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陽光大宋 作者:塵昏白扇(已完成)

忘情痞子 2013-5-20 15:16:4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89 202326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3-8-4 09:32
第五卷 打仗不要跑 390、焦用
               
    (今天臨時被出差,險些斷送了俺的全勤,嗚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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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兵踩得延州城外大地震動,慢慢推進,弓箭、弩手在前,步兵居中、騎兵壓陣,吱吱嘎嘎的木輪轉動,機械分散軍中,整個隊伍整肅有序,如同一塊黑色的地毯,霎時間卷地而來,讓城外盡成黑色。

    有道是麻繩專從細處斷,數萬大軍一擁而上,分成數路,其中人數最多的一路就是朝著被轟塌的東北角衝鋒。城上緊張萬分,所有百姓、廂軍都變成了主力,用人肉盾牌在前面抵擋元昊的大軍攻擊。

    箭羽如梭,飛矢如蝗,殺聲震天。延州城人人都知道,這回要是頂不住,全城俱都免不了屠城之災,因此用盡所有辦法要殺退敵軍。情急之中,劉平指揮將猛火油傾瀉而下,淋在已經搭建好的壕溝鋪板浮橋上面,無數火把扔下,火光衝天,將城下党項軍生生隔在兩邊。雖然依舊受到下面弓箭的壓制,但壓力小了許多,暫時能收拾搶上城頭的党項軍。

    頑強抵抗了大約一兩個時辰,梁豐幾乎覺得已經看不到任何希望。「報!副使,北門有人馬殺來。好像是我大宋軍隊!」一個都頭忽然出現在梁豐面前喊道。

    梁豐驚喜萬分。急忙跟在都頭身後瘋狂向北門跑去。只見攻打北門的党項大軍後面急急衝來一隊人馬。裹挾著漫天風雪,翻滾而至。這時劉平也領著范雍來到北門,范雍眼花,問一句:「援軍來了?」

    「嗯,好像是,看不真切。」梁豐答道。卻不回頭,只顧集中眼力觀看,那對人馬越來越近。終於靠近了城樓。最先進入梁豐眼簾的是一個熟悉的身影,禁不住大聲叫道:「是韓稚圭!」范雍大喜,放下心來。

    梁豐才高興得不到半刻,心又沉了下去。韓琦帶來這股人馬極少,目測仿似不足千人,這會兒三面重圍,區區千人,能有何用?

    韓琦和焦用二人領著兩營人馬晝夜兼程奔馳到延州附近,敵情未明,不能再繼續前行。放出斥候哨探。回來卻說差點被東面羌賊斥候發現,看來正面定是大軍。須去不得。

    韓琦臨戰經驗不足,雙眼朝焦用看去詢問意見。焦用雖粗魯,卻並不莽撞,沉吟半晌,決定改道北行,繞過大軍,從子午嶺穿插,看看能不能從側面進城支援。他對西北道路極為熟悉,在群山溝壑之中率兵左上山脊,避開大道,沿著高處行進。

    順著子午嶺悄悄行進,待挨近延州時,又派出去的斥候來報城下大軍不下十萬之重。此時三面環敵,只有東門一處放空。韓琦一聽大喜道:「那好,咱們就繞過山去,從東門進城,支援守軍。」

    焦用搖頭道:「書記,這是布袋陣法,若我等從東門進去,城裡事畢開門迎接,那時兩廂伏兵盡出,延州必將一攻而破。」

    「那怎麼辦?」韓琦焦急起來。

    「從南面衝下,先把正面之敵擋住再說。」焦用果斷道。

    「啊?咱們區區千人,如何擋得住正面之敵?」韓琦驚道。

    「擋是擋不住,可是何必要擋呢?末將預備正面衝殺,趁敵軍措手不及,直取中軍,若能賺取主帥首級,敵軍自退。若不能,也好給延州爭取些喘息時間。」焦用淡淡說道。

    韓琦心中一陣冰涼,這廝難道是瘋了不成?可是自己和他並肩而至,貪生怕死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來,心裡急促,想著怎麼措辭。

    焦用看他一眼,忽然笑道:「書記放心,等會搶到城下,咱們自然叫城上放下繩索,護著書記上去。只要你眼疾身快,躲得過敵人的盲箭。一人上去,想也不難。」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韓琦忙辯解道。

    「不成,書記是上司,無論如何,末將須得護住你的周全,另外,末將待會兒有幾句話,還請書記帶上城去。至關緊要,望勿推辭!」

    韓琦心中矛盾不已,自己的確有些怕死,但要放棄這些跟隨自己疾馳而來,毫無怨言的將士們獨自逃生,也無論如何做不出來。當下汗水津津而下,不知如何回答。

    「就是這樣了,書記不要囉嗦。且看兄弟們殺退狗賊,立下功勞!」焦用大笑道,忽然手一揮,手下幾個騎兵上前將韓琦團團圍住,裹挾著他疾馳而下。

    北門敵軍攻戰正酣,猝不及防被身後一路宋軍殺下,雖然党項這邊數倍於敵軍,匆忙之中卻被沖了個七零八落。焦用隊伍分開敵人,直至北門城下。

    梁豐一看大喜,放聲疾呼道:「老焦,你等一等,我放下吊橋接你進來!」范雍也在一旁焦急萬分等待。

    卻聽焦用大叫道:「副使萬萬不可,賊軍勢重,我等抵敵不住,只需放下繩索把韓書記救上去,焦某另有主張。」

    梁豐哪裡肯依,堅持要放吊橋,卻在這說話之間,勢頭已經逆轉,敵軍已經整頓隊伍將焦用千餘人團團圍在中心。焦用大急道:「副使,再不聽末將言語,咱們便盡數死在城下了,快快放下繩索罷!」

    梁豐無奈,只好救得一個算一個,點頭道:「那好,讓稚圭先上來,你們瞅準時機我來接應!」焦用不再多言,點點頭指揮隊伍四面抵擋漸漸靠近城牆,韓琦猶豫不已。只是搖頭不肯過去。焦用大怒。一把扯過韓琦衣衫吼道:「你要眾兄弟寸功未建就陪你葬身城下不成?」說吧又在他耳邊低語幾句。直起身子咧嘴大笑,此時城頭繩索已經放下,焦用不容分說,親自將韓琦捆得結結實實,大手一揮,城上收緊,漸漸將韓琦越提越高。

    韓琦再也忍不住,兩行熱淚撲簌而下。

    這時党項軍亂箭齊發朝韓琦射去。韓琦揮刀不住抵擋,腿上還是中了兩箭,痛不可當。心道罷了,還是要死在這延州城下。哪知心中絕望,身上一緊,幾雙手已經拉扯著他身子,翻上牆頭。

    焦用見韓琦終於無恙,欣慰一笑,大聲道:「還請副使箭弩支援引開敵軍,看我塞門勇士取下羌賊首領首級。前來領功!」說完大手一揮,帶領眾兵殺向西門而去。

    焦用帶來的這些士兵悍勇異常。反正是來拚命的,怎麼殺不是殺?攏做一團翻翻滾滾衝出,劉平過去扯住梁豐道:「玉田,趕緊掩護。」

    「好,傳令,梢炮、強弩,對準外圍投射,幫他們吸引敵軍。」梁豐下令道。劉平也不囉嗦,回頭就去組織僅剩的砲兵和弩手,又臨時拉來許多百姓,充作絞盤拉動之用。

    這邊焦用苦戰,千餘人現在已經損失了一兩百,卻膽氣越壯,乘著城上石炮強弩盡朝正面招呼,吸引得党項軍朝中間靠攏,卻帶領人馬,繞開敵軍陣勢,沿著邊路接近党項後方。

    此時風雪極大,党項軍前後不能互相看見,除了邊路軍隊,竟未發現焦用千人殺向後方。

    梁豐也來了精神,沒想到居然出現這樣的奇蹟,也趕緊組織人手,向城下猛力施壓,雖然局勢反而緊張了許多,但畢竟有了希望。

    元昊在後方卻還暫時不知道情形變化,穩坐中軍,與野利仁榮笑看大功告成。忽然間呼呼的寒風聲中,天上竟然有噼噼啪啪和風鈴的聲音。元昊忍不住仰頭看去,只見上百隻信鴿從西而來,在填上盤旋一晌,各自飛入陣中。

    元昊心中驚疑,這是軍中傳信示警的信鴿,忽然飛來,必定有變。果不其然,衛戍軍跑來報告,西北側四十里處山川口發現大部宋軍出現,總數該不下五萬。元昊沉吟,難道是王德用和石元孫的兵馬突圍,繞道過來救援?但心想區區五萬兵馬,還不在党項話下,當即傳令,後軍做前軍,分派三萬兵馬出去,分作三道防線,扼守要害拒敵,一俟有變,加緊來報。

    命令傳出,他怕夜長夢多,又催動大軍加緊攻城。

    這時攻城正緊,雖然城上依舊箭弩掩護焦用部隊,但梁豐在城頭看得遠,他發現元昊大軍竟然有分兵後退之勢。雖然不知道是什麼道理,但想來肯定有變。當即奔馳城樓大聲呼喊羌賊欲退,大家奮力殺敵啊!

    而焦用的人馬卻漸漸淹沒在風雪中,已經看不到了。

    此時焦用吼聲不斷,凡是欺近身邊的敵軍,被他大刀揮處,無不殞命,威風凜凜。見他如此神勇,兩旁党項軍盡數閃躲,莫攖其鋒。

    殺伐聲中,焦用卻毫不在乎,抽空朝身邊一個屬下大笑問道:「小三子,咱們今天拚命,你怕不怕?」

    「跟著都頭殺敵,咱不怕!」他是焦用當都頭時的舊部。一直以都頭相稱,雖然明知今日凶多吉少,但大陣仗見得慣了,也早沒把這條性命放在心上。

    「好,好漢子,咱們就直衝中軍,將他們主帥的腦袋割下來吃酒!」爽朗的笑聲中,焦用順手揮刀,又砍了迎面衝來的一個禿子首級。

    「大哥好刀法!」後面有人大笑誇道,又問:「大哥,方才你跟那韓書記說了些甚?如此要緊麼?」

    「嘿,小心後面!」焦用提醒一句,待那兄弟躲過後面襲擊,捅翻了敵人。眾人一面縱馬疾馳,焦用兀自記得剛才的話題,大聲道:「那日在延州大營,你們可知,韓書記說過什麼話來?」

    「不知道,都頭教我!」他們不在現場,沒人傳過這等丟人的事。

    「那日我犯了軍令,范相公要斬我,狄都頭和劉指揮替我求情,說焦用大好男兒。請饒一命。韓書記卻道:東華門外狀元唱名及第者才是大好男兒。焦用算得什麼好男兒?」

    眾人疾馳中。挨得近的,聽到了怒不可遏,大聲道:「都頭,這廝如此辱你,方才就不該救了他性命,讓他陪著我等前去廝殺!」

    「他是文官,咱這大宋江山,須得有人來坐。我只不服氣便了。一刀一槍掙出來的功名,怎地就比他們幾篇文章差了半分?弟兄們,今日哥哥我放他回去,就是要他傳話,看我老焦還有咱們這些兄弟,到底算不算大宋的好男兒。你們說,算不算?」

    「算!」眾兒郎齊聲吼道。

    「那好,咱們殺!」焦用提馬揮刀,大叫著朝前衝去。

    只是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任何人的神勇都無法挽救被消滅的命運。兩營人馬越來越少,初初還有七八百人。帶衝到後路邊上,連三四百都不到了。時間越久,消滅的速度越快。他們無論如何努力廝殺,一人殺退,便有四五人重新圍上,沒一個士兵手裡的大刀越來越沉,揮動越來越慢。有些將士連槍都握不緊了,筋疲力盡之後,只有眼睜睜看著像鬼一樣的羌賊明晃晃的彎刀迎面劈來,無力躲避。

    韓琦在城頭包紮完畢,趴在城垛盡力遠眺,卻一片白茫茫什麼都看不到,想像著焦用領著一隊將士,將要成片成片地倒在陣前,禁不住熱淚盈眶。

    梁豐看到這一幕,既心酸,又無可奈何。雖然韓琦屢屢對他表現出忌憚和敵意,但他從未想過記恨韓琦,反倒心中一直把他當作自己一個不懂事的小兄弟般對待。今天把他就上城頭,卻看到他一反常態,知道必定是為了焦用的事,今天一戰,也許就人鬼殊途,也不禁含淚。卻硬生生忍住不去相問,免他更加難過。

    日已過午,天色轉暗,天上彤云越來越厚,起先紛紛揚揚撒下的雪花逐漸變大,成了雪片似的飛揚下來。再過一會兒,遠處已經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幕遮住,只在大雪紛飛中,隱隱看到無數的身影不住滾動,時而一股紅色煙霧噴出,必定有是一個生命在這世間消失。

    焦用慢慢覺得力氣不夠了,手裡的刀越來越沉,他從沒指望今天能活著離開,在他心裡,覺得今日若能命喪於此,正是自己的心願。努力睜大眼睛,尋找中軍大纛。他忽然想起不久之前,在塞門關外,自己的好兄弟狄青單人匹馬揮動雙鐧朝敵營衝去,翻手之間,取了主帥的性命,立下赫赫大功。

    那一天,自己也手提大刀緊緊跟在後面,親眼見到那壯闊的一幕。

    「今日終於有此機會,和狄兄弟一般,博個萬世功名,方不負了我一生心願!」

    他心唸到處,忽然振奮精神,大喊一聲,順手扯過身邊一位弟兄手裡的鐵槍,雙腿一夾,胯下戰馬率先調頭,不再延邊廝殺,而是折向敵軍中央殺去。身後眾兄弟知道決戰到了,嘶聲大喊:「哥哥,等等兄弟們!」跟著衝進敵陣。

    焦用左手鐵槍,右手大刀,紅著雙眼冒雪前衝,一股氣勢如天神一般,左刺右砍,霎時竟有不下十餘人命喪於手。

    他身後的眾兄弟跟著大力衝鋒,數百人在萬馬軍中迎頭死戰,更顯得氣勢如虹,不下於千軍萬馬。

    正看到焦用身陷敵陣萬分危急之時,忽然發現敵軍陣腳居然全部向後移動,同時鳴金之聲傳來。不由一愣,再回頭時,只見城頭党項兵聽到號令,已不再攻城,紛紛向城下撤離。

    焦用又是驚訝,又是懷疑,大雪瀰漫,完全看不出遠處動向如何,只看到眼前的大軍如潮水般退去。他不及多想,大喜之下猛催戰馬一路狂奔。

    「快了,快了!」焦用已經看見元昊的儀仗影子,面前的敵人雖然阻擋,卻敵不過如此神威。後面弟兄已經追上跟著衝殺,在這退卻的大潮中,竟然形成一個小小的浪花,順流奔去。

    元昊儀仗此時正緩緩掉頭後撤,忽然聽到一聲驚呼,元昊回頭看去,只見一隊宋軍策馬狂追而來,到底是何時衝進陣營卻沒人知道。他用兵如神,此時看著如同從天而降的敵人,竟也呆住。

    兩旁衛戍軍急忙下馬,橫刀擺成一排直線,將元昊擋在身後。

    元昊自知安全,心中大奇,下令道:「活捉賊首!」

    然而話已不及,焦用等人衝到元昊二三十步處,心中狂跳,忽然一個馬失前蹄,翻滾下來。原來自己的坐騎被敵人揮刀砍中。

    他就地一個翻滾爬起,兀自不停,邁步猛衝,面前圍上敵人,手持刀槍朝他重來。焦用大喊一聲,一手擋住刀槍,一手揮刀橫掃,又前行幾步,忽然背後噗嗞一下,肩上中了一槍。焦用足不停步反而向前猛撲,又沖得幾步,迎面又是一桿槍頭戳中自己小腹。一陣劇痛使他彎下腰去,伸手撥開槍頭,朝對方狠劈一刀,對手應聲而倒。

    噗噗噗噗數聲響處,元昊的衛戍對一排箭羽齊齊射進焦用身上,他前衝力大,竟未到底,而是蹬蹬後腿兩步隨即站穩,內臟已經出血湧到口中。只有幾步之遙了,焦用拼著一股信念,又前衝了幾步,第二排弓箭射出,全身如同刺蝟一般。

    後面兄弟看了,肝膽欲裂,大哭沖上,要救都頭,卻已被党項兵隔離開去,一陣沒有懸念的屠殺。

    焦用身邊方圓十丈空無一人,所有党項軍都圍在他身旁,拔刀相向,彷彿這個渾身是箭的血人還能反抗一般。

    焦用滿臉遺憾看著元昊大纛,仰後倒下。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3-8-4 0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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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圍困數日,党項大軍奇蹟般地如潮水退卻,城樓上諸人看得目瞪口呆,一輩子沒遇到過這麼搞得事,連個招呼都不打嗎?

    「玉田,敵人退了,要不要領兵出去追殺一番?」劉平連著幾天被憋出火來,恨不得也衝出去嘗嘗欺負人的滋味。還是范雍穩重,忙道:「不可,謹防有詐!」

    梁豐綜合了兩位的意見,派出一個百人小隊從北門出去,遠遠跟在敵軍後面,一是去看個端的,二是接應焦用帶領的援軍。三人一直說話,渾忘了還有韓琦坐在後面的死人堆裡。梁豐想到他,趕緊回頭尋找,只見他面色煞白。沉默不語。心道他腿上中了兩箭。想必疼痛得厲害。也不打擾。

    喧鬧了幾天幾夜的延州城終於安靜下來,此時才發現,城上一片呻吟哭泣之聲,硝煙瀰漫,夾著雪花,處處斷壁頹垣,破敗不堪。敵軍退去,漸漸有人放聲大哭起來。這悲涼的情緒感染了全城,將士們痛哭著戰友,父母痛哭著兒子,小孩子痛哭著爹娘。

    梁豐渾身一陣顫抖,再也支撐不住,一跤坐到冰涼的地上。一個溫暖柔軟的身體過來把他扶住,梁豐倚靠著回頭看去,雪裡梅一雙妙目正含情看著自己。她的臉上也被煙火熏得又黑又花,卻自始自終鎮定自若,沒半分擾了梁豐心神。

    這時二人相對一笑。依偎著仰頭面對漫天大雪,毫無寒意。

    過了一會兒。只聽下面馬蹄得得,正是剛才派出去的百人隊回來,大聲叫門。吱吱嘎嘎中,延州終於放下禁閉了六天的大門,將人馬放進成來。帶隊的小校上樓來稟告:「報相公、副使,敵軍盡去,原因不明,小的們前去接應剛才援軍,只有三四十人生還,俱都接來啦!」

    「啊」地一聲,梁豐聽到一個撕心裂肺的慘叫。趕忙回過頭去,韓琦正強撐著身子顫抖站起,雙目驚恐地問道:「焦都頭呢?」那小校黯然道:「我們也問了,也找了,沒尋到焦都頭的遺體。」

    韓琦嘴唇顫抖,終於又慢慢坐下,將頭埋在膝蓋裡,只見他肩膀不住地聳動,悶著嗓子,嗚嗚地哭出聲來。起初還非常壓抑克制,後來實在忍不住,變成了嘶聲裂肺。

    梁豐等都不好勸,長嘆一聲,各人想著心事。

    敵軍雖退,情勢不明。劉平和梁豐商議過後,取得范雍同意,一面安排人手收拾戰場,一面調整隊伍,將剩餘的兵卒分派各城門,依舊謹慎把守,嚴防敵軍捲土重來。又招募城中匠戶,趕緊修復被轟塌了的城牆。

    到了晚間,終於傳來第一個令人放心的消息,王德用、石元孫已經兵合一處,從三川口回到延州。范雍本已回行轅暫時歇息,聽說之下,重上城頭,翹首盼望。

    雄壯的行軍腳步聲終於踏入城中,顧不上連日勞累休息,安撫使行轅立刻召開軍事會議,討論這幾日發生的事。

    王德用、石元孫俱都疲憊不堪,但在短短休整之後,重新又抖擻精神起來,談及當日出城援軍,才說起是接二連三中了元昊的詭計,陳家峪先是石元孫被困,幾番廝殺派出信使回來告急,又讓王德用第二次深陷包圍。

    兩路大軍在陳家峪谷口,近在咫尺,卻被党項分割包圍,幸得石元孫和王德用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將,臨危不亂,指揮得當,雖然一時間接應不到,但各自穩住陣腳,與敵軍周旋,沒出什麼大岔子。後來王德用尋個破綻,分兵五路猛衝敵陣,終於打破重圍,反而變成了與石元孫前後夾擊圍困石部的敵軍。這才將情勢一點點扭轉過來,到了前晚兩人才得以會師。

    但接下來的情況不妙之極,要返身直接從陳家峪殺回延州,對方佔著峪口有利地形拚死堵截,消耗太大,只好繼續北上找李士彬。誰知去到金明砦才知道,李士彬中了敵人驕兵之計,輕率大軍出砦追殺敵人,卻被伏軍殺得灰頭土臉大敗而歸,兩萬人馬損失得只剩八千,只好禁閉砦門不敢出戰。一問之下,哪裡寫過什麼求援急信,果然是一場騙局。

    王、石休整一夜,商量過後,知道延州必定勢危,趕緊派出人去聯繫保安軍,才知道保安軍也被圍困,幸得陳平原疾馳援手,倒也守得堅如磐石。卻越發讓王德用急火攻心,如此用兵,所謀者大,延州一失,眾軍便成了無根的飄蓬,身陷死地了。情急之下,與石元孫定計,自己領著兩隊剩餘兵馬,詐稱五萬,從三川口繞近延州,而石元孫則借了金明砦和保安軍共三萬人馬緩緩從原路返回,詐稱援軍五萬,以兩路夾攻之勢向延州挺進。

    這一回党項的一個佈置幫了他們的大忙。元昊用兵狡詐,一路安排各種信號機關,王德用從三川口出來,行至一處路邊,發現前方有許多方方正正的鐵匣子。裡面咕咕有聲。打開一個看了。居然是信鴿在裡面。王德用略一思忖。馬上明白了元昊的佈置,當即下令收齊所有鐵匣,一二三全部放出,頓時漫天的鴿子全都朝著延州方向飛去。這倒省了許多口舌佈置,元昊知道敵人大軍來援,要麼趕緊退兵,要麼加緊攻打城池,他選了第二條。

    誰知打著打著。忽然同時又接到陳家峪伏軍報告,說宋軍又糾結力量準備殺回。元昊覺得不對勁了,上次人家在那裡遭了埋伏,這次居然原路返回,定然有備而來,不可硬拚。又恰逢焦用像地裡鬼一樣鑽出來拚命,他知事不可為,當機立斷吩咐撤軍,竟從大道之上原途返回老虎溝,從容而去。

    王德用和石元孫本是疑兵。哪裡敢追?一見對方讓出大路來,急忙會合。進了延州城。

    范雍目瞪口呆聽了王德用的講述,不住搖頭嘆氣道:「詭道,果然詭道也!唉,紙上談兵,終究誤事!」

    王德用說完自己的經過,忽然眼睛一瞪,朝著梁豐和劉平二人問道:「延州何人指揮把守的?」

    梁豐和劉平滿以為督帥是要表揚請功,急忙互相謙虛,還是劉平堅持道梁副使激戰六天五夜,功勞甚大!

    王德用一排桌子怒道:「七千守軍,滿城百姓,加上廂軍,才守得這幾日便險些破城麼?玉田,當日城中剩下多少營指揮使,多少都頭,多少後勤供給?」

    梁豐被吼得愣住,期期艾艾回答剩下指揮使十五六人,都頭數十人,後勤不計其數。王德用沉痛嘆道:「延州地險城固,不用你統一指揮,只需授與兵權,四面分守,莫說偌大風雪攻城不易,便是天氣晴和,視野開闊,對方十萬人馬想要入城,沒有月餘之功,也難拿下。也是我等大意,沒想到延州如此危急,要是再晚來一日,這西北大地,豈非拱手讓人麼?」

    梁豐愕然無言以對,感情自己拚死拚活這幾天吃盡了苦頭,原來還打錯仗了?但想想督帥說得有理,自從保衛戰開始,哪一條命令不是自己親口下的?哪一路人馬不是自己親自安排?操,在大宋混這麼多年,鱷魚變壁虎,越活越抽抽了。還虧得自己當過人力資源主任呢,都忘了分級考核監督執行了麼?

    越想越難受,老臉紅一陣白一陣的。

    還是石元孫說話安慰道:「督帥也不必苛責玉田了,他大勢、見識俱都不錯的。只是這戰陣歷練少了許多,元昊用兵又深不可測,咱們不也遭了他的道麼?依我看,這就算不錯了,他同劉士衡兩個文官,能撐到此時,固然有范相公坐鎮之威,卻也比那許多有謀無斷的強了不知多少倍。再苛求,呵呵,倒顯得咱們找台階下似的。」

    石元孫最後一句話把王德用逗笑了,想想也是,點頭道:「這樣開來,還是我錯了,錯怪了玉田,莫放在心上!」

    梁豐趕緊低頭連說不敢。這時眾人看韓琦都不說話,石元孫便問他這幾日是怎麼回來的。韓琦簡單說了一番,當說到焦用護著自己從子午嶺殺回延州,不進城門反倒衝殺敵人中軍時,雙目悔恨流淚,兩手緊握,指甲將手掌竟掐出血來。

    王德用聽說焦用不知所蹤,心中也是一痛,怒聲傳令打掃戰場的部隊,挖地三尺也要把王指揮的屍體找出來。

    眾人又說了一番,俱都散去休息。梁豐心中卻記掛著幾個好兄弟,急忙跑去探望,聽說狄青等俱都負傷,趕緊去看。來到屋子外面,卻聽裡面談笑風生,不及敲門,抬腳哐噹一聲踹開大門,只見王英手足纏著繃帶,身旁放著拄拐,楊文廣和狄青俱都趴在床上,蓋著被子。一見梁豐進來,三人大喜,狄青叫一聲哥哥,正要掙扎爬起,卻哎喲一聲重重撲下,梁豐趕緊上去穩住。

    弟兄們劫後重逢,四人慢慢挨攏,都顧不得人人身上有傷,緊緊地摟在一處。

    細細互相打量,梁豐受傷最輕,不過手上腿上中了幾箭而已,卻沒傷到筋骨。王英左手骨折、大腿中槍,楊文廣鎖骨中箭,幾乎送命。狄青背上挨了三刀,有一槍刺入腰間,幾乎對穿而過。

    回思這幾日經歷的險境。誰也不比誰輕鬆。然而終於性命無恙。又都是些好漢,沒了小兒女態,盡都高談闊論起來,各自述說自己的故事。說著說著,梁豐說道了焦用。

    狄青和焦用感情最深,忙問焦大哥如何。梁豐正覺矢口說出,怕他傷心,不知如何措辭。外面一瘸一拐推門進來一人,正是韓琦。他一進來,氣氛便冷了許多,三人都不太待見他。只有狄青謹小慎微慣了,依舊面前撐起半邊身子問韓書記好。

    韓琦扶住狄青,沉默良久,忽然掉下淚來,說道:「漢臣,過去種種,是我錯了!我給你們賠情!」說完團團一揖。三人都面面相覷。不知他為了什麼。

    還是梁豐長嘆一聲,把焦用下落不明的經過說了。狄青愣了半晌。終於失聲痛哭。

    韓琦在一旁沉默著,忽然顫聲開口道:「焦都頭臨行,有話對我講過。」眾人轉頭看著他,等待下文。「他言道,他言道,韓書記,老焦今日救你,因你是文官,將來要做大事,盼你經過此戰,知道俺將士們的辛苦。還有就是請你看看,俺們雖是老粗,卻算不算大宋的好男兒?」

    韓琦一字不差複述著焦用的話,淚水再也止不住地湧出來。

    梁豐也是第一次聽到這番言語,四人俱都泣不成聲。

    韓琦說完,轉身朝外面走去,到門口忽然回頭道:「漢臣,韓琦慚愧,你們都是大宋的好男兒!」說完瘸著腿快步奔出,身影淹沒在黑暗之中。

    兩天之後,消息傳來,元昊大軍終於盡數撤回平夏境內,此一戰,宋兵折損兵馬四萬於人,大將李士彬負傷大敗。而党項軍雖進攻不逞,卻擄掠宋境物資不計其數,只傷亡不到兩萬。就戰果看來,還是宋軍敗了。幸好是抵住了大軍的攻擊,保住了延州不失,寸土無恙。

    范雍雖不懂兵法,失算於元昊,但好歹光明磊落,上表自陳過錯,大讚王德用等一眾邊關將士奮勇殺敵,終於沒有鑄成大恨。

    原先準備與党項的和談報喜成了泡影,終於讓朝廷年關之際,受了許多驚嚇。

    大軍整頓,梁豐養傷,左右無事,便去到了雪裡梅的德勝樓裡。只是物是人非,前幾日那個好端端還慇勤迎接自己,團團圓臉的小夥計藍陽已經不見了,換了一個小廝陪著自己去到後院。

    雪裡梅重掃云鬢,淡畫娥眉,兩人同生共死在這圍城之中走了一遭,情誼已經不必說起。悄無聲息的相擁而立,沒有眼淚,只有歡喜無限。

    過了良久,梁豐還是覺得應該有些感激感動的話要對她說,正要開口,卻見她直起身子,輕輕替自己除著衣裳。雖說室內溫暖如春,梁豐還是有些轉不過腦子來,問道:「做什麼?」

    「做什麼?呵呵,你不會是連那事也忘了吧?」雪裡梅笑道。

    「呃,這個大白天的。」雪裡梅還沒怎樣,他倒有些難為情起來。

    誰知雪裡梅也不看他,只顧著低頭給他脫衣服,一邊還很認真說道:「我打聽過了,男人受了驚嚇,沒準會把那話兒嚇得縮回肚子裡。這幾天都擔心這個呢,趕緊給我看看,若是果真如此,我也好另選依靠,可別耽誤了我的青春!」

    梁豐被她說得哭笑不得:「還有這事?好吧,那你看吧,要真那樣,俺也不攔你。」

    「廢話,你攔得住麼?」雪裡梅白了他一眼,嬌媚無比地笑著,一隻手摟著他脖子,一隻手伸下去摸索道:「還好啦,不算太失禮。」輕輕揉弄,梁豐幾天來的火氣繃成了一隻燒火棍兒,蹭蹭直望上竄。兩手也閒不住了,有揉又撕,將雪裡梅剝得赤條條的,一瘸一拐就扯著她朝床上去。

    雪裡梅卻嬌笑一聲將他推倒坐在交椅上,自己也顫巍巍地坐了上去。

    大汗淋漓的梁豐終於交貨,摟著女盆友,把頭埋在兩大團發得精道的麵糰裡,不住蹭來蹭去,聞著淡淡**。

    「哦,對了,昨日今日,都有人來找你,我可忘了!」雪裡梅笑道,推了他一把,跳下他的腿上去穿衣服。梁豐戀戀不捨地拉著她不放問道:「誰這麼急來找我?」

    「盛和坊劉東家唄,還帶了個斯文人來,兩次了。估計此時正在雅座吃酒磨時間呢。」

    「梁豐一聽劉毅來了,趕緊放了她站起來穿衣服道:「你這婆娘,早又不說?」

    「呵呵,我忙著驗貨呢。」

    三下五除二穿了衣服出去一問,劉毅果然沒走,還在雅間。梁豐渾身舒暢瘸著腿上樓,覺得傷都好了許多。在小二的帶領下來到雅間,劉毅正同一個年輕人在吃酒,見了梁豐,急忙站起唱喏道:「大人來啦,小民已來等了兩日哩。只說到軍營尋你,又怕森嚴,不敢去。」

    旁邊那年輕人也跟著向梁豐行禮唱喏。

    梁豐忙還禮讓座,又吩咐再上碗筷,另加菜餚添席,一面笑眯眯道:「最近你也閒得蛋疼吧,這麼急找我何事?」

    「嗨,還不是為了報紙的事麼?王曾相公已經帶信來,咱們的《汴水聞見》可以重開了!」

    「真的?」梁豐霍然站起,又驚又喜,老頭真是守信用啊,說幫忙還就辦成了。

    「自然是真的,不過,老相公談好的條件是咱們不得再用《汴水聞見》的字號,須得另想名頭,還有,不許議論國事,登載煽亂朝綱的文章。」劉毅小心翼翼道,其實這也是他盼望的,畢竟幹這個危險係數太大,他一個平頭百姓,真心受不起這驚嚇。

    梁豐點點頭:「這是應該的,咱們須得另謀良法,不能再如此莽撞了。對了,這位是誰?」看著那年輕儒生道。

    「哦,我來介紹,這位是小民同鄉,去年也曾在封丘坊中效過力的,他叫林雪翔,字羽冰。我書信相邀,便趕過來了。」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3-8-4 09:35
392、大好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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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過大人。」林雪翔站起來重新見禮,對梁豐頗為敬仰。

    梁豐淡淡欠身還禮:「不知羽冰兄在《汴水聞見》歷時幾何?」

    「半年有餘 」「 。」

    「薪俸多少?」

    林雪翔有點詫異,君子喻義,這位大人怎麼開口就談錢?老實回答道:「月俸兩貫錢。」

    「哦,也不算很多,這次來西北,劉兄漲些沒有?」

    「呃,大人,學生來西北,是盼望歷練一番,能為大宋出力做一番事業,至於錢麼,倒還不在話下。」林雪翔有些急促地解釋道。生怕這位名滿天下的梁大人以為自己沖錢而來,被他看輕了。

    梁豐笑笑道:「君子取義,小人言利,固然有別。不過西北風沙大,地貧瘠。羽冰兄來自繁華富貴之鄉,如何吃的恁多苦楚?再不把錢的事講講清楚,那怎麼對得起你赤心一片?倒成了我跟劉兄欺之以方了!」

    「大人為何恁地小看學生?學生在陳橋驛時,前隨希仁兄,後隨仲殊和尚。所歷所為。儘是為國為民之舉。學生也算薄有家財,非為此一二阿堵物而來!」林雪翔有些不爽道。自己一番壯志,好像這位梁大人並不在乎,倒像是認定了自己貪財圖例似的。讀書人最受不得這個,要不是看在他是梁豐,說不定最起碼也要拍案大罵了,甚至揮動老拳也不是不可能的。

    「很好,難得羽冰兄熱心熱腸。不計私利,千里迢迢來此僻壤開創事業。只是剛才你也聽到了,報紙算是解禁,不過呢,又約法三章。頗有為難啊!咱們這也算是劫後餘生,你又是第一個來這裡的,我想聽聽,你對上次報紙被禁,有何感悟否?」

    梁豐終於不再糾纏薪水的事,轉換了話題。林雪翔一聽這問。馬上氣不打一處來,激動道:「感悟?感悟就是朝廷是非不分。綱常不正。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們冤枉得很!」

    「嘿嘿,這正是在下進來一直思考的事情。我想進一步問問羽冰兄,報紙到底是個什麼物事,該幹些什麼?」

    林雪翔聽了梁豐發問,忽然懵住,是啊,幹了這麼久的事,這玩意兒到底是個啥?似乎很明白的事情,忽然覺得說不出來了。想了半天,終於說道:「報紙者,所以師教化、辨是非、張義旗、揭善惡是也!」說道最後,他有些大義凜然起來,覺得自己肩負的使命竟然如此神聖,這是以前雖然感受到,卻沒有細想的。

    哪知梁豐搖搖頭,當場給他潑了一盆冷水,輕輕道:「唉,剛開始我也是這麼想,今天看來,是我錯了!」

    「咦?大人何出此言?」林雪翔很奇怪,連劉毅都奇怪了,以前他不是這麼說的麼,而且就是這麼幹的。今天又變卦,難道是最近被打擊多了,膽小怕事起來?

    只聽梁豐繼續道:「以前這麼想,是我把咱們報紙的用處和使命高估了,總以為自己要高明於別人,高明於百姓,總想啟發民智,教他們如何分辨是非善惡,如何做明白人。然而我現在才知道,就算自己見識高超,也難免智者千慮,所思不當之處。做人最忌諱的是什麼?自以為是!是非對錯,人家不會自己判斷麼?萬人萬心,豈能強求一致和你同聲同氣?譬如咱們屢次登載的文章,終於激怒朝廷被禁,就是不知道這個道理,一味自行其是,企圖引導朝局造成。教訓啊!」

    說道這裡,梁豐很沉痛。但他還是保留了許多,不敢將更多驚世駭俗的言論拋出,雖然點到,卻更讓林雪翔和劉毅一頭霧水。

    「說到底,依大人之見,這報紙,到底是何物事,有什麼用?」林雪翔更加好奇起來。

    「呵呵,無他,就是百姓想聽什麼,想看什麼,想知道什麼,咱們盡力滿足而已!至於是非曲直,黑白對錯,他們自己回去分辨,不用咱們操心。」

    林雪翔大為失望:「就這麼簡單?」

    「對啊,就這麼簡單。」

    「那這報紙還有何用?這跟村夫野老、瓜田道旁有何區別?何必我輩蒐羅散佈?」林雪翔真心難過,要真是這樣,報紙一點意義都沒有了,變成了傳播小故事的無聊文人,哪裡能實現自己彰顯正義,隱惡揚善乃至影響政局的宏圖?

    「有區別!村夫野老是捕風捉影,以訛傳訛,難免面目全非荒腔走板,而咱們要給世人的是真相二字!」梁豐堅定說道。

    「真相?」

    「對,真相,報紙最大的作用就是真相,你把一件百姓關心、好奇的事,盡力挖掘,讓真相水落石出,就是咱們的作用。即便做不到真相大白,但可以把自己蒐集的所有證據羅列出來,讓人自行判斷。譬如市井傳言,某處公雞下蛋了。人人都好奇打聽,就不免鬼話連篇千奇百怪。這時候你要做的就是去找這只下蛋的公雞,看看是否真有此事,找到了,沒這回事,告訴大家是假的。萬一有這回事,卻不清楚這只公雞為何下蛋,咱們也老老實實說出來,是,有公雞下蛋,只是不知其所以然。至於人們如何判斷,只在自身而已。萬不可強加於人,冒充全能全知。這就是咱們的使命!」

    林雪翔雖然依舊有些糊塗。但隱隱懂得梁豐的意思。說道:「哦。大人的意思,咱們只管說事,至於是非曲直,一概不用去管,世人心裡自然會去衡量。」

    「對了,就是這意思,要不然咱們報紙再被禁倒是小事,只怕貽誤天下。那才是千古罪人呢!記住,你們這次來到西北,不是去和朝廷抗辯什麼大義綱常的,而是老老實實把自己親眼所見,親耳所聽寫出來就成。」

    繞了半天,劉毅也挺明白了,急忙點頭道:「對對對,這個最穩妥。只要咱們這麼做,覺不會惹上是非。」

    梁豐點頭笑道:「是這個道理,羽冰兄。方才在下一上來就問你關於月俸的事,其實就是想搞清楚。你不遠千里來西北,到底是為錢呢還是為名。現在看來,你是為名多一些吧。不知這算不算真相呢?呵呵。」

    林雪翔笑道:「呵呵,學生明白了。學生端的是為名而來。」

    說道此處,三人放聲大笑。

    林雪翔又道:「此番知道如何做了。大人,有個現成的好題目咱們開張,學生想說出來請大人參詳,不知可否?」

    「你說你說。」

    「進來元昊寇邊,天下震動。大宋百姓無不關切。學生便欲以此為題,好生說一說其中原委和大戰情形,想必是個好題目吧?」

    「題目倒好,不過又提醒我一件事。要查原委,是報紙的職責,但是有許多事,卻不是人家願意告訴你的,或許關乎朝廷機密,或許關乎個人隱私。查清楚最好,查不到,也不可胡說一氣,只要老老實實有啥說啥。你可以用錢、用計去找真相,但不可冒犯律條。知道麼?」

    林雪翔深思一番,點頭道:「學生明白了!」

    回到後院,梁豐依舊喜滋滋地。雪裡梅看他高興,不免動問。梁豐將剛才的對答說了一番,笑道:「不錯,這回算是遇到個明白人,不像包希仁那般莽撞,可以做和尚的好幫手!咦,對了,和尚呢,跑哪裡去了?自從大戰之前,就沒看見這廝。」

    「他麼,呵,倒也算條漢子,一聽說準備打仗,馬上二話不說就朝東去了,臨行留話,打完再回來!」雪裡梅說到此處,忽然想起仲殊狼狽逃竄的熊樣,忍不住前仰後合地笑起來。

    「臥槽,真是漢子!」梁豐也又氣又笑:「你讓劉毅去把他找回來,這裡一大堆事等著他呢。」

    第二天,梁豐高興不起來了。

    大雪已停了兩天,延州城外屍首堆積如山,宋軍連著打掃了三日三夜才算把戰場清理完畢。韓琦最為上心,幾乎天天都親臨城外跟著搜尋焦用的行蹤,盼著能有奇蹟出現。

    然而奇蹟終於沒有出現,焦用的屍體還是找到了。確切說來不是找到,是猜到的。

    廂軍們得到命令,務必搜尋到塞門營指揮使焦用,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因此也就格外細心,所收宋軍陣亡將士遺體,無不細細查看。

    「唉,這上面命令也真是古怪,一個指揮,這千軍萬馬的,哪裡去找?」一個廂兵晦氣道。

    「休要瞎說,你知道麼,那個焦指揮是韓shuji從塞門搬來的救兵,人家衝到城下,生怕羌賊乘隙衝進,死活不進城裡,反倒直朝敵人中軍衝殺,這才保住了咱們延州不失。說起來,他也功勞不小,如此壯烈,咱們好生找尋是該當的!」

    「是是是,你說得對,咱們好好找吧。可是都三天了,還是沒找到,你說,會不會被俘走了?」

    「不會吧?如此英勇,豈會是被俘之人,再好生看看!」

    一干人在戰場上對話,一面仔細搜尋。

    「咦,你們看這個是不是?」有一個廂軍大聲道。眾人趕忙聚攏過去,只見雪地之中躺著一個血肉模糊,全身稀爛的身子。腦袋已經被踩得面目全非,看不出原來模樣,幾乎是陷入土中。

    「這個如何認得出來?」雖然大陣仗見多了,但看到如此噁心的屍體,有人還是覺得很喪氣說道。

    「可是你們看,這人身穿黑甲,又有銅鏡護身,是指揮打扮啊!」細心的人馬上指出。大家一想對啊,這次延州大戰,城裡的指揮使都沒出過城門,有死的也是在裡面,在外面的不就是這麼一個麼?

    「趕緊回程報信!」有人馬上說道。

    過了一個時辰,幾十匹快馬奔馳出城,來到發現屍體的地方。正是狄青、韓琦還有塞門一路跟來的幾十個倖存者。

    狄青手腳痠軟,韓琦心跳加劇,既盼著是焦用,又怕真的是他。等大家走近,才發現慘不忍睹,肚子已經破開,臟器都顯露出來,頭顱幾乎完全不見,只有小半截脖子和幾縷頭髮還在,腦漿也濺得方圓幾尺之內到處都是。

    狄青手腳顫抖,輕輕跪下仔細查看。韓琦卻已經一眼認出屍體所穿盔甲,正是當天出來的那一身。心中冰涼無比,頓時覺得全身無力,空蕩蕩地。

    韓琦身後一個兵卒已經大哭起來,連聲都頭、都頭!身後所有塞門弟兄無不認出正是焦用,開始抽泣不已。狄青臉色煞白,抬起頭來問道:「你們都沒看錯麼?」聲音中彷彿在乞求一樣,希望他們都認錯了。眾人都不做聲。

    狄青又俯下身去,輕輕抬起遺體一隻手臂查看,手臂上佈滿了窟窿,還有箭頭嵌在裡面。終於,他認出了焦用的手。狄青眼前一黑,大叫一聲仰後倒去,不省人事。

    寒風之中,延州城外狂野之上,數十條漢子驟然發出撕裂一般的哭聲,那聲音震得寒鴉飛起,天地變色。

    范雍得到消息,全身一顫,竟也流下淚來。啞著聲音吩咐,派出數名仵作,悉心收斂,抬入城中。

    在收殮焦用遺體時,連仵作們都驚呆了,頭顱四周搜索,終於七拼八湊勉強找到,可已經無法縫合。更令人吃驚的是全身上下挖出許多箭頭,不下五六十隻箭簇,若稱量下來,怕是六七斤不止。可想而知當時焦用幾乎是被射成了蜂窩一般,又被党項大軍撤退時萬馬踩踏,才成了如今這般模樣。

    韓琦跪地撫屍大哭,梁豐等人輪流上前相勸也勸不住。只好陪他掉淚。最後韓琦嘶啞嗓子請求范雍恩准給予焦用厚葬,范雍慘然點頭,心中愧疚無比。

    是日,以焦用兄弟身份的狄青全身縞素,頭纏白布,手捧靈牌,上寫「大宋故陪戎校尉、塞門營指揮使焦用之靈位」在前,身後是八名塞門兄弟全身戴孝扶棺,緩緩走出延州城門,要將他的遺體安葬在城外土丘,他當日殉國的地方。城裡士卒俱都肅然立正目送,而棺材後面,赫然跟著安撫使范雍、節度使王德用以及石元孫一干人等,個個腰纏白帶,親自隨棺為焦用送行。

    來到城門口,梁豐扶著韓琦,也是全身戴孝等著,看著靈柩出城,韓琦熱淚滾滾而下,猛地跑過去雙膝跪在焦用靈前放聲大哭起來,餘人無不淚下。

    只見韓琦一邊大哭,一邊從懷裡摸出一塊巨大的白布,迎風展開,上面墨汁淋漓,寫著四個大字:大好男兒!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3-8-4 09:41
393、喪事、難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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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裡的延州,換做往年,是一個熱鬧而充滿希望的日子。西北地廣人稀,只有年節和七日一天的市集要熱鬧些,每到年下,就有附近十里八鄉乃至更遠的鄉村湧入許多百姓,進城裡交換預備過年的各種物品。

    那時候年畫、門神、桃符、小米、白面、爆竹、紅布、家禽家畜、雞蛋紅糖等等,都聚集到延州城裡,又從城裡分散各地。西北貧瘠,地裡刨食實在不易,只有一年一度省下許多嚼谷,到這時候換來一年的祈盼和喜慶。

    可是今年氣氛卻慘淡了許多,大戰過後,党項大軍所到之處,均被擄掠一空,城雖未破,但許多家庭的男丁都上城保衛戰死。於是延州城大街小巷,每條街道都能看到最少幾處門楣上懸掛白布,顯示家有喪事。

    一個年輕人在城裡漫無目的四處閒逛,看到這番光景。心裡不住喟嘆。風雪中。來來去去的行人匆匆。也無人停下腳步注意這個到處張望的年輕人。

    走了很久,終於在一條街邊發現還有個叫賣吃食的小攤,看他鍋裡騰騰冒著熱氣,年輕人也走得累了,就過去坐下。

    「老丈賣的什麼吃食?」

    「小哥,老漢這裡買的好羊肚湯、泡饃、涼皮,要不要來一碗?」老頭慇勤答道。生意實在難做,守了一個早上。連張都沒開。

    「也罷,一大碗羊肚泡饃吧,暖暖身子。」年輕人點頭道。

    喝著熱騰騰的羊肚湯,掰碎泡饃慢慢吃著,年輕人的身子暖和了許多,面色紅潤起來,終於有了精神,便和老頭搭起話來:「老丈,我看你這吃食滋味端的不錯,如何生意這般清冷?」

    「咳。小哥不知。說起我羊肚王的手藝,莫說延州城裡。就是這方圓數十里也是盡知的。往年一到年關,咱這延州城熙熙攘攘,好壯觀的光景。老漢是忙都忙不過來。偏生今年又被元昊來燒搶,城外被弄得稀爛,城裡也有許多人家的勞力上城戰死了,這般淒涼,老漢如何還有生意?」這個老王頭一邊說話,一邊搖頭嘆氣。

    「是啊,一打起仗來,咱們百姓的日子就不好過!」年輕人道。

    「可不是麼?都是那直娘的元昊,一味地貪心不足,想搶咱們大宋的土地糧食。不是老漢賣老,小哥你晚生了些時日不知,十幾年前,咱們西北哪一年不被元昊他爹來打草谷搶糧食?後來王德用王督帥來了,各處把守得緊緊的,咱們才過了幾年太平日子。誰知道今年來了個安撫相公,呵呵,安撫安撫,越安倒越是撫不了,反鬧騰得更加厲害!」

    年輕人聽了,嗯嗯兩聲,又問道:「老丈,我是前兩天才來延州,聽說之前一場大戰,守得非常辛苦,死傷無數,才沒讓羌賊破了城,是這樣麼?」

    「可不是咋地?說起那場大戰,唉,老漢心裡還直哆嗦吶。」反正沒什麼生意,扯扯閒篇也好打發時間。擺攤的老王頭打開話閘,便將那幾日守城的情形向年輕人細細說道起來。高興處眉飛色舞,慘痛處唉聲嘆氣,把一場惡戰說得繪聲繪色。

    年輕人聽得異常仔細,他又頗會察言觀色,每到硍節上,趕緊插嘴問話,老王頭欲罷不能,越說越是興奮。一老一少,就這麼冷颼颼地聊了好半天。

    一大碗羊肚湯下了肚,故事也聽夠了,年輕人站起身來,摸出十個大錢遞給老頭。老頭忙說要不了這許多,五個足夠。年輕人笑道:「聽了你老半天故事,原該多謝的!」說完也不容他拒絕,抬腿離開。

    這年輕人就是新來的林雪翔,幾天來,他不住地走街竄巷,儘量打聽延州大戰的各種情形。每每遇到愛說話的,也就細細同他閒扯。還親自跑到城外,實地勘察戰場情形,幾天下來,很是蒐集了不少第一手材料。

    林雪翔回到報館,這時報館還未開張,夥計們都閒著等開工呢,只有他一人忙碌著,認真記錄當天的見聞,又把這幾天收集的資料詳細分析,去除那些誇大其辭或者明顯道聽途說的部分,儘量還原真實情景,眼看也差不多了。

    他自從和梁豐一番交談,便認真定位了自己的使命,真相是最重要的。寫著寫著,忽然發現自己的工作,跟史官很是相像,都是詳細記錄事件的發生。所不同者,自己要寫的是百姓們關心、好奇的話題而已。

    現在西北什麼話題最大?當然是延州大戰。自己要是能寫出一篇真實的,不容批駁的好文章來,必將為新開的報紙打響第一炮,重獲新生。

    數日的辛苦終於沒有白費,當他的文章放到梁豐面前時,梁豐點頭稱讚:「很好,一個字都不用改了,可以通知老劉,開版付印咱們新報第一份專刊!」

    「可是,學生還是有些遺憾啊,軍中不許說這些事,得不到咱們宋軍將士的訴說,不算圓滿!」

    「這個是沒辦法的事,就連我也不能同你洩露不是?有些東西的確是大宋機密,你貿然一寫,這報紙又不是只有大宋人看。還有北遼呢。還有平夏呢。他們得了機密,你豈非就成罪魁禍首了麼?」梁豐笑道。

    林雪翔急忙稱是,他也不是不明白這道理,只是挖掘新聞,當然還是要以吸引眼球為主,所以最後努力一番,盼望梁豐透露些獨門秘笈出來,好火上加油地火起來。

    梁豐拿著稿件。回頭取出一幅字,間架倒還不錯,只是筆致開張,看上去有些兇狠。卻正是王德用的手跡,寫著「西北」兩個大字。這是梁豐替新報想的刊名,本來是去請范雍題字的。范雍堅辭,只說自己自責還來不及,如何再好意思題寫刊名。其實他還有另一層意思,報紙鬧的風波他也不是不知道,這玩意兒太敏感。貿然題寫,違反了官場規矩。別讓京城以為自己站了隊才好。

    梁豐知他心意,也不說破,本來就沒打算真心求他,因他是一把手,故意做個樣子罷了,真心的還是請王德用提筆。老王認為自己字不好,不敢寫,梁豐勸說這跟字好壞沒關係,要的就是一個氣勢。你是督帥,大筆一揮,比幾百個文人捆在一起都管用。王德用想想,也盼望替武人們爭一口氣,便不再推辭,練了好幾天,才出這麼一幅。

    梁豐遞給林雪翔,要他交到作坊裡,看緊刊刻付印。

    天聖五年正月,京城開封啟聖院後街一條巷子裡儘是哭聲。前樞密使馮拯終於沒能熬過這個寒冬,於臘月初溘然長逝,享年六十九歲。馮相公一生威儀天下,死後極盡哀榮。重病之日,太后、官家先後遣羅崇勳、閻文應等內司賓過府探望,回報不起,官家趙禎親臨馮府,馮拯已口不能言。兩個兒子行己、伸己代父叩謝國恩,問及身後留言,曰只言家人勤勉國事,勿怠慢百姓。

    趙禎聽了馮相公的留言,心中感動不已。如此才是國之柱石講的話啊!環顧馮家,四壁蕭條,臥室裡什麼裝飾都沒有,只一幅孫女婿梁豐恭敬描繪的馮公肖像掛在牆上,面目如生,氣度雍容,哪裡同這位躺在床上氣息奄奄的老人聯繫得上?

    趙禎好生敬重這位一生簡樸自律的老人家,又唸著是梁豐夫人的祖父,感嘆之下,特賜錦墊靠枕、綢、緞、漆屏等物,又對馮家後人尤其是馮程焯為代表的孫輩後人好生勉勵幾句。隨後太后亦有厚賞。

    當然,這一切是在他沒有進到馮家後院的緣故,要是看了,非各種凌亂不可。回宮時路過巷口梁家,官家特意命放緩儀仗,掀開車輦錦簾,神情凝視那扇大門。這裡面曾經給他帶來過幾許歡樂,如今房子的主人遠在西北替自己效力,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趙禎探望後第三天,朝廷接到馮家訃報,老相公去世。劉娥表示了哀慟,趙禎宣佈綴朝一日,以表恩寵,同時讓禮部擬定謚號。翌日,朝廷下詔,馮拯追贈太師魏國公、中書令,謚號文懿,命兩府大臣過府弔唁!

    一個多月裡,來往馮家的客人絡繹不絕,上至魯宗道、寇準,下至在京七品以上京官,都到馮家表示悼念。當然,其中的區別就是相公大臣們是奉命而來,交情成分少,任務成分多;而小臣們則是自發前來,無非露露臉面,尋機會高攀一下朝堂大人們,若能逮住說上幾句話,那是最好不過。

    馮程程悲痛欲絕,在家裡哭得死去活來。小嫦天天相勸:「老相公年至七十已是古稀,家中兒孫滿堂,富貴已極,可謂福壽雙全。最是已經親眼看到咱們的金哥出世,再無遺憾的。你也不必傷心太過,反倒傷了自己身體。」程程這才稍微收拾心情,每天過去幫著料理後事,她是嫁出去的女兒,馮行己特別講究規矩,只讓她願意的話,可以每天白天過來,但晚上必須回家休息,不得留在娘家。連金哥也只是馮拯嚥氣第二天去戴孝,程程扶著叩了三個頭,就不准再去露面。好在也就是幾步路的事,分別不大。

    程程天天過去白天伴靈,終於有一天撞見了寇準來拜。寇準是老相公,雖說比馮拯小三歲,但德望猶在馮拯之上,馮家自然要引入後廳喫茶款待。唏噓一番之後,孫輩們進來請安謝禮,寇準對夾在裡面的馮程程特別留意。溫言道:「程程啊。你爺爺在時聽說最疼的是你。如今玉田不在身邊,要節哀顧惜自家才是。」馮程程含淚答應了,謝道:「多謝爺爺掛念,正想問問爺爺,孫女夫婿幾時能夠還家?如今兩個孩子都一歲多了,還未見著父親。」

    馮程程生下金哥三個多月後,小嫦也跟著生下一個兒子,依著老大的慣例。梁豐回信起小名為冬哥,現在梁家宅門裡是兩個媽帶著兩個兒子。

    程程說得蠻可憐的,父一輩子一輩的交情,怎麼說你老現在屁股坐著樞密院的正堂,抬抬手就可以了不是?

    其實她不太瞭解,馮拯和寇準的關係微妙得很,好一陣歹一陣的,來是例行公事,還真心談不上有多好。況且梁豐的去留是劉娥定的,別說寇準。就是官家說話也不好使呢。不過寇準聽程程一口一聲爺爺叫得嘴甜,

    又和人家小老公關係不錯。就很溫和勸道:「玉田不錯,正需要在西北歷練一番。家事事小,國事事大啊!你們主內的,還要多多支持他才好!放心,現在暫時不行,等再過些時日,老夫自會幫你周全一二。」

    他還沒把這幾天的戰報情況說給馮程程聽,怕把她給嚇著。程程無奈,只得磕頭謝了寇爺爺遞過來的大帽子,回家歇息,關上大門就抱怨寇老頭不通人情,不肯幫忙,還是小嫦好言安慰道官人也說了的,三幾年的準備必須做好,來日方長,莫讓他分心才是,反正這倆孩子現在又不懂事,就算看見他爹在眼前也不認得,何必那麼心急?

    馮程程點頭道:「我也就是臨時起意這麼一說,他愛回不回,咱們姐妹在家日子又不是不舒坦。」

    小嫦點點頭,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道:「哦,對了,今天有一樁事,很是古怪,我倒差點忘了給你說。」

    「什麼事?」小嫦忙問道。

    「今日大長公主居然派人來咱們家,說是從鞏縣給你爺爺送來奠儀,挽幛一幅,制錢一百貫,八卦道袍一件。我心想定是來人送錯了,趕緊解釋指路,誰知那黃門卻笑道說來時公主傳話,若送錯了,便煩請轉交,就不去再拜訪馮家了,免得驚動主人。說完茶也不吃掉頭就走了。物事還在外面呢,你說怎麼辦?」

    程程聽了,大感詫異,心道物事雖不多,卻透著奇怪,我家跟順容娘娘那邊素無來往,大長公主如何會特特地送了奠儀?還不直接送到呢?她也猜之不透。

    其實小嫦心思稠密,早隱隱料到其中關節,見程程還是沒反應過來,才嘆口氣搖頭笑道:「呵,但願我猜錯了,只怕又是咱們這位官人惹的禍事哩!」原來她想起大前年梁豐伴駕謁陵,雖然出的是公差,回來也沒說啥情況,卻多半就是那時見過什麼大長公主吧。指不定就有什麼狼狽為奸的事情做下。

    程程連忙打聽端的,小嫦便把心中疑惑說給她聽了。

    「啊?他,他居然膽敢去勾搭公主?」程程嘴都合不攏了。

    「噓,別大聲,我只是猜測罷了!萬一另有緣故呢。」

    「錯不了!定然就是,這廝天生一副能勾搭人的笑模樣,我當年可不就是被他如此、如此的麼?」程程恨聲道。忽然又擔心起來:「那,你說他連公主都招惹了,豈非將來就是要做駙馬都尉的?咱們姐妹可不又要旁邊擠擠了?」

    小嫦本來也愁這事,但看到程程沒主意的樣子,只好鎮定下來安慰道:「唉,你放心,不會的。他這人重情義得很,就算公主進門,也絕不會偏了咱們。而且我想這位公主大有深意,你看人家不直接送到你家去,偏要咱們轉送,這不是尋機示好麼?不像是擺架子的。想來應該好相與得很!」

    兩姐妹唧唧咕咕說了半天,程程才稍微放下心來。

    馮家有了喪事,梁家自然不好熱鬧過年。只能一切從簡,等馮老太爺出殯之日,程程跟著相送回來,正哭得悲慼,沒想到一進家門,卻見謝小嫦也是花容慘淡,雙目紅腫。奇怪之下忙問端的,小嫦遞過一張報紙給她。程程一見,差點被嚇得軟在地上,原來正是一份新鮮出爐的《西北》頭刊。

    裡面內容也沒什麼。只是隨意說了說西北党項羌族背信棄義。忘恩負義。本來說好的歸降大宋,卻撕毀友好協議,用計誆賺我大宋安撫使,趁機侵略國土。又說他如何調虎離山釜底抽薪,幾路大軍同時進攻,使延州變成了一座孤城。幸得安撫使臨危不亂,親自登城拒敵,又得永興軍節度副使梁豐和監軍判官劉平等忠良死節之臣拚死守衛。滿城軍民齊心合力,終於抵擋住敵人的十萬大軍於城下等等。

    林雪翔又在其他版面濃墨重彩登載了幾個典型故事,其中有梁副使、劉監軍城樓血戰,重傷不下火線;有狄漢臣、楊仲容陳家峪冒死衝殺,所向披靡;最醒目的是焦用千騎對抗十萬大軍於延州城下,亂軍中直取元昊首級,雖未成功,但驚破敵膽。同時焦指揮使身中亂箭,萬馬踏身,尋回屍體後身上取出箭簇竟然有六七斤之多。永興軍掌書記韓琦撫棺痛哭。並手書「大好男兒」四字以哀悼。

    後兩個故事本來是梁豐親自圈定認可的,為了大力宣傳邊關將士的忠勇之心。那天梁豐一高興。還乘著酒意順手抄了一首詩送給狄青,對狄漢臣誇獎備至,最後一句卻讓眾人噴飯。林雪翔也一股腦抄錄了登在報上,《天聖四年冬月賊犯宋邊狄漢臣身先士卒於陳家峪大破羌敵戲作以記之》,很長的題目,寫道:

    狼煙滾滾馳鐵馬,

    大漠冰河一夜發。

    云遮明月光半灑,

    雪擁雄關澗斷崖。

    猛士身披黃金甲,

    臉上七色飛彩霞。

    細柳演兵任叱咤,

    大風起兮捲飛沙!

    虎帳談兵孫子法,

    不滅敵寇不返家。

    得勝令中一笑罷,

    誰識虎將似嬌娃?

    其中「臉上七色飛彩霞」是說他掩卻本來面目,帶上兇殘面具嚇唬敵人,最後一句又點題說起這位大宋第一帥哥的絕好姿容。連范雍在內,本來搖頭晃腦欣賞他的書法詩句,豈料最後來這麼一句,含蓄的莞爾一笑,誇張的指著狄青哈哈連聲。把狄漢臣羞得粉面含春不知所措。

    從此狄青的名頭便隨著這張報紙,這首詩傳遍了大宋每一個角落,印入許許多多懷春少女的心扉!

    這是閒話,暫且不提。只說第一個故事卻是林雪翔瞞著梁豐夾帶的私貨,他也並不是故意,但要描寫延州保衛戰的激烈,沒有一兩個出彩的人物是不行的,反正又不是虛構,寫了就寫了。只是留了個心眼沒讓梁豐看見,要不非被斃了不可。

    可是這報紙傳到京城,後遺症就是把人家兩個老婆嚇得半死。她倆天天在家裡呆著,又不知道朝堂裡的戰報如何。還美滋滋幻想著老公如何在那邊施展才華,立個大功啥的,又光宗耀祖衣錦還京。誰知道現實和夢想差距這麼大涅?原來是去拚命啊!

    姐妹倆各自抱了兩個虎頭虎腦的兒子,四人湊在一起痛哭,這小寡婦的滋味著實不敢領教。於是商量著,無論如何要通關係走後門,把官人弄回京城來才好。這方面小嫦既無人脈,又無主意,只好聽憑大夫人惡狠狠地自去安排。

    再話說趙禎母子臨近過年,先是被西北告急文書嚇了一跳,現派大軍支援是來不及了,召來寇準商量要如何調動周邊兵馬馳援。寇準也託大了些,尋思著前些日子安排得如此緊密,應該不會出什麼岔子,說不定是王德用和梁豐使的計策,要乘機鬧事呢。就大拍胸脯請太后、官家沉著些,有王德用、石元孫在,敵人定然討不了好去。

    劉娥和趙禎提心吊膽過了幾天,果然又等來邊關捷報,言說已經擊退犯境之敵。又細細看了范雍的請罪摺子,老太太才撫摸胸口後怕不已,幸得敵軍退卻,要不然就是這個寇老西惹的禍事。看看這麼危險,十萬人攻城,七千人把守啊!

    寇準也很委屈和慚愧,自己千算萬算,卻漏算了還有個啥也不球懂的范雍在那裡安撫呢。腦門直冒冷汗,心道好險好險,差點壞了大事。檢點闕漏,自責之餘,便在家研磨提筆,要上奏朝廷,請求罷了范雍的官兒。

    他這裡眯著老花眼一筆一劃地寫本子時,家人寇安來報:「老爺,姑爺來了,在外面求見!」老頭眼皮也不抬,點點頭道:「請他進來坐吧。」

    過一會兒,王曙進來,先請安道:「見過岳父。」

    「嗯,你來了,稍作,等老夫把摺子寫完。」寇準也不抬頭,答應一聲,繼續寫完了本子,方才擱筆問道:「今日怎麼有空過來?

    王曙前幾年因為寇準的牽連,幾番起落,後來寇準復職,也因此任給事中判秘書監,屬於朝廷的中高級官員了。翁婿同聲同氣,聽說最近西北生事,便過來瞧瞧有什麼要幫忙的。

    寇準問明來意,便道:「正好,老夫寫了一個摺子,要彈劾范伯純不堪大任,該罷其官。你來看看,還有不妥沒有。」他對女婿的文才是非常信任的,順手遞了過去。

    王曙接過從頭到尾仔細看了,皺眉道:「岳父,此舉恐怕不妥。」

    「有什麼不妥的?」寇準眉毛一揚,威嚴說道。

    「岳父,延州未失,元昊鎩羽而歸,范伯純雖有過失,但終歸保住了城池。而且他也算光明磊落,上表自責,這麼彈劾他,怕別人反而笑咱們氣量狹小不能容人!」

    「我又不是彈劾他不光明磊落,就事論事,此人的確不適合帶兵,再繼續留在西北,恐怕還會誤了大事。」寇準不悅道。

    王曙急忙躬身站起:「那,就算他不益帶兵,也不該由岳父出面啊!依小婿看,不但不能彈劾,反而應該給他請功。調離之事,小婿估計自然有人出手的。」

    寇準陷入深思,又疑惑地看看王曙道:「誰會出手?」

    「誰保舉他誰出手。」王曙笑道。

    寇準哈哈大笑:「不錯、不錯,你是越來越會做官了。老夫差點又做錯事,嗯嗯,依你,老夫這就給他上請功摺子。」又問王曙:「你哪裡得到的消息?」王曙笑著從袖子裡抽出一份報紙來遞到岳父面前:「岳父還未看到這個吧?」

    一份戰報、一份請罪奏章、一份《西北》,三樣物事擺在劉娥面前,老太太好生為難。三樣東西說的是同一件事,而且情況都全部屬實,可是側重點完全不同。要依戰報,那就是元昊撕毀投降協議侵犯宋境,雖然大宋吃了大虧,卻好歹保住了地盤;要依請罪奏章,那就是范雍輕敵大意,指揮不當,導致邊關危急;要依《西北》描述呢,卻是羌敵冒犯天朝,安撫使臨危不亂,帶領大宋勇士奮力殺退,使敵人鎩羽而歸。

    劉娥好生煩惱,該如何取捨,是賞呢,還是罰?賞當然要賞全軍將士,罰卻只能罰范雍一個。可是范雍去接替王曾是夏竦保舉,又是自己欽點的,要是罰了范雍,豈不表示自己當初調開王曾是因為私憤麼?還兼識人不明,用人不當。後面這條還好說,邊關吃敗仗是常事,打贏了才奇怪呢。可是承認第一條就有些麻煩,老王一直在朝廷人氣很高,這回會不會又被別人拿來說事,吵著調他回來?

    正為難中,樞密使寇準為範雍請功的摺子又遞上來了。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3-8-4 09:48
394、利出一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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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故機心經營,功高不賞;困地死節,雖過不罰。伯純以仁心坦蕩而對元昊,未識其虎狼之心,此正純人赤子行之所必然也。偶有所失,無關大節,絕處周旋,天日可表!故臣竊以為,非但不當責其不察之過,或更思其表率之風。旌當嘉獎,以壯三軍,已正士風!臣寇準俱本上奏。」

    劉娥掩卷沉思,心裡稍微舒服了些。既然是寇準都如此說,那范雍應該沒什麼大問題了。可是派他出去打了敗仗,還要獎勵,自己實在張不開這口。想必范雍也沒什麼臉面接受,難不成倒成了自己朝臉上貼金? ..

    念及於此,她提筆寫下交政事堂議的批語。

    「二位仁兄,都說說吧,萊公此奏,太后命我等議之。還請都發表看法。」魯宗道等兩個副手都看完奏章,端正坐在首座說道。

    如今東府空虛,只有張知白和張士遜兩人依舊留守。政務繁重了很多。像今天一樣專門開碰頭會的時候很少了。三人都算得上君子。當然,君子不代表就是傻子,揣摩是必修課。兩位副相思考很久,張知白說道:「萊公此奏,恐怕不妥。就說有些道理吧,可范伯純也不是那起沒面皮之人,豈能坦然受之?依下官看,算是功過相抵。不罰也就是了,恐怕還要另調別任才好安撫人心呢。」

    魯宗道面無表情地點點頭,表示聽進去了,又眼睛看向張士遜。張士遜卻道:「一戰之得失,豈能見主帥之臧否?自古豈真有常勝將軍麼?伯純經此一役,脫胎換骨也未可知。現今大戰方膺,西北主帥頻頻調動,怕是不好,此其一也;邊陲將士奮力血戰拒敵,自然當賞。而主帥受責,不免於理不通。此其二也。還是一同褒獎一番吧。也算上下都有個交代。」

    魯宗道還是點點頭,並不說話,自己撚鬚沉思。張知白卻不認同了:「順之此言差矣,賞罰不明,兵家大忌也!豈有同賞同罰之理?將士何辜,白白損失四萬餘,陰靈纏繞,范伯純睡不睡得著都是一回事,怎敢紅著老臉領賞?我看萊公啊,真是,唉,不說也罷!」他想說寇準真是有些老糊塗了,話到嘴邊,還是忍住。

    張士遜又要反駁,魯宗道咳了一聲打斷,表示有話要說。只好忍住聽老大開口。

    「呵呵,今日還在年中,普天同慶,家家作樂。咱們幾個老傢伙還在這裡爭吵不休,真是不會享福得很。既然今日難以統一意見,反正不急,不如就此散了如何?老夫昨日高興,多吃了幾杯,著實有些掌不住了,想早些回去歇息。要不,二位相公各自寫個本子來,明日連同我的一道遞上去,該賞該罰,恭請聖裁吧。」說完站起身來,表示散會。

    二張也站起來拱手互別,各自回公事房處理剩餘事務。

    東府院落呈品字形,除了魯宗道是首相獨自佔據一排三間之外,其餘原本都是兩人甚至三人一排,各有一屋。但現在只有三人辦公,便成了各佔一棟房子的格局。出了魯門,兩人背道而行,走到自己公事房,親隨雜役早在門口等候,跟著進去。框框兩聲,大門各自關閉。

    張知白端坐不動,閉目養神。一會兒雜役走過來低聲說道:「相公,對面張相和上面魯相都未曾離開。」張知白稍稍睜開眼皮晃晃又閉上。忽然又睜開冷笑道:「利令智昏!」說罷便提筆寫起奏本來。

    魯宗道說走又不走,賴在辦公室裡無聊了很久,才驚天動地咳嗽,出門,吩咐備轎各種花樣揚長而去。等他先出了們,二張也就前後腳出來,相視一笑,拱手告別。

    第二天魯宗道又集合兩位時候,二張分別從袖子裡抽出札子遞給他看。魯宗道一目十行看完一本啪地合上,又撿另一本來看了幾行,還是啪地合上,臉上幾乎擰出水來。

    張士遜詫異道:「魯相,有何不妥?」

    「並無不妥,不過我倒奇怪了,昨日順之兄慷慨陳詞,一力給范伯純請功,今天怎麼變卦了?」

    「呵呵,君子聞過則喜嘛。下官也是昨日細細想了用晦兄的言語,大有道理。故擇善而依。用晦兄,不笑在下是個朝三暮四之人吧?」他先把話說了出來,堵住魯宗道的嘴,免得落個口實。

    張知白笑道:「哪裡、哪裡,老朽妄言,順之竟與我同志。可見咱們昨日之爭,實在無聊得很。」

    二張一唱一和,魯宗道倒不好意思把自己的本子給他們看了。原來他寫的卻是附和寇準的奏本,要為範雍請功。

    昨天魯宗道忽然跑題,扯到過年的事,又不住地說自己如何快活不勝酒力,二張老油條了怎麼能聽不出來,這是在暗示他們一切以營造祥和氛圍為主呢。老太太長寧節才過,別給她老人家找不痛快!

    張知白忽然很不屑魯宗道的為人起來,以前算得上個正直君子,現在當了首相,卻一味逢迎上意。不是說過年快活麼?老子偏不快活,你要怎麼樣?瞧著太后大腿粗去抱,老夫就唱唱反調,你能怎麼滴?是非曲直自有人評說。

    張士遜腦子慢了半拍。開始想的是既然寇準都這麼說了。人家老相公。必然由他的道理,而且這道理說出來也很順耳啊,因此才贊成給范雍請功。後來呆在辦公室,看著魯宗道說要回家又半天不走,才想起來人家是提醒對門那位呢。

    「為什麼要提醒?各說各的有何不可?」張士遜屬於技術型人才,雖然擔任行政職務,但還是比較崇尚思考真理。等他慢慢把魯宗道的意思摸索明白,才發現自己剛才可能無意中站隊了。醒悟到這層。又仔細思索張知白的話,就很容易發現人家說的很有道理。張士遜這時候即便不從立場考慮,就事論事,也認為自己的確錯了。所以就改了口風,變成要求處理范雍,還邊關將士一個公道。

    魯宗道本來刻意提醒二人,目的是想給劉娥一個印象,政事堂大局牢牢把持在自己手中,我會替太后你管得好好的。誰知兩個副手這麼一鬧,他糗大了!但自己說出去的話又不能當放屁。只好硬著頭皮接下兩份文書,爽朗笑道:「這樣甚好。咱們身為宰輔,須得有主見才是。一團和氣倒顯得虛偽。」

    「不知魯相意下如何?」張知白說道。

    「呵呵,我這裡倒和兩位不同,我是力主給范伯純加功,好鼓舞士氣的。額,這個無妨,兩位萬不可因為我而改變主意啊!咱們報上去,聽聖斷吧。」他急忙堵住兩個的口,心裡罵直娘賊,昨天說了不聽,今天咱們挑明。到時候太后聽了我的主意給范雍加功,你們可別後悔沒來分一杯羹!

    二張知他心意,各自暗道老子稀罕!

    既然政事堂三個人意見不一致,劉娥更不好強下旨意,只好開擴大會議討論。第一個放炮的就是薛奎:「臣不敢苟同萊公之對,萊公身在西府,遮麼忘了賞罰分明四個字麼?」

    「何曾一日忘卻?只是伯純已經盡力,夠難為他了,還要怎樣?放眼滿朝,能做到如此的,不是老夫小覷,估計還真沒幾個。」

    「那是自然,能有萊公膽識者,天下幾人哉?不過老夫不才,若與伯純易地而處,也不敢失了職責!」薛奎有些譏諷道。

    操,老薛重口味啊,今天抽什麼風,連寇老西都敢諷刺起來?

    在場的人莫不驚呆。連劉娥都有些不安了,這個時候要不要先緩解一下情緒?

    「不敢當,宿藝膽識也不下老夫,你說的我信!」寇準好像沒聽出來似的,淡淡應答了半句就不說話。

    聽到薛奎的話,趙禎有些開心,鼻子皺了一下。這舉動被劉娥看在眼裡,心念一動,問道:「官家,何故發笑?」

    趙禎自從被劉娥搶白過一次,基本保持了坐著不動當作練鐵臀功,聽到劉娥問話,躬身道:「回母后,兒臣忽然想起萊公舊事,曾隨太宗皇祖父定敵軍於澶州城頭,遙思當年,心嚮往之。恐怕萊公是對敢死守城池的文臣特別有好感些吧?」

    他說這話時雙眼無暇,純淨之至。眾臣莞爾一笑。寇準撫鬚呵呵連聲,站起躬身道:「多謝官家謬讚,陳年往事,不足一哂。不過麼,官家說得不錯,老臣似乎還真的是對伯純很有好感哩!」

    劉娥看氣氛輕鬆了許多,正要就坡下驢給范雍一個嘉獎,張知白忽然站出來說:「太后,萊公堂堂樞相,豈可以一己之好惡而斷大臣之功過?臣奏本已陳,還要再說一句,如此賞罰不明,西北不服,天下亦不服!」

    劉娥還未說話,張知白居然回頭對貓在角落的夏竦說道:「夏承旨,當日范伯純是你舉薦的,今日如何一言不發?他果真當得嘉功否?」

    夏竦施施然走出來道:「張相不說,下官也正要進言呢。慚愧之至,太后,臣也覺得范伯純有過無功,臣當初舉薦失當,願領責罰。」

    魯宗道有些捉急,話說連你夏竦都這麼說了,那老子這一本豈不拍錯了地方?「子喬何過之有?伯純貞良之臣,子喬薦得對,薦得好!」

    「魯相,話不當這麼說。功過是非,還是分清楚些的好,范大人固然德操沒說的,可打仗確實不行啊。要是這樣都能獎賞。伯純兄他好意思接受。怕是下官要被人罵個半死的。一句話。臣錯了就是錯了,還請太后責罰。還有,臣請將范大人另調別任,這個安撫使麼,須得知兵之人方可坐鎮!」

    夏竦一會兒還魯宗道的嘴,一會兒又對劉娥說道。

    劉娥微一凝神,馬上明白了夏竦的意思,抬抬手終止了議論。道:「夏子喬此言有理。不過范雍雖是你舉薦,但又未犯受賕之罪,何言責罰?傳詔,三班院與兵部同議范雍之過,察院與吏部據擬條陳上奏。退朝!」

    呆呆地坐了一早上,趙禎早就磨皮擦癢了。隨著年齡越大,他就越厭煩日日如此上朝聽政。偏偏跟大娘娘都住在一個大院,想裝個病啥的都不行,自家裡那個母老虎管得又緊,每天跟防賊似的盯著自己。這日子。真是越過越難過。

    從宣政殿出來,他實在不想回福寧殿。乾脆邁步就朝講筵所走去。話說這地方如今已經不常來了,雖然每天還是有人輪班當值,但做太子時候天天去早就改成三五日去一回,多半都是自習為主。今天不想回宮,就到這裡清靜一下。

    講筵所裡的當值官正閒的蛋疼,忽然聽到外面一嗓子官家駕到,出來迎接。趙禎老遠一看,哦,今天是號稱雜學頗多的宋綬宋學士,伸手虛扶了一下:「學士平身。」徑直朝裡面走去。

    書案前坐定,宋綬跟著進來陪著,問道:「官家駕臨,臣便要講書了。」這是他的工作,他是翰林學士兼侍讀,早就憋著開工的。

    趙禎點點頭,接過茶來喝了一口。

    「官家,今日臣預備講《春秋》。」

    「呃,且慢,宋學士,聽說你雜學頗多,朕今日想聽聽別家之言,你就隨意說說吧。」趙禎打斷道。什麼春秋啊,耳朵都聽出老繭來了,從王欽若開始直到宋綬,都不知換了多少個老師,這破《春秋》就沒斷講過,又沒新意,厭煩之極。

    宋綬一聽,心中一動,暗道機會來了。忙答道:「那,臣請官家聽聽《管子雜說》如何?

    「嗯,行,你說吧。「

    「是,臣今日要說的是國蓄第七十三,原文是這樣:利出於一孔者,其國無敵;出二孔者,其兵不詘;出三孔者,不可以舉兵;出四孔者,其國必亡。」

    宋綬隨口背誦,抑揚頓挫好聽得很。

    這個趙禎也學過,只是沒深究,認真聽完了,點頭說道:「學士說這個,有何深意麼?」

    「臣斗膽請問官家,是如何理解的?」

    「這個麼,好像是說『農戰』吧?此論同我朝治國,頗有不符之處。」趙禎皺眉道。大宋商業發達,跟這個所謂的禁絕百業簡直是絕對矛盾,有些不喜。

    「官家此論,系前朝註解,恕臣直言,非是官家錯,是註解錯了!」宋綬回答。趙禎一聽,來了興致,好奇地問道:「哦?錯在哪裡?」

    宋綬笑答:「此古人心術,假托農戰而言,其實麼,說的是為政之道也。利出一孔,其國無敵,此言天無二日,民無二主。二日必妖,二主必亡之象也。故曰出二孔者,其兵不詘;既然出二孔,兵都不詘,到了出三孔,就更是連打仗的都沒有了。最嚴重的是一旦到了四分五裂,這個國家還不亡麼?」

    趙禎還愣愣地沒反應過來:「宋學士,你這是想說啥?」

    「官家,我大宋此時正出二孔也!」宋綬朗聲答道。

    其實他也不算完全歪曲這段話的意思。古人說話本來就含糊不吐,就好比後世說的多頭管理,不亂才怪。管子其實始終認為,一個政權,只能發出一種聲音;有兩種聲音,國家軍隊就不知該聽誰的了;有三種聲音,軍隊簡直連武器到底拿不拿起來都不知道了;有了第四種聲音,他娘的這個國家不滅才怪!

    所以這段話,理解成傳統的農戰也不錯,被宋綬故意如此歪曲,好像也很有道理。

    趙禎當時就被他嚇了一跳:「宋公垂,你作死麼?」忍不住厲聲喝道。這幾年反反覆覆在他耳朵邊嚼這個的人很多,可是沒有誰像宋綬一樣高聲大氣說出來的。他不怕死,自己還怕死啊!

    「臣不怕死,臣怕國死!」宋綬淡淡說道。

    「大膽,來人,叉出去,內監押管,稟明太后定罪!」趙禎大聲道。說完站起抬腿就走,看也不看宋綬一眼。

    回到福寧殿,剛剛坐下歇氣,郭皇后就跟了進來。趙禎抬眼看了一下,點點頭打個招呼,自顧著脫鞋赤腳。

    郭氏早對他這麼不冷不熱的態度習慣了,也不在乎,只是發現他臉色不對,開口問道:「官家今日氣色不太好,是誰惹官家生氣了麼?」

    「也無氣可生,方才在講筵所,聽宋綬講書,頗不爽快,就早些回來了。」趙禎道。

    「他說了寫甚?」郭氏這刨根問底攔不住的功夫一點沒退步,還有長進的勢頭。

    「說這些掃興話做甚?對了,前幾日聽你習曲,那個平沙落雁已經有了幾分韻致,就請聖人替朕奏上一曲如何?」趙禎微笑著轉換話題道。郭氏想了想,也別大過年的又跟他翻臉吵嘴,自己的琴藝的確很有長進,顯擺顯擺也好,於是點頭答應了。夫妻二人在屋裡開起演唱會來。

    轉過頭,郭氏可沒忘了這茬,命人去把閻文應找來問道:「官家今日氣色不豫,到底何事?說來我聽。」閻文應忿忿不平道:「還不是宋綬宋學士?官家好端端聽他講筵,這廝卻胡謅什麼利出幾孔,便把官家惱了,這時候已經把他收了內監,等明日交太后發落呢!」 本帖最後由 忘情痞子 於 2013-8-4 09:53 編輯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3-8-4 09:53
395、四句謎詩

    「貪吃小熊」又送票來啦!聽說「亂擺」的票也在路上了。: ..遇到這種幸福事,扇子只好撫摸著填不飽的肚皮,大聲謝謝,然後又低聲問道「還有麼?再來點?」~~~~~~~~~~~~~~~~~~~~~~~~~~~~~~~~~~~~~~~~~~~~~~~~~~~~~~~~~~~~~~~~~~~~~~~~~~~~~~~~~~~~~~~~~~~~~~~~~~~~~~~~~~~~~~~~~~~

    正月十九午後,樞密院副使錢惟演應卯回家,才抖落一身的冷氣,取了炭爐來烤。錢禧來報:「相公,已故馮老相公之孫馮程焯兄弟攜禮登門拜見 」「 。」伸手遞過禮單。

    錢惟演納悶,喪事一過,還有什麼走動?沒聽說過辦白事還禮的呀?接過看看上面,寫道「上好銀絲炭一車五百斤,高麗野人參十斤,封丘極品青茶五十斤,描金二尺高全彩繪五百羅漢紫檀炕屏一架,閻立本人物圖卷一軸。」

    錢惟演看得怦然心動,就憑這個,也得見見人家老相公家人了不是麼?趕緊合上禮單吩咐快請。

    不一會兒,錢禧領著一高一矮兩個貂裘紫帽,風度翩翩的少年進來。錢惟演站在階前嘖嘖讚歎,老相公的孫子如此出類拔萃,令人羨慕啊!兩個少年看見錢惟演,趕緊上前見禮:「叩見伯父大人!」

    「賢昆仲不須多禮,快請進來。呵呵,哎呀。送的好重禮。這是何意呀?二位賢侄。老夫無功可不敢受此厚祿。這樣吧,銀絲炭和青茶我收下了,其他的太貴重,待會兒就帶回去。咱們兩家至好,不用如此多禮!令尊近來如何?老相公之事多有哀慟,還要勸他愛惜身體才好,改天老夫去看他。」錢惟演一面讓座讓茶,一面笑呵呵說道。

    馮程焯急忙起身道:「多謝伯父掛念。家父身體還不錯,丁憂之期,不敢衝撞了親朋,才叫小侄登門致意。這禮物卻是不值當個什麼,伯父不收,那是小侄辦不好父親囑託,回去只好領罰了!」

    「呵呵,賢侄端的會說話。哦,這位是你哪一個兄弟?」錢惟演指著另一個問道。

    他不問還好,一問起來。那小子居然小嘴一撇,忽閃忽閃的大眼睛裡流出晶瑩的淚珠來。錢惟演吃了一驚。急忙定睛細看,脫口而出道:「你是,程程侄女?」

    「侄女見過伯父,嗚嗚嗚!冒昧登門,求伯父援手相助,嗚嗚!」

    正是馮程程大小姐,梁豐大娘子。

    她和小嫦姐妹倆自那天肝腸寸斷,一門心思要想辦法讓老公跳出火坑。小嫦脾氣溫柔,又沒人脈主意,只好一切聽她安排。這妮子從小天不怕地不怕,想到就要去做。動了幾天腦筋,橫下心就回娘家去找丁憂在家的父親馮行己,請他幫忙。馮行己為人為官都很端正,自己就在廣西多年從事剿匪工作,哪裡會認為西北軍中有何不妥?當時就斷然拒絕,還訓斥她不要干涉丈夫的事業,如今已經有了孩兒,就要安心在家做個賢妻良母,少生是非。

    馮程程哪裡肯依?撅起嘴就去到祖母房裡,先對著爺爺遺像哭哭啼啼憑弔一番,然後就摟著奶奶抽抽搭搭哭訴起來,說已經在報紙上看見了,夫婿延州大戰,多處受傷,那地方著實危險得很。孫女一不小心就要替他守寡,守寡倒沒什麼,可這剛生下的孩兒還未見過爹爹,今後讓人欺負那怎麼得了?去求父親,還被教訓,奶奶再不給自己做主,就沒人管了!

    別看她已經當媽,少女時代的各種靈活一樣沒落下,馮老夫人剛剛死了老伴,看見親親寶貝孫女這麼可憐,就一面掉淚安慰,一面怒氣衝衝命人去把大兒子叫來,當著孫女的面好生訓斥了一頓。馮行己萬般無奈,不敢拂了母親的意,只好勉強答應下來,說是回頭想辦法。

    誰知老太太慣會察言觀色,知道兒子應付自己,怒道:「不行,有何方略,當面說來。我如今兒孫滿堂,就一個親親的乖孫女婿飄零在外,朝不保夕,你不想法把他弄回來,也罷,我就搬出去守著你父親過日子。來啊,吩咐下人,去老太爺墳塋給我搭棚子。」

    「是是是,母親息怒,兒子這就想辦法。」馮行己急忙好言勸慰母親,一面恨恨瞪了女兒一眼,繞著房子走了好幾圈。沒辦法,才答應幫她四處活動。但其中有一家很有必要,那就是樞密副使錢惟演家。馮行己自忖雖然同父親有來往,但和自己沒什麼交情,正為難處。馮程程一聽大喜,當日與梁豐成親,錢惟演可不是梁家那邊的證婚人麼?程程爹才記起來,笑道那好辦多了,讓你大哥走一趟。馮程程堅持要跟著去,老馮沒辦法,知道她以前野慣了,又的確同錢惟演認識,只好默許。

    「侄女快起快起!」錢惟演伸手虛扶,「唉,這是怎麼話說的?」等問明程程來意,錢惟演嘆氣。他本愛才,要不然當年也不會不計回報的抬舉、引薦梁豐。後來兩人雖然來往不多,但關係一直比較緊密,尤其是梁豐幫助他渡過幾次難關。現在於情於理,老錢都覺得自己幫幫忙也應該。沉吟一下道:「賢侄女無須多慮,等我明日見了寇相公,問問他的意思再說,我不管吏房,做不得主。不過盡力就是,你要信得過我。」程程點頭拜謝。錢惟演又留他兄妹在家吃飯不成,堅持將最貴重的兩件禮物退回,只留下炭、參和茶葉,免得馮程程不放心。

    第二天進了樞密院,他直接去找寇準。在老錢的苦心經營下,寇準已經完全淡忘了兩人昔日的恩怨,相處極其融洽。而且寇準私底下和劉娥、趙禎獨自奏對時。不止一次表示自己希望致仕。同時幾次提到錢惟演,認為他算是個不錯的正堂人選。沒別的原因,就是不瞎指揮亂做事。這個,錢惟演很承他的情。

    「萊公,下官有話直說,萊公還記得梁豐否?」

    「希聖問得好奇怪,如何會不記得?哈,讓我猜上一猜。你是來做說客的!」寇準笑道。

    「聖明無過萊公!」錢惟演一句馬屁送上,「不瞞萊公,昨日他夫人馮氏來求過我幫忙,想把玉田調回來。唉,馮相公孫女哭得可憐,下官一時心軟,答應幫她問問,不知萊公意下如何?」

    寇準面露難色道:「希聖,此是太后旨意。官家都違抗不得,何況你我?你是皇親。該當知道這裡面的關節,依老夫說啊。第一,梁玉田在西北,對西北有利;第二,他正須歷練,異日官家親政,怕就是他們君臣相得之時,此後大宋數十年內,哪裡還有你我?我看啊,你就順其自然吧。」

    「話是如此,只是西北凶險,若果真斷送了,豈不太可惜?萊公三思!」錢惟演懇切說道。

    寇準實在被他纏得沒法子,只好應付道:「嗯,那好吧,等我想想,若果真有辦法,自然把他調回來。你也從旁跟太后念叨念叨?」這話把錢惟演傷得不輕,自己雖然跟劉娥算得上親戚,可是劉娥小事隨意,大事從來不給面子,自己去說,多半起反作用。又不好明言,只好苦笑答應。

    錢惟演一走,當天寇準就便服小帽,打扮得如同一個普通鄉下老頭,只要兩個家人跟隨,在外面雇一頂民間二人小轎,七繞八繞來到御街岔道一個不起眼的小酒樓,邁步走了進去。

    藉口說聲找人,寇準上了二樓一個單間,裡面早就坐了一人。

    居然是前日朝會,跟寇準爭執的薛奎。

    「嘿嘿,這大過年的,要見個面還得偷偷摸摸,真是好耍子。」薛奎先笑道,他在寇準面前執晚輩禮節,不過說話卻隨意得多。

    「沒辦法,既然已經當眾撕了面皮,要是再光明正大攪在一起,旁人豈不起疑?咱們要做事,這些還都得忍了。對了,那天你收到的消息,確定麼?」寇準穩穩地喝茶,輕聲說話道。外面各有兩家親近人放風,左右隔壁有被包下,但老頭還是非常小心。

    「錯不了,這個小人,原來早同那個人勾勾搭搭。嘿嘿,當真是作死得很!」薛奎回答,一面比了個八字。

    寇準凝神思索道:「那人心思稠密,真的深藏不露,以前還有些鬼蜮伎倆叫人好生瞧不起,這兩年看他佈局,倒愈髮長進了。唉!如此人物,為君則群臣悚悚,為王也要攪得風雲不安!」

    「萊公,你是幾時發現有鬼的?」薛奎問道。

    「去歲太后忽然下詔命王孝先同元昊和談的前一日,便是這廝慈寧殿單獨奏對。早時王元輔、梁玉田幾回來書,朝廷幾乎計較已定,他都悶著不說話,忽然又反對起來。想是那時候才考慮周全。」

    「這也太可怕了,御龍衛、金槍班都有那人故舊,而且這些年大把銀錢散漫使用,死忠之人不少,如何除得盡?」薛奎顯得憂心忡忡。寇準安慰道:「無妨,他是個愛惜羽毛的,手裡絕不願親染血跡。這才給了咱們時間來想對策。現今老夫所慮之事,是誰會去西北接替范伯純啊?若他們的人一去,十數萬大軍盡控手中,王元輔又迂腐得很,未必能察其奸謀,雖然石善良在側,要解他兵權也甚是容易,怕咱們鞭長莫及!真是心腹大患!」

    「萊公,學生大膽猜想,會不會是夏子喬親自去?」薛奎忽然想到。

    「不錯,大有可能!」寇準一拍大腿道,「前日太后聽了他話,已有計較,才不願多言直接散朝。他一去麼,嘿嘿,果然毒辣!」

    「永興軍中,就無人制得這廝了麼?」薛奎很頭痛。

    「或許,有一個!唉,說來真是頭疼,今日錢希聖來磨了我一個早上,就是要把那人調回京城。實在被他局不過,只好假意應付一番,哈哈。宿藝可猜上一猜。錢希聖所托的人情。會是哪個?」

    薛奎狠狠思考,遲疑說道:「遮莫不是梁玉田吧?」

    寇準豎起大拇指讚道:「宿藝說的不錯,就是梁玉田。哼哼,這是一步妙棋,老夫豈容錢惟演這等庸人破壞?慢說他來說情,如今就是太后欽點回京,老夫也要給她攪黃才罷手。」

    從前年開始,夏竦進入中樞。迅速贏得東府和後宮的親睞。當時寇準也很看好他,雖然不同屬於軍方,但以寇準的眼光認為,此人也絕對是個人才。但後來發生的事讓老頭很是費解,好幾件事看著是給劉娥幫忙,實則每一次後果都很嚴重,譬如奉冊大典,譬如報紙風波,再後來的更有推薦范雍西北安撫這等無厘頭的事。

    寇準沒覺得這個夏子喬實際上是個草包,反倒津津有味地研究起他來。有時候也會有意無意同薛奎談談此人。老薛辦事效率可真不是蓋的,馬上動用原先在開封府的老關係比如劉川等下屬。也就不難發現,夏安期同陳希古的關係,又發現陳希古同趙允成的若即若離,再到後來發現那個寫了兩篇奇文的李淑,居然也是夏安期引薦給他老爸的。

    有了這個懷疑,那還有什麼說的,寇準是個敢想敢幹的主,不用別人幫忙,就派了自己兩個家人,便把夏竦鬼鬼祟祟出入定王府的行蹤瞭解得清清楚楚。

    他知道自己老了,現在雖位高權重,其實已經不受劉娥待見,正好薛奎是自己的忘年之交,人又忠直不傻,前面又瞭解了許多內幕,沒有比同一個御史中丞搭伙做事更方便的了。一來二去互相試探過後,彼此相信了對方對官家,對朝廷的高度責任心,這才暗地裡密謀來往起來。

    其實還不只是兩人在戰鬥,只因事情太過機密危險,所以各自發展下線,從不交叉,以確保雞蛋放在兩個籃子裡不被全部打破。

    前天為了范雍的事演了一出雙簧,兩人在朝廷的關係頓時鬧翻,這才完全杜絕了私交,改為秘密見面。

    按照寇準的分析,夏竦起的作用就是不斷調撥趙禎和劉娥的關係,增強劉娥的自我膨脹,引導老太太一步步邁向成功的巔峰,最好是公然稱帝,到時候自然有死忠之臣高舉保皇大旗反對。不出意外的話,蕭牆禍起是沒什麼問題的,那時候小官家同太后兩敗俱傷,說不定還有人渾水摸魚讓官家出些什麼危險或則不測。再到那時候,放眼天下,恐怕也只有當今官家的八叔能夠力挽狂瀾,保住趙家江山了。

    當寇準把這個推測說給薛奎聽後,薛宿藝簡直是冷汗淋漓,以前一心想著逼太后歸政,從此天下大治,恢復綱常。現在看來,呵呵,真有些推波助瀾的功效。於是趕緊偃旗息鼓,壓住自己身邊的人,不再提此話茬,只等著在官家絕對安全的情況下做出乾坤一擊。

    今天的碰頭,兩人都發現,趙元儼的計劃又向前進了一步。去年阻止王曾乘勝進攻党項,是為了剝奪王曾的兵權,同時造成西北軍對太后的不滿,這個目的完全達到。今次又力主處置范雍,是為了順利推夏竦上位,掌握西北大軍。到時候朝廷風向一變,夏子喬在那邊忽然打出清君側的旗號,兵鋒直指京城,非把太后逼急了朝趙禎下手不可。這才是趙元儼想要的結果啊,一個女人要奪趙家江山,等她們宮廷內訌,自己振臂一呼,號召御龍骨朵和金槍諸班直反水,最好母子都殺了,呵呵,八王爺就成了官家。多麼妙的一步好棋?

    寇準和薛奎替趙元儼擬好了作戰計劃,自然要對症下藥。而梁豐,就在無意間成了寇準蓄意安插在將要赴任的夏竦身邊一根釘子。老寇相信,以梁豐和官家的關係,再加上這廝有時候莫名其妙的大局觀,要阻撓夏竦奪取兵權策劃造反,是很有可能的事。

    所以那天馮程程說情,今天錢惟演求懇,老頭就是不松口答應。

    說了梁豐留在永興軍的目的,薛奎這才恍然大悟,又道:「那,要是玉田茫然不知,那可如何是好?」

    「這個麼,也不是沒可能,畢竟他離廟堂太遠,未必能猜出這許多隱情來。這就要你出面了,你是他的舊上司,一向交好,何不修書一封,提醒提醒,讓他有個準備?」

    「哦,對對對,此事我來做就是。」

    「愁煞秋風遲不來,青牛函谷紫云開。妝罷雌雄真莫辨,武后命去洛陽栽。」一首莫名其妙的詩千里迢迢從京城快馬加鞭送到梁豐手裡,落款是「春日忽思故友薛奎句付普寧梁豐。」

    話說寇準管著樞密院,天下驛站盡在掌握之中,要利用職權快馬加鞭送封信簡直跟玩兒似的,早早就送到了永興軍中。

    當梁豐拿著這四句打油詩的時候,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翻來覆去找不著頭緒。但他心知這絕對是薛奎要向自己暗示什麼,便不敢隨便找人參詳,一直獨自琢磨。

    直到有一天,聽說朝廷下旨,范雍指揮不當,致使西北蒙受重大損失,要罷知安州,另派安撫使前來坐鎮。來人正是政事堂都承旨夏竦夏大人,梁豐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薛奎四句詩裡面只說了四個字夏子喬反!

    秋風遲遲不來,可不就老是夏天麼?函谷關紫氣東來,說的老子故事啊!化了妝男女不分,喬裝打扮唄。武則天下旨牡丹隆冬開放,難道還不是反季節麼?

    梁豐終於明白,連著幾日,低頭思索對策。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3-8-4 10:02
396、棘手的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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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豐哥,在做甚?」韓琦掀開厚厚的氈簾,跨進梁豐的小屋。 ..

    自從延州大戰過去,韓琦終於被焦用之死深深刺激,悔恨之餘,重新換了一副眼光看周邊的人。才明白了為何梁豐居然同這些自己從來都瞧不起的軍漢們打得火熱,才明白狄青、劉奎、楊文廣、王英這些人的骨子裡為什麼總是燃燒著一把和讀書人完全不同的熱火!

    原來梁豐一直對自己的忍讓,並不是覺得自己比他聰明,而就像一個大哥哥無奈地面對淘氣的小弟弟那樣,盼著他懂事,長大!

    焦用靈前的重重一跪,韓琦才脫胎換骨,重新找到了一個人生的信念。至於這個信唸到底是什麼,沒人去問他,只有他自己深深藏在心底。..

    那一天,也重新改變了他和梁豐等人的關係,此後只要沒外人在,他對梁豐的稱呼都換成了豐哥。這可不是一般的改變,在這時代,如果你不是對方的親族長輩父兄,要直呼人家的名,那是極其不禮貌的。但如果在對方的名後加一個敬稱,那就是真正把對方認作自己的父兄了。

    梁豐也含笑接受了他這個稱呼。雖然來得遲了些。代價大了些。但總比永遠不來要好上千倍萬倍啊。

    「沒什麼,唉,你兩個嫂嫂胡鬧,跑去找錢相公幫忙,求把我調回京城。被薛中丞知道了,寫信來告訴我,讓我回信勸勸呢!」梁豐苦笑道。

    「依小弟說,你也就該回京城去。老在此地作甚?好多大事等你回去做呢。」韓琦也不客氣,直接搬把凳子過來坐在火盆邊上,一面點頭謝過李達遞進來的茶水說道。

    「不行!現在回去不是時候,許多事我還沒想明白啊。前幾年做的許多事,現在想來,有些太緩了,有些卻又太急,有些思慮不周,還有些又太過求全,都沒辦好。趁此機會。在西北好生呆上幾年,捋捋思路。回去才好從容佈置。」閒暇時梁豐又同以前一樣,和韓琦討論些天下之事,舉凡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等等,當然,眼前的軍事是討論得最多的。互相切磋,二人都各自大受啟發。

    「新安撫使快來了吧,豐哥認得他麼?」韓琦點點頭,換了個話題。

    「公事上有過交集,不過沒接觸,不甚瞭解。你知道些什麼?」

    「據說此人甚是陰險,不過不曉得會不會帶兵。唉,這時候,其實范伯純最好留下來。經此一役,已經比以前明白了許多,西北局勢穩定,正需要他無為而治,督帥的方略才好施展,可惜!你說這個朝廷到底怎麼回事?動不動就拿西北折騰,還嫌不夠亂,羌賊沒鑽夠空子麼?」

    「延州之危,其實說到底還是對方棋高一著,范伯純倒是有些冤枉了。我想,換了王相公那天在,怕也沒什麼好辦法禦敵。加上我與劉士衡不懂兵事,才弄成如此。聽說朝廷反倒要嘉獎我二人,呵呵,好生有愧。」梁豐自我檢討道。

    他遲疑了半天,還是決定暫時不把薛奎的來信說給韓琦聽,這小子論聰明那是一等一的,就是年紀小了點,火氣大了些。萬一真的心有成見,看不準時機胡亂出手,怕要打草驚蛇,反而破壞了薛奎對自己的一番重任。

    正要轉換話題,誰知韓琦竟說道:「朝廷換了夏竦來安撫邊事,小弟猜怕不光是范雍無能的緣故,安知裡面沒有些爭鬥麼?聽說夏子喬近來甚得太后歡心,許多方略都是從他而出。但小弟奇怪得很,細觀此人行事,每每虎頭蛇尾,常常弄巧成拙,不說別的,就是上回奉冊大典的事,豈不是鬧個大笑話麼?果真有才,安能如此?叫人好生捉摸不透!」

    梁豐聽得心驚膽顫,這位不會也是開外掛的吧?十八歲就如此心思稠密,二十八歲那還了得?幸虧現在是友非敵,要不然,自己恐怕這輩子都別想睡好覺了。

    當下試探說道:「你這話有道理,依你之見,會不會是朝中有人想盯緊軍隊,派他出來做個代表?」

    「說不好。跡象不明,目下只有太后有此心意。難道太后、太后?」說道這裡,韓琦戛然而止,忽然發現兩人討論的題目漸漸危險了,他抬頭看著梁豐,正遇到梁豐驚悚的目光朝自己看來。韓琦心裡頓生知己之感,原來這個大哥也同自己一樣,想到了那極危險的事。

    他可不知道,梁豐不是想到劉娥篡位,他的驚悚是發現韓琦實在太恐怖,從未進過核心圈子,卻把裡面的道道猜了個八九不離十!當然,以趙元儼的本事,韓琦還不可能聯想到他身上,但已經夠嚇人了。

    正好,梁豐決定順水推舟:「兄弟,你這番話可只有咱們倆知道就罷了,再說出去,那是殺身之禍!」其實根本不用他提醒,韓琦之深沉,怕是比他還多了幾分。梁豐接著說道:「假如真如你所說,咱們可要死死盯住這人,綱常大義,絕不容顛覆!若他敢在永興軍中做出甚大逆不道之舉來,拼了我這條性命不要,也定要讓他不能得逞!」他說得大義凜然,韓琦肅然起敬道:「哥哥放心,小弟只同你一道,誓與他周旋到底!」

    兩雙手緊緊握在一起。

    韓琦走後,梁豐提筆給薛奎回信,老領導信裡的意思。已經明白。現在自己正積極發展和團結一切可以依靠的力量。就等著對方過來。一定保住永興軍,不讓對方把持利用。同時請求中丞大人,為了朝廷大計,斗膽要求,但凡有關於夏竦個人或者西北邊事的朝廷動向,都請中丞及時通氣,以便自己及時應對。

    同時又寫了封信回家裡,告訴兩位夫人:「此情不渝。念之日日,珍重自身,早晚重聚,欣聞情深奔走,銘感五內,得妻如此,豐何幸也!然竊以為不可恣意施為,食君之祿,忠君之憂,今後切勿輕動。以至為夫徒然遺譏騰笑,再至京師。有何面目上謁官家,下會群僚焉?」這是婉轉地批評了馮程程自作主張的舉動。又告訴她們,再忍忍就好了。

    接到回信,小嫦沮喪得很,雖然自己不是主謀,但跟著做了幫兇,被老公老遠寫信來訓斥一頓,簡直後悔得要死。趕緊勸程程罷手,免得夫君難做。

    這件事上,馮程程又反過來做了梁豐的知己,多看了兩眼書信,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小嫦不解,忙問緣故。

    「這廝真是好算計,連咱們姐妹都要被他賺了。呵呵,姐姐你想,他平日在家裡都是胡說八道嬉皮笑臉的,咋在西北這麼老遠,忽然一反常態繃著臉給自家老婆說這些夫子話呢?」

    「是啊,這是為啥?」小嫦也想不明白,平日書信是通的,哪回不是口無遮攔亂說一氣逗兩人開心?這回倒像是專門不說人話似的。

    「我猜啊,咱們這個老公是想要我把這封信抖露出去,讓旁人知道他忠心耿耿,為國忘家唄。一來消除前些時日不良影響,而來還賺個好名聲,沒準哪句話把朝廷感動了,放他早些回來也說不定呢?」

    小嫦這才恍然大悟,重又換了笑臉,推著程程趕緊去四處傳播。

    其實梁豐這舉動還真不奇怪,那時候的人老實啊,沒那麼多心眼。怎比得上他在後世周圍那麼多黨員干部的熏陶?耳朵都聽出老繭來了,動不動就是誰誰誰家裡死了老娘也不回去看,誰誰誰離家只有五十米卻連兒子要動手術也抽不開身。就他穿越那會兒,正值高考,據說居然有個交精老媽快死了也不回家,非要送幾個不認識的倒霉孩子趕上考場才罷休。耽擱了幾個小時沒見到他媽最後一面,回到家就趴地上大哭,令人感動。後來直接就升了一級。

    其實那是堅守職責啊?無非就是一個快死的媽,反正也沒啥用了,最後拿來搾取一下剩餘價值唄!

    這種噁心到死的故事梁豐聽多了,在這個民風還算淳樸的年代,牛刀小試,他媽的不成功才怪了!後來還真感動得趙小六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扯著他手說「哥啊,你對俺太好了,啥也不說了。陞官,一年升一級,槓槓的!」

    天聖五年二月初春,永興軍迎來了這一年時間不到的第三任安撫使,夏竦這一來,就正式宣告了自己已經躋身朝廷高級幹部隊伍裡面。送走了黯然銷魂的范大人,他根本不在乎什麼新官上任慎言慎行,坦然接受了王德用大動干戈的歡迎儀式,幾乎營指揮使以上的所有軍官,包括李士彬、郭遵等人,都親自到延州拜見。夏相公風度翩翩,一一接納,與上一任范相公的威嚴架子判若兩人,一時間全軍交口稱讚。

    但是跟范雍更不一樣的是,第一次議事,就讓人感受到了夏相公和藹的面具下,令人毛骨悚然的一面。

    「元輔,諸位,本府初來,不諳本事。就煩請各位將自己手裡的情況在此一一細說,無懼繁瑣,本府今日安排下好席面,說累了咱們暢快吃。呵呵!」夏竦笑道,也引得眾人一陣笑聲,這位相公好善解人意。

    於是在王德用的示意下,各重要砦門、關口以及軍中各部都陸續介紹情況,夏竦精力過人,仔細傾聽,不時插話,對每個人都顯示了恰到好處的尊重。

    屬官們匯報完畢自己的工作,又聽王德用、石元孫、李士彬、郭遵、陳平原等說了。夏竦點頭,環視笑道:「說了這半天,各位都累了吧?來,咱們入席吃酒,不談公事。」說完帶頭把眾人全部邀到早就準備好的酒宴中。特地讓大家享用了一頓正宗的東京大餐。席上他杯觴交錯。談笑風生,氣氛好極。等許多人都有了酒意要來興致時,夏竦卻笑道:「卻是本府忘了,諸位都有軍務在身,非同兒戲。今日便到此吧,改日得暇,咱們再共謀一醉。」說完便撤了酒,只上主食讓眾人填飽肚子回營。

    連梁豐在內。都以為今天的事情結束要告辭時,夏竦卻道:「方才的議事還未完,咱們行轅的屬官們繼續議事去,金明、柔遠砦主留下,其餘各營自回。」說畢又帶頭回到堂上。

    王德用等人被他調來調去摸不著頭腦,剛才石元孫等又口滑,多喝了兩口,就有些昏昏沉沉地沒奈何又跟了來。

    「元輔,方才本府聽了諸位的奏報,心下惴惴啊。這一路軍馬恁多事務,要怎生分派才好?」

    「相公放心。前翻王相公、范相公在時,我等是如此分派的。」王德用正在興致上,就把以前的架構介紹了一遍。夏竦一面認真傾聽,一面撚鬚若有所思,等王德用說完,點頭嘆氣道:「這樣說來,前兩任相公真是偏勞元輔了。此話我本不當說,在其位須謀其政嘛,豈能如此懈怠軍務?這樣吧,依我之見,今後元輔只管日常操訓、敵情刺探、支移軍器等事,其餘的,我雖不稔熟,但還需親自抓一抓。一來給你減輕些膽子,二來呢,也免得言官們說本府的不理事。你看如何?」

    王德用清醒得很,知道這位上司和前任是大不一樣了。看似溫和,卻要把調遣、升降、糧草等等最主要的權利抓在手裡,不讓自己亂動。但他一向韜晦,馬上起身抱拳應承。

    還沒走的李士彬、郭遵等人在旁邊聽得不耐煩,他們是服氣王德用的,見安撫使一來就堂而皇之把大權捏在手裡,雖然天經地義,但心裡還是很不舒服。尤其李士彬,少數民族脾氣,當場就想替督帥說道兩句。

    誰知他還沒開口,夏竦又轉過頭去對石元孫笑道:「善良兄,一路西來,勞苦功高,又經陳家峪一戰,那《西北》報紙可是渲染得天下盡知。可謂西北一柱啊!」石元孫身子微晃,正要起身表示謙虛,夏竦卻伸手虛按示意他坐穩,又道:「不過呢,本府有句話還是要說一說,善良兄如今依然掌著朝廷派來三四萬禁軍,雖說在你在我也沒什麼分別,但讓外人看了,總是沒個規矩。本府想煩請你將這些禁軍正式交由永興軍暫時掌管,等樞府來了調令再遵照施行如何?老兄是鄜州副都總管,擇日就請替本府去好生巡視一番,也好做個本府臂膀,讓我有個依靠啊!呵呵。」

    石元孫瞪大了眼睛,仗著酒意說道:「相公,這些禁軍是朝廷特派過來,還未有旨命屬下交割,如何就要支給永興軍掌管了?」

    「呵呵,朝廷派來,不就是給永興軍用的麼,怕是善良兄沒領會朝廷旨意?」夏竦仍然笑道。

    「相公,此議不妥,恕下官暫難從命。若真要接管去,還等下官上奏朝廷,討個明示方可。」石元孫酒醉心明白,咬死了不松口。

    夏竦忽然冷笑兩聲:「這麼說,想必朝廷的意思是善良兄也不在永興軍調遣之列嘍?」石元孫說不敢。夏竦接口道:「呵呵,既然不敢,又為何不交出來?本府不才,依稀記得本朝故事,當年太祖爺與眾家功臣賞月吃酒,善良兄,令祖也在吧?唉,太祖雄才大略,言猶在耳,不知兄可記得否?」

    石元孫背上冷汗直流,想起了當年趙匡胤杯酒釋兵權的故事來。這麼經典的段子,他石家哪裡會忘了?口口相傳三代,簡直當成家訓。夏竦言下之意,若不服管,馬上就是誅心之罪!

    夏竦察言觀sè,知道已經震住了老石,不再說話,只平靜地看著他,等他態度。

    石元孫好半天才晃晃悠悠站起:「是屬下昏背,聽憑相公差遣!」

    「呵呵,好好好。多謝善良兄體諒,你我至好,我就知你必不會讓本府為難的。有你做個榜樣,本府才好在這延州城裡立足哇!」夏竦馬上換上笑臉,爽朗說道。

    石元孫沮喪坐下,夏竦又轉頭忽然對著李士彬笑道:「方才看到李寨主yu言又止,遮莫是本府有不妥處?就請講來!」

    李士彬此時哪裡還敢說話?對外號稱鐵壁相公,可在這個安撫使面前,簡直連個屁都不是。人家石公爺祖孫三代的鐵桿莊稼都不敢跟這老兒呲毛,自己一個內附的羌族首領,難道想作死麼?只好雙手亂擺道:「沒有沒有,屬下方才酒意甚濃,有些噁心,又怕相公面前失了禮儀,強行忍住,讓相公誤會了!」

    「哦,那好,諸位還有何話要說麼?」

    一干人默不作聲。夏竦穩了半天,見確實都被他震住了,才嘴角含笑宣佈散會。

    一出轅門,韓琦低聲對梁豐說道:「好棘手!」

    「別急,且看他後續怎麼做。」梁豐對夏竦的手段十分吃驚,這麼雷厲風行乾淨利落,的確是個危險的對手。

    第二天,夏竦就真的做給韓琦、梁豐看了。天不亮就起來,召集衛兵,帶上幾個屬官,馬不停蹄就延邊巡檢而去。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3-8-4 10:10
397、撕破面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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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著夏竦巡檢的屬官中,就有節度副使梁豐、掌書記韓琦、監判官劉平等人。夏竦宣佈出發時甚是和藹,對每個人都客氣招呼,見到梁韓二人,還專門道聲「兩位少年英才,辛苦辛苦!」旁人均羨慕不已。

    從乍暖還寒的初春連著巡視了一個月,夏竦展示了他驚人的精力和迥異於普通文官的軍事能力,每到一處,檢閱時威風凜凜,煞氣逼人,無論將士無不膽寒。閒在一處卻又談笑風生不拘小節讓人覺得豪爽可親。對比那個從來到走幾乎沒在各營寨露過一面的范相公,民意呼聲可不是高了一星半點。. .

    一路之上,夏竦沒少和梁豐、韓琦談天說地。自從對他有了戒心。韓琦對答中規中矩。既不有意躲閃。也不張揚才學,只做到了有問必答,答必及格為止。夏竦知道他掩飾才學,不以為意,竟更加青眼相待,評價韓琦「精華內斂,渾厚樸實,來日必定廟堂倚靠!」

    對梁豐。簡直是更加熱情。他長短句、七絕、律詩、駢體文都名揚天下,但在這個後生小子面前卻絲毫不以前輩自居,每每拿出自己舊作請梁豐點評,梁豐也不刻意奉承,精辟獨到的見解,一陣見血的總結,常常令夏竦大嘆茅塞頓開,也讓平時不喜雜學的韓琦、劉平等大開眼界。

    可是有一樣,老夏說這些沒問題,但一繞到報紙的事。梁豐就謙恭地笑著推說自己主持封丘不久,後來都是布衣朋友接手。不甚了了,因此不敢多言。

    夏竦聽了他話,點頭微笑,只是注視著他的雙眼裡射出意味深長的目光。

    梁豐知道夏竦對自己的戒心,甚至可能的壞心,但自想既然狹路相逢,相互知根知底,又何必裝出一副傻瓜樣子讓他看輕?你自來試探,我自坦然對之就是。

    直到延邊巡檢快要結束的某一天!

    一干人馬行到一處坡底,夏竦仰頭上望,忽然對身後的梁豐笑道:「玉田,陪老夫上去瞧瞧?」雖然是詢問口氣,哪裡容他回答,雙腿一夾,縱馬斜斜順著黃土坡道之字形朝上走去。其餘人沒得他命令,不敢跟隨,靜靜等在坡腳,任梁豐獨自跟隨上去。

    高處風大,夏竦在前,遠望莽莽群山,風聲呼呼,吹得他鬚髮風中亂舞。梁豐提韁在他身後五尺左右立住,安安靜靜不說話。

    夏竦馬鞭一指遠處隱隱幾點綠色藏紅笑道:「看,那裡也有花兒開了!」

    「是,西北雖貧瘠,無邊黃土中,也當有一二春色點綴。」梁豐道。

    「是啊,『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此時正是江南春色荼蘼之時,咱們京城,也該是爛漫一片了吧?」夏竦好像很感慨地說道。

    梁豐不知他到底要想表達什麼,只好嗯嗯稱是。

    「你的《西北》,老夫每期必看。不知誰是主筆啊?一手文章寫得不錯,天下百姓俱都敬重范伯純絕境拒敵,堪稱大宋柱石。呵呵,倒是沒人深究他是這場大戰的始作俑者。」夏竦遊目四顧,信口說話,卻不看向梁豐。

    梁豐笑道:「相公此言,學生奇怪。那《西北》報紙,如何便是學生的?不瞞相公,自從《汴水聞見》關門歇業,學生已經提不起興致張羅那無聊的物事了。」他矢口否認。

    「你以前又未刻意隱瞞,如今何必遮掩老夫?梁豐,我知你有防我之意,嘿嘿,老夫如今主持西北,便如同你當年書裡所說,難道還想在如來佛手裡翻個觔斗不成?」不知何時,夏竦的目光裡已經充滿了陰鷙,戾氣在臉上顯露出來,逼視梁豐說道。

    「相公何出此言?屬下安分守己,恪盡職守而已,難道有什麼錯處?」梁丰神色不變,淡淡應道。顯然沒有被他嚇倒,也沒有對夏竦直呼己名而生氣。

    「你若真的安分守己,為何如此熱衷經營西北,為何重開報紙搖旗吶喊?小小一個七品官,京城一盤大棋,你算哪顆棋子?若是知趣,趁早收拾那份野心,好生服帖在我帳下,或可保你全家性命。你,懂麼?」夏竦仔細研究過梁豐,知道他欲求不多,既不愛財,也不缺色,同官家交好,眼下雖然資歷尚淺,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將來步步高陞,出將入相也不是什麼難事。這樣的人難以利誘,不如直接威逼。都是聰明人,今天單獨相處,乾脆挑明說話,煞了他的氣焰,免得日後絆腳。

    這是梁豐一直以來,頭一回被人如此當面威脅。一瞬間什麼韜光養晦,什麼深藏不露,什麼虛以為蛇通通丟棄一旁,反而爆發出滔天的戰意,兩眼直視夏竦,平靜說道:「夏相公,這算是勸誡呢,還是威脅?」

    「都由得你。聽了,就是勸誡。不聽麼,也不能算是威脅,只告訴你老夫要如何做罷了。」夏竦高踞馬上。氣定神閒。渾沒把梁豐當一回事。

    「老豬狗。」三個字忽然從梁豐嘴裡輕輕脫口而出。在夏竦耳裡卻不啻於打了一個霹靂。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梁豐竟然敢如此當面罵他,而且,還帶著笑意。他吃驚地看著梁豐,說不出話來。

    「少拿這話唬我,既然你要挑明,我也沒必要把你當個上司供著。叫我看,你這是已經從了那位賢王了罷?呵呵。手握兵權、人稱相公,就真的很了不起麼。你要有興致,不妨出手試試,且瞧瞧我梁豐接不接得住!」

    夏竦見他不退反進,一付有恃無恐的樣子,哪裡還是平日裡眾人口中傳說那個溫良恭儉讓的梁玉田?更加要命的是,自己最近被趙元儼明著威脅投靠,居然被他一語道破。

    他畢竟老辣,心驚肉跳之餘,臉上竟然神色不變。反而微笑道:「不錯,敢如此跟老夫說話。有膽有色。你知不知道,就憑你這幾句話,老夫便可讓你馬上下獄,死無葬身之地!」

    梁豐卻乾脆也學他轉過頭去四面環顧,淡淡說道:「天大地大,就咱們兩人,無憑無據,你又能奈我何?」

    「無憑無據?哈,老夫的話就是證據。」夏竦獰笑說道。

    「真的?我堂堂七品,不湊齊三班院,察院,刑部,大理寺會審,想在這永興軍裡就把我放倒麼?試試看吶夏大人!」最後一句話說得悠長無比,語氣裡儘是諷刺意味。

    不等他反應過來,梁豐忽然策馬向前走了兩步靠近夏竦,低聲笑道:「信不信老子這就把你放翻,一腳踢下坡去,算你個懸崖墜馬救之不及,意外身亡!你說,朝廷到底會不會拿我問罪呢?」說完猛地伸出雙手,作勢欲推。嚇得夏竦尖聲叫道:「你敢,小賊你敢!」

    「哼哼,直娘賊,老子有什麼不敢?饒你一條狗命,繼續迷惑你主子罷了!你一個堂堂安撫使,竟然被我這七品小官弄得如此狼狽,看你有何面皮報與你那賢王爺爺得知?呵呵,走吧,咱們這就回去,有何本事你只管使出來,咱們走著瞧!」說完策馬一個迴旋,繞道夏竦身後,靜靜看著他的後背。

    剎時間夏竦背上冷汗直流。他從沒想過梁豐居然如此潑皮狠辣,還道他會按自己劇本來演,最起碼也不敢撕破臉皮說話。只要他被自己氣勢鎮住,下一步便要像貓玩老鼠似的收拾他。這也是臨行時趙元儼交給他的任務,務必拿下樑豐此人,要麼收服重用,要麼斬草除根。

    夏竦心思急轉,終於發現自己把他單獨叫上來是一個致命的錯誤。再沒有了迴旋餘地,急切裡冷汗淋漓,心中狂跳,再不說話,打馬疾馳,匆匆下坡而去。梁豐在他身後微笑著緊緊相隨。

    兩人一前一後衝下高坡,韓琦等人急忙迎上,見夏竦滿頭大汗,面色灰敗,奇怪問道:「相公這是怎地?」夏竦還沒說話,梁豐在後面答道:「沒事,相公只說要試試坐騎發力如何,跑得快了一些。估計休息休息就好,快把車牽過來套上。」說完當先下馬走過去扶住夏竦馬鞍笑道:「相公請下馬坐車吧,連日勞累,屬下們心悅誠服了。再如此,就是咱們的失職,罪莫大焉!」

    夏竦勉強一笑,只好順著他的攙扶翻身下馬,哪知這廝不懷好意,等夏竦全身力量靠向自己手臂,輕輕一放,夏竦頓覺失了依靠,全身空蕩蕩的,差點一頭栽下。才一瞬間,梁豐又用力將他牢牢扶住,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旁人自然看不出來,夏竦卻明顯感受到他避開眾人的目光中蔑視的笑。

    坐在車上,夏竦越想心裡越是窩火不已,今日居然被這小賊反過來玩弄於股掌之上,實是奇恥大辱!

    回去的一路上,旁人什麼也沒看出來,夏竦臉色恢復如常,灑脫自如,梁豐依舊畢恭畢敬,小心侍奉。至少,外人眼中說這樣子。

    等一回到延州,夏竦連日勞累,要回行轅休息。各人恭送相公之後,梁豐轉過身子,朝韓琦一努嘴,韓琦心領神會,馬上跟著到了梁豐院子。

    這時天色已晚,韓琦到梁豐屋裡坐定,等他說話。他卻半天不出聲。挨到張燈十分。把李達喊進來。對著他耳朵說了幾句話,李達趕緊點頭應命出去。韓琦一頭霧水,忍不住說道:「到底什麼事,弄得如此神神叨叨的?」

    「等等,現在不忙說。」過不多久,李達回來報導:「少爺,魏大人答應了。」

    「好,咱們走。」梁豐站起來。扯著韓琦就走到院子,卻不出門,等著李達搬來一架梯子,他先撩起衣袍,順著梯子爬上牆頭,回頭對李達說道:「守好門,有人來就說我吃得大醉。」說完咚地一聲跳到隔壁院子裡。韓琦毫不猶豫跟上跳到隔壁,卻正好見到魏元瑜老頭笑眯眯地站在跟前看著他倆人。

    韓琦趕緊施禮道:「見過魏大人。」

    「呵呵,你們吶,少年心性。這成什麼話?快去吧,若是他們鬧得不成。我自會喝住。」韓琦不明所以,只好唯唯諾諾,跟著賊笑賊笑的梁豐又翻出魏元瑜院牆,乘著黑暗偷偷溜走。

    七繞八繞,終於來到王德用行轅。

    他倆做賊似的順著牆根摸到大門口,守門衛士和他們熟透了的,見這幅樣子,正感奇怪要唱喏相問,梁豐比個噓的手勢,輕聲道:「快去通稟督帥,我有急事求見,不得聲張。」那衛士知道事關重大,不敢耽誤,趕緊點頭跑進去通稟,一晌出來低聲道督帥有請。

    二院堂上燭火已經亮起,王德用布衣長袍,高大魁梧的身軀負手而立,聽到兩人腳步聲,轉過頭來目光閃爍看著梁豐,低沉的聲音問道:「什麼事?」他自認得梁豐以來,從沒見他如此神秘小心過,心知必有大事發生,毫不怠慢,準備仔細聆聽他的每一句話。連跟著來的韓琦都不由得緊張起來,因為他什麼都不知道。

    梁豐看看兩人,忽然咧嘴一笑道:「督帥,下官已經和夏相公撕破面皮!」

    「撕什麼面皮?」王德用又驚又疑,問道。

    梁豐壓低聲音,把當日坡上二人對話細細說了一遍,沒有隱瞞任何細節。饒是王德用身經百戰,大敵當前臨危不亂,也禁不住地雙手緊握,頭上青筋鼓脹起來。韓琦心裡有些準備,還不至於嚇著,但還是吃了一驚,沒想到這個哥哥平時看上去死氣活樣的,關鍵時候還真能豁出去。

    「你的意思是說,夏子喬在京裡另有倚靠,而且還是那個?」王德用努力消化著梁豐的言語,問道。

    「是,八王,趙元儼!」梁豐果斷回答,毫不遲疑。這是一種賭博,他賭王德用對朝廷的忠心。

    「有何憑據?」王德用問。

    梁豐捋捋思路,從伴駕謁陵之前慢慢說起,各種情形與自己的分析都說了一遍。此時他不再避諱韓琦,韓琦聽得雙眼冒光,興奮不已。「果然是個不怕事的啊!」王德用和梁豐看他神情,不約而同地感嘆。

    全部說完,梁豐平靜道:「原委就是如此,如何決斷,聽憑督帥之意,若是屬下立時死於刀下,也絕無怨言!」

    王德用心中好生難下決斷,就憑這小子一面之詞,就串掇自己堂堂節度使跟著他發瘋麼?是真的好說,食君之祿忠君之憂,可萬一要是假的呢?莫說自己身家性命不在,怕還要貽笑千古啊!

    沉思良久,忽然抬頭問道:「你們是怎麼來的?」

    韓琦這才想起,剛才一路上樑豐帶著他鬼鬼祟祟的緣故,想必是怕夏竦在軍中安了眼線,因此才如此費力周旋。王德用聽了,點點頭,自己走到門外,喚來親近衛士,耳語了幾句,回來坐定。也不表態,就這麼閉目養神。

    梁豐也不急躁,跟著他靜靜等候。

    過了一會兒,衛士匆匆帶進一個人來,韓琦抬頭看去,正是石元孫。一見到此人,韓琦心中石頭終於落下,他已經明白王德用的抉擇。

    等梁豐與韓琦換了一身普通軍服,手持長槍,跟著隊伍出了督帥行營,梁豐的表情說不出的輕鬆,而韓琦卻又帶了幾分激動。

    隊伍一路正步操練,沿著營區各處轉悠巡視,兩位臉上塗得倒黃不黑的,又夾在一干人等中間,順著他們住處的路,先在韓琦門口緩緩行走,過去的時候已經少了一人,再來到梁豐門口,又把他送了進去,方才完成任務。

    不出梁豐所料,夏竦一回行轅,就命令心腹去盯住了梁豐的行蹤住處,幸虧這廝見機的快,早料到必有這麼一出,讓李達去敲了隔壁魏老頭的門,說是等會兒幾個衙內要來拉他去吃酒,連日勞累實在動彈不得,只好躲出來,借老大人家一條道溜走。

    夏竦一直在琢磨怎麼開銷梁豐,想來想去可還真是頭痛不已,這小子太特麼滑頭了,別看自己是主帥,要收拾他還真有些老虎啃烏龜,找不到下嘴的地。自己這一步算是跨得猛了,有些扯蛋,要是先不忙收拾石元孫和王德用就好了,小石子才咯腳啊!

    且讓夏竦先頭痛著,朝廷那邊也不怎麼舒服。

    趙禎一發脾氣,把宋綬押了出去,可把劉娥憋得連宋綬的面都不敢見。見了問啥啊?人家小宋同志說的話也沒啥不對啊,自己真要同他計較,那不等於把屎盆子主動朝腦門上扣麼?這才消停了多大會兒啊!

    於是劉娥乾脆採用了不聞不問的方式,出內旨道:「既是衝撞官家,後宮不好多口,官家自處就是。」

    趙禎也就是表個態度,沒打算怎麼處理宋綬。但姿態已經做出來了,怎麼著也要罰個俸,停個職什麼的,看到大娘娘內旨,知道她不願張揚,就打量給宋綬個不輕不重的處罰。他這裡還沒琢磨好呢,李石彬(不是李士彬)忽然發笑起來,雖然短促,還是引起趙禎的注意。

    「你笑什麼?」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3-8-4 10:17
398、成長起來的小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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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奴婢失態,官家恕罪!」

    「別動不動就恕罪恕罪的,恕你無罪,就想聽聽你笑啥?」趙禎說道。最近讓人高興的事情實在不多,看看這老奴有何開心事,自己也想跟著高興高興。

    「呃,方才老奴無聊走神,看著殿外,忽然看見官家寵養三隻狸貓爭鬥,忍不住笑出聲來。」李石彬應道。 ..

    「狸貓爭鬥,有何可笑?」趙禎不解道。原來自乾興元年起,不斷有外國朝貢,前年唃廝囉不知從哪裡弄來幾對波斯貓,與中國品種大不相同,尤其是眼睛,竟有藍綠之分,毛色通體或黃或白,甚為可愛,不比中國土貓灰背黑痕。趙禎非常喜愛,又加上後宮王秀也是愛貓的。就養了幾對在宮中。也不拴住。只是放養,所以宮中到處都偶爾可見狸貓聲影。

    「呵呵,剛才三貓在殿外進食,那黃色金甲力士為尊,它不開口,二貓不得靠前。誰知白貓趁它不防,居然叼肉逃走,金甲力士回頭見肉不在。以為是大黑偷食,勃然大怒,正捉著那黑貓撕咬呢。老奴見三貓如此狡黠凶霸,也和咱們人世差不多了,故而好笑。」

    趙禎聽了,也好奇地伸頭朝殿外看去,只是三隻貓這時候已經打遠,看不見了。便笑道:「這不是民間說的『黃狗吃屎,白狗遭殃』麼?哈哈!」

    李石彬聽官家說得詼諧,也忍不住跟著笑起來:「呵呵。官家解得切,正是這個理呢。哦。老奴聽說還有一樁笑話,可不正和這個差不多麼?」

    「什麼笑話?」趙禎笑問道。

    「哈,是這樣的,前些日子西北戰報送來,聽說嚇壞了梁家馮娘子和謝娘子,妻妾齊心,要找朝中貴要討情,把梁探花放回京師。後來此事不諧,錢相公求情,寇萊公卻不允,倒害得梁探花岳丈為此被馮太夫人罰跪了一個下午,說他辦事不力,不憫女兒,至為不孝!此事已在京中傳為笑話。姑爺前線打仗,老丈人後方倒要罰跪,這豈不也是官家說的那個什麼黃狗什麼、什麼的麼?呵呵!」

    李石彬滿以為說了這個笑話,因為是小官家的朋友,他定然會跟著開心一下。誰知趙禎把臉沉下道:「石彬,你是宮中老人了。該知道規矩,朝中大臣,豈是你能取笑的?今日初次,饒你一回,今後若在背後取笑大臣,莫怪朕不輕饒!」

    趙禎很少對身邊的人發這麼大脾氣,何況還是李石彬這樣的老內侍。登時嚇得李士彬趕緊跪下,連稱不敢。

    趙禎忽然長嘆一聲,抬抬手道:「唉,起來吧。朕也是心情不豫,以後你自己本分些就是。」說完就呆呆地看著殿外出神。原來他聽到李石彬說起梁家的笑話,正好觸動自己心事,梁豐這麼好的朋友,替自己出了力,還要背過發到西北邊關受苦,上次看了戰報和《西北》報紙,知道他在那邊九死一生,心中難過之極。想起自己也曾努力求情,大娘娘卻不給這個面子。貴為天子,卻連個身邊的好朋友都保護不了,不免喪氣!

    李石彬從地上爬起來侍奉著趙禎,看他又鬱悶了,便小心翼翼說道:「官家是為了梁探花的事煩惱麼?」

    「正是,唉,對了,你方才說,是寇萊公不准麼?」趙禎忽然想起來問道。

    「可不是麼?錢相公幾次求請,萊公堅決不許。這人年紀大了,可真是固執得很呢。還虧他老人家總算誇過梁探花幾句,要是恨的,那還不知道要如何呢?」

    趙禎聽了李石彬這些閒話,心裡一動:「寇平仲素來與梁豐相諧,這回怎麼恁地不給情面?其中是不是有些緣故啊?」一面思索,當下就對李石彬吩咐道:「嗯,你抽空去一趟萊公府,就說朕請他閒暇時進宮一敘,不須當值時間來。」

    此時寇準正在西府當值,要傳喚他是分分鐘的事。趙禎卻要李石彬下班後去他家傳話,那當然是不想讓其他人知道,李石彬心領神會應下了。

    「臣寇準,見過官家。」寇準在福寧殿上,單膝上前,微微彎腰拱手問安。趙禎忙欠過身子伸手虛扶:「萊公平身,快坐,快坐!」李石彬服侍在趙禎身邊,閻文應急忙去搬了一個軟軟的錦墩過來,還扶著寇準坐下。寇準朝閻文應點點頭表示感謝,他對官家身邊這些內侍印象很好,沒有一個飛揚跋扈的,遠的張景宗,近的這兩位,都是知進退,懂禮儀,不擅交外臣的模範。完全不像羅崇勳那草貨,成天地咋咋呼呼頤指氣使,管著個殿前馬步軍侍衛司,自以為臭屁得很。

    「不知官家召臣謁駕,是否有事吩咐?」

    「呃,實在對不住,今日特意勞動萊公過來。」趙禎主題還沒說,先客氣兩句。他就是這樣,天性純良,對待臣子也是極有禮貌,這一點是全國公認的,有口皆碑。只聽他繼續說道:「是這樣,朕前幾日聽說些閒話。錢希聖曾找萊公說項。欲把梁玉田調回京城。萊公沒有答應,竟然還害得他家丈人在府上被馮太夫人罰跪,呵呵,不知確否?」

    雖然背後談論臣子家裡的笑話不太好,但這句非說不可,寇準若能鬆動,那就把事兒給辦了,大家方便。若是不准。藉著這一句,就當是說笑話扯閒篇,也給自己堂堂官家留個地步。唉,搞政治很難啊!

    寇準明白他的意思,腦子轉了轉,抬頭笑道:「這個老臣卻不知,呵呵,倒連累行己賢侄了!不過,錢希聖說情的確有的,只是老臣為難。不敢應承。梁玉田遠赴西北,是太后親點。西府豈敢擅專?何況老臣得知,梁玉田在西北也頗有建樹,元輔、伯純等俱都交口稱讚,他年紀輕,正該歷練歷練,放回來做個京官,沾染了一些陋習,那就可惜了!」

    趙禎被寇準這種舉一反三的回答噎得喘不過氣來,太后壓、邊將贊、京城的不良習氣三個理由,梁豐怎麼還有回來的可能?哪條他也反駁不了啊!

    「那,他還需待上多久?」趙禎悶了一下,只好輕聲問道。那聲音又低又失落,又委屈,還有些小小地討好在裡面。聽得寇準心頭一酸,這哪裡是個官家問臣子話啊?簡直是個乖巧的小孫子向老爺爺討要物事而得不到的無比失望!

    「官家折殺老臣了,此事豈敢擅專?只是,只是」寇準一哆嗦,險些把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緊要關頭,好容易才生生忍下。趙禎心頭一激動,急忙追問道:「只是什麼?萊公請說。」

    寇準默然不語。趙禎明白他的意思,解釋道:「萊公放心,他二人朕是最信得過的,絕無二心。」李石彬和閻文應心頭一熱,趕緊直起身子,要對得起主子這份信賴。無奈寇準老江湖了,咋會跟他認真這句話,還是搖搖頭。

    趙禎只好很歉意地看著兩位內侍,李石彬和閻文應急忙站出來朝上躬身行禮,又朝寇準彎彎腰,自己走出大殿。

    一見大殿空了,趙禎再也顧不得皇帝威儀,官家體面,扯起衣角就下了上位,自己去搬了個錦墩來,直接挨著寇準身邊坐下,滿臉渴望道:「好萊公,這下可以說了罷?」

    「好萊公!」寇準聽到這三個字,眼睛真的濕潤了,一霎時數十年往事湧上心頭。自己從年輕時候跟著他爺爺太宗皇帝,到了中年,又服侍真宗皇帝,現在輪到這個小孩了。這幾十年裡,什麼血雨腥風,什麼明槍暗箭都經歷得太多,心腸也已經越來越硬,可就是這麼寥寥三字,竟讓寇準心神激盪,不能自己。

    他回朝之後,一切韜晦,一切苦心安排,固然多半為了幾千年士大夫骨子裡那份操守和責任感,可有一小半也未嘗不是因為趙家一家三代對他的恩遇?看著這小孩清澈純淨的目光和企盼的眼神,再也無法硬起心腸同他說話。

    「唉,官家,別問了,這都是為你好!」寇準難得慈祥地對趙禎說道。

    「嗯?為我好?」趙禎愣住,善良歸善良,可他學的就是陰謀詭計專業撒,馬上條件反射似的消化各種信息,繼而遲疑地問道:「遮莫萊公的意思,梁玉田在西北,是另有深意?」

    寇老西一張菊花老臉終於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微微點頭道:「天知地知。」他很滿意趙禎的判斷,雖然作弊,但畢竟已經不錯了。誰知趙禎還有驚喜給他,居然又問道:「萊公,宋公垂忽然給朕說什麼『利出一孔』,怕也不是臨時起意為之罷?」

    「呃?這個麼,呵呵,官家自斷,官家自斷!」寇準歡喜之餘,這個可不是勸官家太監的意思。是他不敢承認,只好胡亂搪塞,請官家自己分析。但眼睛裡精光閃爍,扯塊布來都蓋不住。這官家,終於長成一隻可愛的小狐狸了!

    小狐狸連中兩個十環,興奮之餘乘勝追擊,先前準備隨便發落一下宋綬的,現在不了。乾脆問道:「呵呵,萊公,要不這麼著,朕把宋公垂判到你處詢問發落如何?」

    當時就嚇了寇準一跳,急忙擺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公垂乃中書省門下。與西府何干?斷無此理。斷無此理的!」他也算客氣。換別人他早就豈有此理地破口大罵了。趙禎又不是不懂這個道理,童心忽起,故意跟老頭開個玩笑而已,見他發急,忍不住噗哧笑道:「那萊公給朕出個主意,這個該死的宋公垂,到底要發落到哪家審問合適?」又是撒嬌,又是無賴。

    寇準樂呵呵地踩住他這個小圈套。摸著一把沒雜毛的白鬍子說道:「這個麼,薛宿藝公正威嚴,翰林學士發落到察院問話要合適些罷?」

    「好,就依萊公。」趙禎喜滋滋站起身子說道。

    寇準也急忙起身,說那麼久也該告退了。趙禎笑眯眯點頭目送他出了大殿正要邁門檻的當兒,忽然說道:「等會兒替我謝謝李石彬!」老頭差點一跟頭摔出大門去,合著這小子啥都明白的說?

    寇老西走出大殿,欣喜之餘,忍不住自怨自艾:「唉,還道他實誠。正著急用何法子給他開竅呢。原來竟是個成精的小狐狸,可笑自己反倒遭了他的道兒。這話怎麼說的。真是多年的接生婆,小JJ當作臍帶割了不是?」

    第二天,福寧殿下旨,侍讀學士宋綬資善堂妄言當罰,責成御史台問話發落。因為之前劉娥已經下了內旨放話任由趙禎處置,就不須再經過她老人家批准了,薛奎直接來接了旨意,回頭去領出宋綬:「走吧小子,咱爺倆嘮嘮嗑去。」於是兩人美滋滋地走了。

    時空再轉回到天高地遠的西北三秦大地,梁豐既然已經跟夏竦撕破臉宣佈決裂,就必須打疊起全副精神來應對一定要來,不會不來的重大打擊。這是朝廷的大氣候和西北自己的小氣候所決定的,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因此,他每天就像個看到惡狗迎面撲來的貓兒一樣,弓起身子,豎起全身毛髮,等待著對方全力一擊。

    可是,話說這身子繃太緊了,他也會累不是?這個夏竦不知道怎麼搞的,左等不發力,右等不出招,就這麼白白地跟他乾耗著。事務照常處理,會議照常召開,大家見了面依舊談笑風生,好像完全忘了那檔子事一樣。

    「不會是老年痴呆吧?」梁豐很鬱悶,不會啊,看著倍兒精明,依舊過目成誦,哪像是健忘的樣子?可越這樣,梁豐越累得慌。他都快愁出病來了。

    這就是老薑和生薑的區別,雖然梁豐那天勇猛過人真給了夏竦一個下馬威,可反過來,現在主動權在人家手裡,人家要是不出手,你就得乖乖等著。哪一天他準備好了,自然有你小子好果子吃。

    其實夏竦最近啥都沒做,真的是搞調研去了,他反覆研究比較宋夏雙方的優劣得所,仔細反省大宋的各項措施,試圖找到一個能穩妥解決平夏問題的好辦法。

    從上次延州保衛戰的案例可以看出,元昊用兵可真不是一般地強大,說用兵如神一點也不過分,而且快、准、狠一樣都不缺。缺的,好像只是運氣稍微差了一點點而已。話說那天要不是王德用鬼使神差帶上狄青、楊文廣那幾個殺千刀的小子一起跟著去,後來能不能殺出重圍同石元孫大軍會師還真未可知!

    這也讓夏竦對西北軍的戰鬥力刮目相看,誰說咱們宋軍弱了?那得看在誰手裡不是?

    於是他集中全身腦細胞,沒日沒夜地研究地圖和各種政策,終於被他鑽研出一套專門對付元昊的散手,給起了個名字叫《平夏十事疏》,裡面寫著「一、教習強弩以為奇兵;二、羈縻屬羌以為藩籬;三、詔唃廝囉父子併力破賊;四、度地形險易遠近、砦柵多少、軍士勇怯,而增減屯兵;五、詔諸路互相應援;六、募土人為兵,州各一二千人,以代東兵;七、增置弓手、壯丁、獵戶以備城守;八、並邊小砦,毋積芻糧,賊攻急,則棄小砦入保大砦,以完兵力;九、關中民坐累若過誤者,許人入粟贖罪,銅一斤為粟五斗,以贍邊計;十、損並邊冗兵、冗官及減騎軍,以舒饋運。」

    話說這十條,還真的就是給元昊對症下的藥啊!他寫出來以後,專門召開了軍中最高機密會議,將這十條分發給王德用、石元孫、陳平原、梁豐、韓琦學習。其餘人等他一個都沒告知。

    梁豐這真是受寵若驚到死!就算是到死,他也絕不會相信夏竦忽然人品爆發幡然悔悟對自己信任到這個地步。但只有硬著頭皮認認真真地仔細學習機密文件,越看越佩服老夏,真不是蓋的,這些東西拍腦袋可想不出來。

    給足了時間讓大家消化完畢這平夏十條,夏竦樂呵呵地又把大夥兒召集在一起,徵求意見。話說都這麼周全了,大家還有什麼意見,王德用以降,人人都說沒意見,順口拍兩句馬屁說相公高瞻遠矚用兵如神之類的,反正也恰如其分。

    夏竦很開心地接受了大家的讚美,然後涉及到了正事,就是這十條需要逐步落實。話說有幾條是必須等朝廷批覆的,比如百姓以銅恕罪、裁撤冗兵、冗官,招募土人以及聯絡唃廝囉等等。但其餘的可以抓緊時間,先分步實施,大家都很同意了。於是他分配任務。

    其中分配給梁豐的任務就是視察邊砦,看看哪些屬於小砦,哪些應該重新劃為大砦,同時積糧應該多少,這個就請副使跑一趟。不論從哪個角度,這都是梁豐分內之事,他的安排也不算過分。梁豐想想,也就不再推遲,接了這樁活路。

    夏竦非常高興,當即表示,既然安排妥當了,自己這封奏疏就快馬急報朝廷,只要批准,就大展拳腳起來。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3-8-4 10:34
399、密使滴乾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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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豐口中應承任務,不耽誤他心裡嘀咕。從頭到尾仔細地盤算,將自己能想到的,夏竦可能使出來的所有毒辣手段都猜測了一遍。但最後都一一否決。在西北這個地方,似乎夏竦還真是暫時拿自己無可奈何,他能勝過自己的,無非就是品級、職位、權力而已,其餘一無足取。

    當然,不排除他會搞一次暗殺什麼的,但那也太下乘了,而且後患無窮。話說自己品級雖低,但畢竟是朝廷命官,而且牽一髮而動全身,官家、馮家、王曾、寇準,還有這幾個好兄弟,這些人真要發起力來,趙元儼和劉娥或許扛得住,但他夏竦必定是個替死鬼的命啊!不會傻成這樣吧?

    於是他判斷,夏竦派自己巡視山砦,估計還是想或明或暗收集自己有何違反軍規的過錯罷了。想到這裡,梁豐真心笑了,這也太狗血了點吧?無能的領導才用這招呢。看看那些單位。新官上任。但凡平庸些的,無不先從勞動紀律、衣著打扮、會議會風等等抓起。很簡單,這些小毛病,抓起來不動別人奶酪,可以迅速積攢權威,樹立形象。能進能退,便於操作嘛。

    可是這個副作用之大也是這些笨蛋無法想像的,第一。你就承認了自己是個無能領導。第二,你的魄力辦法就永遠停留在這個層面,今後一旦出現阻力,那種大踏步的撤退可不是一般的。因此,無論古今,只要上任先抓這幾樣的領導,必定混蛋無能加八級,一個都沒跑!

    那還有啥怕的?收拾收拾,出差唄!

    但說歸說,梁豐還真不是那種藝高人膽大的主。狄青楊文廣他是不敢招呼的,現而今避嫌還來不及。怎麼敢明目張膽和弟兄們攪在一起。萬一哪天這老兒查不出自己問題,拿弟兄們開刀咋辦?他可不敢保證這幾位都是沒縫的蛋。於是,梁豐向督帥王德用提出請求,要求派出劉平和自己一起去。劉平是監判官,正好幹這個差事,一個參謀,一個執法,搭配很合理啊。

    王德用就去說了,沒想到夏竦二話沒說批准了。

    於是兩人上路。

    一路上樑豐可沒敢跟劉平多說什麼,一是雖然共過患難,但他還不忍心將這位老大哥捲進來;二是這次雖然兩人帶隊,但派出來的衛士全是夏竦親點,很明顯有監視之意。只要自己途中稍有疏忽或者偶犯軍令,回去必然被收拾。所以他一路上小心翼翼,連話都不敢單獨跟劉平說,晚上歇息都是各自分開床鋪避嫌。

    就這麼如履薄冰地轉悠了一個多月,還算快的,終於趕在夏天到來之前把永興軍路邊境沿線大大小小的城砦跑了個遍,也真心把差事辦了個踏實。不能因為好主意是對手提出來的就不做啊,還要做好才行!

    等他回到延州,天氣已經開始燥熱。夏相公專門擺酒為他二人洗塵,席間問起各種安排,梁豐和劉平對答如流,何況還有眼線作證。夏竦甚為滿意,不住誇讚梁豐辦的好差事。

    等他吃了酒回到住處,就派李達出去暗暗打聽,最近軍中有何動向。李達跟隨梁豐多年,現在也長了許多心眼,梁豐本來也沒瞞他什麼。他知道誰處該去,哪出要避諱,轉悠了好半天回來奏報:「狄小爺已經領命,前天上路到保安軍暫時協防了;楊少帥也被同日調去柔遠砦擔任營指揮使。韓公子一切照舊,在軍中當值,其餘人沒什麼變化。

    梁豐陷入深思,除了狄青和楊文廣臨時被調走有些意外,這個夏竦還真沒什麼別的手段。難道真被自己嚇著了?

    第二天,謎底揭開。

    一大早梁豐就被喚起到安撫使行轅報導,進到大堂發現,基本上永興軍所有的高中低各級官長都到齊了,數不過來,反正是黑壓壓站了一屋子。

    大堂正中垂軸一卷五尺多高鐵梅圖,端的鐵骨錚錚,凌寒不屈,這是王德用在時沒掛過的,仔細一看,居然是老夏自己的手筆。果然不凡!鐵梅圖兩旁懸掛一副對聯:萬山不隔中秋月;百年復見黃河清。無論聯語還是筆力,均氣勢非凡,也是夏竦自己的墨跡。

    話說對聯在大宋雖然已經普及,但如此堂而皇之掛在中堂、楹梁和大門,也才是這幾年間的事。而且還是託了梁豐的福,自從他在自家、封丘縣衙和幾處顯貴家裡留下墨寶之後,這股風氣漸漸形成,不知不覺也吹到了夏竦身上。

    中堂下一張條案,擦得亮堂堂的,條案上供著一副紅紗遮蓋的詔書,看來夏竦對這份詔書極為重視,否則不會如此隆重。

    見眾人到齊,坐在左首的夏竦一扶條案站起來。右邊的王德用急忙跟著起立,於是滿堂官員均站起候命。

    「今日人都到齊,好叫各位得知,前些時日,本府上奏朝廷的《平夏十條奏疏》已得太后、官家准奏,特特下詔,照此施行!」說話之間,夏竦眉飛色舞,自得非常。

    「相公英明,如此良策,朝廷自無不准之理!」

    「是是是,相公高瞻遠矚,氣勢恢宏。咱們今後在相公帶領之下。定會蕩平党項。掃除凶頑!」

    馬屁聲一時往來穿梭,絡繹不絕,把個安撫使行轅節堂吵成了菜市場。

    夏竦雙臂微微下壓,止住了眾人的頌揚,笑眯眯道:「既然朝廷准奏,那下一步,就少不了要請各位多擔待些嘍。吃了這許多年的沙子,咱們加把勁。趕緊落實方略,也好早些滅了元昊,使我大宋江山穩固!」

    又是一陣是是是,應當、應當!

    「那好,既然各位齊心,那老夫這就分派差使。」夏竦大聲說道。然後逐條分派下去,有些不在的,便由韓琦作為掌書記備案,等大會開完專門傳達。第一條就是由于禁負責軍中教習強弩以為奇兵;李士彬負責羈縻永興軍中的當地羌人,繼續操練。對抗元昊;陳平原負責接手梁豐和劉平上個月實地勘察落實的並砦、積糧、屯兵之事。劉平也分了任務,專門負責招募當地百姓。以為就地廂兵、民兵並置弓手、獵戶等;魏元瑜則負責行政軍管,專門入粟、罰銅贖罪等;而王德用貴為督帥,則聯絡周邊諸路,協調相互救援,非他不能辦理,石元孫則協助之。

    各人分派完畢,夏竦笑吟吟道:「還有兩件,其一、損並邊冗兵、冗官及減騎軍,以舒饋運。這一條,實實乃得罪人的苦差,說不得,只好老夫親自領銜辦理了。還望各位大力支持,莫要自掃門前雪,捨不得口中食啊!」眾人一齊默然,不敢做聲。

    頓了一頓,聽他又道:「最後一件,聯絡唃嘶囉,併力破賊,本府想來想去,此事只好著落在節度副使梁大人身上!」

    聽到這裡,梁豐心中一悚:「我靠,終於來了!」只聽夏竦繼續道:「唃嘶囉向來仰慕我中原文化,醉心學習,又一直朝貢大宋,並無二心。玉田前科探花郎,詩書畫三絕,名滿天下,更難得是兼通天下大勢,見識高遠,而且麼,人又玉樹凌風,風度翩翩。唉,老夫實在想不出還有誰比你更合適出使吐蕃啊!怎麼樣,偏勞你吧?哈哈!」

    他說話的時候,梁豐一直保持禮貌,微微躬身低頭。這時都不用抬頭就可以感受到周圍無數**羨慕的眼光。話說吐蕃不比別處,一直以來非常尊崇大宋,但凡有宋使到,必定禮敬虔誠,是個大大的肥差。而且,作為文官,有出使經歷,則飛黃騰達又加一注。這是許多人想也想不來的好事!

    但他們忘了,這次是去勸一個相對善良、柔弱的邦國對抗一個兇狠,強大的敵人,不是去普通的睦鄰友好!難度非常。

    第二,梁豐這才明白,夏相公堂堂正正的陽謀才是對自己出的狠招。他心裡一沉,豁然開朗,為什麼幾天前把自己最好的兩個兄弟調開。出使吐蕃,身邊連個可靠的保鏢都沒有了,一出宋境,自己不就是只洗得白白的待宰羔羊了麼?

    梁豐心頭混亂,依然低著頭,他不敢看向王德用和石元孫,只要此時目光一接觸,夏竦必然察覺,前功盡棄。但去還是不去,真是個天大的難題!

    若要推脫,自己推得了麼?剛才已經把自己捧得天花亂墜,如果不去,要麼就是矜持驕傲,要麼就是貪生怕死!而且,軍令如山,容不得你有不去的理由。

    若要一口應承,梁豐心中的確打鼓得厲害,這一去就是他媽的九死一生啊!自己後現代文明人,腦子還沒被馬踢過,哪裡會去動忠君死節的念頭?

    心中念頭急轉,黃豆大的汗就順著脖子掉了下來。夏竦笑吟吟看著梁豐,心中無比的快意:「呵呵,小雜種,老子看還有那天的威風否?」

    梁豐心中一橫,去他媽的,反正左右是個死,還不如當場拒絕。他要立時翻臉,老子也跟他火並了就是!打定主意正要回答,忽然聽到座上王德用威嚴而輕鬆的笑聲道:「不錯、不錯,玉田是最合適的人選!相公真乃當世伯樂也!」

    梁豐心裡一鬆,差點軟倒下來。王德用這句話,就等於是給自己的一份保證書啊!那意思就是告訴自己,你放心去,性命無憂!

    夏竦哪裡知道其中的奧妙,大喜回頭對王德用笑道:「元輔也如此說,那再好不過了。玉田真是不二之選!」

    兩位大人都這麼說。事就算定了。於是一大票西北官員。管他熟還是不熟。全都紛紛擁上來,朝梁副使道賀,祝馬到成功,飛黃騰達。這時梁豐又恢復了大好心情,滿面春風一一週旋,真如同當年中了探花一般的感覺。方才的害怕,已化作褲襠裡嗖嗖的兩路清風穿堂而過,反而涼快之極!

    所有人都替梁豐樂昏了頭。梁豐自己也昏了頭,等吃了幾杯賀酒,回到屋裡床上一躺,翻來覆去想著剛才發生的事。李達端了醒酒湯進來,正要服侍他喝,梁豐卻猛地從床上坐起:「不對,受騙了!」嚇了李達一跳,差點打翻了湯碗,忙問道:「少爺,說什麼不對?」

    「唉。說了你也不明白。」梁豐嘆氣重新躺下。

    這會兒才想起來,自己這個吐蕃大使。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剛才夏竦當眾點了他,他也糊裡糊塗接了任務。可程序不對啊,按說必須朝廷降詔:欽賜某某某為某某使出某國某邦完成某任務。最起碼要有這麼一句話才行,然後還有儀仗、扈從、禮品、詔書、車駕,啥都得準備得妥妥的,才能從容上路。

    剛才鬧哄哄的,估計沒人發現這裡面的問題,可現在梁豐琢磨過來了,合著夏竦就得了個同意倆字,人家還沒批準定奪呀!那就有兩個可能,他寫奏章的時候已經把自己名字給報了上去,朝廷也批了,所需一應物事隨後就到。

    另外一種可能,夏竦壓根就沒打算真讓自己出使吐蕃,而只是個打前站的暗使,也就是官方稱呼為密使的角色。那就慘了,要的什麼也沒有,連他媽基本安全都未必得到保障,就這麼鬼鬼祟祟摸黑走夜路似的跑到吐蕃去找唃廝囉扯淡。談成了,等正使一來宣佈外交關係成立,簽署合作協議完事。談不成,屎盆子扣自己一腦門,什麼辦事不力啊、不堪重用啊、耽誤軍國大事啊,至少就是個降罪!

    梁豐又翻身坐起,對著小窗戶運氣:「他媽的夏老賊,真他娘的狠啊,計中計連環計,中了一計還有一計。第一泡屎讓老子踩了,還得把另一隻腳也踩進去!」

    順著這個思路,梁豐替自己擬了一條黑色旅行路線圖:離開宋境,先暗殺。暗殺不成,去談判。談成了,回來的路上再暗殺。談不成,回來扣屎盆子降罪處罰!話說夏竦派出來的人,要是連這麼好的四個機會都逮不著一個,那也別叫夏相公,直接叫夏公公得了!

    果然,第二天,梁豐帶著一系列問號去到行轅,當著王德用的面,向夏竦提問:「相公,屬下出使吐蕃,不知名號、儀仗、隨扈、禮品等如何配備?」王德用一愣,對啊,昨天怎麼把這茬給忘了?

    夏竦聽了,哎呀一聲,伸手猛擊額頭,笑道:「真是老了,如此大事,昨日竟忘了交代!玉田苦思了一夜吧?呵呵,這可對不住之至!」說完站起身來走到梁豐面前,他背對王德用,面露微笑與梁豐對視。望著他這副丑惡的樣子,梁豐恨不得一拳揍在他臉上。

    「本府忘了告訴你,你的名字,本府已自作主張向朝廷奏報了。不過不是跟《平夏十條》一起報的,而是過了兩天想起來,因此稍晚了一些。估計,此時朝廷也該有旨意了,只不知何事能到。這次詔書裡言明,可派密使先行接洽,若事偕,便派正使相往。玉田,委屈你先做個密使如何?反正朝廷多半也要應了你的使命,到時候兩家並作一家,也免得旁人說你與密使爭功,豈不甚好?」

    連王德用都聽不下去了,站起來道:「相公,玉田一身兼二使,如何做得?若他身往未歸,朝廷又下詔給他,豈不耽誤了大事?」

    「這個無妨,本府早就想好了,若是朝廷准奏下詔,便將一應物事所需悉數送至彼邦,到時玉田由暗轉明,有何不可?」

    話說道這份上,再說就真是無聊了。梁豐忍氣吞聲,點頭說道:「如此屬下明白該怎麼做了。只求一樣,此番出使,既是暗行,便不須人多,百十來人儘夠,免得元昊察覺。」

    「這個老夫省得,到時自會替你安排,回去好生準備準備,事不宜遲,動身越早越好!」

    被夏竦打發出來,梁豐悶悶不樂去到德勝樓,韓琦早在那裡等著了。見他進來,忙問端的。梁豐喝一口茶哼一聲苦,難受之極。雪裡梅冷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做這個勞什子官兒?現在又唧唧歪歪哼得心煩。要不乾脆辭官回家罷了,又不是缺錢使用!」

    「唉,晚了!自從那天跟這老兒翻臉,哪裡還有路回頭?就算老子現在認慫不干,他還會放過我麼?」梁豐滿臉頹喪。倒把韓琦搞急了,說道:「要不,咱們提前動手如何?」

    「呵呵兄弟,這可不像你說的話啊!哥哥我領情了,動什麼手,他一不謀反,二不作亂,大權在握,誰能咬他?咱們動手才是造反呢!」

    說著說著,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對了,和尚回來了沒有?」

    「還沒有,不過聽說快了。他聽說延州無事,言道風沙頗苦,特意要回江南散散心。」雪裡梅回答道。

    「那,林羽冰呢?」

    「在啊,一直在盛和坊那邊,最近很少過來。來了我也未必知道。」

    「在就好,快派人去把他找來,我有事要他辦!」梁豐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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