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三國之最風流 作者:趙子曰 (連載中)

 
zeroriku 2013-1-6 15:10:2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6 577960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5:48
27 蘇合湯餅孰為香

    遲婢身後還伏拜著一人。

    這人絲衣繡裙,霧鬢雲鬟,近觀之,容姿豔冶,顯是經過一番精心妝扮的,卻是吳妦。

    荀貞頓了下腳步,上前把她扶起。

    時當六月,天氣炎熱,吳妦衣裙單薄,穿的是件半袖的襦衣,袖長至肘,在袖末有緣飾,並施以折襉,折襉即褶子,這種半袖叫「繡?」,是夏天穿的衣服。

    荀貞扶她起身,不可避免地就碰觸到了她的胳膊,目光落到她**在外的手臂上。

    吳妦膚如小麥,天熱,出了一層薄汗,膚色越發健康。

    人常雲「月下觀美人」,月光和燈光是朦朧的,唯因朦朧,故能使美者愈美。

    入鼻是熟美的體香,入目是熟美的膚體。

    最難得的,吳妦一改最初的桀驁,應對荀貞目光之時居然臉頰暈紅,帶了幾分羞澀地低下頭來,而卻同時不忘挺一挺本就飽滿得如小兔子也似、要從衣裙中跳出來的胸部。

    荀貞又是驚訝,又是歡喜。

    他不覺想道:「近段以來,我就覺得她不像以往那樣仇視我了,今日更破天荒地和阿芷她們一塊兒跪迎我於院門,見我目光注視,更羞澀面紅,莫不是改了心意?」

    越是難以馴服的小馬駒,當它野性盡去,被馴服之時,越是令人充滿收穫之喜悅。

    唐兒近前,附耳輕笑道:「聞君歸郡,吳妦特地下廚,給君做了幾樣她家鄉的佳餚。君如有意,今晚可去她房中細細品嚐,想來冀州美食必與豫州不同,怕是會別有一番風味呢。」

    聞得此言,荀貞更是驚喜,回想起那一晚在吳妦身上的胡天胡帝,心道:「確是別有風味。」

    陳芷輕輕咳嗽了聲,荀貞意識到自家失態,忙鬆開了吳妦的胳臂,訕笑說道:「卿衣熏得何香?香而不郁,幽而繚繞,久嗅之,恍入芝蘭之室。」

    吳妦含羞答道:「賤婢所熏者是女君賜下的蘇合香。」

    蘇合香算是一種較為珍貴的香料,是從西域來的,吳妦以前在家時沒錢熏衣,後來從黃巾造反,於繳獲中得到些香料,乃才學著貴族女子熏衣,倒也熏過這種香,只是當時不知香名,陳芷秉承家教,崇節儉,不好熏衣,前些天把荀貞給她備下的那些香料分了一部分給遲婢、唐兒和後院的婢女們,吳妦也得了一份,其中就有蘇合香,因才知此香之名。

    荀貞點頭說道:「原來是蘇合香,難怪嗅之提神醒腦。」

    蘇合香辛溫芳香,可入藥,有開竅醒神之效。

    荀貞退後兩步,顧盼諸女,笑對陳芷說道:「行縣兩個月,風餐露宿,早就嘴饞了,阿芷,特別想吃你做的湯餅,……」掉了句文,問道,「可有食乎?」

    目睹荀貞「失態」一幕,陳芷倒也罷了,她年少,醋意不濃,況自幼受家教影響,就算嫉妒也不會表現出來,唐兒與荀貞是最親近之人,並自知年紀大了,亦無專寵之意,只有遲婢,她在與荀貞沒有肌膚之親時對吳妦本是頗具同情的,這會兒卻有了三分醋意。

    她撇了撇嘴,說道:「已有冀州美食,君自可大快朵頤,又何必問湯餅?」

    荀貞哈哈一笑,握住她的手,說道:「自前年我離開家鄉後,轉瞬兩年多未嘗歸家,日夜思念家鄉,也只有阿芷所做的湯餅和唐兒做的雞頭米才能稍解我之思鄉情啊!」

    湯餅即後世面條的雛形,類同後世的面片湯,不過荀貞根據自己前世的口味,早在當年在潁陰時就把面條的做法交教給了唐兒,婚後,在陳芷的強烈要求下,唐兒又把做法教給了她。

    陳芷笑道:「早知道君會想吃湯餅,賤妾已做好了,請君先入室中,賤妾親去給君端來。」

    荀貞喜道:「好!」回身指了指典韋等人,又對陳芷說道,「給阿韋他們也各端去一碗。」

    陳芷應諾。

    荀貞現雖很少再與人「寢則同寢」,但「食則同食」卻是一直沒改,尤其是和典韋等近衛,更是有飯一塊兒吃,有酒一塊兒喝。

    典韋等謝恩退下,守在院門。

    陳芷給荀貞端食是她為人妻的本分,她是典韋等的主母,按理說能親手做飯給典韋等人吃就很難得了,完全不必再親自給他們端去,可她不是俗女子,早在未嫁給荀貞時就曾堅決反對家中長輩取消與荀貞的婚約,何況而今跟著荀貞歷經趙、魏二郡,眼界早已大開?她深知典韋等人對荀貞的重要性,因而在給荀貞奉上飯後,又親帶婢女,給典韋等人送去湯餅。

    這不是第一次了,但典韋等人依舊感激涕零。

    陳芷年紀不大,可人聰明懂事,不僅後宅之事從沒讓荀貞煩過,而且對荀貞的友人、下屬亦均以禮相待,給荀貞幫了不少忙。荀攸、荀成兩人私下裡聊天,都感嘆荀貞娶了一個「賢妻」。

    荀貞確是娶了一個賢妻,要換是別的女子,別的不說,只荀貞「沾花惹草」,又是遲婢,如今又是吳妦,恐怕早就後宅不寧了。兩漢女子善妒的不少,比如發明了墮馬髻的梁冀之妻孫壽即「貌美且善妒」,梁冀在朝中跋扈不法,被天子稱為跋扈將軍,可到了孫壽麵前卻也是無可奈何,老老實實。荀貞要是娶一個這樣的妻子,日子都沒過了。

    陳芷做的湯餅是用了心,下了功夫的,先用細絹篩面,再用冷肉湯調面,繼將面揉搓如筷箸粗細,一尺一斷,放入盤中,用冷水浸,再搓揉之,使薄如韭菜葉,最後下鍋沸煮。

    這樣做成的面,色如瑩雪,入口香軟。

    再配上些蔥花、佐料,一碗下肚,整個人都是暖洋洋的。

    荀貞讚不絕口,連吃了兩大碗,這才撫著肚子,吃飽了。

    唐兒上來收拾碗箸,注意到荀貞時不時向室外望去,似心不在焉,笑道:「君如未飽,可去吳妦室內,再食冀州佳餚。」

    陳芷亦抿嘴而笑,說道:「妾正好身體不適,君如有意,自去不妨。」

    荀貞尷尬一笑,說道:「飽了,飽了。今晚我哪裡也不去,就在這裡宿了。」

    遲婢在下陪坐,忍不住又刺了一句:「君就不怕待到明日,冀州飯冷,不得食麼?」

    荀貞起身離席,摸著肚子在室內踱了幾步,忽想起後世的一個典故,遂岔開話題,拍了拍肚子,笑問諸女道:「諸卿且道是中有何物?」

    遲婢搶答道:「一肚子的芝蘭之室。」話未落地,自己先笑了起來。

    見她笑了起來,荀貞鬆了口氣,搖了搖頭,說道:「非也,非也。」

    唐兒說道:「滿腹豪情、丈夫志氣。」

    「也不是。」

    陳芷答道:「必為滿懷憂國之情。」

    荀貞嘆道:「知我者,阿芷也。」

    識時務者為俊傑,時務者,客觀條件也,今之漢室日暮窮途,一天不如一天,再有滿腹豪情、丈夫志氣也無用武之地,須知隻手難以回天,荀貞日思夜想者,一為憂天下蒼生,二為尋日後出路,這第二條不足為外人道也,這一條卻是被陳芷說對了。

    唐兒收拾好碗箸,出門交給婢女。

    遲婢盈盈起身,想出去,又捨不得荀貞,畢竟兩個月沒見了,走、留之間,聽得荀貞說道:「阿蟜,你去哪兒?趕了幾天路,未曾洗沐,正等著你服侍我洗浴呢。」

    遲婢看到荀貞嘴角露出的笑容,頓時臉上一紅,停下了腳步,心頭砰砰跳起。

    吳妦的冀州佳餚,荀貞這一夜到底沒有吃上,不過在浴室裡,遲婢卻吃了一個飽。氤氳水氣中,素顏可人,伏於腿間,杏眼仰望,櫻唇緊軟,吞吐吃食裡,伴以鼻音呢呢,實誘人舒爽。

    ……

    次日,荀貞睡到日上三桿方才醒來,只覺多日的疲憊一掃而空,精神煥發。

    他小心地把左臂從陳芷的脖下抽出,又移開遲婢壓在他身上的豐腴美腿,繞過唐兒橫陳的玉體,從床上下來,赤足走到窗邊,拉開帷幕,迎接上午的陽光。

    院中綠樹蔥鬱,姹紫嫣紅,涼亭流水,景色怡人,遙見院門處,典韋等人披甲持戟,護立於外,近處迴廊中,青衣薄裙的婢女捧著種種梳洗之用具在靜悄悄地侍立等候。

    昨晚荀貞與陳芷等折騰到夜半方眠,陳芷、遲婢、唐兒睡得正香,荀貞不欲擾醒她們,方欲準備穿上衣服出去,不經意瞥見了吳妦。

    吳妦獨坐在室外不遠處的一個亭上,手托香腮,望向室中,目光越窗,正凝落到他的臉上。

    與昨日的盛裝容冶不同,吳妦今日之妝扮甚是簡單,未施粉黛,亦未再著半袖,全身上下唯一的飾品是在左腕上繫了一條青絲細繩。她左手托腮,細青絲細繩恰垂落到她的唇邊,也不知有意還是無意,荀貞見她一邊幽怨地望著自己,一邊香舌輕吐,在細繩上舔了一下。

    上一次,荀貞就是在吳妦被繩子綁著的情況下,和她胡天胡帝了一夜的。

    此時他剛起床,正血氣旺盛時,目睹吳妦媚態畢露,這媚態與幽怨相和,更是撩人之至,登時按捺不住,扭頭瞧了眼床上,陳芷等還在沉睡,他於是穿上衣服,出到廊上,簡單地由侍女伺候著洗漱過了,便徑向吳妦坐的亭子走去,眼看快要到了,一個郡吏匆匆地來到院外。

    這個郡吏神情焦急地和典韋說了幾句話,典韋大步入到院中。

    荀貞頓下腳步,等典韋過來。

    典韋至他身前,說道:「明公,元城來報,東郡運來的糧食在路上被劫了。」

    荀貞立刻沒了邪思綺念,問道:「元城來人何在?」

    「在府院等候。」

    「召王淙、康規、尚正來,把公達也請來。」荀貞不再去看吳妦,大步流星地朝院外去。

    典韋緊隨其後。

    亭中的吳妦惱恨地瞪了眼典韋和候在院門口的那個郡吏,悄悄地摸了摸藏在袖中的簪子,暗咬銀牙,心道:「就差一點!就差一點!就差一點我的大仇就能報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5:48
28 幾事不密則成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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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荀緄的回信剛到不久,荀貞還沒有派人去東郡和東郡太守細議換糧之事,卻怎麼就有糧食從東郡運來了?卻原來,這批糧食不是換來的,而是荀貞掏錢買來的。

    早前,荀貞叫尚正負責重修郡縣學校,重修學校是需要錢糧的,這一批糧食正是為此而買,——現在還沒到秋種之時,屯田所需的糧種可以等,但是學校的重建卻不能等,倒不只是因為荀貞對此很重視,主要是因為只有趁農事不忙,才能徵調民夫搞學校建設。

    萬沒想到,好容易把糧買來,結果剛到元城就被劫了!

    東郡是一個地形狹長的郡,魏郡共有四個縣與之接壤,從西南到東北依次是:繁陽、陰安、元城、館陶。繁陽、陰安離東郡的郡治較近,元城、館陶則與東郡東北部的東武陽、陽平、發乾、樂平等幾個縣比較近。這批被劫的糧食是從東武陽運到魏郡的,入魏郡之後,元城是第一站,換言之,這批糧食剛入魏郡的地界就被人給劫走了。

    荀貞來到前院,登上大堂,詢問從元城來報訊之人:「何時被劫的?」

    「昨天中午。」

    元城距鄴縣一百四十里,昨天中午糧食被劫,這個報訊之人今天上午就趕到了鄴縣,一夜半天,趕了一百四十里,難怪看起來滿面塵土,疲憊不堪。

    要說起來,這個報訊之人之所以這麼不要命地趕路,一來固是因為郡糧被劫這件事太大了,二則卻也是被元城的守長催的,元城的守長本是郡吏,被荀貞擢任為此職,高高興興地走馬上任當縣長,卻沒想到剛上任沒多長時候就出了這種事,很是惶恐不安,生怕被荀貞免職是輕,害怕荀貞會嚴懲他是重,所以在這個報訊之人出發前再三交代他要快點把訊息送給荀貞。

    荀貞停下話頭,吩咐堂外的典韋叫人取來溫水,給這個報訊之人洗臉,又叫送來溫湯飯食,叫他吃。這個報訊之人甚是感動,草草地洗了把臉,吃了點東西,精神一振。

    荀貞接著問他:「在哪裡被劫的?」

    「元城縣邑東南,五鹿故城附近。」

    「五鹿故城」,說的是春秋時五鹿城的遺蹟,「齊桓公築五鹿,以衛諸侯」。荀貞這次行縣,行至元城時,還曾去五鹿故城吊過古,在這裡和荀攸、徐福、許季談起過晉公子重耳的故事,重耳當年出亡,路經五鹿,在這裡向「野人」乞過食。

    「可知是何人劫的?」

    「這股賊寇很狡猾,沒有留下什麼有價值的線索,連同夥的屍體也全都帶走了。」

    「一點線索也沒有?」

    「案發後,鄙縣守長親去查勘,有兩個押糧的縣兵僥倖重傷未死,從他兩人口中得知:劫糧的賊寇人數眾多,約有百餘人,皆蒙面,不能識其面目,然聞其口音,似有本地人在內。」

    「有元城縣人在內?」

    「可能是元城縣人,也可能是魏縣人,但總之不會出此兩縣範圍之內。」

    俗話說,五里不同風,十里不同俗。

    元城、魏縣、鄴縣雖同屬魏郡,但如細分辨之,元城人、魏縣人的口音和鄴縣人的口音還是有差別的,就如潁陰和許縣,儘管這兩個縣離得很近,但荀貞和陳芷的口音卻並不完全相同。

    荀貞點了點頭:「還有別的線索麼?」

    「這些賊寇行動敏捷,對地形很熟悉,從動手到撤走總共只用了半個時辰。」

    這個時候,荀攸、王淙、審配等人陸續來到。

    王淙插話說道:「對地形很熟悉?……,明公,能熟悉地形的只有本地人,其中必有當地人。」

    荀貞頷首說道:「不錯。」接著問這個報訊之人,「還有麼?」

    「他們有大量的弓弩,不少人騎的有馬,一些人穿了皮甲,心狠手辣,不但押糧的縣兵被他們幾乎盡數殺死,而且當時在近處田中勞作的幾個農人也被他們殺了。」

    荀攸蹙眉問道:「有多少弓?多少弩?多少馬?」

    「弓約二十餘,弩約十餘,騎馬者近二十人,穿皮甲者約三十人。」

    兩漢雖不禁兵器買賣,但弩、皮甲卻不好買到,且價格昂貴,冀州儘管產馬,但買馬及養馬之所費皆甚多,荀貞帳下現在也不過只有四百餘騎兵,就算這近二十個騎馬的賊寇騎的不是戰馬,是普通的馬,可能夠擁有近二十匹馬的也絕非普通之人,加上弩、皮甲和本地口音,作案人的身份已經呼之慾出了。

    荀攸說道:「其中必有元城或魏縣的豪猾強徒!」

    這個報訊之人說道:「鄙縣守長也這麼判斷的,此案應是元城或魏縣的豪猾勾結群盜作下的。」

    劫糧的賊寇有百餘人,這麼多人,不太可能是全部出自某姓豪強,在於毒佔據期間,元城、魏縣的豪強都被摧折得差不多了,單只一家一姓絕難湊出這麼多行事狠辣之人。最大的可能是幾姓豪強聯合在一塊兒,又或者是勾結外邊的盜賊,而把這兩個可能性放到一處比較,後者的可能性又更大一點,因為劫郡糧是重罪,不會有太多豪強大姓敢幹這種事的。

    荀貞瞥了眼審配,嘆了口氣,說道:「我本欲禮重地方,欲以魏人治魏,故連月擢請郡名士、大儒出仕郡朝,以求地方清平,百姓安居,卻奈何竟有豪猾勾結群盜、劫郡府之糧!」

    審配神色嚴峻,出席下拜,說道:「魏與元城被於毒佔據,久受其害,賴明公之能,乃得光復,地方大姓不思回報,反劫郡糧,不可忍也!配雖不才,願為明公查案捕凶!」

    審配是陰安人,陰安離元城直線距離只有八十里,離魏縣更近,只有六十里,審配對這兩個縣都很熟悉,熟知當地的士族、大姓,也熟知當地都有哪些橫行不法的輕俠、豪猾。

    聽得他自告奮勇,願去查案,荀貞大喜,下到堂上,把他扶起,故作不捨地說道:「我行縣今歸,對郡中的情況剛略有瞭解,正要借君之助,行施政事,當此之時,君豈可離郡?況如君者,郡之名士也,才高望重,用君查案,豈不牛刀殺雞,大材小用?」

    見荀貞如此地重視自己,審配十分感動,但他這個人的性子是越感動,越要肝腦塗地地為你辦事,堅持說道:「正是為了利於明公施政,這樣的豪猾之賊才需早除!」

    荀貞說道:「既然君意堅決,也罷,那此案就由君偵辦。」問審配,「不知君欲如何偵辦此案?」

    「光天化日之下道劫郡糧、殺傷數十縣卒,並殺傷無辜農人,此重案也。配以為,當速破之。」

    魏郡、元城等縣剛光復不久,此案如不速破,也許會引起連鎖的不良反應。

    荀貞以為然,說道:「君言甚是。」

    「因此之故,配斗膽,求公一道『許配便宜行事』之檄。」

    「君想如何便宜行事?」

    「此案有元城、魏之豪猾參與,欲破此案,非由此入手不可,配憂恐此二縣之吏、卒會不服從配之調遣,故希望明公能書檄一道,令此二縣之吏、卒聽命於配。」

    依漢之慣例,郡中的吏員多由本郡人擔任,縣之掾吏則多由本縣人擔任,審配此去元城,首先之要務就是調查元城、魏縣兩縣的豪強大姓,可以預料到,此二縣的豪強大姓家子弟必有不少在縣中為吏,他們可能會不配合審配,所以審配請求荀貞給他調令此二縣吏卒的權力。

    荀貞說道:「此易耳。」

    當即命主簿尚正寫了檄文一道,交給審配,又親寫了檄文一道,也交給審配。

    他親寫的這道檄文是寫給守元城長的。

    他前不久行縣時給各地的縣令長下過嚴令,命他們加緊清繳境內的群盜,並給他們限定了一個期限,凡是期限內不能完成任務的都要給以重處。守元城長不但沒有能把境內的群盜清繳乾淨,還把郡糧給弄丟了,荀貞在檄文裡對他嚴加訓斥,說:「本該嚴懲你,然念你初上任,姑且再給你一個機會,如能配合審掾把劫糧的寇賊抓住,則免你之過,如不能,兩罪並罰」。

    魏縣的守令是陳褒,對荀貞的命令肯定服從。

    有了這兩道檄文,魏、元城上至縣令長,下到吏卒都不敢違背審配之令了。

    荀貞問審配:「還有別的需要麼?」

    「如能再得明公義從百人,以震懾不軌,自是最好。」

    「這也簡單!」

    荀貞傳令堂外,命左伯侯馬上去縣外兵營,調義從百人出營,又問審配:「還需要別的麼?」

    「有公檄令,可以調縣吏卒,有公義從,可以震豪猾不軌,足矣!事不宜遲,配現就去元城!」

    審配雷厲風行,辭別荀貞,與那個來報訊的元城主簿齊出堂下,大步出院。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荀攸笑對荀貞說道:「審正南剛決果斷,與公宰頗有相像。」

    審配性格里剛果的這一面的確是和邯鄲榮有點像。

    堂下的王淙、尚正、康規諸吏均表情沉重。

    尚正說道:「明公方滅於毒,威震郡縣,而今糧方入境,卻即被賊劫,正竊以為,此案背後或會有指使之人。」

    荀貞剛消滅了於毒,收編了於毒的近萬部眾,光復了郡西、郡南、郡東八縣,在魏郡的聲威正盛,而就在這個時候,他買來的糧食剛入魏郡卻就被劫了,要說此案背後沒有黑手,堂上諸人誰都不會相信,——只憑元城或魏縣的一個或幾個大姓,他們沒膽子幹這種事。

    王淙、康規也都想到了這一點,而且他兩人也隱約猜出了背後指使之人可能會是誰,只是他兩人不如尚正清節直道、砥礪名節,心中存有顧慮,因此沒有開口提出這個疑點。

    荀貞瞧了他兩人一眼,笑問尚正:「以卿看來,如有背後指使之人,則此人會是誰?」

    尚正真的是名如其人,是個「崇尚正直」、剛正無畏的人,他毫不猶豫地說道:「郡中敢行此事者,唯有一家。」

    「誰家?」

    「本縣趙氏。」

    「不可胡言,趙氏乃趙常侍之族,國家重之,其族中仕朝堂、州郡者眾多,可謂滿門青紫,又豈會犯國法,觸漢律,行此惡事,犯劫糧重罪?」

    趙家出仕的不止趙忠一人,在趙忠的提攜下,趙氏族人裡很多在朝中、地方為官,就不說縣令長、郡丞、郎官等等千石以下這一級了,為二千石的就為數不少,因而荀貞說趙家是「滿門青紫」,公、侯、將軍紫綬,九卿、中二千石、二千石青綬,能配青、紫的都是高官貴人。

    「明公初至郡時,梁期無吏迎,郡朝無吏迎,此背後即是趙家之指使。」

    這件事大家心知肚明,但尚正是第一個說破的。

    他當時吏職低微,只是時曹的一個書佐,消息渠道不靈通,不知道荀貞何時上任,因此沒來得及主動出迎,但王淙、康規當時卻是知道荀貞到郡的,然因趙家之故,他倆雖沒請假,留在了府中,卻也沒有主動迎接,此時聞得尚正說破這一點,他倆人俱面現羞愧,不安起來。

    荀貞笑了笑,裝糊塗說道:「我與趙氏無冤無仇,他又何必針對於我?」

    「明公是皇甫公的故吏,皇甫公昔過鄴縣,奏趙家屋宅僭制,請朝廷沒收,趙家因銜恨之,遷怒明公。」

    荀貞默然,看了荀攸一眼。

    荀攸領會他的意思,笑對尚正說道:「今劫糧案剛發,是何人所為尚不知也,主簿請慎言,……審掾已去元城,具體到底是何人犯下的此案,想必不久後就能真相大白。」

    尚正怫然不悅,欲待再說,荀貞起身笑道:「行了兩個月的縣,著實夠累。……,王卿,新來郡朝的那些各縣士子可安排好了?」

    荀貞行了兩個月的縣,沿途又召辟了不少各縣的士子,昨天到鄴縣後,荀貞叫王淙安頓他們。王淙是郡功曹,人事安排是其本職,他答道:「諸新吏之名均已錄入官牒,住宿之舍也俱給他們安排妥當,其所屬之各曹曹掾、史也都和他們見過,依明公吩咐,後天他們就可上值了。」

    「甚好。我昨天說給卿等放兩天假,讓卿等好好休息休息,今兒卻又把卿給召來朝中了,還好,這會兒時辰還早,卿請歸家吧,待後日再來上值。」

    王淙是鄴縣本地人,家本在鄉中住,後遷入城裡,家宅離郡府不遠,來去方便。

    他應諾起身,辭別出堂,借在堂門口穿鞋的機會,偷覷荀貞面色,見他面色如常,又窺看尚正的面色,尚正漲紅了臉,一副生氣的樣子。

    王淙暗嘆了口氣,心道:「府君行事剛健,入郡先斬郡兵裡的趙家門客,繼逐郡府親附趙家之吏,復逐梁期之令,我原本以為他是要與趙氏為敵,然今日觀其舉止,聽其言談,卻竟似不欲與趙氏為敵。如此,他往日之種種作為,莫非只是為立足魏郡?唉,趙常侍權傾朝野,本不就是一二千石可與為敵的啊!……只是可惜了尚主簿!」

    如果荀貞不願與趙氏為敵,那尚正的下場就會很可悲了。

    王淙穿上鞋,下堂出院。

    快要秋收了,康規這個東部勸農掾正忙的時候,也辭別下堂。

    康規如王淙一般,也趁出堂穿鞋的機會,暗覷荀貞、尚正,亦是暗自嘆息。他出了院子沒幾步,聽見後邊腳步聲響,扭頭看去,卻是尚正滿臉激憤地緊跟他出了院子。

    康規停步轉身,行禮問道:「主簿何去?」

    「回舍!」尚正硬邦邦地丟下了兩個字,一步不停地去了。

    康規回過身,瞧著他按劍疾走的背影,不覺又嘆了口氣。

    堂上只剩下了荀貞、荀攸兩人。

    荀攸向外看了看,院中沒有外人,笑對荀貞說道:「明公,主簿似可用也。」

    「雖然可用,奈何性急,豈不知『幾事不密則成害』?趙氏在魏郡經營數十年,根深蒂固,不可輕撼之,朝中阿附趙家的郡吏雖然被我大多逐走,但留下的這些又怎會知有無心向趙家之人?這府中的奴婢、吏卒裡又怎會知有無趙家的耳目?於朝堂之上,怎能輕議趙家是非?」

    荀貞對趙家寸步不讓是一回事兒,大張旗鼓地告訴郡人他要收拾趙家又是一回事,如只是前者,尚可與趙家周旋,如是後者,怕今天把話說出去,明天朝中就有詔書下來,或免其職,或治其罪。

    「主簿雖急,然明公正用人之際,似亦不宜對其置之不理。」

    「你今晚或明晚,悄悄地去他舍中,可將你我心意微吐露一二,叮囑他幾句,叫他耐心等待。」

    「諾。」

    相比功曹,對長吏而言,主簿更是心腹。功曹管的是郡朝人事,是對外的,主簿負責的多是長吏的私事,如起草文書,包括私信,如受長吏之遣去辦私事,等等。實際上,荀貞當初選擇用尚正為主簿,就是看重了他的耿直正氣,就是準備在除滅趙氏中重用他的。

    院外進來一人,稟道:「外有一人,持守梁期令陳到之奏記,自稱明公義從,求見明公。」

    「叫他進來。」

    不多時,一人來到院內,脫鞋登堂,伏拜在地,奉上了一道公文:「小人奉守梁期令陳到之令,呈送此奏記於明公。」

    荀貞看時,這人確是他的一個義從,在梁期時,他留給陳到了幾個人,此人是其中之一。

    荀攸接過奏記,轉呈給荀貞。

    荀貞打開觀看,親筆回了一道檄文,細細封好,交給這個義從,不動聲色地說道:「將此交給陳到,命他按此行事。」

    義從應諾,捧著檄文出去了。

    荀攸問道:「是何奏記?」

    荀貞遞給他,叫他自看。荀攸看完,問荀貞:「不知明公給陳到下了何令?」

    荀貞笑道:「我叫他嚴守不發,再接再厲。」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5:48
29 志高行健皓月明

    早前,荀貞行梁期縣時,徐福在梁期縣過去一年的爰書,也即過去一年的司法案宗中發現了一樁可疑之案,即「梁期縣賊曹某吏備盜賊出行,結果失蹤於公梁亭」一案,當時荀貞認為「縣吏被殺而縣寺不問,其中必有重大案情」,命令陳到「窮問追究之,務必要徹底查清」。

    陳到在梁期縣效仿荀貞,先全力協助文聘、何儀清繳縣境內的群盜,通過「武事功績」樹立了他在梁期的威望,之後,就像他對荀貞說的,利用那些「存在問題的,幾乎囊括了縣中各曹,並涉及到了好些縣中大姓」的案簿,或打擊、或拉攏、或分化,分別收拾、拉攏了一批吏民,把梁期縣的大權牢牢地掌控到了手中,這整個過程用了一個半月的時間,接著,他一邊把精力轉投到落實荀貞頒布的那幾條農事教令上,一邊開始暗查此案。

    終於在昨天,把此案徹底查清了。

    他今日送來的這道奏記,奏的便是他查出的內容。

    果然如荀貞所料,此案背後另有隱情。

    被殺的這個賊曹某吏姓王,名冊,他出行公梁亭時,有一獄史與他同行,縣裡邊的「獄」相當於郡府中主罪法之事的「決曹」,獄史即相當於決曹史,陳到從這個獄史口中問出,王冊其實不是被公梁亭的求盜殺死的,而是被公梁亭的亭長殺死的。

    陳到令人把公梁亭的亭長悄悄抓到縣中,拷問之。

    這個亭長承認了殺人之實,並交代說:是鄴縣趙家的一個門客指使他這麼幹的。

    陳到於是又問他:鄴縣趙家為何要殺王冊?

    這個亭長回答說:因為王冊得罪了趙家的一個子弟。

    就在王冊被殺的前幾天,趙家的一個子弟帶著幾個狐朋狗友去梁期玩兒,梁期縣令慇勤地招待他,王冊善音律,因此梁期令召他來陪酒,在席上命他鼓瑟,以給趙家的這個子弟助酒興。王冊覺得受到了侮辱,可是迫於梁期令的命令,不得不忍氣鼓瑟。鼓瑟罷,趙家的這個子弟藉著酒意旋舞堂上,舞到王冊席前,邀他起舞,王冊不肯。漢之風俗,當酒席上一人邀對方旋舞時,對方如不答應,對此邀舞之人來說就是一種侮辱。趙家的這個子弟大怒,辱罵王冊。梁期令名王冊下拜道歉,王冊坐而不跪,其應對有不善,趙家的這個子弟更是發怒,奪梁期令的佩劍,握住劍柄,一邊大罵,一邊逼近王冊。王冊見勢不妙,馬上離席出堂,逃掉了。

    趙家的這個子弟因被梁期令攔住,雖然沒能追上王冊,可第二天酒醒,回憶起昨晚的「受辱」,卻是越想越惱怒,遂叫來了一個門客,命他想辦法殺掉王冊。

    幾天後,王冊備盜賊出行,公梁亭是他要去的一個地方,剛好這個亭的亭長和趙家的這個門客是舊識,於是趙家的這個門客就給了公梁亭亭長一些錢,叫他把王冊殺死。

    王冊是縣吏,他的被殺驚動了梁期令。公梁亭亭長主動去見梁期令,如實告之,說王冊是他殺的,但背後主使之人是趙家的那個子弟。梁期令沒辦法,只好不再追究,叫這個亭長隨便抓個人充當疑犯,好將此事遮掩過去。於是,就有了公梁亭的求盜被誣下獄之事。

    殺人者死,依漢律:「賊殺人,棄市」,公梁亭的求盜既被誣殺人,縣寺只能判他死刑,可人命關天,和荀貞穿越前那個時代的「死刑覆核制度」一樣,凡死刑之案,依照漢法,也是必須要經過覆核的,縣裡只有權初判,無權立刻執行,一個犯人被判為死刑後,必須要上報郡中,待郡府審查、覆核,確認不是錯案、冤案,隨後方能執行,「春生秋殺」,並且行刑之時還必須是在秋天。郡府時無長吏,那時離秋天也遠,這個求盜遂被關入獄中後就無人理會了。

    梁期令本是打算等新太守到任,他就上報此案,請郡府批準死刑,可沒想到,新來的太守荀貞和趙家不對付,因至令荀貞過梁期縣界時他受趙然的指使沒有出迎。荀貞到任,他不出迎,可以想像,荀貞對他必懷惡感,而他又自知此案疑點重重,生怕如將此案報上,反會招來荀貞的「舉劾」,——「舉劾」也者,即負有糾舉犯罪責任的官吏主動糾舉犯罪,形成案件,類似於現代的公訴,這是漢家司法制度中重要的一項,事實上,荀貞這次以郡守,也即「國家」的身份叫陳到重查此案就是「舉劾」,因此之故,梁期令只好將此案暫且擱置。

    卻也是公梁亭的這個求盜命不該死,最終被荀貞及時地發現了疑點,又被陳到查出了冤情。

    按理說,既然查出了冤情,且與趙家有關,荀貞應該立刻翻案、追捕真兇才是,卻為何反令陳到「嚴守不發」?

    要知:依漢家律法,「謀賊殺人,與賊同法」,指使人殺人是與殺人同罪的,他完全可以利用這次機會把那個指使殺人的趙家子弟的、趙家門客抓捕問罪,處以死刑,給趙家一個打擊。

    這卻是因為:趙家子弟眾多,門客更多,只抓一個子弟,不但傷不了趙家的元氣,反會打草驚蛇。剛才尚正在堂上「輕議趙家是非」,荀貞「王顧左右而言他」,不接尚正的腔,是為了不打草驚蛇,對此案隱忍不發,令陳到「嚴守不發,再接再厲」,同樣也是為了不打草驚蛇。

    等蒐集到的證據足夠多、牽涉的趙家子弟足夠多時,再下手不晚。

    荀攸聽他說令陳到「嚴守不發,再接再厲」,面色微微一變,遲疑了下,望向堂外,再次確定院中沒有外人後,離席起身,行至他的案前,跪坐到他對面,低聲問道:「明公是想?」

    荀攸天生聰明,從「嚴守不發,再接再厲」八個字中立刻聽出了荀貞潛藏的意圖。

    「我的確是想。」

    「想的有多大?」

    荀貞分開手臂,又合到一塊兒,兩手十指相握,輕輕擊在案上。

    饒是荀攸這兩年多跟著荀攸南征北戰,做下不少大事,膽勇俱增,也不由頓時變了面色。

    他驚道:「明公是想?」

    「明公是想」四個字在這短短的幾句話中,他這是第二遍問起了。

    兩遍的意思不同。

    第一遍他是在問荀貞是不是想狠狠地整治一下趙家。荀貞說是。他因此又問荀貞想「狠」到什麼程度。荀貞兩臂合攏,意思很明顯,是要把鄴縣趙氏一鍋端了。這太讓人吃驚了,所以有了他的第二遍問,卻是吃驚之下的下意識問起。

    他問了兩遍「明公是想」,荀貞第一次以「我的確是想」回答,這一次依然以此作答。

    「我的確是想。」

    「……,可想過後果?」

    「太史公云:『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貞也鄙人,如范孟博慷慨赴死,貞不能為,如張元節望門投止,貞不屑為,如陳留夏子治者,貞之慾為也。」

    范孟博就是汝南范滂,張元節就是山陽張儉。

    范滂和張儉皆天下知名的黨人,但同為黨人,他兩人在面臨生死之時,行事卻不同。

    范滂在面臨朝廷詔捕的情況下不肯連累別人,主動投案,自詣縣獄,拒絕了本縣縣令要和他一塊兒逃走的請求,慷慨赴死,引頸就戮,而張儉在被朝廷詔捕後卻為了活命而「望門投止」,因為他在海內有大名,所以被他所投之家莫不破家相容,結果因他一人之故,而致使「其所經歷,伏重誅者以十數,宗親並皆殄滅,郡縣為之殘破」,僅被滅族的就有十幾家。

    荀貞如誅滅了趙氏,必被朝廷追捕,他很誠實,告訴荀攸他做不了范滂,但是他也不會做張儉,他會學夏子治。

    夏子治,即陳留夏馥。

    此人言行質直,是個正直的人,雖不與富貴人家來往,但「以聲名為中官所憚」,因為名聲很大,所以被朝中的宦官忌憚,遂與范滂、張儉等俱被誣陷,也被打入了黨人名冊,「詔下州郡,捕為黨魁」,他聽說了張儉等人亡命的事情,張儉等「經歷之處,皆被收考,辭所連引,布遍天下」,乃頓足而嘆曰:「孽自己作,空污良善,一人逃死,禍及萬家,何以生為!」很不齒張儉等的行為,乃「自剪須變形,遁逃山中,隱匿姓名,為冶家傭」,逃去山中當了一個冶鐵的小工,「親突煙炭,形貌毀瘁,積二三年,人無知者」,黨錮未解,他就病卒了。和范滂比起來,夏馥沒有慷慨赴死,和張儉比起來,他寧肯自己受苦,也沒有牽連別人。

    荀攸說道:「誅一趙氏,不過逞一時之快,明公前程遠大,何必至此!」

    「兩次黨錮,名士凋零,天下喑暗,正氣沮喪,今黨錮解,正我輩發憤除奸,一掃妖氛之時!貞也不才,願以一身之禍,引天下志士之再起,振海內正氣之復興。」

    荀攸默然片刻,說道:「族父此固大志,而如滅趙氏,禍豈只己身?族父可曾思之?」

    稱荀貞「明公」是談公事,荀攸此時稱荀貞「族父」卻是要談家事了。

    「陳仲舉謀誅閹宦,事敗而死,朝廷徙其家屬,禁錮其宗族、門生、故吏。李元禮死於黨事,朝廷徙其妻子,禁錮其父兄、門生、故吏。我父兄早亡,而今無子,如誅趙氏,唯吾妻最受連累,我會提早安排,把她藏匿起來。」

    徙就是徙邊,禁錮的「錮」就是黨錮的「錮」,即不讓出仕。

    「族母固可藏之,宗族數百口該怎麼辦?」

    「現今族中出仕者,六族父、文若、我,三人而已。我會寫信給六族父、家長,請示他們的意見,如他們同意,則我便辦此事,如他們不同意,則我就不辦此事。」

    以荀貞的估料,荀爽不會在意自己的仕途,對他欲誅滅趙氏應該不會反對。

    荀緄不太好說。

    荀緄現在沒有出仕,但荀彧是他的愛子,並且對一個家族而言,要想保持長久的影響力,在官場上是必須要有所作為的,所以荀緄作為荀氏的家長,可能會不讚成荀貞的此舉。

    不讚成不要緊,荀貞可以說服他。

    怎麼說服?「宦官將要被袁紹殺光」這件事是不能說的,但一則,可以用如今朝中、州郡種種的跡象來說明宦官的覆滅之日也許不遠了,二則,如能把鄴縣趙氏誅滅,潁陰荀氏的名望必會陡然大增,張讓和趙忠是最大的兩個宦官,誅滅了趙忠家,天下肯定震動,荀氏的名望將一時無兩,短期來看,對家族有害處,然長期來看,對家族的發展只有好處。

    話說回來,荀緄會怎麼想,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

    萬一這番說辭說服不了他,也沒關係。只要把陳芷安排好,荀貞只管動手,反正宗族就算被牽連,也只是幾年內無人能夠出仕而已,影響不大。

    當然,「如不能說服荀緄,則我只管動手」,這番心思是不能告訴荀攸的,故此荀貞說「如他們不同意,則我就不辦此事」。

    「趙忠權傾朝野,如不能得族父,或會遷怒宗族,如果他收買刺客,行刺族中,該如何是好?」

    漢人重報仇,刺客盛行,宗族被誅這樣的大仇趙忠絕對是嚥不下的,荀攸說的這點不可不防。

    荀貞對此早有對策,說道:「我會提前命許仲、仲仁(荀成)、玉郎、江禽、陳褒等帶義從歸鄉,就地安置。我素以恩義結義從,而我帳下之義從亦多潁川、汝南人,以我之料,此三千步騎義從散去歸家的不會太多,有此數千勇士,加上早前安排在家中的數百門客、徒附,足能保宗族無事。」

    荀攸默然良久,說道:「攸與族父相識相好二十餘年,以為早就瞭解了族父是怎樣的一個人,今日方知,族父志高行健,實天下英雄,如皓月之明,與族父比,攸,螢火之光也。」

    「公達,你既是我的族侄,又是我的故吏,來日禍起,你定逃不了。你可願與我一併剪須變形,隱匿姓名,亡命江湖?」

    「明公此令,非但公達願,志才恐亦聞之即來,會欣然從命。」

    荀貞哈哈大笑。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5:49
30 臨大事從容不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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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句話是「聞名不如見面,見面不如聞名」。

    大凡英雄人物,在傳聞中聽說是如何如何,令人熱血沸騰,心向神往,可如果現實中一見面,相熟之後,再大的英雄人物也是人,也有種種的缺點,可能就會讓人覺得反不如聞名。

    荀攸對荀貞知根知底,一聽他要誅滅趙氏,尚且震驚,佩服得五體投地,那些沒見過荀貞的人如果聞聽得荀貞誅滅了趙氏,對荀貞的佩服乃至崇敬就可想而知了。

    荀貞從出仕亭長起,費了多大的勁,克己修身,推賢進士,遇事三思,謙虛退讓,臨戰爭先,蹈危觸難,一步步如履薄冰地走到現在,眼下也只不過是州郡知名罷了。

    無論名望,還是官職地位,他現下都只是「二流」而已。

    先說名望,天下俊傑眾多,王允、荀爽、孔融這等人他只能瞻望,袁紹這等人他遠遠不如,袁黨的曹操、何顒、張邈等人他也比不上。

    何顒成名及早,荀貞還是個童子時,何顒就是天下聞名的黨人了,荀彧小時候因得何顒一讚而立刻名聲鵲起,與何顒沒法比。張邈是黨人的「八廚」之一,荀貞也沒法兒和他比。十幾年前,曹操年僅二十歲即被舉孝廉,拜為郎,旋即出任洛陽北部尉,在任上造五色棒,杖死小黃門蹇碩的叔父,事聞,京都為之「斂跡」,無人敢犯他之法,荀貞也沒法兒和他比。

    名望上,他最多是個「二流名士」,再嚴格一點說,可能只算三流靠前。

    再說官職地位,朝中的權貴重臣如大將軍、車騎將軍、三公、九卿、尚書令等就不必說了,只說地方上的高官大吏,十三個州有十三個刺史,百餘郡國有百餘郡守國相,荀貞只是其中之一,就算他現下較有名氣,在這百餘地方大吏中他也排不到前頭。

    這些地方大吏裡固有無能之人,可也不乏能吏,如中平元年臨危受命、出任交趾刺史的東郡聊城人賈琮,即是一個有名的能臣幹吏。中平元年解了黨禁之後,大批黨人出仕,和這些老牌的黨人相比,荀貞更是不如,如李膺之子李瓚,現為東平相,和荀貞同為二千石,可荀貞是他的晚輩,即便能力比他強,可名望、資歷遠不如之。

    在這百餘地方大吏中,他的地位也只能排到第二流去,如再加上朝中的那些權貴重臣,也再嚴格一點,恐怕他現如今也最多算是三流靠前。

    大亂即將到來,只憑他這三流靠前、勉強二流的名望、地位,要想在亂中不落人後,及早地立住勢,幾乎是沒有可能的。可鄴縣趙氏一旦被他誅滅,這一切都可改觀。

    黨人和閹宦鬥了幾十年,吃虧多,佔便宜少。

    張儉為何逃亡?只因他在任山陽督郵時上書彈劾當地的宦官家族侯氏,也即侯覽之族跋扈不法,觸怒了侯覽,遂被詔捕,因而亡命。只一道彈劾,侯氏毫髮無損,張儉卻就不得不亡命江湖,還連累了十幾個士族被滅族,這虧吃得太大了。

    即便有殺掉一個兩個宦官的,如陽球,光和二年,任司隸校尉時誅殺了中常侍王甫等幾個宦官,可很快就因為曹節等宦官的讒言而被天子免去司隸校尉,改任衛尉,司隸校尉號稱「臥虎」,掌京畿要地,權力極大,是黨人和宦官激烈爭奪的一個職位,黨人如得此職,宦官就得低眉,宦官如得此職,黨人就不得展志,陽球丟了此職是黨人在政治上的一次重大失敗,沒過多久,當年冬天,陽球又因為曹節等的讒言而被下獄誅死,同時死的還有司徒劉合等人。

    陽球死時是衛尉,九卿之一,劉合是司徒,三公之一,這都是朝中貴顯之重職,兩人卻因誅宦而死,黨人的力量受到重大的打擊,這虧吃得也不小。

    趙忠現是宦官中的「領袖」,荀貞如將他的宗族誅滅,就算不能盡誅,但只要能把在鄴縣的那些趙氏宗族子弟中做過不法事的盡數繩之於法,對黨人、名士而言,就是一場「石破天驚」的勝利,他的大名也必將隨之傳遍天下州郡,他的名望也必能從勉強二流陡升到一流中去了。

    只要有了一流的名望,一流的地位也就離得不遠了。

    有了一流的名望,有了一流的地位,人、地、兵、糧等等也就得之不難了,在即將到來的大亂中,他也就能最大限度地得到袁紹、曹操等人的平等對待,及早地立住勢,自成一家了。

    誅滅趙氏有沒有風險?有。

    可與收穫相比,這點風險微不足道。

    總而言之,誅趙是勢在必行,是一定要辦的。

    但,在辦之前,保密乃是第一要務。

    雖知荀攸不是不知輕重之人,可荀貞還是交代了他幾句。

    荀攸想起了一事,問道:「誅趙事關重大,要不要給京師的袁、何諸君去一封信,通通氣?」

    這封信肯定是要寫的,不過作用會有多大卻就不好說了。

    荀貞知道荀攸這一問的意思是想讓袁紹出把力,從而把因荀貞誅趙而帶給荀氏宗族的危害降到最低,可汝南袁氏一族之所以能連著幾代當上三公,在黨人和閹宦的鬥爭中不但沒有受到絲毫的損失,反而越來越富貴,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袁紹的祖父輩們「識時務」,不僅不和宦官、權貴作對,而且與他們交往,甚至交往密切。

    如袁紹的父親袁成。

    袁紹本袁逢之庶子,袁成是袁逢的二兄,早卒,無子,為續其香火,袁逢因把袁紹過繼到了袁成的名下。袁成這個人當年在京師的風頭極盛,「貴戚權豪自大將軍梁冀以下皆與結好,言無不從,故京師為作諺曰:『事不諧,問文開』」,文開,是袁成的字。梁冀連天子都敢毒殺,是一個無法無天的跋扈權臣,可就這麼一個跋扈的權臣,袁成卻與他結好,由此即可見汝南袁氏的家風。

    袁紹可以說是汝南袁氏的一個異類,在聽說趙忠對宦官們說「袁本初坐作聲價,不應呼召而養死士,不知此兒欲何所為乎」之後,袁紹的從父,時任太尉的袁隗就馬上把袁紹叫來,當面警告他不要與宦官作對,又可由此看出,即使能得到袁紹的幫助,也只是袁紹個人的幫助,指望能得到汝南袁氏的傾力相助是不可能的,所以估計即便寫信給袁紹,作用也不會太大。

    荀貞說道:「此信不宜早寫,待你我準備妥當,等到預備動手之時,再去信京師不晚。」

    荀攸點頭稱是。

    誅趙這件事,荀貞是早就做出決定了,他又知歷史的走向,知風險不大,故顯得氣定神閒,荀攸雖是人傑,但一來現在還年輕,二來是初聞此事,難免心神震動,顯得壓力重重,時而蹙眉,時而沉吟。

    荀貞笑道:「離行此事尚遠,卿此時多思亦無用也,……你我很久沒有下過象戲了,難得今日風輕日麗,不妨移坐府中亭上,臨池水而舉子,沐清風而鏖戰,不亦快哉乎?」

    荀攸更佩服荀貞了:「明公臨此大事而從容不迫,晏然如舊,此將生死置之度外者,真舉重若輕也。」

    兩人攜手出堂,至府中亭上臨水下棋不說,且說趙家宅裡。

    趙然滿面震驚,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你說什麼?」

    他對面坐了兩個人,年紀均不大,都是二十出頭。此兩人俱趙家子弟。

    其中一個得意洋洋地重複了一遍他剛才說的話:「元城那事兒是我倆叫人做下的。」

    「你再說一遍?」

    「阿兄,我都說兩遍了,……元城那事兒是我倆叫人……,哎呀,哎呀!阿兄,你這是干什麼!」這人話才說了一半,趙然抓起案上的石硯就砸了過去,恰落到他的席前,把他嚇得從席上跳起,狼狽不堪地斜竄幾步,差點踩住衣擺摔倒地上。

    趙然勃然大怒,從案後站起,又抓起案上的竹簡砸了過去。

    這人方立足未穩,躲避不及,正被竹簡砸到腰上。這人腰中纏的是貝帶,以貝殼為飾的腰帶,被竹簡一砸,幾片貝殼掉地,連同竹簡落地的聲音,「劈劈啪啪」一片。

    另一個坐在趙然對面的人先是一驚,繼而看到這個被砸之人的狼狽之態,轉驚為樂,一手捂著嘴輕笑,一手指著被砸之人的臉:「涂花了,涂花了。」

    兩漢的風尚,前漢質樸尚武,到得本朝,早些時候還好,也許是因為剛極則柔、陽極則陰,慢慢地,世風裡就摻雜了一些陰柔之氣,很多士子、貴族子弟傅粉熏香,衣著也朝女性化變化,比如這被砸之人腰上的貝帶,貝帶就是較女性化的一個裝飾。

    這被砸之人不僅腰纏貝帶,禪衣熏香,並且臉上也塗脂抹粉,抹得有脂粉,剛才那個石硯裡有殘餘的墨汁,濺了幾滴到他臉上,粉是白的,墨是黑的,看起來甚是可笑。

    趙然在發怒,坐著的那人卻竟好似看戲,捂嘴樂了起來,這讓趙然的怒火越發難抑。

    他拔劍出鞘,一腳把案几踢翻,就要往坐著的這人處去。

    這人瞧見,嚇得花容變色,沒工夫樂了,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也算那個被砸之人有點眼色,見趙然怒極,不敢再多說,亦屁滾尿流地掉頭逃走。

    趙然追到堂門口,他沒穿鞋子,又自居身份,總不能也像那兩人一樣赤足出堂,可要是再穿鞋,肯定是追不上那兩人了,因恨恨地止住腳步,把劍揚起,沖那兩人奔走逃跑的背影丟了過去。那兩人早就逃得遠了,這劍自是砸不住。

    堂上還坐了幾個人,有的是趙然的門客,有的是縣中與他交好的大族子弟,魏郡郡丞也在座。

    郡丞出言解勸:「家中的年輕子弟固是不知輕重,然此事既已做下,少君似也不必為此動怒。」

    趙然回轉身,怒道:「兩個蠢貨!郡糧被劫,豫州兒豈會不追究?等查到他倆的頭上,看他倆怎麼辦!豫州兒本就與我趙家不對付,豈會輕饒他倆?」

    趙然不是個沒腦子的,荀貞通過平賊、行縣,現今在郡中的威望正高,在這個時候,他雖然對荀貞滿懷怨怒,恨不得今天就殺了荀貞,可卻也知當下非是尋事的良機,卻沒想到族中的這兩個子弟居然這般愚蠢,竟然在這個時候干下了劫郡糧的事!

    以荀貞的脾氣和作風,這倆子弟明顯是在自尋死路。這倆子弟自尋死路沒關係,可這倆子弟若是被荀貞處死,對趙氏在郡中的威望明顯是個打擊,這是趙然不願意看到的。

    郡丞說道:「就在我剛才來前,聽說豫州兒剛派了審配出縣,去元城查辦此案。少君,要不要我追上審配,交代他幾句?」

    趙然強把怒氣壓下,對郡丞說道:「卿在我郡為吏日淺,不知審配其人!」

    「怎麼?難不成他還敢不聽少君之令?」

    「先帝延熹七年,下邳陳球遷任我郡太守,審配被他召辟,出仕郡朝……。」

    「審配是陳球故吏?」

    「是啊。你說,審配怎可能會聽我的話?」

    陳球是黨人名士,光和二年,陽球、劉合謀誅宦官,陳球時在朝中任永樂少府,也參與其中,最終與陽球、劉合同被下獄處死。審配是陳球的故吏,陳球死於宦官之手,審配為人又剛烈忠直,他當然不會聽趙然的話。趙然不派人去叫審配為那兩個趙家子弟遮掩還好,他如派人去,不但不會有用,反等同於自投羅。

    聽得審配是陳球故吏,郡丞也束手無策了。

    堂上一個門客說道:「審配不聽少君的,元城那家劫糧的卻定會聽少君的。要不這樣,小人去一趟元城,吩咐一下那家劫糧的,如被審配查問,絕不能說出是受誰人指使。」

    趙然說道:「也只能如此了。你現在就去,告訴那家,他家如把此罪認下,我不會虧待他們。」

    「是。」

    「如出差池,我也不會放過他們。」

    「是。」這個門客應諾,出堂去了。

    郡丞見趙然依舊怒氣難消,勸慰說道:「那兩個家中子弟也是為了給少君出氣,所以才做下此事,適才聽他兩人說,此事做得很是利索,沒留下任何線索給郡朝,審配也許根本就查不出來是誰做的,少君且請寬懷,不必過憂。」

    「希望如此!」

    也不知是不是趙然的這句話起了作用,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郡糧被劫一案似乎成了件懸案。審配在元城、魏縣待了十來天,這兩個縣的豪強大族、惡少輕俠被他訊問了一個遍,卻一直沒有案件告破的消息傳出。六月底,荀貞好像是無奈地認可了這個事實,把審配召回了鄴縣。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5:50
31 名重徐州陳元龍

    審配乘車返回鄴縣,因他此次去元城、魏縣是受荀貞的委任,代表郡府去的,故隨行的車騎甚盛,在街上行人的避讓中,車駕馳至郡府。

    漢之制度,通常郡府有門亭長,主守衛府門之事。

    見審配歸來,門亭長遣門吏入府內報訊,自迎將上去,接審配下車。

    審配現為郡上計掾,上計掾乃郡之右職,是大部分郡吏爭相求為的,有漢一代,不知有多少的郡國上計掾通過入朝上計的機會而得到了朝中重臣的賞識,從而飛黃騰達,荀貞至郡,不任別人,獨任審配為此職,足見對審配的重視,同時,又因郡上計掾得以貴顯的機會遠比大部分的郡吏要多,也就是說,審配今為上計掾,很可能明、後年就高昇了,所以,儘管門亭長負責守衛府門,責任很重,地位很重要,可對審配這樣前途遠大的郡朝新貴也得巴結著點。

    審配下車入府,至正堂院外,迎面看見荀貞。

    卻是荀貞親出堂外,於院門相迎。

    審配大步過去,扶正冠帶,放正佩劍,撩起衣擺,將要下拜。

    荀貞上前兩步,一把將他攙住,笑道:「天氣暑熱,卿不辭辛苦,為郡查案,辛苦了!」

    這會兒已快七月,天氣炎熱,此時又正下午最熱時,驕陽似火。

    審配雖身著單衣,但在日頭底下坐了半天的車,額頭、身上儘是汗水,把衣服都溻濕了。

    「快入堂中,快入堂中。」

    堂中放的有冰,一入堂內,清涼撲面。

    荀貞、審配和隨從荀貞迎接審配的荀攸分主次落座。

    荀貞注意到審配汗水涔涔,笑道:「堂上無有外人,不必衣冠嚴整,可去冠帶,稍得清爽。」

    審配恭敬不如從命,當下取下頭上所戴之高冠,端端正正地放到席前的案上。

    荀貞瞧了眼他端端正正放到案上的高冠,心道:「審正南果然剛正。」

    看一個人,不但要看大節,也要看小節。

    從某種程度而言,小節比大節更重要。

    因為小節常見,而大節不常有,由是,為人上者,要想判斷一個人可用不可用,許多時候就需要通過他的小節來判斷。

    小節是一個人的日常習慣,除了些偽君子之外,多是下意識的舉動,換而言之,「小節」可以說是「大節」的基礎,一個平時小節正直的人,遇到需要他「大節」時,十之**他做出的選擇也是正直的。當然,也有不拘小節,然大節不糊塗的人,這是少數。

    堂外的下人呈上涼湯,等審配喝了兩口,暑熱略降之後,荀貞這才又開口笑道:「卿此去元城、魏縣,不足半月便查出了劫糧之人是誰,並及背後的指使者,何其神速。」

    荀貞開口說話時,審配就放下了湯椀,聽荀貞說完,他說道:「下吏有一事不明。」

    「可是不明白我為何叫你隱而不發?」

    「正是。下吏在元城查出背後指使之人是趙家子弟,證據確鑿,受趙家指使劫糧的那家元城豪強也寫了口供,供認了此事,明公卻為何令下吏不得聲張?並以減刑為交換,令下吏交代那家元城豪強也不許對外說?」

    「卿可是疑我收受了趙家的賄賂?」

    「明公入郡以來,先斬趙家在郡兵中之鷹犬,復逐郡府中親附趙家之群吏,又逐阿附趙家的梁期令,若說明公收受了趙家的賄賂,又或是說明公畏懼趙家之勢,下吏斷不敢信。」

    荀貞對審配日後的經歷略有瞭解,知他是個忠君的剛烈之臣,經過這些天的接觸,也看出他確是個剛直之臣,可誅趙是大事,稍有不慎就會打虎不成反被虎傷,故此在完全確定審配可以信賴之前,不打算將此事告與他知。

    荀貞因而笑道:「趙常侍為天子信愛,趙氏世居魏郡,根深葉茂。劫糧是重案,如案發,郡府移檄捕人,趙氏或會有抗命之舉,如此一來,郡中勢必會生波瀾。快到七月了,將值秋收,農者,乃一國之本,亦一郡之本,尤其魏郡被黃巾、於毒肆虐多年,郡府空虛,民缺衣食,今年的秋收就顯得更加重要了,我不想在這個時候別生旁枝,因令卿暫隱此事。」

    審配恍然大悟,說道:「原來如此!」

    「卿前在元城未歸時,上奏記言案情。我見卿在奏記中說:劫糧的不止有元城的那家豪強,並且還有數股元城、魏縣一帶的盜賊?」

    「不錯,正如明公所料,這件劫糧案的確是地方豪強與地方群盜聯手做下的。」

    「都是哪幾股盜賊參與了此案,卿可查清了?」

    「查清了。」

    「好,你待會兒寫一個名單,把他們渠帥的名字列一下,交給公達。」

    「明公是要?」

    「犯案的趙氏子弟現在不可動,但這幾股盜賊卻不能饒。」

    「諾。」

    審配在先前於元城給荀貞上的那道奏記裡痛斥了趙家的橫行不法,對趙家身為國朝權貴之族而卻行此劫郡糧之事非常地震驚和不滿。

    荀貞說完了正事,端起案前的茶椀小抿了兩口,回想起審配這道奏記裡說的那些話,心道:「趙家在魏郡根深蒂固,黨羽眾多,欲誅趙家,不可無魏郡人之助。審正南雖品性剛正,可捕拿兩個趙氏子弟與誅滅趙氏卻是性質截然不同的,不知他能否為我臂助?」

    荀貞有心試探一下審配的心意,遂從容地笑問道:「我聽說故太尉下邳陳公昔在魏郡為太守時,卿曾出仕郡朝?」

    「是的。」

    「不知其時所任何職?」

    「下吏才薄智淺,時年歲亦輕,蒙陳公不棄,備位充數為左集曹史。」

    每年,郡國需要向朝廷上計,諸縣也需要向本郡的郡朝上計,就像朝廷有專門管理上計的機構一樣,郡國也有類似的機構,即集曹。集曹有一掾二史,曹掾是長吏,次則右集曹史,再次為左集曹史,審配當時是集曹的第三把手。

    對此,荀貞其實早就知道了,這也是他辟用審配為上計掾的一個原因,他之所以此時問起這個話題,卻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是為了提起「陳球」這個話頭。

    順著審配的話風,荀貞喟然長嘆,收起笑容,轉以不樂。

    審配問道:「明公緣何嘆息?」

    「無它,唯忽有所感。」

    「下吏昧死敢問:明公所感何事?」

    荀貞嘆息再三,卻不肯說。

    審配起而拜之,說道:「可是下吏有做的不對的地方?」

    「無關卿事。」

    審配是個聰明人,明白了荀貞為何而感傷喟嘆,說道:「既非因下吏之故,然則明公忽起感傷,可是因為陳公?」

    荀貞長嘆一聲,按著膝蓋從席上站起,繞到案前,下至堂上,扶劍踱步,行到堂門,不看審配,遠望藍天白雲,說道:「陳公在順帝年間便為名臣,我少習本朝故事,聞其當年年未二十即被郡舉孝廉,稍遷為魏郡繁陽令,魏郡太守貪濁,遣督郵求賄諸縣,郡十五城,唯陳公不與之,太守怒而鞭撻督郵,欲令逐陳公,督郵不肯,說:『魏郡十五城,獨繁陽有異政,今受命逐之,將致議於天下矣』,太守乃止。

    「後為零陵太守,拒叛賊朱蓋、胡蘭等於城外,賊眾勢大,零陵下濕,編木為城,難以守備,時有掾吏請求他把妻子送出去,以避兵難,陳公怒道:『太守分國虎符,受任一邦,豈顧妻孥而沮國威乎?復言者斬!』守城十餘日,會中郎將度尚將救兵至,陳公與共斬朱蓋等。

    「這樣一個清正、忠烈的人,最終卻慘死獄中,可嘆可惜。」

    荀貞轉過身,覷視審配面色,見他面現悲憤。

    審配說道:「配每思陳公音容,常夜不能眠。陳公之死,實為天下之冤!」

    荀貞見他欲言又止,問道:「卿有何難言之語?」

    審配看了眼坐在側席上的荀攸,又向堂外看了眼,慨然地說道:「設若無陳公,便無配之今日,只惜配蹉跎至今,人微職小,不能為陳公報此大仇。」

    「陳公之仇,乃是當朝常侍,卿不怕麼?」

    「為人臣下,當盡忠君事。配為陳公故吏,陳公便是配之故君,為君復仇,臣子本分,何懼之有?」

    荀貞和荀攸對視了一眼。荀貞暗暗點頭,心道:「有審正南此一句話,假以時日,此人便可用以誅趙。」轉回話頭,不復再說陳球,回到案後坐下,問審配道,「我聞陳公之弟有一孫,名叫陳登,字元龍,少有高名,為徐州所重,卿可識此人?」

    「陳元龍名重徐州,下吏久聞之,不過下吏和他沒見過,只與他的父親見過。」

    陳登的父親名陳珪,字漢瑜。

    「噢?卿與陳登之父相識?」

    「陳漢瑜早年從陳公居洛陽,下吏有次去洛陽遊歷訪友,時陳公在朝中為廷尉,下吏往去拜謁,在陳公家中有緣得見陳公諸子與陳漢瑜。」

    下邳陳氏是徐州的一個冠族大姓,累世衣冠。

    如陳球,他的父親仕至廣漢太守,陳球本人則年未二十即被郡中舉為孝廉,沒多久就出為一縣之長吏,且不是小縣的縣長,而是直接出任大縣的縣令,這很少見,復辟公府,又被舉高第,隨之被拜侍御史,繼而因太尉楊賜之舉薦而出任為零陵太守,成為了二千石的重臣,仕途非常通順,這其中固有他本人才能出眾之故,與他家族的「歷世著名」也有很大的關係。

    又如陳球的長子、陳珪的從兄弟陳瑀,也是早早地就被郡舉孝廉,繼辟公府,隨之出為洛陽市長,「市長」相當於郡的「市掾」,主集市,因為洛陽是京都,人口繁多,商賈雲集,市也比郡國的市大,所以市的規格也比郡國高,大市之長吏稱市令,小一點的市之長吏稱市長,市令秩千石,市長秩四百石,與縣令、縣長的祿秩相仿,從此可以看出,陳瑀的仕途之路與他父親幾乎一模一樣,要非陳球因謀誅宦官而下獄身死,陳瑀現在說不定也是一郡太守了。

    「陳漢瑜之名,我亦嘗聞,卿既與他相識,必知其人之才,不知如何?」

    「盛名之下無虛士也,雄言善辯,有蘇張之舌,膽雄高志,有遠見之能。下吏聽洛陽的友人說,袁公路深重其才,常對人言:陳漢瑜,徐州之偉器也。」

    「袁公路?可是袁術?」

    「正此人也。」

    「他兩人相識?」

    「袁公路與漢瑜俱公族子弟,同居洛陽,少共交遊。」

    公族子弟即三公的子弟。

    這倒是荀貞不知道的,荀貞點頭說道:「原來如此!」

    和寒門子弟比起來,世仕二千石的冠族著姓家的子弟天生就佔便宜,入仕早,陞遷快,交遊的朋友也都是顯貴家族的子弟,毋庸置疑,比起寒門子弟,他們在仕途上的機會會多得多。

    閒談了會兒陳珪、陳登父子,審配微露倦色,荀貞體貼人意,說道:「卿這些天辛苦了,又趕了這麼遠的路回來,且回舍中好好休息休息,給你放兩天假。」

    審配拜謝,一絲不苟地把頭冠戴上系好,半彎著腰倒退出堂。

    等他遠去,荀攸笑道:「審正南有剛烈氣,是個忠直之臣,此人可用之也。」

    「先不急,等過了秋收、秋種,等我把郡賊曹、決曹和鄴縣縣寺控入手中後,再尋機徐徐與他言說誅趙之事。」

    要想誅趙,有幾個重點部門必須先要控制在手中。

    一個是郡賊曹,此曹主盜賊事,捕人拿人用的著此曹。

    一個是郡決曹,此曹主決獄、斷獄、用法,審判的時候用的著此曹。

    一個是鄴縣縣寺,趙氏是鄴縣土著,而且郡府就在鄴縣,要想誅趙,繞不開鄴縣。

    此外,郡兵曹也是需要控制在手中的,不過荀貞已經先把趙家在郡兵的鷹犬除掉,接著又借平定了於毒之亂的機會,把郡兵悉數調出鄴縣,分別屯駐在了各地,如今駐紮在鄴縣的已全是他的義從,這個曹可以不用過多地考慮了。

    郡賊曹、郡決曹和鄴縣縣寺三者之中,最難辦的是鄴縣縣寺。

    依時下之慣例,郡縣屬吏多用本地人,鄴縣縣寺裡的屬吏不少都是趙家的子弟、姻親,要想把鄴縣縣寺控握在手中很不容易。

    荀貞到現在也還沒有想出一個好的辦法。

    不過此事不用急,反正他剛到魏郡就職不久,短時間內不會別遷外地,有足夠的時間容他慢慢想辦法,在此之前,眼下的當務之急是秋收、秋種和屯田。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5:52
32 國家棟樑傅南容

    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

    很快,七月來到。

    荀貞數次召郡府吏員朝會,商議安排秋收之事。

    他任命了一個在行縣中辟除的郡東某縣的士子為西部勸農掾,命之與東部勸農掾康規出郡,分去西、東,各行部內的諸縣,檢查各縣對秋收的諸項準備工作。

    為了確保各縣的秋收準備工作不會出現紕漏,荀貞又傳檄給陳褒、劉備等各縣的縣令長、守令長,嚴令他們必須要做好妥善完全的準備,同時傳檄給文聘、何儀等,命他們加大剿賊力度,務必要保證各縣將要成熟的麥子不會受到盜賊的搶奪、損壞。

    就像荀貞說的,農事是一國之本,也是一郡之本。這是他上任魏郡太守之後的第一次秋收,不但事關郡內百姓的口糧,而且也關係到他明年的考課。他現在還只是「試守魏郡」,還不是正式的魏郡太守,如果明年考課不合格,那麼他這個太守也別想再幹下去了。

    所以,他對此次秋收非常重視。

    經由前不久的行縣,他對魏郡今年的收成會如何已有了一個大概的瞭解。

    如鄴縣、梁期、館陶等幾個沒有被於毒佔據過的縣,儘管也受到了賊亂的影響,戶口減少、荒田增多,收成肯定大不如往年太平時,但較之魏、內黃等這幾個被於毒佔據過的縣,整體情況還是要好得多。

    魏、內黃這幾個縣不止戶口減少得嚴重,也不止荒田的情況比鄴、梁期等縣嚴重,於毒的部眾對麥田的人為破壞也很嚴重,——於毒部曲最盛時達萬餘人,糧食不夠吃,他們就去割沒成熟的麥子,大片大片的麥田因此被毀壞。

    綜合全郡諸縣的狀況,可以預見,最多到明年早春,郡中就會出現大面積的饑荒。

    可以這麼說,即使在此次秋收中,一粒糧食都沒有浪費,魏郡缺糧的情況依然非常嚴峻。

    糧不足,菜來補。

    荀貞採納了郡吏的意見,又制定了一條農業方面的教令。

    七月正是種植蔥、蒜、蕪菁等菜的時候。

    他檄令各縣必須督促民戶及時種植蕪菁,並及蒜、蔥,並效仿前漢宣帝時的名臣龔遂,規定了這幾種菜的具體種植畝數,要求各家各戶必須種夠蒜、蔥若干本,種夠蕪菁若干畝。

    蒜與蔥是民家常用的調味原料,尤其蔥,與韭、葵等菜合稱「五菜」,是最重要的五種蔬菜之一,不可或缺。至於蕪菁,在當下也是一種普遍種植的蔬菜,這種菜有個好處:夏種冬收。

    蒜、蔥是調料,倒也罷了,有了蕪菁,加上之前五月時荀貞採納荀攸、王淙、康規等的建議,命各縣大規模種植的大豆,今年冬天、明年春天會出現的饑荒應該可以得到不少緩解。

    大豆可以春種,也可以夏種。此物古稱為菽,乃是五穀之一,漢以後始稱大豆。

    這種農作物有個極大的好處,那就是可以救荒。

    首先,它成熟很快,種下三個月多點就能收穫。其次,營養豐富,荒年時搗碎,與野菜、樹葉摻和在一起,可作百姓充飢的主糧,此外,它的葉子古稱「藿」,鮮葉和乾葉都是普通百姓的常菜,果實與葉皆可食。前漢汜勝之在他寫的農書《汜勝之書》裡邊說:「大豆保歲為易,宜古之所以備凶年也」,因而倡導「謹計家口數,種大豆,率人五畝,此田之本也」。

    五月種下的大豆,等到九月即可收穫。

    有了大豆、蕪菁,糧不足的壓力可得稍微之減輕。

    荀貞從入仕起,除了早年治過一個小小的西鄉,大多數時候要麼是為郡督郵,督察各縣吏員,要麼是主兵事,征戰沙場,對民事不太熟悉,雖然去年在趙郡,從當時的趙相劉衡那裡學到了不少治民、治郡的東西,可紙上得來終覺淺,落到實處,總覺得還是欠缺經驗。

    就這麼幾件事,忙了他好幾天。

    他感嘆地對荀攸說道:「老子云:『治大國若烹小鮮』,昔讀書至此,自以為明此句之意,而今方知如欲『若烹小鮮』,何其難也!治一郡尚且如此,況乎一國?」

    人生而不同,各有其材,有的擅軍事,有的擅謀略,有的擅政事,有的擅得人。

    荀貞在軍事方面可能有些天分,所以從他起兵以來,常勝少敗,在得人方面他能夠克己下士,推心置腹,得人效忠,也可能有點天分,但他在政事方面卻有不足。

    荀攸在這方面也不太擅長,他更擅長謀略,但荀氏族中有一人擅長政事。

    荀攸笑道:「惜乎文若仕於潁川郡朝。文若如在,明公就不會有此煩憂了!」

    荀彧密靜有思,在年少時就被何顒贊為是「王佐才也」,較之荀攸,他不僅亦有謀略,而且因為性格沉穩、思慮周密,也有行政之能。

    說起荀彧,荀貞頗是想念,乃提筆修書,寫信一封,遣人送去陽翟,訴說對他的相思之情。

    兩個勸農掾、兩個督郵、幾個戶曹吏員先後出郡,巡行諸縣。

    一片繁忙的秋收準備、督促各縣種植諸菜中,何顒來了封信。

    在信中,何顒問了荀貞的近況,說朝中已經接到了他「平定於毒」的報捷奏書,並說會與袁紹等人盡力給荀貞爭取封賞。

    在信末,何顒提到了兩件朝中的人事變遷。

    卻是在上個月,趙忠被罷車騎將軍,傅燮出為涼州漢陽太守。

    荀貞讀信至此,既喜又訝。

    喜的是趙忠被免職,免職雖對趙忠之權勢無傷,但沒了車騎將軍的頭銜至少比有這個頭銜強。

    趙忠這個車騎將軍的職銜是在今年二月時得到的,也就是荀貞上任魏郡時。車騎將軍本是奉旨討邊章、韓遂的張溫,今年二月,朝廷拜張溫為太尉,以趙忠代為車騎將軍。

    訝的是傅燮會被朝中任為漢陽太守。

    要知,傅燮此人才能出眾,早在前年平黃巾時荀貞就知道了他的才能,對他很是佩服。

    要非因為傅燮得罪了宦官,被趙忠進以讒言,以其戰功在戰後本該被封侯的,——這一點倒是和荀貞一樣,以荀貞的出身、戰功,戰後本也應該封侯的,卻因他此前在潁川捕拿張直,得罪了張讓,最終和傅燮一樣而未得封。

    戰後,傅燮和荀貞一樣出任郡之武職,只是荀貞留在了冀州為趙中尉,而他則遠去了安定當都尉,不過,他畢竟是出身衣冠大姓,當了沒多久都尉就被徵入朝中,拜為議郎。

    議郎是郎官中最貴者,秩祿最高,多由耆儒名士選任,是參議顧問之職。漢家制度,朝廷每有大事,例詔議郎與將軍、中二千石、二千石、諸大夫、博士會議。

    議郎如補為吏,留在朝中的或為博士、或為尚書、或為將軍和九卿的屬吏、或為侍中、或為將作大匠,外放州郡的或為縣令、或為刺史、或為郡國守相、屬國都尉。

    這幾個吏職裡邊,自是將作大匠最高,郡國守相、侍中、屬國都尉次之,尚書再次之。

    傅燮被拜為漢陽太守,看似不低,是「高補」,可漢陽地處涼州,屬於邊郡,並且涼州正鬧兵亂,很危險,以傅燮的家世、才幹,這個任命等同是懲罰性質的。

    朝中為何給傅燮了這麼一個任命,莫非又是宦官搗的鬼?

    荀貞往下讀,果然如他所料。

    何顒在信中寫道:「今年二月,趙忠為車騎將軍,詔書令他論討黃巾之功,執金吾甄舉等對他說:『傅南容前在東軍,有功不侯,故天下失望。今將軍親當重任,宜進賢理屈,以副眾心。』趙忠納其言,遣弟城門校尉趙延致慇勤。趙延對傅南容說:『南容少答我常侍,萬戶侯不足得也。』傅南容正色拒之曰:『遇與不遇,命也;有功不論,時也。傅燮豈求私賞哉!』

    「傅南容從軍擊黃巾前,曾上書朝中,抨擊宦官,趙忠本就銜恨,聞此言,愈懷恨,然憚南容之名,不敢加害。南容為議郎,耿直敢言,權貴多疾之。由此之故,出為漢陽太守。」

    荀貞掩信長嘆,對荀攸說道:「傅南容剛壯之臣、國家棟樑,無南容,則涼州或失!如此人才,非但不顯擢以示朝廷之用賢良,反遭此待遇,何其不公。先,傅南容有功不侯,天下失望,今出為漢陽太守,恐天下將愈失望。」

    「無南容,則涼州或失」,荀貞說的是發生在邊章、韓遂生亂後的一件事。

    邊章、韓遂生亂之後,時為司徒的崔烈因為近年兵亂不斷,役賦無已之故,以為宜棄涼州。傅燮堅決反對,在朝中為此召開的議事會上厲聲說道:「斬司徒,天下乃安。」被尚書郎楊贊奏廷辱大臣,今天子召而問之,傅燮對道:「今涼州天下要沖,國家籓衛。若使左衽之虜得居此地,士勁甲堅,因以為亂,此天下之至慮,社稷之深憂也。崔烈如不知此理,是極蔽也;如知此理而還說棄涼州,是不忠也。」今天子以為然,遂有張溫統兵擊邊章、韓遂之事。

    當年從皇甫嵩擊黃巾時,荀貞在軍中認識了不少各地的士子、俊傑,而在這麼多的士子、俊傑中,他認為傅燮是最有才能的一個,對傅燮的佩服尚在孫堅之上。孫堅說不好聽點只是一個武夫,在軍事上很有才能,其人之驍勇猛鷙少有人能及,可若較之大局觀,孫堅遜於傅燮。

    這樣一個難得的人傑,卻因趙忠之故,被朝廷派去正在兵亂、十分危險的涼州當太守。

    固然傅燮是涼州人,熟人情地理,又有軍略,可他這樣有大局觀、正直敢言、不畏權貴的人更適合留在朝中,不留朝中而去戰亂的邊郡當太守,此絕非朝廷該有的惜才、用才之舉。

    荀貞對傅燮的瞭解很少,不知他後來的經歷,當此之時,也只能聊以自慰地對荀攸說道:「南容壯勇知兵,今為漢陽太守,必能得展其材,望他能在漢陽再立軍功,早日被朝廷征回。」

    荀攸看了下何顒的信,對何顒在信中提及的「會和袁紹等盡力為荀貞爭取封賞」一事很感興趣,笑對荀貞說道:「明公從皇甫公擊黃巾,功高當封,而未得封;繼為趙中尉,平趙山賊,擊張牛角、張飛燕,救鉅鹿,功最多,捷報至朝中,雖得遷魏太守,然又未得封;今為魏太守,至郡旬月間即平於毒,安定全郡,如論軍功,實州郡少有,不知此次,明公能否得封?」

    此次如能得封為侯當然很好,如不能,荀貞也不在意。

    如果是在太平時代被封個侯,可以光宗耀祖,身份尊貴,可亂世馬上就要來了,就算被封個侯又有何用?侯與王一樣,都是只有吃封地的租稅之權,沒有治民、治地之權,對荀貞這個從後世穿越而來、對爵位不很敏感的人來說,這只是個虛名,他對此並不很看重。

    因此,對荀攸之言,他一笑了之。

    七月是一個繁忙的月份。

    從荀貞上任魏郡以來,郡府裡從來沒有像這個月這麼忙過。

    既忙秋收、種菜,又忙重建學校。

    荀貞本是想趕在秋收之前,等東郡的第一批糧食一運到就開始重建學校的,結果這第一批專為重建學校而買的糧食被劫了,以至拖延到了現在還沒能著手,過了這個月就是八月,依漢之俗例,八月暑退,是童子入小學之時,此事不能再拖了。

    在確定東郡的第二批糧食已經裝車,用不了多久即可運到魏郡後,荀貞決定開始著手重建。

    秋收即將到來,各家各戶又奉荀貞之教令,忙著種植蕪菁等菜,是不能再從百姓裡抽調勞役了,不過沒關係,縣外營中現有大批的於毒降卒,經過這麼段時間,許仲、荀成等人已將這些降卒重編得差不多了,其中之老弱盡皆沙汰,凡在諸縣犯下有血案,罪大惡極的悉數梟首,得餘下之精壯共計六千餘,連帶這些精壯的家眷,合計九千餘人,分編成了九部。

    荀貞傳下令去,命其中六部次第先開去郡南選定的屯田地,分居諸縣,由江禽等負責指揮、安頓,郡南所選之地不足以供九千餘人屯種,荀貞另外在梁期、曲梁、斥丘諸縣選、租了些地,用來安置其餘的三部降卒,這三部降卒先不用去,暫歸尚正調度,用來重建諸縣鄉學校。

    於毒自降荀貞,一直不得任用,雖得荀貞寬待,食用不缺,然卻難免不安,唯恐荀貞秋後算賬,把他給咔嚓了,因此在聽說了這件事後毛遂自薦、前來請纓,說願為尚正輔,為重建學校一事出些力氣。

    三部降卒就是三千人,荀貞不可能放心再讓於毒去和他們接觸,笑對於毒說道:「修學之事,非君所知,君且居家,含飴弄子。」

    本朝章帝初年,馬太后臨朝,對章帝說:如陰陽調和,邊境清靜,你就可以做你想做的事,而我則含飴弄孫,不會再關心朝政了。老年人含飴弄孫,這是正常的,於毒正當壯年,且曾為萬餘賊寇之渠帥,荀貞卻讓他去含飴弄子,這未免有點令人好笑,這卻是因為近些日來,秋收、屯田和重建學校的諸項準備工作和種菜之事均進展順利,荀貞心情舒暢,因把這個典故搬來此處,將「含飴弄孫」改成「含飴弄子」,乃是有調笑於毒之意。

    可惜於毒不識文字,對本朝典故更是不知,而他昔日帳下的那些謀士,要麼在他兵敗後逃亡去了,要麼如那個曾數次「恭喜將軍、賀喜將軍」的謀士一樣死在了內黃亂中,如今也無人有能力告訴他荀貞此典之來路,聞言之後,只諾諾而已,對荀貞的調笑之意絲毫不知。

    見他呆呆愣愣的,荀貞覺得無趣,直言說道:「君求為主簿輔,想參與重建學校,是心存不軌,還是因心懷憂懼?」

    於毒嚇了一跳,忙拜倒在地,叩頭不止,顫聲說道:「小人侵害郡中,罪當萬死,得明公不殺,已是感激涕零,怎敢還存不軌不圖?況明公神威,郡縣懾服,小人又怎敢存不軌之圖?」

    「如此,你是懷有憂懼,怕我殺你?」

    於毒不敢回答,伏地叩首。

    「郡雖少糧,不缺你一家之食。你如肯聽我的話,安居在家,便無需懼刑罰之誅。」

    於毒應諾,倒退出堂。

    待至堂下,七月酷暑之天,被微風一吹,他竟覺遍體生涼,卻是剛才不覺出了一身冷汗。

    於毒和李瓊不同。

    李瓊是於毒軍中的一個渠帥,部曲不是很多,被荀貞裁、分之後,現今更少,直屬李瓊統帶的只有四百人,用李瓊為吏,既不必擔憂他會再反,而且能降低於毒在降卒中的威望,並且還可以給降卒一個好的示範作用,只要好好幹,也許就能像李瓊似的出仕為吏,至不濟,也不必擔憂無故被殺。

    於毒和何儀、李驤、黃髯這幾個黃巾降將也不同。

    何儀等人降荀貞很久了,起初部曲均不多,後得了荀貞的信任,這才或主一營,或出仕地方。

    因此,荀貞可以用李瓊,可以用何儀、李驤、黃髯,現在卻不能用於毒。

    打發走了於毒,荀貞叫來程嘉,吩咐他道:「卿平日無事時,可多去於毒家中,一來察其言行,二來寬解其憂懼。」

    程嘉應諾。

    這日荀貞散朝,回到後宅,見婢女們或捧衣物、或捧簡書,忙忙碌碌地在廊上穿梭不停,召來一婢問之。

    這婢女恭敬地答道:「奉女君令,整理衣物、書,以備明日曝曬。」

    荀貞這才恍然,又要到七夕了。

    曝曬衣物、曝書,此皆七夕之風俗。回想去年七夕,時任趙相的劉衡置酒擺宴,召國中諸吏登高齊聚,歡飲達旦。當夜的情景歷歷在目,彷彿昨日,而不知不覺間,一年已經過去了。

    魏郡剛剛經過大亂,荀貞才在郡中提倡節儉,今年的七夕是不能如去年劉衡那樣大擺酒筵了,不過,細想起來,荀貞和許仲、荀成、辛璦、劉鄧等人已有許久不曾痛飲,卻是可趁此機會,把他們召入城中,擺一個小的家宴。

    說辦就辦,荀貞即令典韋、原中卿、左伯侯遣人出城,喚許仲等人明晚來宅中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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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鸞鳳擇良木而棲

    荀貞預備大用審配,故此七夕這晚的家宴,打算把他也叫來。

    七夕的中午,荀貞想起了此事,因叫岑竦去找審配,將此事告之與他。

    過了許久,岑竦回來覆命。

    「下、下吏已告訴了審掾。」

    岑竦這個人在軍、政、法等各方面雖然都沒有什麼特殊的才幹,口齒亦不伶俐,有結巴之疾,可勝在忠孝,能夠為君上保密,而且從小就學儒家典籍,處理些日常的公文、私信還是沒有問題的,故在宣康、李博等人陸續外放之後,荀貞擢用他接任了宣康之職,現為郡府主記室。

    「噢,……卿為何面色古怪?」

    「審、審掾不在曹院,下吏在吏、吏舍中找到了他……。」

    「……然後呢?」

    岑竦憋得滿臉通紅,半晌才憋出來:「然、然、然後,下吏在吏、吏、吏……。」

    「吏舍。」

    「……對,在吏舍裡見、見到了一樁奇、奇、奇……。」

    「奇事?」

    岑竦平時說話沒這麼結巴,可能是因為此時太過驚奇,導致情緒「激動」,以至結巴的程度較之平時顯得嚴重了一點,聽得荀貞替他說出「奇事」二字,他如釋重負,連連點頭。

    「是何奇事?」

    岑竦整理了下情緒,把驚訝的情緒略微安撫下去了些,回答說道:「下、下吏見有一人,坦、坦腹舍院。」

    此時正當午時,一天中最熱的時候,無緣無故為何坦腹躺在院中?荀貞問道:「卻是為何?」

    「下、下吏問之,其人自、自言是在曬書。」

    曬衣、曬書,這是七夕的風俗。即便是在郡縣的吏舍裡邊,每到這一天,郡縣的吏員們也會把自己的書拿出來,放到日頭底下曝曬。這種風俗本意是為了防黴、除蟲,可隨著時間之推移,慢慢地就變了味道,成了一些富貴人家借此競相炫富、炫書的機會。

    荀貞前世讀過《世說新語》,記得書中記載了兩個有關七夕曬衣、曬書的故事。

    一個是阮籍的侄子阮鹹的故事。阮氏聚族而居,居路北的諸阮皆富,居路南的諸阮皆貧。阮咸居路南,家裡很貧困。七夕這天,北阮盛曬衣,皆紗羅錦綺,阮咸遂在院中豎了一根高高的竹竿,把自家用尋常粗布做成的犢鼻褲拿出來,掛到上邊。犢鼻褲相當於後世的大褲頭,很短,長不及膝,是秦漢魏晉時窮人常穿的衣物。院外路過的人看到此景,有的就很奇怪,問他為何將此物掛於院中,還掛得那麼高,他回答說道:「未能免俗,姑且如此吧。」

    一個是東晉名士郝隆的故事。還是七夕這天,大中午的,郝隆坦腹仰臥,人問其故,他回答說道:「我曬書」。

    阮咸為人曠放,不拘禮法,多才多藝,郝隆無書不讀,詼諧幽默,有博學之名,此二人皆一時之俊傑。荀貞卻沒想到,在他郡府的吏舍裡居然會有一人和後世的郝隆一樣,也做出七夕曬書這種趣事來,啞然失笑,說道:「倒是個妙人!此人是何姓名?」

    「其、其人自稱欒固,內、內黃人也。」

    「原來是他?」

    荀貞早前曾令各縣舉薦人才,充實郡朝,欒固當時在舉薦之列,是被內黃縣舉薦來的。荀貞對此人的印象很深刻,一是因此人相貌魁梧,荀貞帳下勇士雲集,可身長過八尺的卻也不多,而此人身長足八尺有餘,十分壯健,二是因此人的出身,他是內黃欒巴的從孫。

    欒巴是魏郡,甚至整個帝國,甚至可以說,是從古到今罕見的一個奇人。

    奇在兩個地方。此人本是宦官,順帝時給事宮中,後「陽氣通暢」,也就是「還陽」了,那話兒又長出來了,遂白上乞退,外放為吏,此是身奇。他本是宦官,可卻好讀儒家經典,在宮中時不與諸常侍交往,以士人自居,外放為吏後,與黨人、名士交往甚密,此為志奇。

    最終因誅宦不成,在今天子初年,欒巴和竇武、陳蕃等同被治罪。

    他運氣好一點,沒有立刻被殺,而是被貶為永昌太守,但他沒去上任,以功自劾,辭病不行,上書極諫,為陳蕃、竇武喊冤,激怒了今天子,被收付廷尉。從順帝起,他歷經順、沖、質、桓和今天子五朝,乃是元老大臣,正如李廣不肯受辱於獄中的刀筆吏,他亦不肯,遂自殺。

    兩漢之世,像欒巴這樣身在宮中,卻與權宦不交接,而自居士人的宦官有不少,可像他這樣本是宦官,後卻陽氣通暢的唯他一人。因此天下皆傳言,說欒巴善道術。

    荀貞對此自是不信的,兩漢之閹割與後世不同,不去睾丸,只去其器,大約就是因此之故,欒巴才會陽氣通暢的,可能他的再生能力比較強。

    不過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細節,對欒固曬書之舉,荀貞本就覺得有趣,聞得他是欒巴之從孫,更有興趣了,心道:「欒巴因誅宦而死,我聞其子欒賀亦清正之人,雖名未入黨人之列,然與諸宦亦不交接,不知欒固其人如何?」如果欒固也是個清正之人,那麼就可視其才而一用。

    想到此處,荀貞說道:「卿可再去吏舍,把他召來。」

    岑竦應諾,離堂出院。

    這次他去了不多時,即帶了一人歸來。

    這人跟在岑竦後邊登堂入室,下拜行禮。

    待他起身,荀貞舉目看去,見此人大鼻長鬚,身長八尺餘,體格健碩,正是欒固。

    荀貞吩咐他與岑竦落座,笑問他道:「吾聞卿於吏舍庭中坦腹日下,不知是為何故?」

    「下吏家貧,無有書,今七夕,舍中諸僚皆曬書,下吏無書可曬,遂坦腹臥庭。」

    「無書曬而坦腹中庭,可是在曬腹中之書?」

    「正是。」

    「卿所治何經?」

    「下吏所治,乃《詩》。」

    「師從何師?」

    「師從本郡耆儒王公。」

    「王公」是魏郡的一個大儒,多年前已經過世了。

    「王公之名,我在趙郡時就曾聞聽過。卿既學的王公家法,想必對《詩》必有造詣。」

    「不敢說州郡第一,然較之郡府群吏,如言《詩》,下吏一馬當先。」

    荀貞笑道:「我讀《詩》,有一疑問,存之久矣,不知卿可否教我?」

    「請明公示下。」

    「《詩》三百,緣何《關雎》居篇首?」

    《詩經》乃五經之一,是儒家的重要典籍,孔子卻為何把寫男女之情的《關雎》放在此書第一篇的位置?這是一個老問題了,很多人在學《詩》時都問過這個問題。這個問題沒有標準答案,有人回答說是因孔子重視夫妻倫理,有人回答說是因「思無邪」,等等,很多種回答。

    欒固答道:「少年好色,夫子欲以此誘少年學《詩》耳。」

    荀貞楞了下,放聲大笑,說道:「卿真妙人也。」

    堂下陪坐的岑竦面色不快,他是個忠孝本分的人,不喜歡欒固這種「不尊重」典籍的態度。

    荀貞打量欒固,說道:「卿體態雄偉,可曾學過騎射、擊劍?」

    欒固身上穿的這套郡府發下的吏服是他唯一能夠穿得出去的衣服,平時連件換洗的衣物都沒有,可見其家貧程度,不過劍為君子武備,身為郡府吏員,代表的是國家、郡朝的威嚴,需要注意儀表,他倒是也有劍一柄的。剛才入堂時,他把劍交給了典韋,留在了堂外。

    他回答說道:「下吏師王公文武兼備,下吏嘗從王公學了三年擊劍。」

    「卿現為郡朝何職?」

    「下吏現為法曹書佐。」

    郡法曹,主「郵驛科程事」,是負責管理郡中郵傳驛站的一個機構。這個機構比不上戶曹、賊曹權重,也比不上倉曹、市曹有油水,但比時曹這類雖貴重然卻清如水的「清貴」之曹還是要強上很多的,也是能搞來點油水的,只是欒固剛到郡朝任職不久,又只是個書佐,位卑人微,想來便是有油水也沒他的份兒,書佐是斗食小吏,他本就家貧,又無油水,寓居郡治,開銷不小,生活難免就會更加窘困,也難怪今天吏舍裡的吏員們都在曬書,他卻無一書可曬。

    「前賊曹掾傲上無禮,我斥逐之,今賊曹缺掾,我意以卿守賊曹掾,卿意如何?」

    因為郡賊曹、決曹關係到荀貞誅趙的大事,所以這兩個曹的曹掾至今缺人,是郡府諸曹裡唯二兩個自前曹掾被逐走後、到現在還沒有曹掾上任的曹。

    之所以不直接任用欒固為賊曹掾,而是先用他「試守賊曹掾」,卻還是為了謹慎起見。

    畢竟荀貞現在對欒固瞭解不多,雖喜其詼諧、壯健,欒固本人也可算是黨人之後,然欒固到底本性如何尚且不知,故此先試之,若如意,便轉為正式,若不如意,便換人。

    欒固離席至堂中,伏拜說道:「明公所命,固豈敢辭?」他抬頭看了看荀貞,頓了下,接著說道,「唯有一事,讓固為難。」

    「何事?」

    「領受明公檄令容易,上任卻難。」

    「為何?」

    「郡賊曹,備盜賊之曹也,此郡之武曹,固今為曹掾,不可無劍。」

    「卿方才入堂時,不是曾解劍?難道那柄劍是借來的?」

    「倒非借來的,只是有礙觀瞻,恐有損郡朝威儀。」

    荀貞叫典韋把欒固的劍拿來。

    典韋捧劍入堂,將之放到荀貞案上。

    荀貞觀之:只見此劍寒酸非常,劍柄是木頭的,沒有任何裝飾,只用粗布裹了幾圈,劍鞘也是木頭的,由兩片長木相對構成,外用麻繩纏繞固定。

    荀貞小心翼翼地抽劍出鞘,小心又小心,總算沒把劍鞘弄壞,拿劍在手,只覺極輕,晃了兩晃,劍身打顫,試往案上劈砍,案上連一點痕跡都沒留下,與其說是利劍,不如說是鐵片。

    典韋強忍住笑,把臉扭去一邊。

    岑竦也是出身寒門,見欒固之劍如此寒酸,想起了自家的往日,對他本是去了兩分不喜,然見他以郡書佐之身被荀貞超遷為郡守賊曹掾,卻無有一句感謝之話,反而立刻就公然在堂上向荀貞求劍,不由對他又多了兩分不喜。

    欒固卻是坦然自若,毫無難為情之色。

    荀貞嘆道:「不意卿清貧至此!」把他的劍還入鞘中,解下自家佩劍,下到堂上,親手贈送給他,說道,「我用我劍換卿之劍。」

    欒固卻不肯,說道:「固斗膽,請明公將固劍還固。」

    「為何?」

    「固要將之掛在舍中壁上,以時刻提醒固不可忘昨日之貧賤,不可忘明公之恩擢。」

    聽到他此句,岑竦面色略微轉和。

    典韋把欒固的劍拿來,遞給他。欒固將兩把劍分別插入左、右腰中,為了表示對荀貞的尊敬,把荀貞賜給他的劍插到了右邊的腰帶裡。

    荀貞問岑竦:「郡府吏中,清貧如欒卿者,可有幾何?」

    岑竦是主記室,不是郡功曹,不主人事,對此不知。欒固代為答道:「如固一日一餐、無衣可換、劍不足用者,無一人,一日二餐、衣舊劍鏽者,頗有人。」

    兩漢之世,普通百姓通常一日二餐,富貴人家則一日三餐或更多。郡府吏員多是出自地方大族,一日二餐的在其中就是貧困的了。

    「叔敬,你為我書檄一道,就說『今因欒卿,我方知郡府吏中竟有清貧缺衣食至是者,此我之過也』,寫好後,給功曹王淙,命他把郡府吏中缺衣食的統計出一個名簿來,從我的俸祿裡每月分別支錢若干與之。」

    岑竦應諾。

    荀貞又命堂外的原中卿、左伯侯取來錢、帛數盤,賜給欒固。

    先是把欒固從郡書佐一下擢到郡守賊曹掾,接著把自己的佩劍賜給他,又賜給他錢帛,並且在寫給王淙的檄文裡還特地把欒固的名字提出,把每月救濟困窮郡吏的起因歸功於他,就這麼短短的一會兒,對欒固而言,「祿」、「利」、「名」就全來了。

    欒固當面在堂上沒說什麼,辭別荀貞出堂,回到吏舍中,對兩個好友說道:「鸞鳳擇木而棲,固何幸也,得遇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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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飛蠅逐路廁之臭

    是夜,許仲、荀成、辛璦、劉鄧、趙雲等人與荀攸、岑竦、程嘉、審配等人,並及徐福、許季等少年,齊至郡府後宅。

    陳芷早為荀貞備下酒席。眾人入座,共飲堂中。

    荀貞今雖為二千石,然在與許仲、劉鄧等西鄉舊人宴飲時卻一如昔日,半點架子也無。

    酒至酣處,荀貞主動起身旋舞,邀人起舞,應諸人之請,復又彈案長歌,辛璦伴奏,劉鄧、趙雲舞劍。

    歡飲至宵中,方才散席。

    城中宵禁,荀貞不許諸人違禁出城,留諸人在郡府住了一晚。

    次日早上,許仲等人陸續告退,或高高興興地返回營去,或精神抖擻地去院曹上值。

    郡縣的屬吏們是上值五天,休沐一天,郡守、縣令長作為長吏,朝廷對之沒有硬性的要求,勤政的可以三天一視事,懶散些的可以五天一視事,或者索性不理事,把郡縣事全委託給功曹等吏也可以,如宗資、成瑨兩人在任汝南太守、南陽太守時就把政事悉數委給了各自的功曹范滂、岑晊,因而得了「汝南太守范孟傅,南陽宗資主畫諾;南陽太守岑公孝,弘農成瑨但坐嘯」之謠。

    荀貞此前沒有過治理一郡的經驗,他連一個縣都沒治理過,自知不足,因此十分勤政,忙的時候每天都上朝,不忙的時候也兩三天一朝。

    昨晚喝了不少酒,今早起來有點宿醉頭疼,遲婢奉上解酒湯,唐兒打來溫水,陳芷親手幫他梳整好髮髻,裹上幘巾,荀貞洗漱、暖額、飲湯之後,頭疼稍解,藉著還湯椀給遲婢之機,輕拍了兩下她的玉手,笑道:「昨夜勞累阿蟜了。」

    昨晚,荀貞醉後是在遲婢屋中住的,吐的一地狼藉,把遲婢折騰得不輕。

    遲婢心疼荀貞的身體,埋怨地說道:「天越來越熱,酒亦熱性,為身體計,君以後還是少飲為好。」

    「有的酒不飲不行啊!」見遲婢柳眉微蹙,荀貞笑著改口,說道,「賢妻之言,我都記住了,以後一定少飲。」

    在陳芷、遲婢、唐兒的拜送下,荀貞出後宅,去前院聽事堂。

    入到聽事堂所在之正院,抬頭一看,荀貞怔了一怔,卻見院中的樹下站了十餘個大小吏員。

    此時雖上午,日頭已毒,這些吏員不知等了多久了,不少人額頭上汗珠晶瑩。

    見荀貞到來,諸吏齊拜,口呼:「明公恤憫下情,下吏等感激涕零,不知該如何報答。」

    這些吏員卻都是郡府裡的清貧吏,昨天看到了荀貞的檄文,從王淙處得知荀貞從這個月起將會從自家的俸祿裡出錢按月補貼他們,均感激之至,因今天一大早就來等候謝恩。

    荀貞親將他們一一扶起,說道:「諸君皆魏俊彥,是我郡朝的幹才,若非欒卿,我竟不知諸君這麼清貧,此我之失職也。以後我如再有什麼失職之處,無論內外,還望諸君能為我匡正。」

    諸吏聽了這話越發感動,都道:「明公厚恩,我等無以為報,必不相負。」

    待這些吏員辭別出去,比荀貞早來了會兒了的荀攸、程嘉二人走近過來。

    程嘉笑道:「適才我與諸吏聊談,諸吏皆把明公比作了故魏太守黃香,明公撫賢優士之名想必不日即能傳遍郡中了。」

    荀攸笑道:「先前,明公平定於毒,令文聘等清繳各縣盜賊,百姓賴以安,郡縣即有歌曰:『前有岑君,後有荀君,伐棘遏盜,狗吠不驚』,已把明公比作了岑熙,今郡吏又把明公比作黃香,明公到郡雖還只有數月,然已得了吏、民的敬愛,明年的考課肯定是能過的了!」

    黃香、岑熙均是本朝名臣,皆任過魏郡太守。

    岑熙是本朝功臣岑彭之後。

    「黃香」即二十四孝裡的那個「黃香」,他在魏太守的任上,有一年魏遭水災,鬧饑荒,他乃分俸祿班贍貧者。黃香的兒子黃瓊也是本朝的名臣,和他的父親黃香一樣先後出任過尚書令、魏郡太守,在桓帝年間多次被拜為三公之職,死後被追贈為車騎將軍。黃瓊的孫子黃琬亦本朝名臣,曾遭禁錮二十餘年,光和末年,也就是在黃巾亂前,因太尉楊賜之舉薦而得以被朝中再次起用,短短數年間,從議郎一路陞遷到了九卿之一的少府,現為朝中重臣。

    昔在潁川,荀貞得百姓歌之:「荀貞之,來何遲」!繼在趙郡,又得百姓歌之:「劉元宰,種我田,荀貞之,安我居」。今在魏郡,方到郡數月,乃有得百姓作歌頌揚。

    他也算是做一路吏,留一路名了。

    對此,他也是頗為自得的,然對著荀攸、程嘉,他卻拿出謙虛的模樣,從容說道:「貞以鄉野愚夫得天子信用,顯拜近郡,尊位千里,自當上為天子解憂,下使百姓安居。」

    程嘉佩服得不得了,他個子低,得仰臉看荀貞,這個舉動越發增加了他臉上的仰慕之色,他說道:「如明公這樣既英武有俊才,又溫良有讓的人,嘉生三十餘年,所見者,唯明公一人耳。」這幾句阿諛之詞如出肺腑,聽來十分誠摯。

    荀攸對荀貞知根知底,卻知他這只是在故作晏然罷了,撫鬚一笑,說道:「明公請升朝吧。」

    今日朝議之事是糧種、農具的分發。

    秋收之後就是秋種,根據荀貞行縣的視察發現以及各縣上報的情況,諸縣各鄉均有缺糧種、缺農具之窘狀存在,為了確保今年秋種,郡府需要給他們幫助,再一個,荀貞還準備屯田,屯田也需要糧種和農具,東郡的糧食雖尚未運到,趙郡和由本郡鐵官生產的農具也只運到府中了一部分,但這兩件事不能等東郡糧到和趙郡及本郡的農具到再議,需得提前籌劃。

    今日朝會關係到本郡農具之產量,鐵官的令、丞亦來參會了。

    還有一個人不請自來了,是郡丞李鵠。

    李鵠和趙然關係密切,是趙家的走狗,荀貞懶得理他,朝會的時候從沒召過他,他願意來就來,不願意來就不來,他一直沒有來過,今天卻來了。

    李鵠來的時候,鐵官的令、丞,郡府諸吏都已到了。見他忽來上朝,堂上諸人面面相覷,不少人的目光在荀貞和他之間來回轉移,有幾人竊竊私語。

    王淙出班至前,轉對諸人,板著臉說道:「朝堂之上,不可喧嘩!」他是郡功曹,管理朝會秩序是他的職責之一。

    竊竊私語的幾個人忙閉上嘴,不敢再說話,然目光卻停不住地時而看向荀貞,時而看向李鵠。

    荀貞高座堂上,瞧了眼李鵠,轉臉問王淙:「此何人也?」

    此一句話出,堂中諸吏裡好些人差點笑出聲來。

    荀貞乃一郡之太守,李鵠是一郡之丞,荀貞卻問王淙此人是誰,擺明了輕視、侮辱的態度。

    要換到以前,荀貞這話說出,郡吏裡可能馬上就有吏員出來「直言極諫」,批評荀貞不尊重郡丞了,可現今堂中的諸吏大多是荀貞親自拔擢任命的,自不會有人站在李鵠這邊,卻竟是無一人出列,也無一人出聲,偷笑的倒是不少。

    李鵠這次來上朝是受了趙然之命。

    荀貞近日連日昇朝議事,幹勁十足,又是佈置秋收,又是佈置種菜,又是佈置重建學校,郡府上下儼然一派熱火朝天、戰後重建的景象。

    尤其是荀貞連遣數路郡吏行縣,把各縣的幹勁也給調動了起來,繼又調了三千降卒給尚正赴各縣施工,復迎來郡縣士子、儒生的一片讚譽。

    雖然在審配被荀貞召回郡中後,趙然放下了心,不再擔憂那兩個族中子弟會被荀貞治罪,可目睹郡中此番情景,眼見荀貞似已把郡府握在了手中,並似乎把諸縣也都控入手了,卻難免擔憂,頓時又坐不住了,故此叫李鵠今來上朝,聽聽荀貞又想幹什麼,看看能不能搞搞破壞,從中作梗。

    李鵠萬沒想到,荀貞見到他的第一句話竟是問王淙「此何人也」,臉頓轉青,復又轉紅,既羞且惱。

    他雖阿附趙家,卻也是士族出身,自有士子的驕傲,眾目睽睽之下,大庭廣眾之中,被荀貞這般侮辱,血往上衝,忍不住緊緊握住劍柄,就要上前。

    沒等他邁步,他抬眼看去,及時地看到在荀貞的席後立了一個按劍的年輕甲士。

    此年輕甲士雄偉俊朗,目若朗星,他不知是趙雲,但卻看出定是一個猛士。

    趙雲覺察到了他的異動,嗔目視之。

    他受趙雲目光所逼,不敢往前,鬆開了劍柄,往後退了一步,怒對荀貞說道:「君固太守,吾亦朝廷下大夫!君怎能如此辱我!」

    郡丞,秩六百石,位比下大夫,李鵠因是有此一言。

    荀貞淡然說道:「自我到郡,不聞郡有朝廷下大夫,唯聞丞為趙家走狗。」說到這裡,荀貞忽想起「走狗」一詞在當下不是貶義,遂又笑與諸吏說道,「世人各有所好,本不足奇,然有一類人,不喜蘭惠之芳,獨好路廁之臭,如蠅逐之,須臾不肯離,洋洋自得,自以為天下至美,實令人奇!」

    路廁就是路邊的公廁。這句罵得狠了。李鵠氣得渾身發抖。

    荀貞不知李鵠畏懼趙雲,對他眼下這副「鎮定」的態度頗是訝然,心道:「這李鵠的承耐力倒是挺強,我辱他夠甚了,他居然還無失態?」乃又笑對諸吏說道,「昔我在家,有次與我族弟文若,還有玉郎,說起晉景公之事,都覺好笑。今有如蠅逐臭之夫,翻飛尋食路廁,恐早晚亦會蹈晉侯之覆轍矣。」

    晉景公是自古以來死得最窩囊的一個國君,他在飯前覺得肚子脹,乃如廁,可能沒蹲好,掉糞坑裡淹死了。

    郡吏裡有實在忍不住的,顧不上失禮,笑出了聲。

    李鵠怒極,失了態,戟指怒道:「你!」

    「功曹何在?」

    王淙應道:「下吏在。」

    「臣下不尊君長,該當何罪?」

    王淙為難了,荀貞是太守,他不能得罪,李鵠是趙家的走狗,他不敢得罪,吞吐說道:「這……。」

    「罷了,念其初犯,姑且恕之。典韋何在?」

    典韋在堂外大聲應道:「韋在!」

    「將此逐臭之蠅攆出堂去!」

    不等典韋進來把李鵠攆走,荀貞又令堂外的原中卿:「取水來。」

    原中卿是個伶俐識趣的,在堂外高聲應諾罷,湊趣地問道:「敢問明公,取水來是為何用?」

    「郡府聽事堂乃清正議事之所,不能被髒臭之輩玷染。」

    卻是取水來灑掃地面的。

    李鵠氣得七竅生煙,只覺臉頰發燙,覺得兩邊郡吏們投來的目光如劍刺人,又憤怒,又深覺屈辱,想要沖上前去和荀貞理論,懼趙雲之威,又不敢上前。

    典韋從得令到入堂雖只短短一瞬,對他來說卻彷彿是過了許久許久。

    典韋入到堂上,毫不客氣地抓住他的衣領,揪著他出到堂外,把他扔到院中。

    李鵠從地上爬起,顧不上拍打身上塵土,指著高踞堂內的荀貞,想罵幾聲,找回個臉面,有趙雲、典韋在,終究不敢,忍住氣,灰溜溜地轉身出院,自去尋趙然告狀。

    對趙家,荀貞不能打草驚蛇,但也不能太過退讓,「過猶不及」,如果他一改以往之態度,對趙家及其走狗改為一味的容忍,也肯定會引起趙然的懷疑,是以,他今天有了辱逐李鵠之為,一來,可不致引起趙然之疑,二來,也省的此人在前礙眼討嫌。

    趕走了李鵠,荀貞好像什麼事兒都沒發生似的,叫王淙向諸吏、鐵官令丞列出今日的議題,和顏悅色地繼續朝會。

    朝會開了半天,商定了糧種、農具之分配事宜。中午散朝,鐵官令丞、郡府諸吏拜辭退出。

    鐵官不在城中,鐵官令、丞出城不提。

    卻說郡府諸吏回到吏舍,不免對荀貞今日逐李鵠之事議論紛紛。

    諸吏中有和王淙一樣,兩邊都不想得罪的,也有對趙家及其走狗十分痛恨的,議論起來,這些痛恨趙家的吏員覺得非常解氣。岑竦現為主記室,也在吏舍裡住,他早在退朝時就得了荀貞的暗暗吩咐,把這些痛恨趙家的郡吏名字一一記下,下午的時候,送去呈給了荀貞。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5:52
35 潛光為養羽翼成

    岑竦把痛恨趙氏的郡吏名字暗暗記下,下午時,送去呈給了荀貞。

    這些郡吏的年齡不一、籍貫不一,經歷、出身和能力也不一。

    有的已年過五旬,有的剛二十出頭,有的曾在郡縣裡任過職,有的是初次出仕,有寒士,也有名族子弟,有純粹的儒生,也有能寫箋奏、或通律法,有一技之長的。

    其中一人引起了荀貞的注意。

    此人姓霍,名衡,鄴縣人,現為郡議曹諸生。

    「鄴縣,姓霍,此人莫非是出自霍諝之族麼?」

    岑竦答道:「是,此、此人乃霍諝之族孫。」

    「你認得他麼?」

    「議曹時有辯經之會,下吏去聽過幾次,與、與此人有過幾面之交。」

    「他秉性如何?」

    「秉、秉性剛正,嫉惡如仇。」

    「你去叫功曹把郡吏的吏簿拿來。」

    岑竦應命,很快把王淙叫了過來。

    王淙奉上郡吏的吏簿。

    荀貞翻到郡議曹這裡,細看霍衡的簡歷。

    看完霍衡的簡歷,荀貞頗覺驚喜,又微感奇怪。

    他驚喜的是霍衡這個人在年輕時曾經出仕鄴縣縣寺,在縣決曹裡當過吏員。決曹主法,要想在這個曹裡為吏必須要知法才行。霍衡既然曾在鄴縣決曹裡為吏,說明此人知法。荀貞正在為郡決曹掾的人選頭疼,突然看到這麼一個既痛恨趙氏,又知法的人,自然驚喜。

    只是,讓他微感奇怪的是,既然霍衡在鄴縣的縣決曹裡待過,為何到了郡府之後反被閒置議曹?莫非此中有何緣故?會不會是霍衡在縣決曹為吏時判錯過案子?又或犯過什麼錯誤?

    郡議曹在郡朝裡的地位雖高,位在諸曹之右,但沒甚實權,主要是一個備諮詢、提建議的機構,很大程度上來說是郡太守用來「儲士養望」的,入此曹者多是知名郡中的儒生,換言之,也就是說這個曹裡多是些除了學過儒家經典之外,並無什麼特別所長的人。

    霍衡身為霍諝的族孫,又知法,正常的安排應是把他放到郡決曹裡邊,至不濟,也要安排到郡賊曹之類和「律法」有關的郡曹裡去,不應該閒置在郡議曹裡。

    荀貞放下案卷,因問王淙:「霍衡昔年嘗仕鄴縣,為縣決曹吏,緣何入郡朝,卻被置於議曹?」

    王淙答道:「數月前,明公令諸縣舉薦賢人,諸縣薦者眾多,霍衡至時,郡府諸曹已滿,無有空缺,故置於議曹。」

    「霍衡年歲幾何?」

    「三十有二。」

    「他昔年在鄴縣為決曹吏時,風評如何?」

    「霍氏雖世傳儒經,然霍諝曾為廷尉,其後其族中亦頗有知律法者,霍衡是其一。他為鄴縣決曹吏時,量刑用法,無有不當,風評甚佳。」

    「霍氏,郡姓也,霍諝,前朝名臣也。霍衡為霍諝族孫,通律法,方過而立,年富力強,正堪用之際,不可久置議曹。」

    王淙心知荀貞這是要提拔霍衡了,心中想道:「早在府君行縣前,霍衡就已被薦入郡朝,我記得當時連他一塊兒是共有五人同到郡府,我把他們的名字報給過府君,府君那會兒沒說什麼,此時卻怎麼忽然想起霍衡了?」口中恭敬應道,「是。」問荀貞,「不知明公想將他改調何曹?」

    「決曹缺掾,我意以他守決曹掾,卿意如何?」

    王淙一則不是出身郡中大姓,二則荀貞現在也已經掌控住了郡府,對荀貞的意見他沒有反對的資格,雖然驚詫繼欒固後,霍衡又一步登天,然臉上並無異色,恭聲應諾,說道:「下吏這就去把霍衡召來。」

    「且慢。」

    「明公還有何吩咐?」

    「我適才翻看吏簿,見議曹有一名叫李昉的,……。」荀貞拿起吏簿,翻到李昉這一頁,指著說道,「上邊記寫他是李暠之從孫?」

    「是。」

    「李暠,貪贓、殘暴之吏,因己之過,禍及亡父,不忠不孝之徒,其族親焉能玷我郡朝?可斥逐之。」

    「諾。」

    「何人舉薦的他?」

    「他家當地的縣令。」

    「傳檄此令:『選舉不實』,本該論罪,今乃初犯,姑且免之,如再有二,嚴懲不貸。」

    荀貞逐走大批的郡府吏員,使得現在的這些郡吏們對他敬畏有加,同樣的道理,他逐走梁期令,也使得郡中諸縣那些對他本懷二意的縣令長們也一改前態,變得敬畏有加起來。此檄一到,這個「選舉不實」的縣令必然是汗出如漿,誠惶誠恐。

    「諾。」王淙見荀貞意猶未盡,問道,「明公可還有吩咐?」

    「我聞郡倉曹裡有一名叫王通的,時曹裡有一名叫馮謙的,分別出自元城王氏、繁陽馮氏,還有戶曹裡有一名叫陳儀的,是渤海孝王妃母族的子弟?」

    「是。」

    「此三人既然是名族之後,可與霍衡一道召來,我當見之。」

    「諾。」王淙跪拜行禮,退身出堂。

    魏郡鄰近京畿,人文雖不及潁川、汝南、南陽等郡,但郡中的衣冠名族也有不少,元城王氏、繁陽馮氏、「渤海孝王妃」的母家陳氏,還有荀貞剛才提到的霍氏、李氏都是其中之一。

    元城王氏是戰國時齊王室的嫡裔,王莽即出自此族,寫下了《論衡》這部不朽巨著的王充也是出自此族,——王充祖籍元城,其祖上在前漢時遷居到了會稽。繁陽馮氏世代衣冠,前漢宣帝時其族中有一名叫馮勤的,數遷至弘農太守,有子八人,皆為二千石,趙、魏間榮之,號為「萬石君」,入到本朝,馮楊的曾孫馮勤有功於中興,曾出任尚書令、司徒等職,子、孫兩代尚公主,是馮氏族中現今最盛的一支。

    渤海孝王妃的母家陳氏,嚴格來說不是名族,渤海孝王妃少以聲伎入渤海孝王宮,得幸,生質帝,然因梁氏之故,其母家無甚威權,直到熹平四年,她才被今天子拜為渤海孝王妃。

    被荀貞看重的這個霍衡,其族中最出名的前人是霍諝。順帝時,霍諝的舅舅宋光被人誣陷,坐系洛陽詔獄,日夜拷掠,霍諝時年十五,乃上書大將軍梁商,為舅鳴冤,梁商高其才志,遂奏免了宋光之罪,霍諝由是顯名。桓帝年間,梁商之子梁冀當權,自公卿以下莫敢違忤,霍諝卻數奏其事,又在天子面前陳梁冀之罪失,後來梁冀被誅,他被封鄴都亭侯,仕至司隸校尉、少府、廷尉。從這個角度看,霍衡的嫉惡如仇頗有其族祖之遺風。

    而李氏,近代以來其族中最有名的就是被蘇不韋窮追不捨、刺殺多年的李暠了。

    蘇不韋刺殺李暠是本朝最有名的一樁刺殺事件,轟動一時。李暠和中常侍具璦交通,貪暴為民患,與蘇不韋有殺父之仇,蘇不韋父親死時,蘇不韋年方十八,他立志復仇,藏母於山中,變姓名,盡以家財募劍客,尋機刺李暠,不能成,而李暠陞遷至大司農,九卿之一,出入戒備森嚴,他遂白天逃亡,晚上和親兄弟、從兄弟們挖掘地道,通到李暠的臥室床下,結果李暠運氣好,當時在如廁,沒能刺殺成功,蘇不韋遂殺其妾及小兒,留書室中,晝夜奔馳,至魏郡李暠的家鄉,掘其父之墳,斷其父頭,以祭己父之墳,又把其父之頭掛在縣中的市裡,下書:「李君遷父頭」,意思是說李暠把他父親的頭掛在這兒了。李暠不敢對朝廷說這事,辭官歸家,捕尋蘇不韋不得,後來嘔血而死。郭林宗稱讚蘇不韋:「力惟匹夫,功隆千乘」。

    荀貞逐李暠之從孫,是因為看不起李暠的品性和為人;王通、馮謙、陳儀三人的名字俱在岑竦呈上的名單中,岑竦呈上的名單裡不止有名族之後,也有寒門子弟,荀貞之所以只召此三人,是因為這三人出身名族,召來不會引人懷疑,至於其它幾個寒門子弟,可以以後尋機再說。

    沒多久,霍衡、王通、馮謙、陳儀四人應召而來。

    荀貞又叫岑竦把荀攸叫來。

    這是初次見霍衡等人見面,「交淺而言深者,愚也」,不能和他們言之太細、說得太深,荀貞只是問了問他們的家世,試了試他們的才幹,荀攸在邊兒上敲邊鼓,出言挑之,微窺此數人之志。

    一邊是有意重用對方,一邊是深佩荀貞「剛正、不附權貴」,兼之在座諸人多是出身士族,言語投機,對談甚歡。

    言談罷了,霍衡等告辭離去,岑竦也拜辭下堂。

    堂上沒了外人,荀攸對荀貞說道:「適聞諸子言談,都是慕尚節義之士,如能收為己用,將會有利於誅趙。」

    「以卿觀之,此數子中,誰為最優?」

    「霍衡嘗為鄴縣決曹吏,諳熟吏事,何儀於章句雖稍欠缺,然文辭出眾,以此二子最佳。」

    這幾個人裡邊只有何儀不是士族出身,所以他對儒家典籍的熟悉程度不如另外幾人,但在文辭方面卻有所長,方才與荀貞對答的時候,他言辭典雅,用語華美,顯是精於辭賦。荀貞手底下正缺一個擅長文辭的人,他想了一想,復召來王淙,令道:「何儀文辭佳美,可遷守主記史。」

    主記類似後世的秘書,是長吏的心腹親信。荀貞前任的主記掾是宣康,現任的主記掾是岑竦,此二人俱他非常信用之人。何儀遷為守主記史,位雖不及霍衡的守決曹掾,也是一步登天了。

    王淙不免又為之驚詫,行禮應諾,退下去找何儀宣讀荀貞此令。

    文字的力量不能小覷,情理交融、能把道理講清楚的文字,不但有助於行政,能使某項可能遇到阻力的行政舉措得到吏民的擁護,而且在戰爭年代足可以在適當的時候瓦解敵人的鬥志,曹操讀陳琳的檄文驚出一身冷汗,武則天讀駱賓王的檄文,責備宰相失賢才,此皆明證。

    到魏郡這麼幾個月,荀貞先是驅逐阿附趙氏的郡府吏員,繼而驅逐梁期令,借平定於毒之威,掌握住了郡縣大權,隨著大權在握,他開始慢慢地從郡吏中選用正直可用之人,羽翼漸豐。只等觀察一段時間,如欒固、霍衡等人的確可以信用,那麼就可把誅趙一事告訴他們,叫他們協助總管此事的荀攸收集趙氏的罪證,他們都是本郡人,收集起趙氏的罪證來,會遠比陳褒等人方便得多。

    荀貞望向堂外,時當盛夏,院中綠樹陰陰,他心道:「欒固、霍衡如可信用,則郡賊曹、郡決曹便可放心地交給他倆,有此二郡曹在手,加上我縣外營中的義從,誅趙一事已成一半,接下來只需要耐心等待,再找機會把鄴縣縣寺也控入手中,便可徐徐佈置,引以待發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5:53
36 我所邀者仁民名

    郡賊曹、決曹好辦,只要有合適的人選即可,鄴縣縣寺卻難入手。

    荀貞作為上一級的長吏,在縣令長沒有什麼過失時是不能隨意插手縣中人事的,畢竟縣令長也是「命卿」,是由朝廷任命的,和郡府吏員這種自行辟除的「私吏」不同。一時沒有入手的機會,荀貞也不著急,反正時日尚長,只暗中叮囑程嘉等多注意一些鄴縣縣寺的動態。

    七月下旬,各縣的麥子多已成熟,諸縣陸續著手秋收。

    秋收前,荀貞忙點,開始秋收後,他反倒清閒了下來。

    需要郡府佈置的各項準備工作都已部署到位,現在忙的是諸縣的縣寺,還有康規等幾個郡府的吏員。要說起來,康規這個郡勸農掾和別的幾個被荀貞派去巡行諸縣的郡吏這陣子才算是最忙的,從六月底、七月初離郡行縣,一直到現在還沒回來,大熱天地周轉諸縣,累得不輕。

    文聘、何儀等人也挺忙、挺累。

    文聘、何儀等人奉荀貞之令清繳郡中「群盜」,從接令日起就沒歇過,雖然總算趕在荀貞給他們的期限日前把各縣的「群盜」清繳了個差不多,但秋收到來,為防出現意外,比如鋌而走險的流民,比如死灰復燃的盜寇,他們分片定塊,日夜巡視各麥區,保衛秋收工作。

    七月酷暑,披著沉重的甲衣,持著長長的戈矛,徒步巡弋在鄉間烈日下,一日復一日,塵土滿面就不說了,汗流浹背也不說了,身上的衣甲都被曬得發燙,不敢碰,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也虧得荀貞治軍嚴明,義從兵卒們也感念他的恩義,卻是無一人叫苦。

    陳褒、劉備等均是初次當守令、長,就任沒多久就趕上了秋收,經驗上可能欠缺一點,荀貞為確保萬無一失,在秋收開始前,就從郡府戶曹和勸農吏裡選派了幾個老成、知農事、此前曾在郡縣久任吏職的可靠吏員分去陳褒、劉備等所在之縣,叫他們協助指揮,拾遺補缺。

    雖說較之秋收前,荀貞清閒了許多,但他也沒有完全閒下來,時不時地出府去縣外,視察鄴縣的秋收進度。

    鄴縣沒有被於毒佔據過,但被於毒長時間地圍困過,縣外麥田受破壞的程度亦不小。

    停車路邊,登高遠望,只見廣袤的土地上,黃、綠、青諸色參差雜處。

    黃色的是成熟的麥子,青、綠色的則或是成片的野草,或是低矮的灌木。

    遠處、近處的鄉亭裡舍不時有老人和孩子進出,從裡落通往麥田的鄉道上,時見有提著水甕的婦人,麥田間放目儘是打著赤膊、穿著犢鼻褲、正在收麥的農人。收割好的麥子堆積在田邊的道上,受破壞小的地方,麥子堆積如山,受破壞大的地方,未免就顯得稀稀落落。

    荀貞對今年的秋收非常重視,這使得各縣對今年的秋收也不敢大意,鄴縣縣寺派遣出了大量的縣吏,各鄉也抽調出了一些鄉吏,這些縣鄉們吏員大多巡視在田間。和赤膊、僅著犢鼻褲、揮汗如雨的農人混雜在一塊兒,他們整齊的衣冠與之不同,如鶴立雞群,十分搶眼。

    荀貞手搭涼棚,觀望許久,忽一喟嘆,對隨從諸吏說道:「烈日當頭,農人收麥不已。觀此景,忽有所感,做了一詩。」

    諸吏早就聽說荀貞是個「詩人」,早年在家鄉時他就「寫」出過「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的佳作,此時聞他有了詩興,皆湊趣道:「下吏等請聞之。」

    荀貞遂吟誦道:「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荀貞以前吟誦過四言詩,吟誦過七言,這是頭次吟誦五言詩。

    漢之詩,重五言,輕七言,五言詩詩風質樸,多平白直敘,然蘊意真實。這首「鋤禾日當午」正合當下詩風,用字樸素,但詩中蘊含的那種對農人辛苦的憐憫、同情等等的感情是發自肺腑,實為真情實感,便是不識字的農人亦能體會得出。

    荀攸、審配等從吏聞之,皆低聲吟誦再三。

    荀攸嘆道:「明公此詩,悲天憫人,足可傳誦於後世。」

    荀貞吟誦此詩卻非因是「詩興大發」,而是經過再三考慮後的抄襲,他故作沉吟片刻,說道:「與其待流傳於後世,不如示之於今朝。」

    「明公的意思是?」

    「郡遭賊亂,最苦的不是我等,是黔首。我欲命將此詩傳送各縣,命各縣令長懸之於堂,日夜見之,以使其不忘憐農,行用仁政。」

    黃巾起亂、黑山起亂,豪族、大姓、士紳固然損失慘重,可最受苦的還是百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句詩不止適用於太平時,也適用於戰亂時。就荀貞之所見、所聞,儘管魏郡兩遭賊亂,被滅族的豪強、士紳不少,可倖存下來的這些,因為有厚實的家底子在,現在過得依然是人上人的日子,就比如鄴縣趙氏,每天吃不完、扔掉的美食佳餚就不知有多少。

    而百姓就不同了,百姓沒什麼家底,便是太平時也只是苦苦熬日罷了,一遭變亂,馬上就成赤貧,那麼多的流民從哪兒來的?在家鄉連一粒糧食都找不到了,只好離鄉流亡。

    荀攸出身儒學世家,儒家講仁,對百姓的遭遇他也是很同情的,點頭說道:「明公是想以此詩警醒諸縣長吏,叫他們不要貪贓枉法、欺壓良善。」

    「正是。此外,我還有一詩,打算一併傳給諸縣。」

    「攸請聞之。」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閒田,農夫猶餓死。」

    這首詩和上首詩都是後世李紳所寫,名為《憫農》。從詩意上說,這第二首詩應該再續上兩句,詩中講「四海無閒田」,假設的是太平時的事情,現在值逢亂後,似應再續上兩句戰亂後的情況,但一來,荀貞沒這個才能,二來,細想之下,就連太平時農夫猶餓死,何況而今戰亂剛過之後?留個白,不往下續也行,給讀詩的人留一個想像的空間,也許效果更好。

    荀攸諸人又低聲吟誦再三。

    審配佩服得說道:「真好詩也。」

    荀攸嘆道:「囊昔董仲舒云:『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當今之世,豪強兼併猶烈於昔,豪強之室,膏田滿野,奴婢成群,徒附萬計,貧者操勞終年,仰食於人,不得其養,可不就是即便無賊亂時尚且『四海無閒田』時『農夫猶餓死』麼?況乎於今!況乎於今!」

    岑竦、何儀作為主記室的吏員,隨從在荀貞左右,二人亦大加讚佩。何儀說道:「儀自負文辭,今聞明公此二憫農憂政之詩,方知儀所擅者,小道也。敢問明公此二詩何名也?」

    「正是叫做《憫農》,……何卿善書,此二詩就由你書寫,傳與諸縣吧。」

    何儀應諾。

    當日回到郡府,何儀即打起精神,認真將此二詩寫下,共寫了十五份,由郡府遣人分別送去郡中十五縣,並按照荀貞的吩咐,這些送詩的郡吏沿途每經一鄉,便暫停下來,將此二詩出示給鄉薔夫看,命之抄寫下來,亦懸掛於鄉寺的堂上。

    如此這般,旬日間,郡中各地就已皆知這兩首詩了,因此二詩通俗易懂、朗朗上口,在這些送詩去諸縣的郡吏們回程的路上,他們已能在鄉野中聽到孩童唱誦了。

    郡中的士族、大姓聞得荀貞此二詩,表現不一。

    有不以為然的,有非常佩服的。

    荀貞抄襲的這兩首詩,不管你是不以為然還是甚為佩服,這兩首詩立意正確,站到了道義的制高點上,不以為然的那些,如趙然、郡丞李鵠也沒辦法加以詆毀,因是之故,一時間,郡中的輿論,不管是農人、黔首,抑或士族、大姓,對荀貞這片憐農仁民之意均是一片褒譽。

    在高邑的王芬也聽到了這兩首詩。

    王芬家世豪貴,對底層百姓並無像荀貞這樣深沉而濃郁的感情,但他到底是黨人的八廚之一,對此二詩也是大加讚賞,送了道檄書到魏郡,對荀貞提出表揚。他在檄書裡寫道:「卿至郡旬月,平定於毒,可謂知兵;書此二詩,憫農勸政,可謂仁民。有卿在魏,州安枕無憂。」

    荀貞如果只是一個「文士」,寫出這麼兩首詩,在當今主流仍是「經義」、詩並不太被正統的儒生、士子看重的背景下可能只會傳誦一時,但他的身份是魏郡太守,這就不一樣了。

    人是政治的動物,特別是地方長吏,更是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與政治有關。

    荀貞以魏郡太守的身份寫出這兩首詩,就從側面道出了他執政的一個根本,即王芬所說之「憫農仁民」,在剛經過戰亂、地方急需休養生息之際,這麼兩首詩出來,足可為州郡標竿,引起上下的讚賞、重視。

    這就是文字的力量。

    荀貞辛辛苦苦,為秋收忙了那麼久,然因這是他的本職,故此默然無聞,不為外人知,兩首詩一傳出去,馬上就得到了州中的讚許。

    這也正是荀貞的目的,他正是出於政治的考量才把這兩首詩抄襲了出來。

    歸根到底,他這麼做還是想扭轉州郡對他的印象,他不想讓別人認為他只是「知兵善戰」,他還想讓別人知道他也能夠治民,因為說到底,軍事是為政治服務的。政治才是第一位的。

    皇甫嵩為冀州牧,上書朝中,請求減免了冀州一年的租賦,得到了州人的作謠歌頌,在一些人看來,他的這道上書甚至比他平定了黃巾之亂還更值得稱許,何哉?便是因為此故。

    再能打仗,也只是一個「將」。為將易,為治國治民的「良相」難。

    可他在魏郡的執政措施卻一直不能被外界聞之,故此他經過考慮,遂有了此二詩,——和他初出茅廬,在繁陽亭、西鄉為吏時相比,他現今在政治上成熟了很多。

    結果和他預想的差不多,不但得到了郡內的稱頌,並且最重要的是:得到了州中的褒揚。州吏多是從諸郡名士中辟除的,既得到了州府之褒揚,那麼用不了多久,州內諸郡應也能知他此二詩了。也許再用不了多久,乃至冀州鄰近的諸州也能知他此二詩了。

    有此二詩在外,為他打響名頭,各地有心的士子如再對他在魏郡的執政措施稍加瞭解,應就可以改變他在他們眼中的形象了。漢人的地域觀很強,很排外,荀貞不知道等將來天下亂後,他有沒有機會主政一方,也不知道他主政的會是何地,如他有機會主政,而主政的又是潁川、或者豫州以外的地方,那麼憑此「仁民」的聲望,至少可以減少一點地方上對他的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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