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三國之最風流 作者:趙子曰 (連載中)

 
zeroriku 2013-1-6 15:10:2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6 577940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5:27
3 路見白骨露於野

    郡界無人相迎,頭一個大怒的是高素。

    他這次護從荀貞來魏郡,為了過一把「貴人」的癮,特地求來了為荀貞前導的位置,試想一下,在魏郡、趙郡的邊界,他披著華美的鎧甲,騎著高頭大馬,帶著甲械耀眼的前導步騎出現在捧慧拜迎荀貞的魏郡吏員、士紳和地方父老的面前,這該有多過癮。

    誰知道興沖沖地到了地方,拿眼四望卻是空空蕩蕩,一人也無。

    唯有近處荒蕪的田野,遠處破敗的鄉亭可入眼中,前路上行人寥寥,偶見到一人也是衣衫襤褸,目光呆滯無神,——近魏郡以來,路上見得最多的就是這類貧民和流民了。

    這讓高素情何以堪。

    他轉馬來到荀貞的坐車前,稟報此事,說道:「沒想到魏郡的豎子們這麼拿大,居然不來迎接明公,真是豈有此理。明公,要不停下車駕,你在這裡等著,我帶著人馬步騎殺去鄴縣,把那些傲慢無禮的郡縣吏員統統捉拿過來,拿板子好好地打他們一頓屁股!打完還不算,再把他們盡數逐出郡府,如何?」

    二千石至郡,無人相迎,這明顯是在給荀貞下馬威,荀貞和魏郡的郡縣吏無冤無仇,他們沒必要這麼做,不用說,此必是趙忠家在背後指使的。

    荀貞撩起車簾,瞧了瞧前頭荒涼冷清的郡界,心道:「虧得我因不欲魏郡吏員久候,今兒一大早就命駕啟行,還想給他們一個謙虛下士的好印象,以望能拉攏一批為我所用,卻竟不意他們這麼聽趙忠家的話。既然如此,原定『先禮後兵』的治郡之策只能改成『先兵後禮』了。」

    越是被人挑釁、越是被人落面子,荀貞越能沉住氣,笑對高素說道:「休得胡鬧。」

    他望瞭望前路,見空空蕩蕩,冷冷清清,田野荒蕪,遠亭破敗,路邊的樹木枝葉稀疏,乾乾的樹杈在寒冷刺骨的早春風中簌簌發抖,心道:「真是一派荒涼之氣。」

    他從容說道:「魏遭賊亂,民苦久矣,正不該大張旗鼓,要勤儉從事才對,郡縣吏不來相迎,這很好,何罪之有?」召來程嘉、岑竦,問道,「二卿可知往鄴縣去的道路?」

    趙、魏接壤,程嘉、岑竦俱去過鄴縣,都知道路。

    荀貞說道:「那就勞請二卿在前引路。」

    岑竦顧望了下蕭瑟的郡界,猶豫了下,問道:「天已入暮,要不要在梁期住上一宿?」

    梁期縣就在魏、趙接壤的地方,從荀貞坐的車裡向東南遠望即能望見梁期的縣城。

    荀貞卻連瞥都沒瞥梁期縣城一眼,只笑著說了一句:「梁期縣想必政務繁忙,我等就不要去打擾了。兵法云:『兵之情主速』,咱們直接去鄴縣,連夜趕路去!」說完,就放下了車簾。

    岑竦和程嘉應諾,倒退了幾步,離開荀貞的坐車,吩咐人駕來軺車。登車前,岑竦迷惑不解地問程嘉:「程君,早春天短,馬上就要天黑了,明公為何不應我之所請,不肯去梁期駐駕,反令我等連夜趕路?明公適才說『兵之情主速』,我等又不是去打仗,明公此話又是何意?」

    「老岑啊,你是個忠厚人。」

    「……,程君,你此話又是何意?」

    「明公至郡,無人相迎,這說明魏郡有人和明公作對,而梁期近在咫尺,其縣中長吏都不出迎,則又可見梁期的縣長吏與此人定是一黨的,是故明公不去,……就算去了也是自討氣生。」

    岑竦忠孝,然在智謀上有所不及,所以程嘉說他是個「厚道人」。

    「那『兵之情主速』又是何意?」

    岑竦觀望了下前路,復又轉首望了下扈從在荀貞車駕後邊的數千步騎,說道:「明公起了殺心了。」

    「啊?」

    「登車吧。」

    程嘉已約略猜出與荀貞作對的必是趙忠家,只有趙忠家才能使這麼多的魏郡吏員、士紳、父老聽命,他知道趙忠在朝野的權勢,也親眼見過荀貞用人、擊賊的手段,這一場對決誰會獲勝?他不太看好荀貞,懷著憂慮與岑竦登上軺車,行到隊伍的最前,在前引路。

    一路疾行,入夜不停,一夜半日間,南馳七十里,次日中午到了鄴縣。

    這一路行來,荀貞沿途細看,對魏郡現今的情況有了更多的瞭解。

    魏郡本為富庶之大郡,而今卻滿目荒涼,遠不如趙郡。

    路經的鄉寺亭舍大多破爛冷清,一些寺舍連圍牆都沒了,也不知是被賊兵拆了,還是被鄉民拆了,還有門、梁、床、案諸物也是十不存一,應是被賊兵或鄉民拿去燒火又或自用了。

    有的鄉亭沒了吏員,只餘下空落落的寺舍。

    路途中,荀貞停下來過兩次,遣人去裡中打聽為何鄉亭無吏,得來的回答是:有的吏員死在了賊中,有的逃跑了,有的索性則是當起了賊。吏員尚且從賊,況乎百姓?所經之鄉亭裡舍,泰半人煙稀落,其中有因受賊害,民被殺擄之故,亦有民棄家從賊之故,如一些鄉中的輕俠惡少,他們便大多糾集一夥人當賊去了,——如若許仲、江禽等西鄉輕俠沒有跟從荀貞,又如若潁川會像魏郡這樣賊兵大起,他們沒準兒也會走到這麼幹。

    見到的孩童一個個髒污滿面,瘦骨嶙峋,因為長久的食不果腹,餓得皮包骨頭,遠望之如骷髏也似。路邊、鄉野的樹多被剝去了樹皮,卻是被飢不擇食的鄉民吃了。

    至若鄉野,早就荒蕪,枯黃的野草遍地,沒有見一絲麥子的蹤跡。

    野地上時有白骨,是死在賊中的鄉民或流民,乃至狼、犬出沒,伏於一些尚未化為白骨的屍上啃食,見大隊步騎從道上經過,它們也不害怕,遠遠地望塵狂叫。

    荀貞去年從皇甫嵩征討黃巾,路見過這等慘象,時隔一年多,在魏郡又見到了。

    車中的陳芷、遲婢、唐兒、吳妦諸女見此情景,無不變色恐怖。吳妦算是膽大的了,從過賊,刺殺過荀貞,經歷過征戰,可她身為女身,以前在黃巾軍時都是在後方,隨著營眷行動,從未有過單獨外出,未見過此等慘像,後來逃到了趙郡,儘管日子艱難,可她是左須之妻,也沒受過什麼苦,後來被荀貞抓住,在中尉府裡更是不缺衣食,而今眼見此景,她深為震撼。

    黑山軍初起時,她曾為之竊喜,見荀貞為褚飛燕頭疼,她深感快意,然卻未曾料到黑山軍對百姓造成的這麼危害這麼大,由此想開去,去年的黃巾軍是不是對百姓造成了一樣的危害?

    她出身農家,跟著黃巾造反一是因左須兄弟信奉黃巾道,二是因對當權者錦衣玉食,貧者為求一活卻甚至不得不賣兒鬻女的黑暗之社會現狀十分痛恨,因此才希望大賢良師給這人間換一個天地,而在看到魏郡的這番慘景之後,她卻不禁為之懷疑自己當初跟著造反的初衷是否正確了,難道這就是蒼天已死,黃天當立麼?

    當然了,她之所以「自疑」是因為她是個女子,再粗野、再不馴,她也是個女子,有著女子的細膩,如果換是個男子,如張角,他就算是看到了此景,也定然不會改變初衷的,難道不正是因為還沒有推翻這個已然腐朽的漢室,所以百姓才會民不聊生的麼?

    吳妦感覺到了自己思想上的「危險」變化,她取出銅鏡,提醒鏡中美豔嫵媚的自己:「不管怎麼樣,荀賊是殺我夫兄、殺我夫的大仇人,我一定要手刃了他,為我夫兄、夫報仇。」

    鄴縣在望,荀貞暫將沿途所見帶給他的沉重心情壓到心底,振作起了精神,要想改變魏郡的現狀,只有先掌控住魏郡的局勢,而要想掌控住魏郡的局勢,就得先打贏眼前這一仗。

    時當正午,春陽高照,帶來熙暖。

    鄴縣城頭,一面黑底紅字的漢家大旗斜立在陽光中,百餘郡卒在城牆上披甲巡邏。城門半開,十幾個甲士持戈相對立於門下,時有稀稀拉拉的縣民出入。

    在郡界的時候無人迎,現到了郡治城外還是無人迎。

    ——荀貞一行人就且不說荀貞二千石的車駕是多麼的威嚴顯眼,只他帶的那三千餘步騎帶起的偌大聲勢,隔著幾里外都能望到,鄴縣的郡縣吏不可能不知道荀貞到了,卻依然無人出迎,欺人太甚。

    便不說荀攸等親近心腹,便是隨從在劉備車側的關羽也不禁恚怒。

    關羽雖然對荀貞有成見,可他畢竟與荀貞接觸這麼久了,與荀貞並肩戰過張飛燕,對荀貞的觀感漸有變化,並且他現在和荀貞算是利益相關,因對魏郡吏員之輕慢極是不滿。

    荀攸和劉備來到荀貞車外,說道:「明公,請你在車中稍候,我等去郡府喚郡吏出來迎接。」

    典韋按劍進前,嗔目說道:「明公,韋願從荀、劉二君同去郡府!」

    程嘉、岑竦從前頭回來,亦道:「明公請在車中稍候,我等去郡府通傳。」

    荀貞撫髭說道:「都到地頭兒了,還通傳什麼?」笑道,「進城。」

    縣門的守卒早就看到了荀貞等的來到,三千餘步騎聲勢極大,塵煙滾滾,他們起初以為是於毒又來了,但在發現這支隊伍打著荀貞的旗號,是新任的太守來後,輪值今天守城的縣吏就變了臉色,他急忙遣人去郡府通報,可等來等去不見人來,眼看著荀貞的車駕在縣外停了好一會兒了,他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搓著手在城上坐立不安,最終一咬牙,從城樓上下來,一溜小跑地來到荀貞的車駕前,請求拜謁。

    高素帶著前導步騎在前邊,沒給這個縣吏什麼好臉色,派了個人去通傳荀貞,趁等荀貞回話的空兒,他騎在馬上,提矛在手,打馬繞著這縣吏兜了幾圈,問道:「汝知吾是誰麼?」

    他是打過仗,殺過人,從戰場上走過的,這會兒提矛驅馬,殺氣騰騰,把這個縣吏嚇得腿都快軟了,由著他打馬繞自己轉圈,弓著腰,低著頭,保持著下揖的姿勢,一動不敢動。

    這縣吏心裡有鬼,知道郡府無人去迎荀貞的原因,深恐被荀貞遷怒,一句話不敢說,心裡痛罵道:「姓宋的豎子小兒!我說你怎麼請病假,不來輪值,卻原來是早知荀乳虎將要到任!你要不請假,今天又怎會輪我守城?你這豎子,害苦乃公了!」

    他正在自居乃公,暗中痛罵姓宋的同僚,陡然聽到高素問話,忙堆滿笑容,謙卑討好地衝高素連連作揖,說道:「下吏鄉野愚夫,雖不知將軍姓名,但觀將軍威武不凡,想必是府君帳下的一等虎臣。」

    「倒是挺會說話!」高素哈哈一笑,調轉馬頭到他的身前,陡然變臉,催馬直奔,直快到他鼻子底下了才勒馬停住,馬蹄抬起,差點踢到他的臉上。這縣吏渾沒反應過來,直等馬蹄快到臉上才反應過來,驚嚇失措,早就軟了的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跌坐在地。

    高素提矛舉到他的臉前,以矛尖對之,惡狠狠地說道:「乃公乃是潁川高子繡!你這狗賊豎子!府君駕臨,竟敢不迎,知該當何罪麼?」

    這縣吏臉都白了,驚恐萬分,深怕高素的矛戳到他臉上,既想盯著矛,又不敢看,差點尿了褲子,顫聲說道:「是,是。」

    他剛才自居乃公,痛罵同僚,一轉眼,高素又成了他的乃公,這麼算下來,他那個姓宋的同僚一會兒功夫,不但多了個便宜父親,還多了個便宜祖父。

    便在這時,典韋奉荀貞令過來叫這個縣吏過去。

    縣吏被高素嚇得站不起身,典韋也懶得給他好臉色,荀貞來上任無人相迎,這是受辱,主君受辱,典韋對魏郡的吏員們自然痛恨厭惡,見這縣吏這般模樣,索性一把抓住他的腰帶,將之橫著提起,轉身回走。

    高素在後邊大聲叫好:「好!好!阿韋,要不要騎上我的馬,抓著他再兜上兩圈?」

    這縣吏雖說在縣裡也帶過兵,與於毒交過手,可卻哪裡見過這等凶神惡煞、殺氣滿身的猛士?被典韋提著帶到荀貞車駕前。典韋鬆手把他扔下,恭聲對車中說道:「荀君,那縣吏過來了。」

    荀貞撩起車簾,抬眼看去,卻不見人,往下看去,才看到躺在地上的這個縣吏,頓知這必是高素、典韋收拾他了。

    荀貞雖謙恭下士,可也有「乳虎」之號,他待人謙恭歸謙恭,卻不代表他就可以忍受別人給他的侮辱,他在潁川為西鄉有秩薔夫時就被一些郡人目為酷吏,舉手間族了第三氏,為北部督郵時,巡行北部諸縣,又逐走了好些縣吏,捕拿了好些貪濁的縣吏、豪強,潁川誰人不畏他之威?從皇甫嵩征戰數州,死在他手下的賊兵不知凡幾,在趙郡,趙王、趙相對他禮敬有加,張飛燕起兵作亂,刻意避免與他死戰交鋒,提及他時言畢稱「公」,對他亦是敬畏尊重,如今來魏郡當太守,卻還沒入郡府,就被魏郡的吏員、士紳侮辱,他表面上就算再從容,心裡也有怒氣,故此,見這縣吏如此不堪地軟癱在地上,他只當沒見,問道:「請教足下姓名?」

    這縣吏勉強從地上爬起,顫聲答道:「下吏成德。」

    「是在郡府為吏?還是縣中?」

    「縣中,下吏是本縣兵曹史。」

    荀貞點了點頭,說道:「我是潁川荀貞,奉詔備位貴郡太守,你可在前引路,導引我車駕入府。」

    這個叫成德的縣吏本以為荀貞不知會發何等的雷霆之怒,卻沒有想到他竟是這麼輕描淡寫,一句話也沒有多說,慶幸之餘,又有不安浮上心頭。

    從剛才那兩個荀貞帳下的猛士就可看出,荀貞絕不是好惹的人,再看看跟在荀貞車駕前後的三千餘步騎,這等聲勢、如此威風,他心道:「說不得這次那些阿附順意的郡縣吏算錯了主意,要吃個虧了。」

    他提起精神,奔到前邊,給荀貞引路。

    典韋平時話很少,但不代表他不知道怎麼回事兒,他瞧著這個叫成德的縣吏去前頭引路,問荀貞:「荀君,君來魏郡上任,卻無一人相迎,此中必有蹊蹺,緣何不問問這個縣吏?」

    荀貞笑道:「你瞧他這副模樣,即便問他,他又會說麼?」

    典韋以為然,瞧這個縣吏的慫態,恐怕就算問他,他也不敢如實回答。

    荀貞頓了頓,又說道:「況且,我已知為何無人出迎,便是不問他也無所謂。」

    典韋問道:「荀君猜出緣故了?卻是因何緣故?」

    荀貞望向不遠處的縣城,沒有回答典韋,笑了一笑,說道:「管他什麼緣故,水來土掩,兵來將擋,既然不給我好看,那也說不得,別怪我再振一振乳虎的名號了。」

    荀貞吩咐車駕入縣。

    許仲在後邊統帶各營義從,此時過來問道:「荀君,要仲帶諸營步騎隨從入縣麼?」

    依照荀貞的習慣,他帳下的步騎是從不入縣的,許仲這個時候過來詢問,卻是因為既然有人不給荀貞好看,那麼他們這些下吏自然也就要不給那些人好看,他這其實是在問需要不需要步騎入縣,為荀貞壯聲威。

    荀貞答道:「不必。」指著縣東,說道,「那裡是軍營吧?汝等自去營中。」

    鄴縣東有個兵營,佔地挺大,足能容下數千步騎。

    許仲望了眼,說道:「營中軍旗招展,駐的應有郡縣兵,我等入營後該如何舉止,請君示下。」

    荀貞吩咐宣康、李博取出魏郡太守印,親寫了一道檄文,蓋上大印,交給許仲,淡淡地說道:「營中之郡縣兵如聽汝令則罷,如不聽汝令,斬。」

    郡縣和荀貞作對的人再多,荀貞不怕,但兵權一定要抓住。他現在初到魏郡,縣裡的那些和他作對的人大約正在等著看他笑話,絕對料不到他人未入縣,就先遣兵馬入營去掌控郡兵。此正是把郡兵控制在手中的良機,——這也是他為何對程嘉、岑竦說「兵貴神速」,過梁期不入,直接馳來鄴縣的一個原因,只要能把郡兵裡的不安因子除掉,加上他自帶的三千餘步騎,郡縣裡和他作對的那些人就翻不出什麼浪,而反過來說,現如今魏郡盜賊蜂起,於毒坐擁萬眾,如果不把郡兵掌控住,和他作對的那些人說不定會膽大妄為,勾結於毒,暗害於他。

    許仲心領神會,不再多問,雙手接過檄文,行個軍禮,欲待要走,荀貞叫住他,吩咐道:「叫上雲長、益德、子龍一起去。」

    許仲應諾,叫上分從在劉備、荀貞車邊的此三人,回到步騎諸部前,一聲令下,帶此三千餘步騎離大道,轉去城東,徑奔兵營而去。

    荀貞只帶著家眷、荀攸、劉備等人和典韋、原中卿、左伯侯所帶之百餘親衛,在那個叫成德的縣吏的領路下,啟車駕,入鄴縣。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5:27
4 豫州乳虎第一威

    鄴縣歷史悠久,「春秋時,齊桓公所置」,至今已有七八百年,從前漢高祖六年將漳水兩岸地區從故秦之邯鄲郡中劃出,增設魏郡至今,鄴縣一直都是魏郡的郡治,縣城不小。

    郡府在縣城西北。

    荀貞馳車駕儀仗行於縣中街道上,因為郡縣吏員、士紳無人出迎,縣民多還不知來了新太守,見到荀貞二千石的車駕儀仗,街上的行人多是驚訝,大多沒有反應過來,無人拜迎。

    劉備坐在車中向外看,見街上動靜如此,皺起眉頭,對和他同坐一車的簡雍說道:「瞧縣裡百姓的模樣,竟是不知明公駕臨。這魏郡的郡縣吏員先是不出迎,又不通知縣民,著實可恨。」

    簡雍嘿然說道:「這還用說麼?顯是趙忠家在魏郡一手遮天,郡縣吏不得不服其淫威,因而至此。」

    劉備、簡雍雖非庸人,荀貞雖沒明說,但通過入魏郡後種種的古怪、不順,他倆也和程嘉等一樣早猜出了此必是趙忠家搞的鬼,劉備蹙眉說道:「外有於毒肆虐,而內又有趙忠家如此跋扈,形勢十分不利,也不知明公打算如何應對。」

    於毒擁眾萬人,趙忠權傾朝野,內憂外患,魏郡不好治。

    「明公非常人也,蓋唯非常之人,方能行非常之事,方能立非常之功。玄德,我等且看明公如何應對就是了。」

    簡雍倒是對荀貞很有信心。這也難怪,自他跟著劉備認識了荀貞之後,所見荀貞之行事,無一不是人傑之所為,這樣的一個人傑,想來定是不會折戟沉沙於魏郡的。

    車駕粼粼,在那個叫成德的縣吏的引路下,來到郡府。

    郡府大門緊閉。

    原中卿來到劉備車外,說道:「明公請君去叫門。」

    劉備是荀貞任中尉時的功曹,由他叫門最為合適。

    他應諾,從車上下來,來到府門前,會合了程嘉、岑竦,伸手拍門。

    好一會兒才有人應門,問道:「誰人在外喧嘩?」

    岑竦大聲答道:「荀公奉詔駕至,汝等吏曹還不速開府門、灑掃拜迎?」

    又好一會兒,府門打開,府吏出來相迎。

    劉備定睛看去,出來的只有十來個人,稀稀拉拉,不成隊列,他愕然說道:「府中就這麼幾個吏員?」

    這幾個府吏的態度尚算恭謹,答道:「原本吏員不少,賊亂之後,有的沒在戰中,有的棄職而去,除了休沐、染病不能來的,府中現就只剩下了我等。」

    於毒之亂對魏郡的危害著實不小,首先,魏郡半數的縣落入了於毒之手,其次,鄴縣被於毒圍攻了很久,吏員或死或逃,確如此數吏所言:除了休沐和請假的,而今府中就剩下這麼十來個掾史書佐。

    堂堂一個郡太守府,如今竟只有十幾個吏員,劉備瞠目結舌,沒想到魏郡與趙郡如此不同。

    他打眼觀瞧這十餘個郡吏,多半沒有印綬,顯是百石以下的斗食小吏,餘下少半帶的均是黑綬半通印,都是百石吏,他問道:「郡丞何在?」

    郡丞是六百石,印綬與百石不同。

    這十餘個吏員中,一個年齡較大,約五十來歲的答道:「郡丞有恙,抱病不能起。」

    「右曹諸吏何在?」

    兩漢文吏中以右為尊,右曹者,指的是五官掾、功曹、督郵等重要的郡府曹掾。

    「五官掾抱病在舍,功曹亦抱病在舍,前太守之主簿亡在了戰中。」

    劉備心道:「郡丞抱病,五官掾抱病,功曹抱病,這魏郡的太守府是病秧子窩麼?」

    抱病云云顯然是藉口,是郡丞、五官掾、功曹以此為託辭不來見荀貞。見府吏如此輕慢無禮,劉備壓住怒氣,問道:「督郵呢?也抱恙在家?」

    這個五十來歲的老吏答道:「東部督郵抱恙,昨日請假歸家了,下吏王淙,備位西部督郵。」

    劉備也是個有城府的人,他忍了又忍,沒有發怒,也忍住了問這個叫王淙的西部督郵為何不去迎接荀貞,又看了幾眼這十餘個歪瓜裂棗似的府吏,說道:「明公就在車中,爾等速備迎接吧。」

    迎接太守是需要禮儀程序的。

    荀攸不知何時從車中下來了,來到劉備近前,瞧了眼這些府吏,說道:「明公有令:魏方遭賊,宜一切從簡。吩咐不必再折騰相迎了,這就入府吧。」

    那個叫王淙的西部督郵應諾,帶著這十幾個府吏,把府門大開,又令人把府裡的奴婢悉數喚出,在府門兩邊拜迎。荀貞的車駕馳入府內。

    ……

    鄴縣的東城是鄴縣裡富貴人家聚居之處。

    這些富貴人家裡住宅最大,佔地最廣,也最有權勢的自是趙忠家。

    去年黃巾亂時,趙忠就把族裡的近親全都接去了洛陽,現在宅裡當家的是他的一個族弟,名叫趙然,專門給他看家守舍的。

    雖然是族兄弟,趙然的年紀比趙忠小得多,今年剛三十出頭,正年富力強,壯年之時。

    正如荀貞、簡雍等人的推測,這次荀貞上任,魏郡郡縣吏員、士紳、父老無人出迎,正是趙然的手筆,「抱病不能起」的魏郡郡丞現正在他的堂上,哈哈大笑。

    這個郡丞一邊大笑,一邊衝著趙然翹起大拇指,說道:「少君此計甚妙,必能殺一下荀乳虎的銳氣,讓他知道魏郡裡是誰家的天下,誰才是說了算的。」

    趙然矜持地摸了摸鬍鬚,說道:「皇甫嵩這老賊奏沒了我家的宅舍又怎樣?我等不是在這兒住著?看誰敢來真的沒收,不過這仇卻不能不報!吾兄收拾了皇甫嵩這個老賊,荀貞這個小賊就由我來代勞吧。」

    一個在外邊打探消息剛剛回來的賓客氣喘吁吁地站在堂下,趙然召他進來,問道:「豫州兒入城了麼?」他對荀貞的路程走向很清楚,知道荀貞已經到了鄴縣。

    這個賓客答道:「已經進城,剛入了郡府。」

    「噢?郡府可有人出迎?」

    這個賓客諂笑道:「少君既已明令郡縣不得迎豫州兒,郡府的吏員當然不敢違令,五官掾、功曹、東部督郵諸吏均託病在舍、或者乾脆請假歸家了,府中只剩有十來個小吏。」

    趙然滿意地點了點頭,笑道:「這還差不多……。」見這賓客意猶未盡,似還有話沒說,遂說道,「還有何話沒說?」

    「就是姓王的那個老賊沒請假,還在郡府裡。」

    「姓王的?」

    「便是西部督郵王淙。」

    「這老豎子向與我家作對,他一個人也不值得什麼,不必在意。……豫州兒可大發雷霆了?」

    「這倒沒有,想來是服了軟,連面都沒露,也沒讓府吏怎麼迎接,直接就坐車入府了。」

    趙然皺眉說道:「直接就入府了?」

    「是啊,定是怕了少君的威風了。」

    趙然想了一想,冷笑說道:「沒想到豫州兒卻還是個深沉的!哼,便是他再能忍、再深沉又如何?郡縣不迎他上任只是個開頭,且等日後再慢慢拾掇他,就不信他能忍到何時!」

    郡丞拍馬阿諛,說道:「少君威震州郡,收拾一個小小的豫州兒必是手到擒來。」

    正說話間,外邊奔來一人,滿頭大汗,神色驚恐。

    趙然不樂說道:「何事慌亂?不成體統!」

    這人奔入堂上,驚恐萬分地說道:「人頭!人頭!」

    「什麼人頭?」

    「街上、街上,好幾個人頭!」

    趙然聽得莫名其妙,沉下臉,說道:「說清楚,什麼街上、人頭?。」

    這人嚥了幾口唾沫,定住神,說道:「縣外來了一隊騎士,馳馬街上,高舉數個人頭,徑奔入郡府去了。」

    趙然愕然,說道:「一隊騎士從縣外入來,拿著人頭去郡府了?」

    「是。」

    趙然轉問郡丞:「這是怎麼回事?」

    郡丞也愕然不知,試探地猜測說道:「莫不是豫州兒搞出的事?」

    趙然令那來報訊之人:「再去打探。」

    趙然在郡府裡頗有耳目,不多時,這人打探歸來,稟報導:「那幾個人頭是鄭策、王衡、孫翻、陸紀等人。」

    這幾個人都是趙然在郡兵裡的親信,聞言之下,他大驚失色,霍然起身:「什麼?」

    「小賊入縣前令其義從部曲直接去了兵營,並給了他義從部曲一道檄令,他的義從部曲到了營裡之後,先沒有拿出檄令,而是傲慢地命鄭策等人讓出最好的營房,待到鄭策諸人不服命令,欲將他們逐出兵營的時候才將檄令拿出,當場將鄭策諸人拿下,就地斬殺。」

    趙然知道荀貞帶的有義從步騎來,所以特別交代了鄭策等人,吩咐他們,如果荀貞的部曲義從去兵營裡駐紮的話,就把他們趕出去,他要讓荀貞在魏郡無容身之地,卻沒料到荀貞直接上來就動手殺人,把他的這幾個在郡兵裡的親信一下全給斬了。

    他驚怒交加,怒道:「兵營裡有近兩千郡兵,難道他們都是死的麼?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鄭策他們被殺了?」

    「豫州兒的部曲義從早有準備,帶頭之人姓許,他剛翻臉,就在一個姓辛的騎士的帶領下圍上來了百餘精騎,並及幾個姓劉、關、張、趙的各領甲士百餘持矛撐弓,也齊至前邊,虎視眈眈。那姓許的本是先抓了鄭策,王衡、孫翻、陸紀等帶人沖上去想搶人,結果未及近前就被辛、劉、關、張、趙幾人打翻,也被拿下了。」

    這個賓客去太守府打聽的時候,正好那幾個提頭入城的騎士剛向荀貞稟報完不久,他從兩個府吏嘴裡聽來了整個的經過。

    許仲、辛璦、劉鄧、關羽、張飛、趙雲諸人俱是猛將,多有萬夫不當之勇,收拾幾個郡兵裡的頭領顯然是手到擒來。

    趙然大怒之極,抓起案上的短劍,邁步就往堂外去。

    郡丞忙拽住他的袖子,問道:「君欲何往?」

    「小賊可惡!敢殺我的人!我要點兵帶眾,去取了他的人頭。」

    郡丞大驚,說道:「萬萬不可啊!少君。」

    「有何不可!」

    「他雖然不開眼,畢竟是太守,萬不可與他舉兵爭鬥啊。」

    趙然怒極,怒道:「那按你的說法,難道我要把這口氣忍下?」

    「……再找機會就是了。」

    ……

    許仲斬了不服令的鄭策等人,幾個血淋淋的人頭一路被從縣外送到縣裡,又馳奔街上送到郡府,荀貞上任的頭一天就讓縣裡的百姓知道了他乳虎的威名。在縣門口,當這幾個送人頭的騎士馳奔入內時,把荀貞送到郡府之後又回到城上的成德看見了這一幕,他當場就坐倒了地上,實在沒有想到,見他時表面上看去那麼晏然內斂的荀貞居然是這麼的心狠手辣。

    這邊廂,荀貞斬掉了幾個人頭,令吏民驚懼不已,剛立了他到魏郡後的第一威,那邊又有人主動送上門來。送上門來的卻是於毒。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5:32
5 言而有信荀貞之

    便在荀貞到任鄴縣的次日,於毒的一個信使來到。

    這信使年有三十,虯鬚滿面,身矮粗壯,披甲帶劍,在荀貞親兵的引領下來到堂外。

    典韋、原中卿、左伯侯攔住他,叫他卸甲去劍。

    這信使個子不如典韋、左、原高,氣勢不遜分毫,後撤了半步,昂首按劍,迎著典、原、左,霸氣十足地說道:「我自從我家將軍起兵以來,甲劍從不離身,便是夜寢之時,劍亦在枕邊。何也?因我聽人說:『劍者,君子武備也』。君子的武備怎能解下?你等還不給我讓開路!」

    「劍者,君子武備也,所以衛身」,此話出自前漢的雋不疑。前漢武帝末,郡國盜賊群起,暴勝之為直指使者,衣繡衣,持斧,逐捕盜賊,督課郡國,以戰時的軍法誅不從命者,威震州郡,至冀州渤海郡,遣吏請此郡名士雋不疑相見。雋不疑帶劍配環,褒衣博帶,盛服至門上謁,門下吏欲使解劍,雋不疑因說「劍者,君子武備」云云,不肯解。

    典韋、原、左不讀書,不知道這段典故,但知「君子」之意,原中卿打量這個信使,心道:「就你這副尊容,比我尚且不如,十成十的山賊模樣,也敢自居君子!」

    昨天荀貞到郡,郡縣吏員種種不恭,荀貞可以忍,原中卿等早就吃了一肚子的氣。今見一個山賊頭子的信使也敢如此拿大,倨傲不禮,當下「嘡啷」一聲,原中卿將佩劍半拉出鞘,逼前半步,嚇唬這信使,說道:「堂上所坐者,本郡二千石也!依制,拜見二千石,解甲去劍!」

    這信使瞪著眼,緊緊握著劍柄,大聲地說道:「去年天子的使者來魏郡求見我家將軍,我當時從侍在我家將軍的左右,甲劍在身,亦未聞天子之使令我解劍去甲!天子之使尚不令我解劍,何況一郡二千石?二千石難道比天子之使還要尊貴?」

    典韋大怒,提戟就要上前,聽到堂中荀貞說道:「阿韋,請他進來。」

    這信使哼了聲,在典韋、原中卿、左伯侯的怒視下,大搖大擺地從他們中間穿過,鞋子也沒脫,便這麼帶劍披甲,著履登堂。

    堂上沒幾個人,荀貞在主位坐,兩邊是劉備、荀攸、宣康、李博、王淙和兩個府吏。

    這信使大喇喇的在堂上一站,先是瞧了荀貞兩眼,隨即東顧西盼地去瞧劉備等人,亂看了一通之後,他也不跪拜,只略略向荀貞行了個禮,說道:「戎裝在身,恕在下不能以大禮參拜。」

    不去劍甲,穿著鞋子入堂,見到荀貞又不肯行拜禮,這個信使實在是目中無人,太過傲慢。劉備、荀攸等人無不面現怒色。

    荀貞不動聲色地問道:「你是於毒的信使?」

    「正是,我家將軍叫我給府君送一封信來。」這信使取出一封信,單手拿之,展示給荀貞看。

    宣康離席起身,來到近前,接住信,轉呈給荀貞。

    荀貞打開觀瞧。

    信上字不多,寥寥數言。

    荀貞看過罷了,哈哈大笑。

    王淙忍不住問道:「於毒信上寫了什麼?明公緣何大笑?」

    荀貞把信遞給宣康,示意他傳給諸人觀看。

    荀攸最先看,看完之後,亦露出笑容,笑道:「於毒把他當成了張飛燕麼?」

    劉備第二個看,看完之後,也笑了起來,笑道:「惜乎明公不是王方伯。」

    於毒的信很簡單,分成兩個部分,信的前半截簡單地祝賀了一下荀貞升任本郡太守,信的後半截則是問荀貞借糧,這卻和去年張飛燕向王芬借糧如出一轍。

    只是,於毒想學張飛燕,荀貞卻不是王芬。

    待王淙等府吏看完了信,荀貞問道:「於毒問我郡借糧,汝等以為我該如何答覆他?」

    在座的府吏裡,王淙的地位最高,他是西部督郵,在郡府掾吏中的地位僅次於五官掾、功曹、主簿等人而已,但他卻不肯開口,眼觀鼻、鼻觀嘴,一副不管荀貞說什麼、他都會恭敬從命的模樣。他不開口,位次在他座下的一個百石府吏開了口,憂心忡忡地答道:「於毒兵眾,鄴縣非其敵也,不如答應借給他吧。」

    聽了這個府吏服軟的話,信使趾高氣昂,乜視荀貞,等他答覆。

    於毒的信傳了一圈,重回到荀貞案上,他一邊將之裝回到信封內,一邊和顏悅色地問這個信使:「你是一個人來的麼?」

    信使傲然說道:「我帶了五十個甲士同來,彼等俱是我家將軍帳下的勇士。怎麼?府君想見識見識麼?」

    荀貞笑道:「你帶五十個人也好,你帶一百個人也好,我都不想見,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一個人來的。……,只要你不是一人來的就好。」

    信使怔了怔,問道:「此話何意?」

    「我有東西送給你家渠帥,如是你自己來的,怕會送不過去。」

    「是何禮物?」這個信使得意洋洋。

    「你的人頭。」

    沒等這個信使反應過來,荀貞一聲令下,堂外的典韋、原中卿、左伯侯擁入堂上,將之按倒,拖著拽出。不多時,原中卿把他的人頭奉上。

    荀攸、宣康、李博等跟隨荀貞已久,知他「狠辣」的手段,見慣不怪,王淙和那幾個府吏大吃一驚,昨天才見識過一次荀貞「從容殺人」的手段,沒想到今兒個又見識一次!前一刻還在和顏悅色地和人說話,一轉眼對方的人頭就被放在了盤上!瞧著木盤上血淋淋的猙獰人頭,剛才勸荀貞答應於毒之所請的那個府吏駭然變色,差點沒坐穩,摔倒地上。

    荀貞面不改色,吩咐宣康磨墨,提筆給於毒寫了封回信,然後令典韋去把這信使帶來的五十個甲士召入院中,吩咐原中卿把這個信使的人頭、於毒的信和自己的回信交給他們,說道:「這是我給你們渠帥的答覆,你們拿去吧。」

    這五十個甲士原本在院外等候,不意這個信使轉眼就成了死人,盡皆大驚,他們都是沙場裡征戰過的勇士,頓時就要抽劍、舉矛,鼓噪起亂。

    此時正堂所在的院中只有典韋、原中卿、左伯侯等幾個親衛,在敵我對比的人數上遠遠落於下風,見院裡的那五十個甲士操兵叫嚷,殺氣騰騰地像要往堂上殺來,堂上的府吏們無不驚駭,一個個面無人色,王淙也不復剛才那副眼觀鼻、鼻觀嘴的樣子,因為事情緊迫,他來不及起身,手按住地,倉皇地膝行著從席上下來,叫道:「明公!快傳府中的衛士來!」

    驟然一聲大喝,彷彿霹靂也似,震得人耳欲聾。

    王淙惶然回顧,見這聲大喝卻是發自典韋。

    典韋提鐵戟雄立於堂外的階上,獨對五十操兵甲士,嗔目暴喝,怒發上指:「太守正堂,郡朝重地,院下兵子,豈敢喧嘩?誰想生亂?且上前來!雙鐵戟在此!」

    這一聲斷喝威風凜凜,院中那五十個甲士竟是無人敢動了。

    「府君有禮及信回給你家渠帥,汝等還不快快上前拜接!」

    見院中的那五十個甲士在遲疑了片刻後,居然真的按照典韋的命令收起兵器,跪拜了下去,堂上的王淙等府吏面面相覷,王淙驚道:「明公,公之此衛何人也?竟然有這樣的神威!」

    荀貞不答,反而撫髭笑問那個剛才勸他接受於毒之所請的府吏:「君尚以為我該答應於毒之所請麼?」

    那個府吏戰戰兢兢地答道:「明公帳下有此虎士,自然不需要答應於毒之所請了。」

    荀貞哈哈大笑,起身按劍,鋒芒畢露地顧盼王淙等府吏,說道:「昔我從皇甫將軍征討黃巾,逼死張角,去年我擊張牛角、張飛燕,牛角、飛燕不敢犯我陣,張角、牛角、飛燕且非我敵,況乎於毒?君等懼於毒兵多,而於我看來,他不過是犬彘一般的東西罷了!」

    王淙諸吏悉數下拜,皆道:「明公英武天生,下吏等惶恐拜服。」

    原中卿把那信使的人頭、於毒的信和荀貞的回信交給那五十個甲士,親帶了二十親衛,看押著他們,把他們送出縣外。

    於毒給荀貞的信寫得簡單,荀貞給於毒的回信也很簡單。

    信上寫道:你問我借糧食,我沒糧食給你,就給你這麼一個人頭吧!你問我借兩萬石糧,這一顆人頭,我認為他能夠頂一萬石,還少一萬石,請你再派個信使來吧。

    於毒接到信之後,對著信和信使的腦袋發了半天的呆。

    被殺的這個信使姓鄧,莫看生得粗矮,一副草莽人物的模樣,然卻是於毒帳下有數的「謀士」之一,在於毒的軍中地位不低,這次他自告奮勇去給荀貞送信,本是想揚一揚於毒的軍威,卻被荀貞砍了腦袋送回,在座的小帥們俱皆勃然大怒,亂轟轟的叫嚷一片,有的叫囂要給荀貞好看,有的迫不及待地請於毒點兵進擊鄴縣。

    於毒看了半晌這個信使的人頭,說道:「既然荀君不願借糧,那就通市吧。」吩咐書佐重寫了封信,問諸小帥,「汝等誰願為我送信?」

    小帥們登時鴉雀無聲,時而看看書佐寫成的信,時而看看於毒案上的人頭。

    前一個信使被荀貞斬了,荀貞並且在回信裡說,「請」於毒再送個信使去,好讓他再砍個人頭,以湊夠「二萬石」之數,這麼個情況下,哪個小帥也不敢主動請纓。

    於毒笑道:「荀君之所以殺了老鄧,是因為我上封信確實無禮。這次的信沒有什麼失禮的地方,我請求和他通市,這個請求是很合理的,他定然不會再殺信使。汝等不必為此擔憂。」

    好說歹說,總算有一人應了這個差事,當了第二個信使。

    兩天後,這第二個信使的腦袋和於毒的信以及荀貞的回信一塊兒被送了回來。

    荀貞雖然「言而守信」地砍下了第二個信使的腦袋,但在回信中卻答應了於毒的請求,不過沒有按於毒說的,把通市的地點設在鄴縣,而是把通市的地點選在了於毒的地盤裡。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5:32
6 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內

    荀貞雖然「守信」地砍下了第二個信使的腦袋,但在回信中卻答應了於毒的請求,不過沒有按於毒說的,把通市的地點設在鄴縣,而是把通市的地點選在了於毒的地盤裡。

    宣康不解荀貞的用意,問道:「明公,公既為了震懾於毒,連殺了他兩個信使,卻又為何答應他通市之請?」

    「叔業,我且問你,你說於毒為何不早不晚,偏偏在我到郡的次日問我借糧?」

    「以康度之,應有兩個原因。」

    「說來聽聽。」

    「首先,他懼明公之為軍威,害怕明公會擊討他,其次,明公到郡上任是件大事,他不會不關注,必會廣遣耳目斥候打探明公之行蹤,郡縣吏員無人出迎明公一事他應該已然獲聞,故此,他在明公到郡府的次日問明公借糧,應該是想以此來試探明公在內部不穩的情況下,對他會採取何種的態度。」

    「不錯,他如果真想借糧,不會只借兩萬石,區區兩萬石,與其說借糧,不如說是在『趁火打劫』,想看看我在內部不穩的情況下是否會對他退讓和妥協,糧我如果借給他,就說明我怕了他了,他絕對會得寸進尺,越是這個時候,我越不能退讓,所以我不借,並連殺了他兩個信使,可是叔業啊,你也看到咱們到魏郡後的情況了,這個情況下,我能發兵擊討他麼?」

    「不能。」

    「郡府如安,群賊自服,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內,而今內不安,何以談攘外!是故我又允他之所請,答應和他通市。」

    宣康明白了,說道:「是了!公既已拒絕借糧給他,又連殺了他兩個信使,如果再拒絕他通市之所請,那麼他必會惶恐不安,為了自保,說不定會趁明公初來乍到、郡內不穩之機,乾脆驟然起亂,明公為了拖住他、安撫他,所以答應了和他通市。」

    兔子急了還咬人,何況是人?荀貞先拒絕借糧,又連殺於毒兩個信使,如再拒絕於毒通市的請求,那麼為了自保,於毒很可能會心一橫,干索性趁荀貞立足未穩之際,再掀起一場亂事。

    「然也。我漢家制度,本是霸王道雜用之,治國如此,治賊也是如此。」

    不借糧、殺信使是霸道,允與其通市是王道,寬猛相濟不止是治國術,亦是對付賊寇的良術。

    宣康蹙起眉頭,深懷憂愁地說道:「『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內』,此語甚是,然而話雖如此說,可是明公,郡縣吏員多阿附趙家,明公到府已經六日了,郡丞、五官掾、功曹、東部督郵諸吏卻遲遲不肯露面,以『抱病』為藉口,至今不肯來府中拜謁明公,這又該如何是好?」

    「卿知前朝杜陵朱子元為琅琊太守時的故事麼?」

    「琅琊太守,杜陵朱子元?朱博?」

    「正是。」

    宣康低頭想了會兒,記起了朱博任琅琊太守時的一個故事,驀然抬首,說道:「明公想用朱博的故事來整治郡吏!」

    朱博,字子元,前漢名臣,他出身貧家,入仕之初和荀貞一樣,也是從亭長做起的,標準的「起於寒微」,後被察廉,——廉者,孝廉之廉,兩漢之察舉孝廉不止舉孝廉,有時也會分為兩類,把孝和廉分別單列出去,或單舉孝,或單察廉。察廉,顧名思義,主要是用來甄選拔舉廉潔的吏員的。自被察廉之後,朱博的仕途就走上了坦途,先後任過縣丞、郡功曹、縣令等職,因有政績,復遷冀州刺史,又遷琅琊太守。

    在琅琊太守的任上,朱博碰上了一件與荀貞目前所處之境況幾乎完全一樣的事,琅琊是故齊之地,齊地的士子素來「舒緩養名」,舒緩,緩和、緩慢之意,所謂舒緩養名,意思就是說多以自高自大來涵養名聲,朱博上任之後,郡府裡的右曹掾吏如五官掾、功曹、主簿、督郵等俱皆移書給他,稱病在家臥養。

    朱博很奇怪,怎麼右曹的郡府大吏都抱病?詢問緣故,郡吏答道:「惶恐!故事二千石到任,總要先遣吏問候,然後我等才敢起來去任職。」朱博大怒,奮髯抵幾,說道:「齊兒欲以此為俗邪?」乃召見諸曹的史、書佐等吏和縣大吏,選視其可用者,發佈檄令讓他們填補空缺,斥罷所有抱病的曹掾,奪去他們的印綬官衣,讓他們白巾出府。白巾者,平頭百姓的衣服。

    荀貞這幾天在府裡細細地想過了,魏郡而今的形勢不安穩,外有於毒窺伺,在這麼個背景下,必須要盡快地穩住郡府的局面,既然郡府裡的那些右曹大吏們不配合他,阿附趙氏,那麼幹脆就效仿朱博之故事,把他們悉數斥退就是。

    ——事實上,對荀貞而言,斥退這些「病吏」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能出為郡府大吏的多是郡縣名族家的子弟或者本郡的「名士」、「賢士」,如早先潁川的鐘繇、荀彧,又如趙郡的魏暢、樂彪、邯鄲榮等,荀貞也不想初來乍到就得罪他們,可眼前的局勢卻容不得他「緩慢處置」,不過反過來想一想,反正到任還沒幾天就砍下近十顆人頭了,也不在乎多得罪幾人了。

    荀貞又等了三天,到第九天頭上,他連殺於毒兩個信使的事兒早就傳遍了鄴縣,而郡丞、郡五官掾、功曹、東部督郵諸吏依舊稱病休養,不來拜謁,他決定不等了,一大早登入正堂,傳檄把現在郡府裡上值的各曹吏員召來。

    不多時,王淙等吏來到。

    他們魚貫入堂,拜謁荀貞。

    王淙偷眼觀瞧,只見荀貞高冠黑衣,印綬俱全,腰插寶劍,高座於主位之上,面沉如水,典韋披甲持戟,侍立在其身左,旁觀左右,荀攸、劉備、宣康、李博諸人分坐兩側。

    荀貞到任以來,這是初次大召郡吏登堂,來的這些郡吏不知道荀貞想幹什麼,紛紛暗中猜測不已,拜謁過了,規規矩矩地站起,彎腰垂手,排成數列,站在堂中。

    王淙出列說道:「敢問明公,今召郡府諸曹吏齊至,可是有檄文要傳下?」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5:34
7 置彀在此請君入

    荀貞著官衣印綬,腰插寶劍,高座大堂之上,召府中的掾吏齊至。

    王淙出列說道:「敢問明公,今召郡府諸曹吏來可是有檄文要傳下?」

    「不錯。我這兒有一道檄令,你給唸唸吧。」斥罷「抱病」掾吏的檄令荀貞早已寫好,他示意宣康將之捧出,遞給王淙。

    這是荀貞到任之後的第一道檄令,王淙很好奇是什麼,展開後看了兩眼。不看不打緊,這一看讓他大吃一驚,他急抬頭去看荀貞,震驚地說道:「明公,這……?」

    「怎麼?有哪兒看不懂麼?」

    「……不是。」

    「那就念吧。」

    「……是。」

    漢人視郡如邦國,視郡守為郡君,是故,郡府所事又叫郡朝,府吏又叫朝吏。荀貞身為魏郡的二千石太守,也即「郡君」,對郡中的命卿,也即百石以上、由朝廷任用的吏員,他罷免不了,但對郡府裡的掾吏們,也即「朝吏」,卻有任用和罷免之權,雖然說一下把包括五官掾、功曹、西部督郵和大部分曹掾在內的郡府掾吏統統斥罷有些驚人,但這卻是荀貞的權力。

    王淙壓住震驚,轉身面向到場的府中吏員們,大聲地把荀貞的這道檄令宣讀了一遍。

    他剛讀到一半的時候,府吏們已經聽出了不對,待他讀完,一個個驚駭滿面,其中有老成持重的,忍不住出列下拜,說道:「明公,五官掾、功曹、西部督郵及諸曹曹掾悉為本朝重吏,今如被公一鼓罷免,傳出去恐會朝野震動,而今於毒在外,而如果我朝中再……。」

    荀貞打斷他的話,說道:「我豈會不知他們均是我朝中的大吏?奈何他們都身染病恙,長久地不能入朝上值,就像你說的,現今於毒擁眾萬數、盤踞數縣、窺伺在外,前幾天他還給我寫信,妄圖脅迫我,問我要糧,此誠我郡危急存亡之秋也,我不能因為他們耽誤了郡中的大事,罷免他們也是無可奈何之舉也。」

    五官掾、功曹等郡吏稱病請假的原因,在場的諸吏都十分清楚,諸吏裡邊有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有等著看荀貞笑話的,也有暗地裡覺得五官掾等郡吏做得過分的,這個老成持重的郡吏是最後一種,他呆了片刻,說道:「……,明公所言固是,但如果明公把他們全部罷免,那郡朝的公事該怎麼辦?現今二月,正是農事忙時,朝中不能沒有主事的大吏啊!」

    「你說得對。卿老成持重,足堪大用,這東部勸農掾一職就由你來接任吧。」

    「啊?」

    荀貞這幾天表面上「清靜無為」,實際上沒有閒著,一直在暗中觀察郡府裡的這些吏員,對他們的脾性、能力不敢說瞭解了十成十,但至少瞭解了個大概,這個老成持重的郡吏名叫康規,性格穩重,頗有實才,是個可用之人。

    勸農掾即前漢之田曹掾,主農事,是郡府裡的一個重要職位,視郡之大小,郡裡的勸農掾人數不一,小郡可能一個勸農掾就夠了,大郡可以設多個勸農掾,魏郡是個大郡了,郡中有兩個勸農掾,一個東部勸農掾,負責郡東諸縣的農事,一個西部勸農掾,負責郡西諸縣的農事。

    康規現是水曹史,水曹是主郡中水利之曹,這是個冷衙門,沒甚油水,權力也不大,而「史」又是「掾」的下級,荀貞改任他為東部勸農掾,對他而言,這乃是不折不扣地高昇。他呆了一呆,下拜辭謝,說道:「戶曹掾,郡朝右位也,下吏斗筲之才,難堪此任。」

    他的推辭在荀貞的意料之中,荀貞心知他必是畏趙忠家之勢,故此不敢接受自家的任命,亦不惱怒,撫髭笑道:「我觀卿不僅老成持重,而且能言善道,這樣吧,既然你不肯接任東部勸農掾一職,那你就給我當一次信使吧。」

    「信使?不知明公欲給何人送信?」

    「於毒,……叔業,把信給他。」

    宣康笑嘻嘻地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重又來到康規近前,把信給他。

    康規愕然地抬起頭,看看荀貞,看看信,說道:「這……。」

    荀貞連著殺了於毒兩個信使,在這個時候去給於毒送信顯然是一樁提腦袋的差事。康規不傻,明白荀貞的意思,這是在逼他就任東部勸農掾。

    不接受此任,就得去給於毒送信,可能命就要丟了。

    接受此任,就要得罪趙忠家,並且同時得罪現任的東部勸農掾,乃至五官掾、功曹等人。

    康規萬沒想到荀貞會來這一手,大大地懊悔,直想往自己的臉上抽兩耳光,心道:「千不該,萬不該,我剛才多什麼嘴?明公要罷免他們就罷免好了,又不管我事,我是多說什麼話?」

    「怎麼?卿不願為我送信?」

    「非是不願……。」

    「那就請卿屈就東部勸農掾一職,如何?」

    康規掙扎再三,終於再次拜倒,接受了荀貞的任命。

    「王卿。」

    王淙旁觀多時,突聞荀貞叫己之名,心叫苦也,忙出列下拜,應道:「下吏在。」

    「卿為東部督郵多久了?」

    「兩年有餘。」

    「我前些天上任,路經郡東,郡東的治安不錯,此卿之功也,到郡之後,這幾天我又多次聞郡人稱讚卿,說卿破奸摧凶、不嚴而理,卿真我朝之良材也!」

    荀貞越是誇,王淙越是不安,連連謙遜不已,心道:「明公剛誇了康規一通,隨後就擢他為東部勸農掾,填補郡朝裡的空缺,這會兒又一再誇我,不知又會擢我為何職?我現已是督郵,再往上只能是主簿、功曹、五官掾了,梁、魏、王三君與趙忠家關係密切,我卻是萬萬不能接任此三職的!一旦接任,不僅會得罪趙忠家,還會得罪此三君,……可是,我如不接任,明公萬一又遣我去送信該如何是好?」

    他腦中急轉,想找個合適的說辭出來,卻聽得荀貞忽然話鋒一轉,說道:「郡東雖治,郡西卻亂,我欲改卿為西部督郵,如何?」

    王淙正在搜腸刮肚地想推辭之言,下意識地脫口而出:「明公信愛,淙本不該辭,只是淙才疏德淺……。」說到這裡,忽覺得不對,抬起頭,懷疑聽錯了荀貞的話,「西部督郵?」

    「正是。」

    西部督郵和東部督郵是一樣的職位,從東部督郵轉為西部督郵是平調,「才疏德淺」云云卻是不適用於此處了,王淙張口結舌。

    「卿如無異議,明天就請起駕西行諸縣吧。」

    王淙啞口無言,沒有想到荀貞根本就不提擢任他的事兒,而竟是改任他為西部督郵,並命他明天就巡行郡西諸縣!他的臉一下就垮了下去,要知,郡西臨太行山,諸縣多被於毒佔據,這麼個情況下,怎麼能夠西行諸縣?恐怕連縣城門都還沒到就被賊兵給打死了。

    「這,這……。」

    荀貞笑道:「怎麼?卿不願麼?」

    「非是不願,只是郡西、郡西……,下吏家在郡西,如出為西部督郵,恐不和國朝制度。」

    「今賊亂郡中,此非常之時也,孝武皇帝云:『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現在就是行非常之事的時候啊,正因為卿家在郡西,熟悉郡西諸縣的情況,所以我才轉請卿巡行西部諸縣也。」

    王淙無言以對。

    「哈哈,哈哈,王卿,適才我之所言只是相戲耳!卿久居郡朝、秉性公方、嫻於人政,今為東部督郵,實大材小用,欲以功曹相屈,光贊本朝如何?」

    先是讓康規送信,接著又讓自己轉任西部督郵,王淙領教了荀貞的手段,知道是難以拒絕荀貞的任命了,除非他現在就辭職出府,可他辛辛苦苦這麼多年,總算從一個鄉吏爬到了郡府督郵的高位,卻又怎肯就此自棄?他認命地說道:「……,明府信愛,淙雖淺薄,不敢辭也。」

    「好!……,尚卿,我初到郡府即聞卿之高名,上至朝吏,下到郡人,皆言卿清節直道、篤實謹厚,我欲屈卿為郡朝主簿,匡佐朝政,如何?」

    這個被荀貞第三個點名的吏員姓尚名正,現為時曹書佐。

    時曹主郡中的時節祠祀之事,乃是個清貴之職。書佐是曹中的低級吏員,顧名思義,主文書之事,位在掾、史之下。「掾、史以下有屬」,書佐即掾史的屬員之一種。

    這個尚正與王淙、康規不同,王淙、康規雖然不阿附趙忠家,卻也畏趙忠家之勢,而這個尚正則不然,其人生性秉直,確如荀貞所言之「清節直道、篤實謹厚」,卻是個砥礪名節的。

    聽得荀貞一下把他從書佐之位提拔到郡主薄之位,堂中諸吏或豔羨,或心中冷笑,各有所思不提,卻說尚正毫不猶豫地拜倒在地,應道:「正謹遵明公令。」卻是半點也沒有推脫。

    有了尚正、王淙、康規的例子在前,尤其是王淙、康規二人的例子,荀貞接下來的任命非常順利,除了兩個膽子太小、不敢得罪趙忠家的郡吏自辭出府之外,餘下的吏員都接受了他的拔擢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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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守職歲滿乃為真

    趙府。

    在兩個大奴的帶引下,郡丞李鵠急匆匆地來到後宅堂上,來不及脫鞋,三步並作兩步搶入門內,說道:「少君,大事不好了!」

    趙然正斜倚在榻上觀看歌舞,見李鵠滿頭大汗地衝進來,皺了下眉頭,說道:「何事驚慌?」

    「請少君先撤下歌舞伎女。」

    趙然拿玉如意敲了兩下案几,布列堂上、堂下的十餘個歌舞伎女魚貫退出:「究竟何事?讓你這般驚亂。」

    「豫州兒剛下檄令,罷免了主簿梁君、功曹魏君、五官掾王君以及所有稱病沒去上值的各曹掾、史諸吏!」

    趙然不是一個人在觀歌舞的,有幾個門客坐陪,其中一個門客聞言大驚,「啊」了一聲,猛地起身,不可置信地說道:「罷免了所有稱病未去上值的府吏?」

    李鵠抹了把額頭的汗水,說道:「是啊,是啊!」

    「豫州兒瘋了不成?」

    先是在郡兵裡大開殺戒,把阿附趙忠家的郡兵首領幾乎一打盡,殺了個精光,接著又一次罷免數十個郡府吏員,五官掾、功曹、主簿和一大半的曹掾俱在其中,如此狠辣的手段只想想就讓人心驚,李鵠汗流滿面,心驚肉跳地又抹了下汗水,說道:「我看他是瘋了。」

    「豫州兒把稱病的郡府吏員全部罷免,難道就不怕引起郡中的公憤,被群起而攻之?要知道,莫說他現在還只是試守本郡太守,便是真太守,一旦引起公憤,也難逃被郡中驅逐之下場!」

    所謂「試守」,是兩漢的一種任官制度,即試任某官,和後世的「試用期」是一個意思。

    此制源自戰國,完備於秦,漢承襲之,有漢一代,從中央到地方普遍實行此制,「諸官初除,皆試守一歲乃為真,食全俸」,凡是朝廷任命的官吏,除極少數官吏之外都需要經過一年的試用,在試用期內,俸祿低於真官,滿一歲後對其進行考課,如合格,便「真除實授」,轉為「真」,如不合格,則要對其本人和其舉主都要加以處罰,如前漢名臣黃霸,他在潁川太守任上政績卓著,遂被擢「守京兆尹」,前漢的京兆地屬畿輔,是難治之地,自趙廣漢之後,連換了數十人皆不稱職,黃霸在試用期內也沒有合格,遂「有詔歸潁川太守官,以八百石居治如其前」,於是被打發回了潁川繼續當潁川太守,並減其俸祿,從二千石被減為了八百石。

    對朝廷的吏員來說,只要通過歲滿的考課就可以轉為真了,但對郡太守、縣令長而言,能否繼續在本郡任職除了要通過朝廷的考課,還需要得到地方豪族的認可。

    兩漢之為郡太守、縣令長,要想安安生生的任職期滿,地方豪族是萬萬不能得罪的。

    地方豪族長期把持和壟斷地方的政治、文化、經濟乃至軍事,或世代出仕朝廷、州郡,或門生、弟子遍佈郡縣,或家有良田萬畝、徒附千數,或蓄養死士、門客,擁有家兵、宗兵等私人武裝,一個外籍的、身單勢孤的郡太守、縣令長如果得罪了他們,那麼下場可想而知。

    自前漢至今,被地方豪族驅逐的郡太守、縣令長不乏其人。

    好一點的,本地豪族給你留個臉面,消極不配合,讓你不得不主動去職,不好一點的,本地豪族索性撕開臉面,動用武力驅逐,因為此故,朝廷多次下詔,要求「州郡不得迫脅驅逐長吏」,可惜地方豪族之勢早成,卻是半點作用也無。

    對趙然這個門客說的荀貞「瘋了」之言,李鵠深以為然,但對荀貞「一旦引起公憤,難逃被郡中驅逐之下場」之言卻是不太以為然,說道:「話雖如此說,但本郡不比別郡,郡中正鬧賊亂,豫州兒今來上任並非是單車到郡,而是帶了數千步騎,有此數千步騎在,要想驅逐他怕是不易。」頓了頓,又說道,「這大約也正是他敢把梁、魏、王諸君一鼓罷免的底氣所在。」

    「好個豫州兒,我聞他在趙郡只管兵事、不與政事,對趙相執禮甚恭,還以為他昔日在潁川所謂『乳虎』之號乃是虛傳,好啊,好啊!沒想到他還真是夠狠辣。」趙然從榻上站起,按劍下到堂上,邊踱步邊冷笑說道,「前時他斬我在郡兵裡的心腹,我忍下了這口氣,現在他又罷免梁、魏、王諸君,怎麼?還真把我魏郡當成他逞兇之地了?我就看看他能橫行到幾時!」

    李鵠再又擦了把汗,問道:「少君,眼下之計該當如何?」

    「他要不罷免梁、魏、王諸君,我是一定得報他殺我心腹之仇的,而今他罷免了梁、魏、王諸君……」趙然哼了聲,偏頭看向李鵠,露出玩味的笑容,說道,「我等著看好戲就是了!」

    「好戲?少君是說等著梁、魏、王諸家群起而攻他麼?他帳下有數千步騎,皆百戰熊羆,便是梁、魏、王諸家心懷不滿,一時之間恐怕也不敢把他怎樣啊!」

    「我說的好戲說的就是他帳下的那數千步騎!」

    「少君此話何意?」

    「前年黃巾生亂,去年於毒又作亂郡中,郡府裡的儲糧早就沒剩多少了,連供應郡卒都有不足,何況他又帶來了三千步騎?他一下把梁、魏、王諸姓悉數得罪,我看他怎麼弄來軍糧!」

    魏郡位處冀州最南,雖說較之鉅鹿等郡,受黃巾之亂的影響較小,但也是經過戰亂之禍的,前年沒收到多少田稅糧食,黃巾平定後,皇甫嵩奏請朝中,減免了冀州一年的賦稅,緊接著於毒又起亂郡裡,去年也沒收到多少田稅糧食,郡府裡連著兩年幾乎無收,府庫中早已存糧無幾,本有之二千郡卒的日常所需很多是由地方大姓供應的,荀貞一下得罪了魏、梁、王等姓,可以預見,再想從這些大姓家裡借來糧食必是千難萬難。

    李鵠恍然大悟,驚喜地說道:「若是他弄不來軍糧?」

    趙然把佩劍拔出,以指拭鋒,冷笑說道:「他那三千步騎是他的潁川子弟,倒也罷了,郡中的二千郡兵卻不是他的私兵義從,沒糧下肚,說不得就要鬧一鬧兵亂了!」

    李鵠精神大振,不復適才驚惶的模樣,笑容滿臉,伸出大拇指,與堂上的那幾個趙家門客齊聲讚道:「少君妙計!」

    如因缺糧而引起兵亂,荀貞輕則會被斥罷免職,重則性命難保,趙然此計確是妙計,只是荀貞豈會想不到這一點?

    三天後,李鵠再次氣急敗壞地來到趙府。

    「少君,豫州兒、豫州兒……。」

    「怎麼了?慢慢說。」

    「豫州兒他從趙郡運來了三萬石的糧秣!」

    「什麼?」

    「我剛得到的梁期縣令的報訊,有三萬石的糧秣剛從趙地入我魏郡梁期之境!梁期令遣人打問,得到的答覆是:這是豫州兒從趙郡借來的糧食。」

    「豫州兒雖任過趙中尉,但趙郡的新中尉已然上任,故趙相劉衡也已去職、改任它郡,趙郡怎麼會借給他糧食?」

    「梁期令打聽了,趙郡雖有了新中尉,但中尉丞沒有變,趙中尉丞戲忠是豫州兒的鄉黨,是跟著他一起從潁川去到趙郡的!」

    「趙郡今有新國相、新中尉,一個小小的中尉丞怎能做主借糧?」

    「豫州兒為趙中尉兩年,中尉府裡的府吏多是他的故吏,受其恩惠,唯中尉丞戲忠馬首是瞻,新中尉剛到任不久,怕是受了他們的脅迫!」

    「脅迫」之言是李鵠的臆斷,不過新任的趙中尉之所以會答應荀貞借糧之請,的確是被戲志才說服的。

    「國相呢?」

    中尉只管兵事,要想從趙郡借來糧食,非得得到國相的同意不可。

    「梁期令也打聽了:趙傅黃宗是汝南人,與豫州兒同州,他兩人私交甚好,豫州兒任趙中尉時的功曹劉備與相府功曹魏暢亦私交甚佳,此外,豫州兒和趙郡的郡縣吏員也大多私交不錯,如邯鄲左尉周倉、如襄國令姚昇等等,又及,趙郡冠族邯鄲氏家的邯鄲榮是豫州兒在任趙中尉時的中尉主簿,乃是他的故吏,有他們上下摻和,新國相怎能不答應豫州兒借糧之請!」

    趙然呆了半晌,惱羞成怒,一腳踢翻案几,怒道:「堂堂二千石國相、比二千石中尉,卻被屬吏、大姓玩弄於股掌,毫無半點主見,無能、無能之極!」

    他卻忘了,便在三天前,他還指望著荀貞會在魏郡大姓的不合作下敗下陣來。

    李鵠的額頭又一次汗水涔涔,荀貞先殺趙然在郡兵裡的心腹,接著驅逐五官掾等郡府大吏,如果不能把他這股鋒芒給扼制住,那麼下一個倒霉的沒準兒就會是他本人了。不錯,他身為六百石的郡丞,是朝廷命卿,郡守無權擅殺,可是卻能給他羅列罪名、奏請朝中治罪的。

    他拽著袖子不斷地抹去汗水,問趙然,說道:「少君,豫州兒借來了糧食,眼下之計又該當如何?」

    「二千郡卒加上三千義從,總共五千步騎,人吃馬嚼,日用非少,他就算是借來了三萬石糧,又能當得幾日?我就不信趙郡會一直借糧給他!且等著,等用完了這些糧,我看他又能怎樣!」

    ……

    太守府。

    荀貞、荀攸、劉備等人也接到了從趙郡借來的糧食已入魏境的消息。

    劉備擔憂地問道:「明公,玉郎、雲長、子龍他們到了麼?」

    一為防盜賊劫掠,二為防趙然等暗中下手,荀貞親點辛璦、關羽、趙雲三人率五百步騎提前去魏、趙邊界等待,只等糧車入境,便護入鄴縣。

    「已經到了,用不了兩天,這批糧食就能被送到本縣。」

    劉備鬆了口氣,旋即又憂上眉頭,憂心忡忡地說道:「這次雖從趙郡借來了糧食,可趙郡也不寬裕,借糧之舉可一不可再二。今我郡步騎合計五千餘,月需糧一萬五千石左右,三萬石糧只夠兩月之用,如再加上郡中日常之所需,連兩個月都撐不過去,現今方才二月,距離夏收還有三個月,這餘下一個多月的缺口,不知明公打算如何應付?」

    荀貞現在不是中尉,是太守了,已不再單管兵事,依照兩漢之制,郡吏的俸祿、郵傳的費用、對百姓的賑濟、郡縣日常的財用,包括興造工事等各項開支都是從郡財政裡出,這些事兒他都得負責,現今郡府庫裡的存糧所存無幾,可以說能用的只有這三萬石糧,縱使郡裡差不多一半的縣現均已被於毒盤踞,要想使這剩下的一半的縣運轉正常,只三萬石糧也遠遠不夠。

    荀貞沒有當太守的經驗,之前在趙郡時,雖從劉衡那裡學來了一些治郡的辦法,可那些辦法沒有一個能應對當下之形勢的,「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眼下亦無計可施。

    雖然沒有應對的辦法,可他並不露怯,表面上晏然自若,從容笑道:「玄德,當下之急,不是考慮用完了這些糧該怎麼辦。」

    「那是?」

    「而是應該考慮有了這三萬石糧,我等能做出什麼事來!」

    「明公的意思是?」

    荀貞展望堂外,遙觀藍天雲起,說道:「而今於毒作亂,肆虐郡中,有了這三萬石糧,穩住郡兵和我的義從,我就可以平亂了。」

    劉備勸諫說道:「明公剛罷逐了諸多郡府吏員,郡內不穩,此時用兵,恐非良機。」

    「公達,你以為呢?」

    荀攸答道:「玄德所言甚是,明公亦言『攘外者,必先安內』:於今明公方展雷霆之威,驅逐郡府諸吏,府中五官掾並及諸曹曹掾之職大多懸置空缺,此府內未穩之時也;公初至而即大逐府吏,諸縣令長、丞尉難免震怖於下,此諸縣惶恐之時也;內外不安,外又有趙、梁、魏、王諸與公結怨之家窺視於側,莫測其意,若於此時大舉出兵,萬一變生肘腋之間,追悔莫及。」

    「卿二人所懼者,是怕我大兵出縣,沒了鎮壓之力,郡中會生亂?」

    劉備、荀攸答道:「正是。」

    荀貞先殺趙然在郡兵裡的心腹,接著驅逐梁、魏、王等郡府大吏,之所以到現在郡中尚無人生亂的唯一緣故,是因為他帶來了三千步騎,可如果他大舉出兵,沒了這三千步騎的鎮壓,那麼趙然、郡丞李鵠等等眾人很可能就會趁機生事,或偽裝成賊寇作亂縣裡,或乾脆勾結於毒,這也就是荀攸說的「變生肘腋之間」,如果出現這種局面,荀貞的處境就危險了,輕則會受到朝廷的處罰,重則會被免職。

    當然,荀貞也可以不派他的義從,改派郡兵擊賊,可他初來乍到,對郡兵沒有掌控之力,保不齊郡兵會在趙然等的挑唆下嘩變於陣前,郡兵一旦嘩變,依按漢家森嚴的軍法,就不是免職的問題了,是要被問罪下獄的,搞不好會被殺頭。

    荀貞說道:「卿等所言固是,而今郡下諸縣的確惶恐不安,趙、梁、魏、王諸姓也的確窺伺在側,整體而言,郡中確然稱不上安穩,可於我看來,在五官掾等阿附趙忠家的郡吏被我盡數逐走後,至少郡府裡如今已經是大勝往昔,算是安穩了,賴志才、公宰諸卿相助,趙郡借給我了三萬石糧,郡兵也可暫保安穩了,有此兩個安穩,固然不足以大兵出擊,可如果……。」

    「如果什麼?」

    荀貞微微一笑,說道:「如果我不用大兵出境就能平定於毒之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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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書箋反覆修棧道

    第一更。

    ——

    魏郡有一縣,名叫內黃。

    此縣是戰國時魏之故地,魏人稱黃河以北為內,黃河以南為外,此縣在黃河以北,故名內黃。內黃這個地方人傑地靈,歷史上出了很多名人,如春秋時的商鞅,如十六國時的武悼天王冉閔,又如唐時的大詩人沈佺期,又如名臣魏徵,——魏徵祖籍鉅鹿,後來舉家遷居到了內黃。

    商鞅也好,冉閔也罷,都是漢之前或漢之後的人,兩漢之際,內黃沒有出過什麼特別有名的人,在魏郡裡,較之鄴、魏、館陶等名縣,內黃也不是特別出名的縣,不過在眼下,它卻成了全郡矚目的焦點。

    原因很簡單,——荀貞把此縣定為了與於毒通市的地方。

    前不久,於毒求與荀貞通市,荀貞答應了,只不過於毒本是求在鄴縣通市,荀貞卻把地點改為了內黃。

    原因也很簡單。

    首先,內黃離鄴縣不是太遠,鄴縣如有所需,在內黃買到,可以很快地運回城中。

    其次,內黃現在是於毒的地盤,荀貞如今方到郡中,如荀攸、劉備所言,郡中尚還未穩,有趙然等結怨之家窺測在側,當然是不可能把與於毒通市之地放在郡治鄴縣裡邊的。

    再其次,也可以說是最重要的一點,魏郡十五城,現被於毒佔據的約在半數,而其中戰略地位最重要的就是內黃。

    魏郡整體的形狀近似一個倒「凸」字,在向南突出的這部分裡,內黃的戰略地位至關重要,其西為司隸校尉部的河內郡,其東為兗州的東郡,也就是說,有了內黃在手,於毒向西可和河內郡的眭固聯通合力,向東可以進軍兗州。

    同時,內黃也是於毒威脅鄴縣的一個橋頭堡。

    內黃位在鄴縣東南,離鄴縣約有百里,兩縣之間除隔了兩條河水之外,再無別物阻隔,有此縣在手,加上鄴縣西邊早已被於毒佔據的涉國、武安兩縣,於毒就可以對鄴縣形成半包圍之勢,這就好像在鄴縣頭頂懸了一把劍,時時刻刻都可能會落下。

    於毒雖然接受了漢室的招降,但其本質仍是「反賊」,對這一點,不論於毒、抑或荀貞都是心知肚明,大家都明白現下這個局面只是權宜之計,早晚有一天兩方會進行一次決戰、決出勝負的,所以荀貞剛到郡中,於毒就兩遣信使,以來試探荀貞,而荀貞也毫不留情面地兩次斬殺他的信使,有這麼個彼此不信任的背景在,有關通市這件事進行得就很緩慢,尤其是在荀貞把內黃這麼個戰略地位如此重要的地方選定為通市地點之後。

    先是於毒來信,不同意把此縣定為通市之地。

    荀貞沒有搭理他,接到信後,於當天放出風聲,說他準備在三天後祭蚩尤。

    蚩尤勇猛善戰,傳說「五兵」就是由他製作的,乃是天下的「兵主」。

    「兵主」者,戰神也。

    自先秦至今,官方、民間對蚩尤的祭祀不斷,前秦始皇帝東遊海上,行禮祠名山大川及八神,八神之中,名列第三的就是「兵主」蚩尤,漢定天下,重定祭祠制度,諸祠中亦有「蚩尤之祠」。通常而言之,祭祀蚩尤往往會在兩種情況時,一個是官定的祭祀之時,一個是出師之軍在出征之前,特別是後者,早已成為了一種傳統。秦末之際,劉邦初起兵,行軍祭之禮,同時祭祀了兩個人,一個是黃帝,另一個就是蚩尤,「祠黃帝,祭蚩尤於沛庭」。

    荀貞放出風聲,說他打算祭蚩尤,顯而易見,他這是在告訴於毒:如果你不同意把通市地點定在內黃,那麼你就等著與我刀兵相見吧。

    於毒現今雖然佔據了魏郡的半數之縣,卻也損失不小,早前他圍攻鄴縣,圍攻了老長時間也沒能打下來,由此便可見就目下來說,他的實力尚不足以橫捲一郡,也正因此故,他實不願與荀貞馬上開戰,——他要想與荀貞交戰,就不會兩遣信使、試探荀貞之意了,因而在獲知荀貞打算祭蚩尤之後,他猶豫了兩天,終於在第三天,也就是在荀貞準備祭蚩尤的前一天軟化了態度,又遣信使赴鄴縣,同意把通市之地放在內黃。

    他同意了不算完,荀貞繼而提出一個要求,要求他從內黃撤兵,把內黃變成一個雙方都不駐兵的「中立區」。

    內黃的戰略地位這般重要,對荀貞的此一要求,於毒堅決反對。

    事實上,於毒現在不但不會放棄內黃,而且他最想的是把梁期縣也打下來。

    梁期在鄴縣的北邊,地處魏、趙兩郡之接壤部位,離趙郡的邯鄲縣很近,兩縣只相距三四十里,如果把這個縣也打下來,那麼就能把鄴縣與邯鄲的來往徹底斷絕掉,鄴縣也就成了於毒的囊中之物。只可惜,也正因為梁期離趙郡邯鄲太近,所以於毒一直沒敢進攻此縣,要知道,荀貞此前可是趙郡中尉,聲威赫赫,他不願意冒這個險。

    話說回來,如果能早知荀貞會遷任魏郡太守,於毒當時拼了老命也會把梁期縣打下來的。

    「假如梁期在手……。」於毒悔惱不已。

    假如現在梁期在手,首先,因為道路不通,荀貞可能都沒辦法來魏郡上任,其次,就算荀貞能來魏郡上任,但鄴縣既不能與邯鄲勾通,又北、西、南三面俱是於毒的地盤,也必定是舉步維艱,荀貞恐怕連守鄴縣都會很吃力,又怎還敢連斬於毒之信使,並要求他從內黃撤兵?

    又只可惜,這世上沒有「假如」,也沒有「後悔藥」,於毒縱是追悔懊惱不已,也只能面對於今的現實。只是,他可以退讓一步,被迫同意把內黃定為通市之地,卻不能再退一步,接受荀貞叫他從內黃撤兵的要求了。

    「先是,僕請通市於鄴,公不允之,改為內黃,僕初不願,唯念郡人之苦,雅不欲與公兵戈相見,再起戰亂之禍,害僕邦國,故乃從公之願,今既定內黃,公復移書令僕撤兵內黃,囊昔光武皇帝從隴中東返,留函岑彭,言曰:『人苦不知足,既平隴,又望蜀』,僕固不才,無囂、述之勇,是以公今到郡,僕不敢為主,亦不敢進寸,然亦不願退尺,公斬僕使,改內黃,復令僕撤兵,相迫再三,僕營將士聞之俱憤,僕聞『抗兵相若,哀者勝矣』,公請思之。」

    荀貞看完於毒的回信,展示給荀攸、劉備、宣康等人,笑道:「不意於毒軍中亦有通文墨之人。」

    於毒的這封信引用了一個典故,一句古賢名言。

    「既平隴,又望蜀」是光武皇帝平定隗囂、公孫述時說的一句話。

    「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與「抗兵相若,哀者勝矣」則是出自同一句話,乃是老子所言,這句話的意思是:我不敢主動進犯而採取守勢,不敢前進一寸而寧可後退一尺,……,當兩軍實力相當的時候,哀兵能夠獲勝。」

    於毒的這封信寫得「婉轉而又悲憤」,既放低了身段,表示「有荀貞在郡,他不敢為主」,又表明了他的立場,如果荀貞不肯讓步,執意「再三相迫」,一定要他從內黃撤兵的話,那麼就只能兵戎相見了。

    劉備嘆道:「賊亂以來,士、吏從賊者固然不多,可也有不少,張角作亂時,其軍中就有士子、文人相從,昔從盧、皇甫二公圍鉅鹿、下曲陽,城中賊有時會作檄文,射出到城外,備嘗觀之,其中頗有可觀者,並及諸州各郡也很有一批從亂的郡縣吏、掾,現今於毒軍中有通文墨之士不足為奇,……唉,可嘆可嘆!」

    後世有言: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單純的讀書人造反固然是難以成事,可如果沒有讀書人的參與,大字不識一個的鄉野民夫造反也是萬難成事的,最可怕的不是書生造反、也不是黔首反亂,最可怕的是這兩者結合到一塊兒,一旦結合到一塊兒,有政治綱領、有施政手段、有成千上萬的熊羆勇士、有陣前潰壘拔旗的剽悍猛將,這反事就成了一半了。

    荀攸拈鬚說道:「於毒不肯從內黃撤兵,而今之勢,攸竊以為不宜再侵凌相迫之,以免他鋌而走險,不知明公意下如何?」

    「內黃,於我而言,乃鄴縣之藩籬,對於毒來說,則是攻我之前壘,我本來就沒想著他會答應我的這個要求。」於毒的信在眾人手裡傳了一圈,傳回到荀貞手上,荀貞掂著竹簡,指著信尾,笑道,「連『抗兵相若,哀者勝矣』都出來了,公達,確如卿言,不宜再侵凌相迫之了,……罷了,他既然不願就不願好了。」

    「明公打算怎麼給他回信?」

    「可以不從內黃撤兵,但市掾必須是由我派出。」

    荀攸笑了起來,說道:「恐怕這才是明公的本意吧。」

    「哈哈,知我者,公達也。」

    所謂市掾,即市薔夫,是「市」中的長吏,如後世市場中的管理者,其職責是催繳商戶的租課、主物價之貴賤以及職掌市中之治安。此職看似不高,然很重要,且在郡縣裡邊是數得著的一個肥缺,前秦以來,有不少名臣、名人都任過此職,如田單、費長房、尹翁歸等。

    當然,荀貞爭這個職位卻不是因為看重此職是個肥缺,而是想借此機會把觸角伸到內黃。

    如上所言,內黃的戰略地位很重要,荀貞如果冒冒然提出由他來任命市掾,於毒定不會同意,可在退讓一步、同意於毒可以不從內黃撤兵之後再提出此議,於毒十有**就會同意了。

    果如他之所料,信送給於毒後不久,於毒就回信來,表示同意市掾由荀貞任命,不過同時提出,市吏裡邊也得有他的人。荀貞答應了他的這個要求。

    對市掾的人選,荀貞早有腹稿,在接到於毒回信的當日,他就召來了程嘉、陳午兩人,任命程嘉為內黃市掾,任命陳午為程嘉的副手,程嘉有膽勇而能出奇計,陳午性沉穩而有勇力,並且他兩人身為趙郡人,以前都去過內黃,熟悉地理人情,是最適合的人選。

    荀貞是單獨召見的程、陳兩人,在室中與他兩個密談了許久。

    次日一早,程嘉、陳午帶著五十步騎出了鄴縣,往去內黃上任。

    又在當晚,許仲、江禽、辛璦、荀成從義從中挑選出了百餘勇士,由劉鄧、關羽、張飛、趙雲、李驤等帶領著悄悄出了縣外的兵營,喬裝打扮,趁夜潛行,其目標方向正是內黃。

    太守府內,接到劉鄧等已然出營的消息後,正在堂上陪荀貞飲茶的荀攸、劉備相視一笑。

    荀攸笑對荀貞說道:「明公之計,已成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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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荀家五虎度陳倉(上)

    第二更。

    ——

    鄴、魏、館陶俱為魏郡之名縣,自前漢設魏郡以來,鄴縣一直是魏郡的郡治,而魏縣這個地方在戰國時屬魏,魏武侯嘗在此處建立別都,這也是魏縣縣名的由來,至於館陶,早在春秋晉時就曾作為封邑被封給晉國的大夫,入漢之後,更是多次成為公主的封地,有漢一代共有三個館陶公主,分別是文帝、宣帝和光武皇帝之女,其中最有名的當是劉嫖,劉嫖是文帝的女兒、景帝的姐姐、武帝的姑姑和岳母,「金屋藏嬌」故事裡的陳阿嬌就是劉嫖之女,——說起劉嫖,倒是有件趣事,前漢時有個功臣也叫陳午,此人就是劉嫖的丈夫,也即阿嬌之父。

    這三個縣,館陶在鄴縣的東北,距鄴縣約百八十里,魏縣在鄴縣的東南、內黃的東北,距鄴縣約百二十里,距內黃約八十里,其中鄴縣、館陶都還在漢室的治下,魏縣則被於毒佔據。

    因為魏縣是個大縣,城堅民多,較為富庶,而且地理位置也比較好,不像內黃那麼偏南,所以於毒現就駐兵在此縣。

    程嘉、陳午帶五十步騎就任內黃市掾後不久,三月下旬的一天,一個斥候從外而來,高舉令牌,策馬馳入魏縣城中,徑至縣寺,下馬奔到堂外,求見於毒。

    堂外的侍衛入堂中通報之後,很快,這個斥候被召入堂上。

    於毒算是個「勤政」的,——魏郡接連兩年多兵戰不斷,經濟蕭條,大片的良田沃野被荒廢,無人耕種,郡縣的府庫裡俱皆空虛,缺糧的不只荀貞,於毒也缺糧,內部缺糧、外有荀貞之威壓,這麼個嚴峻的客觀背景下,也由不得他不「勤政」。

    去年張飛燕從冀州刺史王芬那裡敲詐到了不少糧食,有個謀士建議於毒不妨從張飛燕那裡借點糧來,以解燃眉之急,這個斥候來到堂外的時候,他們就正在堂上商議此事。

    把斥候召入堂上,於毒暫停下對借糧之事的討論,斜倚坐塌,問道:「何事求見?」

    這個斥候是從鄴縣來的,他拜倒堂上,回稟說道:「昨日夜間,鄴縣兵營裡發生了兵亂。」

    於毒猛然坐直了身子:「鄴縣發生了兵亂?」

    「是,大約昨晚四更前後,小人在城中住處遙聞得縣外兵營裡人喊馬嘶,起而登高眺望,見兵營的方向火光衝天,直到五更時火光才滅、人馬聲方息。」

    「卻是何故?」

    「小人今早出外打聽,卻是郡兵夜半作亂。」

    「噢?是怎麼一回事?」

    「荀賊初到本郡時,在抵達鄴縣的當天就斬了數個郡兵裡的軍候、屯長。這幾個軍候、屯長久在郡兵,各有朋黨,彼輩朋黨對此早懷怨望、心存不滿,昨晚他們聚眾夜賭,在帳中私下博戲,又被巡營的荀賊義從逮住,荀賊的義從依軍法行事,欲斬彼等,彼等因而鼓噪生亂。」

    「原來如此!結果如何?」

    「作亂的郡兵起先只有數十人,後來達到數百人之多,並有不少作亂的郡兵四處放火,整個的郡兵營滿營俱亂,要非許仲及時決斷,堅臥義從營的中軍不動,同時火速調荀賊的義從出營,將郡兵營圍住,又遣數百步騎入郡兵營鎮壓,恐怕早就營嘯了!」

    營嘯即部隊在宿營的時候忽然發生驚亂,這是兵家之大忌。兵營乃肅殺之地,大半夜的忽然起了亂事,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情況下,被從夢中驚醒的兵卒必然恐慌駭怕,輕則奔逃驚叫、互相踐踏,重則乃至會自相殘殺,如果再有兵卒趁機殺傷仇人,那整個營地就算完了。

    於毒扼腕惋惜,說道:「可惜,可惜!可惜沒有發生營嘯!」

    如果不是許仲處置得宜,鄴縣兵營中真的發生了營嘯,可以預料,不僅郡兵會死傷慘重,包括荀貞的義從在內,即使他們沒有和郡兵住在一塊兒,但畢竟兩個營其實是同處在一個大營之中的,也必然會受到波及,說不定也會連帶著出現夜驚,也會受到很大的損失。

    ……

    鄴縣,太守府。

    許仲披甲帶劍,和高甲、蘇則等營將伏拜在堂上,向荀貞請罪:「昨晚夜半營亂,此下吏之罪,請明公責罰。」

    荀貞下到堂上,親自把他扶起,說道:「夜亂之際,多虧卿堅臥義從營中軍不動,義從營因而才能避免受到波及,又多虧卿及時遣調義從圍住郡兵營並及派步騎入內鎮壓,這才使得這場夜亂只持續了一個時辰,卿非但無過,而且有功,何來責罰之說!」

    昨晚營亂的時候,正值夜深人靜之時,聲音遠傳,城中皆聞,荀貞在太守府裡也聽到了,雖說他自領兵以來還沒有碰到過營嘯,可卻早從史書中瞭解到了營嘯的可怕,當時就驚出了一身冷汗,甚至準備親自帶親兵出城,去營中鎮壓,只是被聞訊趕來的荀攸勸住了。

    荀攸對他說道:「明公的義從軍紀森嚴,生亂者必郡兵是也。許仲,質簡而強力,膽勇雄健,陳褒,密靜有思,善於機變,玉郎,貌若儻蕩不備,然心甚謹密,此數子者,皆良將也,有他們在,合三千義之力,肯定很快就能把亂事平定。現在是半夜,縣中宵禁,城門掩閉,縣民聞營亂已然受驚,如果明公再帶兵出城,勢必會使縣民更加驚恐,也許會發生不測之禍也。」

    因了荀攸的勸阻,荀貞這才沒有出城,在太守府裡坐立不安地等了小半個時辰,許仲的第一道報訊送來,卻是果如荀攸所言,已經大致控制了局勢,又等到快天亮,接到了許仲的第二道報訊:亂事被鎮壓了下去。接到這道報訊後,荀貞長出了一口氣。

    許仲沒有馬上來見荀貞,而是等把營中的局面徹底穩住之後,直到下午才來府中求見荀貞。陳褒、辛璦、江禽等沒有跟著他來,留在了營裡坐鎮。

    把許仲扶起,接著又把高家、蘇則等扶起,荀貞吩咐他們入席落座,自回到主位坐下,細細詢問昨晚生亂的起因、經過。

    許仲一一道來,說罷,問道:「昨夜參與生亂的前後共有三百四十餘郡兵,當場被格殺的有一百三十餘人,餘下的二百餘人現都被看管在營中,明公打算如何處置他們?」

    荀貞轉問劉備、荀攸、宣康、徐福等人:「卿等有何高見?」

    劉備答道:「彼輩豎子先夜半聚賭,復嘩變生亂,險些引起營嘯,當盡斬之,以正軍法。」

    昨晚營亂時,劉備也是嚇出了一身汗。

    荀貞不置可否,瞥見徐福似有話說,乃問道:「卿有何議?」

    徐福答道:「彼輩固然犯了明公的軍法,依軍法當斬之,然以福之愚見,公到鄴縣以來,先斬郡兵軍候、屯長數人,又斬於毒信使兩人,殺伐甚重,實是兵威已立,《尉繚子》云:『夫不愛悅其心者,不我用也;不嚴畏其心者,不我舉也。愛在下順,威在上立,愛故不二,威故不犯。故善將者,愛與威而已』,福竊以為,與其殺之,不如留之,留之,既可示明公之愛,又可待來日擊賊時,用彼輩為陷陣死士,使其戴罪立功。」

    荀貞問荀攸:「阿福之所言,公達以為如何?」

    荀攸以為然,贊同徐福的建議,點頭說道:「所言甚是。」

    「既如此,就免彼輩死罪,……君卿,你回去營中後可把他們別編為一曲,由你親帶。」

    許仲恭謹應諾。

    待許仲等人退下,堂中只剩下了荀攸、劉備兩人之後,荀攸忽嘿然一笑,對荀貞說道:「於毒在鄴縣城中必有耳目,昨夜營亂之事,他定會聽聞。這場夜亂雖是意外,但對明公擒拿於毒之計卻倒是頗有相助。」

    ……

    兵營夜亂之事在鄴縣引起了很大的震動,趙然、郡丞等人聽聞之後對此均是大喜,不過再震動的事情也有過去的一天,到四月初,兵營夜亂這件事在鄴縣就少有人再提及了。

    四月的天氣已熱了起來,郡人多換下了厚衣,穿上了單衣,窮苦的百姓缺衣少食,有的沒有單衣可穿,不得不早早地就換上了犢鼻褲,而如趙然這等富貴家的人,則自是不缺羅衫帛衣。

    於毒本是窮人家的子弟,而今身為「一軍之主」,佔據了魏郡的半壁,收穫極豐,卻也能像富貴人家的子弟一樣繡衣絲履,並也能享受到富貴人家方才能享受的歌舞聲樂。

    這一天,他正在堂上裝模作樣地觀賞歌舞,又從鄴縣來了一個斥候求見。

    他吩咐將之召入,示意歌舞稍停,問道:「何事來報?」

    「鄴縣又發生大事了!」

    「何事?」

    「荀賊置酒設宴,召請縣中的士紳、父老,赴宴的卻寥寥無幾。」

    「你是說荀貞設辦筵席,宴請鄴縣的士紳、父老,但卻沒幾個人赴宴?」

    「正是。」

    堂下側席上作陪的一個謀士聞言大喜,離席起身,拜倒堂上,恭賀於毒,說道:「恭喜將軍,賀喜將軍。」

    「此話怎講?」

    「荀賊攜三千義從上任,自以為勢強,傲慢殘酷,到郡之初即先斬軍候、屯長數人,又把府中的吏員逐走泰半,不但得罪了郡兵,而且也得罪了郡中的冠族右姓,從此次他設宴召請士紳、父老而赴宴的卻寥寥無幾即可看出,鄴縣的大姓、士族對他俱皆是心懷怨恨。先有郡兵生亂,繼有大姓懷怨,荀賊此倒行逆施,假以時日,鄴縣定然內亂,將軍可不攻而坐取也!」

    於毒心懷大暢,一洗被荀貞連斬信使和被逼答應在內黃設市的陰影,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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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荀家五虎度陳倉(中)

    第一更。

    ——

    和張牛角、張飛燕相比,於毒既不是「州郡大俠」,沒有聞名州郡的名氣,也不是「智謀之將」,沒有足夠的謀略和眼光,所以在黑山軍裡他只能先響應張牛角、再聽命於張飛燕。

    當然,他也有自身的長處,比如勇武,作戰時敢於身先士卒,比如輕財重義,為人有俠氣,可這些長處最多只能使他成為一方草莽之主,卻不足以支撐他成為「一軍之主」。

    將者,兵之膽也,一軍之主更是全軍將士的膽氣。

    要想成為一軍之主,需有兩個條件。

    一個是堅毅不拔的性格,只有性格堅毅,才能在一時失利的情況下鼓舞兵卒,使全軍不至於因失利而喪失鬥志,如劉備,永不言敗,百折不撓,終成大事。另一個則就是如張飛燕那樣,須得具備足夠的謀略和眼光,只有謀略和眼光足夠,才能在複雜的形勢中做出明智的判斷,才能做到趨利避害,帶領全軍贏得勝利,從而成為一軍之支柱,使全軍將士時刻都充滿信心。

    這兩個條件缺一不可,如果只有前者,沒有後者,可能不管怎樣堅持也贏不來最終的勝利,而如果只有後者,那麼可能還沒等到勝利就因為一場無法避免掉的失利而喪失了鬥志。

    再以劉備舉例,劉備得諸葛亮後說:「孤之有孔明,如魚之有水也」。劉備本身具有著堅毅之性格,可在戰略眼光不太足夠,所以有此一說。

    於毒在性格上顯然不如劉備堅毅,在戰略眼光上也不如張飛燕,且亦沒有如諸葛亮這樣的謀士相助,所以當魏郡沒有強敵時他攻城略地,看似所向無前,而當荀貞挾逼死張角、逼退張飛燕的聲威抵達魏郡之後,他立刻就變得忐忑不安、進退失據起來。

    在荀貞斬殺他的第一個信使時,他笑對部屬說:「荀君之所以殺了老鄧,是因為我上封信確實無禮」,他的第一封信的確是為了試探荀貞的態度而作,可「兩國交戰,不斬來使」,荀貞二話不說就把他的信使斬了,還在回信裡要他再遣個信使去鄴縣,好再殺一次,這是一種侮辱,他不敢發作卻說出這句話來,究其根本,就是他性格不夠堅毅,不具備成為一軍之主的資本。

    現而今,在聞聽先是鄴縣兵營生亂、繼而鄴縣士紳、父老多不赴荀貞宴請兩事後,他不加考慮地又心懷大暢,又說明他也不具備足夠的謀略和眼光。

    在殺於毒的第一個信使前,荀貞曾笑對太守府的府吏們說:「君等懼於毒兵多,而於我看來,他不過是犬彘一般的東西罷了」,這句話在當時固然是為了鼓舞、提升府吏們的膽氣,可於今觀來卻是說對了。

    鄴縣,太守府內。

    荀貞詢問探馬:「魏縣有何動靜?」

    「聞得明公設宴,鄴縣的士紳、父老卻多未應召出席後,於毒陳歌舞美伎,置酒高會。」

    荀貞轉顧荀攸、劉備,笑問道:「如何?」

    荀攸笑道:「明公之計,已成六分。」

    荀貞見劉備蹙眉撫鬚,低頭不語,一副鬱鬱不快的模樣,問道:「玄德,於毒已中我計,漸入了我之彀中,此樂事也,卿緣何不樂,反而蹙眉?所憂何事?吾願聞之。」

    「明公,於毒雖擁兵萬眾,明略不足,此小戇之寇也,非公之敵,不足憂。備所憂者,是城中右姓,此次明公設宴,右姓、士紳多不奉召,此固能鬆懈於毒對公之戒心,可對公在郡中的威名卻大不利也。」

    荀貞一笑,說道:「先前我將府吏泰半驅逐,這一干被逐的府吏多是出自郡縣名族,鄴縣的大姓對我懷有不滿是意料中事,……要非如此,我又怎會設酒置饌,召他們飲宴?」

    荀貞這次置辦酒宴,召縣中大姓飲宴,一來可以說是新太守上任伊始的慣例,沒有把持著一郡之政、經、文大權的郡縣大姓的支持,新太守之為政將會如蝸步難移,二來卻也正是為了達到「大部分士紳都不肯赴宴」的目的,正是想以此來瓦解於毒對他的戒備,不把於毒對他的戒備瓦解掉,他「不用大兵出境就能平定於毒之亂」的計策就無法得已實行。

    也就是說,他這次是在明知鄴縣士紳、父老多半不會應召赴宴的前提下襬酒設宴的,鄴縣士紳、父老大半沒來正中了他的下懷。

    劉備說道:「固然如是,他們不來赴宴確是有助公計之行,可這麼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啊!這麼多的右姓、士紳對公均懷敵意,如不能盡快將這份敵意消弭掉,對公日後的行政將很不利。」

    自有漢以來,郡縣長吏與地方豪強大姓之間的鬥爭從未有過間斷,可以說是貫穿了整個的前、後漢。荀貞未出仕前,觀本朝之史,無論是前漢的名臣、抑或是今漢的幹吏,凡有留「能名」於後世者,在其為政一郡的時候,多半都幹過誅殺郡縣豪強大姓的事情,如前漢被號為「蒼鷹」的郅都,濟南有一個大姓,宗人三百餘家,豪猾,歷任二千石不能制,景帝因拜郅都為濟南太守,郅都至則誅其首惡,余皆股慄,從而一下扭轉了以往豪強壓倒郡守的局面,又如周陽由,「所居郡,必夷其豪」,凡是他出任太守的郡,他是一定要把當地的豪強消滅掉的。

    豪強大姓把持著郡縣的政、經、文,有的豪強還蓄養的有死士,養的有宗兵、家兵,一個外籍的太守要想有所作為,是一定要把地方豪強的勢力打壓下去才行的,荀貞對此早有心理準備,他這回明知鄴縣士紳、大姓多半不會應其召赴宴而還「自取其辱」,一來當然是為了達成瓦解於毒對他的戒備之目的,二則卻也是存有「投石問路」之意的,兵家講「知己知彼」,只有把對他存有敵意的豪強大姓都有誰家給搞清楚了,才方便他日後「對症下藥」。

    聞得劉備擔憂,荀貞笑道:「如此,以卿之見,我該怎麼做,才能把諸家對我的敵意消弭掉呢?」

    「明公初來,尚無一政出府,諸家所以對公存懷敵意者,蓋是因公逐故五官掾、功曹、主簿等吏出府之故也,備淺見,明公不妨在這方面下些功夫。」

    「噢?怎麼下功夫?」

    「故五官掾、功曹、主簿諸吏對公不恭,當逐之,可郡縣諸家之中不乏衣冠世家,其族中必有知禮恭謹、曉明政事之子弟,明公可擇優取之。如此,既可充實郡朝,又可化解諸姓敵意。」

    荀貞在逐走了故五官掾、功曹、主簿等府吏後只從現有的吏員中選任了部分,用之頂替空出的職位,他選任的人不多,府中空缺的吏職還有不少,上至太守的門下親近屬吏,如主記等,下至府中具體辦事的列曹,如戶、比、時、田、水、倉、金、集、漕、法、兵、尉、賊、決、議、醫等,均還缺人,尤其列曹,現今一半多的曹都沒有一把手,也即曹掾,有的曹連曹史都不夠人數,現下郡中賊寇肆虐,半數之縣被於毒盤踞,政事非是最要緊的,但等荀貞平定了於毒亂後,要想政通令行,就得先把這些空缺的吏職、至少是列曹的曹掾先補上。

    劉備的這個建議只從表面上看,卻是一舉兩得。

    只是,他之所言卻不合荀貞之意,荀貞笑而不語。

    劉備看出了荀貞的不以為然,說道:「備愚陋,敢問明公,可是別有良策?」

    荀貞從容說道:「昔朱博治郡,云:『如太守漢吏,奉三尺律令以從事耳』,我也有此意。」

    朱博生性剛直好義,而且起於寒微,少小家貧,沒怎麼讀過儒家的經典,重法輕儒可以理解,荀貞卻是「士族出身」,從小就學習儒家經典的,而在治郡上卻有效仿朱博之意,說出「奉三尺律令以從事」的話,劉備頗是驚訝。

    劉備畢竟跟從荀貞日淺,對荀貞早年在潁川時為吏的作風只有耳聞、沒有親眼見過,他所見到的只有荀貞在趙中尉任上時的禮賢下士,因當聞荀貞欲效朱博治郡時不免驚詫,荀攸卻是早知荀貞「重法」的作風,見慣不怪。

    對荀貞重視法紀的作風,荀攸雖談不上積極支持,卻也並不反對。

    一則,儒吏固然講春秋決獄,搞動機論,動機如是好的,那麼即使觸犯了法紀也可以從輕發落,荀貞在潁川任西鄉薔夫時為得到儒生的認可也按此判過案,可這只是來自董仲舒的觀點,孔子說:「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卻也不是一味提倡寬鬆之政的。

    二則,潁川受春秋戰國時申不害、韓非子等法家名人的影響,郡中的士人向來是「高士宦,重文法」,如陽翟郭氏、長社鐘氏俱是世授律法的名門,當地的士風從來不是「空談清議」,而是講究經世致用。

    三則,漢家自有制度,本來就是儒表法裡。

    可以這麼說,荀貞,又或荀攸,又或荀彧,他們不為政一方則罷,只要他們有機會成為郡縣長吏,在為政上必然是會儒法結合的,至多因為本人的關係,或者儒重一點,或者法重一點,——荀貞來自後世,今生又受潁川士風的影響,顯然是後者,更為重法。

    因此,當荀攸見劉備露出驚訝之色,他便笑著說道:「玄德可知明公『乳虎』之名是如何得來的?可不是從征伐戰場上得來的,便是因昔在潁川時『奉三尺律令以從事』而得來的啊!……不過玄德且寬心,明公雖重律令,卻也不會如朱博那樣撤罷議曹的。」

    朱博不喜儒生的空談,每到一郡,輒罷去議曹,議曹者,顧名思義,乃是議論之曹,是郡中用來安置儒生、供他們發表議論的地方。

    朱博是前漢時人,當時儒法之爭很激烈,有名的鹽鐵論說到底就是儒法之爭,他撤罷掉議曹不會引起時人太大的非議,而自光武皇帝中興漢室之後,本朝歷代皇帝均大力提倡經學,以經術取士,發展至今,儒法已經漸漸合流,如鐘繇家,世授律法,明明是個律法之家,卻亦習學儒家的經典,又如荀氏,雖為儒學名門,荀衢教荀貞讀書時卻也教過他律法之學,這麼個背景下,荀貞當然不能、也不會如朱博那樣輕視儒生、撤罷議曹的。

    事實上,劉備也不是一個把儒家學說奉為圭臬的人,他只是對荀貞這樣一個儒學名族出身的人會說出「奉三尺律令以從事」的話感到意外罷了。

    他收起驚訝,復蹙眉頭,說道:「治郡為政似當以寬猛結合為宜,今郡縣士紳對明公多存敵意,明公如再只『奉三尺律令以從事』,恐怕會……。」

    荀貞笑道:「恐怕會激起民變麼?」

    「……這倒不至於,但備恐會加深隔閡。如無士紳、大姓之佐助,明公難治郡也。」

    當太守和當中尉不一樣,當中尉只要負責好軍事就行,當太守卻是軍、政均需負責,一個只會打仗、搞不好的民事的太守不是一個合格的太守。沒有地方大姓的支持,荀貞或可以在軍事上取得勝利,但在民事上極可能會遭到失敗,一旦失敗,等一年任期滿時考核就不會達標,轉不成真太守事小,被罷官免職事大。

    荀貞自有主見,說道:「魏近京畿,郡多豪猾,況今賊亂,地方尤多強雄,此輩之屬,如荊棘之刺,欲治郡施政,非得將之盡摧不可,非如此,不能政令通達。玄德,卿之建言不能稱錯,可如想行之,卻需先得緩一緩,待我把豪猾、強雄清理一遍後再行之方為合宜,此『先兵後禮』是也。」

    荀貞剛逐走了一大批府吏,若是馬上就再從豪強、右姓裡召辟子弟,就不說這些正懷不滿的豪強、大姓會不會接受他的召任,只說「前倨後恭」,只會助長這些豪強、大姓的氣焰,故而荀貞打算「先兵後禮」,等再修理一批大姓後再給他們甜棗吃。

    此外,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荀貞沒有說出。

    趙忠權傾朝野,郡縣裡不少的豪強大族依附趙家,這一點從荀貞上任初時遭遇到的那些尷尬就可看出,趙家勢大,非西鄉的土霸王第三氏可比,也非邯鄲的豪強之首魏氏也可,不宜輕動,要想誅滅之,就得講講策略,得先把依附趙家的豪強大族清理掉,等斬掉了趙家在魏郡的這些羽翼,然後才能徐徐行事。

    ——趙忠家固然敵視荀貞,可話說回來,荀貞對趙忠家又何嘗不是虎視眈眈?

    荀貞入仕至今,所取得的最大成是在軍事上,亂世將至,只憑軍事上的成就不足以使他卓然同列,畢竟他雖立過一些大功,可首先,前有皇甫嵩、董卓等,均是帝國宿將,論名氣他不如之,其次,便是「同輩」之中,也有如孫堅、傅燮這樣借黃巾之亂而嶄露出頭角的,他並非唯一一個因戰功而出名的人,所以說,要想取得足夠他立足亂世的聲望和政治資本,使他為天下矚目,他就必須要做出一件令天下震動的事,放到眼下來說,最合適的就是誅滅趙家。

    荀貞細細地考慮過:從收穫上看,趙忠是閹宦的首領,海內士人無不痛恨之,如果他能把趙家誅滅,肯定能名動天下,說不定還會成為年輕士子崇仰的對象;從害處上看,他如果誅滅趙家,必會召來趙忠之怒,受到陷害,可這又有什麼關係?他可是知道歷史走向的,天下大亂近在眼前,宦官之覆滅為時不遠,到時候頂多棄官潛逃,亡命江湖一段時間就是了。

    與收穫相比,害處幾乎是微不足提。

    既有此意,為達成目標,他自不會把眼下郡中那些或因依附、或因畏趙家之勢而敵視他的豪強大姓當回事兒,也完全不介意把他們清理掉了。

    劉備是因不知歷史之走向,萬沒想到荀貞竟存有此意,所以才會「關心則亂」,為荀貞日後的施政感到擔憂,聽得荀貞欲「先兵後禮」的打算,他仔細想了下,說道:「公言甚是,卻是備所慮不周了。」

    等劉備、荀貞的討論告一段落,荀攸笑道:「治郡施政,折服豪強,此日後之事也,明公,今公之計,於毒已中六分,餘下四分,不知明公打算何時實施?」

    「明天開始我就裝病,……公達,君昌、陳午在內黃做得怎麼樣了?」

    「程嘉昔年遊學,嘗多次來過魏郡,其人又好結遊俠,對內黃的士子、市井之俠皆很熟悉,已借彼輩之力與內黃守城賊將套上關係,常得機會出入其府、奉獻財貨美女。」

    「很好,再過個兩三日,你就可以喬裝打扮,故作隱秘地去內黃,秘見君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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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荀家五虎度陳倉(三)

    第二更。

    ——

    魏縣,於毒府中。

    自從荀貞就任魏郡,常有於毒派出去的斥候和暗線出入府中,而尤以近日為多,在繼向於毒稟報過鄴縣兵亂以及荀貞設宴「自取其辱」後,這一天,又一個暗線從鄴縣趕來,求見於毒。

    「稟報將軍,荀賊病了。」

    「病了?」

    「是。」

    「所患何病?」

    「具體是什麼病暫時尚且不知,但是近日來,荀賊的親信劉備、宣康幾乎每天都去縣市中的醫館裡抓藥,所買之藥甚雜,看不出他是患了什麼病。」

    於毒很不滿意這個暗線的辦事能力,不快地說道:「怎會不知他患了什麼病?他沒有延醫診治麼?去他所請之醫那裡打聽打聽不就知道了?」

    「荀賊帳下有一名叫樊阿者,據說乃是外郡某名醫之弟子,醫術高明,因而荀賊沒有延請鄴縣的醫者,而是由這個叫樊阿的給他診病醫治。」

    陪坐堂下的一個謀士露出笑容,說道:「恭喜將軍、賀喜將軍。」

    前不久,在聽說鄴縣大姓多不肯應荀貞之召而赴宴時,有個謀士曾恭喜於毒,卻便正是此人。

    於毒見他又來恭喜自家,乃問道:「何事可喜?」

    「荀賊身染重病,可喜可賀。」

    「如今只知他患了病,還不知他患的是何病,先生緣何就說他『身染重病』?」

    這個謀士撫鬚輕笑,一臉已經看破荀貞「陰謀」的樣子,說道:「如非病重,其親信劉備、宣康又何必『抓藥甚雜』?此必是荀賊身染重疾而又不欲為外人知,故如此為之,卻不聞《傳》云:『欲蓋而彌彰』乎?」

    於毒說道:「先生言之有理,不過……,欲蓋而彌彰是什麼意思?」

    「……蓋者,掩也;彌者,越發也;彰者,彰顯也。此五字之意是越掩蓋反而越明顯。」

    「不錯,不錯!這麼說來,荀賊必是身染重病了。」

    這個謀士信心滿滿地說道:「肯定是。」

    一個陪坐堂下的小帥說道:「沒有醫家之言,只憑『抓藥甚雜』,怕是還不能這麼肯定罷。」

    這個謀士說道:「欲證此事,易耳!」顧問那個從鄴縣來的暗線,「我且問你,荀賊是不是已經連著好幾天不曾露面了?」

    那個暗線連連點頭,說道:「先生料事如神,荀賊的確已連著三四天不曾出府露面了。」

    這個謀士轉對於毒,笑道:「如何?」

    於毒大喜,既而狐疑,說道:「現今天已轉暖,近日又無冷熱失調,荀賊深處郡府之內,每日華服美食,亦無勞累之苦,卻為何忽然患病?且病得不輕?」

    這個謀士說道:「以我料來,荀賊應是內急上火,故而病倒。」

    「噢?此話怎講?」

    「將軍試想:當初荀賊引三千之眾,來我郡就任,挾乳虎之威,不可一世,卻於近日先遇郡兵生亂、復遭鄴縣大姓辱沒,他少年早貴,豈能嚥得下這兩口氣?少不了急怒攻心,因而病倒不足為奇。」

    於毒以為然,哈哈大笑,笑了幾聲,復又惋惜長嘆,說道:「可惜不知荀賊究竟是得了什麼病!如是傷寒才好。」吧唧了兩下嘴,設想了一下荀貞染上傷寒的模樣,說道,「要他真是染上傷寒,此可謂是天為除此強敵,我乃可安枕無憂了!」

    於毒不通醫道,然近代以來,傷寒迭發,他卻也知傷寒是能致人死命的一種重病。

    這個謀士說道:「於今天暖,荀賊染上傷寒的可能性不大,不過他既然做出欲蓋彌彰之舉,想來其所患之病也必是傷寒這等重症,……。」忽然想到一種可能,說道,「說不定……。」

    「怎樣?」

    「天公將軍、大賢良師乃是天帝之使,我聞他雖身死而靈猶存,說不定荀賊這病就是因大賢良師而得。」

    「你是說是大賢良師讓他染上的此病?」

    這個謀士拈著鬍鬚,令人莫測高深地緩緩頷首。

    張角「雖身死而靈猶存」的說法最先來自太平道的餘黨,後來張牛角為了拉攏黃巾軍的殘部,也大力宣揚過這種說法,並以此自居為「將軍從事」,也即天公將軍的從事,不但這個謀士聽過此說,於毒亦曾聞此說,有漢以來,雖說民間起事不斷,可從未有如張角這樣揭竿一起便影從百萬,以至撼動八州的,在於毒這等人的心目中,張角的地位是很高的,加上張角手創太平道,天下皆傳他有道法,於毒原本的狐疑頓時冰釋,對荀貞重病不起變得深信不疑了。

    他說道:「傳令下去,給我準備祭祀之物,……先生,你給我選個吉日,我要祭拜大賢良師。」

    ……

    祭拜張角之事還沒得以實現,又一個消息從內黃傳來,卻一下讓於毒的心情由喜轉壞。

    「將軍,荀賊的族侄荀攸日前潛入內黃,秘見程嘉、陳午,密議了兩日方回鄴縣,似有所圖。」

    荀貞帳下諸人,而今不少聲名在外,武如許仲、劉鄧、辛璦、典韋等,文如戲志才、荀攸等,荀攸之名,於毒亦知,聞得他潛入內黃、秘見程嘉、陳午,於毒再是遲鈍,也能料出其中必有玄虛,結合荀貞一定要把內黃定為通市之地,於毒登時疑上心來。

    如前文所述,內黃之戰略地位很重要,有此縣在手,於毒西可連通眭固、東可窺伺兗州,進可圍攻鄴縣、退而足以自保,可如果這個縣被荀貞奪去,那麼首先,於毒和郡西涉國、武安諸縣的聯繫就將會被斷絕,其次,於毒和郡南繁陽、黎陽等縣的聯繫也將會被斷絕,再次,梁期、鄴縣、內黃三縣就能連成一線,於毒所在的魏縣反而會被陷入半包圍之中。

    ——魏郡十餘縣,最西邊的是武安和涉國,此兩縣臨太行山,向東百餘里即是郡治鄴縣和鄴縣北邊的梁期,由鄴縣再往東便是魏縣,而若由鄴縣南下,則就是內黃,內黃的東邊是繁陽、陰安,南邊是黎陽。

    由此可以看出,對於毒而言之,內黃不但是他攻略鄴縣的橋頭堡,而且是他的「七寸」要害,內黃在手,他就能對鄴縣形成主動進攻之勢,而一旦內黃失手,他就會陷入被動之局。

    現今聽聞荀攸潛入內黃,秘見程嘉、陳午,他如何不能起疑?

    當即,他召來帳下謀士和得力的小帥們,詢問他們:「荀賊遣荀攸秘入內黃,是為何故?汝等可知?」

    先前那個兩次恭喜於毒的謀士沉思片刻,說道:「荀攸者,荀賊之股肱也,其潛入內黃、秘見嘉、午,必有所圖。」

    「所圖者何?」

    「將軍是否還記得前些日從內黃傳來的一個消息?」

    「你是說?」

    「正是。」

    於毒斷然說道:「不可能!李瓊是我的妻弟,他絕不會背叛我。」

    李瓊是內黃的守將,此人乃是於毒小妻的同產弟,一向深得於毒的信任。這個謀士說的消息指的就是程嘉常出入李瓊府中,奉獻財貨美女之事,這卻是在懷疑李瓊可能受到荀貞的拉攏,有反叛於毒之意了。

    見於毒斷然否定這種可能,這個謀士說道:「將軍知我是曲梁人,我素聞程嘉之名,程嘉此人,伉俠好交、雄言能辨,趙之豪士也。先前,荀賊任他為內黃市掾,我便奇怪,此等名士當藏於府中,時刻以備諮詢方對,如何能輕易遣入虎穴、委以輕職?於今看來,荀賊卻是早有預謀了。」

    魏郡向南凸出了一塊,對應向南凸出的這一塊,向北也有一處凸出,曲梁便在這一處凸出裡,其位在梁期縣之西北,正好挨著邯鄲北邊的易陽縣,兩縣相距只有二三十里。程嘉是易陽豪士,這個謀士早聞其名了,對他瞭解頗深。

    於毒仍是不肯相信,說道:「從我起兵之初,李瓊就跟著我了,我待他亦不薄,不但托以鎮守內黃之重職,而且分黎陽、內黃、繁陽三縣給他,供他養兵,他怎可能會叛我?」

    「他或許沒有叛將軍之意,可荀賊卻為何遣荀攸潛入內黃、秘見程嘉?」

    「這……。」

    內黃的地位實在是太重要了,半點不容有失,也正因此,於毒才把鎮守內黃的重任交給了妻弟李瓊,也正因此,當他從最初的斷然否認中回過神來,越是細想,心中越是忐忑起來。

    堂下一小帥說道:「荀賊而今病重不起,又豈會有餘暇圖我內黃?先生未免大驚小怪了點。」

    於毒眼前一亮,說道:「對呀!荀賊而今病重,鄴縣昨天尚且來報,說他至今未曾出府一步,鄴縣市井中傳言紛紛,有從郡府裡出來的消息,說他夜半咳血,怕是命不久矣,他又怎麼可能圖我內黃?」

    「荀賊患了重病是肯定的,但有沒有病得這麼重卻不好說……。」這個謀士話到一半,忽然停下,掐著鬍鬚,低頭沉思起來。

    「先生?……先生?……先生?」

    於毒連呼了三遍,他才醒過神來,霍然起身,說道:「將軍,如果荀賊沒有患病?」

    「沒有患病?」

    「荀賊狡詐知兵事,兵家雲『實則虛之,虛則實之』、『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如果荀賊是在裝病?是在『示之不能』?……哎呀,將軍,此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計也,說不定荀賊染病是假,圖謀內黃才是真!」這個謀士越想越覺得是這樣,面色大變、情緒緊張地說道,「非如此,不能解釋荀賊緣何身在病中,卻遣荀攸潛去內黃、秘見程嘉!」

    堂下一小帥說道:「前數日,說荀賊必然身染重痾的是你,現在說荀賊是在裝病的也是你!」

    這個謀士離席到堂上,免冠下拜,說道:「將軍息怒!荀賊知兵能戰,實不可輕視,小人前後所言不一,雖非是故意欺瞞將軍,然亦自甘領罪受罰,只是小人受罰事小,內黃事大啊!」

    於毒問道:「那依你看來,我該如何應對?」

    「請將軍點率精兵,親去內黃,親自案驗李瓊有無通敵之事。」

    堂下的一個小帥不同意這個謀士的意見,說道:「荀賊到底是否在圖謀內黃,李瓊到底是否通敵,到現在都無確鑿的證據,都是你的臆測,臆測之事怎能勞將軍親去?」

    「將軍不去,如何能查明此事?」

    「遣個下吏去就可以了。」

    「李瓊乃將軍之妻弟,如將軍所言,他擁三千精卒鎮戍內黃,轄三縣之地,養兵自強,將軍若不親至,試問全軍將士,又有誰人能鎮住他?他如果有反意,遣一下吏去只會使他提早發動!」這個謀士趴在地上轉臉駁斥過那小帥的提議,轉回頭,又對於毒說道,「將軍如親去內黃,李瓊畏將軍之威,必不敢有妄動,將軍可緩緩查其事,如果有通敵事,則斬之,若無通敵事……。」

    「如何?」

    「則可斷定荀賊患病是真,到是時也……。」

    於毒不等他說完,打斷了他的話,不高興地說道:「你最先說荀賊肯定是染上了重病,剛才又說荀賊沒有染上重病,這會兒又說『可斷定荀賊患病是真』,你到底是想說荀賊染病,還是想說荀賊沒染病?荀賊到底染沒染病?」

    「將軍莫急,且聽我細細道來。」

    「你說。」

    「就像我剛才說的,兵家之道,『實則虛之,虛則實之』,如果查出李瓊果有通敵事,則荀賊之染病必然是假的了,是為迷惑將軍而放出的假消息。」

    「不錯,可你又為何說:如果李瓊沒有通敵事,則可斷定荀賊患病是真?」

    「先是郡兵生亂,繼而大姓懷怨,荀賊在鄴縣的日子很不好過,他接連斬殺了將軍的兩個信使,在這麼個情況下,如果他再身染重病,肯定害怕將軍會趁機攻鄴,所以他遣荀攸去內黃也有可能是在故佈疑陣,是為轉移將軍的視線。因而,如果李瓊沒有通敵事,則他患病就可能是真。」

    「……你這麼說也有道理,你接著說,『到是時也』又怎樣?」

    「荀賊患病如是真,到是時也,內有郡兵、大姓懷怨,外有他所帶之義從軍心不穩,將軍就可揮師北上,趁機取鄴,必能一戰而功成!待到那個時候,說不得,小人又得要恭喜將軍、賀喜將軍了。」

    對荀貞殺於毒信使的這件事,這個謀士其實並不生氣,不僅不生氣,還為之竊喜,因為第一個被荀貞殺的那個姓鄧的信使本是於毒頗為倚重一個的謀士,和這個謀士常常爭寵於帳下,自被荀貞殺掉後,這個謀士沒了爭寵的對手,在於毒帳下的地位直線上升,對此他很是滿意。

    他心道:「多虧荀賊殺了老鄧,而今我在將軍帳下才能一言九鼎,將軍才會對我言聽計從。」

    對荀貞到底有沒有患病,他拿不準,但對於毒對他言聽計從,他卻是拿得挺準。果然,在聽了他的這一席話後,於毒不再猶豫,決定親帶兵去內黃查驗李瓊究竟有無通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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