓的態度和大明官府對百姓的態度完全不同。真鬧出事情來,自己討個沒趣是肯定的了。

    大戶們頻繁的串聯交通,給政保總署一個極好的機會,行動處的監視部門據此繪製出一幅「縣內大戶關係圖」。中國人遇到困難,最先找的,自然是自家的親戚朋友,這次可以大概瞭解他們彼此之間的親疏程度。

    劉大霖家也成了漩渦的焦點。黃稟坤第一次拜訪他家的時候。劉大霖對他提出的問題不置可否。清理田畝的事情,在他看來是站在理上的──不管有沒有澳洲人這碼事,隱田、詭寄這樣花樣都是損害了朝廷的收益。

    當然從個人感情上來說,切身利益總是要照顧的。個人與政府的利益相碰撞的時候,多數人還是選擇維護自身的利益。劉大霖家過去不過是中人之產,自從他父親一代開始有了科名之後,官定的免徵額的就足夠免除他家的全部錢糧了,但是人總是有親戚朋友要照顧的。都是至親好友的──他到底不是聖人,也就應了。時間一長,不知不覺中,劉家名下的土地居然多到了一千畝。

    這次丈田的事情,劉大霖自己倒沒受什麼騷擾──陳明剛知道澳洲人對這個進士很是尊重的,有利用他的意思在內,所以和往年一樣,根本沒去送糧由。連過去每到此時登門請安打秋風弄個幾貫錢花的慣例都免了。

    但是陳明剛還是打算殺一殺這位過去現在誰都不敢碰的劉進士的威風。他不給劉大霖送糧由,但是詭寄在他名下的田主們,這次就沒這麼幸運了。陳明剛手裡有很清楚的單子,知道每家詭寄在劉大霖名下的土地數量是多少,便直接給這些田主送去了糧由,要他們限時自報土地數量以備開徵。

    這下,劉家的三親六眷,至親好友都鬧翻了天。大夥都知道陳明剛此人狠毒難纏,趕緊都上城裡來看劉大霖了,要他出個主意。劉家在縣西門內的宅子門前頓時擠滿了轎子和從人。

    劉大霖和所有的讀書人一樣,喜靜不喜鬧,自從他的腿腳不便之後,更是極少出門,現在一下子來了這許多的親朋好友,個個都要見他要他拿主意、想辦法、辦交涉。鬧得他六神無主,只關照管家出面應付,自己躲到了書房裡。

    聽著前面鬧哄哄的說話聲,劉大霖覺得無計可施。他即覺得愧對親友,又很討厭他們。似乎自己的幫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他家是累世書香,祖父沒有科名,但是頗有文名。父親當過知州。自己又是進士。堪稱本縣響噹噹的縉紳之家了。要是過去,任何事情只要自己寫張片子往縣衙裡一送,沒有辦不下來的。現在,往縣衙裡送再多的片子恐怕也是無濟於事──得和澳洲人交涉才行了。

    但是和澳洲人打交道,是他最不願意做得事情。

    以澳洲人對他的優待尊崇來說,若是肯出面周旋一番,澳洲人總要買他幾分面子,事情是能有個轉圜的餘地。但是他實在不願意出這個頭。

    澳洲人雖然沒幹過什麼壞事,但是總是化外之民,不服王化之徒,在臨高擅自築城建號,形同割據之勢力。自己原本就避之不及,哪裡還能輕易招惹他們!髡賊若是存心要利用他,自己求人辦事,不免就要落下把柄。自己的一世英名就要毀於一旦。

    但是自家的親戚朋友,又不能不有所交待,否則一個「刻薄」的名聲,他也擔待不起。

    正在發愁,只見伺候他妻子的一個丫鬟來了,見他滿面愁雲,不敢開口,只站在屋門口探頭探腦。

    「什麼事?」還是劉大霖發現了他,「有事進來說話。」

    「是,老爺!」丫鬟趕緊進來,「幾位舅老爺、姨太太都來看夫人。現在在後堂說話,他們都想過來看您。夫人怕您身子不舒服,先攔著了……」

    「知道了,」劉大霖揮了下手,「你退下吧。」

    丫鬟遲疑了一下,又說:「夫人請您看看,能不能照顧下娘家的幾位至親……」

    「你先回去伺候夫人,這事情我自有主意。」

    丫鬟退了出去。說是「自有主意」,實則主意在哪裡還根本不知道。劉大霖忽然覺得自己身邊竟然沒個可以商量的人。

    朋友,他自然是有的,但是這些朋友不是談性理講教化,便是詩詞歌賦琴棋書畫。說這些頭頭是道,真遇到了實際的事情一點有用的主意都出不了。大夥都奉承他「道高操潔,志行光明」,這話,他原也當得起,可是眼下的問題,卻不是這「道高操潔,志行光明」能應付得了的。

    想來想去,只有黃家寨黃老爺子的二公子黃稟坤──他好幾天前就來拜訪過,問自己將如何應對這次丈田的事情。因為劉家自他父親為官起享受優免已經二代,平日裡除了逢年過節應付下打秋風的胥吏之外,已經很久不過問糧賦的事情了。一時間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現在想來,黃家父子倒是可以商量商量。黃家雖然是戶土豪,但是多年來保衛鄉梓出過死力。劉大霖對縣裡的事頗為熱心,所以對黃家父子很是尊敬,彼此互通慶吊。黃稟坤過去考中生員,他還親自登門道賀,給了黃家極大的面子。

    想到這裡,他覺得有了一絲光亮。趕緊轉動輪椅的輪子到門口,叫來傭人:

    「去向各位老爺說,他們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請他們先回去,到時候自然有個回音。」

    「是!」傭人正要離開。

    「慢!」劉大霖知道這夥人大約都送來了禮物,「所送的禮物,一概退還。」

    「是──」

    「夫人的幾位娘家客人,禮物也不要收,照樣說這話!」

    吩咐完畢,他又叫來一個貼身的書僮,吩咐道:

    「你去縣學一趟,請黃家二少爺過來一敘。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0 10:26
第二百四十四節 秋賦(九)

     這會是下午了。請黃二少爺來用晚飯嗎?」

    「不,」劉大霖想了想,用晚飯的話議事就要到晚間了。他自認處事光明磊落,夜裡談事未免有行蹤詭異之議,「讓他明早來。」

    第二天一早,天才亮,黃稟坤就來登門拜訪了──這個年輕人早就被要干一番事業的想法沖昏了頭腦。

    上一次,倆人沒談出什麼具體的內容來,這次劉大霖忽然找他,大約是這「丈田」的狂風也吹到了他的頭上。

    要是劉大霖願意出面寫稟貼,事情可就成了一多半了!其實以黃稟坤的見識來說,也知道就算省裡派出官軍,要趕走澳洲人也不是件容易事,但是他對髡賊的敵視心理讓他不願意正視現實。

    「……我也是束手無策。」劉大霖苦笑道,「我自家的地,就算要我全部起課也認了──反正也沒有幾畝。可是親戚朋友寄在名下的,他們即來求我,不能不有個交代。」

    「伯父,這回丈田的事情,據小侄看看是項莊舞劍。清理隱田詭寄是假,對付縣裡的士紳大戶是真。」黃稟坤道。

    劉大霖很是注意的聽著。問:「這話我也聽家人傳進來過。不過清理田畝,原是官府的正辦,澳洲人以此為由,又借了縣衙的牌子,駁不倒他。世兄有什麼法子?」

    「小侄以為,這一切的根子,就在髡賊身上。」黃稟坤低聲道,「陳明剛這些跳樑小丑,不過是借此聚斂,但是髡賊的此舉卻包藏著極大的禍心,再與他們周旋下去,恐怕會先傷及自身。」

    「世兄你的意思是?」劉大霖吃了一驚,他不知道這個年輕人到底在打什麼算盤,看他一副極有決斷的面孔,顯然是大事。不由得慎重起來。

    「串聯全縣士紳、糧戶和讀書人,一起寫稟帖,派人送到省城。」黃稟坤道,「此事還要伯父鼎力相助才成。」

    明清官員很重科名和鄉誼,但凡地方上的士紳要辦事,不管是朝廷還是地方上都得有官員支持才行。而臨高自古至今,就出了劉大霖這麼一個進士,所以鄉誼這塊是指望不上了。但是劉大霖中舉和登科時候的同年,任官的人不少,算是一條線路。在黃稟坤想來,如果劉大霖肯寫幾封「八行」,士紳大戶們籌上五六千兩銀子去省城活動活動,事情還是有希望的。

    「寫稟貼?」劉大霖聽了他的建議。有些出乎意料。他趕緊抬眼看了下門口,承值書房的傭人是他家的家生子,很是可。

    「正是,伯父!」黃稟坤道,「士民上書不是小事……」

    劉大霖卻不這麼認為。要說從大戶頭上聚斂的話,髡賊縱兵大掠,別說士紳大戶,就是平民百姓也連骨頭都吞下去了,何必來搞什麼丈田。他雖然不喜歡澳洲人,但畢竟是讀過許多書,明白道理的人:澳洲人在臨高,不但當得起「秋毫無犯」,甚至堪稱「仁義之師」,再者這次徵糧,大頭還是為大明徵得麼。

    他搖頭道:「不是我推拖。臨高這裡科名不顯,不要說朝裡,就是本省,也找不出幾個臨高籍的官員來,有的也不過教諭、訓導、最大不過州縣官,這稟貼上去有多大用處……」

    「至於我的同年,」劉大霖嘆了一聲。「登科之後就染痾回鄉,並未授過一天的實官,同年之誼也有限的很,唉!」

    「只求伯父多寫幾封八行,自然派得力人手進省活動,無非多花了幾個錢。」

    劉大霖道:「省裡接了稟貼如何──派遣官軍來進剿?」

    「這個自然,難道就這樣任由他們胡作非為?」

    大霖不語,他的內心很是矛盾。從感情上來說,他希望臨高回到澳洲人到來之前的模樣,他可以繼續過他平靜的書齋生活:每日裡讀書做詩,訓導子弟讀書。夏日的時候去城外的田莊避暑,有時興致起來了,和好友們去縣裡的名勝遊覽一番,喝幾杯薄酒。若是縣裡有事,再出來幫忙議議事,盡自己的綿薄之力。

    但是這伙澳洲人來了之後,做了許多造福本地的好事。劉大霖世居此地,對臨高的變化是是最清楚的:這一年來,不管是縣裡的士農工商,個個都得了澳洲人的好處,原本死氣沉沉,荒僻的南陲小縣,倒顯得有些興旺的景象出來。特別是最近他們重修縣學,資助茉莉軒書院,還資助本縣窮苦的讀書人,這一切都是劉大霖過去想做而沒做到的事情,這使得他對穿越集團的好感度大為上升。雖然自個是對其敬而遠之,但是心裡已經把他們的「亂賊」帽子摘掉了。

    現在黃稟坤要他起頭串聯寫稟貼,劉大霖實在不願意下這個決心。他並不怕事情敗露之後會遭到什麼後果。但是省裡若是真得是出動官軍進剿。這多年不遇,難得的欣欣向榮局面就會立刻化為飛灰。

    劉大霖沒有中進士之前曾在大陸上遊學過很長時間。當然知道官軍是什麼貨色,且不說他們能不能打敗澳洲人,不管勝負如何,臨高被其荼毒一番是免不了的事情了。

    「世兄!」劉大霖沉聲道,「此事要慎重!你和你父親在本縣剿匪鎮黎多年,總知道官軍是請神容易送神難。真來了,本縣向來公私匱乏,拿什麼伺候這班丘八?這幾年軍伍嘩變之事可是屢有所聞啊!」

    黃稟坤啞口無言。劉大霖說得沒錯。別說是不是著一張稟貼就得能請來官軍,就算官軍真得來了,恐怕髡賊還沒被打跑,縣裡先被這群丘八洗劫一空。當年提南村和馬矢黎人暴動的時候,來鎮壓的官軍的胡作非為他爹黃守統可是親眼看見而且多次和他說起過的。要不是當年黃家寨已經壁壘森嚴,恐怕也得被搶個精光。為此黃守統多次告誡過自己的幾個兒子,和官軍一起打仗,要時刻提防官軍,不僅要防備他們忽然逃跑,也要防備他們來搶劫友軍:從人頭、財物到糧食。

    想到這裡,他的盼「天兵」的興頭滅了一多半。要是官軍真來進剿,別得不說,就是供給支應這塊就夠大戶們肉疼上幾年了,到時候多半是要嫌自己多事了。

    黃稟坤頓時洩了氣,但是他不甘心這樣的失敗。又道:「髡賊在臨高。現在不過是暫伏爪牙。等他們羽翼豐滿了,難說會做出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到時候我臨高可就是沉淪萬劫不復之地了!還是早做打算為好。」

    「這個自然要憂到。」劉大霖道,「所謂多行不義必自斃。澳洲人真要敢做出謀逆的大罪來,本縣的士紳讀書人都是不能容他的!」

    這話說和沒說一樣。黃稟坤無語。

    「還是要請人和他們折衝交涉才是。」劉大霖說,「須得找個合適的人來傳話,把全縣糧戶的意思傳達到。澳洲人不是蠻橫無理之輩……」

    黃稟坤的眼睛一亮:「若是這樣,不如串聯縣裡的糧戶們一起給髡賊寫稟帖如何?」

    「給澳洲人裡送稟帖。」劉大霖若有所思。

    「不錯,就為今年的徵糧之事。」黃稟坤說就請王師爺或者張有福居中接頭,雙方談個合適的解決方法──重點是:不要陳明剛手。

    「這倒是可行,」劉大霖說。「不過此事……」

    他的話沒說下去,這事情,自然不能隨隨便便讓個張三李四之類的小人物出馬,要讓澳洲人重視,出面的人物必須有一定份量。

    本縣澳洲人心目中最有份量的人,顯然不是吳明晉,而是劉大霖自己。

    劉大霖心裡鬥爭了許久,他是不願意出頭lu面去做這種事的,更何況對方又是來路不明的澳洲人。

    最後,他還是點頭了:「也好,這事情,還是由我出面比較好。」

    「伯父您的身子──」黃稟坤很誠懇的說,「還是讓家父出面。」

    「不可,」劉大霖打定了主意,這件事情自己不出面的話,恐怕臨高也沒什麼人能出面了。看澳洲人,還有一點「向化」的意思,自己曉之以理,說不定還能收到點效果。總算對全縣的士紳糧戶們也有個交代,免去被陳明剛一夥勒索之苦。

    黃稟坤心中大喜,劉大霖肯出面,原本猶豫搖擺,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糧戶們就肯參加這次的請願了。也能讓髡賊們打得是什麼算盤,也夠他們好好的難受一番了。

    澳洲人會不會讓步,黃稟坤並無十分的把握,但是此事能讓穿越集團頭疼一陣他是肯定的。要是尋常的海盜土匪,自然不吃你劉進士黃進士這一套,但是澳洲人一天到晚要表現自己的「愛民」,絕不會破臉。為了應付劉大霖,大約也不得不做點姿態來。

    「你們不是一天到晚『保境安民』,這會糧戶們都騷動起來,看你們如何的『安民』!」

    黃稟坤暗暗得意,雖然不能去省城告狀,但是藉著這次機會把大戶們都串聯起來也是很大的成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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