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三國之最風流 作者:趙子曰 (連載中)

 
zeroriku 2013-1-6 15:10:2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6 578025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5:53
37 生來無計避征徭

    趙郡、魏郡鐵官出產的農具和東郡的糧食絡繹運到,再從鄴縣轉運至各縣和屯田地。

    吸取了上次糧食被劫的教訓,也為了駐紮縣外的義從們不致因悶在營中太久而惹事是非,荀貞任辛璦、高甲等為押送使,命由他們各帶義從負責接送、押運糧食和農具。

    趙然已警告過族人,不許再去幹劫郡糧這種蠢事,辛璦、高甲等所帶又俱虎狼之卒,沒了趙家這等後台的支持,便是偶有懷存不軌的流民或漏之魚的群盜對他們押運的糧食垂涎三尺,卻也不敢行劫,直到所有的糧食、糧種、農具都運到地方,也沒有再出現被劫之事。

    負責屯田的江禽等人不斷報來進展:除跟著尚正去重建學校的三部降卒外,其餘改為屯田的各部降卒均已安頓妥當,劃分給各部的田地也均已編列入冊,糧食、糧種、農具各類物資亦陸續接收到手,到八月中旬,屯田已是萬事俱備,只等秋種了。

    八月時節,秋收到了尾聲。

    秋收雖到尾聲,郡縣卻越發忙碌了。

    對郡縣,乃至整個帝國來說,八月、九月,是最重要的兩個月。

    原因很簡單:本朝承襲前朝之制,「八月案比而造籍書」、「計斷九月」。

    「比」,就是簡閱民數和財物。「計」,就是計算。

    前秦「以十月為歲首」,前漢建國,承襲秦制,在初期也是以「十月為歲首」,上一年的十月到這一年的十月是一個完整的財政年,所以郡縣地方要趕在十月前完成上一年的比、計。儘管在前漢武帝太初元年時把歲首改為了正月,但這項制度一直沒變,傳襲到了現在。

    縣裡邊要在這兩個月裡把本縣的民數、財物等各方面的情況統計成簿,呈報郡中,然後郡府一方面據此檢查縣裡邊去年一整年的治政情況,一方面由郡比曹把這些計簿彙總成一冊。隨後,郡上計吏就帶著本郡的計簿前去京師,必須要最晚在明年正旦日前抵達,向朝廷呈送、匯報,——邊遠的郡因路途遙遠,不方便,可以三年上計一次,內郡一年一次,每年必至。

    「案比而造籍書」、「計斷九月」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兩個緣故。

    一個是因為這是朝廷和郡府每年一次瞭解境內下情的時候,再一個是因為這關係到帝國來年的徭役派發和兩種重要賦稅的徵收。

    這兩種重要的賦稅一個是訾算,一個是口賦。

    訾算是財產稅,口賦即口錢和算賦,也叫「頭錢」,是人頭稅。

    訾算的「訾」,意即家資,「算」,是對計算單位的統稱。

    訾算的整個徵收過程是這樣的:先由民家「自佔」,即由民家自己上報本家有多少財產,包括錢布、奴婢、六畜、車、糧、田、房、珍寶等等,動產、不動產都在其中,隨後由地方官吏進行核查,如不屬實,則處以「隱匿」之罪,不但要罰款,而且要把隱匿「不自佔」的財物全部沒收,如屬實,則依照民家身份的不同和家資的多寡,分別征以不同的稅錢,商賈之家,二千錢為一算,煮鹽、冶鐵之家,四千錢為一算,非商賈、煮冶之家,也即農耕之家,萬錢為一算。一算是一百二十錢。換言之,如果某戶農耕之家家訾萬錢,便徵稅一百二十錢。

    對家訾不滿兩萬的「貧民」,朝廷規定「勿出租賦」,可以給與復除,也即免稅。

    核算家訾不但關係到國家的稅收,而且也關係到民戶的一些個人利益,前漢初年即有詔令:「今訾算十以上乃得宦」,後景帝時改為「訾算四得宦」,家資四萬以上的人才有資格充任郎官。荀貞家以前家訾十萬,依此標準,他以前是有出仕郎官的資格的。

    核算家訾關係到繳訾算多少,地方大戶常會串通縣鄉吏員,弄虛作假、少報數目,訾多稅少、訾少稅重的現象時有發生,「郡國每因征發,輕為奸利,詭責羸弱,先急下貧」。

    如原本之歷史中,曹操後來為司空時,親為表率,每年都令譙縣核算他家的家訾,結果譙令把曹洪家的家訾和他家的家訾算成了同等,曹仁家豪富,比曹操家有錢多了,曹操的長子曹丕都問曹仁借過絹,曹操因為之大不樂,埋怨說道:「我家貲那得如子廉耶!」

    曹仁性吝,曹丕問他借絹他尚且不想借,何況繳稅?這顯是他弄虛作假了,而譙令不敢揭發。

    荀貞以前在潁陰時也聽說過、親眼見過很多這樣的事,這種事不能徹底斷絕,但他亦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此派遣了一些素以剛正知名的郡吏下去各縣、鄉,督察此項工作。

    守郡賊曹掾欒固、守郡決曹掾霍衡、主記史陳儀,還有王通、馮謙等新近被他重用的諸人皆在派遣之列。——這也算是荀貞對他們能力、本性的一次考查。

    訾算是財產稅,口錢、算賦是人頭稅。

    「八月算民」,八月這一個月,縣鄉案比過人口,緊接著便開始徵收人頭稅。

    口錢是面向未成年人徵收,前漢元帝前,三歲起征,元帝后七歲起征,至十四歲為止。算賦是面向年十五以上的男女徵收。此皆前秦舊制,兩漢沿用。

    算賦收來的錢歸國家所有,屬國家財政,其徵收和訾算一樣,對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徵收標準。

    農耕家的百姓,一人一年一百二十錢,此為一算。商賈、奴婢則「倍算」,即一人一年二百四十錢。為鼓勵生育,女子年十五以上至年三十而不嫁人的「五算」,也即過了十五、不到三十還沒嫁人的女子一人一年六百錢。出於敬老、鼓勵孝順的原因,家有八十以上老者的,可以免去其家兩人之算賦。

    口錢歸皇室,「以食天子」,數目少一點,本是一人一年二十錢,前漢武帝時數伐匈奴,為養車騎馬,人增三錢,改為了一人一年二十三錢,沿用至今。

    算賦和口錢看似不多,但對貧家來說已是一個很大的壓力。

    假設五口之家,三個成年人,兩個少年,那麼朝廷一年收納的口賦就是四百零六錢。若只四百零六錢倒也罷了,問題是從朝廷到郡府再到縣寺再到鄉,經過很多層級,在這些層級中常會出現加收的現象,經過層層盤剝,到百姓頭上,一個人每年要交的「頭錢」可能就要遠超過一百二十錢或二十三錢了。

    百姓交不起,那麼這個算賦、口錢可以改為分期繳納,不用一次交清,每年收取幾次。

    這種情況下,很多州郡縣鄉就常會出現「生子不舉」的現象,不舉就是不養,孩子生下來就溺死,因為養不起,等孩子長大了也交不起他的頭錢。

    為了避免這種層層盤剝之現象出現,荀貞也得派人監督。

    相比訾算,他對此事更為看重,因為這件事關系到的是底層百姓的切身利益。

    被他派出去監督諸縣算民的均是他的親信,如岑竦等人。

    徐福、許季作為岑竦等的副手也被派了出去,荀貞想藉機讓他們深入瞭解一下縣鄉地方閱民、稅收等的運作和百姓的疾苦,給他們一個得到鍛鍊的機會。

    口錢、算賦之外,還有一種稅,叫「更賦」。

    更賦實際上是一種變相的徭役,是「納錢代役」。

    兩漢百姓的徭役主要有兩類。

    一個是從二十歲起便名入服徭役的名錄,每年要在郡縣裡無償地服徭役一個月,連續服役三年,這叫「更卒」,如果不想服這個徭役,可以出錢請人代服,這個出錢請人代服的市價是一月兩千錢,這個錢是私人對私人。

    一個是從二十三歲起可以不去郡縣裡服徭役了,但要開始每年為國家「戍邊三日」,這叫「正卒」,「天下人皆值戍邊三日,……,律所謂徭戍也,雖丞相之子亦在戍邊之調」,如不能為國家守邊,則一人一年要出錢三百,直到五十六歲為止,這個錢是要交給國家的。

    要想免除徭役,要麼是家有九十以上的老者,可以免去一人之徭役,要麼是品秩達到一定高度的吏員,要麼是爵位必須答到一定等級,爵至「不更」,可免除更卒之役,不更是二十等爵的第四等,顧名思義,「言不預更卒之事也」,爵至「五大夫」,可以免去正卒之役,五大夫是二十等爵的第九等,尋常百姓是很難升到此爵的。

    荀貞穿越前對兩漢的印象是「輕徭薄賦」,穿越到這個時代之後才發現實際並非如此。

    兩漢的田稅是不高,初「十五稅一」,後「三十稅一」,可在土地兼併越來越嚴重、土地多被豪強大族佔有,貧者淪為佃戶、徒附的情況下,國家徵收的田稅再低也和大部分的百姓無關。

    百姓沒有地,只能去轉租豪強的地,而豪強地主收取的地租輕者「十稅五」,重者「十稅泰半」,也即十成收穫裡有一半以上都得交給豪強地主。如果糧食不夠吃或無錢繳稅,向豪強地主借貸錢糧,那麼首先要有動產、不動產的抵押,其次要交利息,儘管國家對利息的收取有明文規定,不得高過一定程度,可又怎擋得住豪強地主的逐利?利息輕者「倍稱之息」,也即百分之百,利息重者十倍之息。國家對借貸人的權益是保護的,規定的有相關律法,交不上利息就要受到懲處,連王侯也不能免之,更別說百姓了,因無錢還利息而破家淪為赤貧的百姓不知凡幾。

    荀貞的族兄荀悅曾針對這種情況發過議論,說「官家之惠優於三代,豪強之暴酷於亡秦,是上惠不通,威福分於豪強也」,國家雖然優惠百姓,但優惠都被豪強佔去了,作威作福的是豪強地主,受苦的是百姓。

    田稅低與廣大的無地農人無關,人頭稅、更賦和各種的雜稅卻與他們息息相關。

    一個年二十三以上、五十六以下的男子,哪怕連家都沒有,只要他活著,朝廷每年就要從他身上收取固定的四百二十錢稅收,經過郡、縣、鄉的層層加收,落到他頭上的可能會超出千錢、兩千錢。除了人頭稅,還有各項雜稅,如戶賦,「率戶而賦」,人頭稅之外,只要是一戶人家,每年也要繳稅;如畜稅,家如養有牲畜,折價繳稅,比例是百分之二,即價值二千,繳稅二十;如稿稅,稿稅是為養馬而徵收的,本為徵收草料、禾桿等實物,後可用錢折納,也稱「芻稿錢」;如漁稅,凡郡縣有水池及魚利多者,置水官,收漁稅,賣魚要繳稅,等等。

    這種情況下,流民怎會不多,百姓怎會不揭竿而起?

    雖說較之後世某些時候,兩漢的稅收不算「苛」,然只如此,已令荀貞十分吃驚了。

    他穿越後沒多久即瞭解到了當下百姓的種種困苦情況,他至今猶還記得他當時受到的震動。

    他現在時常會想起「階級」這兩個字,他的所見所聞不能不讓他時時刻刻想起此二字。他記得前世讀書,讀過魯迅的一句話:「翻開歷史一查,都寫著兩個字:『吃人』」。那時他只是書面上的瞭解,穿越到這個時代後才真切地感受了「吃人」兩字的殘酷。

    他前世讀書稱不上多,讀的古書更不多,他讀的那些古書都是古之讀書人寫的,讀書人和農人不是一個階級,從他們的書中雖有時能讀到百姓困苦的生活,可只是浮光掠影,他們書中的主流不是這些,農人悲慘的現實從他們書裡是讀不到深處的,遠不如親眼見之令人震驚。

    他前些天抄襲李紳的那兩首《憫農》,既是從政治方面考慮,也是他真情實感的表露。

    但雖是真情實感,他雖想改變這種情況,面對眼下的客觀條件,卻也只能感到深深的無力。就算他日後如有一日能一統天下,他也改變不了這種狀況。最多,他集荀攸等人之智,結合他後世之見聞,也許可以在制度上做一些改變,減輕一些百姓的困苦、負擔。

    ……

    訾算、口賦兩者,荀貞更重視對後者的監督,但這個重視只是相對而言,對百姓們,他重視對口賦的監督,對鄴縣趙氏,他則更重視對其訾算的監督。

    ——

    1,翻開歷史一查,都寫著兩個字:「吃人」。

    吃人的不止是中國古代,翻開歐、亞諸國的歷史看一看,中外皆然。

    階級這個東西,只要存在貧富,就存在階級。古代如是,現代也如是,亦是中外皆然。現在不講階級,不代表就沒有了階級,「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一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髒的東西」,今之資產階級可比之於古之豪強地主,特別是國外的資產階級,他們佔據著輿論、經濟、政治等國家各方面的主導權,與古代相比,和古代的豪強地主、士紳階級何其相像。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5:54
38 陰入縣寺持短長

    荀貞看過郡中去年的訾算簿,給趙家定的訾只有幾千萬。

    趙忠這麼多年來權勢熏天,家訾怎可能只有幾千萬?光和年間陽球收捕杖死了宦官王甫,盡沒其家財,所沒者數以億萬計。趙忠的權勢猶勝王甫,家訾絕不可能只有幾千萬,這只能是趙家弄虛作假,前任太守不敢質疑。

    荀貞已經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把趙家的真實家訾數目給核算出來,等來日動手誅趙之時即依法把他家隱匿、沒有自佔的家產悉數沒收。

    要想把趙家真實的家訾核算出來,得有內應,得有熟悉趙家內情的人配合。

    這個任務,荀貞交給了程嘉。

    程嘉雖有種種的不足,貪錢、阿諛,但他這個人善與人交,心亦夠狠,能交到朋友,也能威脅人,最適合幹這種找內線的事。

    趙家權傾州郡,要想找一個肯配合的內應不容易,在找內應的期間,程嘉無意中打聽到了幾件有關鄴縣令的事。

    一個是鄴縣令假手地方豪強,放貸給百姓。

    一個是鄴縣令做過「主守盜」的事。

    一個是鄴縣令的幼子在去年夏天時毆打過一個年七十以上的老者。

    漢律:「吏六百石以上及宦皇帝,而敢字錢財者,免之」。「字錢財」即「子錢財」,就是放貸。這是漢初的一條律令,規定六百石以上的吏和在朝中為吏的不許通過借貸謀利。儘管從武帝時起這條律令就形同虛設了,放貸謀利的吏員下至州郡、上到朝廷所在皆是,可這畢竟是朝廷明文規定的律法,如果要較真的話,鄴縣令僅憑此一條就足夠被免去職務了。

    免去職務還不算完,根據程嘉打聽來的,鄴縣令不止用私錢放貸,還把縣寺的馬、牛等物也借貸出去,依照漢律,這是要按偷竊罪論處的,也即免職之後還要對他再進行處罰。

    不過相比「主守盜」,私貸錢、私貸縣寺牛、馬都是輕罪了。

    「主守盜」就是「守縣官財物而即盜之」,即身為吏員,盜取公家財物。

    漢律對此罪懲治極重,「主守而盜值十金,棄市」,盜取的財物只要超過十萬錢就處以棄市之刑。

    依漢制,在八月算民的時候要賜王杖給年滿七十的老者,有王杖的老者「位比六百石」,王杖如節,「有敢詈罵毆之者,比逆不道」,無論吏民,如有詈罵、毆打有王杖之老者的皆按大逆不道論罪,「棄市」,也就是說,按此一條律令,如追究的話,鄴縣令的幼子也要被處以棄市之刑。

    荀貞正愁怎麼把鄴縣縣寺控入手中,聞此三事,頓乃大喜。

    他當即手書了一封書信,密密封好,命荀攸親將之面交給鄴縣令。

    鄴縣令正在為秋收、案比、造籍書忙碌,聞得荀攸求見。

    他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知荀攸來見他何事,請入堂上相見。

    荀攸二話不說,把荀貞的信取出給他。

    鄴縣令更覺得莫名其妙,他與荀貞沒甚私誼,荀貞為何寫信給他?況他與荀貞同在鄴縣,如有什麼事兒,把他召去郡府不就行了?何必特地遣荀攸送信?

    待展開信一看,他額頭上的汗水登時就下來了。

    荀貞在信中寫道:「吏民或言君私貸縣牛馬,或言君字錢財,或言君前歲擅壞縣寺屋舍,或言君於前歲秋時繕補寺舍,或疑君『主守盜』,又言君之幼子去歲路毆耄耋。太守敬重君,又念十金法重,憐君幼子,不忍相揭露,故密以手書相曉,欲君自思量。如無以上諸事,復封還記,得為君分明之」。

    「或言君前歲擅壞縣寺屋舍,或言君於前歲秋時繕補寺舍」,這兩條是荀貞此前從郡吏處聽來的。

    這兩條也是違反了律法的,不過均是請罪。漢家律法:禁止縣吏隨意壞、更縣廷寺舍,並規定只有孟春農閒時才能繕補城郭、寺舍。

    荀貞列舉的這些鄴縣令的過失、罪行,最嚴重的就是主守盜,加上他幼子路毆年七十以上的老者這一條,鄴縣令拿信的手都顫抖了。

    他顫聲問荀攸:「府君要治下吏與幼子之罪麼?」

    荀攸已看過荀貞此信,對荀貞的意思也已知曉,從容答道:「府君如欲治君之罪,來縣寺見君的就不是我了。」

    鄴縣令鬆了口氣,感激說道:「多謝府君開恩,下吏明天,不,今天就去郡府奉還印綬。」

    「奉還印綬」,鄴縣令這是要辭職歸家了。

    荀攸笑道:「何至於此。」

    「……,君此話何意?」

    「府君敬重君,只要君以後不要再違觸律法,以前的事可以既往不咎。」

    鄴縣令又驚又喜,還有這等好事?忙離席,朝著郡府的方向下拜,復拜荀攸,連聲說道:「府君寬仁,下吏以後必不敢再觸律!」

    「府君有一事想托君。」

    「君請言之,不論何事,赴蹈湯火,下吏也必為府君辦成。」

    「這倒不必。貴縣有一人現仕郡朝,名霍衡,不知君可知此人?」

    霍衡剛被荀貞提拔為了守郡決曹不久,是有數的郡中大吏之一,鄴縣令知道他,答道:「久聞霍掾之名,惜乎未嘗一見。」

    「霍衡乃霍家的子弟,諸霍子弟多賢才,霍衡從弟霍湛尤為俊逸,府君本欲擢用於郡朝,奈何諸曹均無缺職,貴縣寺賊曹如缺人,似可重用此子。」

    荀貞在與霍衡等人閒談時多次聽霍衡提到他這個從弟的名字,說他這個從弟少好遊俠,重義尚氣,今年雖才二十五歲,但在縣中已頗有名聲。

    荀貞前些時叫程嘉等人暗暗在縣中查訪,確如霍衡所說,霍湛此人的確重義尚氣,而且與他的從兄霍衡性氣相投,對鄴縣趙氏也是非常痛恨。

    只要痛恨趙氏就可用,荀貞原是想把他擢入郡朝的,但召辟的檄文還沒寫下,就從程嘉這裡得知了鄴縣令的這幾件違法之事,遂改變主意,欲把霍湛安插到鄴縣縣寺。

    霍湛是鄴縣本地人,又出身名族,在縣中又有名氣,儘管年紀輕點,但也已有足夠的資格入仕縣中,為縣大吏。

    鄴縣令不傻,看出了荀貞此舉存有古怪,如真想把霍湛擢入郡朝,怎麼也能給他找到一個職位的,「諸曹如今均無缺職」這個藉口太假了,而且荀貞連霍湛入縣寺的哪個曹都規定好了,這其中怎會沒有玄虛?但既然荀攸這麼說了,他也只能裝作沒看出古怪。

    他連聲說道:「霍湛之名,我亦久聞,早就想辟除此子了。鄙縣賊曹右史不勝任,我久想撤換之,今天我就下除書,辟霍湛為賊曹右史。」

    荀攸笑著不說話。

    鄴縣令知他這是不滿意,改口說道:「霍湛名重縣中,任之以賊曹右史似嫌輕,鄙縣賊曹掾亦不勝任,此職可改委與霍湛。」

    荀攸仍是笑著不說話。

    鄴縣令搞不懂他的意思了,猶豫再三,又把「我」這個稱呼改成了「下吏」,惶恐地說道:「下吏愚鈍,昧死敢問君意?」

    「賊曹乃縣之大曹,霍湛初仕縣中,不宜即以真職相授,委之以守賊曹掾即可。」

    鄴縣令恍然大悟,說道:「是,是。是下吏考慮不周。」

    荀攸起身告辭。

    鄴縣令送至堂下,還想再送。

    荀攸止住了他,笑道:「攸一介白身,不敢勞君遠送。」

    「君為府君之使,下吏豈敢怠慢。」

    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注意,荀攸堅持:「不必送了。」

    鄴縣令只得應諾。

    荀攸轉顧四周無人,對鄴縣令說道:「貴縣乃州郡名縣,縣中俊才眾多,望君能禮賢重士,多從期間擇優錄用。」

    鄴縣令聽絃歌而知雅意,乖巧地應道:「是,是,只是下吏愚鈍,無識人之明,君才高卓,識人勝下吏十倍,如能君指點,實下吏之望也。君如有所舉薦,下吏定重用之。」

    荀攸等的就是他這句話,微微一笑,辭別離去。

    鄴縣和梁期不同。梁期是郡中一個普通的縣,梁期令,荀貞可以逐之;鄴縣是郡治,是趙氏所居之縣,為不引起趙氏的警覺,鄴縣令不可輕逐,更好的選擇是陰持其短,把他控制手中,通過他,慢慢地往鄴縣縣寺中安插人手,從而實現控制鄴縣縣寺之目的。

    荀貞二月到的魏郡,現今八月,通過各種手段,一邊盡力不惹趙氏懷疑,一邊按部就班地為誅趙而佈置安排,終於把該做的前期準備完成得差不多了,假以時日,等無聲無息地把鄴縣縣寺徹底控入手中,再把趙家真實的家訾查探清楚,再把趙家子弟以往犯下的罪行蒐集個差不多,就可以對趙家行雷霆一擊了。

    尚正費時一個多月,把諸縣的學校重建完成,歸郡繳令。

    荀貞命跟著他重建學校的那三部降卒即日趕赴郡北的梁期等縣,預備屯田之事。

    尚正給荀貞薦舉了一個人,名叫陶升,本是內黃小吏,後從於毒賊軍,在軍中為一小帥。

    此人在重建學校的過程中積極地出謀劃策,幫了尚正不少忙,尚正看在他是內黃大姓出身的份兒上,原諒了他從賊的經歷,建議荀貞可以試用一下他。

    這等本是大姓出身,後曾從賊,又復投降的人,往往會有兩種不同的表現,一種是降而復叛,一種是知恥後勇,荀貞讀史書,知在春秋戰國時,這種身上有過污點的大家子弟經常會被編成一軍,為了恢復榮譽,他們作戰非常勇敢,悍不畏死。

    陶升看起來似乎是「知恥後勇」的這一種。

    如真是如此,那此人就可一用了。因此之故,荀貞以他「知賊事」為理由,把他辟入了郡賊曹,聽命於守賊曹掾欒固,給了他一個書佐的任命。

    學校既已重建完成,八月暑退,正孩童入小學時,荀貞即傳檄各縣,命縣學召孩童入學,縣學經師如有不足的,由郡府從郡議曹等曹中選飽學的儒生前去充實空缺。

    八月很快過去,九月來到。

    九月初,兩個消息分從許縣、洛陽傳來,一個是悲訊,一個是喜訊。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5:54
39 點將封侯趁少年

    從許縣來的悲訊是陳寔病卒了,從洛陽來的喜訊是朝中給荀貞平定魏郡的封賞總算下來了,朝廷錄荀貞前後功,拜為潁陰侯。

    陳芷離家來冀州前,專程回了趟娘家,拜別陳寔,當時陳寔身體尚好,一別兩年多,卻一病不起,故去了。

    據許縣來奔告此悲訊的陳氏族人講,陳寔是在上個月丙午日去世的,時年八十三歲。這是高壽了,也算是喜喪。

    陳寔名重海內,他病逝的消息傳出後,只豫州境內赴者就有數千人,這個來報訊的陳氏族人在半道上聽說大將軍何進也遣使弔祭。

    陳芷哭成了淚人,她少年失怙,和陳寔的感情很深,哭得幾次暈厥。

    荀貞亦為之傷悲嗟嘆。

    他問這個來報訊的陳家族人:「陳公名重天下,赴吊者眾,貴族中可人手可夠、諸事可備?」

    「君家的家長親至我家,六龍等先生也去了我家,文若等君家子弟和樂文謙等君之故吏亦紛紛齊至,文若、文謙等並上請郡府遣人協助,多賴君家、鄙縣寺和郡府之助,諸事均得以井井有條。」

    「陳公天下望,今亡故,當立碑文,垂範後世,不知碑文欲請誰人做?」

    「陳留蔡伯喈與我家是舊交,我家已遣人赴吳,告之此悲訊,我家少君欲請他書做碑文。」

    蔡邕文字好,書法也好,立在太學門外正定《六經》文字的碑就是他寫的。早年間,他因看不起宦官王甫之弟,在酒席上不願應王甫之弟的旋舞,使王甫之弟因之而慚辱大怒,為保全性命,不得不亡命江海,遠至江南,現在吳郡一帶。

    荀貞頷首說道:「亦只有蔡議郎之文、書,方配得上為陳公寫碑文。」

    陳芷是陳寔的孫女,當為陳寔守孝一年。荀貞欲誅趙氏,本就打算在動手前送遣陳芷諸女歸家,正可趁此機會讓她和遲婢、唐兒回去了。

    因見陳芷太過悲傷,荀貞沒有馬上就派人護送她歸家,而是罷朝了幾天,每日陪著她,溫言開慰,以解其悲慟,等她的心情好了些後,才選了二百精勇義從,命之護送她歸家,以不放心陳芷一人回去為名,又叫唐兒、遲婢陪她回去。

    唐兒、遲婢雖依依不捨,但也不放心陳芷,因接受了荀貞的安排。

    來報訊的這個陳家的人也跟著一塊兒返程歸鄉。

    荀貞親把陳芷諸女送出鄴縣,望其遠去,直到看不到她們一行的車駕了,方才歸縣。

    郡縣吏民聞陳寔過世,不少人來郡府向荀貞表示悲痛、慰問之情。

    陳寔今年八十三歲了,和荀淑、鐘皓是同一代人,是他們這一代名士裡碩果僅存的,冀州士子也皆知其高名、重其品行,就在那個來報訊的陳家人來到魏郡後的這幾天裡就有好些魏郡的士子動身趕去許縣赴吊,和陳芷她們一路去許縣的便有十幾人。

    可以這麼說,趕赴許縣赴吊的冀州士子的車駕是絡繹不絕,相望於道。

    荀貞作為孫女婿,不必辭官服孝,可也得表示一下他的哀痛。

    罷朝是其一,食素、穿粗衣、不飲酒是其一。

    他哀痛,郡府的吏員也得跟著哀痛,就在郡府上下一片哀痛之中,洛陽的詔書到了。

    隨著詔書來的還有何顒的一封信。

    詔書錄荀貞前後功,拜為潁陰侯,食五千戶。

    潁陰侯,荀貞這是被拜為縣侯了。

    漢之侯總體而言分為縣、鄉、亭三等,分別以縣、鄉、亭為食邑。

    具體到縣侯,又分為幾個等級,第一等的縣侯食數縣,第二等的縣侯食大縣,第三等的縣侯食小縣,又有一種縣侯,雖得封大縣,但因功勞不夠,所以不能盡食縣中全部的民戶,而是由朝廷劃出部分民戶與之,供其「衣食租稅」,以為食邑,詔書裡規定荀貞「食五千戶」,便是這一種了。

    潁陰是大縣,最盛時人口數萬,現經黃巾之亂,人口雖然減少,卻也仍是大縣,本朝至今,得封潁陰為食邑的共有兩人,一個是梁冀的從子梁馬,一個是先帝之女潁陰長公主,不是外戚就是公主,荀貞和他們顯是不能比的,所以沒有食全縣的待遇,然即便只食五千戶也不低了,且封地是他家鄉,這是格外的優待。

    荀貞不敢相信朝廷對他會這麼大方,幾疑聽錯,看過何顒的信後才知,他能被拜為潁陰侯實是走了運,是袁紹、何顒等為他力爭的結果。

    就像荀攸此前對荀貞說的:荀貞從皇甫嵩擊黃巾,功高;為趙中尉,安定趙郡、擊退張飛燕,功又高;為魏太守,到任才幾個月又平定於毒之亂,功又高,朝廷不能不再封賞他了。

    可怎麼封賞就有說辭了。

    張讓以荀貞先擊黃巾、復安趙魏,宣揚了漢家天威為名,建議今天子詔拜他為宣威侯。

    宣威侯聽起來很威風,宣威也是個縣,拜為縣侯,侯名又如此威風,似是個很好的建議。

    可問題是荀貞的這個侯又不是名號侯,是封地侯,名號侯講究侯名的蘊意,如班固經營西域,揚國威於境外,是故得封定遠侯,封地侯不講究這些,封地侯講究的是美縣豐邑,因為這關係到被封侯之人的經濟收入。

    宣威屬涼州武威郡,地處邊陲,往西再過三個郡就是西域,周圍都是沙漠,人煙稀少,無所出產,把荀貞的食邑定在這裡,和不給他食邑沒什麼區別。

    從中興至今,遠封在涼州的侯,區區三人而已,而且這三人所封之地也不是像宣威這樣的偏遠貧瘠之地。

    袁紹等人為荀貞據理力爭,最終以「建武元年封功臣,諸將皆佔豐邑美縣,唯丁綝願封本鄉,建武二年,祭遵得封潁陽,今貞,潁陰人,先擊黃巾、復安趙魏,功高軍中、平定地方,有功於國家,何不封之於潁陰,以比美世祖,示朝廷之優仁」而說動了今天子,最終定下封荀貞為潁陰侯。

    丁綝和祭遵俱是潁川人,丁綝是定陵新安鄉人,他從光武征伐有功,建武元年封功臣,諸將皆欲得縣侯,只有他獨求封本鄉,祭遵是雲台二十八將之一,潁陽人,建武二年得封潁陽侯。這兩人都是荀貞的同郡人,都得封家鄉為食邑。袁紹等以此為例,用「比美世祖」的說辭說動了今天子。

    總而言之,荀貞能得封家鄉為食邑,實得感激袁紹、何顒等人。

    荀貞修書一封,感謝了袁紹、何顒等人的幫助,並寫信去族中,告之族人此事。

    荀氏族人多是知書守禮的儒生,又有荀衢在家看管,荀貞倒是不憂族人會仗他之勢在縣中跋扈。

    漢重軍功,通常而言,非軍功不得以封侯,封侯可以說是兩漢名臣、志士在榮譽上的最高追求了,得封潁陰侯這件事傳到家鄉後,可以想像得到荀緄、荀衢等族人的歡喜。

    得封為列侯,不止是榮譽,不止可以配金印紫綬,經濟上也會得到一大筆的收入。

    侯按封地封戶所擁有土地的數量和產量,也即封地內封戶的實際收入,按三十稅一的比例徵收地稅,稱之為「租入」。封戶將各種賦稅繳納給縣寺,算賦、口賦等留歸國家,地稅則轉歸侯私有。封地越豐美、封戶越多,侯的收入就越高。

    荀貞這一世生、長潁陰,對潁陰縣民的收入很清楚,從封給他的這五千戶身上,他每年至少能得錢數十萬,多則可至百萬。

    荀貞現在的祿秩是「守二千石」,本朝吏員的俸祿在發放時是「半錢半谷」,二千石每月可得俸錢六千、米六十石,守二千石比這個要低,也就是說,即使他明年轉正,他一年的俸祿也不過是總共得錢七萬餘、得米七百餘石,當然,現在亂時米貴,七百餘石米如折合錢遠不止七萬餘,可就算如此,他一年從封地裡得到的錢數卻也足能比得上好幾年的俸祿了。

    當然,話說回來,荀貞現在「有錢」,他從黃巾、黑山軍裡繳獲所得了很多,對這區區數十萬的食邑收入是不大看得上的,況且明知亂世將至,便有封地又如何,錢也不一定能收得上,但是話又說回來,畢竟是得封為列侯了,這是二十等候中最高的一等,對他的名望會有幫助。

    食邑千戶以上的侯可以置家臣兩人,一為家丞,一為庶子。

    此二臣職均是主侍侯,理家事。

    這是先秦的遺制了,戰國時甘羅就做過文信侯的庶子,因其年少,當時才十二,故稱少庶子。

    家丞,荀貞現在沒有合適的人選。

    荀攸倒是可以,但用荀攸為家丞,一則大材小用,二來也浪費了「家丞」這個職位。打個不恰當的比喻,家丞好比管家,這是一個可以用來籠絡人、以示信用的職位。對荀攸,荀貞不需要籠絡,既無別的合適人選,這個職位可以暫時空缺,等遇到值得籠絡之人再加任命。

    庶子,荀貞有三個人選。

    一個徐福,一個許季,一個文聘。

    如用許季,能更進一步地加強和許仲的關係。

    如用徐福或文聘,可顯示對他二人的重視和信愛。

    經過考慮,荀貞決定辟除徐福出任此職。

    許仲、許季兄弟和荀貞的關係很穩定,目前不需要進一步加強。

    文聘是荀衢的弟子,與荀貞又早相識,來投荀貞後,荀貞對他也很重用,先是給他了一個義從裡的重用軍職,接著又給他數百義從,命他清繳群盜於郡北,這個差事很合文聘之意,他幹得很起勁,暫時來說,也不需要對他再進一步的進行「籠絡」。

    徐福自來到冀州後,多數時間在學習政、軍,現在似可進一步地提拔他,顯示對他的重視了。

    徐福現不在郡中,正在外縣督察地方上徵收算賦、口錢、更賦,荀貞遂手書了除書一道,蓋上新鮮出爐的潁陰侯印,命人送去給他,同時,上表朝中謝恩,並把辟用徐福為庶子這件事報了上去。

    徐福已聞荀貞得封潁陰侯,正想和岑竦商量,是不是暫停督察,回郡府一趟,拜賀荀貞,便在此時,荀貞的除書送到。

    他展開一看,驚喜之餘,深覺荀貞待他恩深,感動異常。

    荀貞在除書裡舉了甘羅的例子,說:「甘羅年十二為文信侯少庶子,吾與卿昔識於陽翟時,卿年亦不過十餘,今蒙天恩,吾得封潁陰,欲以卿為庶子,以記昔年之遇,可乎」?

    荀貞秩二千石,現又為潁陰侯,對徐福這麼一個尚未弱冠的年輕人卻這樣的情深意重,除書裡言語殷殷,不忘舊事,儘是一片真情。

    徐福感動得一塌糊塗,眼眶都紅了,淚水差點掉下來。

    他捧著除書,拜倒地上,向著郡府方向叩頭,想謝恩,哽咽得說不出話。

    岑竦、許季把他扶起。

    許季是個厚道實在人,只為徐福感到高興,沒甚嫉妒羨慕。

    岑竦嘆道:「囊、囊昔在趙郡,杜買、繁氏兄弟投府君,府君不念前嫌,留之厚待,今、今府君拜為侯,懷舊情,除卿為庶子,情深意切,仁義之主也。」

    原本歷史中,徐福後改名徐庶,嘗與劉備情投意合,去年在趙郡,他救了劉備一次,於今又得荀貞庶子之任,卻是兩樁巧事,足可傳為佳話了,只不過這兩個佳話,唯荀貞一人知而已。

    ……

    鄴縣趙家。

    趙然這些天總覺得有點不安,可想來想去,又找不到緣故,只隱隱覺得似有什麼地方不對。

    他尋思想道:「莫不是因豫州小兒得封為侯,故我覺不安?……沒這個必要啊,一個小小的潁陰侯,又能怎樣?」雖然如此,卻依舊覺得不對,吩咐奴僕,「去把李鵠叫來。」

    ——

    1,陳寔。

    《後漢書》記載陳寔的去世時間是中平四年,今許昌關帝廟碑廊裡存有蔡邕所書之陳太丘碑,碑文裡說陳寔的去世時間是「中平三年,八月丙午,遭疾而終」。蔡邕給陳寔寫的碑文不會寫錯,《後漢書》應是記載有誤。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5:54
40 隱秘非只君可尋

    只要是趙然的召喚,李鵠素來是來之甚速。

    趙然沒有起身,指著側對面的蓆子,說道:「坐。」

    李鵠恭恭敬敬行了個禮,入席就坐,笑對趙然說道:「將至重九,少君召我來,可是想邀我采菊華,登高飲酒麼?」

    「酒什麼時候都能喝,……近日我總覺得心神不安。」

    李鵠愕然。

    「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事兒不對。前晚我睡到半夜,也不知做了一甚夢,猛然驚醒,汗濕褥枕,時寢室漆黑,唯些許月光透入,撒於地上,映寢具之影,吾望之,如人影憧憧。」

    李鵠搞不懂趙然的意思,不知他提起前晚的夢境是想表達什麼,遲疑了下,呆著臉說道:「要不要請個擅道術之人來宅中看看?」

    趙然頓覺對牛彈琴,怫然不樂,說道:「與鬼神無關。」

    「那是?」

    趙然自家人知自家事,知道自己前晚做那個噩夢不是為別的緣故,正是因他近些日來總覺得不安,日有所思,遂夜有此夢,不過被李鵠一打岔,他沒了說下去的興趣,改而隨口問道:「豫州兒這些天在郡府裡忙些什麼?」

    「少君也知,陳太丘過世了,前些時,他遣人送他妻妾回去了潁川,隨後,他罷朝半月。」

    「我問的就是在他罷朝的這半個月裡他都幹什麼了?」

    趙然一下就問住了李鵠。

    李鵠自上次被荀貞從朝會上逐走,深覺丟臉,再沒進過郡府半步,對荀貞這半個月具體都幹啥了他還真不太清楚。雖不很清楚,只知一大概,但不能說實話,如說實話,會顯得他太過無能。他說道:「我聞他這半個月裡茹素衣粗,滴酒不沾,歌舞不近,好像是什麼都沒幹。」

    趙然突然知道了自己為何會感到不安,說道:「不對。」

    李鵠唬了一跳,以為被趙然看出了自己是在強撐臉面,忙道:「不假!豫州兒這半個月確是沒做什麼,只在府裡待著,連門都沒出過。」

    「我不是說這個。」

    李鵠鬆了口氣,問道:「那是?」

    「我是說他『什麼都沒幹』不對。」

    「少君何意?」

    「你不覺得他近些日來太安靜了麼?」

    「少君是說?」

    「他年初到郡,又是殺我的門客,又是逐郡府吏,又是逐梁期令,擺明了要與我對著干,但近一兩個月來他卻沒再有什麼動靜,對我家不聞不問,透著古怪。」

    李鵠心中叫道:「豫州兒哪裡是對你家不聞不問、沒什麼動靜了!前不久,他不還面辱我,把我這個少君的忠實走狗從朝會上趕走了麼!」見趙然面現沉思之色,這話卻不敢說出口。

    趙然忖思了會兒,越想越覺得不對頭,心道:「我派去趙郡打聽的人回來告訴我,說趙郡人風評豫州兒『英武果敢』,他絕不是一個半途而廢的人,他既然要與我家對著干,那他肯定不會輕易罷手。近兩個月他卻一改前態,幾無動靜,必有玄虛。」再次問李鵠,「他罷朝之前的那一個多月都幹什麼了?」

    「忙著秋收、屯田、督巡諸縣徵收賦稅。」

    「就這些?」

    李鵠心道:「這些還不夠?」他久仕郡縣,知道郡縣吏在八、九這兩個月會忙成什麼樣子,耐心地給趙然解釋,說道,「少君,八、九二月乃郡縣一年之中最忙之時。豫州兒近兩個月沒有別的動靜,也許是因為他把全副的精力都投入了政事上。他此前未曾任過郡縣長吏,在治民上沒有經驗,只政事他就忙不過來,又怎還會有餘暇顧及餘事?」

    他言外之意,趙然是過慮了。

    趙然聽了李鵠的分析,覺得有理,仔細想想,自己似乎的確是有點多疑過慮了,心情放鬆下來,轉而有心思和李鵠聊談了,順著他的話,惋惜地嘆了口氣,說道:「可惜,可惜。」

    「可惜什麼?」

    「如你所云,豫州兒此前未嘗任過郡縣長吏,於民事上無有經驗,可惜他這兩個月卻居然做得還不錯,沒出什麼差漏,否則,如能讓我抓著他一個錯處,就足夠逐他出郡了。」

    荀貞現為「守太守」,還沒轉正,如被趙然抓到一個錯處,確是有可能會被趙然逐走。

    聞得趙然說起「逐走荀貞」之事,李鵠頓時來了勁頭,他上次被荀貞面辱後跑來向趙然哭訴,趙然只是不耐煩地敷衍他了幾句就把他打發走了,讓他至今不得報仇,早就忍不住了。

    他說道:「豫州兒現在雖無錯處,不代表他以後沒有錯處。」

    這話說到趙然心裡去了。荀貞初來郡中時,趙然自恃家威,沒把他當回事兒,不夠重視,但隨著荀貞慢慢在魏郡站住腳,並一步一步地掌控住了局勢,他不得不開始重視荀貞。他早就尋思著想抓住荀貞一個錯處,將之逐走了,只是荀貞謹慎,他一直沒有找到可茲利用的東西。

    「你有找到他錯處的辦法?」

    「愚以為,要想找到他的錯處,非得從他身邊入手不可。」

    「你細說說。」

    「豫州兒再謹慎,也不可能一錯不犯,就算他政事上不犯錯,人皆有七情六慾、喜好憎惡,他在私德上也必有短缺。連孔子還做出過『子見南子』的事兒,何況豫州兒?抓不到他政事上的錯,何不抓他私德有虧之處?豫州兒出身名族,對他來說,名重於命,以之為要挾,不愁他不服軟。私德乃人隱秘之事,要想知其私德之虧缺,唯一辦法就是收買他身邊的親近人。」

    趙然大喜,又蹙眉,說道:「豫州兒身邊多是他的鄉人、故吏,對他必是忠誠,要想從他身邊人下手,恐不易也。」

    「姜顯(許仲)、劉鄧、陳到、陳褒、典韋諸輩,或為其鄉人,或從其日久,恐不易為少君用。荀攸、荀成、辛璦、文聘諸輩,或為其族人,或為其親族,或為其家學的門生,恐亦不易為少君用。然,豫州兒身邊的那幾個冀州人卻或許能被少君用。」

    「那幾個冀州人」,這說的是岑竦、程嘉、陳午等趙郡人、趙雲、夏侯蘭、嚴猛等中山人和審配、欒固、霍衡、陳儀等新近得到荀貞重用的魏郡人。

    這些人跟從荀貞的日短,對荀貞的忠心可能不及許仲、荀攸、典韋等人。

    趙然說道:「豫州兒身邊的冀人有不少,總不能一個個地去試探,這會打草驚蛇,引起豫州兒的警覺。這麼些個冀人裡邊,你覺得哪個最有把握?」

    「趙雲、岑竦深得豫州兒信用,一個現與典韋共掌豫州兒的近衛,一個現為郡主記掾,且據郡吏們說,此二人俱忠直之人,怕是不好拉攏。夏侯蘭與豫州兒不算親近,跟從豫州兒得晚,又常在營中,對豫州兒的私事應所知不多,拉攏來也無用。審配士族子弟,得豫州兒恩用,顯居郡上計掾一職,其人又素以性剛忠聞名郡中,估計也不好拉攏。欒固、霍衡、陳儀等人向不與君家交通,亦難拉攏。鵠竊以為,程嘉、陳午二人最適合拉攏,而又以程嘉最為合適。」

    「程嘉、陳午?陳午之名,吾未曾聞,程嘉之名,吾有聞之。我聞程嘉亦如岑竦、趙雲,深得豫州兒重用,長從左右,也是豫州兒的一個親近之臣,你且說說,他和陳午為何好拉攏?」

    「鵠打聽過了,陳午其人,性非剛正,因出身貧寒,不識字,跟從豫州兒之前只是一個斗食亭長,是故在他掌兵之後,他營中的書佐諸吏最先對他常自輕視,他乃御下奇譎,每自示才幹,以明示下為不可欺者也。少君請想,這樣一個能以『奇譎』手段御下的人,肯定不是一個不知變通的人。豫州兒與少君比之,如燕雀比之於鴻鵠,陳午不會不知道該選擇哪一方。」

    趙然連連點頭,說道:「說得對,說得對。……程嘉又為何好拉攏?最合適?」

    「程嘉好財貨,又據鵠所聞,豫州兒府內、帳下諸輩,獨此人最好阿諛。如此貪財、好阿諛之徒,只需給他些財貨,許他些前程,用之易哉!而且,鵠還聽說,因辛璦乃豫州兒之親族,素得豫州兒信愛,程嘉欲與之交,但辛璦卻不肯理他,又聽說,荀貞帳下有一名喚高素的,自恃為荀貞故舊鄉人,曾多次折辱程嘉,或直呼其名,或呼其『老句』,對他辱之甚甚……。」

    趙然打斷他,問道:「何為『老句』?」

    「『老句』者,即『耇』也。」

    趙然更加奇怪,問道:「高素緣何以此稱呼程嘉?」

    「少君未曾見過程嘉。程嘉個矮、貌醜、膚有斑,是故高素呼他『老句』。」

    「耇」的本意是老人面部的壽斑,高素以此字呼程嘉,用的當然不是此字之本意,而是在譏諷程嘉的膚斑。高素這個人,他本身就是一個「好拍荀貞馬屁」的人,為了把遲婢獻給荀貞,他連遲婢的丈夫都敢誣殺,但他的拍馬屁,在別人看來是拍馬屁、很無恥,對他本人而言,卻是他真情實感的表露,他不覺得自己是在拍馬屁,他又好俠,有點俠氣,所以雖然在別人眼中他就是一個拍馬屁的「無恥之徒」,可他卻很看不起別的拍荀貞馬屁的人,比如程嘉。

    趙然不由為之發噱,說道:「這叫高素的倒是個有趣之人。」

    李鵠費了老大功夫才把荀貞身邊人的優劣、乃至互相間的矛盾打聽了個差不多,總算等到機會,憋著勁兒要攛掇趙然接受他的主意,卻被趙然岔開話題,未免如蠅在喉,有點不上不下。

    但是,他不敢打擾趙然的興致,強憋任住,陪笑兩聲。

    趙然突發奇想,問道:「高素此人脾性如何,能不能被拉攏過來?」

    「這,……此人雖跋扈奢靡,然對豫州兒甚是忠心,早年黃巾亂潁川,他連家都不顧,連夜與姜顯等率甲士出鄉,迎風沖寒馳奔數十里至潁陰,只為護豫州兒安全,怕是難為少君所用。」

    趙然聞之,生起羨慕,心道:「豫州兒何德何能,能得到這些忠勇之士?」說道,「你接著說。」

    李鵠應了聲是,迫不及待地接著說道:「程嘉好財貨、阿諛,本就非忠正之人,又連被辛璦、高素折辱,懷存怨恨,所以較之陳午,竊以為,他更易拉攏。又如少君所言,他深得豫州兒信用,常侍從豫州兒左右,對豫州兒私德有虧處亦必清楚,因此鵠言:他是最為合適的一個。」

    趙然想了一想,覺得李鵠說的似乎不錯。

    聽了李鵠這麼一番分析,他也覺得程嘉是一個最易、也是最合適收買的人選。

    他是個有決斷的人,當機立斷,拍板說道:「好!就按你說的辦,從豫州兒的身邊人下手,尋其私德虧缺,程嘉便交由你去辦。」

    李鵠為了報荀貞折辱之仇,這些天下了很大的功夫,把荀貞身邊的人摸了一個遍,尤其是程嘉。因為覺得程嘉可能是個突破口,他在程嘉身上下的功夫最大,自覺已把程嘉的喜好、脾性琢磨透了,不敢說十成十,起碼有**成的把握能把他收為己用,因此,當聞得趙然同意了他提出的這個暗尋荀貞把柄的建議,並命他去收買程嘉,滿心狂喜,毫不推辭,大聲應諾。

    應過諾,他又說道:「只程嘉一人好像稍嫌不夠,還有幾人,少君也可收買之。」

    「誰人?」

    「杜買、繁譚、繁尚、何儀、李驤、蔡遷。」

    「何儀、李驤、蔡遷我知道,是黃巾賊,前些時被豫州兒或委以剿賊之任,或委以縣長吏之任,哼哼!因此使得我不能得此數縣,實在可恨!……杜買、繁譚、繁尚何人也?」

    「此三人是豫州兒在潁陰為亭長時的故吏。」

    「既是早在潁陰時就為豫州兒的故吏,怕是不易拉攏吧?」

    「不然,此三人與姜顯、高素等不同,姜顯、高素諸輩有俠氣,此三人,鄉間小人耳。」

    趙然頷首,說道:「既如此,我明日便遣門客尋機與他三人結交。」

    李鵠對趙然忠心耿耿,怕趙然多花錢,提醒說道:「欲得此三人用,錢不需多,十萬足矣。」

    「何儀、李驤、蔡遷三人雖曾為黃巾賊,然今皆得豫州兒重用,或居大縣,或握精兵,你有幾分把握能將之羅為我用?」

    李鵠是士族出身,對何儀、李驤、蔡遷這樣的賊寇是看不起的,說道:「一日為賊,終生為賊,彼等既能降從豫州兒,亦能降從少君。」

    「你說的也有道理。何儀現為文聘輔,領兵在外,接觸不便,我明天遣兩個能言善道的門客,帶夠錢貨,分去內黃、繁陽,伺機先與蔡遷、李驤結交。」

    李鵠說道:「內有程嘉,知豫州兒近年來的**之事,中有杜買、繁譚、繁尚,知豫州兒早年在潁川時的隱密,外有蔡遷、李驤,知他從皇甫嵩擊黃巾時的隱事,只要能把此數人拉攏過來,豫州兒難逃此劫!」

    如果杜買等人真被趙然收買,荀貞還真是難逃此劫了。

    荀貞早年在繁陽亭時藏匿許仲,後又藏匿典韋,這兩個人都是被通緝的要犯,荀貞藏匿他倆,犯了「首匿」之罪。首匿即「言為謀首而藏匿罪人」,依據所藏匿之人所犯罪行的不同,首匿之人要被處以輕重不一的刑罰。許仲、典韋俱是殺人要犯,犯的是死罪,「首匿死罪」是僅次於首匿謀反、首匿群盜的重罪,荀貞現為潁陰侯,只這一條罪行,他的侯位就要被免。

    而荀貞以往觸犯的律法不止這一條。

    高素自作主張,殺了遲婢的丈夫,雖非是受荀貞指使,然荀貞明知不報,犯了見知故縱之罪,按律,與高素同罪,當死,如嚴論之,他明知遲婢之夫是被手下人誣殺而還納遲婢入家,這又犯了搶占人妻之罪,這兩條都是重罪。從擊黃巾,荀貞私藏繳獲甚多,此亦重罪。

    這三條是他以往犯下的最重的罪,三罪合一,就算袁紹、何顒、曹操也救不了他。

    他藏匿許仲一事,杜買、繁譚兄弟知,高素誣殺遲婢夫一事,杜買三人亦知。他隱藏繳獲一事,蔡遷不知道,李驤隱約知道一些。

    趙然、李鵠的本意是想逐走荀貞,然如被他二人得知荀貞犯下過此三條罪行,荀貞恐怕是想走也走不了了。鄴縣令接到荀貞的信後汗如雨下,趙然、李鵠估計是沒有興趣私信給荀貞的,荀貞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結局就是:掛印逃亡。誅趙一事也只能就此作罷。

    李鵠、趙然說幹就幹。

    趙然從門客中挑人,預備收買杜買、李驤諸人。

    李鵠則辭離趙家,命車駕去程嘉住處。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5:55
41 一諾從來許殺身

    李鵠驅車去程嘉住處。

    程嘉現沒有在魏郡任職,身份是荀貞的故吏,所以不能在郡吏舍裡住,他租了一個宅院,和於毒鄰居。除了他之外,只有幾個他從趙郡帶來的門客、奴婢和一個小妻與他同住。

    他住的這個裡住的多是富貴大姓,裡門很高,裡中的路也很寬,足容馳車。

    李鵠沒有下車,令御者駕車入裡,徑至程嘉家外。

    一個隨從上前敲門。

    不多久,院門打開,一個黑幘短衣的壯漢露出頭來,瞧了這隨從一眼,又往門外路上停的車上瞧了眼,問道:「足下是?」

    這個隨從答道:「我乃李丞門下。」

    「哪個李丞?」

    「……郡丞李公。」

    這壯漢搔了搔手,仰脖忖思,大約是在想「郡丞李公」是誰,可能沒想出名字,——荀貞到任後,李鵠無權,在郡裡的存在感不強,特別這個壯漢是不是本郡人,才跟著程嘉來魏郡未久,又沒在郡裡為吏,程嘉也向來不對他講郡事,平日只是看看門戶,逛逛市井,對李鵠更無什麼印象,他思無所得,旋即放下臉,不耐煩地說道:「我家又非丞院,敲我家門作甚?」

    這個隨從瞠目結舌,為之氣結,忍住氣說道:「李丞特來造訪君家主人。君家主人可在?」

    「我家主人一大早就出門了。」

    「何時歸來?」

    「不知道。」

    「去了何處?」

    「不知道。」

    這個壯漢是程嘉的一個門客,能被程嘉帶到魏郡,嘴巴自是很嚴,一問三不知,問什麼都不說。

    李鵠一郡之丞,拿李鵠的話說,「吾亦朝廷下大夫」,不能在門外等候程嘉。

    這個隨從說道:「李丞有要事要見君家主人。請足下把門打開,迎李丞入院登堂,以候君家主人。」

    這個壯漢卻不肯,說道:「我家主人不在家,宅中有女眷,我一個看門的食客,不好擅迎外人入宅。」一點兒面子也不給李鵠,說完話,縮回頭,「啪嗒」一聲把院門關上了。

    這個隨從哪裡見過這等無禮粗俗的奴僕?目瞪口呆。

    他待要發怒,可那壯漢已經把門給關上了。

    這個裡中住的俱是縣中的富貴人家,他不能不顧風度地擂門大罵,遺人話柄,沒有辦法,只得歸至車邊,報與李鵠,恨恨說道:「有其主必有其僕,由僕可見,程嘉也好不到哪兒去!公乃貴人,肯來見他已是下士,卻受此辱!不如先歸,待程嘉回來,召他去見。」

    李鵠聞之,不怒反喜。

    這隨從詫異地說道:「程家奴無禮之極,一問三不知,拒君於門外,君緣何不怒反喜?」

    「所以說你只能是我的隨從,不能是我。」

    「公德高望重,自非下吏可比。」

    「信陵君禮賢下士,乃得侯嬴,蕭相國急追淮陰侯,高祖乃得天下。欲得人用,需先顯己誠,程嘉不在家,他的奴僕拒我於門外,這正是我顯示誠意的時候啊。」

    這個隨從大為佩服,說道:「也只有公才有這樣的氣度,只是……。」

    「怎麼?」

    「公車如在程嘉門外停得太久,萬一被府君知曉,會不會?」

    「豫州兒如知此事,那才更好。」

    「下吏愚鈍,公此話怎講?」

    「豫州兒如知此事,肯定會對程嘉生疑。程嘉本就懷怨恨,再被豫州兒生疑,可謂雪上加霜,必生離叛之意,就更容易為我所用了。」

    這個隨從佩服得五體投地,說道:「公計高妙,妙哉,妙哉!」

    李鵠哈哈大笑,探頭車外,望了下天,烈日正毒,對這個隨從說道:「暑熱烤人,你別在車外待著了,去你車上坐著,靜等程嘉歸家就是。」

    這個隨從應諾,返回己車,登入坐下。

    李鵠是郡丞,出行的時候前後有六百石吏的儀仗,聲響不小,早就驚動了裡中。

    幾戶與李鵠熟識的人家見他駐車程嘉門外,紛紛過來問候,問得他是在等程嘉,俱覺驚奇。程嘉是荀貞的親信,李鵠是趙然的親信,這兩個人是「敵對方」,李鵠卻怎麼頂著日頭在這裡等程嘉?雖然驚奇,不能直言詢問,有兩個邀他暫去自家宅中閒坐,被李鵠一一拒絕。

    程嘉家隔壁是於毒的住宅。

    得了宅中奴婢的來報,於毒登樓向宅外道上看去,果見李鵠的車駕停在程嘉家外。

    於毒亦是覺得驚奇,不過隨即大喜。

    他心道:「李鵠不會無緣無故來找程嘉,其中必有故事。我當將此事報與府君知曉,想來我的此番忠心定能得到府君誇讚。」

    就在幾個月前,於毒還是擁兵萬眾的一方豪雄,一朝落敗,兵權、威勢均如冰釋,為保全性命,不得不仰荀貞的鼻息,費盡心思地巴結討好之,這會兒甚至自落身價,盤算要干「告密」的勾當。

    李鵠的車駕在路上,於毒這會兒如果出去會被李鵠看到,他按下急切,等候程嘉回來。

    等了許久,直到日影西斜,傍晚前後,程嘉才乘車歸來。

    於毒抖擻精神,藏在樓上,仔細看程嘉和李鵠見面時的情景。

    只見李鵠從車上下來,程嘉也下了車。兩人在院門外說了幾句話,程嘉帶著李鵠進了院子。

    「太好了!」

    於毒喜色滿面,急緣梯下樓,脫下便服,換上衣冠,悄悄地出了院門,奔赴太守府告密去了。

    ……

    程嘉家的宅中堂上。

    程嘉與李鵠分賓主落座。

    程嘉問道:「君適才在車外說,有事與在下商談?」

    「正是。」

    「不知何事?」

    李鵠與程嘉才見面,他倆以前也不熟,不能直接就說「趙然要收買你」,需得先找個話題緩衝一下,他遂先不答程嘉此問,笑道:「我聞貴宅人言,說君一大早就出了門。君沐晨光而出,踏暮色而歸,這大熱的天,在外奔波一日,不知是為何事忙碌?如需我幫忙,盡請言之。」

    程嘉忙的事兒,李鵠還真能幫得上忙。

    荀貞叫程嘉收買趙然的親近人,以探知趙家具體的家訾數目,為完成荀貞的此令,程嘉這些天一直在鄴縣的市井裡和輕俠、惡少年之類交朋結友,希望能從這些鄴縣地頭蛇的身上找到和趙家門客、奴婢搭上線的機會。

    李鵠是趙然的得力走狗,這件事他肯定能幫得上忙,但任誰也知,這個忙他是絕對不會幫的。

    程嘉笑眯眯地對他說道:「也沒忙什麼。……不瞞君,我生平萬事皆好,唯有一樁不足。」

    「冒昧敢問是何?」

    「『寡人有疾』。」

    這是在自稱好色了。

    李鵠笑道:「『食色性也』,這不能算不足。」

    「我從府君來到魏郡,來時只帶了一個小妻,時日短不覺得,這時日一長,每日歸家,總對著那麼一張黃臉,很是覺得無趣,所以想在魏郡再納一室小妻,這些天,我在為這事兒忙。」

    「可有了合意之人?」

    程嘉撓著下巴,說道,「見了幾個,相貌都挺不錯,身段卻都差點。」

    「身段差點?」

    程嘉伸手在在自家胸前劃了一個內弧,手轉到屁股後邊,又劃了一個內弧,給李鵠了一個「你懂得」的眼色,手縮回來,掐著稀疏的鬍鬚,嘿嘿地笑了起來。

    他貌醜難看,瘦小如雞,這麼來回一比劃,加上掐須淫笑,模樣實不堪入目。

    李鵠強忍住閉眼轉頭、啐他一口的衝動,還程嘉了一個「我懂得」的意思,笑容滿面地說道「君之好與我同也。」心道,「就你這樣的,瘦小如雞,還好豐腴之女?也不怕壓死了你!」

    「噢?是麼?」

    「君如好此類,我倒是可以送給君一個。」

    程嘉連連搖手,說道:「君子不奪人所好,這不行,這不行。」

    「我與君此前交往雖少,然君之高才我久聞之,對君久懷敬佩。『白頭如新,傾蓋如故』,方才我與君在裡中巷上駐車傾蓋交談,也算是『傾蓋如故』了,區區一個女子,何必推辭?」

    程嘉聰穎敏銳,在知道李鵠在他門外等了他半天時他就猜出李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必有所圖,現見其又要贈美女給自己,更是肯定了這個判斷。

    他心中想道:「府君操持郡府,李鵠雖為郡丞,備位充數罷了,他來找我,不可能是為了公事;我與他沒有什麼交際,他來找我,也不可能是為了私事。他頂著日頭在路上等我半天,是所謂『禮下於人,必有所求』,見了我不提正事,卻耐心地聽我胡扯,又話不過三句,便要贈我美女,這又是『投我所好,所圖必大』,他到底想要幹什麼?……,呀,莫不是?」

    聯想到自家身上,他正在為收買趙家內線而奔忙,他能奉荀貞之令收買趙家內線,這趙然自也可以遣李鵠來收買荀貞身邊的人,莫非李鵠就是為這事兒來的?

    程嘉想到此處,頓勃然大怒,覺得被趙然、李鵠給侮辱了。

    收買內線是隱秘之事,趙然、李鵠不可能在覺得沒有把握的情況下來收買他,李鵠既然來了,那麼定是他與趙然覺得能收買自己,荀貞身邊這麼多人,不知趙然、李鵠都選擇了誰為收買對象,但不管他們選擇了誰,選到程嘉頭上,這對程嘉就是侮辱。

    「我程嘉雖無公達、玉郎之身貌,但難道長得就像背主無義之徒?」

    他對自己的模樣很在意,首先想到的就是李鵠、趙然歧視他貌醜身矮,想到此處,越發惱怒,然惱怒歸惱怒,他臉上依舊笑眯眯的,既然揣測到李鵠有可能是為收買他而來的,為了確證此事,他索性不再推辭,做出一副歡喜的樣子,說道:「君言甚是,是我太過見外了。」

    李鵠聽他話裡意思是願意接受美女之贈了,喜道:「那就這麼說定了,我今晚就給君送來。」

    「無功不受祿,受君大禮,嘉頗惶恐。不知君駕臨嘉家是為何事?請言之。凡嘉能為,必不推辭。」

    「今來君家,一是因仰慕君之高才,故冒昧失禮來訪。」

    依當下的社交風俗,一個人如想與另一人結交,通常需要一個介紹人,沒有介紹人而冒昧登門造訪是不知禮。

    程嘉一副收了人好處後的巴結討好,真誠地說道:「如君適才所言,你我傾蓋如故,君駕臨鄙宅,使我蓬蓽生輝,何來失禮?」

    「君名重趙、魏,乃冀奇士,鵠雖自知愚陋,難抑慕賢之心,這二來,就是想與君結交。」

    程嘉聽到此處,已經確定李鵠此次不告而來,必是為幫趙然收買自己而來的了,他故作遲疑,遲遲不開口回覆。

    李鵠心道:「方聞我贈他美人,他一改模樣,滿面巴結,而聞我欲與他結交,卻意甚遲疑,此必是為懼豫州兒發怒而生顧慮。」問道,「君遲遲不答,可是憂府君如獲知此事,會發怒於君?君如有此慮,以我愚見,大不可必。」

    程嘉默然不語。

    李鵠見他肯聽自己的話,知猜中了他的擔憂,又見他沒有打斷自己的話,知他應是如自己的分析,怕是早對荀貞生了怨望,想要離之,提足了勁兒,把自己早就想好的說辭道出:「我與君交,純是因慕君之能,我與君之交何關我與府君之隙?況且再則說了,府君雖斥責過我,我卻也不得不說,府君絕非心胸狹窄之人,以我料來,他絕不會因君與我結交而怪罪於君的。」

    這番話李鵠說的很是技巧,他言外之意,荀貞如因此怪罪發怒程嘉,那就說明荀貞是個心胸狹窄之人,心胸狹窄之人當然是不值得效忠的。

    程嘉似乎意動。

    李鵠再接再厲,說道:「君如難除此慮,也不難,不讓府君知道此事不就行了?只要君不說,我不說,堂中又無別人,府君又從何能知此事?」

    瞞下此事,不告訴荀貞,這樣程嘉就不必為荀貞可能的怒火而擔憂了。多好的朋友啊,冒著烈日在街上等了你半天,送給你美人,還處處為你著想,這是真心實意地在想和你結交。

    程嘉貌如感動,說道:「能得君為友,此嘉之幸也。」

    如換了是許仲、辛璦、劉鄧等人,根本就不會讓李鵠進門。如換了是岑竦等人,恪於禮節,會不情願地請李鵠入院登堂,但在聽出李鵠有收買之意後肯定會馬上翻臉,將之逐走。

    程嘉卻與他們均不同,他心道:「你既以為我好收買,來收買我,我就讓你收買!」

    他做出一副感觸之極又受寵若驚的樣子,與李鵠對談了幾句,忽然長嘆一聲。

    李鵠說道:「君為何長嘆?」

    「唉,君有所不知啊。」

    「不知何事?」

    程嘉欲言又止。

    李鵠驚喜不已,心道:「他莫非想要對我訴說對豫州兒之不滿?」給程嘉鼓勁,說道,「我與君已訂交為友,對友人難道還要不可言之事麼?君有何事,但請言之。」

    「鄴,魏郡治也。居不易也,居不易也。」

    李鵠呆了呆,本以為程嘉是要訴說對荀貞之不滿,卻沒想到他是要哭窮。

    不過細細一想,程嘉與他相交未久,就算對荀貞再有不滿,這個時候也不會對他說的,倒是哭窮頗合程嘉的為人品性。

    李鵠是郡丞,又是趙然的走狗,錢財不缺,頗是富豪,面對他的錦衣寶劍、香車豪奴,程嘉「自慚形穢」,有點眼紅,以他好財貨的性格而言之,實是再正常不過了。

    李鵠心道:「不怕你不哭窮,就怕你不要錢。」笑道,「原來是為了此事!這有何難。」

    「君非我,不知我之難也。我現在郡中無有吏職,府君雖輕財重士,常賜財貨於我,可只每月的房租、門客奴婢之衣食、養車馬就要不少錢,我好交遊,每月酒錢又不少,這還沒算上我的衣、食諸物之用,也沒算上我養小妻和歌舞伎之用,來魏郡幾個月,總入不敷出。」

    「我稍有積蓄,君如不嫌,我可借君,……十萬錢夠用麼?」

    程嘉眼前一亮,但很快就收起了貪婪之色,大搖其頭,說道:「不可,不可。得君美人之贈,我已受之有愧,又怎能再借君錢財?」

    李鵠故作不樂,說道:「友有通財之義,君何必辭?」

    程嘉猶豫不答。

    李鵠心道:「此必是因才受我美人之贈,怕若再得了我的錢財,我會藉機提出什麼要求。他與我今日方才『訂交』,有此顧慮亦屬正常。」誠懇地說道,「君乃冀之高士,我本不該以錢財污君清名,然而,雖說君子固窮,高士如君者,今既居鄴,如窮於深巷,卻是長吏之失職了。我雖與府君有隙,然亦不願府君落此惡名,便不為自身計,為府君計,君亦當收下此錢。」

    程嘉被說動了,感動地說道:「能得君為友,嘉三生有幸。」剛才是「嘉之幸也」,這會兒升格到「三生有幸」了,他又嘆了口氣,說道,「府君斥君,而君猶為府君著想,來日我當在府君面前為君美言。」

    兩人「言語投契」,不覺夜色到來。

    李鵠提出告辭,程嘉堅持留他用飯。

    飯席上,程嘉列歌舞於堂下,又命早先拒絕李鵠入門的那個門客舞劍助興,又把小妻召出,命給李鵠敬酒。李鵠觀程嘉這個小妻,豐腴渾實,正是程嘉自陳之喜歡的類型,難得的是相貌亦出眾,美豔非常,難怪程嘉把她從趙郡帶來到魏郡,但有著這樣美豔的小妻侍寢,程嘉卻還想著再納一個小妻,的確是夠「寡人有疾」的。

    李鵠暗裡腹誹了兩句,對收買程嘉更有信心了。

    貪財、好色、被辛璦和高素數次折辱,沒有比他更合適收買的人了。

    飲酒至夜半,李鵠醉醺醺地辭別離去。

    程嘉盡「友人」的責任,慇勤地提醒他:已過宵禁,最好是留宿一晚,待明日再走。李鵠卻不肯聽,他是郡丞,又有趙家做後台,鄴縣縣寺怎敢以違宵禁治罪於他。

    程嘉也不再勸,送他出了裡門,回到後宅寢室,藉著酒意隨手抄起幾上的一個玉瓶,舉過了頭,想扔,千鈞一髮之際,猛然想起了這個玉瓶的價值,忙又小心地放回原處,退了兩步,遠離這個玉瓶,以免碰到它,改從旁邊的案上拿起硯台,狠狠地砸到了地上。

    他的小妻正在卸妝,嚇了一跳,忙問道:「好端端的怎麼發起了脾氣?」

    「趙然、李鵠辱我甚也!」

    「妾見李丞在席上對君甚是敬重,君與他言談甚歡,何來受辱?」

    「吾身短貌醜,所以得立於趙、魏間、為人所重者,無它,守信諾也!一諾之許於匹夫,吾尚死而無悔,況乎君侯乃吾主乎?趙家以勢買我,辱我過甚!」

    他的小妻沒見過他這麼憤怒,忙請他息怒,帶點擔憂地說道:「趙家是州郡勢族,妾在深宅也聞其權勢,他既使李鵠來買君,君如不從,怕會引其怒,君想好怎麼辦了麼?」

    「吾只聞臣死君事,未聞烈士背主!」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5:55
42 君臣自古固多疑

    次日一早,程嘉入郡府拜見荀貞,

    他毫無隱瞞地把李鵠昨天去他家、意圖收買他的事告訴了荀貞。

    荀貞一點兒也不驚奇,笑道:「昨暮,於毒已將此事告訴我了。」

    程嘉楞了下,笑罵道:「這老賊!君侯令我監他,他反倒監起我來了!」

    荀貞哈哈一笑,對程嘉說道:「你剛才說,李鵠又是贈你美人,又是送你財貨,我覺得只憑這些是不夠收買到你的。」

    「明公的意思是?」

    「卿怎麼說也是趙、魏名士,要想收買卿,一個美女、些許財貨豈夠?」

    「那?」

    「等時機合適,卿可問李鵠索要兩物。」

    「哪兩物?」

    「授人魚不如授人以漁。趙氏豪富,族中之肆店遍佈州郡,卿可索要市肆一二,坐地收錢,豈不快哉?」

    程嘉以為然,連連點頭,說道:「不瞞君侯,嘉正有此意。」

    「卿名重趙地,至今卻未得舉孝廉,我本想明年通過志才、公宰,請託趙相,舉卿孝廉,但老實說,新來的這位趙相,我與他素昧平生,無有交情,對此沒有多少把握,卿正可借此機會向趙家求索孝廉,以趙家之勢,為卿得一趙地孝廉輕而易舉。」荀貞頓了頓,又道,「以趙氏家勢,不但為卿得孝廉易,便是為卿得一孝廉郎亦不難也。」

    趙郡人口不足二十萬,兩年舉一孝廉,前年的孝廉被邯鄲榮得了,今年不得舉,過了今年,明年就可以再舉了。

    荀貞建議程嘉向趙家索要「孝廉郎」這一番話,既是實話,又是權數。

    實話是他的確有意明年為程嘉請託,試試看能不能給他弄一個趙郡孝廉。

    權數是「向趙家求索孝廉郎」這幾句是他故意說出來的。

    他昨暮得於毒之報,獲知李鵠登程嘉門,晚上思之,判斷出這應是趙然要收買程嘉,而如果趙然要收買程嘉,趙然能給出的最大籌碼就是許諾程嘉一個「孝廉郎」。

    本朝崇尚經學、德行,故「孝廉郎」被視為是仕進之正途。孝廉郎就是先被舉為孝廉,繼被選入五官、左、右三署為郎。一旦為孝廉郎,仕途從此坦順。三署郎是朝廷的備用吏員,平時被朝廷養在三署,學習吏事,朝中、地方如有中低級吏職的空缺時,其中的優秀者就會選拔擢用、出補缺職,而在三署郎中,孝廉郎是最上等的,不但在出補為吏時被任命的品秩高,留朝廷則補尚書郎、謁者、議郎等職,外放之則為縣令長、侯國相,而且有優先補吏的特權。

    早前荀貞在潁川為郡吏時,郡上計掾郭圖就一直想入三署為郎,郭圖尚還不是孝廉,不是孝廉都想入三署郎,何況孝廉?

    入選三署為郎,這幾乎是每一個孝廉的夢想,邯鄲榮被選為孝廉後也想過這事兒。

    可惜邯鄲榮的父親是因貪贓之罪而被免職的,先帝初年,梁太后臨朝,因痛感權貴請託之風盛行、孝廉之選往往所得非人,乃下了一道詔令,令「臧吏子孫,不得察舉」,復拾起了前漢故事,禁錮臧吏三代,只是當今權貴、豪強之勢早已難抑,國家積重難返,這道詔令很難得以堅持不懈地貫徹和落實,所以才有了他借荀貞之請託得為趙郡孝廉,但詔令畢竟在,他再想被選為三署郎是完全沒有可能了,——甚至,想以孝廉得為命卿也很難,他父親使出了百般的解數為他走門路,可按他上個月的一封信裡所說,到現在仍無結果,他依舊閒居在家。

    荀貞現為魏郡太守,程嘉作為荀貞的親信心腹,又知名趙、魏,趙然如只許給他些財貨、美人未免太輕,打動不了他,許個他州郡之職也難以打動他,而程嘉此前只短暫地在趙郡任過郡職,又許不了他更高的職務,如縣丞尉之類的「命卿」,只有孝廉郎是最適合的籌碼。

    而以趙家的權勢,趙然的這個許諾十拿十穩會實現。

    一邊是穩拿到手的孝廉郎,從此仕途開闊,一邊是莫說入選三署,便是趙郡孝廉,荀貞也沒有把握為他謀得,程嘉會作何選擇?如果是許仲等人,荀貞不會懷疑,可就像李鵠對趙然說的,程嘉等這些冀州人跟從荀貞日短,程嘉又貪財好色,荀貞還真拿不準他會怎麼選。

    所以,他乾脆當面把這話給程嘉挑明,主動建議他向趙家索要孝廉郎,如果李鵠已經把這個諾許給程嘉了,那麼他可以以此來試探程嘉,如果李鵠還沒有對程嘉許這個諾,那麼這話由他先建議出來,能顯出他對程嘉的信任,並且顯得他很為程嘉著想。

    荀貞在昨晚做出這個當面建議程嘉索要孝廉郎的決定後,當時曾嘲笑自己。

    前世時,他還算是一個寬厚的人,而穿越到這個時代之後,他卻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多疑」和「奸猾」了。

    這大約是因環境不同之故吧。

    前世時無有戰亂,沒有朝不保夕之感,今世將值大亂,而人又皆有私慾、無不逐利,就如前朝太史公所云:「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真正的忠義之士少之又少,他處在這個環境裡難免會時刻感到自危,壓力極大,如履薄冰,寬厚遂漸少,多疑遂漸多。

    他現在特別理解曹操為何那麼多疑。

    他甚至想:劉備以寬仁出名,可難道劉備就真的不多疑麼?也許劉備只是把他多疑的一面隱藏了起來。劉備手下本就沒幾個人用,再表現得多疑,早成孤家寡人一個了。

    不多疑,在亂世裡立不住腳,話說回來,太多疑,誰也不相信,也不行,有道是:「輕信招釁,多疑招離」。

    荀貞自忖,疑與不疑間一定要把握好一個度,執其中,最好能做到「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信任某人時固當「用人不疑」,可不信任某人時就要「疑人不用」。

    對程嘉,荀貞現在正處於半信半疑這個狀態。

    這個人有能力,一向來的表現也稱得上忠心耿耿,不用他太可惜了,可畢竟與他相識時日短,他又貪財好色、阿諛奉承,有不少容易被人利用的弱點和缺點,最關鍵的是他和辛璦、高素鬧過矛盾,不太合,那麼當此關係到身家性命之際,該不該信他?

    不管換是誰,怕都會如荀貞現在這樣,想信他,又疑他,弄些權數,使些手腕也就在所難免了。

    程嘉聽了荀貞的建議,沒有意識到荀貞說的這番話是半真半假,嘿然笑道:「嘉性貪,自知貪為己短,然此天性也,雖欲改而終無能改,君侯素寬宏仁厚,不意貪起來卻猶勝於嘉。」

    荀貞知他這是說笑之辭,但既然程嘉有心思說笑,似乎就說明他並無什麼心虛之事,略微放下了心,就著程嘉的話,故意正色說道:「我為卿著想,卿不謝我,反諷我耶?」

    程嘉哈哈一笑,說道:「待李鵠再來找我,我找著機會,便將此二事提出!」

    臨走時,程嘉提醒荀貞,趙然既來收買他,那就可能還會收買別人。

    荀貞在昨晚就想到這一點了,只是還沒確定趙然還會去收買誰。

    ……

    接下來幾天,李鵠數次去見程嘉。

    程嘉待時機成熟,提出了市肆和孝廉郎這兩個要求。

    李鵠問過趙然之後,痛快地答應了。

    程嘉又來見荀貞,將之告與荀貞。

    趙然答應得這麼爽快,由此可知二事。

    一個是荀貞估料得不錯,孝廉郎應正是趙然預備用來收買程嘉的最大籌碼,要不然,他不會毫不猶豫地答應程嘉。二則是趙然這麼急著收買程嘉,可見他是一天也容不下荀貞在魏郡了,他既然這麼急切地想把荀貞趕走,那麼荀貞和程嘉的推測就很對,他不會只收買程嘉一人。

    問題是:除了程嘉,趙然還會去收買誰?

    荀貞這幾天把手下的人想了一個遍,想到了幾個人,但拿不準,決定找人來幫他判斷一下。

    這種事不能和外人說,以免麾下人心惶惶,只能和最親近的人商量,於是他召來荀攸、荀成。

    李鵠收買程嘉之事,荀攸已知,荀成常在營中,尚不知此事。

    荀貞先叫荀攸把此事的來龍去脈詳細告訴荀成。

    等荀攸說完,他開口說道:「趙然處心積慮,欲逐我出郡,他能收買君昌,也能收買別人,公達、仲仁,你二人以為,他還會收買誰?」

    荀攸是荀貞的族侄,荀成是荀貞的族弟,三人從小玩兒到大,情誼深厚,說話不必繞彎子。

    荀成初聞此事,頗是驚訝,皺起眉頭,說道:「趙然居然會去收買阿兄手下的人,實在卑鄙。」

    荀成不知荀貞也在想辦法收買趙然的親信,口無遮攔,卻是把荀貞也罵上了。荀攸知荀貞在想方設法地收買趙然的親信,聽了荀成此話,沖荀貞一笑。

    荀貞若無其事,面色不變,說道:「兵不厭詐,用間、買內應乃兵家常用之術。仲仁,你在軍中待了這麼久,這點道理豈會不知?何必驚奇趙然會用出此策?」

    荀成說道:「是。」又皺起眉頭,說道,「阿兄府內、帳下用人甚多,程嘉是阿兄的心腹,趙然尚敢去收買,更莫說別人了,要說他還會收買誰,卻是難以斷定。」

    荀貞問荀攸:「公達,你以為呢?」

    荀攸答道:「攸以為,既難以斷定趙然還會收買誰,那麼不妨從源頭入手。」

    荀成問道:「何為源頭?」

    荀攸答道:「趙然收買君侯左右,所為者何?」

    荀成說道:「那還用說,自是為了尋阿兄把柄,好逐……」說到這裡,他醒悟過來,明白了荀攸說的「源頭」二字之意,說道,「你是說,可由此入手?」

    荀攸答道:「正是。」對荀貞說道,「攸以為,不必管趙然還會去收買誰,君侯只需想一想如果誰被趙然收買,對君侯的危害最大就可以了。」

    荀貞說道:「我亦如此想。我再三思之,君卿、玉郎、阿鄧、阿褒、叔至、子繡等人不會負我,陳午、蔡遷等人縱被趙然收買到也無妨,唯何儀、杜買數人,我不能放心。」

    荀成起初沒有想到杜買幾人身上,聞言悚然,說道:「不錯,何儀、李驤知阿兄私留黃巾繳獲,杜買、二繁知阿兄昔年在潁川時匿藏君卿、阿韋,此數人不可不防。」

    荀攸問荀貞道:「君侯想怎麼辦?」

    「苦無主意,因召你二人來。你們說,如趙然去買收買杜買等,彼曹會不會負我?」

    荀成說道:「何儀、李驤,降賊也,賊無節義,他們既能為保全性命而降阿兄,自也能為貪圖權勢而賣阿兄,趙家是國家勢族,權傾朝野,非兄可及;杜買、二繁,小人也,不知節義,貪財好貨,小利動心,天性涼薄,買之易哉!趙然如想收買他們,料會輕易得手。」

    荀攸的意見和荀成不一樣,說道:「君侯待何儀諸人甚厚,他們不一定會叛君侯。」

    荀貞的的想法和荀攸一樣,他說道:「我也如此想。」

    荀成說道:「即使他們不一定全會出賣阿兄,可只要有一人會,阿兄的前程、性命就堪憂了。」

    荀貞亦有此憂,他說道:「我亦有此憂。」問荀成、荀攸,「汝二人以為我該如何應對?」

    荀成說道:「不如即刻送他們去潁川。」

    荀攸不贊同,說道:「趙家在郡縣耳目眾多,君侯如忽送何儀、杜買諸人去潁川,必會被趙然聞知,這無疑是欲蓋彌彰,不打自招。趙家二十年來稱雄魏郡,在各縣都有爪牙羽翼,其勢內外膠固,並且廣蓄死士、食客,其數何止數百,如趙然半路行兇劫人,該當如何?」

    趙然正在收買荀貞的人,而荀貞在這個時候忽然送李驤、何儀等去潁川,這肯定會引起趙然的懷疑。趙家養的門客、死士很多,在各縣又皆有豪強大姓為其走狗,趙然如果派遣他們在半路上把何儀等劫走,嚴刑拷打問之,何儀、杜買等人怕是不會為荀貞保守秘密的。

    荀成說道:「可多遣義從……。」

    他想說「可多遣義從護送」,話到半截就知道自己想錯了,忽然送何儀等去潁川已足夠引起趙然的懷疑,再多遣義從護送只能使趙然更加懷疑荀貞之目的,他必定會不惜一切把何儀等劫走的。趙家能輕鬆地調動數百人,除非派出上千義從護送才能保住何儀等不被劫走,可這麼做的話,代價太大了,荀貞的義從總計只有三千餘,他需要這些義從留在郡中鎮壓地方,不可能派出千人去送何儀等人的。

    荀成咬牙說道:「要不乾脆?」揮手一比,做出了一個砍頭的手勢。

    如荀貞所言,荀成的確是待在營中太久了,他身上沾染到了許仲、江禽、劉鄧等人殺人不眨眼的剽悍之氣,當不能用簡單的辦法解決問題時就想到了殺人這個辦法。

    荀貞、荀攸對視一眼。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5:55
43 焉可自棄學陳項

    荀貞說道:「杜、繁不遠千里而來投我,如殺之,陳王之鑑不遠;儀、驤雖曾為賊,然已降,殺已降,項羽之鑑不遠。況且,杜、繁皆我故人,同居一縣,儀、驤自降我,臨戰用命,無有不恭,又何忍殺之?」

    荀攸、荀成皆飽讀詩書,知道荀貞說的是「陳王」是陳勝,陳勝殺了千里迢迢來投奔他的昔日故交,他的故人們遂「皆自引去」,「由是無親陳王者」,他身邊再沒有親信之人可用了。「項羽之鑑不遠」說的是項羽殺降,劉邦列出的項羽十罪,其中之一就是「殺已降」。

    「阿兄如不殺他們,那麼等他們被趙然收買到,恐怕會悔之莫及。」

    荀貞說道:「而今我等還只是臆測,我待杜買諸人甚厚,趙然就算收買他們,能不能收買得到還在兩可之間,仲仁,斷不可因臆測殺人!」

    荀成不以為然,轉向荀攸,說道:「公達,你怎麼看?」

    荀攸說道:「君侯所言甚是。今如無故殺儀、驤,降卒必盡自驚,君侯義從裡降卒不少,萬一被人挑撥生亂,不堪設想;杜、繁雖皆鄙人,然與你我同縣,彼等來投君侯之事,鄉人必知,今如因臆測殺之,且不說君卿、阿鄧諸人會作何想,鄉人如聞之,必遠君侯。」

    荀成說道:「那你說該怎麼辦?『首匿死罪』、私留繳獲,此皆重罪,若被趙然得知,一樣『不堪設想』。」

    殺,不能殺。留,有被趙然收買的可能。

    處於兩難之間,該如何抉擇?

    荀攸說道:「無故殺人肯定是不行的,眼下之計,也只能遣人暗中監視彼等。」

    「只監視就有麼?」

    「如彼等果被趙然收買……。」

    荀成問道:「怎樣?」

    荀攸沒有回答,而是看向荀貞。

    荀貞嘆了口氣,說道:「我以赤誠待人,唯望杜買、何儀等不會負我。」

    如果負了荀貞,沒辦法,那也只能按荀成說的,殺之了事了。

    荀攸說道:「此乃隱秘之事,不可為外人知。仲仁,你可從營中選幾個族中、親族中的親信子弟,叫他們暗中監視杜買等人。」

    早前荀貞在潁川起兵擊黃巾時,荀氏族中、潁陰同縣的劉氏族中、辛璦族中和別的幾個姻親家族分別遣了一些族中年輕勇武的子弟以及門客給荀貞,為他助聲勢,這些子弟、門客在歷戰中多有立功,現大多在義從裡擔任中、底層軍職,荀成、辛璦是他們的領軍人物。

    荀成手底下能用的親族子弟很多,從中選出幾個沉穩謹密、機警聰明的不是難事,他應道:「此易事耳。」猛然想起一人,又道,「繁尚亦知兄之潁川舊事,此人不知現在何處?」

    荀貞蹙了下眉,說道:「去年繁譚染上傷寒,繁尚棄之不顧,我將他逐出府外後就沒再注意過,也未曾再聽到過他的消息。」

    荀攸說道:「他被明公逐走後不久,我聽人說起他一次,說在邯鄲市井見到過他,窮困潦倒,蓬髮鶉衣,被幾個孩童戲弄嘲笑,後來也再沒聽人說起過他,也許已經死了。如果他沒死,他被明公逐走,在趙郡無有臉面,如過街之鼠,不太可能會留在趙郡,也許已回了潁川。」

    荀貞點了點頭,說道:「仲仁,你遣人去趙郡悄悄打探,如其未死,再遣人去潁川訪其蹤跡。」

    荀貞在潁川的舊識很多,但知他私事的不多,知他私事而又可能會被趙然收買到的,杜買、繁譚、繁尚三人而已。這三人中,因對荀貞存有怨恨,繁尚又是最有可能被收買的。繁尚被荀貞逐走一事又廣為人知,趙然也應能看出此人最易被收買,或許會派人去潁川找他,所以就算他不在趙郡,只要確定他沒死,那即便他回了潁川也要找到他,萬不能被趙然搶了先手。

    荀成應諾,對荀貞說道,「阿兄,趙然實在可惡可憎,這事兒不能就這麼算了。他既然可以收買程嘉等人,阿兄何不也令人收買他的人?」

    「……,程嘉就是我派去收買趙家人的人。」

    荀成愕然:「程嘉被阿兄派去收買趙家的人,反遇到趙家去收買他?」

    「是啊。」

    「趙家還真會選人。」

    這雖是件好笑的事,但「杜買等人可能會被趙家收買到」一事帶來的陰影卻沒有因此而得到的半點減輕。

    荀貞給杜買、繁譚租了個宅子,他二人現在鄴縣居住,好監視。何儀、李驤一個在郡北跟著文聘剿賊,一個在繁陽當守丞,卻不好監視,荀成向荀貞請了兩道軍令,分別以「學軍事」、「學民事」為由頭,從族中、親族子弟裡選了兩個可靠的人,命之分去郡北和繁陽,監視何儀、李驤,為不引起別人的奇怪,還又選了別的幾個可堪造就的子弟分去內黃、武安、梁期等縣,當然,去這幾個縣的子弟卻是沒有監視的任務,而是正兒八經去學民事、學軍事了。

    收買人也好,被收買也罷,都不是短期可見成效的。趙家權勢熏天,荀貞以恩義御下,不論是趙家人,還是荀貞手下的人,都不是那麼容易就會背叛己主、改換陣營的。這事兒需得耐心等待。不過,雖然收買不容易,荀成遣出去的人卻很快就有了發現。

    先是杜買、繁譚這邊,有次他們在市中酒肆裡喝酒,一個人主動替他們付錢,借之與他們答話,隨後,監視的人多次見這個人出現在杜買兩人身邊,出手大方,言辭熱情。經過打探,這個人趙家的一個門客。

    緊接著,繁陽那邊傳來了消息,說有一個商賈登門求見李驤,獻給李驤了不少珍寶,這個商賈自稱是外地人,來魏郡做生意,如今世道不寧,所以希望能得到李驤的照顧。

    李驤第一次沒接受他的珍寶,第二次也沒接受,但第三次的時候,這個商賈沒有再獻珍寶,而是獻上了一壇中山冬釀。一般的酒是「冬釀春成」,中山冬釀卻是「接夏而成」,因其久釀,色清味厚,乃是當世名酒。李驤好酒,這次沒再拒絕,接受了。

    由是,這個商賈時常登李驤之門,換著法兒的給李驤弄來好酒,連遠產自荊州、交趾的宜城醪、蒼梧竹葉都在其列,連續不斷地獻給他。

    經過打探,這個商賈是剛到繁陽不久的,雖然操的是外地口音,看似無有破綻,但他的買賣做的不大,一月之得也不夠買幾壇中山冬釀,——尋常的酒數錢一斗,而中山冬釀這樣的美酒,即使普通的也要鬥酒千錢,好點的乃至鬥酒十千,這商賈在買賣上賺的錢不多,卻如此不惜血本地巴結李鵠,這就顯得非常可疑。監視的人判斷,此人極有可能是被趙然派來的。

    杜買、李驤那裡都有了動靜,何儀那裡卻一直沒有動靜。

    荀攸分析:這應是因為何儀是在軍中,趙然不好安排人接近他,故此暫沒派人去試著收買他。

    程嘉這邊,凡是他提出的要求,李鵠無有不應。

    李鵠親自把美人、十萬錢送到他家,又轉給他了兩個市肆,並把趙然寫給趙相、為他求趙郡明年孝廉的信出示給他看,但一直沒有提起「打探荀貞過失」這件事,程嘉對荀貞說:這大概是因李鵠、趙然覺得火候還不到。

    趙然、李鵠緊鑼密鼓地收買程嘉、杜買、李驤諸人,程嘉一邊與李鵠虛與委蛇,一邊亦暗中加緊收買趙家人的步伐。

    近一兩個月來,於毒已降、郡縣吏員不敢再不敬荀貞、荀貞忙著秋收等政事亦對趙家「不聞不問」,看似安靜無事,而如今在這看似平靜無波的表面之下,暗潮洶湧。相對於明面上的針鋒相對,這股暗潮才是真正致命的,一旦由暗轉明,荀貞與趙家,就只能存活一個。

    九月底,郡中秋收、徵稅皆畢,各縣造好了本縣的計簿,陸續呈報送到郡中。

    秋收、徵稅結束,勸農掾、戶曹、金曹和被盜的賊曹等曹可以鬆口氣了,計簿呈到,審配和郡集曹卻開始忙碌起來。

    郡集曹要把各縣的計簿彙總一冊,然後分門別類送給郡中主管吏事、民戶、田地、糧布、刑獄、郵傳等等諸事的郡府各曹,再由他們審核以及派人下去查實。

    計簿的內容包羅萬象,不是只有民戶、田地、錢谷入收這幾件事的,縣的東西與南北之距離、縣的面積、縣寺從縣諸曹到亭和裡所有吏員的名單、境內鹽鐵官的情況、去年春和夏分別種植農作物的畝數、倉儲尚存多少、去年一整年的刑獄以及所有的具體情況如發生與破案與審結、縣內郵置的情況,包括縣鄉三老、孝悌、力田等人數之多少、縣內流民有多少、縣內邑居的面積,乃至縣裡的殘疾人有多少,還要報縣令長行春時接觸的民戶數目和「振救乏絕」所用之糧,如縣內宗室,還要把宗室名籍報上,等等,無所不包。

    可以這麼說,把一個縣的計簿看完,對這個縣方方面面的情況就都瞭如指掌了。

    計簿有主冊、有附件,主冊主要是各項數字,附件是具體名錄和詳細內容。

    只一個縣的計簿就很重,差不多能盛滿一個箱子,魏郡十五個縣,要想把這些縣的情況全都熟記,可想而知會多費工夫。審配至遲下個月底就得動身去京都洛陽,他不能等到了洛陽再去瞭解、背記,所以他現在就得和郡集曹一起看這些東西。

    荀貞體諒他的辛苦,時不時叫人給他送去些參湯之類,給他滋補身體。

    時入九月,天已漸涼,繼入十月,已需換下夏服,著上秋衣了。

    十月,荊州的武陵又發生了蠻人叛亂之事,朝中隨之亦又發生了一件大事。

    ——

    1,中山冬釀。

    晉人張華所著之《博物誌》裡記載了一個故事:「劉元石於中山酒家酤酒,酒家與千日酒飲之,忘言其節度。歸至家大醉,不醒數日,而家人不知,以為死也,具棺殮葬之。酒家計千日滿,乃憶元石前來酤酒,醉當醒矣。往視之,(劉元石的家人)云:『元石亡來三年,已葬。』於是開棺,醉始醒」。

    這固然只是故事,但也可見中山冬釀這種酒在兩漢、魏晉時的名聲。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5:56
44 而今本為多事秋

    荀攸說道:「黃巾、黑山雖平,天下未安,涼州之亂未息,今春二月,江夏兵又反,殺前南陽太守秦劼,幸賴荊州刺史王敏和繼任的南陽太守羊續平定之,夏五月,日有食,秋八月,聽說懷陵上有雀萬數,悲鳴,因斗相殺,於今方入十月,武陵蠻又反,真是多事之秋啊。」

    九月剛剛過去,去秋未遠,「多事之秋」四字算是應景之語。

    武陵蠻素有造反的傳統,荀貞、荀攸對這件事並不吃驚,令他倆吃驚的是朝廷裡發生的那件大事:「前太尉張延為宦人所譖,下獄死」。

    張延是河內修武人,張良之後,出身名門,世代衣冠,他的父親在桓帝時做過司徒,他本人於去年五月被拜為太尉,乃是名之無愧的「公族」,於朝野間素有名望,連袁隗都想把女兒嫁給他的兒子,只是因為他兒子瞧不起袁家的家風,沒答應,拒絕了,但就這麼一個名望素著的公族大臣,卻因宦官的中傷而被捕下獄,死在獄中。

    荀攸嘆道:「黨錮雖解,權宦依舊勢傾天下,唉,今天子聖明,卻怎麼就不肯聽忠臣之諫呢?」

    為君者,首先考慮的是自己的權力,本朝本就是依靠士族、豪強中興的漢室,經過近二百年的發展,士族、豪強的勢力已發展至頂峰,尤其近代以來,士族間風行「品題人物」,以之壟斷輿論,大量的士族晚輩由此得以出頭,如今把持朝廷、州郡大權的除了閹宦子弟,即多是士族子弟,寒士寥寥無幾,前漢開國初「布衣將相」的局面早已不復,也不可能再復了。

    面對這種情況,當天子的怎會無悚然懼怕之驚憂?加上當今之世,被舉薦之人視他的舉主、被提拔之吏視提拔他的長吏為君父,以臣子的身份事之,這就更加強了士族間的抱團和士族的影響力,對皇權是個極大的威脅,天子只能借助宦官來與之抗衡。

    第一次黨錮之禍發生在先帝年間,先帝用宦官抗衡士族,今天子亦如是。今天子於光和元年設立鴻都門學,召擅辭賦書畫之人入學,並從中擢用顯拔,授以重任,其中固有今天子好文學書法之故,然亦未嘗沒有今天子欲以之同宦官共同壓制那些學習儒經的太學生、士子之故。

    荀貞對今天子重用宦官的原因是頗為理解的,但話說回來,他雖然理解,可閹宦確實是為天下的大害,而且最重要的,他是「士族」的一員,就算不像其它一些士子那樣,說些「為天下百姓」這樣道貌岸然的話,只為了他自身的利益,他也得和士族保持一致,和宦官進行鬥爭,就如他雖同情造反的百姓,卻也不得不為了「本階級」的利益而鎮壓黃巾、黑山起義。

    荀貞知荀攸不是猶豫善變之人,斷不會因張延下獄死而對「誅趙」產生動搖,但為了增強他的信心,對他說道:「『陰極生陽』。遠的不說,從先帝年間到今,中官竊持國柄已達數十年之久,父兄、子弟、姻親遍佈州郡,並皆貪暴,天下疾之久矣,民道路以目,士奮發自礪,雖耄耋、孺子亦惡其行,無不欲誅之,『盛極則衰』,公達,以我度之,閹宦之亡為時不遠了。」

    宦官興盛了已有幾十年,各方面對他們的不滿都已積累到頂點,接下來就該爆發了。

    從這個角度說,袁紹之所以能誅宦成功,有他個人名望夠高、膽勇夠強的原因,但也有時代的推動和時代需要的原因。英雄造時勢,時勢造英雄即所意也。

    荀貞和張延的家族沒有過什麼交往,但他既志在誅趙,以揚名天下,當然就不會對張延之死沒有表示,況且張延是河內修武人,河內與魏郡相鄰,離得不遠,因此他做出了一個決定,對荀攸說道:「張公乃公族名士,名播海內,今遭讒,身死獄中,他家離魏郡不遠,我本當親往吊之,奈何二千石不得擅離境,公達,你與阿福代我去一趟吧。」

    張延家世簪纓,門生、故吏、故交很多,去給他弔喪是一個很好的揚名機會,也是一個結交同道的機會,荀攸應諾。

    荀攸是荀貞的族侄,能夠代表荀氏,徐福是荀貞的家臣庶子,可以代表荀貞。

    略微準備了下,次日,荀攸、徐福即離縣,乘車趕赴修武。

    許季也奉荀貞之令同行,——荀貞叫他同去是為了開闊他的眼界。

    徐福、許季早前跟從岑竦等人奉命督察各縣的收稅情況,隨著各縣收稅告一段落,他們前些時回到了郡府,這才歇息了沒多久就又奉命出郡遠行了。

    同時,為了給人一個「潁陰侯文武兼資」的印象,荀貞經過考慮,親點劉鄧、趙雲率二百精銳義從步騎護送荀攸、徐福、許季。

    荀攸飽讀經典,有君子之風,徐福年少機敏,聰明內秀,許季才能稍差但接人待物時恭而有禮,人品純實,此三人足以向外界展示荀貞帳下的「濟濟文才」;劉鄧勇猛出眾,和典韋齊名義從中,趙雲雄偉俊朗,穩重忠義,有此二人,能夠向外界展示荀貞帳下的「武臣如雨」,並為了給趙雲助「聲勢」,荀貞把自家的踏雪烏騅借給了他。

    為趙中尉時,因不是一郡長吏,為不引起時任趙相的劉衡的猜忌,荀貞很低調,而今他為魏太守,卻不需要再低調了,平定了於毒之亂後,他先有《憫農》二首,繼現又欲借荀攸等人之此行為己揚名。

    荀攸等走後,郡府裡冷清了許多。

    荀攸、趙雲在時,荀貞幾乎每天都要和他兩人見面。

    趙雲現為他的侍衛副領,與典韋常從在他的左右,荀攸是他最倚重的人,便無政事,兩人也會聊談半天,或論經書,或議兵法,或對坐下棋,許季和徐福除了前些時奉命跟著岑竦行了幾個縣,其餘大多時候都在荀貞的身邊,荀貞或教他們處理政事,或教他們兵法。

    而今荀攸等幾人俱皆離縣,此前的親信近人宣康、李博等也各在地方為吏了,荀貞猛然還有點不適應,感到有點「寂寞」,還好郡集曹及時整理好了各縣的計簿,荀貞不等郡功曹、戶曹、決曹等曹審核完即命人取來了一些,細細查看,用公事來充實時間。

    荀攸等辭行沒多久,審配又來辭行。

    魏郡雖近臨京畿,但離洛陽也不近,有一千來裡地,儘管從鄴縣到洛陽有大道相連,交通方便,路很好走,可審配是作為魏郡的上計掾進京的,不能像行軍那樣疾馳,路上得注意威儀,所以不能走得太快,現下是十月中,等他抵達京都,估計都得到仲冬下旬了。

    審配這已算是出發得晚的了,早在月初,就有幾個進京上計的幽州和冀州北部、東北部郡國的上計掾路經魏郡,其中一個是審配的舊交,還專門來鄴縣造謁過他。

    洛陽是海內之神京,天下之帝都,通衢之地,為帝國之首腦,天子在焉,權貴如雲,衣冠名士聚匯,對郡國上計掾來說,上計京都不僅是接觸朝中權貴的機會,也是結識名流的機會,所以,他們都儘可能早的出發,早到洛陽一天,就能早一天結識權貴、名流。

    審配這是出公差,衣食住行均由郡府支付,郡府給的錢是有數的,荀貞自己又拿出了十萬錢贈予給他,笑對他道:「洛陽物價昂貴,卿為魏上計,郡雖乏錢,我為太守,卻不可虧待了卿也。」調笑說道,「不能讓卿在洛陽吃苦,損我潁陰侯的臉面。」

    審配家為大族,自有錢,辭不肯受。

    荀貞說道:「我尚未去過洛陽,聞得洛陽街衢通達、大市並列、市肆千百、貨別隧分,南北珍奇、東西寶物無不有也,卿且收下此錢,遇有珍稀之物,給我購買些便是。」

    荀貞這只是藉口,一斗上好的中山冬釀就價值萬錢,區區十萬錢,即便有珍稀之物也是買不起的。審配亦知其意,很是感動,收下了錢,說道:「公錢可辭,公慈恤下吏之情不敢辭。」

    荀貞拿出了幾封信,是他早就寫好的,分寫給袁紹、何顒等人,交給審配,說道:「卿至京都,可謁御史袁君、司空府掾何公,如有事,或能得其助。」

    袁紹長居洛陽,久不應辟,中平元年時應了何進之辟,為大將軍府掾,後遷侍御史,侍御史職在「察舉非法,受公卿群吏奏事,有違失劾舉之」,權力很大,如外放,「動據州郡」,低為大縣之令,高為刺史、二千石,袁氏乃今之望族,袁紹不出仕則已,一出仕就是要職顯位。

    荀貞之所以會給審配這兩封信,一來,洛陽的權貴、大豪太多,審配雖家是魏郡右姓,但在洛陽卻算不得什麼,有袁紹等關照會好一點,二則,荀貞自知與張讓等有隙,萬一他們難為審配,有此數信在,審配可以向袁紹等人求助。

    審配應諾,恭敬地接過信,收好。

    「洛陽京都,名士萃集,卿至後,如聞人有議我不足者,待卿歸,可告與我知。」

    上計是朝廷檢查郡國工作的時候,也是郡國長吏打聽自家在洛陽名聲如何的時候。

    審配應諾。

    當晚,荀貞設家宴,為審配踐行。

    兩天後是出行的良日,荀貞、審配提前定下了這天出發。

    這天一早,荀貞率郡府吏員,又在城門外的道邊設宴,祭祀過道神,荀貞以下,送行的諸人各送給壯審配行囊的道錢若干。

    審配拜辭荀貞,命車起行。

    上計是郡國一年之中最重要的事務,去京都的不止審配一個,還有幾個隨從的上計吏、佐,他們的坐車或為前導,或陪行在審配的車子之後,在數十郡兵的扈從下,一行車騎迤邐遠去。

    荀貞明年能否由「守魏郡太守」轉為正式的魏郡太守,很大程度上就要看今年上計的成果如何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5:56
45 天寒遙寄冬衣去

    入到初冬,除了審核諸縣的計簿,郡府基本上就沒有太多的政事了。

    一捲一捲的計簿用的材質均是上好的竹簡,色澤柔和,不傷眼目,字體均是端正的隸書,蠶頭燕尾,較之秦隸,兩漢之隸書既雄闊嚴整,又有舒展靈動之美,觀之甚是享受。

    竹簡、字體固然均美,可簡上的內容看得久了,卻未免令人精神疲憊。

    書簡裡記寫的都是各縣去年一整年的各項具體工作,荀貞為郡長吏不久,以前極少接觸這類東西,看時本就覺得枯燥,可身為郡太守,對各縣的這些東西又必須要清楚瞭解,枯燥也不能分神,又需要全神貫注,看個一卷、兩卷還好,看到五卷、六卷便不由疲憊,勞累勞神。

    伏案、跪坐太久,脖肩、腿踝痠疼,荀貞推開竹簡,坐直身子,伸開腿,揉了揉肩膀,望向堂外沐在明媚陽光下的樹木,由衷嘆道:「昔聞循吏勤政不倦,自以為易耳,而更慕將軍伐胡討蠻,為國家開疆,今乃知提萬眾橫行蠻夷、揚威開疆易,孤影伏案、勤政不倦難也。」

    三軍易得,一將難求,治政亦如此,一個善於內政的良吏很難求得。

    荀貞又想起了荀彧,只是荀彧亦有他的前途,天下未亂前卻是用不成他了。

    荀貞揉了會兒肩脖、腿踝,提起筆,在竹簡上的一個地方劃了個圈兒,叫來主簿尚正,吩咐說道:「拿去集曹,命改之。」

    尚正看了下,臉色一變,問道:「可要免此吏之職?」

    「這麼多的計簿,我只讀就覺疲倦,況乎寫?這次就算了,不必責罰,叫他改了就是。」

    尚正應諾,捧著這卷竹簡出去了。

    卻是抄寫此簡的郡集曹吏員寫了個錯別字。依漢吏法,公文的格式寫錯、有錯別字都是要受到懲治的,嚴重的乃至免職。荀貞御下寬仁,只要不犯大錯,對此類小錯通常不予追究,給以寬恕,他早前在趙郡就寬恕過一個醉後吐在他車上的小吏,今在魏郡一樣秉承此仁厚之風。

    對他來講這可能只是「一念之仁」,對犯錯的吏員來講卻是事關其本人前途,人心就是這麼得來、聚攏的,仁厚之名也就是這麼一點點得來的。

    今天天氣不錯,陽光熙暖,細風吹面不寒,荀貞靜極思動,忽有了出縣一行之念。

    因陳寔病卒之故,他為表哀痛,很長時間沒出府,也有些日子沒出縣了,就連上個月秋種,他也只是在鄴縣附近看了一看,沒有遠去。

    上個月的秋種,各縣進行得均挺順利,畢竟前期準備得力,糧種、農具不太缺,據負責屯田的江禽、任犢、原盼等人匯報,屯田也進行得也還算順利。

    儘管因是初次屯田,經驗不足,期間出現了各種麻煩,最大的麻煩是對屯田降卒的組織,近萬降卒,雖已被分為九部、各置諸縣,可每部也有千人上下,其中有降卒、有部分降卒的家屬,女眷、孩童不少,要想將之井然有序地組織起來種田,還要防止他們生亂,這不容易做到,但最終都解決了,在上個月月底,總算趕在秋種的時節結束前,把該種的地都種好了。

    這些屯田地,荀貞還沒有去看過,他想去看看。

    他召來功曹王淙,把主簿尚正也又召來,說出了自己的打算。

    王淙皺了下眉頭,沒說什麼。

    尚正不樂意了,他板著臉說道:「郡連年遭亂,府庫空虛,不如往昔,明公上次行縣,開銷不小,向潁川購糧、向趙郡購農具又開銷甚大,審掾前幾天赴京都上計,郡又出錢糧,計今府庫之剩餘已不多也,明公如再出行,恐怕要不了兩個月,就會連郡吏的月俸也要發不起了。」

    尚正性耿直忠正,荀貞雖受他批評,卻也並不惱怒,笑道:「秋收已畢,各縣的頭錢、更賦等稅也多已收上,縣裡邊的錢、糧諸物不日即可送至郡府,郡裡哪像主簿說得這樣窘迫呢?」

    「各縣的秋糧、稅錢雖已多收得,但到底還沒有送到郡府,萬一在錢、糧送來前,而郡府裡剩餘又被明公用去之時,郡裡出現什麼變故,急需錢糧,該當如何是好?」

    「郡今安定,少盜賊,能有何事?」

    「便是無事,明公如出行,地方必迎接,這也是擾民之舉。方今秋收、秋種方畢,吏民勞累,正是到了應當清靜無為、讓吏民得到休養的時候,吾聞仁主明君以養生民為務,昔何敞為汝南太守,立春日,常召督郵還府,督郵尚不欲其擾縣,明公為郡將,又怎可為此擾民之舉?」

    「這……。」

    「明公自至郡,平賊逐貪贓、仁民愛物,郡人皆以為得賢明主君,今如擾民出行,恐損令名。」

    遇到這種忠直苦諫之臣,荀貞亦無法,只得收起了出行之念,笑對王淙說道:「尚卿,直臣也。」

    這句話是誇讚尚正,聽入王淙耳中,卻似有諷刺他之意。王淙在郡府裡的職位不管是以前還是如今都比尚正高,可在忠直上他遠不如尚正,不過要說他沒有原則性也不對,他也是一個很有原則的人,只是他恪守的這個原則卻不是荀貞所希望的。這幾個月,無論荀貞怎麼「以恩義結之」,他就是不動搖,一直保持對荀貞「敬而遠之」的態度,在公事上嚴格服從荀貞的命令,亦不徇私,可在私交上卻始終與荀貞保持距離,不肯摻和到荀貞和趙家的鬥爭中。

    他在被荀貞擢為郡功曹前是郡督郵,督郵責在「監屬縣」,不但監管部內屬縣裡的吏員,監管部內屬縣中的地方豪強亦是其職責之一,他在郡督郵的位置上坐了很久,對趙家子弟在他部內諸縣的違反亂紀之事必然瞭如指掌,如果他肯投向荀貞,能省荀貞很大的勁兒。

    可惜,他就是這麼「有原則」,就是不肯投向荀貞。

    荀貞對此也無可奈何。

    王淙久經宦海,臉皮早練出來了,雖覺得荀貞對他似有諷刺之意,然卻坦然而坐,面不改色,附和說道:「尚卿所諫甚是,固為直臣,明公寬雅大度,從諫如流,亦明主也。」

    荀貞哈哈一笑。

    雖接受了尚正之諫,息了出縣之念,然卻可以把江禽等人召來相見。

    荀貞遂傳檄郡南,命江禽、任犢、原盼擇日來府。

    待其來到,當面細問屯田諸事。

    任犢早年曾掌荀貞私財,原盼務農出身,兩人有條不紊地錢糧、農具等物之入支和秋種的具體情況有條不紊地報上。原盼以前入過太平道,做過傳授太平經文的上師,弟子眾多,他亦頗有組織能力,從江禽、任犢口中,荀貞得知在此次組織降卒屯田的過程中原盼的功勞甚大。

    荀貞加以勉勵,說道:「原卿操勞有功,我當嘉獎。」命侍立堂外的典韋去後宅取一瓶蒲桃酒和一盒豆醬來,準備賜給原盼。

    在典韋奉命去取此二物時,荀貞對江禽三人說道:「魏郡迭遭賊亂,郡縣貧弊。前些時,各縣報上了今年秋收的糧數,實不多也,因為賊亂,民戶縮減了很多,上個月的秋種雖然還算不錯,可耕種的畝數不及往年,即便風調雨順,明年的夏收情況也不會太好。民以食為天,屯田不但事關郡府收入,更事關郡人口糧,諸卿萬不可輕視,要謹慎細緻,不容有失。」

    江禽三人應諾。

    典韋取來了蒲桃酒和豆醬,拿來堂上。荀貞示意他交給原盼。原盼拜受之。

    當下葡萄的產量不多,蒲桃酒的制酒之法知者亦不多,所以此酒是珍稀之物,價格昂貴,荀貞離任趙郡時,邯鄲榮送他了幾瓶,現下此酒少見,時人以之以貴,荀貞卻是見慣不怪,並且穿越到這個時代後,他也喝過此酒,嘗過味道,因而除了打開過一瓶,讓陳芷、遲婢、唐兒喝過,餘下的都留著沒動,備為賞賜之用。

    江禽、任犢面現豔羨之色。

    江禽吧唧了兩下嘴,笑對原盼說道:「老原,此酒乃明公之賜,你可不能藏私。」言下之意,要與原盼共享。

    原盼不小氣,說道:「若論屯田之功,伯禽最大,阿犢次之,盼這點微功不足一提,實不敢當明公之賜,然尊長賜,不敢辭,自當與諸君共飲。」

    任犢指著盛豆醬的盒子,問荀貞道:「明公,此何珍醬?」

    豆醬是尋常之物,但這盒豆醬能被荀貞用來作為賞賜,且是和蒲桃酒這樣的珍稀之物一起拿出來的,想來應非凡物。

    荀貞說道:「蒲桃酒雖貴,然於我看來,卻不如此一盒豆醬。」

    「噢?」

    江禽、原盼的好奇也被荀貞勾上來了,屏息靜坐,目不轉睛地看著荀貞,等他往下說此盒豆醬之珍奇之處。

    荀貞悠悠說道:「吾妻知吾思鄉,給我寄來了些家鄉美物,數日前到了府中,其中有豆醬一壇。離家久矣,久思家鄉飲食,不瞞諸卿,得了家鄉豆醬後,我這幾天胃口大振,日食斗米。」

    任犢說道:「原來此盒豆醬是家鄉之物。」

    「然也,卿等且言之,是不是比蒲桃酒更珍貴?」

    江禽等便是有不同意見,卻也不能說「不是」,俱道:「確然如此。」

    冀、豫飲食相似,然亦有區別,特別是像豆醬這種每日必食的調味佐品,在口味上還是不有不小差別的。被荀貞這麼一說,江禽等人也有些饞了。江禽、任犢皆道:「我等自從明公出郡,離家亦久,亦思家鄉風味,豆醬如多,乞明公也賜給我等些許。」

    荀貞笑道:「都有,都有。」

    命典韋又取出兩盒,分賜給江禽、任犢。荀貞又索性借此機會,多分了數盒,命人快馬出鄴,分賜給在諸縣的宣康、陳褒、高素、江鵠、李博等潁川人,並給劉備、關羽、張飛亦一人一盒,劉關張雖非潁川人,但荀貞得家鄉美味,不忘與之分享,說明心裡有他們。

    荀貞誅趙後很可能就要掛印亡命,江禽、宣康等人不可能全跟著他,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如果分離得久了,也許就會變得淡薄了,是以荀貞現在需要更進一步地加深與江禽等人的感情。

    要想加深感情,只賜錢帛是不夠的,錢給的再多,只是利益關係,得不到忠誠之人,要想讓江禽等對他忠心耿耿,就算他被朝廷追捕,依舊對他忠心不改,還是那句話,就得以「嗯義」結之。

    恩義不是只表現在大的方面,衣食住行,從小處著手,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更能得人,就像劉備,他早前和關羽、張飛寢則同寢,食則同食,搞的好像一家人似的,這才是最能得人效忠的恩義,荀貞也要讓江禽等覺得像是他的家人,這樣的關係才最牢固。

    想起杜買、繁譚、李驤等人正在被趙然收買,荀貞又叫人給杜買、繁譚各送了一盒豆醬,給李驤送去了一件冬衣,為不顯得突兀,連帶陳午、陳到、文聘等沒在郡府的籍貫非潁川的諸人也一人各送去冬衣一件。

    一盒豆醬,一件冬衣,值不得幾個錢,但透著荀貞濃濃的心意。即使杜買、李驤等人在趙然的收買下動了心,分別收著此二物後恐怕也少不了會猶豫一二,沒準兒就會改而拒絕趙然。

    荀貞留江禽三人在郡府裡住了一晚,第二天送他們出府離去。

    送走了他三人,荀貞接著看計簿,看了半天,午時回後宅用飯。

    只要不是太忙,他每日都會練一會兒擊劍、射術和投石拔距,以強體待亂。飯後,他回屋中換上習武之衣,方踏步出門,不意有一人正逡巡在外,剛好撞了個滿懷。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5:56
46 室暖臨懷春情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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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荀貞在出門的霎那感覺到了外邊有人影,他久征戰沙場,反應敏捷,此時想抽劍已來不及,下意識地伸手格擋,觸手豐軟,心知不妙,眼往前上看,見面前是個綽約的女子,忙丟下另一手中提著的劍,斜身上步,將這女子在被他推倒之前探臂攬住,只覺溫香滿懷。

    這女子大約沒料到荀貞出來得這麼快,差點被荀貞推倒,嚇了一跳,輕呼一聲,順勢倒入荀貞的懷中,如小鳥依人,只見她緊閉雙眼,輕抿紅唇,手按在豐腴的胸口上,喘息微微。

    荀貞看時,卻是吳妦。

    「怪哉!她卻怎麼在我門外?」荀貞一邊奇怪地想著,一邊讓她站好,鬆開手臂,退了半步,啟口問道,「你怎麼這兒?」

    吳妦睜眼站定,也許是驚嚇過度,手依然留在胸口。

    她本就夠豐滿了,手在胸前這麼一按,擠壓之下,襯得那兩團越發高聳。

    她答道:「賤婢死罪,本是有一事想請教君侯,卻不意驚擾住了君侯尊體。君侯如有責罰,賤婢甘領。」她的話音裡帶著顫抖,雖明知她這麼說話可能是受到驚嚇之故,然配上她這一副惶恐不安、自賤乞罪的模樣和她低頭屈膝、撫胸聳乳的姿態,卻是別有風味。

    荀貞往她胸前、腿上瞧了眼,說道:「起來吧。你又不知我要出來,不知者不罪。」待吳妦起身,問她道:「你要請教我什麼?」

    吳妦看向落在地上的劍,屈身將之拾起,恭敬地捧給荀貞,說道:「君侯要去擊劍麼?賤婢不敢耽誤君侯正事,來日再請教君侯吧。」

    她剛沐浴過,新梳雲發,蓉粉輕涂,一屈一起,香氣撲鼻。

    荀貞接住劍,與她的手觸碰,頓感膚如滑脂,說道:「究竟何事想要請教我,但且說來。」

    吳妦面轉嬌羞,不好意思地說道:「賤妾想學象戲,可問遍宅中卻無人會,因想、因想求教君侯。」

    荀貞訝然,說道:「你學象戲作甚?」

    吳妦更不好意思了,紅著臉答道:「賤婢見君侯喜好像戲,常與小荀君對局,因想學一學。」

    「我好像戲,所以你就想學?」

    吳妦臉紅透了,如蚊子哼哼地答道:「是。」

    荀貞心道:「聽她話意,卻是屬心於我了。」

    從吳妦話意裡聽出她屬意於己,這實在是意外。

    說是意外,細細想來,卻也是早露徵兆。

    荀貞不記得從何時起,吳妦似就悄悄地改變了對自己的態度,他每回後宅,吳妦常迎之,要麼是在廊中遠望,以示相迎,要麼是隨著陳芷、遲婢、唐兒在院門恭謹拜迎,尤其是陳芷等回潁川後,她更是每日必迎。有時候,荀貞在宅中亭上坐,還能感覺到她在遠處偷偷看自己。

    那一夜在吳妦身上為所欲為、胡天胡帝,爽快無比,荀貞本就一直回味難忘,早欲重溫。這些時他被杜買、李驤等人的事兒攪得有點心煩,小有壓力,時覺輕憂,人在這種時候,需要找個宣洩口,他也想過再去找吳妦,但再像上次那麼幹未免太過卑鄙,上次是醉後,還算情有可原,他已頗是後悔了,如再原樣來一次,萬不能行,故此一直沒有付諸行動。

    此時聞得吳妦此言,他頗覺驚喜,自感嘆地想道:「我以恩義結人,而竟能恩及女子、感化仇人,希望杜買、李驤幾人不要連個女子也不如。」

    他又想道:「她早就為我感化,卻直至今日方來敘情,應是因為此前阿芷、唐兒、阿蟜俱在,她不得機會之故。她既難得有此意,沐浴而來,我不可使其失望而歸。」

    這卻是在為自己找藉機宣洩的藉口了。

    想到此處,他說道:「象戲乃我昔年一時興起,在繁陽亭時所制,除我與公達、阿褒寥寥數人外並無別人知會,公達、阿褒亦是從我處學來的此戲,你來求教於我卻是找對人了。難得你有習學此戲的雅興,罷了,這劍與射我今天就先不練了,必要把你教會。」

    吳妦說道:「賤婢卑賤之人,區區卑賤之求,如何敢耽誤君侯劍、射。」

    荀貞笑道:「孟子云:『人之患在好為人師』,吾亦有此患也!育人之樂,勝於劍、射。」轉回屋中,換上平時穿的袍服,把劍插入腰帶中,出來笑道,「今天風和日暖,你我可去亭中,臨清池而教人、迎微風而學戲,不亦樂乎?」

    吳妦遲疑了下。

    荀貞問道:「怎麼?」

    「亭中雖好,宅院裡的人太多了,賤婢生來笨拙,怕學不好被人嗤笑。」

    荀貞躊躇片刻,回頭看了看屋內,這屋子是他與陳芷所居之屋,便是唐兒、遲婢也極少在此屋中留宿,他對陳芷很尊重,不欲吳妦入內,說到底,他對吳妦只是有**之圖而已,轉回頭,說道:「那要不去堂中教你吧。」

    「堂上空曠清冷,賤婢體不勝涼。」

    這會兒午時剛過,正是下午最暖和時,堂中又怎會冷?荀貞見她既不願登亭,亦不願入堂,兩次推拒,心知她必是已有主意,遂問道:「那你想去哪裡學?」

    「賤婢自作了一副象戲,已在賤婢屋中擺好,聞君侯喜荼,前數日,賤婢請宅中下人從縣中市裡購得了數兩蜀荼,也已為君侯備好,君侯如不嫌棄,敢請移玉趾,光臨賤婢之屋。」吳妦越說聲音越小,說到最後幾已細不可聞,低頭紅暈,羞澀難掩,姣媚動人。

    荀貞哪裡還不明白她的意思?又是大喜,說道:「說起來,我還沒去過你的屋中看過,正好趁此機會觀賞一下你的閨房。」

    吳妦在前引路,荀貞昂首跟在其後,兩人穿廊過門,到得吳妦所居屋外。

    吳妦推開門,請荀貞入內。

    因她與荀貞有仇,她身邊常跟有兩個健婢,她等荀貞入到屋中,在門口對這兩個健婢說道:「君侯要教我習象戲,你倆不要跟著進去了,也別在門外待著,省得擾了君侯的興致。」

    這兩個健婢均是過來人,已看出了吳妦想幹什麼,也看出了荀貞興致盎然,俱想道:「模樣長得嫵媚些,就是與我等醜人不同,昨日還是人下人,這一轉眼卻就要飛上枝頭了,……這吳妦倒也是個薄情的,連殺夫之仇都能放下!不過話說回來,女子本如浮萍,瞧見高枝兒誰又不想攀附呢?較之她那個賊夫,府君實如天人兒一般,也難怪她甘願獻身,自薦枕席。」

    知道過了今天,這吳妦怕就是府中的人上人之一,這兩個健婢一改往日的冷淡和戒備,露出笑臉,連聲應道:「是,是,我兩人斷不敢擾了府君的興致。」倒退了兩步,回身大步遠去。

    這兩個健婢平時跟看賊似的監看吳妦,從沒給過她甚麼好臉色,對她向來是橫眉冷對,吳妦從她倆身上受得氣實在太多了,早就恨得牙癢癢,卻也無可奈何,只能隱忍,今見她倆一改前態,變得恭敬親熱,雖知這是因誤會了自己要獻身給荀貞,卻亦覺得揚眉吐氣,心懷大暢。

    她望著這兩個健婢走遠,轉身入屋,隨手掩上屋門,悄悄地栓好。

    荀貞已在床邊的案几前坐下,正在打量放置於案上的一副象戲。

    他沒有察覺吳妦栓門,從棋局上拿起一片薄木,抬起頭,失笑說道:「這就是你做的象戲?」

    「賤婢手邊沒有合適的材用,因只得以布為局,以薄木為子,雖然簡陋,但卻也花費了賤妾許多時日呢。」

    「你要想學此戲,問我要棋局棋子就是,何苦自制?傷了手指可怎生是好?」

    吳妦心道:「我不這麼做,又怎能把你誘到我的屋中?」嘴上答道:「君侯權握千里,政務繁勞,賤婢不敢為一副棋局、棋子打擾君侯。」

    「再有何需要,不想找我,找侍婢要也可以。」

    吳妦心道:「就那些侍婢的嘴臉,我便是找她們要,她們給麼?」裝出聽話的模樣,應道:「是。」

    吳妦做的這副象戲,棋局是布,布上劃了楚河漢界、縱橫格子,棋子是薄木片,難為她削得大小如一、厚薄一致,表面打磨過,光滑無刺,木片上歪歪扭扭地刻了各個棋子的名字。

    荀貞問道:「這棋上之字,是誰刻上的?」

    「賤婢刻的。」

    「你識字?」

    「不識字。」

    「那怎麼刻上的?」

    「君侯與小荀君對局時,賤婢有幾次侍奉在側,把棋子上的字默記了下來。」

    荀貞大奇,說道:「你把字默記了下來,刻到了木片上?」

    吳妦點頭稱是。

    荀貞對吳妦對刮目相看。

    要知,荀貞「附庸風雅」,在棋子上寫得都是大篆,這種字體筆畫繁複,書寫尚且不便,況乎吳妦不識字,卻居然能把這些字一一記下,照葫蘆畫瓢,刻寫成棋,實令人驚奇。

    荀貞嘆道:「你記性這麼好,不識字、不讀書可惜了!像戲只是消遣,識字方為立身之本,你如有意,改日我可教你識字學文。」

    吳妦心中微微一動,她出身低微,原本認識的人、接觸的人多不識字,特別是女性,沒一個識字的,她也因之沒想過識字這回事兒,可隨著環境的變化,她現在接觸的女子,陳芷出身士族名門,別說識字了,經書典籍都看了不少,滿腹錦繡,論學問不比尋常的儒生差,唐兒是荀貞的侍婢,近朱者赤,亦識字,而且也讀過一些文章辭賦,算是粗通文墨,遲婢差一點,然亦識字,諸女皆識字,唯她不識字,人皆有好學慕文之心,她難免自卑,自覺粗俗。

    不過,她也只是微然心動罷了,很快就把這點動心收起,她心道:「荀賊亡後,我是也活不成了,反正我將死,識不識字又有何干?別人覺得我粗俗,我就粗俗吧。從我來到魏郡日起,我就以蘇不韋之事自勵,今天我要讓她們看看,我一個粗俗的婦人也能做出不讓鬚眉的事!」

    蘇不韋掘李暠父墓這事兒是本朝以來最大的復仇事件,當年轟傳一時,因為就發生在魏郡,離鉅鹿不遠,而且發生的時間離現在也不遠,蘇不韋十幾年前才因被段颎追究他行刺李暠事而獲罪被誅,所以身為鉅鹿人的吳妦雖是鄉野之婦,卻也聽說過此事。

    她作出驚喜的笑顏,盈盈下拜,說道:「賤婢粗俗之奴,蒙君侯不棄,得與同居,早就已深懷不安,覺得有污君侯宅院,君侯如肯教賤婢識字,賤婢求之不得。」

    「哈哈,我聽你這幾句話不是說得文縐縐的,頗有文氣麼?何來粗俗?」

    吳妦愣了一下。

    受荀貞提醒,她才發覺她現在說的話確實是與往昔不同了。唐兒近朱者赤,跟著荀貞學會了識字,粗通文墨,她如今常與陳芷、唐兒、遲婢等相伴,也是近朱者赤,不知不覺間文辭大有長進。她心情複雜,一時不知該是怒還是該喜,勉強克制住,不讓心情外露。

    荀貞放下薄木棋子,指著對面,說道:「坐下吧,我教你下棋。」

    吳妦乖乖應命,為荀貞盛來茶湯,奉到案上,隨後款款移步,坐入對面。

    荀貞抿了口茶,略微品味,說道:「你這是初次學做茶湯麼?」

    「是。」

    「頗有天分。」

    荀貞這不是違心之言,的確味道不錯。他放下茶椀,指點棋局,開始教吳妦。

    先教吳妦識棋格,接著教她識棋子。

    吳妦記性好,不多時就記住了棋格和棋子的名字。

    荀貞把一子掩住,叫她在案上把這個棋子的名字寫出。

    吳妦櫻唇微開,手指伸入嘴中,沾了點香唾,一筆一畫地把這個棋子的名字寫了出來,雖然筆畫順序寫得不對,字也寫得挺丑,但卻把這個字完整地寫了出來,一點兒沒錯。

    寫好,她又把這個字的讀音念出:「馬。」

    荀貞拍手稱讚,誇了她兩句。

    吳妦偏著頭端詳了自己寫的這個「馬」字片刻,自言自地說道:「這字叫馬,看著也像一匹馬。」

    荀貞笑道:「字之來源本是圖畫。古人臨物描摹而造字,是以字如物形。」

    「君侯是說,這些字在古時是畫出來的?」

    「然也。」

    吳妦不自覺地眨了眨眼,說道:「那賤婢要是在古時,也可以造字了。」

    「不錯。」

    吳妦以手輕擊案,說道:「太可惜了,賤婢晚生了些年。」

    荀貞哈哈大笑。

    吳妦不知這些棋子的讀音時尚好,現在知道了,抑制不住好奇,指著「卒」和「兵」、「象」和「相」、「帥」與「將」,問道:「棋局兩邊放在相同位置的棋子上所書之字大多是同一個字,為何這幾個棋子上所書之字不一,卻放在相同的對應位置?」

    「『卒』即『兵』也,音雖不同、字雖不同,義相同,故在同一位置。」

    「那這兩個『象』呢?和『卒』與『兵』一樣,也是同一個意思麼?」

    「非也。」

    「不是麼?」

    荀貞說道:「字、音不同而義相同,名為同義字,『兵』與『卒』是也。字不同,音同,此為同音字,『象』與『相』是也,同音字有意義相同的,也有意義不同的,『象』與『相』是意義不同的這一類。」

    荀貞說著,蘸了點茶水,在案上寫了一個「妦」字,又寫了一個「風」字,接著說道:「你名為『妦』,此即『妦』字,『妦』之意為豐滿、美好。此字亦念『風』,然是起『風』之『風』,與『妦』字雖同音而義不同。『象』與『相』亦如是也。」

    吳妦仔細地看了好一會兒荀貞寫的「妦』字,直到茶水淡去才不舍地收回目光,這是她頭回知道她的名是怎麼寫的。

    她從沒想到過字還有這麼多的講究,如一扇從未接觸過的大門在她眼前打開,她不想再追問,可終究按不住好奇,又問道:「那這兩個『象』又都是什麼意思?」

    「這個『象』,即像戲之象,出冀州向南,行數千里,地方濕熱,與北地不同,產有一物,名曰象,即此字所表之義。」

    「『象』的意思原來是南方之畜!君侯緣何以此字命名此戲?」

    荀貞以「象」命名此戲是因循前世之舊,要說原因,他也說不好,不過這個問題陳褒、荀攸都問過他,卻是難不住他,他答道:「象之此物,雄偉者體可高達兩丈,重可至萬餘斤,當其奔騰之時,地動山搖、林摧木折、百鳥飛避、百獸畏藏,實山林之主,原野之王也,昔古之時,南人征戰,常以此物為前驅,潰陣沖營,無往不利。我之此戲仿的是兩軍對戰,故以此物命名。」

    吳妦不相信荀貞說的話,說道:「怎可能會有畜生高達兩丈,重至萬餘斤?君侯定是在騙我。」

    荀貞笑道:「你如不信,來日我捕一頭象,親送與你,讓你眼見為實。」

    吳妦沒出過遠門,先聞荀貞說南方潮熱,與北地不同,又聞荀貞說南方有像這種巨物,古人曾用來征戰沙場,心生嚮往,輕嘆了口氣。

    「為何忽然嘆氣?」

    「賤婢生長鄉野,不曾遠遊,今聞君侯言談南地之象,如此奇物卻從未見過,有點遺憾。」

    「你如想遠遊也簡單,等我哪天把印綬奉還朝廷,與你命車同遊江南,共賞南國風光就是。」

    吳妦知荀貞這是戲言,荀貞年輕輕輕已被封侯、貴為二千石,前途遠大,怎可能會為了她而還印綬遠遊?但卻不知怎的,也許是因為從未有人為她做過什麼事,哪怕是一點許諾,不由浮起一絲感動。她的丈夫是個粗鄙之人,她暗戀的夫兄也不解情味,這種「體貼」的「情話」她卻是從沒聽過,也從沒嘗過其中滋味。

    她旋即自省,心道:「荀賊乃我殺夫仇人,我怎可產生此念?」自責不已,忙轉開話題,心慌意亂地指了指自己這邊的「帥」,又指了指她那邊的「將」,問道:「那此二字呢?又為何位置相同?」

    問方出口,才記起來有關「象」和「相」的問題荀貞還沒有回答完,她心道:「沒回答完就沒回答完吧,我不能忘了把騙他來我屋中是為了什麼!再過一會兒,也許典韋就要過來了,我得趕在典韋來前把我要做的事做好!」

    荀貞的侍衛過百,但能出入後宅、侍從他身邊的只有四人,典韋、趙雲、原中卿、左伯侯。

    典韋終日侍從荀貞,荀貞體諒他,中午有時不用他隨從,讓他去休息一下,今天就給他放了一中午的假。原中卿、左伯侯奉荀貞的命令,親自去給李驤、何儀送冬衣了,前天就離開了郡府。趙雲護送審配去了京都。所以荀貞身邊現無一親近人侍從。

    吳妦好不容易才等到了這個機會,她提醒自己,絕不能將此良機放過,否則再等到下一次荀貞身邊無人時不知會是何時了。

    荀貞不知她的心思,見「象」和「相」還沒解釋完,她又問「將」和「帥」,也不以為意,解釋說道:「帥即渠帥之帥,將即將軍之將也,此二字亦音不同而義同,如『卒』與『兵』。」

    吳妦聽到他說「渠帥」、「將軍」兩個詞,頓想起了黃巾軍中的渠帥和剿滅冀州黃巾的左中郎將皇甫嵩,適才所生之「好奇」、「嚮往」、「感動」等等諸情登時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久懷心中的仇恨。

    她故作不經意,伏下身子,探手去拿荀貞這邊的「將」。

    今兒天不冷,她衣著不厚,袖子不長,領子不高,身子前傾之際,展出了半余的裸臂,袒出大片的胸脯,酥乳半露。

    荀貞落目處,可隱見她乳上那鮮鮮紅紅櫻桃也似的兩點。香風暗送,美人近懷,他不覺情動,按住她的手,笑道:「如此美手,用來削木刻字,實是暴殄天物,讓我看看,刻字時可傷著了沒有?」

    吳妦見他上鉤,暗裡大喜,心中大罵道:「淫賊!」故作含羞,欲縮手回去。

    荀貞怎肯放手?

    吳妦抽手不得,雙眉帶蹙,色轉憂傷,淒然哀婉地別過了臉。

    荀貞問道:「緣何忽現哀傷?」

    吳妦說道:「賤婢想起了賤婢的前夫。」

    荀貞一怔,十分覺得吳妦此話如焚鶴煮琴,大煞風景。

    本來好好的,眼看就要入港,她卻怎在此時提起了她的前夫?莫不是因見自己情動,故而反作姿態,欲以此為柄,向自己討要些什麼東西?可她又能要什麼?財寶珍貨,不必如此作態,難道與她前夫有關?她的前夫是個反賊,還能給她前夫平反不成?荀貞立時少了三分情致,收回手,不喜地說道:「你既想起了你的前夫,那象戲就來日再教你吧。」

    吳妦垂然欲涕,說道:「賤婢說的前夫是君侯。」

    荀貞愕然:「我?我何時成了你的前夫?」心道,「你前夫早就斃命,魂歸蒿裡,已是黃泉遊魂,說我是你的前夫,咒我死麼?」

    他微升怒氣,待要發作,卻聽得吳妦楚楚可憐地說道:「賤婢猶還記得那一夜,君侯對賤婢百般疼愛,而一夜過去,君侯如換了個人,對賤婢不搭不理,賤婢常因之自垂淚夜中。比之今日,那一夜的君侯可不就是賤婢的前夫麼?」

    這番話一入耳,荀貞登時轉恚為喜,哈哈笑道:「我便是我,又何來前後之分?今日之我,也可為那一夜之前夫。」心道,「我本慚愧那一夜施虐過甚,不料她卻視為疼愛!」慾念大動,由衷讚道,「此女真一寶也!」

    卻不知吳妦這幾句話多是弄假之語,只是為了最大程度地打消他的警惕,唯有兩句是真,一句是「猶還記得那一夜」,一句是「常因之自垂淚夜中」,只不過都非是因荀貞的「疼愛」,而是因遭辱羞惱、因大仇未報。至於「疼愛」二字,吳妦又非受虐狂,豈會將施虐當成疼愛?疼是有的,愛,分毫未覺。

    吳妦機靈能應變,不愧曾指揮過刺殺荀貞的行動,一招欲擒故縱、先抑後揚,徹底打消了荀貞的戒備。她與荀貞有仇,荀貞對她不可能沒有防備,可現下卻疑戒盡消。

    荀貞踢開案几,叫她過來。

    吳妦半推本就,起身離席,坐入他的懷中。

    荀貞使她側坐,一手攬住她的腰,一手放到她腿上,附耳說道:「卿猶記得那一夜,我也猶記得那一夜。卿之滋味,欲罷不能。」耳語情話,放在她腿上的手往上摩挲,伸入她的衣中。

    吳妦豐腴,兩乳豐滿飽實,非纖弱美人可比。

    她耳邊聞荀貞低語,感到荀貞呼吸入耳,原本就立刻覺得渾身舒麻,險些打了個冷顫,乳上兩點再被荀貞輕輕一捻,久曠之軀,一陣暈腦,身子不由變得軟綿綿,隱竟有魂蕩意迷之覺。

    她及時清醒過來,深為身體上的變化而羞恥,知不能任由荀貞恣意妄為了,連忙按住荀貞的手,轉過臉,雙目微閉,朱唇湊貼。荀貞配合她,亦貼臉上去,唇齒交融,津津唾甜。

    吳妦雖已為人婦,可她的前夫是個不知風味之人,往日敦倫時何曾理會過她的感受?在男女情愛上她實是無甚經驗,也未嘗試過甚麼花樣,又哪裡是荀貞這般老手的對手?上次荀貞是醉後,這次可沒醉,他便是手不動,只含了她丁香入口,疏忽間就又讓她情難自已,腿間生涼,卻竟是已有露液流出。虧得她大仇未報,意志堅定,絕不貪戀這愉悅之感,又將臉移開。

    荀貞看去,見她氣喘汗流,唇紅唾潤,腮邊添些春色,如酒醉相似,知火候差不多了。對她如此敏感,荀貞倒是並不驚奇,算來她少說已有年餘沒有受過情愛,敏感點不足為奇。

    荀貞雖也已興起,然為了減輕上次的愧疚,荀貞決定給她些彌補,將情火壓下,把握住她乳的手拿出,到她裙底處,撩起裙子,探手入內,輕撫其光腿,緣而向上,至腿間,方覺她腹下縫裡已是濕淋滴滴,尋到蚌口,拈撥玩弄之。

    吳妦如受電擊,只覺得麻美酸脹,四肢癱軟,欲死欲醉,忍不住細喘噓噓。她雙眸緊閉,躺在荀貞的懷中,荀貞能感到她身體在微微顫抖,復又附耳說道:「味道如何?卿可喜乎?」

    荀貞捻其乳上二點、含其丁香,這些,吳妦尚能勉強忍住感受,但荀貞直搗黃龍,她卻是難以忍受了。趁著還記得今日要做的事兒,吳妦睜起眼,強自又伸手按住了荀貞的手,說道:「席坐狹仄,君侯且請寬衣,抱賤婢去床上吧。」

    荀貞笑道:「日方過午,當慢慢玩樂才是。」引著她的手解開自家的袍服,把她放開,叫她坐在對面,示意她俯下身子。吳妦這回「獻身」於荀貞已是不得已,眼瞧著他昂首挺胸的那話兒,更是不願俯身,但為了報仇,她牙關暗咬,橫下心,俯首下去,將那話兒吞入口中。

    她臉頰暈紅,麗眼迷人,模樣誘人,只是經驗不足,只會上下吞吃,實為美中不足。

    荀貞「好為人師」,「不辭辛苦」地「慇勤」指點她。

    按著荀貞的指點,她用口呷咂那話兒,又用玉手緊搓。荀貞舒爽不已,放鬆地以肘支地,低頭看她勤勞地在自家腿間起伏。吳妦吮吃多時,覺呼吸不暢,便仰臉抬唇,略離開那話兒,櫻口氣喘,香汗滴滴,與荀貞目光交接,極是妖嬈風情。

    荀貞沒注意到吳妦往床上枕下看了眼,按住她的頭,又令她伏了下去。

    吳妦忍住羞辱之感,想道:「我不如趁他大意時先將他此話兒咬斷,再去取枕下的銀簪刺他,務要使他死在我的眼前!」主意打定,偷窺荀貞,正要找機會下口,陡見荀貞長吸了口氣,雙腿繃直,心知不好,欲待合牙猛咬,猛覺一股熱流從那話兒裡衝出,噴湧到她喉中,流了她滿口都是。她被這熱流一沖,險些嗆住,反應不及,等她反應過來,荀貞已將那話兒抽出。

    吳妦懊悔不已,恨下嘴晚了,轉念想道:「方才這狗賊說日方過午,當慢慢玩樂,也罷,這次不成,留著等會兒去了床上再說!」藏起懊惱,扮出羞色,想要再用手段勾引荀貞上床。

    便在此時,有人敲門。

    荀貞問道:「誰人?」

    門外答道:「仲仁求見明公。」

    說話的是典韋。

    荀貞歉意地看向吳妦,說道:「仲仁從營中來見我,必有要事,我得見一見他。」

    上回就是快要得手被人打斷,這次又是。不,這次和上次還不同。上次沒吃虧,這次還被荀貞佔了便宜去,而且不管情不情願,還是她主動的。吳妦氣苦,然亦無法,只得裝出乖順,說道:「君侯政務要緊,賤婢能得君侯稍頃之疼愛、膏露已是很滿足了,只求……。」她這番話越說越慢,說到「只求」二字停了下來,似想伸手摸唇,然手臂只動了一下便停住了。

    荀貞見她呆若木雞的,問道:「只求什麼?」

    吳妦回過神來,說道:「只求君侯莫要忘了賤婢,莫再使賤婢如往日般在深夜裡獨泣了。」

    「哈哈,卿這般可人,我又怎會把卿忘掉?」荀貞系好袍服,往門口走了兩三步,腳下頓了片刻,指著灑落地上的棋局、棋子,說道,「待我有暇,改日再來教你像戲。」

    吳妦應道:「是。」

    送了荀貞出門,她伏拜在地,等荀貞離遠,起身回入屋中,掩上門,急匆匆倒了水,連著漱口幾遍,懊恨難消,罵道:「淫賊!」

    卻是她剛只顧想著再怎麼誘荀貞上床,忘了口中還有荀貞的「膏露」,將之悉數咽到了肚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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