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陽光大宋 作者:塵昏白扇(已完成)

忘情痞子 2013-5-20 15:16:4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89 202325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3-7-27 19:36
第五卷 打仗不要跑 380、事出意外
   
    在眾人刺耳的笑聲中,賀真心知遮掩無望,眼裡發出野獸般陰狠的目光,低吼一聲,從腿上皮靴中猛地拔出日日藏在身邊的短刀,擰身撲向李士彬。

    兩人面前隔著一張案桌,卻不甚遠。李士彬好似沒有防範意識,完全沒料到賀真這麼快就狗急跳牆。只見賀真矯健如狼的身影騰空而起,明晃晃的斷刃直取李士彬面門。

    說時遲那時快,一條大棍從賀真身後揮出,時間剛剛好,砰的一聲悶響,重重打在賀真騰起的小腿上..」「。半空中的賀真力量全失,一下子摔在案桌跟前,掉下來時手裡的刀和李士彬的面門只差了兩尺。

    還沒等他翻身爬起,兩旁一擁而上亂棍齊發,打得賀真只有出氣沒有進氣。李士彬自始自終安坐不動,鎮定如山,皺眉輕輕一揮手,兩旁的軍事才收棍退下。

    老李離開座位走到賀真面前,輕輕一腳先踢開他手裡的短刀,慢慢蹲下。只見賀真張大嘴艱難地喘息,卻沒半點呻吟之聲,目光也不散亂。李士彬豎起拇指讚道:「好漢子!」

    站起身來淡淡說道:「押下去。」幾個軍士上前,左右拉起賀真,反扭胳膊拖了出去。旁邊一個屬下上前說道:「砦主,請將這廝交給末將嚴刑拷問,定要問出賊子進攻計劃,咱們張網以待!」

    「不必了。這樣的漢子,無論如何折磨,他是不肯吐口的。算了,給他一個痛快罷,砍了!」李士彬很平靜說道。敵人既然不肯投降。留著也沒用處。殺了就是。

    軍曹官得令出去。不到一炷香時間,便托盤舉了賀真的腦袋進來請砦主驗看。那賀真死時依然雙眼圓睜,似有說不盡的遺憾之意。

    兩國交兵,人命便不值錢,一條漢子,一個為黨項忠心耿耿打入敵人內部的奸細便從此在世間消失。

    其實李士彬早已成竹在胸,賀真不會招,不代表別人不招。陸續來詐降的黨項軍被他編為百人一隊。早就四下裡分開看管起來。那些黨項軍一被看押,其實稍有些腦子的都知道,國主的計謀被人家識破了。

    因為分開看管之時,每百人被團團圍在三四個碩大的帳篷內,吃喝拉撒都在裡面,根本不准離開。人人都被卸了盔甲裝備,一人發一件薄薄中單穿著,連雙靴子都沒有,赤著腳。這樣子能翻得了天麼?

    殺掉賀真,宋軍並未走漏消息。而是將降兵裡大大小小的首領全都挑剔出來,開始了秘密的殘酷大刑伺候。要問出元昊進兵的計劃和指令。

    七千降兵裡共有五十多個大小首領,在宋營裡如同名廚手下的食材一樣被各種熬煉。要說起來,漢人也不是心慈手軟之輩,其中最有效的一個手段,就是每日用粗粗的荊條抽打一頓問話,不說就算,拖下去用軍營膏藥療傷。那膏藥清涼止痛頗有神效,才塗上去,不到一個時辰,疼痛漸止,休息一天,好吃好喝給著也不虧待。等第二天,又拖出去同樣用荊條抽打再問。

    一般受刑之人,都有個神經承受的極限,被打得狠了,要麼昏死過去,要麼熬不住招供。可是這些詐降兵屬於黨項軍的敢死隊,意志堅定,哪裡是普通人可比?何況是頭領呢。幾頓毒打當然不能解決問題。

    要是天天這麼打,這些人或許神經都痛得麻木了,估計承受力會越來越強,但宋軍這種刑罰妙就妙在每天的感覺都如同第一次受刑般新鮮**。想想吧,打痛了就醫,醫好了再打,還逐漸發展到用鹽水潑灑傷口。這大熱天的,那刺激可就大發了。

    反覆幾次下來,終於便有人熬不住了,大聲慘叫道:「我招啦!」行刑之人放下荊條,走過去要問端的。忽然旁邊也有一個跟著叫道:「他只是個小校,不知多少,我招啦!」

    那邊的宋軍又疑惑地看了一眼,過去問道:「那你是啥官兒?」

    「回軍爺話,我是大夏軍中營指揮使。」

    「呵呵,一條不小的魚啊!」宋軍樂啦。黨項軍制其實同宋軍相差不多,一個營指揮使便管著五百士兵,也算是下級軍官裡的上等貨色。

    「好啊,那你說說吧,你們準備幾時來攻我大宋?」一個軍士問道。

    「唉,軍爺,小的已生受不住了,可否先解開繩索,上些膏藥?痛殺人也!」那營官呻吟哀求道。

    這邊想了想,點點頭依了。先給他塗了膏藥,又解開繩索,還端了一碗水過來讓這廝喝下,照顧可謂周到。

    那營官顫抖著手接過水來,咕嘟咕嘟喝了幾口,伸手一抹嘴,忽然雙眼圓睜,大吼一聲,將手裡的碗狠狠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宋軍臉上砸去。「啊」的慘叫聲中,那宋軍被砸翻在地。其餘人還未反應過來,只見這營官已經暴起,撲向一人,翻滾之中,重重兩拳打在宋軍頭上,搶下他手裡長槍朝門外奔去。

    那群兵士都嚇得懵了,大呼小叫紛紛上前攔截。只見這黨項營官勇猛一擊,左支右擋,毫不慌亂,掩面虛晃一槍逼退眾人,逃出營外。他目光鎖定拴在遠處幾匹戰馬,幾個箭步便衝到跟前,抬手一槍,穩穩地戳斷了韁繩,翻身躍上馬背雙腿猛夾,竟朝後營衝去。

    原來此人本是黨項詐降兵中的骨幹,武藝超群,比賀真還厲害得多。方才受刑,聽到同伴吃不住刑要招供,急切裡發起狠來,假意要招,尋了這個破綻便逃出大營。宋軍猝不及防,又加上他勇猛凶狠,竟著了道兒,被他搶了戰馬衝殺到了後營。

    沿途圍追堵截,這廝卻越戰越勇,不住在營中縱馬穿梭如滑魚一般。這方因為離得太近,竟又不敢放箭射殺。生怕傷了同袍。更讓他得了空子。幾番拚殺。這人終於衝到了後營所在,後營設防自然比正面城門稀鬆得多,兩旁望樓之下,只有一排拒鹿馬攔著,又不甚高。那黨項營官騎術精絕,大喊一聲,雙腿一夾一縱,胯下戰馬如同騰雲駕霧一般跳過拒鹿馬。絕塵而去。後面宋軍這才紛紛放箭,卻已追之不及,眼睜睜看他消失在眾人視線。

    這一番陡變,李士彬暴怒非常,所有看守士卒全都領了軍棍,剩下那些黨項頭目卻因禍得福,沒有繼續被摧殘。

    事情傳到延州,眾人大呼可惜,如此緊要關頭,闖營走脫一人。那就等於是大軍所有計劃全部泡湯。一條請君入甕的大戲匆匆落幕,王曾、王德用等人沮喪可知。

    然而事情變化遠遠不止於此。天聖三年八月底,由北遼轉交的一封信又放到了慈寧殿的鳳案之上。

    嵬名元昊請罪上表,冒犯天威,罪該萬死,願廢夏國衣冠,重歸德化,恢復賜姓,改名趙元昊,兩家休兵。只要大宋朝廷歲賜茶磚五千斤,錢兩萬貫,芻黍等物各十萬圍,已做賞用即可。

    如果是王德用或者梁豐韓琦任何一個人在場,絕對看得出裡面的蹊蹺來。這封信竟然是柔遠、塞門大戰還未開始便已發出的,繞道北遼直到真定府轉下。那其實是等於元昊已經做了兩手準備,這信絕對是迷惑之計。

    但這一次,連老謀深算的寇准也被瞞過,兩次大捷奏報上來,朝廷正議論如何封賞,立刻條件反射似的聯繫,以為是元昊吃了大虧,心知敵不過大宋天兵,故而求和。

    一霎時朝野喜氣洋洋,彈冠相慶,終於把那狗日的黨項羌賊可好生教訓了一次,數十年來未有之大勝啊。雖然未得寸土,但那些是細枝末葉的問題。何況黃土沙漠,有什麼好的?不要也就不要了,有了面子就成。

    記吃不記打的傢伙們又興奮起來,翻著老黃歷,念起了聖人的忠恕之道,仁愛之心,孫奭上奏:「今西北已定,黨項臣服,我朝宜有天朝之氣度,教化為先,念彼酋已褪服歸化,不宜再動刀兵,以免生靈塗炭。建議榷市重開,惠及邊民,各得其所,相安雜處,今後可以王道慢慢化之。」

    這個老資格的主和派總是在最需要的時候出手,得到幾乎所有文臣的全力支持。劉娥又猶豫了,是要一鼓作氣拿下興、靈呢?還是見好就收偃旗息鼓,從此和睦相處?

    羅崇勳輕輕遞過茶盞:「娘娘用茶。」

    「崇勳,官家這幾日情緒如何?」

    「回娘娘,官家這幾日興奮得緊,西北大捷,每日興致勃勃,找來圖冊仔細參閱指點。」

    「呵呵,那他也希望收復興、銀嘍?」

    「也未可知。」

    「叫夏竦來。」

    夏竦聽宣,急忙進宮候旨。

    「子喬,朝中儘是一片反戰之聲,哀家卻欲乘兵心可用,一鼓作氣克復興、銀,你看如何?」

    「啊?!額,太后,要用兵了麼?」夏竦愣了一下答道。

    「正是,哀家想聽聽你的主意。」劉娥笑道。

    「這個麼,太后,銀夏二州本就是我朝之土,莫如下一道詔書,命令黨項歸還便是,如若不行,再舉進兵可也。」夏竦答道。

    劉娥大為不悅:「子喬,今日為何心不在焉?哀家說的是興、銀,非是銀夏!」她還是頭一次見到夏竦這樣恍惚。

    夏竦聽到,驚了一下,反應過來又問一句道:「啊?是興、銀?」

    「嗯!」劉娥加重了語氣。

    「不可,萬萬不可啊太后!」夏竦失聲叫道。

    也不知道夏竦到底是怎樣對劉娥說的,但結果是劉娥的態度有了變化,下了詔書,命陝西安撫使王曾全權代表朝廷與黨項jinhang議和談判,條件是可以歲賜茶磚五千斤,錢五千貫,芻黍等三至五萬圍,增開榷市等等。

    王曾接到詔書,轉身重重砰地一聲猛捶案桌,失望忿怒,控也控制不住。王德用和石元孫滿臉沮喪。

    自從來到西北,王曾身體力行,深入基層。走訪了大量的西北百姓和軍營。查看要塞。抓緊學習提高,漸漸對邊境大事有了一個質的變化。

    現在他已深知,要想西北安定,除非拔除元昊這頭惡狼不可,否則只能苟安一時,卻禍害無窮。他不知道,現在自己已經成了朝廷第一個主戰的文官。

    王曾悶悶地思考了一會兒,道:「元輔。先把朝廷旨意曉諭全軍吧。」王德用答應了。

    消息傳遍西北大營,上下嘩然,沒有撈到仗打的楊文廣悲憤不已,不住地攛掇梁豐去找老王頭講理,這麼好的形勢,不乘勝追擊,卻賠錢講和。這是他媽的什麼事兒?

    帶著兄弟們的囑托,帶著自己一肚子的氣氛,梁豐拉了同樣不平的韓琦去求見王曾。

    「唉,朝廷旨意。老夫能又何為?」王曾歎道。

    「不然,相公正是大可為時。不若擬出條陳。申述邊關將士之意,如今形勢難得,上下一心,正是克復舊圖,擒寇安邊之際,萬不可錯失良機,遺恨在前!」韓琦直言說道。

    王曾默然不語。梁豐又添柴火道:「相公,朝廷大臣不曉邊事,不足以言之。不過,學生以為,不如把黨項詐降之叛軍分散押解京師獻寇,以彰我西北之大功,壯天下之氣魄,再加申說,朝廷回心轉意,也未可知!」

    「嗯,這倒也許是個辦法!」王曾點頭道。回頭下令,命石元孫提調一萬軍馬,前去金明砦接收降兵,押解回延州,等自己寫好奏章奏報朝廷,申說利害,請朝廷下決心出兵黨項,恢復漢土。

    鈞旨派出,西北軍便做了一件很爽的猥瑣事,在邊境射出信件,告知黨項,你們先前派來的詐降兵馬,念在元昊一片心意,卻之不恭,只好勉強收下。也不回禮了,這些降兵,已經決定妥善安置回中原各路軍中,傳授養馬知識,幫助訓練騎兵,有機會咱們再交手不遲。

    其實書信還沒發出,元昊已經氣吐了血,那個逃出宋軍大營的內應已經快馬加鞭,歷盡艱難,翻過大山,將這個消息報告了他。幸虧及時,還沒發動進攻。可這已經讓他承受不住了。這叫偷雞不成蝕把米啊。想老子縱橫天下,哪裡吃過如此大的虧?白白送出去七千人馬扔在水裡,連個響聲都沒聽到哇!

    再收到宋軍發來的缺德信,也虧得他年輕力壯,經常鍛煉,總算壓住了血壓和心率,沒出大事。那邊已經浩浩蕩蕩,李士彬派兵協同押送,將七千黨項兵妥妥地送到了延州安置。

    也算是苦中作樂,宋軍決策層一片灰暗的心情被這些白撿來的便宜好歹弄開心了一回,全軍上下大肆慶祝一番,調理調理心情。

    可還是受了打擊,嚴格說來,是兩次打擊,一次比一次大。

    也許是王曾奏章囉嗦的緣故,拚命陳說大好形勢,又加了自己許多認識,斷定元昊此舉其實是麻痺朝廷,想擊我不備,千萬不能中了奸計。

    八百里加急遞出,沒多久就收到了樞密院的公文,應該是寇老西含淚簽字發的,說朝廷心意已決,勿用多言,領旨就是。還有,順便把一同帶去的十萬禁軍召回,繼續拱衛京師。

    這個節骨眼上還要抽兵回去?王曾哪裡肯依,又追加第二封奏章,請朝廷三思,就算暫時不發兵,但也要做好應戰準備,別又被人偷襲。

    再接到王曾的第二封奏章,劉娥便不開心了。難道朝廷說話在西北真的不好使了麼?接二連三的推諉起來。

    其實她要是用心想想便能理解,整個西北大軍,全都靠著王曾一人說話。武將們反而一口大氣也不敢出。因為地位太低了,別說第二道旨意,就是派個黃門來隨便傳個口訊,王德用就得乖乖地解了兵權。

    文臣,只有北宋的文臣才有這個膽量!

    「王孝先一貫以朝廷為重,怎地此番如此不顧大局?」魯宗道很苦惱地提出了疑問。

    「哼哼,老夫卻以為,孝先此言,才是以大局為重。只是他孤掌難鳴罷了,豎子們毫無見識,無可奈何耳!」寇准不冷不熱地接話道。他不怕,整個朝廷的文官他都不怕,沒幾個干當面跟他叫板的。

    劉娥在簾子後面臉紅一陣白一陣的,自己也成了豎子了麼?強忍怒氣,淡淡道:「王孝先勞苦功高,發發牢騷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如此心情,怎能同黨項說得攏呢?」

    「太后明見,端的不妥。莫如另擇人選去接替孝先相公談判如何?」魯宗道馬上贊成。

    「那你們都說說,誰去合適?」

    沒人再聽寇准說怪話了,大家一心一意尋找接替王曾的人選。最後夏竦舉薦右諫議大夫,同判三司范雍,理由是「伯純為治尚恕,寬嚴得當,使之黨項,必能使彼酋欽服。」

    劉娥採納了夏竦的建議,范雍判陝西安撫使,接替王曾,前往西北,擇時與黨項談判,務必不損大宋天威為任。范雍叩謝朝廷信任,興致勃勃出發上任去了。

    為什麼興致勃勃?因為大宋雖然對武將非常之輕視,但是文臣都以能有軍功為資本,來日若能拜相封侯,這是一條重重的砝碼!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3-7-27 19:40
381、和平之門

    入秋的延州,涼意日增,竟難得的下了一天的綿綿細雨。

    一個頭髮灰白的老人在天井之中負手而立,仰頭眺望,目光越過牆頭,落在遠處黃色綿延的群山之上,充滿了蕭瑟之意。他身後是一個長身而立的少年,雙手低垂,注視著老人的背影。

    二人無言,雨水竟慢慢浸濕兩人的衣衫而不覺。

    「老夫曾經營地方,執宰天下,自詡大宋種種,已然瞭如指掌。唉,誰知到了此刻,方知邊事不堪如此。有心回天,卻不料朝廷、朝廷?????!」說到後面,聲音忽然悲憤起來,卻又戛然而止。老人眼裡隱隱有了淚光。

    年輕人更是黯然,切膚之痛,恐怕整個國家沒有人能比他更能感受得到。自己辛辛苦苦,用盡心力經營的一切,卻不到數日時間,東來一紙詔書便灰飛煙滅!

    難道這就是歷史的必然麼?梁豐心裡慘痛無比。看著王曾的背影,又覺得多少升起了一些希望,這位老人,曾幾何時自己苦陳邊事之時,還是漫不經心不以為然,才來得短短月餘時間,感受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個時代,能將胸懷寄予整個民族而不耽於書生之見的,畢竟除了范仲淹,還有眼前這個王文正公吧!..

    「相公,多憂神衰,進屋吧,身上都濕透了。」梁豐上前一步關切說道。

    「玉田,本打算既然來了,就好生支持你們幹一番事業的。誰知要食言而肥了,實在對不住你們吶!」王曾回頭朝梁豐歉然說道。

    「相公言重了。此是朝廷旨意。與相公何干?相公連上三道奏章。已盡全力,朝廷顢頇如此,無可奈何!」梁豐說道。言語中悲憤之意,比王曾更濃,更痛。

    其實頭天晚上聽到這個消息,梁豐的心已經冰了一半。他反覆推演范雍來到西北的各種可能,最後得到的最好結果是「貽誤戰機」四個字。

    這四個字對於軍人來說,是一種遺憾。一種痛。對於梁豐,卻不止這些,而是意味著自己的生命將被過多地浪費,或者消耗在這裡。

    沒辦法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除非自己啥都不管辭官不做,否則就非得死死釘在這裡不可。

    梁豐過去輕輕扶住王曾的胳膊,二人轉身進屋,下人急忙送來乾毛巾給兩位擦臉,又送衣裳換上。

    「相公。學生倒是還有一事相求。」反正已經沒辦法了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乾脆來點實際的。最後請老頭幫個忙先。

    「嗯,你說,只要老夫能辦的。」

    「就是報紙的事兒。」梁豐微笑道。

    原來當初王曾把仲殊和劉毅帶到西北,梁豐幾個一激動,什麼都忘光光了,趕緊地各種準備,就是想報紙盡快開張,重新發揮作用。誰知整到最後才發現一件事,去年《汴水聞見》被封,朝廷是下了詔書的,從此天下只能有《京華報》一家,別無分店。

    這可怎麼辦?

    這對於梁豐來說無疑是個天大的難題,自己第一次辦是沒先例可循,也沒鬧啥禍害,辦就辦了唄。可這是第二次啊,是已經讓劉娥在內的所有當政者都深切感受到的一個洪水猛獸了。所以只要朝廷不開口,私辦報紙,這罪過幾乎就等於販私鹽。

    所有的準備都就緒,可是眼巴巴的不能開工,這時候也只有問問王曾老先生有沒有法子了。

    王曾笑笑:「原先是老夫失算了,沒想起來朝廷禁絕《汴水聞見》,現在看來,是有些難度,不過我盡力吧,兩三個月內,看看能不能使你們的報紙重開。」

    什麼叫君子?仁義禮智信,要是連信都沒有,那還叫什麼君子?所以梁豐放心了,甚重地作揖示謝。

    車馬搖搖,萬眾矚目的范大人終於來了,前任的安撫使率眾出城迎接。范雍很尊重王曾,車馬老遠就停下,步行過來對王曾深施一禮:「相公折煞下官也!」

    「呵呵,伯純不必如此,該當的。你來了,老夫也終於卸下擔子,可以回去做個輕省官兒。」說完一路引薦王德用、石元孫、陳平原、於禁、梁豐、韓琦等人。

    范雍未到延州,先對永興軍中每個人都研究了一番,王德用與他算是認得,石元孫更不在話下,陳平原等他懶得浪費精神,關注者也就是梁豐和韓琦二人而已。王曾引薦,不免對二人多注視兩眼,點點頭,卻不多說話。

    眾人進城,韓琦在後面對梁豐悄悄說道:「這個安撫使怕不是個好相與的。」

    「為什麼?」梁豐雖然同意,但還是要看看他的觀點。

    「此人貌甚倨傲,對武將勉強之至,怕是這次督帥他們,要難過得多。」

    梁豐默不作聲,豈止難過呀!

    接風、升堂、宣旨一系列手續完畢,三日後,秋風蕭瑟之中,眾人又在范雍的帶領下,送走了王曾相公。臨走,王曾拉著王德用手到:「枉顧延州一回,寸功未立,是所憾也。務須輔佐伯純,同心同德,破得羌賊,老夫與爾等遙慶!」

    王德用默然不語,拱手低頭,送別上司。

    過了一天,范雍升堂理事,分派各人事務。王德用身為副帥,自當肩負起部隊日常各項差事。他范雍堂堂京官,出來是找機會同黨項談判的,怎麼能做這些雞毛蒜皮的腌臢之事?石元孫領剩餘五萬禁軍,專任拱衛延州,不與永興軍相統屬,但可以襄贊永興軍務。其餘各司、各房,仍歸其舊,不予變動。

    這一項佈置,雖有推怠之嫌,但好歹還算穩妥有條理,眾人皆不反對。平日議事,只有自己與王德用二人固定,其餘隨意傳調。不可相違。大家也沒意義。

    接下來就是真正議事了。范雍在公事房問王德用:「元輔。今黨項銳氣已失,不敢言勇。本部欲趁其鎩羽之時,招來相見,若其真能臣服,談妥之後,就可復旨了。你以為哪天合適?」

    「相公,恐怕此事須得謹慎才是,元昊祖孫三代。素來反覆無常,屢有食言而肥之舉,雖小敗兩陣,未動其根本。不可輕信。」

    「誒,你們在前方打得聲威大震,朝廷已經很滿意了,怎麼說是小勝呢?勿用謙虛,他們既然求和,我自會周旋,絕不墜了大宋威名就是。你是副帥。就偏勞你,去傳他們來。咱們抓緊談吧!」范雍打仗是不敢的,但談判卻急得很,這種栽花不栽刺的事兒誰不願意早點完成,向朝廷請功?

    「相公還是多聽聽帳下各屬僚的意見吧,此事天大干係,下官一人卻承擔不起。」王德用還是婉拒道。

    范雍心中不爽,自己堂堂主帥,居然倆人單獨說話都不好使了?但初來乍到,也不欲與王德用撕破臉皮,只好點點頭道:「那就把你的兩個小智囊叫來說說看法吧,額對了,善良和陳平原他們也來,一起聽聽,拿個主意。」

    他想梁豐和韓琦倆人絕對算是王德用的鐵桿,叫來說意見,那還不等於逼自己麼?多叫些人來,壯壯自己聲勢,實在不行,還可以轉移話題,不至於尷尬。

    眾人到齊,范雍本想叫他們全站著聽訓的,但因為自己是文官,梁豐韓琦又分別是探花和傳臚,最是清貴無比,便愛屋及烏,人人都有了座位,團團坐在下首。

    「本部宣撫西北的使命,各位都是知道的,不多說了。方才與副帥商議同黨項何談之事,副帥特意說多聽聽你們的意見,不知各位有何教我?」范雍輕輕笑道,但語氣中顯得頗不以為然。

    大家都默不作聲,盡都揣度他的心思。

    過了一會兒,還是於禁挨不住,站起來行禮道:「相公,咱們西北地廣人稀,元昊世代據此,來去如風,困擾西北百姓數十年了。此人甚不可信,歷來愛行欺詐之事,議和恐怕不妥,倒不如大軍直取,恢復我大宋疆土為上。」

    他雖是大將,但這種場合出席不多,真心不懂規矩,見各位都不說話,便忍不住開口言道。

    范雍不悅,以你一個武夫,大爺我假裝民主一下,你還真敢說話了?還盡說些老子不愛聽的。心裡罵,臉上帶笑道:「於將軍言之有理,不過呢,朝廷不欲連年征戰,苦害生民,本部也是奉旨而來,你這番言語,怕是不合時宜吧?」語氣卻頗為嚴厲。

    於禁聽得心寒,知道這位是個不能亂說話的,趕忙躬身坐下。不再言語。

    范雍心道拿下一個,下面的就好開交了,又側身朝梁豐韓琦看去:「你們二位年紀雖小,確是飽讀詩書,明理之士,有何高見,也請說來。」人家直接就無視了其他武將,就對讀書人高看一眼,怎麼啦?

    不過這倆讀書人算是另類,並沒有音聲附和,韓琦當先站起道:「相公容稟,黨項羌族甚有來歷,唐安史之亂後,拓跋朝光遷至銀州??????」韓稚圭口吐蓮花,當著一種文官武將,給范雍上起歷史課來,好半天功夫,就聽他一個人的吧,從拓跋朝光一直扯到拓跋思恭,又扯到如何賜姓李氏,再到太祖趙匡胤怎麼樣削藩奪權,李繼捧怎麼全家搬到開封,李繼遷如何不服管轄,好一大堆又臭又長的裹腳布。

    范雍是進士出身,治史乃是必修科目,哪裡會不知道這些陳年老貨?開始還耐著性子慢慢聽他說道,也這小屁孩也太能說了,簡直沒有收嘴的意思,他不嫌口乾,自己倒不住地嚥唾沫。最後實在忍不住,皺眉舉手打斷了韓琦才描述道趙德明的故事道:「稚圭,下面無須多說了,你講這半日,到底是甚個意思?」

    「額,相公,學生是想說,黨項歷來反覆無常,唯利是圖,不可輕信,若要議和,也必須對方拿出足夠的誠意來才行。」

    「靠,你他媽的繞這半天就為了這麼句話麼?」范雍膩歪之極道:「那麼,依你之見。怎樣才算他們拿出誠意呢?」

    韓琦這才說道:「第一。元昊大軍必須從烏白池後撤二百里之外;第二。須讓出銀州、夏州、龍州等先前奪我之地;第三,歲賜可以,但年年朝貢不得低於歲賜所給;第四、榷市可以重開,但不許強買強賣,侵佔我漢人利益。」

    平心而論,這四個條件凡有點正常腦子的人都不會覺得過分,理所應當,天經地義。

    可是他們也知道。以范雍為代表的一大票文臣,遇到這種事情根本就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維去揣度。果然,范雍聽著聽著,不禁冷笑起來:「果然英雄出少年啊。稚圭一身是膽。可惜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不用對天下蒼生負責,可以不用管屍山血海離亂多少戶口。老夫卻不能不考慮這些啊!」

    韓琦聽得小臉漲紅,他自尊心最強,明明是老頭在嘲笑自己位卑職小,年輕嬌嫩。不懂大局。欲待反駁,又實在擰不過這位最高軍政長官。當時難堪之極。

    這是梁豐才站起來。躬身說道:「相公,屬下有一言,請相公教正!」他動作,語氣,做派,比之韓琦畢竟成熟許多,顯得雍容而不急躁。范雍就多生了幾分好感,點頭道:「玉田但說無妨。」

    「先前各位都說了羌賊來歷與秉性,屬下就不贅言了。屬下竊以為,於將軍與韓書記所言有些道理,羌賊的確不可輕信,有史為鑒,相去不遠。」

    這幾句話他說得挺溫和,范雍也很認同,微微點頭。

    「可是相公奉旨前來,又不能不談,此大難也。」

    范雍大生知己之感,用力點頭道:「不錯不錯,你接著往下說。」

    「似此左右為難之際,相公不妨做好兩手準備,都妥當了,方可開始議和。第一,我乃天朝上國,無須自降身份主動找他。若有誠意,須是他來求我!第二,羌賊狡詐,前番假借禮佛,竟私行探路之事,現他奸細來使,還在延州看管之下,相公一問便知。因此必須先做好防範,才能見他。有此兩條,彼酋氣勢已沮,必不能再行漫天要價之事。」

    范雍自從開始開會到現在,才在梁豐口裡聽到些合他心意的話,中庸之極,不能不承認,想得真是周到啊!便臉露笑容起來:「玉田言之有物,不錯不錯,第一條是沒問題了,那麼依你之見,這第二條當如何準備呢?」

    他這麼笑瞇瞇地同梁豐說話,旁邊韓琦卻氣得不輕。方才並不是他真的囉嗦,只是想多說些事例,讓范雍有所警覺而已。誰知人家不待見自己。這倒也罷了,最可恨就是玉田兄,怎麼不跟著自己直言進諫,反而無由退讓,博取上司歡心?忍不住就嫉妒恨了起來。

    他真心冤枉了梁豐,經過無數次的內心交戰,直到進了議事堂才下定決心,對范雍這樣的人,用強是不行的,人家位高權重,冷哼一聲,自己們所有成果就要灰飛煙滅,無論如何,先鞏固此前戰果再說。

    「無他,延州最當賊沖,彼酋駐兵烏白池久矣,虎視眈眈,然我處地闊而砦柵疏,近者百里,遠者二百里,實難彼此相顧,請相公擴大防範,稍加時日,增修城砦,務使防備固若金湯,以免賊子長驅直入。如此議和方能落到實處。」

    等他把話說完,范雍又默然了。還要修城砦?那得多少時間啊?難道自己要長期呆在這個鬼地方麼?朝廷催的急,這幾個看起來又是陽奉陰違的主,萬一再像上次一樣,勾引對方起些衝突,藉機開戰起來,那如何是好?

    老范真是神機妙算,梁豐確有此意,先穩住老兒別慌談判,暗地裡尋個機會,挑些事端。只要手腳乾淨些,諒這老糊塗也看不出什麼破綻來。到時又是故技重施,人家要打,咱們有什麼辦法?

    他哪知道范雍誤打誤撞,已經把這事給猜出來了。沉吟半晌道:「雖然言之成理,畢竟勞民傷財,又太過費時,此計不妥。不過老夫可以答應你們,先讓彼酋來求見時才開議程。到時候偏勞元輔,悉心準備,勿使彼酋陰謀得逞就是。」

    梁豐心裡頓時大罵:「這個老東西,打仗不行,鬥心眼還他媽一套一套的。防範的事情交給老王,這不是說議和功勞歸你,萬一打起仗來就是王德用的過失麼?難怪那麼大度,直接就分工王德用負責軍事,埋伏在此啊!」

    雖然心裡大罵,但不好反駁,只好唯唯退下。

    范雍這邊雖然沒有完全達到盡快談判的目的,但畢竟也有所得,也不好完全駁了眾人的面皮,也見好就收,大家都能接受最好。

    接下來就無聊了,該訓練的訓練,該文書的文書,大家各歸其位,貌似正常。只不過梁豐抽空去拜見了被貶來軍中效力的監判官劉平幾回,雖然年齡懸殊,卻相見恨晚,大有知己之感。而韓琦卻為了當天開會惹范雍的不愉快,勉力辦差,恪盡職守,周旋左右,竟漸漸和范雍愈加親密起來。

    話說到了冬月,漫天寒風呼嘯之時,元昊終於遣使前來請降,恭敬遞上下書,請范相公擇日擇地開啟和平之門。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3-7-27 19:41
382、什麼好男兒
   
    (多謝『dhzx『的月票,多謝「小僧能持」的打賞!)

    ~~~~~~~~~~~~~~~~~~~~~~~~~~~~~~~~~~~~~~~~~~~~~~~~~~~~~~~~~~~~~~~~~~~~~~~~~~~~~~~~~~~~~~~~~~~~~~~~~~~~~~~~~~~~~~~~~~~~~~~~~~~~~~

    安撫使行轅的暖閣之中,范相公在燒得旺旺的銀絲炭爐邊舒服地坐著,交椅上還墊著厚厚的猞猁猻皮,暖和無比。手裡攤開紅綢封皮夾板,恭楷謄書的《上欽命鹹平進士龍圖閣待制右諫議大夫知延州事陝西安撫使范公書》,一字一句地讀著,不時臉露微笑。

    為了表示自低一等的規格,這封外交信以元昊年幼的長子寧令哥的名義遞來。信中很謙卑的語氣對范雍表示了敬佩和嚮往,言說既然宋天子已發明詔,先前下國罪孽深重,得到喜訊都不敢相信,遲遲沒有主動上門,請求原諒。范公威名震於西北,無論各族,俱都五體投地,有你老人家來主持和談,再好不過,希望秉持朝廷一貫泱泱大國的氣度,不與屬國計較,早些促成雙方和平,則番外之民之大幸!

    范雍很享受這種辭藻華麗,語氣謙卑,又對自己極盡尊崇的信件,頓時覺得雖然西北清苦,能有此風光一回,也不枉走這一遭了!

    他認為,以自己的身份地位、在西北黨項人心中的威望,主持這次和談,很般配。

    幾千年來,所有的中國官僚,無一例外都有這個毛病,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似的。其實幾千年來所有的中國秘書,無一例外寫這種公文的時候,作的都是填空題罷了。別說是范雍。就算換一個桶雍,人家也只把名字一改,照樣送來,毫無差錯。

    要知道,下屬、員工、老百姓表面上尊重你。哪裡是因為你這個人?而是你這個屁股下面那把椅子而已。哪天捲鋪蓋滾蛋。你他媽連個屁也不是!

    可惜,范相公不知道這個道理,或者是明知道也要裝作不知道,起碼這感覺很好啊。何必去深究它煞風景呢?

    所以他根本就不會去想,要不是王德用、郭遵、劉奎他們打了幾個勝仗,人家回來求和麼?跟你有鳥關係啊!

    扯遠了,拉回來。

    話說范相公爽了好幾遍以後,命人把王德用請來。商議和談日子。按說他可以自己決定的,但軍事方面還是王德用負責,問問人家準備好沒有是必須的。梁豐提議沒錯,小心駛得萬年船嘛。

    王德用雖然心裡難過,但還是恪盡職守,表示馬上精心準備,爭取盡快將各種防範措施做好,以便年前把這事兒給辦了,讓京城官家、太后過一個開心年。

    「元輔啊。也不必太忙,我得到信,你們上次兩場勝仗,朝廷特旨嘉獎,估計過幾天就要到了。到時候先給授獎的將士們慶賀一番。讓他們先風光風光,感受朝廷恩典,也好顧全大局,莫壞了事才好。」

    范雍心裡知道西北將士對黨項的感情。內心深處還是怕他們做出什麼有失大國體統的事來,反正獎賞也是朝廷給的。先拿來安撫一下,有了面子,自然要穩定一些。王德用不知他心中的彎彎繞,聽說有嘉獎來,當然大喜,畢竟是弟兄們一刀一槍掙出來的,既然一把手發話了,焉能不大辦一次?趕緊答應了,喜滋滋地出去。

    果然,不多幾天,朝廷的宣撫隊伍就來到了延州。等梁豐跟著王德用出城迎接的時候,兩人心中都是一涼,原來朝廷只派了三班院和西府審官院的兩個郎中並幾個自己都不認識的老黃門前來宣旨。打了兩個勝仗,活活賺了黨項六七千人,還抵不了一個縣令捉拿幾個響馬盜賊,得到流內銓的嘉獎規格高。

    雖然不忿之極,卻不敢說出來。將士們哪裡懂這個?就光知道朝廷嘉獎了啊,難道要說出來寒了大家的心麼?只好強裝笑臉相應。

    黃門來使宣讀詔書,永興軍守土有功,作戰勇猛,特賜李士彬加昭武校尉銜、郭遵振威校尉銜、劉奎禦侮校尉、狄青仁勇校尉、焦用陪戎校尉。

    王德用帶兵有功,主帥中書,賜紅袍一領,錢五百貫。其餘各有封賞,梁豐重升正七品朝散郎,韓琦也得了個從七品宣德郎的頭銜。

    整個永興軍全體將士,每人賜錢五貫,新制冬衣一套,陣亡將士,另有憫恤。

    一窩子來宣旨頒獎的倒霉官員們生怕多沾了西北風沙,急匆匆敷衍了事做完過場,頭都不回趕緊告辭,免得被挽留多住幾天。

    范雍笑瞇瞇前腳送走客人,回頭大聲宣佈,所有立功將士,齊聚延州,開一個慶功大會,各營區設分會場,不能親自到場的,不當班的都可以參加,大家樂呵樂呵。

    還別說,這手真管用,那些丘八哪裡知道裡面的玄虛,個個興高采烈,反正有的是壯勞力,殺豬宰羊搭棚子最拿手的,趕緊就張羅起來。

    到了冬月初九這一天,鳳凰山大營擺開長桌宴,又單設一席,范雍居中坐了,王德用、石元孫下首陪坐,於禁、陳平原、梁豐、韓琦等等各就各位陪同,對著熱騰騰的大塊燉肉,慶起功來。

    范雍本來是個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對著這些毛都沒拔乾淨的大肉沒半點興趣,只是自己要來露一個面,顯示一下愛兵如子罷了。

    不過氣氛熱烈,吃得倒也歡暢。席間也猜拳行令吆五喝六好不快活。酒過三巡,范雍忽然想起來,自己還沒表示一下意思,便道:「玉田、稚圭,老夫今日身子不豫,外面的將士們就不去應酬了。就煩勞你二位代勞一下,替我去陪他們吃一杯酒吧。」

    梁豐和韓琦自然答應,端起自己的酒盞就朝外面走去,幾百軍士正在外面鬧得更歡,大冬天的有酒驅寒,有肉大嚼。還有比這個更爽的麼?只見划拳打馬者有之,提耳灌壺者有之,放聲高歌者有之,高聲大論者也有之。眾人見到他倆出來,哄然齊聲唱喏。大聲問好。就為了他倆雖系文官。但塞門一戰,和將士共同進退,死守城頭,表現了真正的兒郎氣概。大家佩服。

    梁豐好生感動,和韓琦一道不住地點頭招呼,微笑答應,走到中間,扯過一條凳子來。梁豐上去站了,舉起手裡斟滿的酒盞大聲道:「眾位兄弟,今日西北立功,朝廷嘉獎,是咱們的大喜,大家一定要放開胸懷,吃好喝好,方對得起當日的苦戰,不負了朝廷對咱們的關心。在下與韓書記領了相公鈞旨出來。特意敬大家一碗酒,祝咱們永興軍歲歲生發,長戰長捷,成為這西北一路的定海神針!來,大家干啊!」

    最後一句。他扯著嗓子這麼一喊,下面幾百人齊聲附和道「干啊!」聲震雲霄,豪邁無比。韓琦也站上凳子,同梁豐碰了碰碗。團團一敬,二人仰頭就把碗裡的酒一口乾了。酒雖不烈。卻也是一股熱火從喉頭直到丹田,盡都燃燒起來。

    將士們大聲叫好,也紛紛把手裡的酒喝了。

    梁豐和韓琦下來正要轉身離開,將士們哪裡肯依?一個個拽著不放,非要同他們單獨喝上一碗才算。二人怎麼禁得起這個?梁豐急忙推脫,實在不行,淺淺嘗一小口表示,口裡還不住抱歉。

    韓琦卻不太情願,但身在人海,執拗不過,只好依葫蘆畫瓢喝了幾口。好不容易抽身回來,兩人已經紅光滿面,渾身是汗,看得范雍等哈哈大笑。

    又吃得幾杯,外面掀開帳簾,走進一個人來,手裡端著酒碗,卻是塞門指揮劉奎。劉奎進帳,躬身團團唱了一個肥喏道:「相公、督帥在上,末將劉奎,今日咱們永興軍大喜之日,小的出了幾把蠻力,也得朝廷厚賞,生受有愧。感謝督帥指揮有功,特來敬相公和督帥們一盞,以表心意!」

    范雍這時心裡高興,點頭笑道:「嗯,你新進了禦侮校尉,端的甚有功勞,這盞酒,該當喝的。老夫量淺,就意思一下好了。今後依舊奮力報效國家,定不虧待你等。」說完率先舉起酒杯就抿了一口。王德用等人見他喝了,也紛紛抬起酒杯陪了一杯。劉奎得了相公的大面子,歡喜不盡,一口將手裡的酒乾了,熱血澎湃,躬身出門而去。

    劉奎才走,又見幾個小校簇擁著狄青進來,也是一樣,要敬相公們的酒。范雍看了狄青的模樣,心中很是喜歡,專門問道:「遮莫這個就是那戴青銅面具,親手取下賊酋性命的狄漢臣麼?」

    王德用道:「正是他。武藝精熟,氣度沉穩,臨危不亂,頗有古人之風!」老王這是真心喜歡狄青,不吝褒獎。

    范雍笑道:「既是元輔愛將,也可喝得一杯!」說完又抬起酒杯來飲了一口。狄青本不善言辭,是眾兄弟推了進來,又見大哥在一旁鼓勵,心裡高興,也急忙把酒乾了。肥肥地唱一個喏,同兄弟們躬身退出。

    范雍放下酒盞笑道:「元輔啊,這軍營之中的酒風,該殺一殺了,如此飲酒,不成樣子不說,耽誤大事可了不得。老夫今日總算領教,怕是再來幾個,就撐不住了也!」

    王德用忙到:「相公說的是。不過軍營中向來禁酒甚嚴,只今日三軍高興,也都是些不當值的熱鬧一回,以後並不敢犯的。」范雍微微點頭,也怕了再有人來車輪敬酒,自己招架不住,便欲起身離席而去。

    哪知剛抬起屁股,外面一個炸雷般的聲音笑著進來道:「小的來遲了也!」大家抬頭一看,正是塞門跟著狄青殺出城立了大功的焦用焦都頭。

    焦用面目粗魯,又黑又壯,還有一部鋼髯像刷子一樣根根紮著,便如同個判官一般。實在與范相公的審美情趣格格不入,就有些皺眉。

    只聽焦用又道:「相公大人,督帥,今日小的僥倖也立了些功勞,掙了個陪戎校尉。也是督帥栽培,自今日起,俺老焦也是有功名的人啦,快活煞!小的敬相公、督帥,還有軍巡使,韓書記一杯。表表心意,先乾為敬!」說完也不管旁人答話,一仰脖子,就把滿滿一碗酒整得點滴不剩,樂呵呵地看著大家。

    王德用也微笑點頭。抬起酒杯。就等范雍說幾句話,也陪喝就是。誰知范雍面色不豫,勉強笑道:「焦都頭是吧?也是立了功的,不過今日老夫已經過量。不能再飲,就勞煩督帥替我與你吃一杯吧,也祝你前途無量。」說得甚是勉強。

    王德用站起來正要說話,焦用卻瞪大眼睛道:「啊?不喝啊,俺是聽外間說劉指揮和狄兄弟前來敬酒。相公都飲了,才腆了臉進來掙個面子的。難道是俺立功少了麼?」他在外面已經喝得頭大,別人起哄,腦子一熱就也跟著進來。誰知人家范相公不喝,他一時拐不了彎,便脫口嚷了起來。

    王德用眉頭緊皺,道:「小焦,相公面前不得高聲喧嘩。相公今日已經到量,正要離席。我同你喝了,快下去找兄弟們快活去吧!」說完急忙把手裡酒喝了,要他下去。

    焦用卻是個鑽牛角尖的,越想越覺得虧,前二位都是相公陪酒。怎麼輪到自己就只剩督帥了?雖說督帥才是自己最敬重的,但這是面子問題啊!

    當下搖頭道:「督帥看得起俺,俺謝謝督帥,只是這麼出去。沒得叫弟兄們笑話。還請相公好歹賞臉則個!」

    范雍臉色便冷了下來,淡淡說道:「我若不喝。你待怎樣?」

    焦用一聽,氣往上衝,大聲道:「也不敢怎樣,便只想問一問,弟兄們屍山血海掙來的功勞,還抵不過相公手裡一杯酒麼?」

    他聲音本來就大,一進來外面就有許多人看熱鬧,這時聽見裡面好像冷了場,更是一個個頭挨著頭擠在帳外想聽個究竟。也就有人嘰嘰咕咕議論起來。

    范雍被他搶白幾句,心中盛怒,又看見外面人頭攢動,好似在瞧他的笑話,臉上就更掛不住。只聽王德用在一旁喝道:「殺才,灌足了黃湯,不看四六了?這是甚等所在,豈是你撒潑之地?快滾了下去,明日酒醒,再同你算賬!」明喝暗護,想要救場。

    范雍冷冷看著焦用,等他反應。誰料這貨也倔著頭不走,兀自說道:「不走,俺就想問個明白!」

    范雍怒極,冷笑一聲道:「好,不錯,軍曹官何在?」他這是在發命令了,下面就有人急忙去叫軍曹官。一會兒魏元瑜得了命令,急忙趕來請示。范雍也不囉嗦,直接道:「焦用使酒鬧事,狂悖犯上,重犯軍令,拖出去砍了!」

    他一發話,眾人俱都大吃一驚,原先坐著的,趕緊起身。王德用忙勸道:「相公,這廝果然下流,不過看在今日大喜之日,且放他一馬,改日再和他計較不遲!」眾人也急忙跟著相勸。

    「哼哼,都鬧到老夫鼻子上了,還要放他一馬,元輔不會是成心看老夫笑話吧?」此話誅心之極,王德用哪裡還說得出話來。在座之中,只有韓琦暗暗高興,這廝不分場合取笑過自己幾次,早就懷恨在心,哪裡肯勸?冷冷的袖手旁觀。

    外面眾人聽了,一下子沸騰起來,都說是范相公為了敬酒,要殺焦都頭了。劉奎和狄青剛才敬了酒,聽到這麼一說,知道老焦毛病犯了,手足情深,急忙不顧規矩,擠進帳來,兩人撲通跪在中間。劉奎抱拳低頭道:「相公大量,焦都頭今日喝得太過,沒了規矩,且容饒了他這一回,末將領他下去,重重責罰!」這時魏元瑜已經叫了四個執法軍士進來,將焦用狠狠壓住,焦用彎腰低頭,酒意沖得胸口喘氣,欲待說話,卻說不出來。

    老范卻已經把剛才看到兩人的歡喜變成了遷怒,要不是你倆先來敬酒,這貨豈能跟著來撒潑?也未必不是你們攛掇的!當下怒喝道:「住嘴,就憑你二人,也敢來求情麼?今日非砍了這廝的頭,已正軍法!」

    梁豐眼見事情鬧大,再也忍不住,走到范雍跟前,先施一禮,正要開口。范雍卻大袖一拂道:「玉田無須多言,且自顧好你的身份!」那意思是說你一個文官,別跟這些兵痞攪到一起去,頓時把梁豐的嘴給堵了回去。

    跟著跪在地上求情的狄青,他原本嘴笨,一直都不敢說話,見眾人都被范雍吼得不敢做聲,一股氣上湧,鼓足勇氣叩頭道:「相公,焦都頭塞門遇險,勇猛衝鋒,大好男兒,萬乞饒他一回則個!」說完又連連磕頭,留下淚來。

    在旁邊一直漠然不語的韓琦聽到狄青這話,心裡冷笑起來。也不知如何,他始終是對狄青很見不慣,每次見到他,無論人家在他面前如何有禮,越是謙卑,韓琦心中越是膩味。這時見焦用被綁,心裡本來痛快,又見狄青壯膽求情,竟冷笑兩聲說道:「好男兒?哼哼,東華門外以狀元唱出者為好男人,他算什麼好男兒?武夫而已!」

    一句話說出,狄青霍然抬頭,滿臉疑惑悲憤地看著韓琦,說不出話來。

    帳裡帳外,聽到這句話的,頓時冷了半截身子,方才熱鬧喧嘩的場面無影無蹤。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3-7-27 19:42
383、烽火

    所有的武將兵卒這時候全都愣愣地想著一個問題:「哦,原來自己拼了這麼多年命,殺了那麼多敵人,受了那麼多傷,到了才知道,這些都算不得一個好男兒!」

    王德用默默放下酒杯,一語不發朝帳外緩緩走去,這時候焦用的死與活都不放在心上了。

    韓琦脫口而出一句話,心中大悔,卻又無從轉圜,看到王德用寂寞無比的背影,忙上前兩步道:「督帥!」王德用身形頓住,舉起左手一擋,不再聽他說話,加快腳步走了出去,外面人頓時分出一條路來。

    接著石元孫、陳平原、於禁一個個魚貫而出,石元孫走過韓琦跟前,冷冷地哼了一聲,看都不看一眼。

    轉瞬之間,大帳裡的人走了一半,只剩下范雍、韓琦、梁豐、劉奎、狄青和依然被押著的焦用。范雍心中煩躁之極,負手不語。韓琦站在下手,面色木然,眼裡卻掩飾不住的後悔和驚惶。

    梁豐最先鎮定下來,走到范雍身邊,俯首過去低聲說道:「相公,若不饒了焦用,恐生嘩變!」范雍渾身震了一下,有些害怕起來,他知道梁豐說得不錯。這時面畢竟不如老命重要了,無奈地揮揮手道:「押下去聽候發落。」魏元瑜這才帶著人將焦用押了下去。帳外人群還沒散去,都默默無聲地目送著被押出來的焦用遠去。

    一場本來熱鬧非常的慶功大會竟如此冷清收場,韓書記的話傳遍了西北大營,當晚寒風呼號。個個將士發呆深思。心裡都在苦苦思索一個問題:「咱們這些不會寫字的老粗。真的就做不成一個好男兒麼?」

    范雍一晚上心緒不寧,手拿書卷,橫豎看不進去。長夜無聊,不知如何打發。家裡老僕來報:「相公,說是永興軍節度副使梁大人來求見。要不要告訴他,相公已經歇下了?」

    「哦,他來了?不用,請他直接進來。」范雍一聽梁豐深夜拜訪。心知必有深意,趕緊有請。

    踏著積雪,梁豐在范家老僕帶領下直接來到范雍的暖閣,范相公正拿著書卷燈下吟哦,神情專注。

    「屬下見過相公,深夜冒昧,相公恕罪。」梁豐施禮道。

    范雍這才一愣,抬起頭看向梁豐,恍然道:「哦,玉田來了。快進來。咳,一讀書就沒注意聽見。莫怪啊。呵呵!」順手放下書本,又吩咐上茶。梁豐謝過,在下首找條凳坐了。

    「玉田深夜前來,有甚事要說?」范雍很愜意地喝了一口熱茶,漫不經意問道。

    「屬下心裡記掛一事,難以安寢,冒昧前來,是想大膽一問:焦用之事,相公欲待如何處置?」梁豐開門見山說道。其實以他這麼懸殊的身份地位,三更半夜跑來問這事,絕對屬於大大地冒犯上官,既不禮貌,又沒規矩。

    但梁豐深信自己的判斷,遭受了剛才韓琦口不擇言的重創,范雍這會兒恐怕是寢食難安,永興軍士氣大沮,如何挽回才是大事。哪裡顧得上擺架怪罪他?

    果然不錯,范雍故作漫不經心還略帶神秘笑道:「依玉田只見呢?」掩飾的極好,可惜沒閉眼,還看得出眸裡的熱切。

    「恕屬下直言,稚圭今日說得過了,眾將士俱在,怕是要被寒了心。如何處置焦用不打緊,但要挽回士氣,才是大難。屬下擔心的是這個。」梁豐很誠懇說道。

    「是啊,稚圭之言,雖也不算錯,只是太不合時宜,倒讓老夫被動了。玉田,你說該怎麼辦?」范雍漸漸忘了偽裝,和梁豐推心置腹起來。

    梁豐暗暗搖頭,到這個時候了,還覺得韓琦說話沒錯。可見范雍腦袋僵化之極。但自己不是來跟他吵架的,只好沉吟道:「為今之計,要想立時平復眾將士,怕是不可能了。依屬下愚見,只有從焦用身上挽回些影響。斗膽勸相公一句,這焦用之罰,就免了吧?」

    范雍聽了有些不喜,殺焦用已經是不可能的,但要一點不罰,自己堂堂主帥的老臉往哪裡放?鬧這麼大,忽然偃旗息鼓,人家背後怎麼議論?

    梁豐見他神色陰晴不定,知他心意,微微一笑道:「相公若是覺得為難,倒不妨試試如此。」范雍仔細聽完,勉強接受,歎道:「也只好如此了。玉田,老夫奉旨遠來,一力要促成和談,如今此事在軍中阻力甚大,你要多多協助老夫才是!」殷切之情,溢於言表,卻讓梁豐好生尷尬。只好唯唯敷衍。

    第二天一大早,范雍召集議事,經過頭天的折騰,眾人都顯得有些懨懨地。只有王德用已經神色自若安坐下首,和昨天黯然離席判若兩人。

    勉強說了一些閒話,又談到黨項求和的事。范雍還是那態度,趕快談,好好談,爭取把喜訊早些傳回朝廷,皆大歡喜。這會兒大家心情都壓抑,誰還有心思理會他這個,倒是很順利地就通過這個決定。讓梁豐意外的是,范雍忽然宣佈,讓梁豐先作為自己的全權代表同黨項接觸,具體條款都由自己先把關再說。

    他知道老頭這是對自己的信任,要是不接下這樁活路,怕把他逼急了,反而丟給真聽話的人去辦,那就不妙了。於是毫不推辭便接了過來。

    接著范雍好像很隨意笑道:「昨日老夫吃得醉了,好像有些失態吧?唉,這人一老,記性就是差,你們哪位還記得起來麼?」說完環視眾人。大家不知道他是啥意思,都不敢說話。只有王德用笑道:「軍中慶功吃醉,也是多有之事。相公也不必在意。」

    「誒,話雖如此,總是難為情得很。哈哈,昨天好像還有一個要同老夫頂牛的吧?焦用呢,還在不在?」

    「啟稟相公。焦用現仍被關押看管。等候相公發落。」陳平原昨天沒說話。今天卻說道。

    「哈哈,活該這廝受這一夜的罪,把他帶上來,老夫還要問他話。」堂下領命,一會兒就有人把焦用帶了上來。老焦被關了一夜,雖然沒有繩纏索捆,但也萎靡之極。進來躬身唱個大喏便要跪下聽候發落。

    「不用跪了,你這廝昨天害得老夫出的好醜!」范雍一面叫他別跪。又似怨似嗔地罵了一句。焦用愣了一下,昨天還要殺自己,今天居然連跪都不用了?這位相公還真是變幻莫測撒。

    他正不知所措,就聽范雍接著道:「好了,昨日是你們的慶功大宴,偶有出格,老夫也不怪你們了。只是今後不許再如此胡鬧。也就是本部好說話,要是換了別人,恐怕真砍了你的腦袋。來呀,取兩碗酒來。給他一碗。」

    焦用和在場人士各種凌亂,都不知范相公今天咋如此好說話。等近衛取了酒來。一碗端放案上,一碗塞在焦用手裡。范雍道:「來,喝了這碗酒吧。昨天欠你的。」說完也不等焦用答應,自己一口就干了。

    看著焦用還端著酒碗晃神,范雍又罵道:「你這廝,昨日老夫喝不下,你非逼著喝。今日同你補上,你又拿腔作勢給我看麼?信不信真的砍了你的腦袋?」

    焦用腦再笨,也知道自己這回是死裡逃生了,趕緊將手裡的酒一飲而盡,誠惶誠恐把碗遞上。范雍這才呵呵大笑:「今後要立個軍令,軍中再有互相灌酒,殺是不須殺的,但非要打四十軍棍不可。免得由著這廝們亂了軍法。」說完大笑率先離開。

    范雍一齣戲

    表演得功架十足,但自始自終卻沒有替「好男兒」們翻案,因為他是被逼無奈,其實內心深處,同韓琦一樣,非常看不起這些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丘八們。

    等眾人散盡,焦用還在那兒發呆,王德用歪歪頭,梁豐跟著他走到焦用跟前。老王笑道:「傻小,還犯糊塗不犯了。哼哼,沒要了你的狗命,還不快多謝梁副使麼?」焦用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又是人家梁副使替自己求的人情,趕緊拱手作揖相謝。梁豐將他扶住道:「焦大哥不必如此,打好仗比什麼都強,做個好漢,揚眉吐氣!」

    焦用這才記起昨天韓琦一通羞辱,頓時百感交集,用力點頭不語。

    而韓琦那邊,卻沒有焦用如此輕鬆。一夜之間,他發現自己好像處於了完全孤立狀態。早上出來,所有軍士對他仍然禮貌,但已經不再親熱和崇敬,所到之處,無人主動招呼。到范雍那裡報到,老范隻字不提昨日之事,但眼神中的一點點埋怨是看得出來的。又去王德用那邊,王德用對他倒是照常親熱,但言語之間,卻很有分寸,不再無話不談了。其實昨天韓琦也是喝得不少,那句話才會脫口而出,當時只顧著落井下石,誰知道會帶來如此嚴重的後果?後悔不迭啊!

    幸好梁豐還繼續同他推心置腹,坦然責怪他不該口不擇言,影響士氣。可是不知怎地,別人如此冷冷對他,他倒還理解生受,梁豐和他誠懇說話,他倒氣往上湧。淡淡道:「多謝玉田兄教我,小弟愚鈍,自忖話是不錯,只是說錯地方罷了。以後注意就是。」

    梁豐被他噎得不行,只好搖頭苦笑走開。心道這個韓琦,真的是同自己八字不合麼?無可奈何。

    過了兩天,元昊又派信使送來書信,陳言自己已經精心安排妥當,等候安撫使召喚談判了。不過談判之前有事相求,話說兩國交兵不斬來使,自己先前的燒香團成員如今還被大宋關著,看能不能念在兩家已經準備休兵和好的份上,先把自己的禮部尚書和小舅野利旺榮放了?也顯得氣氛良好和諧。

    范雍覺得這要求並不過分,批示同意,讓梁豐辦理。梁豐知道再亢徐敏宗二人也沒什麼意思,趙元昊歷來是幫理不幫親的,只要對他有利,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別說押著兩個官兒,就是把他老母捆了,他要鬧起來,照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於是大筆一揮,命令放人。

    但他知道。元昊的這種不斷小試探。其實是在摸范雍的脾氣和底線。他更知道。范雍對自己暫時的依賴並非來自真正的倚重和好感,而是沒辦法的辦法。這種老頑固是紅煤不掉到腳上不知道痛的,去勸他只會起反作用。所以乾脆裝不理會,每天多跟王德用溝通就是。

    徐敏宗和野利旺榮臨行時,專門去拜謝范雍。范雍倒是很有氣派地設宴為二人踐行,席間還同徐敏宗切磋了一下文化,居高臨下地對黨項禮部尚書表示了禮節性的、很一般的讚賞。徐敏宗也沒心思跟這老頭較勁,倒是比較能放下面。曲意奉承范公的各種造詣,賓主盡歡而散。

    第二天,徐敏宗和野利旺榮帶著范雍對元昊國主的問候,輕快地啟程回國。

    第十天,已經冬月末快到臘月了,范相公終於盼來元昊的第三封信,還送上了上千頭牛羊作為禮物,懇請安撫使能選擇一個邊境上大家都有退閃的地方作為談判,如果可以的話,建議定於冬月廿八日。在十里井大宋境內五十里處清河邊上,屆時將派出黨項文官磨勘院正張元作為初期接觸代表赴會。並言明大宋可隨意指定接觸代表,不以非要對等為原則。

    收了人家的禮,又是在自己主場談判,范雍左右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的。笑道:「他們的磨勘院正,想來就是咱們的判流內銓了,還算不低,更難能可貴有自知之明啊。如此,玉田可去,以揚我國威!」

    梁豐答應了,回書信使,同意提議,加緊準備,按時赴會。

    范雍心情愉快之餘,居然下了一道要命的鈞旨:「為使對方看到天朝上國的宣撫誠意,宋夏邊境的斥候一律後撤五十里,沿途所有營寨不得私自打探黨項使團的行蹤,保安軍、金明砦等,不得出營騷擾,務必做到有禮有節。」

    王德用一聽大驚,忙對范雍道:「相公三思,大宋宣撫,顯示上國氣派並不為過,只是時已隆冬,風雪無常,以前的斥候偵探尤覺不夠,要是再撤回五十里,黨項行蹤我方一無所知,恐中了計也!再者,沿途各營砦若不能互通聲息,一俟有變,晦暗不明,十分危險!」

    范雍不以為然道:「元輔多慮了,我來已有些時日,咱們守得如銅牆鐵壁一般,那元昊還如何下手?他已經誠意之至,咱們再如臨大敵般去談判,豈不顯得小家氣麼?示之以誠,待之以恩,方是王道!」

    王德用還要再勸,范雍不悅道:「我意已決,元輔勿再多言。你且看玉田此行如何功成圓滿就是。」

    范雍來了這麼久,第一次跟王德用說如此重話,他是主帥,王德用沒了法,只好悶悶出去,找來梁豐商量。梁豐聽了也是大吃一驚,這怎麼行?但人家軍令出去,哪裡能改?只好對王德用諫言,寫急信送到李士彬和劉奎手裡,嚴守關隘。同時把於禁也趕緊派出去,他是保安軍指揮使,前敵坐鎮要好得多。

    也只好如此,王德用歎道。

    冬月二十六,所有準備工作都就緒,梁豐領著一隊人馬,手持范雍轉交的聖旨,帶著范雍的親筆書信和已經商議得差不多的三套談判方案上路了。

    甫一上路,風雪漫天而至。坐在車上的梁豐忍不住緊緊裹了裹身上的皮衣,這次他帶著李達一道出來,李達趕緊添了添車廂裡的柴炭,燒得旺些。

    一路越走,風雪越大,梁豐掀開簾對士兵道:「風雪大,行走慢些,能趕上時辰便可。」士兵答應,傳令車馬慢行。

    搖搖晃晃又走了二三十里,天邊黑了下來。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看來只有繼續不停,等到了保安軍再歇息。梁豐正坐在車上打盹,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拍窗之聲,李達忙睜開眼問道:「什麼事?」

    「副使,大事不好!」外面士兵叫道。

    梁豐心中一凜,刷地掀開撤簾朝西面望去,只見黑夜之中,一道道火光隱隱沖天而起,那是各路守軍燃起的烽火!

    遭了,元昊偷襲!梁豐心中急迫,雖然此次知道元昊投降是百分百的詐降,但沒料到這廝居然這麼快就動手,烽火雖然傳來,但不知他到底攻向哪邊。大急之下,立即命令車馬回程,不再慢趕,而是加鞭衝回延州。

    一路不歇,又派了兩個小校打頭,騎了快馬冒著風雪先回延州報信。等到天快三更時候,才終於回到延州,下面急忙打開城門,將梁豐迎了進去。

    還來不及喘氣,梁豐就急忙跑向安撫使行轅,這時大家已經各就各位圍在大堂,范雍手拿急報坐在當中,面色鐵青。也顧不得梁豐進來,正說到:「賊如此無信,竟敢連襲兩處大營。你們說,該如何是好?」

    原來戰報已經傳來,金明砦和保安軍兩處同時遭到襲擊,目前天氣太壞,不知元昊到底來了多少軍馬。幸虧兩處都是大將指揮,一時間應該抵禦得住。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3-7-27 19:44
384、戲諸侯

    (太可氣了,碼到還差一千五,忽然有人闖進辦公室嘮叨半天,耽誤了一個小時,給大家道歉!)

    ~~~~~~~~~~~~~~~~~~~~~~~~~~~~~~~~~~~~~~~~~~~~~~~~~~~~~~~~~~~~~~~~~~~~~~~~~~~~~~~~~~~~~~~~~~~~~~~~~~~~~~~~~~~~~~~~~~~~~~~~~~~~~~

    原來戰報已經傳來,金明砦和保安軍兩處同時遭到襲擊,目前天氣太壞,不知元昊到底來了多少軍馬 。幸虧兩處都是大將指揮,一時間應該抵禦得住。

    門外寒風呼嘯,大堂上各自凝神,誰也不敢先說話。大戰在即,最忌亂糟糟一團,影響主帥心思。只有主帥開口發問,才依序陳述意見。

    燭影搖動,偶爾發出辟啪之聲,范雍終於打破沉默,晃晃手裡的戰報道:「諸位,現下當如何處之?」話雖此問,但目光看向王德用。

    王德用心中窩火之極,言猶在耳啊。自己才相勸得幾天就出了大事,現在沒主意了,又來問大家。但他畢竟是副帥,此時絕不能讓下屬有二人不合的感覺,否則軍心一亂,敗象更顯。因此急忙接話道:「相公明鑒,今日風雪頗大,羌賊時候選得非常之好。這是賊子們習俗遊牧,對天氣變化尤其用心之故。我大宋以耕種為主,這方面不及他們,所以才被乘隙攻擊。不過麼。幸虧前幾日已將於禁派出鎮守保安。金明砦那邊有李砦主相守。他是羌人酋長,手下羌兵也不下五萬,盡可抵敵得住!暫時無虞。」

    王德用長長說了一段,正要歇口氣繼續說。范雍卻以為他說完了,又猛地想起一樁事情來,心裡驚慌,自覺身為主帥,不欲別人察覺。便暗自打著主意。

    他不等王德用再開口。又側身對石元孫道:「善良,今日起,便要煩勞你做個保障了。哪裡出了險情,還望不吝支援。」

    話說石元孫上次跟著王曾出來,帶的是京城禁軍十萬,雖已分走一半,但還有五萬在手,這就夠范雍心裡安定一些的。但范雍自然是不好直接下令差遣,只是和氣商量。

    石元孫抱拳道:「相公放心,任憑調遣。」范雍心裡更穩。

    然而再坐。他也拿不出更多的主意來,心中一動。乾脆說道:「今夜漫長,不知敵情如何,諸位就委屈一下,咱們坐等。元輔,請你招呼大家一下,仔細商議,拿出個妥帖方案,務必擊退羌賊才是。老夫這就進去給朝廷寫急報。」說完也不等眾人反應過來,自己就轉身朝後面走了。

    一堆人坐在大廳裡大眼瞪小眼。

    范雍一走,王德用就成了會議主持,他心裡不停推演著元昊可能採取的行動路線,總覺得元昊忽然兵分兩路朝兩處防備最為堅固的地方襲擊,有些匪夷所思。調虎離山之計才是最可能的。心裡思索,不覺把眼光環視一遍,此時只有石元孫、陳平原、梁豐、韓琦等幾個在場了,其餘屬官幕僚均已迴避。

    王德用把目光落在陳平原身上,道:「在座之中,只有你我同元昊對敵日久,你覺得他下一步會怎麼做?」

    陳平原想想低聲說道:「督帥,會不會是調?」說了一個字就可以了,看看老大的反應。果然想到一起,王德用點頭沉聲道:「那他真正的目的地呢?」

    「延州!」陳平原毫不猶豫說道。

    座上眾人都微微點頭,對他的分析深以為然。以元昊的狡詐,不會不知道延州此時城高兵足,可謂難打之至。但這裡是必爭之地,所有的後備物資,所有的路線都從這裡分出,只要拿下,就等於黨項的土地往外擴張了四百里,抵得上他老爸十年經營的地盤了!

    因此他才會分兵猛攻金明和保安,只要延州心動,分兵去救,他就必有法子繞開援軍直抵延州,那時大勢就危險了!

    猜到了元昊的打算,大家心頭算是穩定了些,猛攻由他攻去,咱們只要巋然不動,還怕他翻天麼?

    堂上氣氛開始輕鬆起來,幾個人正事之餘,也說說笑笑,反正長夜漫漫又不能喝酒,不扯淡還真他娘的盯不住。先前大家都有意無意避開韓琦,但王德用畢竟心軟,見這小孩頗為冷落,還是不忍,就也主動跟他說說話。陳平原知道督帥心意,也湊湊熱鬧,韓琦這才稍微自在一些。

    正說著話,後院來人傳話,說相公命韓書記進去有事吩咐。韓琦愕然,王德用道:「稚圭快去,許是相公有重要軍情吩咐。」韓琦這才去了。

    梁豐看著韓琦的背影,若有所思。王德用笑道:「玉田在想什麼?」梁豐有些猶豫,說出來怕大不敬。

    「誒,怎麼學得吞吞吐吐的?難道這幾個人在,還不足以信任麼?」石元孫笑道。他是長輩,說兩句也無妨。

    梁豐一想確實,這幾人已經是最可靠的了。便點頭低聲道:「我擔心相公用兵不細,有密令的話,反而壞事。」他說話很輕,除了眼前幾個,沒人能聽見。眾人一聽,心道果然,要是被他瞎指揮一通,怕是真的糟糕。

    王德用站起道:「等會兒稚圭出來,我去單獨見見相公,說說咱們的對策。」梁豐點頭。

    也不知范雍跟韓琦在裡面嘀咕了些啥,韓琦出來,若無其事坐下,隻字不提。不過大家都是有涵養不好奇的,知道不該打聽絕不打聽,也沒揪著他問長問短。王德用見他出來,就自己進去求見,又過了半天兩人一到笑吟吟地出來坐了。

    范雍表情很輕鬆,想來是王德用給了他定心丸。舒坦了。吩咐廚下趕緊去準備羊雜湯來大家吃了驅寒。坐等捷報。

    等到丑時已過。寅時初刻,熱騰騰的羊雜湯奉上,幾個大人坐在堂上一人端了一大碗,一邊吃喝一邊誇讚:「相公的私廚果然不錯,羊雜鮮而不膻,不知以何做出?」

    老范聽了哈哈大笑:「無他,唯生薑耳。」

    「不對啊,煮牛羊肉。生薑是必備,怎地有此效果?」

    「這個你們就不懂了,別人生薑放入,是整塊熬製,效用不顯。我這私廚卻發現,以刀背把姜塊狠狠拍散,一入骨頭熬製的湯鍋,必定迅速溶於肉味,相互混合,此時才將已經用孜然醃製過的肉食放入。慢慢燉開,香味自然濃郁。」

    聊到吃的。范相公果然很講究,說起來頗為自得。眾人也才恍然大悟,噢噢連聲。

    正吃到興頭上,忽然外面有人扯著嗓子喊道:「有軍情奏報。」范雍一聽,放下湯碗,鎮定自若道:「嗯,終於等來消息了,傳進來。」

    外面小校進來,單膝跪地,將軍情奉上。

    范雍接過打開,才掃了一眼,猛地合上。王德用在旁邊看得真切,忙問發生了什麼事。范雍這才遞給他看,老王也吃了一驚,原來是金明砦發來的告急,說黨項兵攻打甚猛烈,看起來似乎不下十萬之眾,決意一舉拿下金明。

    「怎麼會這樣?」范雍站起來驚疑不定地看著王德用,那意思是說剛才你進去和我密談,還說得好好的金明砦無虞,現在人家都來求援了,怎麼辦?

    王德用沉住氣走了兩步道:「各位,賊軍攻打猛烈,金明告急。」剛才眾人不知什麼事,只是驚異等他們說話,王德用一出口,眾人都嚇一跳。只聽老王回頭對石元孫說道:「石兄,怕是要麻煩你走一遭了!」

    石元孫一聽,霍然站起道:「沒問題,我這就去!帶多少兵?」

    王德用沉吟一下:「帶兩萬吧?相公你看如何?」回頭朝范雍請示。范雍點頭道:「可以。」說完順手在案上取出兵符,又畫了畫押,交在石元孫手裡。忽然又道:「此去非比尋常,善良須得有個參謀才行,這樣,稚圭跟著去一趟吧。」石元孫一愣,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又沒理由拒絕,只好抱拳待命。韓琦站起身來,朝范雍行禮,又朝石元孫作一個揖,側身站在他身後。石元孫上前把兵符接了,和眾人點點頭,大步出去。梁豐看他們經過自己面前,趕緊起身道:「叔父保重。稚圭保重!」石元孫笑著用力拍了拍他肩膀,韓琦也堅定地對梁豐點了點頭。

    王德用神思不定,心裡一直想不轉過彎來,為什麼元昊這次會性情大變,專挑硬石頭碰呢?

    原本比較輕鬆的氛圍,因為出了變故而變得沉悶起來,只有陳平原和梁豐陪著兩位主帥等候消息了。外面宵柝梆梆聲音傳來,寅時已過,快要到卯時。

    「外面還在下雪麼?」范雍問道。梁豐站起來出去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天空中,大雪依然扯絮一般往下紛飛著,偶有一陣風吹來,捲得空中纏繞。若是平時,能賞這麼好的雪景是快意之事,偏偏今天,給人頻添許多憂慮。

    梁豐轉回頭道:「還在下,沒減弱半分。」

    「唉,范雍歎了口氣。」雖然他不說出口,但別人都知道,他這是在心裡後悔和愧疚沒聽王德用的勸告。

    只見王德用心不在焉順手取過剛才送來的奏報,也不翻看,就這麼一下一下有節奏地擊打著。梁豐也是無聊,便慢慢湊過去,伸手要去接過來看看。老王見他想看便遞了過去,反正這時候也不是機密了。

    梁豐打開看去,只見上面數行字寫道:「今夜風雪急驟,能見不足三十步,羌賊強攻,賊勢甚眾,虞不下十萬。急甚,特告請援,緊急,切切!」落款署名李士彬。可以想見金明情形之凶險,梁豐皺眉擔憂起來。

    又踱了幾步,忽然覺得不對,趕緊湊到蠟燭下翻開細看,遠看越是心驚,忍不住脫口而出道:「糟了!中計了也!」

    范雍屁股下活像被針刺了般猛地跳起,顫聲道:「你待怎說?」王德用、陳平原也霍然站起,目光炯炯盯著梁豐。

    「這軍情是假的!」梁豐又一次打擊得范雍險些坐到。只見梁豐上前道:「相公、督帥請看。這李砦主的署名。」范雍和王德用趕緊湊過來對著燈火細細觀看。卻左右沒找到破綻。范雍疑惑道:「此是他本人親筆簽名無疑啊!」范雍飽讀詩書,對書畫也十分精通,堂堂大家,認個筆跡還是沒問題的,奏報上明明就寫著李士彬三個字,武將筆法拙劣,間架突兀勁硬,絕無問題而且鈐印無誤。

    王德用就差了點。但同李士彬交道多年,也非常熟悉他的字了,可以斷定就是李士彬親筆無疑。

    梁豐長歎一聲道:「相公,督帥,軍情緊急如斯,李砦主如何還能這般好整以暇工工整整寫出自己的名字來?」

    王德用和范雍心中一凜,心道不錯。「可是這字,的確是」范雍還是很疑惑。

    梁豐也不多說,將奏報撕下封皮,湊到燈下。對映燈光道:「相公請看!」

    范雍探頭細看,失聲叫道:「苦也!被元昊那廝賺了!」

    原來那張正文黃麻箋上。透過燈光,有隱隱約約一條不規則的痕跡劃過,正是兩張紙拼接而成。因為做得仔細,又添了封皮,若不注意,真的很難看得出來。

    范雍嘶了一聲冷氣,已經無法再假作鎮定,衣袖不住顫抖起來。可惜剛才看戰報時沒有順手遞給梁豐看一眼,否則的話,或許早就看出破綻,石元孫絕不會去鑽對方的圈套了。

    事已至此,別無他法,石元孫是必須要救的,不能白白損失兩萬大軍和折損一員主將啊。王德用心念急轉,果斷對范雍道:「相公,下官願領一路人馬前去追趕石虞侯,若能趕上,速速將他召回。若不幸已中敵人圈套,也好相救。」

    「督帥,末將去吧!」陳平原站起來抱拳道:「督帥身系西北安危,不可輕動,末將願意代勞走一遭!」

    「不行,須得我去方可。」王德用不願多說,輕輕搖頭道。但言下之意,陳平原心裡明白,自己畢竟資格不夠,指揮大軍很難如意。現在情勢危急,敵人人數必定遠多於己方,十而圍之,最難相救。但還是擔心主帥安危,竭力請戰。范雍也盼望王德用別去,留下來守著自己,奈何王德用心意已決,堅決不允。范雍只好答應,又發了一萬兵馬,王德用親自帶隊,回頭去叫了狄青、楊文廣和兒子王英,四人一同出城接應去了。

    王德用前腳剛走不久,小校已經來報,延州城外近六十里處,石元孫遭遇黨項伏擊,正被夾在山裡,難以突圍。范雍聽一聲報,心裡顫抖一下,身上的肉又跳一跳。簡直手足無措。還好虞侯陳平原頗為鎮定,好生相勸:「相公莫急,有督帥前去解救,石帥定無危險!」

    梁豐卻看出來這老頭是怕延州失守,心中鄙視,但還是好言勸道:「相公放心,如今咱們城裡還有最少兩萬兵馬,不行的話,陳將軍也可率兵出去接應。相公只管高枕無憂!」他嘴上是安慰范雍,王德用和石元孫無恙,其實是暗示他延州城固若金湯絕無問題。

    果然,范雍聽了梁豐的勸,心裡稍稍覺得好過一些。只是無法,心裡默念阿彌陀佛。

    可惜福不雙至,禍不單行,梁烏鴉說什麼就來什麼,天已濛濛亮時,壞消息再一次傳來,王德用率兵行至陳家峪,同石元孫大軍相去不遠時,忽然被前後包圍,石、王兩軍被黨項分割,看得見卻顧不上,只好各自為戰奮力支撐。這會兒還不知道結果到底如何。

    范雍急得跳腳卻無法可施,保安軍守將指揮使萬峰全身鮮血淋漓疲憊不堪前來報告,保安軍危急,請速發兵接應。並手拿於禁親筆急信。

    范相公欲哭無淚,神思恍惚,還是梁豐接過急信來看,斷然無疑是真的。范雍呆呆問道:「怎麼辦?」

    「沒辦法,還得救!」

    「可你們方才不是說這是元昊的調虎離山之計麼?」

    「是調虎離山,可是不得不救。若保安一失,他就什麼詭計也不用,直接兵和一處大軍深入,怕不止是延州失陷了,整個關中都要動搖!」梁豐沉聲應答。

    范雍已經六神無主,看向陳平原。陳平原上前道:「沒法子了,末將願行。」

    老頭又看梁豐:「帶多少?五千夠麼?」

    「五千,塞牙縫麼?」梁豐搖頭,轉身對陳平原道:「虞侯,一萬二吧,留些守城。另外,還請將趙大用將軍留下,城上無主將不行,下官不會指揮!」

    陳平原甚至有些欣賞梁豐的鎮定和坦誠了,點點頭道:「你們一切小心。」說完領命而去。

    陳平原一走,延州城裡就只剩了七八千人,而這七八千人中,還有相當一部分是後勤保障人員,換句話說就是不會上陣打仗的。再也無兵可派,梁豐乾脆暫代范雍發令,城門禁閉,吊索高懸,延州所有軍械箭枝,統統搬到馬面和城樓各庫房,又多多準備檑木滾石,火把桐油,飛蝗石炮等等,隨時準備應對元昊大軍的大舉進攻。一面又派人急速飛奔向後方告急。

    安排完畢,趙大用也來了,看梁豐安排井井有條,心裡暗讚。兩人也不多話,逕直向城頭行去查看城防。

    這時天已大亮,風雪暫時小了一些,梁豐遙望西北,平靜的遠處,不知醞釀著一場多大的惡戰迎面而來!

    「趙元昊,你要烽火戲諸侯,那就來吧!」梁豐心道。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3-7-27 19:44
385、 攻城開始

    延州城裡,不缺糧食,不缺被服,不缺柴火,只缺兵。幸得趙大用坐鎮,城上城下不住安排分派,看在梁豐眼裡,心中安定了許多。老趙留下就是好啊,要全走光了,自己倆眼一抹黑,明知對方大軍傾巢而動,能不能撐幾個時辰都是未知。

    一會兒見城下已經端上熱騰騰的羊肉泡饃上來勞軍。話說范雍躲在行轅害怕,被元昊耍得跟個孫似的,越想越生氣,一咕嚕翻身坐起,大聲命令軍廚,把元昊詐降送來的千餘頭牛羊,一下宰了二百,和著大麵饃饃,做成羊肉泡饃,讓延州城將士敞開幹他娘的一頓,好歹也算出出氣。

    將士們端起大碗,西裡呼嚕吃得過癮,人人心知這次凶險極大,這條命還不知道能活到哪天。便都放開,高聲調笑,唱著酸曲兒,還跟軍伕索要油潑辣,大家出一身汗,好跟羌賊玩命。

    梁豐見士氣不錯,心中也振奮起來,又跟著喝了半碗湯,便被趙大用勸到城樓鋪房裡暫歇。梁豐一夜未合眼,剛才的興奮勁一過,真有些累了,也不推辭,跟著兵卒到了鋪房,也不管裡面一股腌臢味道,和衣躺倒。這時偏偏又睡不著了,睜眼想想遠在京城的家人,又想想近在身邊的紅顏知己,牽掛沒見過面的孩兒,甚至想起了好朋友趙小六,終於眼皮沉沉合上。

    不知過了多久,梁豐覺得身上震動起來,好像很有規律,咚咚、咚咚、咚咚的聲音。他眼睛睜開。第一個反應就是敵人來了。猛地翻身爬起開門朝城樓衝去。

    延州城牆寬三丈。每垛隔三尺。可來回跑馬,能運行各種炮車、強弩。此時每個垛口兩名兵卒蹲下,只從縫隙中朝城外觀察。靠裡一面,一排士兵,一人長槍一人骨朵,交叉著排成長長一排,約有五百人的樣,他們面前則蹲著一溜箭手。與垛口的兵卒形成替換。俱都眼也不眨,靜靜等候。城上所有旌旗全都扯下,只剩城樓頂上旗桿大大飄著一個延字。

    這時趙大用已穿上甲冑,手扶大刀,披了雪白披風,站在城樓正中瞭望敵情。見梁豐上來,微微欠身示意,頭一偏,旁邊馬上有人送上鎖軟甲一副請副使大人披掛。梁豐也不推辭,就地除了官衣換上。改成了白色銅盔,也接過一柄大刀別在腰間。霎時覺得自己威風了許多。

    方才誰在城樓裡的震動現在越來越近,趙大用說道:「來了。」

    「大概有多少?」梁豐知道他們打仗多了,可以從敵人的腳步聲中大概估算人數。趙大用有些皺眉:「雪天,說不好,不過估計不下四五萬人吧。」

    「恁多人來?」梁豐吃了一驚,心裡詫異,元昊昨日連攻數路,他哪裡有這麼多人馬?

    城頭嗚嗚風聲大作,吹得梁豐襟袖飄飄,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呼叫少爺。他轉身看去,原來李達已不知何時摸上城來。

    「你來作甚?」梁豐皺眉道。

    「少爺在抗賊,小的怎能不來?」說完咧嘴直笑。西來日久,他只打醬油了,這回無論如何也要跟在少爺身邊,做個稱職的保鏢才是。梁豐點點頭也不再說。忽然聽到城下馬蹄得得疾馳而來,凝神看去,原來是三四個斥候飛奔而至,手拿紅色小旗不住晃動。趙大用吸了一口冷氣脫口而出道:「十萬?」

    梁豐心裡一沉,最後一絲僥倖消失殆盡。

    但覺震動之聲越來越響,細聽之下,對方好像不是很急,有條不紊地行軍過來,據趙大用說,最少還有十里之遙才到。

    「趙兄,對方如此陣勢,延州是其志在必得。通常攻此大城,改用何種方略?」

    「副使有所不知,凡攻大城,必先列陣,前新月,後金印,各陣之間,最少間隔一丈,以備梢炮之需。於城樓前三百步外築望樓以測敵情。陣勢擺開,先通聲叫陣,然後梢炮、火箭開路,繼而撞車、梯車其上,又有工兵鋪設木板渡過壕溝,方有死士先強攻。」

    「為什麼要叫陣?」梁豐不解問道。

    「這是交戰禮儀,以示正式宣戰了。」趙大用倒是很有耐心。

    「我靠!這種狗屁規矩,咱們今天不守了,等狗賊們列陣時,咱們直接大炮轟他狗日的!」梁豐心裡罵古人迂腐,直接出主意道。趙大用一愣:「這不合規矩啊?我軍交戰,若非偷襲,一向如此的。」

    「趙兄,你也不看看,咱們多少人,他們多少人?十個打咱一個都有富余,你還跟他講規矩?菩薩保佑,多殺一個多賺一個吧!」反正這時候拚命了,梁豐哪裡還顧得上擺文人臭架?怎麼粗魯怎麼來,放鬆一次。

    趙大用聽得心頭一喜,這個大人倒好說話。不錯,是這個理。便點頭道:「就聽大人的,等他們擺陣,咱們就用三梢炮先擊遠,殺殺賊銳氣再說。」

    「幹嘛三梢炮啊?」梁豐忽然想起一樁往事,忍不住又多嘴說起話來。

    風雪之中,終於等來了黨項大軍。遠遠大道一線越來越黑,像烏雲般卷地而至,一線變成一片,一片變成一面,慢慢地靠近,遠處天際卻仍有無窮無盡地隊伍齊齊挺進,梁豐越看心情越沉重。完了,大約這回逃不掉了!別說城上各種梢炮才一兩百架,就是再多一倍,也不夠人家消化的。

    隆隆聲中,遮天蔽日的敵人隔著城門三四百步處終於停了下來,老遠瞭望,只見有條不紊地準備安營紮寨。半晌,梁豐悚然一驚,原來黨項大軍中高高撐起一面金黃色大纛。

    元昊親臨!

    梁豐忽然覺得鎖骨發緊,喉頭有些喘不過氣來。這位名震宋遼一代梟雄終於出現在自己眼前!

    果然不出趙大用所說,後面安營紮寨。前方已經數路人馬緩緩上前。要擺開陣勢了。趙大用聽了梁豐的話。漸漸左手抬起,平靜地注視著敵人。眼看他們集結快要完畢,趙大用手往下一按,兩旁各有小校舉旗揮動。呼呼聲中,數十塊四五十斤的巨石,夾雜這一百多塊二三斤至十來斤的大石塊飛過城頭,密密麻麻向對方陣勢砸去。

    戰馬嘶鳴,兵士慘叫練成一片。三百步外黨項兵一下被砸中了數百人馬。陣勢卻不敢有亂,只是大陣後面一陣騷動。坐在中軍高台上的元昊心中盛怒。宋軍歷來禮貌有加,必要等戰書射上城頭方才交戰,這回居然不講規矩,出手就傷了自己數百人!

    但他這次是御駕親征,區區傷亡還輪不到自己出手。只見手下主帥野利仁榮抽刀揮處,又有幾個大將緊提韁繩,猛夾馬身衝向陣型。這邊也推出各種炮車,機關扳動,飛石還擊上去。

    奇怪的是。黨項這邊射向三百步開外的宋軍城樓,最大的七梢炮能拋動斤百斤的巨石。卻不能及如此遠。四五十斤的都無這等勁道,只好用些不足二十斤的五稍炮、三梢炮還擊。

    延州城樓早有準備,看到敵軍炮車推動,趕緊吩咐隱蔽,石頭飛來,卻只砸得城上痕跡無數,傷人卻不過二三,死的都無一個。反正這發一炮要好長時間,對方一輪發完,這邊已經準備就緒,趙大用又下命令,這次發出的確不及第一輪一半,力道卻不減輕,又折損了對方上百人。

    黨項軍立即傳令,後撤兩百步,離開敵人射程範圍,重新佈陣再上。看到敵

    人後撤,趙大用對梁豐笑道:「副使此法果然甚妙,嗨,都是咱武人粗魯,咋就沒想到呢?哈哈!」

    原來剛才梁豐想到射程問題,梢炮本來各有規格,所裝大石斤兩不同,射程不一,威力各異。他想既然大石頭威力大但射程短,為什麼不用七梢炮裝五梢炮的石頭呢?射得更遠,威力更大。於是許多四五十斤的石頭被射到了原先無法達到的距離,造成黨項莫名其妙的傷亡。

    這道理說起來好笑,當年梁豐學校舉辦運動會,他們班有個二貨同學參加投擲手榴彈項目,這倒霉孩在自己也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錯把女生用的三斤手榴彈當作男生用的五斤規格,唰第一下,越過足球場全場,幾乎直抵學校牆根兒。頓時造成學校轟動,以為出了個運動奇才,班上同學們幾乎喊翻天了。最後才查出來,判這熊孩犯規。

    雖是小故事,卻提醒了梁豐,一下把梢炮變成了己方的優勢武器,首戰告捷。

    不過還沒來得及高興多久,就看見城下遠遠一片黑色,黨項依舊佈陣,但馬上填充盾牌兵打頭,步步朝前推移。這麼一來,炮石的威力就小了許多,大石頭傷人也有限,小石頭根本起不了作用。打一炮得好幾十個人拽繩扯半天呢,要阻止對方已不可能。弓箭手也不成啊,人家盾牌高舉,你射多少下去都是白搭。

    接著就是十幾輛沖車一字排開,押在陣中緩緩而來,沖車高達四丈,內有弓弩,下有撞木,還裝有單梢炮、雙梢炮。幾乎與延州城樓平視,等到沖車靠近城樓,那這邊的優勢就又大打折扣了。

    元昊幾乎是傾國而出,對延州存了必克之心,要速戰速決不惜血本。

    梁豐正看得發呆,忽然聽到趙大用大聲叫道:「隱蔽!」下意識腦袋便往後一縮,還沒反應過來,只聽的嗡嗡之聲大作,接著呼呼風聲從自己頭上飛過,敵人萬箭齊發,為下面攻城兵卒進行掩護。一霎時城樓上被射得跟個刺蝟似的,宋軍完全被弓箭壓制住,連頭都伸不出去。

    趙大用心中大急,只有拚命揮手,城上宋兵也紛紛冒著箭雨,朝城下對射還擊。這一陣優劣變化,城上雖有垛口城堞掩護,但仍傷亡過百,而城下因為盾牌掩護,幾乎毫無損傷。

    這麼一來黨項士氣大振,陣後步軍抽刀高喊,推著雲梯車直朝城牆衝殺過來。

    「滾油!」隨著趙大用一聲命令,已經燒得冒青煙的滾油大瓢大瓢朝城下潑出去,城下頓時慘叫聲一片。雖說隆冬時節穿得皮實。但畢竟手腳腦袋還在外面啊。大片的滾油當頭淋下,區區頭盔哪裡管用?許多倒霉黨項軍便被順著脖領口燙得皮開肉綻滿地打滾,好歹還算阻了一阻敵人的攻勢。

    後面沖車已經漸漸靠近,城上各都頭馬上指揮搬出床弩,將弩箭裝上機床。床弩很大,可裝三大六十小共六十三支弩箭,其中大弩如槍桿粗細,釘頭足足三斤多重。近一丈長。小弩雖細,但射出威力也不可小覷。

    在統一號令聲中,三十架床弩絞盤嘎嘎轉動,轉動駑與機床的連軸,紛紛對準沖車,聽得一聲放字,通通通一千多支箭弩成排地激射而出,十二架沖車無一例外全被大弩集中,饒是沖車外罩堅韌的牛皮等物遮蓋,依然被大弩射了對穿。許多黨項士兵都被射死在裡面。

    但是這點傷亡對於黨項來說實在是小兒科得厲害,大軍依然有條不紊前行著。大軍衝到城下,也用小弩紛紛仰頭朝城頭斜射,壓制了宋軍居高臨下的防衛,掩護著雲梯牢牢靠在城牆上。

    無數的黨項兵如同遍地螞蟻般呼喊著,大刀揮舞,沿著雲梯衝向城頭。霎時間雙方已經從起初的佈陣接觸變成了白熱化的城頭爭奪戰。

    梁豐已經抽出大刀站在垛口後面,下方的箭弩一時間還射不到他,已經偶有爬得快的接近了城頭,這時延州廂軍運送武器的速度已經加快,大大小小的石頭石塊是現在最有效的武器,宋軍輪流抱起石塊往下猛砸,幾乎是每擊必中,都有敵人應聲摔下。但黨項射手不住地朝上發射箭弩,每一輪的遠射,也必有宋軍中箭傷亡。

    漸漸地一個、兩個、三個,敵人稀稀疏疏攻上了城牆,城上頓時聲浪高漲,骨朵大刀全力朝這些敢死隊招呼,總算現在城頭還佔優勢,第一輪猛攻終於被壓了下去。

    梁豐忽然覺得自己很無力,眼看著密密麻麻的黨項軍源源不斷衝殺上來,如同浪潮一浪接著一浪,自己周圍將士傷亡越來越多。這次遠不同上回塞門守衛,那一次明知是計,雖然情勢危急,但還能鎮定自若。這次元昊卻是動了真格,抱了必取之心。

    他恐懼漸漸到了頂點,再也忍受不住這種折磨,啊的一聲歇斯底里狂叫,舉起大刀瘋狂地朝不遠處一個垛口正鑽出來的敵軍衝去,那敵軍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被他唰地一刀,從側面猛劈下來。要是個有經驗的老兵,必定下手準確,正中頸部。也是這敵軍倒霉,偏生遇到梁豐這種生魚片,瞄也瞄不準,卻重重一刀砍在肩膀處。他是步軍,裝備護具差了騎兵許多,只穿了紙甲,如何能擋住粱瘋這麼沒頭沒腦的一擊?頓時慘叫著趴在地上,刀刃已經砍斷了他脊背。因用力太猛,梁豐手裡的刀也幾乎脫手。

    他奮力抓住刀柄,猛地抽出又是一刀下去,可還是沒有瞄準,這次正砍在敵人後腦勺上。那黨項兵頭上帶著鐵盔,被他砍得連著鐵皮深入頭顱,這次連喊都沒喊,就此昏死過去。梁豐以為他死了,剛才太猛,這時心跳不已,背靠城牆不住喘息。

    忽然呼地一聲,梁豐覺得自己左後方好像有什麼東西晃了一下,本能側頭閃避,一把明晃晃的彎刀從自己腦門直劈而下,幾乎是貼著鼻尖擦過。他想都不想,又大叫一聲,順手將手裡大刀甩出,咚地一下,刀刃沒揮出去,刀柄卻砸在偷襲敵人的肚上。

    那偷襲敵人剛剛衝上城頭,一隻手扶著城垛揮刀看他不中,卻被他刀柄撞在肚,悶哼一聲,仰頭便垂直摔了下去。這一摔不要緊,緊跟在後面攀爬雲梯的數人都被砸到,紛紛掉在地上。

    在離梁豐不遠處的趙大用眼看敵人越爬越多,簡單的弓箭是壓制不住了,急忙下令猛火油伺候。

    猛火油就是石油,本來就是在延安發現的土特產,多得要死。原先是用來裝備猛火油櫃的,此時也被趙大用下令運上城頭,數十個士兵抬起大桶,裝得滿滿當當沿著城牆淋了下去。

    這玩意兒不遇火又不著,大冷天的,黨項軍沒反應過來,還以為對手沒招了,只好給自己們潑冷水呢,誰知號令過後,數十根點燃的火把一齊扔下。騰地一下,延州城下頓時成了一片火海,燒出一條長長的隔離帶來。那些被油潑中的,無一倖免,俱都燒成火人,或從雲梯掉下,或到處亂竄,燒得皮肉滋滋冒煙。

    黨項軍看到對方如此利器,嚇得攻城速度慢了下來。那些敢死隊也不再沒命地往上衝了,城樓總算緩了一口氣。

    然而黨項的凶悍畢竟非同尋常,馬上調整方式,以盾牌手為掩護,高舉一人多高的黑漆盾牌,身後跟著步軍,又往上衝。猛火油再潑下,只要盾牌手不被石塊砸中,便可穩穩遮住烈火朝上衝殺。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3-7-27 19:46
386、第二天

    (特別緻歉:上一章不留神讓大宋出現了油潑辣這樣的烏龍事件。: ..這是扇明明具備這個常識的情況下大腦短路踩到的一坨屎,有個屁的玄機啊!嗚嗚嗚嗚,給大家添堵了,對不起!)

    看著敵人無休止似的發起新一輪強攻,趙大用強打精神,號令用條石壓制盾牌軍。幾十個垛口處聽到命令,以十人為一組,喊著號抬起整整齊齊碼放在城上的每一塊足有三四百斤的條石,「一二三放」,沿著城牆斜坡滾向每一架雲梯。

    巨大的條石力量驚人,搭在牆上的數十架雲梯的人無一倖免,全都被條石砸到地上,死傷慘重。但是搬動笨拙,也讓城下的騎射有了瞄準的機會,宋兵們十有二三中箭倒地。

    趙大用眼看不行,拼人頭是幹不過的。這時只好把禁軍撤下改作壓制敵人的掩護,換上廂軍防守。廂軍在宋軍中原來只能做些後勤方面的粗重活,但這時被命令上陣,心中也知道城上禁軍不足,一旦城破,自己們也免不了遭到屠城殺戮的命運。便也不再懼怕,毅然承擔起來。

    拉鋸戰反覆進行,幾個黨項軍衝上來,又被大骨朵或者大刀長槍殺死丟回城下,城下不停變換攻城方式,城上也不斷調整應對方案,來來回回一直殺到天黑,李元昊方才命令罷手。

    自古攻城,除非守城一方太軟弱,否則就算區區幾百軍也不易一時攻破。因此一般攻城一方都是試探性地發起若干次大小攻擊,慢慢消耗守方的實力,直到對方筋疲力盡或者彈盡糧絕方才一鼓作氣拿下。今日之戰。在元昊眼裡。不過是一道開胃小菜而已。

    大軍需要歇息。退後十五里安營。

    敵人退卻,梁豐累的蹲在地上,和李達背靠著背大口喘氣,趙大用走過來道:「副使沒事吧?」

    「沒事,羌賊如此勢大,今日險些被破,唉!」他已經有些氣餒了。

    「副使不知啊,今日才是個小小開始。真要大戰,怕是四五天之後哩!」趙大用笑道。刀尖上打滾多年,已不再將眼前區區一戰放在眼裡。卻把梁豐說了個透心涼,雖然心理上早有準備,但被專家點破就是不一樣,方纔的後怕加上現在的恐懼,他話都說不出來。

    趙大用卻不知道他想些啥,只是看見這位副使大人還算勇敢,跟在城上用刀槍很是幹掉了幾個敵軍,便對他刮目相看。哪知這廝已經牙齒打架。打主意逃跑了。

    為防敵人窺探,城頭已經將燈火熄滅。只在走道上低低燃起一堆堆篝火,以供守城士兵取暖之用。梁豐和趙大用找一處篝火坐下歇息,城下送上饃和羊雜湯,胡亂吃了。說起今天的戰況,趙大用開始憂心匆匆,剛才清點,今天已經戰死六七百人。若是明天開始敵人發起更大攻擊,傷亡會更慘重。戰爭消耗,是乘幾何方式的減少人數。人家十萬大軍,少千把沒事,自己可是死一個少一個。

    梁豐心神不寧,幾乎在打算乾脆逃走,回到京城接了老婆孩找地方隱居躲起來。反正有錢又餓不死,老命要緊,什麼千秋大業,現在看起來還真不太重要了。一面又猶豫,蹭蹭蹭腦海裡也閃出許多英雄豪傑的榜樣鼓舞著他,做個好漢,男兒當自強啊,這麼夾起溝腚顛了,今後在娘們兒面前還抬得起頭來麼?胡思亂想中,忽然想到相好還在城裡,準頭對李達悄悄耳語幾句,吩咐李達趕緊去通知雪裡梅卷包袱快跑。自己麼,暫時還是要充一下英雄的。李達應聲跑去報信,梁豐心裡稍稍舒服了點,平靜下來,也跟著琢磨白天的戰事。

    方才緊急沒好時間問,現在問起猛火油的事來,他不知道這就是石油,只覺得很像,就是標號低些,估計五六十號而已。趙大用答了,說這玩意兒是土產,就在延州東北部不遠三十里處。梁豐這才想起猛火油櫃,原來就是這玩意兒做的。就問庫存多少,趙大用道多的是,用不完。

    他點點頭,思索用處,接著又想起那雲梯車,黑漆盾、大沖車等等物事。漸漸就有了些異想天開的想法,湊合著跟趙大用一說,趙大用一面思索一面點頭,兩人商議比劃,最後點頭達成一致意見,連夜傳令對城牆進行改進修整,務必等敵人第二天發起攻擊前準備完畢。

    延州被圍,滿城軍民一下全都緊張起來。但西北地氣剛勁,百姓樸實,就算是膽小一點的,也頂多就禁閉家門不出。收拾細軟逃竄的還真不多。許多人家已經安排下各種木棍刀斧,知道守軍不足,準備協同大軍與賊們拚命了。

    「砰砰砰」,德勝樓這兩天已經沒了生意,大門緊閉。忽然外面傳來急促的捶門之聲。懶羊羊在前店值夜,趕緊走到門邊問是誰。外面答道是梁大少爺的家人李達。懶羊羊趕忙開門請他進來。李達道聲謝,不及多說就去求見雪裡梅。

    「雪娘,俺家少爺叫我來傳話,延州情勢危急,請你趕緊收拾先行回京,回頭他再來同你們團聚。」李達言簡意賅說道。

    雪裡梅輕蹙眉頭問道:「那他呢?」

    「少爺自然要死守延州,不過他說了,咱們必定大勝,請雪娘毋須擔心,只是以防萬一罷了。」

    「呵呵,既然必定大勝,我還用走麼?他也忒瞧得我小了,你回去告訴他,我不走,就在這裡等他回來,擺酒給他慶功!」雪裡梅輕笑道,神色自若又堅定。

    李達有些捉急,「唉,雪娘,方才少爺切切交待小的,務必請雪娘聽話先行一步。少爺隨後就來的!」

    可是無論怎麼說,雪裡梅就是不走,還吩咐廚下給李達安排夜宵吃。李達說了半天口乾舌燥。實在無奈。只好唱個喏下去了。雪裡梅燈下凝神思索。有心想幫郎君,卻一個弱女,無能為力。想起此時不遠處,梁豐正在同官兵一道抵抗異族侵略,方才神情自若,這會兒卻不免愁腸百轉,暗自垂淚。

    寅時不到,黨項已經迫不及待發起第二輪進攻。

    城上守軍分為三班。一班城樓下睡覺,一班城頭上和衣休息,還有一半值夜。這一夜風雪稍小,但還是紛紛揚揚有些雪花灑落下來。滿天黑暗,接著微弱雪地裡倒映的光線,城上看見隱隱一些影不住移動,向城牆下靠攏。

    頭一天鋪設在壕溝上的浮橋木板已經被摧毀殆盡,這是敵人工兵身披白布偷偷來重新搭建。一個眼尖宋兵看見,趕緊大聲示警,城頭上鑼聲急促。人人睜眼竄起。因為元昊怕驚動城上宋軍,沒派出射手壓制。城上寬鬆了許多,大小土石直接朝地面猛砸,黨項死傷一堆人。

    見偷築失敗,黨項趕緊後撤。行跡敗露,也就不用遮掩,依著昨日方略,後面射手掩護,前面盾牌軍開道,中間撞車、雲梯、沖車、巢車連同梢炮夾雜其中,乘著黑夜,朝城上浩浩蕩蕩又衝殺過來。

    梁豐知道這是元昊的疲勞戰術,這廝已經把延州的家底基本摸得乾乾淨淨,人少,怎麼經得起他如此折騰?不斷地車輪上陣,累也要把守軍累死!他心中焦躁,已經過去一日一夜,怎地不見王德用的人消息?莫非真的遭了不測?

    來不及考慮這些,大軍已經衝到城下。今日宋軍除了弓箭壓制和炮石打擊,也增加了新品種狼牙拍。狼牙拍乃是生鐵鑄成一塊厚兩寸,闊五尺的鐵板,上面長滿尖刺,以繩索高高吊起,通過固定安裝的滑輪絞盤,凌空擊下,專以應對搶登雲梯攻城的敵人。

    昨夜梁豐給趙大用出主意,對這粗苯大傢伙做了改進,把絞盤撤下

    ,放出長長繩索,每個狼牙拍安排軍士二十人,不住地拉動裝在滑輪上的繩索,重重放下。這個改動,機械上說是倒退,從原先只要四人操縱變成多了十六人,但從殺傷力來說則是大大增強,想想就這麼脫手扔下鐵板的威力吧,怎能是絞盤轉動放下的力道相比得了的?

    狼牙拍大大滴有,針對性地,每輛雲梯車都對口安排一架伺候著,茲要是有人爬樓梯,上面就有人放手丟拍,砸死了再拉上去預備下家。二十個人扯動一拍,速度快,力度大,打得黨項兵哇哇叫。

    此時沖車立了起來,增加人手,與城牆齊平處朝宋軍射箭放弩。今日的沖車比昨天又多了一倍,排在一起幾乎成了對面一道城牆。而且距離太近,梢炮反而無法攻擊。黨項騎射本來就不是宋軍能比,這麼近距離的對射,宋軍大佔下風,被壓制得死死的,城下又衝了上來。

    趙大用來回大聲指揮調度,城牆上送箭雨的,送滾石檑木的,送骨朵長槍大槊的,穿梭忙亂,行進匆匆。眼看沖車火力太猛,便要無法抵抗,趙大用便組織床弩,輪流集中瞄準,重弩射出,要挨個摧毀。這是昨天梁豐說的,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與其雨露均沾,還不如逐個拿下。

    拼著被敵人凌空包圍,終於在床弩的大力攻勢下,先後三架沖車被擊得粉碎。宋軍見了,精神大振,照此速度,今日要摧毀黨項軍的全部沖車也不是不可能的。

    黨項一看,馬上調整戰術,每當哪一架沖車受攻,也不約而同集中兵力朝對方床弩射去。趙大用見了,趕緊站上城頭嘶聲大叫:「快,快,盾牌軍掩護床弩,盾牌軍掩」一語未必,噗地一聲,一支弩從他胸口對穿而過。

    趙大用站在城頭,被強力沖得退後兩步,嘴裡吐出一口鮮血,眼睛直直盯著前方。

    這一下突兀之極,趙大用身邊眾人都嚇得呆住。趕緊大喊一聲衝上去將他抱著,然而趙大用已經氣絕。

    梁豐此時遠遠在另一頭參加戰鬥,看見對面一人大哭急奔而來:「副使大人,趙大人他捐軀了!」

    梁豐腦嗡地一下,險些沒站穩摔倒:「你說什麼?」

    「趙大人捐軀了!」再聽一遍還是這話。梁豐心裡叫苦不迭。城樓上只剩自己了。雖然下面還有十幾個營指揮和幾十個都頭。但群龍無首。如何指揮得大軍堅守?

    他心亂如麻,急急跟著跑到趙大用身邊,見他兩眼圓睜,嘴裡似乎還說著什麼。心中大慟,霍然起身道:「傳令下去,各都頭暫時自帶本部人馬守城,營指揮使以上齊至門樓聚合!」小軍領命而去。

    梁豐當先來到門樓,不多時十幾個指揮使齊齊趕到。他也不多話。開口第一句道:「好叫眾位得知,趙大用將軍捐軀了!」眾人一呆,有些就放聲大哭起來。梁豐沉聲道:「別哭,現在不是哭的時候,須先商量出一個方略,眼下群龍無首,下一步咱們該怎麼辦?」

    一個指揮使道:「副使大人,如今只剩你一個官階最高,咱們只有追隨你守城殺敵便是。」

    「我?我不懂指揮的!」梁豐喃喃道。

    忽然旁邊一人大聲道:「嗨,大人。現在什麼時候了?切莫謙虛,我們都聽你的。就是大家一齊戰死也就算逑。沒啥大不了的!」眾人齊聲稱是,紛紛要求梁豐扛起重擔來。

    他左右為難,可是看見眾人一片熱切和迷茫,耳邊聽見城頭上殺生震天,再不決斷,怕已經來不及了。當下狠了心點頭道:「行,只要大家信得過,咱們先把這一關拼過去再說!有沒有信心?」

    「有!」齊聲回答。

    「好,各自奔赴城頭,收拾本部都頭軍馬,先各自為戰,等我觀察敵群,再傳號令。來呀,牽一匹馬來給我!」

    眾人應聲而去,有小校牽過戰馬隨他上了城頭。

    話說這人也奇怪,梁豐先前沒壓力的時候,全靠著趙大用指揮調度,他便渾渾噩噩,只知道跟著出力就是。現在趙大用一倒,肩上擔壓來,反而清醒了許多。帶著兩個傳令小軍,騎在馬上一路不住觀測敵情,分析情況,目不轉睛,口中發話。

    寒風中梁豐口裡不住呵出熱氣,已經不像先前那樣緊張害怕了,這時看到對方遠射、沖車又壓制己方,心中一動:「他媽的,我怎麼沒想到這個?」

    「傳令下去,把城上所有累搭全部用猛火油浸泡,記住,不得靠近火種,違令者斬!」小校答應一聲是,趕緊沿途跑去傳令。這是梁豐發出第一道命令,各營指揮遵令不違,也不問緣由便照做了。

    接下來梁豐發了一系列命令,城下黨項軍便吃了一個大虧。

    他命所有累搭(麻繩等物編織的軟幕,用來遮擋攻城敵人,或者張開扔下像大網一樣覆蓋城下敵軍之用,非常廉價,只是粗陋不堪的一種工具而已。)浸泡猛火油之後,一部分由每四個人抓住四角,來到垛口,一人用火把從中點燃,甫一點燃,四人便要眼疾手快齊齊甩出朝城下覆蓋過去。這東西本來就不重,又多,如此不間斷地點燃扔下,頓時燒傷燒死敵軍不少。有些乾脆就點燃罩在攀牆的雲梯之上,開始一兩張不起作用,但覆蓋多了,雲梯便也漸漸著火,有些竟欄腰燒斷。

    他又傳出第二道命令,五梢炮以上一字排開,掉過準星,瞄準對面沖車,只要二三十斤的大石塊,也用浸過猛火油的累搭緊緊裹住。原先是絞盤上死以後才發射出去,射程遠,殺傷力大。但敵人沖車距離反而躲開了石炮的拋物線,成了死角。梁豐好大半天才反應過來,只要絞盤不上死,轉動一半機關,石炮便可穩穩地砸在對面沖車之上。尤其是累搭裹緊炮石之後,一人點燃累搭,旁邊大汽錘便猛地砸下,只見數十個火球在黑夜裡劃過城樓,流星般直取黨項沖車。

    黨項軍哪裡見過這個物事,看看一個個火球朝車上飛來,無法躲避,眼睜睜便被擊中,一下燃燒起來,沖車上的黨項射手被燒得無處遁形,慘叫著從高高四五丈處跳下,死得極慘!

    梁豐看到計謀得逞,心中大喜,將梢炮分作三批依次發射,不但命中率高,而且可以密集輪番攻擊,簡直不給黨項軍任何喘息機會。

    城上宋軍見梁副使連出兩招,威力大增,忍不住齊聲歡呼,精神振奮起來,長槍大槊,骨朵砍刀,剁進攀上城牆的漏網之魚。

    這場大戰直到天明,雙方才暫時歇了一些,盤點下來,黨項這邊是器械損毀嚴重,許多沖車直接廢掉,雲梯也被燒了十幾架。但傷亡人數雙方勢均力敵,都在六七百人左右。

    黨項傳令收兵歇息,梁豐在城頭一片愁雲,這一下雖然又暫時保住延州,但士兵只剩下了五千多人,而且多是疲憊不堪,敵人再來幾次強攻,怕是就要崩潰了!

    放眼望去,天低雲暗,梁豐心裡著急,王德用、石元孫,你們倒是來個信啊!

    這時城樓上也是一片慘然,到處都是烽火燒過的痕跡,士兵們渾身是血,城牆垛口也被多處砸爛,頹壁殘垣,觸目驚心。梁豐手按牆頭咬牙切齒,下令趕緊生火做飯,大家戰了一夜,早飯還沒進肚呢。

    他憑樓遙望,心裡不住思索如何堅守退敵,旁邊雙手遞過一個大碗來,裝了硬饃菜餚。梁豐看也不看推開道:「先拿開吧,我吃不下。」誰知那雙手堅持不動,梁豐不悅,扭頭看去,頓時愣住!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3-7-27 19:47
387、圍城

    一雙略顯乾枯的手端著大碗,手的主人露出和藹的笑容。.. 身穿青色裌衣褙子,頭戴折角帕頭,長髯飄飄,卻不是范雍是誰?

    「相公,如何來了?」梁豐趕緊雙手接過大碗,驚問道。剛才他一直看著城下,毫沒注意身後的動靜。

    「你來得,老夫如何來不得?」范雍笑道。過了兩天,已經沒有初初的驚慌失措,還真有些宰相風度起來。

    前天夜裡被折騰得五內俱焚的范雍,經過兩天時間終於鎮定下來。自己是文臣,雖然不會打仗,卻不能丟了氣節。這個時候難道還逃跑麼?如果城破,橫豎也是個死,何不英雄氣概一些,上到城去,就算啥也不做,有自己這個主帥戳著,好歹也能給將士們打打氣呀!念及於此,范雍不再哆嗦,壯起膽子吩咐左右帶路,逕上城頭而來。

    沿途看見如此多的傷亡,血肉模糊,處處烽煙,城牆狼藉一片,范雍觸目驚心。大宋太平多年,他這個級別的大官很少能親臨前線見證廝殺了。許多慘狀只在書裡看到,如今置身其中,不禁倒吸涼氣。

    上了城樓,因他是便裝,沒幾個人認得他,只有少數營指揮使認識,忙過來見禮參拜。范雍略略點頭受了,問及戰況,才知道趙大用剛剛殉國,心中又驚又痛。聽說現在只有梁豐一人支撐著延州守衛,便急忙過來慰勞。

    「玉田,苦了你啦。」范雍輕輕說道。

    「相公言重了,屬下分內之事。何來辛苦。」梁豐謙遜道。然而語氣裡也隱隱有些疏離。要不是眼前這老頭得意忘形撤盡防守。豈能栽如此大的跟頭?

    「唉,總是老夫剛愎自用,以致今日之悔啊!玉田,我已上書朝廷,自請處罰,今日登樓,便是要與你們一道,死守延州。盼能贖罪之萬一!」范雍苦笑道。

    范雍其實並不算消瘦的臉上,這時候有了許多蕭索之意,多是自責和愧疚。雙目誠懇地看著梁豐,期待他的溫暖。梁豐心中不忍,此人雖說惹下大禍,但畢竟不算孬種,能上來,絕對是對士氣的一大鼓舞。只是,現在不適合露面而已。孤城遭圍,人人盡知拜他所賜。如果露了行藏,怕是士兵們忿怒多餘鼓舞。而且要是元昊知道老兒就在城上。說不定攻勢更猛,那才險極。

    因此,梁豐感動之餘,還是勸道:「相公能來,固然給將士們打氣不少,不過萬一被敵軍得知,定要加倍使力,城上將士們又要分心保護相公,反倒吃力。屬下斗膽,請相公下城歇息,若情勢危急,再請相公出來坐鎮指揮,那時士氣大增,效果更好!」

    范雍聽了他的話,失望萬分,原以為自己堂堂安撫使親自上陣,能激勵士卒拚命殺敵,感情還起了副作用。待又聽他說到「效果更好」四個字,更是百感交集,原來自己也不過一樣物品那般,需要的時候才用得上啊。

    沉默一瞬,知道現在不是自己耍威風的時候,而且梁豐語氣又謙和懇切,不算得罪自己。只好點點頭道:「也罷,老夫只在城樓裡歇了,有什麼事需要幫忙,只管來喚我吧。」說完轉過身,黯然離去。

    梁豐目送他背影離開,來不及感慨,回身盯住遠方,不住地思索退敵之計。

    兩天的攻打,並沒有讓元昊覺得狂躁,反倒是冷靜下來,端起奶子酒一口一口地呷著,沉思不語。對於此時能站在延州城下,他非常驕傲。自己的計策一步一步將延州幾乎變成一座空城,饒是王德用奸似鬼,也不免著了自己道兒。綜合各種情報和自己的判斷分析,延州城裡現在應該是不足萬人相守。他一反黨項出征的常規,備足輜重糧草,強攻延州,便是要一舉拔除這根擋在自己面前的釘子,讓豐饒的大宋整個袒露在自己的眼前。

    但是兩天的攻擊,自己雖然沒有用足全力,卻也領教了守軍的厲害。西北大軍在王德用手裡調教得果然不凡!如今將帥盡出,守城者不知何人,居然擋住了自己連環攻擊。

    他放下碗,輕輕問道:「確定宋軍的將帥都出來了麼?」

    「陛下,王德用、石元孫、陳平原全都出來了,城裡應該沒有大將了。」回答他的是野利仁榮。

    「還有誰在裡面,我們不知道的?」

    「呃,應該沒有了。左右不過是些營指揮使之類,不過也難保裡面沒有一二能守城的。」

    「陛下,也許有一個人。」跟隨大軍出來的還有剛剛被宋軍放還的徐敏宗,忽然說道。

    「哦?是誰。」元昊來了興致。

    「此人叫梁豐。」徐敏宗道。

    「梁豐,嗯,這名字朕聽說過。」元昊稍微揚起下巴,有些不屑,意味深長地笑道。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元昊耐心聽完徐敏宗一鱗半爪的介紹,面色漸漸陰沉下來,冷笑道:「那倒要看看,這位儒生,如何敵得過我十萬大軍。」正說話間,外面進來稟報,氣候轉惡,風雪又大了起來。

    元昊站起走到帳口掀開簾子望,北風呼嘯,雪片紛飛,二十步之外已經視線模糊。他轉回身子斷然發令:「攻城,三面都上,我看他怎麼破?」

    風雪一大,梁豐頓時警覺起來,視線不好是相對的,敵人看不到自己,自己也看不到敵人。此時攻城,城上失去目標壓制,反倒使黨項占利極多。他不敢大意,當即傳令,馬上戒備。

    話音才落,就聽城下嗖嗖聲響,對方發出成排的連擊弩,猝不及防之下,數十聲慘叫,已經遭了暗算。士兵們本能地低頭躲避,梁豐躬身在垛口處探出頭看去,對方的雲梯車已經架了過來。旁邊副梯也已經搭上城頭。

    梁豐抄起早就準備好的黑旗一揚。二三十隊軍士手拿長桿。趕上綁著半月形的鐵叉,每隊人都瞄準一架副梯,將叉子叉在橫槓上,感到副梯力道越來越沉,想是敵人已經排隊攀上。梁豐看得準了,旗子向下一揮,那二三十隊人抵住長桿奮力外送,一架架副梯便被撐起。漸漸向後倒去,梯上敵人全都摔下。

    然而副梯本來就只做攪亂對方心神之用,爬上去的儘是些不值錢的擒生軍,黨項毫不在乎。梯子倒了,重新扶起繼續攻上,如此潑皮打法,只為了掩護雲梯搭上城頭。

    幸虧梁豐早有準備,依舊是累搭火燒,狼牙拍壓住。然而元昊軍吸取了方纔的教訓,不再將沖車一字排開任由梁豐逐個擊破。而是分成前後左右疏散無規律地安放,朝城上攻擊。大雪之中。視線哪裡還看得清對方?剛才的炮石便無從下手,不多時,城上已經傷亡上百人。

    梁豐看在眼裡,心中急得冒汗。情急之下,忽然想起一事,大聲問道:「咱們有竹竿沒有?粗的,越粗越好!」廝殺聲中,只有扯著嗓子喉,軍士才能聽見。一個中軍聽了,急忙回答道:「有,很多。」這些都是常備物事。

    梁豐叫道:「好,你們傳令廂軍,下去撿碗口粗的竹竿,給我細細掏空,不得留一點骨節在裡面,內壁一定要平滑??????」他不停地口中描述,手裡比劃,中軍終於聽明白,趕緊去傳話。這邊依然冒著敵人的壓制,將全付精力集中在攀牆的敵軍身上。

    過了好一陣子,黨項見對方被壓制得差不多了,沖車慢慢靠近,要配合下面的撞車和雲梯強行攻城了。

    沖車越走越近,來到城頭不到五丈開外,忽然發現對面垛口上,伸出一根根碗口粗細的竹筒對準自己。黨項軍愕然,不知這是何物。城上宋軍已經把對方沖車位置看得清清楚楚,輕輕擺動竹筒,個個瞄準,只見一個個軍士手拿火把在竹筒口上一點,火光熊熊燃起,黨項軍正愣神之間,一股火箭朝沖車激射而出,呼地一下,所有掛搭在車上的牛皮都被點燃,每輛車上都有十幾個兵卒擠在高台,一下子全部成了火人。

    十幾輛沖車,無一倖免全都被火箭擊中,人死得乾乾淨淨,車也盡數毀掉。原來是梁豐急中生智想起水槍原理,下令將長約丈餘的竹筒掏空,只留頂上一個口子,另一端用細竹竿裹緊油布抵住,然後用猛火油將竹筒灌滿,一俟沖車接近,筒口點火引燃,後面便有四個軍士用力推送竹竿,一股火龍便噴出老遠,穩穩射在對方沖車之上。

    黨項後面還有許多沖車欲上,看到對方忽然使出古怪武器燒燬了前面的沖車,大驚之下,都不敢繼續前衝,卻給了宋軍重新裝填火油的時間。這是急切裡想出來的簡陋法子,運用自然不熟,對方損失慘重之下,宋軍這邊也被燒傷十幾個軍士,幸虧撲救及時,沒有死人。

    城頭一見此法奏效,歡聲雷動,由此利器,十丈之內,沖車是不敢再前進一步了,省了許多血戰。

    後面指揮的野利仁榮大怒,吩咐執行元昊命令,三面攻城開始發動。

    延州四面環山,城牆呈凸字型,西門獨擋正面開闊之地,南北兩面城牆退後將近半里才從側面伸出,背後的東門則直通後方。兩天來,延州幾乎大部分兵力都集中在正面拒敵的戰鬥中,眼看已經取得不小的勝利,正在歡欣鼓舞。梁豐忽然接到急報,南北門已經被敵軍包圍,發動了同等規模的進攻。

    這下把他嚇得不輕,怎麼忘了這事兒?不及多想,一躍上馬,沿著城上走道疾馳,不斷大聲傳令,沿途各營就近奔赴城門禦敵。所幸趙大用在時早預料到,每個城門的武器準備充足,一時間倒還抵擋得住。

    但是三面環敵,分兵而拒,壓力空前大了許多。梁豐再也無法坐鎮調度,只好冒著城下射來的紛紛箭羽,躬身伏在馬背上來回穿梭發令抵抗。幾個奔跑之下,終於手臂中了一箭,險些摔下馬來。

    還好黨項人厚道,沒用生銹的箭頭。否則他這條臂膀就算是廢了。趕緊翻身下馬。自有人跑過來給他包紮。先用尖刀就著火堆烤過。輕輕將肌肉劃開十字,梁豐滿頭大汗咬牙忍痛,士兵遞過一塊布巾給他咬了,趁這廝沒防備,猛地一拔箭頭。他沒像英雄們一樣死死咬住布巾忍住,反倒是張嘴慘叫起來,殺豬一般的聲音引來無數同情的目光。

    敷藥上繃帶後,也顧不得疼痛依舊。繼續跑前跑後指揮戰鬥。眼看三面受圍,戰鬥力比以前快了三倍不止的速度在減少,心中大急。此時有指揮使跑來問他是否要從東門棄城突圍,他猶豫片刻,還是堅決搖頭,命令拚死抵住。沒辦法,延州一旦放棄,等於是讓出幾百里給黨項不說,還順手脫了大宋的褲子,人家再東進就左右逢源了。

    何況圍三放一。歷來是用兵之道,就等著老鼠鑽風箱呢。此時豈能涉險?還不如死在城樓撈個青史留名。

    然而損失慘重也是擺在眼前,幾次他沉不住氣,都想幹脆組織敢死隊把城門大開,衝出去跟敵人拚命來得壯烈一些,但理智告訴自己還不到時候,還要等等,萬一有援軍來呢?

    正尋思著,果然聽到遠處哈哈大笑,一人道:「副使大人,我來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梁豐回頭看去,靠,自己怎麼早想不到他呀?原來是監判官劉平大人,斜裹官袍,裡面穿著甲冑,手拿一柄骨朵站在自己面前。

    「士衡兄,你來啦?」梁豐充滿了驚喜。

    「呵呵,下官聽說羌賊來襲,一向在營中待命,誰知左右不見人來交派任務,心裡著急,冒昧上來助你一臂之力。」劉平笑道。

    「求之不得,多一個人多一份力!」梁豐笑道。

    「豈止多一個人?副使大人你看!」劉平笑著回身一指,只見外城中兩列長長隊伍,手裡拿著些各式奇怪兵器,百姓裝扮。梁豐奇道:「士衡兄,遮麼你是?」

    「對了,下官聽說城上吃緊,沒別的法子,只好擅自到城內招募鄉勇,反正城破大家都是個死,還不如跟狗賊們拼了!」劉平豪爽大笑。也真虧他有本事,梁豐實在想不出他如何在一夜之間去找來這麼多民兵。但想著俱都是平民百姓,心中不忍,開口道:「士衡兄,這些百姓,先暫時讓他們歇息著吧。實在撐不住了再找他們幫忙。咱們打來打去,可不都為了他們麼?還有廂軍頂著,頂不住再說!」

    劉平看著他眼裡閃爍著堅毅神色,肅然起敬。遇到這種情況,心裡還惦記百姓的,可是不多。點點頭道:「聽兄弟的。來呀,殺!」一聲大吼,抄起骨朵就奔向垛口,朝一個快要爬上來的敵軍拍去。

    梁豐環眼四顧,搶上來的敵軍漸漸地越來越多。雖然現在還拚命抵擋得住,但真的不知還能撐多久了。心馳神搖,只盼援軍早到。目光不由自主越過大山,朝西北望去。

    延州城頭不知道,此時的金明砦,也正在一場捨生忘死的大戰。

    那夜石元孫星夜領兵馳援金明,不知是計,走到陳家峪便中了黨項埋伏,本來雪天路就難走,風沙又大,無法急行軍。忽然兩山之間一聲炮響,無數箭枝射下,夾道之中難以躲避,損失傷亡許多。石元孫大急,趕緊下令無論如何只朝前衝,不許後退,趕緊撤離此地。一氣的亡命奔逃,終於突破第一層包圍。再行五里,忽然望見密密麻麻儘是人頭站在對面,一個個髡發皮袍,胯下戰馬,手裡彎刀,目露凶光望著宋軍。他們身後則是一條大河,河水急湍,嘩嘩響個不停。

    正面臨敵,石元孫鎮定了下來,三代將門不是蓋的,手勢一比,偃月陣馬上排開。宋軍步兵多,騎兵少,若被黨項衝殺,躲避不及。黨項與大宋交戰多年,已經稔熟宋軍作戰規律,常用大盾引前,吸引宋軍步軍來攻,等宋軍逼近,忽然兩邊閃開,騎兵突出衝殺,每每得手,而且屢試不爽。這次也擺開了同樣陣勢。

    然而石元孫沒有照常出牌,調整隊伍,步軍左右兩邊閃開,騎軍居中,手裡也非大刀,儘是鐵刺骨朵,反背身後,冷靜異常對著伏敵。

    雙方對峙良久,黨項軍並不行動,好像一點都不著急。石元孫卻焦躁起來,他出來是要去救援金明的,如今被擋住去路,任務豈能完成?手一揮,左右兩路各出五百步兵,在指揮帶領下向對方陣腳衝殺過去。黨項軍前排馬上半蹲,一人高的盾牌如同一堵長長的牆壁,擋住了宋軍去路。堪堪逼近之時,盾牌後忽然竄出許多手持彎刀的士卒,在掩護下朝宋兵殺來。

    石元孫早已料到這招,傳令先鋒隊後撤,黨項兵也不追趕,任宋軍後撤。石元孫見對方不追,又發起一次衝鋒,再遇敵人,又再退後。如是這樣來回四五次,黨項人終於按耐不住,雖然後軍未動,但前面終於掩殺過來。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3-7-27 19:47
388、求援
   
    韓琦跟在軍中,一直默不作聲觀察石元孫用兵之法,與自己所學對應比較。今見石元孫如此調度,剛開始疑惑不解,直到黨項人衝殺,方才明白過來蕩陣,這就是蕩陣之法。

    兩軍對壘,戰場上擺開陣勢,總有一方先發起攻擊。而最先發起攻擊一方,也必定因為陣勢變動露出破綻。這需要高度敏銳的洞察力和極強的機動力。石元孫保持自己陣勢不變,反覆指使小股部隊衝向對方陣營,便是要挑起對方的煩躁不安率先行動,以便觀察破綻,以靜制動。這對於相對較弱的宋軍來說,是最穩妥可靠的方式。跑不過人家難道還等不來人家麼?

    可惜,大宋戰將鮮有如此耐心,因而常常被黨項軍牽著鼻子跑了多年。

    如果韓琦知道風清揚的獨孤九劍,就會馬上領會這個道理:要砍柴,需要有柴可砍;要切肉,需要有肉可切。現在對方一動,立馬就有破綻。至於破綻在哪裡,韓琦自己看不出來,但是石元孫一定能看到。他真心笑了,這一趟真沒白出來混啊!

    馬蹄聲如奔雷一般滾滾而來,夾著著風雪呼嘯,威勢更增。石元孫靜立馬背,不動如山,冷冷看著對方衝鋒,目測約有千餘騎兵,淨是輕騎上陣,前刀後箭,互為掩護。

    等黨項兵衝到堪堪只有數十步之遙時,石元孫忽然圓睜雙眼,大喊一聲「放!」韓琦身後轟然作響,箭枝如雨點般射向敵陣。韓琦當時就嚇了一跳,原來他一直目不轉睛盯著前方。完全沒注意身後弓箭手已經拉開滿月。等待敵人的衝鋒。

    那些箭雨不射前方刀騎。而是越過刀騎直取後面箭騎。本來黨項人騎射精絕遠勝大宋,卻被老石猝不及防先下了重手,後面馬嘶人喊,一霎時摔倒不下一二百人馬。黨項後方陣腳大亂。

    前方刀騎完全不顧,兀自揮刀衝鋒,並且伴隨著馬蹄聲發出刺耳的怪叫吶喊,要擾亂宋軍心神。不等敵人衝過來,宋軍已經變陣。騎兵兩側閃開,露出一條筆直大道,彷彿要讓過敵人一般。那些黨項人尖叫著揮舞彎刀衝到陣前,韓琦又聽身後同時響起幾個聲音「打!」。然後就見陣前忽然林立起無數的狼牙骨朵,這些狼牙骨朵比之守城使用的又要打上一號。這些步兵舉起骨朵衝向敵人,二話不說,揮起亂掄一氣,那成千的擊打聲彷彿鍋子裡悶豆一樣,彭彭作響,黨項戰馬應聲倒地哀嚎。馬主人剛要站起,又被對手緊接著上千一棒砸來。悶哼倒地。

    石元孫首戰得手,精神大振,不住變換隊列,從兩翼擠壓著沖在陣中的敵軍。雖然黨項人衝到陣中損失慘重,但畢竟大多數已經站穩了陣腳,也開始揮刀屠殺起來。一時間刀兵交錯聲,慘叫吶喊聲,馬蹄震地聲此起彼伏。韓琦早就跟隨騎兵閃到一旁,正在風口,一陣腥風吹來,韓琦幾乎墜馬欲吐,這是兩軍交戰的鮮血所致。

    黨項人馬術精絕,宋軍卻佔了兵器,眼看著上千的騎兵被圍在中央,要一點一點淹沒之時。後面的黨項軍終於吹起了號角,全部發起了衝鋒。

    石元孫仔細觀察,悚然心驚,自己帶兵兩萬,對方卻也不下兩三萬人馬,而且幾乎全是騎兵,輕重都有,輕騎單刀匹馬,重騎人馬都披著厚厚鎧甲,士兵也拿著長長的大槊,轟然奔來。這一衝之力,怕是自己的步軍無論如何也抵擋不住。

    趕緊傳令道:「扔鐵蒺藜,兩翼收縮!」

    如果一方是步軍,另一方是騎兵,人數相當,地勢平闊,這仗還怎麼打?

    目前最好的辦法就是趕緊收攏隊伍,用滾雪球的方式衝出敵人的包圍,以圖自保。

    宋兵隨身攜帶的鐵蒺藜起了不少作用,密密麻麻遍地都是,直接影響了黨項騎兵的衝鋒速度,宋兵終於可以爭取時間收縮陣營,朝西北方向突圍。

    石元孫大軍抱團迎戰,外面步軍長槍大槊,狼牙骨朵與敵人短兵相接,裡面一層則是弓箭手放箭壓制敵人,且戰且行,雖有損失,不算很大。但風雪瀰漫,對方優勢又大於己,自不免苦戰連連,急切間難以脫困。這時石元孫已覺不妥,自己的行蹤好像盡在對手算中,他找來韓琦道:「事有蹊蹺,刻不容緩,待我變換陣型之時,分出兩隊人馬。一隊後撤告警,你帶另一隊,從小路直插金明砦探聽虛實,若果真危急,不得停留,直奔保安軍求救於禁。」

    情勢緊迫,韓琦知道不是自己表忠心講義氣的時候,毫不猶豫點頭,帶了三都人馬,趁著石元孫變換陣型假作兩翼反包抄之勢,趕緊乘隙殺出,沿著大河一側山谷斜刺裡衝出,敵人欲追,被石元孫死死拖住,在耳後一片嗖嗖的箭羽聲中,韓琦低伏馬背,衝了出去。

    這時天已大亮,韓琦一隊人馬死命奔跑,一路上沒休息過,但道路崎嶇,雪深泥濘,等到了金明砦後砦,已經天黑。通過口令放進砦中才知道,砦主李士彬午時已經領兩萬人出砦追擊敵軍去了,至今未歸。韓琦問是誰發的求援信?眾人都說不知,韓琦心裡一涼,暗道糟糕。又忙問李將軍追擊什麼敵軍?

    原來前夜大雪之中,黨項忽然來犯,金明砦前道上火光沖天,目測不下四五萬人攻城。剛開始李士彬自然是緊閉砦門與敵周旋,只見來賊甚眾,不敢妄動。誰知敵軍功砦雖然兇猛,卻寸功未見,接連攻打三次,實在拿不下金明砦,便緩緩撤退走了。李士彬派出斥候緊隨其後打探回來才知道,原來昨夜來敵不過萬餘,當夜看著火光沖天延綿數里,居然是對方疑兵之計,前面攻城。後面安插了遍地火把。看起來像是大軍在後一般。

    李士彬大呼上當之餘。心道自己堂堂鐵壁相公,居然料敵不明被敵人耍了一夜,心中惱羞,又聽說敵軍行得雖急,但因雪天路糟,走得卻慢。心中大喜,親自點起兩萬人馬,出城追擊。務必要出一口惡氣才罷休。

    韓琦聽完,心驚肉跳,忙問難道沒人勸阻砦主窮寇勿追麼?砦中眾人苦笑道誰說沒勸呢?老將軍言道多年來平夏在自己手中從沒勝過,豈能受此羞辱?也不顧眾人苦勸,領兵就直接攆去了。

    韓琦只好愁眉苦臉吃喝一頓,被安排歇下等待李士彬回來的消息,好借調兵馬回去救援石元孫。他實在太累,腦子轉不動,卻又心事放不下,沉沉睡了幾個時程。醒來已是半夜。忙問士兵砦主可有消息?聽說沒有,韓琦凝思半晌。心知不妙了。

    以他的絕世聰明,怎會不知,這些人還在渾渾噩噩等著老將軍回來,其實金明砦危險了。疑兵之計,誘敵之計,不坑你個驕傲自大的李士彬坑誰?運氣好或許你還能撿條老命逃回來,運氣不好的話都未必能有全屍。這個現在不重要,重要的是既然李士彬被調開,那麼敵人的真實目標必定是金明砦。金明砦如今精銳全出,又無大將指揮,自己再留著,怕是凶多吉少了!

    韓琦心念急轉,馬上言明因大軍中了奸計,在陳家峪遭到伏擊,奉了石元孫都虞候的鈞旨前來調兵。既然現在李將軍出城追敵,砦中無人做主,那就只好趕緊上路,找保安軍幫忙去。臨行之時,韓琦切切相勸守砦將士,一切等老將軍有了消息再說。假若敵人乘機攻城,無論如何要堅守金明,不可隨意出戰。

    守砦官見他嘴上無毛,口裡客氣應承,心中不以為然,滿臉堆笑送客了事。

    韓琦半夜帶著三百人馬又匆匆趕路,逕直一路西去,誰知才行得不過十幾里路,居然迎面撞見於禁派出的第二撥告急信使,趕緊相問。信使答話,韓琦全身如同掉入冰窟窿一般,這才知道,從頭到尾,宋軍全中了元昊的計。

    原來元昊這回並沒有像以往那樣直接從中路進攻大宋,而是乘著氣候惡劣,避開保安軍要塞,從其右路悄悄繞過。保安軍和定邊軍相隔百餘里,元昊卻夾在中間,神不知鬼不覺渡過洛水,群山中大軍前行。這次元昊對西北志在必得,總計調遣保泰軍司、靜塞軍司、朝順軍司、嘉寧軍司和白馬強鎮軍司共輕重騎兵十三萬,擒生軍十萬,潑喜軍五萬以及衛戍軍兩萬等等,合計三十多萬人馬,分批前行。一路幸得范雍相公大度放行,又是專走沿河道,等到大軍全部集結時,忽然發出五萬人馬朝保安軍發起攻擊。保安軍團團被圍,自顧不暇之餘,元昊趁機大軍東行,重渡洛河,以七萬餘眾靠近金明砦,卻不直接攻城,而是採取誘敵之計,先實而虛之,萬餘人馬攻金明砦,卻用火把疑兵,讓李士彬盛怒,卻在山坳裡三面設伏,轉等鐵壁相公來鑽套子。

    於此同時,委派奸細朝延州詐投求援文書,調動第一撥人馬石元孫領兵出來救援金明砦。他安排了四萬兵馬將石元孫、韓琦等圍困在陳家峪剛出谷口處,卻圍而不殲,故意放出破綻,讓石元孫小部突圍,去報第二次信,又引來王德用親自領兵救援。這樣連環不斷的安排之下,終於將延州幾乎抽成一座空城。

    這一次元昊劍走偏鋒,自始至終都是從延州一路的右翼發動,卻給人造成中路危急的錯覺。他不斷地添柴引火,讓大宋在范雍決策失誤的情況下每一次都不得不派兵救援,而自己的十萬大軍卻從容隱蔽在延州左側二十里外的老虎溝一代。

    他每經一處,必是騎兵先行,等分兵擾亂宋軍令其自顧不暇時,才使用擒生軍將大軍糧草輜重運送跟隨,又沿途安排攻城奪砦,分割宋軍。如此苦心經營,終於計劃成功!

    韓琦聽了保安軍第二撥求救說了軍中大概,雖然不清楚全部情況,但稍微一猜,便知道延州必定中計了。腦子裡將兩天來的種種串聯起來。心裡不禁對元昊佩服的五體投地,心道如此用兵,可謂神鬼莫測矣!

    心中慘然之下。乾脆直接對信使說道:「你們也不必去延州求援。此時多半已是一座空城!」信使大驚:「那怎麼辦?保安現在危機萬分了!」

    韓琦黯然搖頭:「沒辦法了。只好聽天由命,羌賊不斷釜底抽薪,估計已經詐出延州守軍救援石帥去了,只不知道是誰領兵。這樣吧,我分出百騎給你們,橫插過去,直奔陳家峪,看看能不能報信給石帥。陳述情形,求他想法突圍合兵馳援金明,解救保安。我這裡只好去塞門,哪裡還有五千兵馬,這次羌賊全從我左路進犯,塞門應該沒有動靜,能不能抽調一些救急,只看走這一遭!」

    也不容分說,調出百騎與信使隊伍和在一起,讓他們趕到陳家峪報信。自己卻連夜西北前行。去塞門求援。

    等趕到塞門,韓琦已經累得直吐舌頭。劉奎親自迎接了他。聽完他的話,叫苦不迭。但一說要分兵救延州,就有些猶豫起來。不是他怕,而是兩頭為難,現在雖說塞門無恙,但誰知道元昊到底攻是不攻?本來守軍就少,再分出去,怕是塞門不保。可延州又是根本,根本一失,塞門也就成了死地。這時候韓琦雖然不知道元昊到底會有多少兵馬攻打延州,但想來不下五萬人馬。自己五千就算全部拉出去,能抵得住人家麼?

    劉奎左右為難,在大帳裡走來走去,一路尋思。最後終於下了決心,將各營指揮使叫進帳來,把情形說了一遍。沉聲道:「如今延州告急,韓書記前來請援,塞門須要留下最少三四千人馬堅守,哪位指揮願帶兩營人馬,跟隨韓書記回援延州?」

    話音未落,一人大聲道:「末將願去!」韓琦抬頭看去,居然是新任的指揮使焦用,頓時臉上一陣發燒!

    焦用卻不看他,抱拳對劉奎道:「虞侯,只將兩營人馬交給末將,願立即馳援延州!」

    劉奎兩眼看了焦用半晌,才輕聲道:「兄弟,你想清楚了,果真能去?

    「虞侯莫小瞧人,末將去得!」焦用忽然咧嘴一笑。

    劉奎其實心知此去只是盡人事而已,一千人去對付數萬大軍,渾無異於以卵擊石。派誰去,恐怕結果都一樣。帳下這些指揮使,哪個都是自己好兄弟,哪個他都捨不得讓去送死,可是又能如何?軍情比天大!

    劉奎點點頭,緩緩走到焦用跟前,招手叫道:「去端酒來。」帳下小校應了,不多時端來一罈酒和數個大碗。劉奎雙手倒了一碗,齊胸伸出手去,遞在焦用手裡。自己又端起一碗,凝視焦用,神情肅然道:「好兄弟,我知道你想的什麼。」

    焦用喉頭滾動,似乎有話要說,嘴唇蠕動兩下,終於忍住。又聽劉奎道:「這碗酒,你喝了罷,只盼咱們兄弟還有再見之時!」他語調不高,卻幾近哽咽。焦用搖頭輕笑道:「哥哥莫作小兒女態,且看兄弟前去殺敵報國,回來再要哥哥酒吃!」說完仰頭咕嘟咕嘟將碗裡的酒喝得乾乾淨淨,翻過明晃晃的碗底對著劉奎。

    劉奎將自己的酒伸過去碰了一下他的空碗,也仰頭喝了。轉身對其他指揮使道:「各位兄弟,咱們一齊再敬焦用兄弟一碗。」說完伸手一揮,帳下各人俱都滿滿斟了,人人端在胸前。

    劉奎大聲道:「兄弟此去,旗開得勝,揚我軍威!」

    其餘指揮使跟著大聲道:「旗開得勝,揚我軍威!保重!」

    焦用太陽穴青筋暴起,鼻息煽動,團團作一個揖,又仰頭喝光了碗裡的酒,大家一起幹掉。他伸手一摸嘴,大笑道:「各位兄弟保重,老焦去去就來!」轉身又對韓琦道:「韓書記,咱們走吧!」

    韓琦在旁邊看得又是激動,又是難受。說不出話來,只好站起朝營帳裡眾人拱手包別,低頭就跟著焦用出了大帳。

    焦用在帳外點齊兵馬,大喊一聲:「出發!」縱馬揚鞭,再不回顧,朝延州奔馳而去。韓琦緊隨大隊人馬,跟在後面。一時間馬如龍,氣如虎,要用這區區千人抗黨項數萬大軍去了。

    大隊才拔營而去,劉奎率領帳下眾人衝出,目送韓琦、焦用。

    此時已經是延州被圍第三天深夜,經過一整個白天的激戰,終於又打退黨項不知第幾次強攻。城上眾人越來越是疲憊,人數也越來越少,三面環敵,傷亡慘重。如今延州剩下不過三千來人,還有一大部分是受了傷的,戰鬥力大打折扣。

    原先的數千廂軍也拼得差不多了,起初搬運兵器石料,都有廂軍出力,現在已經不分你我,自己動手。東城正面臨敵,防守最嚴密,而南北城門卻幾次被黨項的炮石轟出很大的缺口,全憑拚死白刃戰才勉強又保住一次。

    梁豐和劉平二人渾身是血,靠背休息,全身酸痛得連小指頭都懶得動。身上幾天來沾滿了汗水血水,黏著衣裳,起初難受得要死,現在習慣了,反倒渾然不覺。

    劉平豁達開朗,居然還輕聲笑道:「呵呵,兄弟,今日又打退了這狗娘養的們一次!」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3-7-27 19:49
389、死戰

    「大哥倒是豪爽,唉,這麼打法,還能堅持幾天?出去的幾路大軍連個信也沒有,不知遭了元昊如何暗算,叫人好生擔心!」梁豐苦笑答道。.. 苦守幾天,越來越是心寒,彈盡糧絕談不上,可家破人亡算是快了。忽然心中惱怒,把李達叫過來罵道:「讓你去勸她離開,卻去吃了一肚酒菜回來,這回倒好,要走也走不了!」此時李達也是滿身又髒又腥,愧疚道:「少爺,不是小的不盡力分說,是雪娘說你既然擔保延州無事,她也不用走了,如果有事,她更不想走。小的實在無法!」

    梁豐唉了一聲,無可奈何。劉平一聽,倒來了精神:「玉田,遮麼不是你在京裡那位紅顏知己相隨而來?」梁豐苦笑道:「士衡兄見笑,她非是家眷,要來,我也攔不住。只怕是白搭上這條性命。」

    「有情有意有擔當,雪裡梅的大名,我在京城也是早聞。只是從來囊中羞澀,未能一見,這回有機會,兄弟無論如何給我引見一下怎麼樣?呵呵,就算要死,咱也賞賞名花!」他性風流灑脫,又是生死相見的地方,說話再無顧忌。況且在大宋,名妓才士,歷來不相避諱,甚至妾室都是互相轉讓饋贈的禮品,所以就自然而然地提出來。

    「行啊沒問題,要是延州守住,我請她親自給大哥把盞慶功!」梁豐倒不是看輕女身份,而是他來自一個相對開放的時代,沒有這年頭的私人物品概念。當然。要是劉平好色輕薄。他也是會拔刀拚命的。不過諒他劉平不敢!

    兩人談談說說,開始還有來有往,慢慢地實在太疲倦,守在火堆旁沉沉睡去。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梁豐忽然聽到身邊好像有人嗡嗡議論的聲音「不好啦,安撫使范相公出城跑了!」很多人跟著在說。梁豐醒來,拚命揉著眼睛,大腦還遲鈍地沒反應過來。劉平也醒了。兩人相對而視,不知這聲音從何而來。之間城頭許多兵卒跑來跑去,一堆一堆紛紛議論,看起來軍心不穩。

    梁豐翻身爬起,叫來一個兵卒問道:「誰在傳播謠言?」

    「回副使大人,城下不知啥時候傳上來的,現在大家都這麼說。唉,大人休得瞞著小的們,敢問是否端的?」那兵卒看來也是信了,兒郎們拚死守城。主帥卻拔腿逃跑,聽了誰不心寒?

    梁豐心知不妙。定是城裡混進奸細造謠,三天前老范親自上城慰問,還是自己把他勸離的,現在已經回到行轅。看來是元昊久攻不下,又要使反間計了。他正要回頭和劉平商議,看看是不是把安撫使請出來露面安撫軍心,忽聽城下一聲炮響,飛石正打在城樓飛簷上,嘩啦又踏了半個簷角。

    天色微明,又來進攻了。

    話說這幾天元昊也很不舒服,自己算得上是精心準備了,可是對方仗著城堅炮利,雖然只有幾千守軍,卻愣是堅持了五六天寸土未失。尤其可恨是宋軍仗著猛火油的威力,發明了那個勞什火龍槍,將自己辛苦拆散了各部位零件,暗暗從小路運來的數十架沖車燒得殘缺不全,攻擊力大打折扣。他越打越是焦躁,後方一些消息傳來也很不利。現在最好的結果就是果斷拿下延州,佔據城中,那身後之地便盡在自己掌握。

    仗著人多,再次猛烈發起進攻,同時延州城裡那些一直潛伏伴作平民的奸細們,在約定好的日裡發起造謠,配合外面攻城。務必要使城裡軍民信心動搖,不戰而敗。

    大家都很疲倦了,梁豐和劉平不再像前幾天那樣反應強烈,兩人用力甩甩腦袋,讓自己在寒風中清醒一下,還抽空雙手叉腰用力扭了扭卡卡作響的關節,才各自提起一把砍得爛兮兮的大刀趴在城頭觀望。

    剛剛過去,劉平就正好撞見一個黑漆漆的腦袋扶著副梯探出垛口,條件反射的劉平想都不想伸手就是一刀。那廝慘叫著雙手伸出死死抱著刀柄,還不死心地想爬上來。劉平也是慷慨,咧嘴笑道:「要啊?要就拿去啊!」說完手一放,那敵軍雙手握刀倒栽下去,死得其所。劉平雙手拍了幾下,又彎腰去撿別的兵刃。反正這些破刀破槍城上多的是,送個幾百把他都不心疼。

    城上守軍越來越少,白刃戰越來越頻繁。劉平這邊殺得輕鬆,梁豐卻是險象環生,才挺搶刺死一個黨項禿,誰知後面又撲上來一個,因在梯上失了兵器,雙手空空跳到他背上,死死卡住他脖。梁豐體力嚴重透支,哪裡還甩得動敵人?用力掙扎,只覺呼吸越來越困難,啊啊連聲喊不出來。李達遠遠見了,急忙衝過來舉起大刀朝那人頭上招呼。誰知那廝眼睛餘光已經看見李達,忙中將身一扭,梁豐頓時被轉過臉來迎著李達的大刀。李達嚇得魂飛魄散,硬生生手裡用力,將大刀扯開,才沒傷了少爺。他急中生智,看那羌賊躲在少爺身後,乾脆用力朝梁豐一推。梁豐本就支持不住,仰頭倒去,把敵人壓在了地上。李達趕緊閃到一旁伸刀朝少爺身下猛戳,那敵人慘叫聲中才放了手。梁豐翻身用力爬起,摸著脖大口喘氣。

    天色漸漸亮了,城上捨生忘死的大戰,越來越多的黨項兵衝上來,居高臨下的優勢越來越弱。梁豐心中焦急萬分,抽空看著內城,下面昨日換班休息的兵卒們好像已經開始有些猶豫,尤其是廂軍退縮起來,有些甚至想衝出東城逃跑了,延州勢危,就算明知敵人放出東面缺口是鑽口袋,也總比立刻命喪當場強。

    城下敵人的梢炮攻擊更加猛烈,儘是七稍、五稍的巨石砸上。反觀自己這邊,因人馬疲乏無比,已經組織不起幾十人以上的力量開動重炮絞盤。只能發些單梢、三梢碎小石頭還擊。梁豐心裡越來越沉。

    忽然聽到內城下一片大嘩。忙不迭朝下又看去,只見一隊人擁著范雍緩緩登樓!

    范雍這幾日雖未親臨城頭,但已經憔悴了許多,幾宿不眠。今日卻身穿朝服,中單白布,方心曲領,外面卻罩了一件鎖甲,戴銅護心鏡。裡面還穿著軟甲。兩隻大袖卷扎齊肘,手扶寶劍登上城來。身後一個中軍,用竹竿高高挑起一面大旗,烈烈風中呼呼地展開,是一個大大的范字。

    走到台階拐彎處,范雍停下轉過身,面對著城下眾兵環視一眼,平靜無比道:「今日延州謠言,你們好生看看,老夫可有一根頭發出了延州城外?上陣退敵。我只和這延州城共存亡。哪個有種的,隨我上來!」說完轉身。家僕扶著他奮力登上城樓。城下一片安靜面面相覷,原來這老兒不但沒走,還親自上來守城了!那些士卒不再做聲議論,默默拾起兵刃,隨著范雍的背影上了城樓。許多原先搖擺不定的也面露慚色,跟著上來。

    「范相公上來啦,弟兄們,殺賊報國!「梁豐狂喊一聲。隨著那面繡著范字的大旗漸漸上升出現在城頭,宋兵士氣高漲,頓時將搶上來的黨項兵壓得死死的,眾人齊心合力,又把一批侵略者送下城去。

    范雍在城樓當中站定,吩咐把大旗升上旗桿,緩緩抽出腰間寶劍,大聲說道:「人在城在!城亡人亡!」他心情起伏,喘息良久,忽然感受到了一股從未有過的壯烈。

    主帥登臨,士氣大振,內城裡禁軍、廂軍還有劉平組織起來的民兵一擁而上,霎時間給城牆增添了許多生力,在各部指揮調度下,分赴各個城門,又同敵軍展開一場殊死搏鬥。

    梁豐這時再也顧不得憂心忡忡,只知道提刀砍殺,大呼痛快。

    但實力懸殊,又加上元昊下了死

    命攻城,下面漫山遍野的黨項大軍源源不斷衝上來,再不給宋軍任何喘息的機會。隆隆幾聲炮響,西城東北角終於被轟踏了一個缺口。塌陷下去的亂石給黨項軍提供了極好的台階,數千黨項軍順著碎石向城上爬來。

    梁豐見情勢危急,衝到缺口,彎腰抬起碎石就奮力向下猛砸。劉平見了,默契接手暫時指揮,調出數百軍士跟著梁豐堵上,大石、檑木、火油、弓箭齊齊向缺口外招呼,黨項兵死傷無數,卻扔亡命地向上衝。正激戰時,梁豐無意回頭一瞥,發現范雍竟也跟著扔石頭砸敵人,急道:「相公後撤,這裡有屬下抵住。」范雍氣喘吁吁,不肯地搖頭道:「嘿嘿,老夫今日才知,親手殺敵如此暢快!今生無憾矣!」手上不停,亢奮之極。

    又激戰了一兩個時辰,范雍和梁豐再也支撐不住,搖搖晃晃站都站不穩了,只好任由軍士扶著離開角落,暫時歇息。正喘息間,七八個黨項兵不知從何處乘隙衝了上來,一路砍殺,眼看就要來到范雍和梁豐跟前。

    李達這時從旁猛地竄出,揮起大狼牙骨朵就截住敵人,被圍在中心,混戰時已身中數刀,血流如注。梁豐見李達危急,咬牙掙扎著起來要去解救,忽然一隻手將他按住道:「大爺休動,等我們去。」還沒看清楚是誰,就見兩人從自己身後竄出,朝那七八個黨項兵衝去,一人居然手拿菜刀,另外一個提著跟大棍,也不講章法,劈頭亂砍亂打。

    梁豐定睛一看,提刀的居然是德勝樓的廚老宋,另一個背影熟悉,卻不知是誰。他心中大駭,趕緊回頭尋找,只見身後也是人來人往,拚殺不已。他心急如焚,瞪大眼睛四處打探著。

    目光越過人堆,終於看見一個布衣荊釵卻秀麗難掩的俏生生面孔。也正銀牙緊咬,面色漲紅,在一群德勝樓夥計的陪伴下,領著綴兒、錦兒等一路艱難地朝自己靠攏。

    梁豐喉頭哽咽,嘶聲大叫道:「我在這裡!」說完不知哪裡又生出一股氣力,順手摸起一根骨朵撐起,奮力朝伊人衝去。那個拿棍的夥計聽到梁豐大喊,回頭一看,趕緊也衝回來。扔下棍棒。撿起大刀跟著衝到雪裡梅近處。終於在眾人拚死砍殺之下,圍住雪裡梅等人的幾個黨項兵被盡數殺死。

    「你瘋了?這時候上來做什麼!」梁豐心痛責怪道。

    「你才瘋了,上來麼好歹能死在一起,在家等著還不是個死?」雪裡梅盈盈笑道,全無悲慼之色,還吐了吐舌頭。梁豐無奈,伸手攬住她的纖腰,深情無限看著這個女。間關萬里如影相隨,卻無半點怨言,此刻身臨險境卻神色自若,比自己還鎮定。一時間心神恍惚,身邊的震天殺聲仿似都消失不見,只有眼前伊人。

    雪裡梅也同樣深情款款凝視郎君,妙目含笑,充滿了堅定。

    他二人旁若無人地對視著,梁豐忽然大腿劇痛,腳下無力向前跌倒。原來被身後一支冷箭射中大腿。雪裡梅驚呼一聲。趕緊用力扶住,正要喊叫。只聽弓弦響起,幾支箭又亂射過來。這時李達已經夥同眾人結果了那幾個黨項兵,正好衝過來,堪堪趕到,不及細想縱身飛出撲出將梁豐和雪裡梅壓倒在地,背上風聲響處,幾支箭擦著李達的身穿過。

    梁豐掙扎扶起,對李達大聲道:「保護雪娘。」自己咬牙霍然拔出箭枝,也不包紮,提刀又朝垛口衝去。他心裡幸福無比,有紅顏知己相伴,有生死弟兄相隨,就算立時戰死在此,也不枉來大宋走這一遭!

    梁豐大聲呼喊,帶著眾人復又衝向剛才塌陷的角落,繼續與敵軍奮力周旋。范雍在一旁看見,他畢竟是文士,年紀又大了些,沒了力氣繼續拚命,大聲對家人道:「架起戰鼓,壯威!」

    城上宋兵忘我死戰時,忽然聽到「咚咚咚咚」一陣沉穩有力的擊鼓聲,有些循聲看去,只見陝西安撫使范雍滿臉是血,然紅了須袍,眼睜雙眼,高舉鼓槌,一下一下猛力敲打著戰鼓。霎時間忽然風聲大作,天上雪花又大片大片落下,呼嘯聲中,宋軍人人心裡充滿了悲壯之意。不知是否心靈相通,眼看城樓就要失守,眾人不約而同放聲吼叫起來。

    這悲壯的聲音穿破雲霄,傳遍了延州城裡城外,百姓們聽到北風送來的震天吼聲,扶老攜幼衝到街頭,遙望西門,許多人流下淚來。不知是誰大吼一聲:「大家衝上去殺賊啊!」一時萬眾響應,紛紛跑回家裡取出棍棒和家用的刀具,一擁而上,就如卷地的西北風一樣,形成洶湧之勢,參加到保衛延州的戰鬥裡。

    這時城樓已剩下不到千人的禁軍了,卻再也無人退縮,大家知道,今日一戰有死而已,撐到此時,也再沒人貪生怕死,眼看城上黨項兵越來越多,有的甚至來不及拿起武器,乾脆空手肉搏,哪怕被砍得血肉模糊,也沒放棄抵抗。

    雪裡梅被李達掩護著,剛才拿著根殺敵那人正是德勝樓的懶羊羊,他這時手提大刀,寸步不離守著東家,一見有敵人挨邊,馬上像瘋了一樣撲過去亂砍。幾次抵住了敵人的襲擊,雪裡梅除了臉上濺了些血跡,並未受傷。

    雪裡梅此時正面帶微笑,癡癡望著遠處郎君殺敵的背影。心道:「真好,今日與他一同死在這城樓之上,不枉此生!」

    這一笑正好被抽身回頭的懶羊羊望見,他明知大娘不是在看自己,卻心中歡喜,能保護自己心愛之人,是他最大的心願!心裡暖烘烘的,手上更加用力拚殺,與李達一前一後把雪裡梅守在當中。忽然懶羊羊背上一痛,被敵人砍了一刀。猝不及防忍不住便大聲喊出,雪裡梅心裡一緊,凝神看到是他,忍不住道:「藍陽小心!」正說話間,又被一個敵人一刀砍在腿上,踉蹌不穩,單膝跪在地下。聽到雪裡梅關切自己,又奮起力氣站起來,朝對手呼呼猛砍,口中發出瘋狂一樣的吼聲。

    雪裡梅此時不及遠看梁豐,情急之下,拔出藏在懷裡隨時準備自盡的剪刀,噗地伸出,正戳在一個背對自己襲擊懶羊羊的敵人身上。那人劇痛之下,慘叫回身就是一刀劈來,雪裡梅嚇得呆了,忘了閃躲。懶羊羊奮起全力跳起,將那人壓在地上,那人揮刀在懶羊羊身上一陣猛戳,懶羊羊口吐鮮血卻死死不鬆手。他感到全身力氣如同抽絲一般漸漸消失,知道已經不行,忽然咧嘴大笑,張開鮮血滿口的嘴,一排森森白牙朝那人喉頭咬去,只聽卡嚓一聲,那人喉頭已被他咬斷,吼吼發聲,卻吸不進半點空氣。

    雪裡梅苦出身來,俯身上去,要幫他按住身上的傷口,可是全身都是窟窿,如何按得住?大片的血不住地冒出,雪裡梅大急哭道:「藍陽,你堅持住啊!」

    懶羊羊此時已經意識朦朧,聽到大娘的喊聲,勉力睜開眼睛,見雪裡梅哭泣撫在自己身旁,心中甜蜜,忘了疼痛。好半天才掙扎著張開口有氣無力咧嘴笑道:「大娘,你,你為我哭麼?」

    雪裡梅淚如雨下,嗯嗯點頭說不出話。

    「大娘,我,我歡喜得緊!」說完目光散亂,口裡發出呵呵的聲音,漸漸沒了聲息。

    此時城下忽然號角嗚嗚響起,城上范雍肩膀中箭,梁豐、劉平俱都受傷,所有宋軍聽到號角,知道是敵人發起最後的攻擊了。

    雪裡梅擦乾眼淚,輕輕抹下懶羊羊的雙眼,站起身來朝梁豐走去。

    所有宋兵、百姓,緊握手裡兵刃,怒目望著城下。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忘情痞子

LV:8 領主

追蹤
  • 21

    主題

  • 34398

    回文

  • 7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