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望族 作者:雁九 (連載中)

 
陸雲 2013-7-28 17:41:3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2 787644
陸雲 發表於 2013-10-11 01:38
第3卷 第一百三十章 順水行舟(四)


  關於沈珠其人,沈瑞在學堂半月也看的差不多,是個口舌伶俐極又愛出風頭的。說話的時候,總是有意無意地愛貶人。
  如同大半月前,沈瑞剛到學堂那天,明明是沈琇挑起是非,到了沈珠嘴裡,倒像是沈全如何如何。
  今日沈瑞本是好心,將這東西送來了,解大家飲食不調之苦,沈珠卻看不到好處,不說感謝,只覺得沈瑞拿出來的晚了讓自己愛了餓。
  後世這種人比較多,說的好聽叫自我,說直白了就是自私。別人對他好是應當的,別人對他不好就是對不起他。在他眼中,世界應該圍著他轉。
  沈瑞瞥了他一眼,沒有與他做口舌之爭,對沈全道:「三哥,這種炒米炒製法子非常簡單,是不是叫廚房那邊炒制些,每個屋子都預備了,大家胃口不好的時候,也能調調味?」
  沈全點點頭道:「那這麼著,在船上要過半月,可不是三兩日。早先沒出過遠門,倒是忘了飲食不調這事。」
  沈瑞道:「嬸娘不是也給三哥預備了榨菜罐子了麼?用哪個佐粥正好。」
  沈全笑道:「沒人暈船,倒是忘了那個,也算正當用,沒白帶上船一回。」
  沈珠在旁,見沈瑞不搭理自己,目無旁人模樣,立時失了胃口,只覺得嘴巴裡發苦,面上也清冷下來。
  沈玨已將炒米拿來,還有一碟子榨菜。
  沈全沒有急著吃,像婆子要了幾個碗,將沈琴、沈寶等人都招呼過來。
  除了何泰之垂涎欲滴、大呼美味之外,其他人反應倒是平平。
  胃口不好的沈琴不過嘗了嘗,對於「方便粥」不以為然,對於紅油榨菜倒是頗為青睞,特意開口跟沈全招呼以後來他這裡討;沈寶則是覺得都不錯,用了半碗;沈琳因晚飯用的多的,便只用了半調羹泡水,當茶水吃。
  何泰之則是一口氣吃了一碗半,然後又厚著面皮要些。
  八個人無形之中,就被這炒米試出不同來。
  家境優越這五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胃口最嬌弱;家境尋常那三人,粗茶淡飯,反而適應的最快。
  大家這才也知道,沈琴看著沒精神,不是飲食不調,而是擇床緣故,這兩晚已經開始能睡著了。
  沈全並不需要親自去廚房,使人去請了吳媽媽過來,說了炒米的事。
  吳媽媽聞言,神情微訝,隨即笑道:「全少爺倒是同太太想到一塊去。太太旁晚也吩咐廚房那邊炒麵茶,那個當不得午食、飧食,做早點宵夜卻是頂好的。」
  沈全搖頭道:「我可不好貪功,是瑞哥想的法子……」說到這裡,猶豫了一下:「既是大伯娘已吩咐廚房那邊預備吃食,這炒米要不就算了,省的麻煩……」
  吳媽媽擺擺手道:「不麻煩,這船上飯菜本就粗糙單調,多兩樣吃食,換換胃口總是好的。」
  吳媽媽往大廚房去了,何泰之吃多了粥,肚子裡不舒坦,便過來拉沈瑞、沈玨兩個,想要往甲板上消食。
  沈玨說了沈全交代的話,何泰之雖面上有些不情願,可卻沒有再張羅出去。
  沈珠也是才聽說此事,對沈全低聲道:「三哥是不是太小心?就算上層住的是內官與錦衣衛,品級又不高,何至於
此?還有那致仕工部侍郎家,不過是滄大叔平級,又是已致仕,哪裡就需要退讓這許多?」
  聽著沈珠不以為然的口氣,沈全不由皺眉,正色道:「內官與錦衣衛,天子近臣,如何能論品級?若是他們身份真如同品級似的不高不低,也不會被安置在三層。小心無大錯,要是因我等隨意給大伯添了麻煩,悔之晚矣。至於工部侍郎家,雖已致仕,可年歲資質在那裡,別說我等只是滄大伯族侄,就是滄大伯在此,定也會禮敬。」
  沈珠雖對沈全的說法差不多認可,可依舊嘴硬道:「不管怎樣,既是三哥如此說,我們這些做弟弟的就聽著,晚些出去便是。」
  艙室本就不算寬敞,大家都在這裡,便顯得擁擠。
  沈琴同沈玨約好了一會兒甲板上見,便拉著沈寶先回房去了。
  沈珠剛要開口招呼何泰之下棋,何泰之已經拉了沈玨胳膊道:「玨表哥,走去看看你們屋子!」
  沈玨便同沈全打了聲招呼,與沈瑞、何泰之回房去。
  沈全、沈珠這裡,只有個沈琳還在這裡。
  看著沈琳高高壯壯地杵在那裡,滿臉木訥,沈珠微微蹙眉,隨即笑道:「都這晚了,琳哥今日功夫可做完?」
  因大家都在讀書,徐氏也吩咐沈全、沈珠兩個大的,看著些族弟們的功課。
  沈琳老實地搖搖頭:「還有兩篇論語沒抄完。」
  沈珠擺擺手道:「快回去抄,省的熬得太晚,傷了眼睛」
  沈琳滿臉感激地應了一聲,回房去了。
  沈珠冷哼一聲,坐在床沿上,不忿道:「瑞哥也太目中無人!還是他以為有大伯娘撐腰,就能不將我同三哥兩個做哥哥的放在眼中?」
  沈全搖頭道:「瑞哥只是話不多。你也太愛挑理,就是方才對瑞哥也抱怨的沒道理。瑞哥又不是小氣人,這幾日大家多在大伯娘屋裡用飯,誰能想起這個來?」
  沈珠聞言,皺眉道:「都是族兄弟,三哥也太偏瑞哥!三哥可別忘了,同三哥做了十年同窗、相伴長大的是我,可不是瑞哥!」
  沈全曉得沈珠沒有大毛病,卻是被家人慣得愛耍性子,忙不迭道:「珠哥放心,忘不了,我這不是多同你一處……瑞哥年歲小,處境又可人疼,你做哥哥的本當大度些,同弟弟們計較起來可沒意思……」
  聽著前頭,沈珠還歡喜,聽到後邊,連忙討饒道:「三哥,真是服了你,可別再說教,我就聽不得這個,都記下了還不成……」
  說到這裡,他若有所思道:「不過瑞哥變化還真大,若不是面上還能瞧出原來模樣,我都要懷疑是不是換了一個人。三哥忘了,當年瑞哥剛入族學時,與玨哥爭鋒相對不說,對族兄們也不遜,還因在盈園裡放風箏與我吵了一架。還不到桌子高的小娃,氣勢卻足,那跋扈任性模樣,比玨哥還勝三分……」
  沈瑞前後變化,都在沈全眼中。
  正是因為這種強烈對比,才使得沈全心存好奇,去探查四房不為人知的隱情,結果卻是沉甸甸的。五房長輩慈愛,小輩孝順,沈全是順風順水長大的,從不知家人之中還存著看不見的殺機與凶險。
  不管沈瑾曾多謙和可親,也不管沈瑞幼時多驕橫不懂事,沈全是站在孫氏這邊的,最終選擇了親近沈瑞,漸漸疏遠了沈瑾。
  眼下聽沈珠提這個,沈全想起三年前舊事依舊是心裡沉甸甸,可也不願拿四房的事情說嘴,便道:「誰小時都有調皮時,瑞哥長大了,又被六族兄管了幾年,長進不奇怪,不長進才奇怪。」
  沈珠默默,沒有再說話。
  他不否認自己對沈瑞莫名不喜,之前這種不喜隱藏著,此次同行才顯露出來。沈珠本以為是因沈瑞生母與徐氏有舊得徐氏另眼相待的原因,可剛剛沈全提及「六族兄」,才撥云見日般明白過來。
  自己對沈瑞的不喜,源於嫉妒,源於沈理對沈瑞的另眼相待……
  沈瑞與沈玨艙室。
  被何泰之央求的不行,沈瑞只好在室內演示形意拳。
  前幾日何泰之的心思都在胞姐身上,倒是忘了這一茬。如今見姐姐聽了姨母的勸,精神略好些,便又開始惦記起這個來。
  只是屋子裡逼仄,哪裡是練拳的地方。
  沈瑞不過腳下移了兩步,就回轉不開,只能收手。
  何泰之看的不痛快,道:「瑞表哥,一會去甲板上耍吧?」
  這黑燈瞎火的,沈瑞聞言,未免猶疑。
  沈玨在旁,也來了勁:「瑞哥練吧,我同何表弟正好跟著學。整日裡拘在屋裡,再不動彈動彈胳膊腿,人都要僵了……」
  沈瑞聞言,想起一件事,問何泰之道:「那晚魏表哥來送行時,問我這拳法是不是真的能養生,後來也是欲言又止。當時人多事亂,魏表哥後來同大伯娘說話去了,我也沒顧得上仔細問。魏表哥是不是想要討拳譜?」
  何泰之聞言,亦雙手合十,面露祈求:「就是魏表哥不說,我也要求瑞表哥的。瑞表哥,這拳法能不能撰一本拳譜出來送人?」
  沈瑞之前就畫過一本拳譜給董雙,自是沒問題,點頭應了。
  何泰之歡喜道:「太好了。魏表哥是給蔣表哥要的……」
  沈瑞心中一動,道:「就是那日跟著魏表哥來送行的那個少年?他看著倒是有些不足,可是娘胎裡帶的弱症?」
  何泰之搖頭道:「好像不是,聽說本是身子結結實實的,去年冬染了風寒,過後雖好了,卻落下咳症,身子也漸弱。」說起這個,亦是唏噓:「今年院試,八姨母都狠命攔著,到底沒攔住,過後養了兩三個月,可是將姨母嚇壞了,連府學裡也請著長假,不叫叫他讀書……今年的歲考也沒有參加,要是身子一直調理不好,應不會赴秋試了……」
  沈瑞聽了,莫名驚悚。
  所謂風寒,就是感冒。按照何泰之所說的,蔣燾應該是感冒後轉成重度肺炎,免疫力也低了。
  這個蔣燾,在歷史上可是早夭的。
  沈瑞不由反省,自己出服後是不是太懈怠,這拳練的也不如過去勤。
  不管自己有多少規劃計較,身體都是頂頂緊要的,看來健身強體這件事不能懈怠……
陸雲 發表於 2013-10-11 01:38
第3卷 第一百三十一章 順水行舟(五)


  冬日天黑的早,如今又是月末,天上只有淺淺勾月。

  戌初時分,外頭便已經烏漆抹黑。

  客船早已臨岸停泊,因是官渡,岸邊影影綽綽,偶爾有巡丁經過。甲板上,高懸兩盞氣死風燈,在夜風中搖曳,落下零碎浮影。

  「哈哈,這個時辰甲板上真沒人哩!」沈玨四下里望瞭望,帶了興奮道:「那我們不是可以一直在這裡耍?」

  何泰之已是莫不及待,拽著沈瑞袖子道:「瑞表哥,快教我們耍拳!」

  沈瑞好幾日沒舒展拳腳,身上也鏽了,便在燈下尋了開闊地。

  何泰之與沈瑞都湊了過來,沈瑞便將形意拳的基本套路與招式要點,與兩人說知。

  為了讓兩人看的真切,沈瑞一邊講解,一邊比劃著,一招一式說的很是仔細詳盡。

  男人除了身子弱的,沒有幾個不愛勇武的。

  沈玨與何泰之兩個眼睛閃亮,學的全神貫注。

  沈瑞開始還一招一式,而後來了興致,便從頭到尾地耍了一遍。

  一盞茶的功夫,一套形意拳練完。

  沈瑞自己耍的熱氣騰騰,額頭都滲出汗來,渾身也覺得熱乎乎。

  「瑞表哥好厲害!」何泰之拍手,滿臉崇拜。

  沈玨也與有榮焉的笑道:「到底是岳武穆傳下的拳法,瑞哥這拳耍得不錯,對付三、五個人應沒問題……」

  話音未落,就聽到「噗嗤」一聲,角落裡傳出笑聲。

  沈玨立時豎起眉頭,怒視過去。

  沈瑞也望過去,心中微沉,聽著動靜,離他耍拳的位置,相隔不過四、五丈遠。自己自從跟王守仁學過道家吐納功夫外,耳力向來不弱,可都沒有聽出那邊有人。

  陰影處,走出來一人。

  沈瑞看了,心中驚詫,似有些不敢相信,仔細又看了兩眼。何泰之在旁,也已經呆住。

  沈玨卻是無知者無畏,質問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聽,你躲在暗處偷看人練拳都已經不對,怎還笑話人?」

  那人看上去同沈瑞、沈玨等年歲相仿,不過十二、三歲大,是個溫文爾雅的少年。他穿著大氅,裡面露著錦衣,腰問掛著牙牌。

  乍一眼看去,像個富貴人家小公子,仔細看著,方透著點不尋常。

  對於沈玨指責,這少年倒是不惱,耐心解釋道:「咱家是先來的,聽到艙門口有動靜,以為是孟侍郎家眷,方退避到一旁,並非有心窺視。」

  一層住的致仕侍郎山東人氏,正是姓孟。

  沈玨一時沒反應過來,還要再說,立時被沈瑞呵止:「玨哥,住口!不許對中官大人無禮!」

  「中、中官大人……」沈玨有些傻眼,望向沈瑞,有些懵懂。

  雖一時沒反應過來「中官」是什麼官,可能當得起「大人」稱呼的都是品官。

  眼前這年級同自己相仿的文弱少年是品官?

  那少年看著沈瑞,輕笑道:「這位小哥倒是好眼力,請問是孟侍郎家子弟還是沈侍郎族親晚輩?」

  眼前少年雖客客氣氣,可沈瑞卻不敢輕慢,老實回道:「小子沈瑞,沈侍郎為小子族伯……」說到這裡,又指著沈玨、何泰之道:「這是小子族弟沈玨,這是族伯內甥何泰之……」

  若非看到這少年內侍腰問掛著牙牌,他也不敢相信這少年內侍品級不低。

  明朝宦官人多等級多,稱呼不同,四品以上稱「太監」,有品級者稱「中官」,雜役稱「火者」。這少年內侍雖穿著常服,可腰問牙牌,正好是正六品以上中官等級飾品。

  那少年中官略過沈玨,看了何泰之兩眼,點頭道:「怪不得咱家覺得有些面善,原來是何學士家小公子。」

  素來調皮的何泰之,此時規規矩矩:「小子何泰之,見過中官大人。」

  沈玨雖還有些迷糊,可見沈瑞、何泰之兩個都鄭重,便也跟著道:「小子沈瑞,見過中官大人。」

  少年道:「咱家是司禮監典薄劉忠,如今在旅途中,幾位小哥又同咱們年歲相仿,不必如此拘謹。」

  沈瑞聽了,心中越發驚訝。

  明代宦官多,鼎盛具體人數到底有多少,後世各種專家得出的數字也各異,有說是一萬多人的,有說十萬人的。

  不管總的基數是多少,這其中多是底層宦官,有品級的少。

  司禮監典薄,正六品,看似品級不高,上面還有正四品的太監、從四品左右少監、正五品左右監丞。

  可這是司禮監,二十四衙門之首,有批朱權、票擬權,使得官民百姓談之色變的東廠、西廠也由司禮監管轄提督。

  這少年內侍十二、三年歲,就能在司禮監六品典薄位上,除了自身有才學素養之外,靠山肯定也不一般。難得絲毫不乖張跋扈,反而這般溫煦和氣。

  沈瑞便也放下提防,道:「方才小子族弟並非大放厥詞攀扯岳武穆,實是早年傳授小子這套養生拳法的老師就這麼說的,小子這樣說與族弟,他自是信了我的……」

  劉忠忙擺手道:「咱家並不是笑這個,小哥勿要誤會。咱家是覺得小哥這拳耍的雖好,可到底年少,身量未足,氣力有限,或許有強體健身之效,真要對敵之時倒是兩可問。」

  沈玨在旁,有些不服氣道:「瑞哥對付不了三、五人?他很輕鬆就撂倒我了?」

  劉忠笑道:「小哥也是少年啊……」

  說話之間,大家倒是去了拘謹。

  劉忠見大家說話之間,還稱呼自己為「大人」,便道:「你們又不是官場中人,如今又在私下閒話,何必稱呼這個?咱家別號棲岩,小哥們不見外,可以此呼之。」

  沈瑞是後世來人,對於男人女人中性人之類的都能接受,對於宦官也沒有什麼歧視的。五百年後雖沒有皇帝皇后,可去醫院給自己來上一刀就此變了性的也不是一個兩個。

  說到底跟寒門子弟讀書以科舉進身出人頭地一般,這個時候宦官職業也是貧寒無依著一種晉身途徑。

  不過眼前在這少年,情形又似有不同。他說話帶了南音,行事說話帶著很好教養,不知為何進了宮廷為宦官。

  何泰之則是年紀尚幼,只曉得內官是宮中人,天子近臣,勢大可畏。可劉忠年紀這麼小,說話又和氣,他心中畏懼便去了幾分。

  至於沈玨,宮廷宦官之類的事,與他來說太過遙遠,知之甚少,顧忌便也最少。

  這劉忠本出身廣東望族仕宦之家,因幼時變故,方沒入宮廷為宮侍。

  這次來蘇州府,是他入宮廷後第一次出門,對於外頭世界充滿好奇與懷念。可是他身份在此,旁人見了他不是奉承巴結,就是畏懼躲避的,像沈瑞等人能將他當尋常人看待說話的,還真是沒有。

  劉忠心中既是新奇,也覺得歡喜,與眾人話起讀書做學問來。

  聽說何泰之九歲就過縣試,劉忠道:「青出於藍。」

  又因沈瑞、沈玨兩人都是狀元沈理族兄弟,劉忠道:「沈家子弟人才濟濟,聞達士林之日不遠矣!」

  沈玨實按捺不住好奇心:「棲岩說話文縐縐,看來讀了不少書,是不是因學問深方年紀這麼小就得了做了六品?」

  此事亦是劉忠得意事,便道:「不敢說學問如何,咱家不過喜讀儒書,當初又被分到乙字庫,裡面是書籍名畫,清點之間倒是別旁人佔了些便宜,數年下來,得了晉身之資。」

  幾人談的正投機,便聽到艙門口有人喊道:「瑞哥、玨哥,你們出來好一會兒,快回艙室來,莫要貪玩吹了夜風! 」

  是沈全在艙門口喊人,沈瑞看了一眼劉忠,有些猶豫。

  劉忠笑道:「咱家出來許久,也該回去。」

  聽他這般說,眾人便走向艙門。

  方才劉忠站在沈瑞等人身後,沈全並沒有看到,如今見多出一少年,倒是一愣。

  劉忠對沈瑞、沈玨道:「明晚你們還出來麼?」

  沈瑞見他隱含期待,點頭道:「自是出來的,也是這個時辰,棲岩要是不嫌我們兄弟無趣,不妨也下來一會。」

  劉忠眼睛彎了彎:「那就明晚再會。」說罷,沖眾人點點頭,上樓去了。

  沈全拍了下沈瑞道:「行啊,瑞哥,一會兒功夫交了新朋友。這棲岩是孟家的?」說到這裡,想起不對來:「怎麼往上走,是不是走錯地方?」

  艙門口,不是說話地界,沈瑞便含糊著,一行人上了二層。

  沈全在樓梯口頓了頓,往三層瞅了瞅,面上多了鄭重,直接跟到沈瑞、沈玨艙室……

  三層艙室,最大的一間。

  看著劉忠露出歡喜模樣,旁邊一三十出頭的中年宦官笑道:「就這麼歡喜?」

  劉忠點頭道:「旅途無聊,多認識幾個人說話總是好的。」說到這裡,又道:「張少監,方才那形意拳您也瞧了,覺得怎麼樣?要不明晚您也隨小的下去耍耍?」

  那中年宦官道:「瞧著倒是頗有章法,要是大人練了,應也有制敵之力。明晚你打聽打聽,可有什麼淵源忌諱,若是不礙的,咱家也練著玩玩……」

  劉忠點頭道:「嗯,小的明日就跟沈瑞好好問問。瞧著他能同時教沈玨與何家小子,應不是不能外傳的……」
陸雲 發表於 2013-10-12 01:56
第3卷 第一百三十二章 順水行舟(六)


  「瑞哥,方才那少年是內侍?」一進艙室,沈全便正色問道:「到底是什麼人?」
  「是有品級的中官,正六品司禮監典薄,好像是來蘇州公幹的。」沈瑞回道。
  聽著這品級,沈全吸了一口冷氣:「竟也是位中官,不是那少監身邊隨侍?那之前的『鄉儀』倒是少送了一份。」
  原來自行船後,沈全曾隨著二房管事預備過幾分「土儀」,分贈三樓艙室的幾位,還有樓下孟侍郎家。
  因之前只曉得三層住著一位少監,兩個錦衣衛武官,沈全與二房管事便按照三份送的,沒想到這裡出了紕漏。
  這並不是徐氏這邊有心討好哪個,實際上是官面上人情走動,同船同路,這遇上了也是緣分,以後官場寒暄也能多分說辭。
  就是孟侍郎那裡,也給徐氏這裡準備了禮。
  孟侍郎雖致仕,卻也兒孫在官場上,多一份人脈關係總是好的。
  徐氏這裡送出的東西之外,除了絲綢、檀香扇之類,白也要帶些黃白之物。
  沈瑞想著劉忠自言「喜讀儒書」,便道:「船隊那邊沒聲張,又不是這邊故意怠慢,劉忠應不會記恨。不過如今既曉得了,早日補上一份也好。他是個愛讀書的,為人也頗風雅,祝表哥不是送來幾盆玲瓏石盆景麼?三哥可以送那個做賠禮。」
  沈全點點頭,隨即想起正事,看著沈瑞皺眉道:「瑞哥向來懂事,這回怎失了穩重?既知對方是中官,怎還敢與之相交往來,理當避而遠之。」
  沈瑞無奈道:「本是無意碰上,對方又有心相交,若是避諱太著痕跡,說不得反而得罪人。」
  雖說在宮廷裡生活的人都不會太單純,可劉忠身上還真看不出什麼陰沉的地方。他也沒有跟大家擺架子,就像一個孤單的小孩,羨慕一群小夥伴,湊上去想要融入,說話都陪了小心與隱隱地熱絡。
  沈瑞雖知道中官身份麻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面對這樣的劉忠,也狠不下心來拒絕他的親近。
  對於明朝的太監,後世廣被人知的委實不少,有「三寶太監」鄭和、有為了回鄉省親帶來亡國之禍的王瑾、有正德年問「八虎」,有「九千歲」魏忠賢。
  這個劉忠,還真是不曾聽聞,便也少了幾分忌憚。
  何泰之見沈全責怪沈瑞,忙道:「全表哥不用擔心,這劉忠認識我爹,也知道六姨父,不會為難我們的。」
  沈全聞言,心中鬆了一口氣,中官也是人,熟人總比生人好。
  不過他還是勸幾人道:「雖說那劉中官年歲不大,可畢竟不是尋常少年,卻不過面去小心應付一下還罷,切不可深交。交好時什麼都好說,要是因這個那個惱了,誰曉得會如何,到底需小心謹慎。」
  何泰之與沈玨兩個心中都不以為然,不過見沈瑞點頭應了,便也跟著應了。
  沈玨後知後覺,才想起沒看到沈琴,起身道:「我去瞧瞧琴哥,他說好了晚上也要去甲板上耍的,卻是沒去,不會是哪裡不舒坦吧?」
  聽他這麼一說,沈瑞、何泰之也露出擔心。
  沈全攔下道:「不用急著過去,琴哥沒事,是珠哥過去給琴哥、寶哥兩個講四書,琴哥才沒去甲板上……」
  這一日,就像個分水嶺。
  每日晚飯後,沈瑞、沈玨與何泰之都到甲板上轉一圈,劉忠每天也下來。
  幾個人湊到一起,或是跟著沈瑞練拳,或是天南海北地胡謅,倒是越來越投契。
  劉忠表現同尋常士紳少年並無不同,又博覽群書,提什麼都能講出一二三四來,使得沈玨、何泰之倆敬佩不已。
  何泰之向來以自己九歲過縣試為榮,可認識劉忠後,反而開始羞愧自己沒有信心去應府試。只覺得自己同博學的劉忠比起來,淺薄的像的不知書的粗人,懊惱的不行,連兩人之間差了四、五歲之事都忘了。
  沈瑞則是在同劉忠的相處中,一日比一日詫異,並非詫異他的素養與博學,而是詫異他的性子如此開朗惇厚,絲毫不見陰暗面。
  對於尋常少年來說,這樣性子是正常的,可這劉忠良好的出身教養與現下的身份如此矛盾,只能說明一個結果,那就是他不是正常途徑入宮。
  宮廷內侍,主要來源兩方面,一種是寒門無依著,私下淨身到京城找門路,通過二十四衙門或禮部或其他內侍引入等方式,進入宮廷執役;另外一種,則是犯官家眷,沒入宮廷。
  從官家公子到宮廷內侍,翻天覆地變化,不是誰都能承受得了,劉忠身上卻不見陰霾。與大家閒話時,他也不避諱談及自己差事,就像是差事只是差事,將宦官當成一種職業般很平常地對待。
  正是因他這種平常的對待,使得沈玨與何泰之倆也淡去了去內侍的畏懼,大家相處得越發融洽。
  同時沈珠那邊,一下子成了關愛族弟功課的好兄長,每晚都會在沈琴、沈寶艙裡為兩人講四書,沈琳後來也被叫了去。一來二去的,白日裡這幾人也多在一處。
  沈玨見了,不免撇嘴,私下對沈瑞抱怨道:「珠九哥才想起做好哥哥,是不是晚了些?」又頗有微詞:「既做好哥哥,怎將瑞哥同我排除在外,所為何來?大伯娘說讓他同三哥看顧大傢伙的功課,難道就不包括瑞哥與我?」
  沈瑞看著沈玨道:「瞧著你這些日子同何表弟兩個都玩的坐不住椅子,這會兒想讀書了?請三哥給講書也是一樣的。三哥雖沒有過院試,論起功課紮實來,未必就差了珠九哥」
  沈玨忙擺手道:「可饒了我!船上搖搖晃晃,哪裡是讀書的地方?左右明年不參加縣試,不差這半月,等到了京城再說!」
  他不肯安靜下來讀書,沈瑞卻不懈怠,依然按照自己習慣,每次裡抄書,隔日一首詩詞,三日一篇時文。白日裡除了去徐氏跟前點卯之外,回到艙裡就是那些。
  至於沈珠那裡的小動作,沈瑞是不擔心的。
  沈琴雖是大大咧咧性子,沒有什麼心機,沈寶卻是個聰明人。不管沈珠想要算計什麼,有沈寶在,也無需擔心他們倆會吃虧。
  可沈瑞一學習,沈玨只覺得閒得無趣,也開始怏怏地拿起書本來,倒是越發盼著晚上甲板上放風光景。
  隨著河流流向的變化,船隊不單單是順水,也有逆水的時候。兩岸有服役的縴夫拉船,行程變得緩慢;遇到閘口時,又要耽擱時間。
  船上日子實在無聊,沈瑞、沈玨等人與劉忠的交往,就從晚上也延伸到白日。
  劉忠請沈瑞等人上過三樓,沈瑞在同徐氏打了招呼後,也回請了劉忠。
  不過因劉忠身份所限,沈瑞並沒有大張旗鼓地將他介紹給所有人,還是只有他們三人作陪。
  沈玨專門拿了炒米出來,顯擺一二,沒想到正合了劉忠胃口,走的時候討了一小口袋過去。
  沈族眾子都是二樓,艙室都隔得不遠,沈瑞、沈玨這裡來了外客,又哪裡能瞞得住人。
  這邊沈瑞才送走劉忠,這邊沈珠就帶了沈琴、沈寶、沈琳幾個過來。
  沈琴滿臉好奇,拍著沈玨肩膀道:「玨哥,閹人到底是甚模樣?聽說閹人因下邊不齊全,身上都是尿騷味,你們幾個也受得了?」
  沈玨赤子之心,已經將劉忠當成朋友,聽到這話,便撂下臉道:「琴二哥還請慎言,勿要惡語傷人!」
  何泰之也不高興,鼓著腮幫子道:「棲岩兄身上才沒尿騷外,琴表哥不要人云亦云!」
  沈琴被頂的有些惱,沈珠在旁已冷笑道:「琴哥哪裡說錯?難道你們這些日子交往那人不是內侍?你們都出身書香人家,如此沒有氣節、諂媚巴結權宦,不以為恥反而為榮麼?」
  一頂大帽子扣下來,氣得沈玨直跺腳:「珠九哥這是什麼話?不過是交給朋友,怎就扯到氣節榮辱上?」
  沈珠哼了一聲道:「既知對方是內官,就當避而遠之,你們幾個反而湊上去,不是諂媚巴結是甚了?」
  沈玨氣呼呼的,沒等再次反駁,就聽門口有人輕聲道:「心中有佛,看人即佛;心中有屎,看人即屎。」
  是沈瑞送客回來,在門口看到這出鬧劇。
  沈珠這動不動就話中貶低旁人的毛病不是一回兩回,這回更是毫不忌諱地將何泰之這外姓人都說在裡頭,真要論起來才是真失禮,讓人笑話。總算他還有點腦子,知道些顧忌,沒有跟沈琴似的口無遮攔一口一個「閹人」。
  眾人都望向門口,神色各異。
  沈瑞一臉平靜地走進來,對沈琴道:「內侍同你我都是一樣人,只是生計所迫,境遇不同。就如同江南水患,那些流民投身大戶人家為奴;內侍多也是家境貧寒,無以果腹,為求生路,方損身投身宮廷為皇家執役。」
  沈琴本是惱的,這會兒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訕笑兩聲道:「是我方才不對。倒不是誠信惡言惡語,實是有些好奇,一時嘴快……」
  沈珠在旁,滿臉漲紅。上回沈瑞是對他視而不見,這次沈瑞是直接罵人……


作者有話要說:
  前幾章提的「紅油榨菜」是BUG,那個時候榨菜這形式還沒出現,本草上提的是榨菜的原材料,芥菜。辣椒也沒有呢,應該改為「椒油芥菜」,九失誤了,回頭會修改。百度查詢治暈船的東西,直接出來個榨菜,後邊引用本才綱目,九就誤會成明朝就有得了。感謝書友指出來。繼續求推薦票,月票。^_^
陸雲 發表於 2013-10-12 01:57
第3卷 第一百三十三章 接風洗塵(一)


  沈珠等人一離開,沈玨便迅速地關上門,先是捂著嘴笑,笑著笑著,便忍不住笑出聲來:「哈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了……珠九哥臉都憋青了,可瑞哥沒指名道姓,他總不好承認自己心中有那個……怕是他就是憋死了,也說不出那個字眼來……」

  「是啊,是啊!他望著瑞表哥眼睛裡都要冒火,可也什麼都沒說。」何泰之亦笑眯眯地說道。

  方才沈珠一頂大帽子扣下來,何泰之心裡也不痛快,嘴上連表哥都免了。

  且不說這件事到底是對是錯,有徐氏這個長輩在,輪不到沈珠來干涉他們的交際往來。

  不過這兩人笑過之後,何泰之還罷,沈玨明顯地帶了心事。

  沈瑞看在眼中,待何泰之離開後,便勸道:「不要聽珠九哥胡說,劉忠只是六品中官,輕易離不得宮廷;我們又不是官場中人,談不到什麼諂媚巴結上。不過是萍水相逢的緣分,等到了京城,或許這輩子都見不著。」

  沈玨面色有些古怪,目光閃爍,猶豫了好一會,方湊過來,小聲道:「瑞哥,這內侍淨身……到底割的是甚地方? 」

  沈瑞被問的一愣,隨即往沈玨胯下瞄了瞄。

  沈玨只覺得胯下一涼,忙退後一步,伸手遮住。

  大家都是讀書人,總不好說的太淺白,沈瑞想了想,道:「《古今韻會》上云『外腎為勢,宮刑男子去勢』。」

  「外腎?腎還分內外?」沈玨顯然沒讀過這本書,摸索著肚皮,不解道。

  沈瑞翻了個白眼,只好直白道:「卵子就是外腎,精關所在,去了那裡,子孫根不能勃起,便也無法行房。」

  「啊?」沈玨意外道:「小鳥還留著?我以為割的是鳥……」

  沈瑞便耐心講道:「子孫根連著尿道,要是去了,那可要正如琴二哥所說尿騷逼人……那樣味道我們都受不了,何況宮廷裡貴人?只是民間對於宮廷裡的事情好奇,多有猜測,以為割的是子孫根。」

  至於將下邊全部割掉的淨身方式,好像只有清朝才有。

  明朝皇帝將侍侍視為家僕,用為耳目或是倚為心腹,投身宮廷為侍成為窮人的一種晉身之路。

  該說的都說了,眼見沈玨還要刨根問底的架勢,沈瑞皺眉道:「大概明白就行,好好的琢磨這個作甚?要是你一直這麼好奇,那以後就別見劉忠,在他面前露了形跡出來,沒得得罪人。」

  沈玨忙道:「不問了,不問了……我這不是一時好奇麼……正如瑞哥所說,他們都是苦命人,但凡有其他生路,誰又能狠心讓自己挨上這一刀……」

  沈瑞沒有再邀請過劉忠下來,趕上外頭天氣不好,不能到甲板上的時候,便與沈玨、何泰之兩個直接去樓上。

  期間,還碰到過那個張少監兩次。張少監三十多歲,身材頗魁梧,除了白面無鬚之外,同尋常男子差別並不是很大

  都說閹人因沒了子孫根,斷絕女色,就會比較吝嗇貪財。

  這個張少監卻是個出手大方的。初次見到三小時,他以劉忠長輩自居,還給了眾人荷包做表禮。沈瑞這裡,則是雙份表禮,為了答謝那套形意拳。

  沈玨、何泰之兩個,並不覺得意外,這見朋友長輩得了表禮是正常的,不得才不正常,畢竟大明是禮儀之邦。

  沈瑞卻是感受到了劉忠的誠意,若非看在劉忠面子,一個司禮監少監哪裡會搭理幾個毛孩子。

  荷包沉甸甸的壓手,等回到二層,眾人打開荷包,裡面是兩對海棠如意金錁子,每個足有二兩,一個荷包就是八兩金子。

  雖說沈玨、何泰之出身良好,可見了這兩對金錁子,也都覺得精巧可愛。

  何泰之拿著跟姐姐獻寶去了,沈玨雖有心顯擺一下,可除了在沈全跟前提了兩句「內造」,對於其他人也沒有提起。

  越往北去,氣候越發寒冷。

  每晚甲板上活動,也都取消。

  等船到濟寧,眾人下船時,已經是臘月初十。三九嚴寒,正是最冷的時候。

  孟侍郎原籍就在濟寧鄉下,孟家女眷與徐氏作別,還鄉去了。

  二房管事早有人行陸路,快馬加鞭走在前頭,雇好馬車與車伕。

  貢船也停泊靠岸,船上貢品轉為陸路進京。

  按照規矩,南邊北上的貢品本應趕在運河上凍前抵達京城,可因御用監差事之前出了紕漏,貢入了劣次品,這次安排人重新南下督辦,趕在年底補送一批貢品進京。

  連下船前,張少監打發人邀徐氏同路進京。

  徐氏有些猶豫,可心中算了一下日子,濟寧距離京城一千二百里,要是跟著欽差貢品,一路官道官驛,年底能到京城;要是不跟著欽差,多半要在路上過年。

  徐氏思量一番後,便應了張少監邀請,與之結伴進京。

  如此一來,接下行程,徐氏就省心多了,帶了外甥侄兒們,隨著欽差隊伍行進就是。

  除了中間趕上一場暴雪,耽擱了一日路之外,沿著官道,每日路程都在七、八十里開外。

  臘月十一從濟寧出發,到了臘月二十七,就到了通州。

  陸路哪裡有水路自在,每晚不同館驛,也比不上官船上艙室,眾人早已勞頓不堪。身子最孱弱的沈琴,更是病怏怏的,沒了精神氣。

  徐氏見狀,便決定在通州休整一晚,也打發人往城裡送信。

  貢車卻不停,沈瑞、沈玨、何泰之幾個同劉忠作別。

  雙方都沒有相約下次再見的時間,只是沈玨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證,即便自己與沈瑞年後回了松江,等以後過了鄉試,也會來京城參加禮部會試,大家總有相逢之日。

  劉忠面上雖帶了不捨,可也沒有再噦嗦什麼,同張少監進城去了……

  京城,正陽門內,沈宅。

  沈滄看完妻子手書,神色漸緩,看著前面管事道:「太太還有甚交代沒有?」

  管事躬身道:「太太說明日回城時,先去何家送了表小姐與表少爺回去約莫要午後才能到家裡。」

  沈滄點點頭,擺擺手打發管事下去。

  沈滄慢慢坐下,曉得眾族侄即將來訪,本當是歡喜的,卻也生出滿心悲涼。

  書房裡一片死寂,不僅如此,整個侍郎府也都失了生氣。

  雖說沈珞沒了已過百日,可每每想到,沈滄依舊是心如刀割。

  沈珞是在侍郎府出生,在侍郎府長大。等沈珞年歲漸大,沈滄已是年將不惑,絕了生子念頭,更是將侄兒當成親子般教導疼愛。

  眼見沈珞成才,馬上就要娶妻生子,卻又一下子沒了,使得白髮人送黑髮人。

  侍郎府生機,也跟著沈珞身故溜走,只剩下一團死氣。

  如今沈族眾族少年將至,會給這府邸帶來生氣麼?

  沈滄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從書房裡踱步出來。

  侍郎府是五進大宅,分了兩路,主院這邊是老宅,西路則是後買了鄰宅,擴到一處的。沈滄夫婦住了主院這邊,沈洲夫婦住西南一個三進院,沈潤夫婦住著西北一處兩進院。

  京城各衙門小年前就已經封印,放了年假,因此沈滄兄弟兩個都在家。

  在路過西南院時,沈滄雖放慢了腳步,卻沒有停,而是直接去了西北院。

  早有婢子看到,急急向裡通稟。

  沈滄進了院子,走到廊下時,沈潤已經披著大氅衣迎出來。

  沈滄見了,忙疾行幾步,上前道:「快回屋子,你才好幾日,仔細見了風又咳!」

  沈潤笑道:「哪裡就至如此了!」

  三太太親奉了茶,便避了出去。

  「大哥,是不是大嫂將到了,今兒可都二十七了?要是耽擱在路上可怎麼好,大嫂也上了年歲,又是寒冬臘月趕路?」沈潤滿臉關切問道。

  他與兩位兄長相差十幾歲,今年不過三十出頭歲。三太爺、三老太太去世時,他還不到十歲,是長兄長嫂帶大的。

  兄弟之間之所以一直沒有分家,不單單是三老爺身體不好,大老爺、大太太不放心;也因三老爺對長兄長嫂依戀甚深,不願離開。

  他因為身子病弱,過了鄉試後便沒有繼續下場,只在家裡讀書作畫為樂,性子也頗為單純。

  大老爺笑著點點頭:「方才跟著的管事回來報信,已經到通州,明日午後就能到家來……你大嫂厲害,不單帶了瑞哥回來,各房族侄帶了六、七人過來,以後家裡能熱鬧些。」

  沈潤輕哼一聲道:「哪裡是大嫂厲害,分明是二嫂厲害,大嫂擔心她遷怒瑞哥,方多帶了人回來。」

  大老爺嘆氣道:「她也是因珞哥沒了難過,無需與她計較。」

  沈潤皺眉道:「我曉得大哥素來疼珞哥,可也不能再縱容二嫂……求娶穎姐之事,大嫂當年就不應,還是二嫂想東想西的,死活非聘了穎姐,後來又鬧那一出,讓大嫂多為難。何家與咱們家也是兩輩子的交情,穎姐又是咱們看著長大的,這叫什麼事?這些天也是,大嫂早來了家信,讓家裡安排院子,二嫂只做不知,拖了好幾日。直到大哥親自過問,方不情不願地安排人手……二嫂是不是過糊塗了?這是侍郎府,不是學士府!難道就因珞哥沒了,以後大家都要看她臉色過活……」
陸雲 發表於 2013-10-13 01:05
第3卷 第一百三十四章 接風洗塵(二)


通州,客棧。

沈瑞痛痛快快地泡了個熱水澡,周身勞乏立時消減了許多。

明日就是臘月二十八,半日功夫到京城,半日功夫接風洗塵,當不會有空閒出來。

再有兩、三日就是除夕,沈理那兒需要去見,王守仁那兒也需要去拜,五房大哥、二哥那裡也得過去看看。還有宗房大哥那邊,也不好落下。

沈瑞在想著二十九那日行程如何安排,便見何泰之氣鼓鼓地推門進來,後邊跟著滿臉無奈的沈玨

「怎麼了?口角了?」沈瑞笑問道。

何泰之白了沈玨一眼,輕哼了一聲。

沈瑞便望向沈玨,只見他滿臉無辜道:「瑞哥,我可沒說甚,只告訴何表弟族親在京中不少,咱們年歲又小需得各處拜會到了……」

何泰之撅著嘴巴,控訴道:「是我先邀玨表哥與瑞表哥的?」

沈玨對沈瑞眨眨眼,大家本在投機,一路感情有漸深不假,可這大年下的,沒有長輩領著,登門造訪也太冒失。沈玨沒有應,多是因這個緣故。

沈瑞心中瞭然,便對何泰之道:「正月裡各家定是少不得走親訪友,到時何表弟不過來?又不是分別許久,我同玨哥一時半會也不回鄉,相處日子還長著。」

何泰之苦著臉道:「可我過完十五就該去上學……跟著六姨母在外松快了兩月,回來我爹、我大哥還不知怎地操練我?」

聽他提及上學,沈玨不免好奇道:「是家塾還是族學?同窗都好相處麼?」

何泰之搖頭道:「都不是,是崇教坊一處私人書院。山長是位致仕老翰林,因其子任京官,致仕後邊沒有回鄉,閒暇又無事排解,便開了所書院,收了幾十個學生,多是翰林院子弟。」

沈玨聞言,不免心中一動道:「那珞大哥早先也讀過這書院?」

何泰之點頭道:「正是呢。」

想著何泰之九歲過縣試,沈珞十四過院試,沈玨即便不愛讀書,對那翰林院子弟云集的書院也生出幾分好奇。

一夜無話,次日眾人的行程就從容多了。

辰時從客棧出來,順著官道一路往西,午時將過,已經能眺望到前面巍峨城牆。

「真的到京城了,跟在夢裡一般」沈玨挑開車簾,望著遠處感慨道:「兩千多里路,真就這麼走過來,心裡還總是不踏實,總覺得一睜眼醒來,還是在松江似的。」

沈瑞看著這陌生的城牆,心情頗為激盪。

時隔五百年,他終於又回來。

這雖然是全然陌生的京城,與五百年後的繁華都市截然不同,可這到底是京城。他這個身體是松江子弟,可客居的靈魂卻難對松江有什麼歸屬感。

只有到了京城,即便透過五百年的距離,這裡也是沈瑞所認可的故鄉。

朝陽門外,馬車隨著蜿蜒的車隊緩緩前行。

沈玨已撂下車簾,扭頭望向沈瑞,不由驚訝道:「瑞哥,你哭了?」

沈瑞被沈玨這一打岔,收起激盪心情,拍了他腦門子一下:「好好的哭甚?」

沈玨揉著腦門嘀咕道:「還嘴硬呢,瑞哥方才模樣瞧著比哭還難看」說到這裡,打趣道:「是不是想家想的哭了?快與我說說瑞哥沒出過遠門,一時想家也是有的,我不會笑話你的,不用在我跟前強憋著。」

沈瑞白了他一眼:「既去族親長輩家做客,玨哥規矩是不是也當守起來?省的讓長輩們笑話我們不知禮。」

沈玨雖不甘不願,可還是點頭怏怏道:「曉得了,瑞……瑞二哥……」

車廂裡的世界再次清靜了。

馬車緩緩啟動,通過了城門,傳來道路兩側喧囂聲。

又過了有兩刻鐘,車廂外喧囂聲漸消,馬車放緩了速度,吳媽媽過來傳話:「太太先去何家送表小姐、表少爺回去,吩咐小哥們不必下車,改日再帶小哥們過來拜會親戚。」

沈瑞、沈玨應了。

過了半盞茶的功夫,馬車停了。

沈玨心中好奇,將車簾掀開一條縫隙,往外望去,只看到兩側高門林立,不遠處大門外一堆婆子婢子簇擁著一對中年夫婦,旁邊站著一玉樹臨風的年輕人,再有就是何泰之與那位依舊帶了面巾的何家小娘子。

因大門外不是寒暄地界,隨行的又有千里迢迢來的遠客,徐氏將一雙外甥交到幼妹手中,便同何家諸人作別,攜了族侄們往家裡去了。

目送著徐氏一行的馬車消失在胡同口,何家一家人方回轉。

小徐氏一手拉著女兒,一手拉著幼子,滿臉心疼不已。

待一家人回到上房,何穎之已去了面巾,對著父母福身下拜道:「女兒不孝,累及爹娘跟著操心了」

小徐氏早已紅了眼圈,扶了女兒起身,一把摟在懷裡,哽咽道:「兒女都是債,老爺同我都是欠你們的。不求別的,只求你們兄妹幾個都平平安安,莫要剜這做父母的心。」

旁邊坐著的何學士,因骨肉重逢也頗為動容,仔細打量女兒兩眼,見她面上隱有
憔悴,身子也單薄可憐,不過這周身精神氣卻不再那麼死氣沉沉,不由心中重重地鬆了一口氣。

他便不去打斷妻女,只望向小兒子,見他身上去了昔日浮誇與驕狂,眉眼間穩重不少,心中酸酸澀澀。既是欣慰兒子懂事,又是感嘆天意弄人。

沈珞之夭,對沈家來說是天塌地陷,對於何家影響也巨大。

幸而女兒出了一趟遠門,心思回轉過來,否則何家以後哪裡還有歡快日子。

兒女出門這兩個多月,他們夫妻兩個跟著提心吊膽,常常半夜被噩夢驚醒。

小徐氏身邊,何穎之掏出帕子,親自給小徐氏拭了淚,又起身,對著何學士下首的年輕人拜下去:「因小妹之故,耽擱了大哥的好日子,妹妹給大哥賠不是。」

這年輕人正是何學士與小徐氏長子何泉之,本是定好十月底娶妻,因沈珞之夭,何家也亂成一團,成親日子只能延後。

何泉之摸了下妹妹的頭,道:「快起吧,大哥還會惱你不成?成親甚時候不成,為了我妹妹,別說只是延後幾個月,就是延後一年半載又有甚打緊?」

何泰之在旁「噗嗤」一聲,刮臉道:「大哥這話,也敢去嫂子家說去?」

這廂一家團聚,骨肉天倫,其樂融融;沈宅這裡,氣氛卻頗為古怪。

沈家一大早就打發人去城門口守著,因此馬車剛進城,就有人回來送消息。

三老爺已經裹了直毛氅衣,攜妻子過來迎接長嫂歸家。三太太亦是書香人家的女兒,外柔內剛,同三老爺夫妻琴瑟相和,對於大伯與長嫂也恭敬有加。

大老爺勸不住,便只好允了兩人也留在前廳,又吩咐人添炭盆。

三老爺忙擺手道:「別加那勞什子,這屋子地下都有地龍,緩緩呼呼的,哪裡就冷了?鬧得一屋子裡燥熱,大嫂與侄子們一會兒打外頭回來,這一冷一熱的,再激出點病來。」

大老爺瞪了他一眼道:「莫要逞強,今冬好不容易才安生些,要是折騰病了,再請大夫下方子時,定要讓他加上半兩黃連」

三老爺雖說打小喝藥長大的,可還是十分畏苦,不由求饒道:「大哥可饒了我,大年下的,弟弟還想著吃些好東西,沒得倒了胃口。」

下首坐著的三太太見丈夫心情頗好,大伯也有了笑模樣,眉頭也舒展不少。

這些日子,家裡的日子實是太過壓抑。

即便他們夫婦向來閉門不出,可也曉得家裡氣氛不對勁。

並非他們夫婦冷心腸,不疼沈珞,只是逝者已矣,不管心中有多悲痛,餘下的人到底還要活著。沈滄與徐氏都是五十來歲的人,哪裡能跟年輕人似的傷心熬神。

雖都是骨肉至親,到底也有遠近親疏。

在他們夫妻眼中,沈滄夫婦如同父母般,自然更在乎這邊一點。

兄弟兩個正說著話,就有婢子見來稟道:「老爺,二太太來了。」

廳上氣氛立時凝注,兄弟倆的交談戛然而止,沈滄道:「請二太太進來……」

有婢子挑了門簾,門口進來幾道素白身影。

隨行的婆子婢子渾身縞素不說,扶著婢子進來的中年美婦亦是一身素白。

沈滄的臉一下子撂下來,直覺得太陽穴一跳一跳。

三老爺與三太太早已起身候著,見這中年美婦如此裝扮,三老爺勃然大怒:「二嫂,你這麼什麼意思?」

來人正是沈家二太太。

中年美婦聞言,搖搖欲墜,垂淚道:「三叔為甚氣惱?珞哥才走了不到四個月,我這當娘的就要換下孝衣,穿紅著綠不成?」

按照禮制,不但晚輩對長輩有服,長輩對晚輩也有服制。

「珞哥已過了百日,今日大嫂又回來……」三老爺皺眉說了一句,就被大老爺打斷。

「夠了」大老爺輕喝一聲,打住三老爺話頭,又望向門口站著的二太太,冷聲道:「喬氏,你大嫂省親歸來,你就打算這樣迎你大嫂?老二呢?」

沈滄待兄弟、兄弟媳婦向來和藹可親,鮮少有這樣冷言冷語的模樣,二太太面上有些惴惴,小聲道:「我們老爺身子不好……」

大老爺定定地看著她,看透了她的小把戲,心中生出幾分不耐煩,對著旁邊侍立的婆子婢子道:「二太太也沒精神,還不送了她回去」

旁邊婆子婢子聽了,立時去架二太太。

這些日子,徐氏不在家,二太太沒少折騰下人,大家早已憋著火。

二太太沒想到大老爺會如此不留情面,不由愣住。

直到被架到門口,她方醒過神來,立時嚎啕道:「珞哥,你怎麼就走了……」
陸雲 發表於 2013-10-13 01:06
第3卷 第一百三十五章 接風洗塵(三)


  看著站在前廳門口,高聲哀嚎的孝服女子,隨著徐氏剛轉過影壁的一干沈姓少年,齊齊地傻了眼。
  徐氏面帶寒霜,卻沒看向二太太,而是眼含憂慮,疾行幾步,繞過二太太快步挑了簾子進了廳上。
  廳堂上,三老爺臉色灰白靠在椅子裡,呼吸急促。
  大老爺在旁,喝道:「不許氣!不許惱!」口中厲聲喝著,面上隱帶焦急,手上動作卻是分外輕柔地,輕撫著三老爺胸口。
  三太太在旁,面帶驚恐地看著自己丈夫,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看到徐氏進來,三太太立時彷彿找到主心骨,哀聲道:「大嫂,您可回來了……」
  三老爺聽到動靜,望向門口,面上露出歡喜,可情緒波動之間,原本有些平穩的呼吸又急促起來。
  徐氏衝著三太太安撫地點點頭,對三老爺怒道:「平日裡讓你抄了多少佛經,怎麼還跟孩子似的驚驚乍乍?我這才兩三個月沒在家,三弟倒是脾氣見漲!」說到最後,到底不忍苛責,口氣已不由地變軟。
  三老爺面上笑著,微微闔眼,心裡默念《心經》,呼吸漸漸平復下來。
  二太太站在門口,並沒有留心廳上動靜,反而抽泣著止了聲音,望向被徐氏扔在影壁前的一干沈族少年。她略過身量不足的沈瑞、沈玨,又略過木訥憨實的沈琳、麻桿似的沈琴,圓冬瓜似的沈寶,直直地落到沈珠與沈全身上。
  他們兩個正是十七、八歲年紀,相貌長得好,收拾得又體面,儼然一對翩翩少年郎。
  二太太的神情先是驚訝,隨即是呆滯,而後轉為悲傷,最後是憤怒。若是眼睛裡能射刀子,沈珠、沈全兩人定要千穿百孔。
  沈珠見這勢頭不對,心裡直打鼓;沈全也被瞪著頭皮發麻,可還是側身一步,將沈珠擋在身後。
  幾個小的,也都察覺出不對來。
  雖說大家都曉得沈珞沒了,可二房有這麼多長輩在,如今又是大年下,這一身孝服也太刺眼,多犯忌諱。
  還有這婦人瞪著眾人的目光,冰寒刺骨,恁地疹人。
  二房總共三位太太,眼前這人無人介紹,可瞧著年紀與這穿戴,也不難猜測其身份。
  沈全心中已經是後悔不已,不曉得這人怎麼瞪著自己與沈珠。若不是身後還有這些個族弟在,恨不得立時轉身就走。
  他隨著徐氏一起進京,本就是順路,還有就是受郭氏吩咐好生照看沈瑞。如今大家平安到了地頭上,可瞧著二房這氣氛也委實詭異了些。要是只有他與沈瑞兩個進京,他還能尋個由子,帶沈瑞去大哥家;如今這麼多族兄弟在,各房又是衝著二房嗣子來的,他想帶旁人也不跟他走。他身為眾人之長,又不好將族弟們留在這裡。
  沈瑞與沈玨兩人本走在最後,瞧著這架勢,心裡也不太舒服。
  旁人還是自願來的,他這裡可是徐氏用一頂「孝道」的帽子給壓來,可這二房也不像是肅靜地方,大家好像是做了不速之客。
  沈玨最是受不得憋悶,小臉繃得緊緊的,拉了下沈瑞袖子,低聲道:「要不跟二房長輩請了安後,瑞二哥隨我去大哥家?」
  雖曉得沈玨是好意,可徐氏既然將一群半大孩子帶出來,就不會放大家隨意離開的。沈玨的提議,只是空想。
  二太太似醒過神來,轉身挑開簾子,衝著廳上尖聲道:「大嫂,珞哥屍骨未寒!您就這麼迫不及待地帶人回來,要讓人頂了他的位置麼?這就是您對珞哥的疼愛?」
  眼見三老爺臉色又要不好,不等徐氏開口,大老爺便衝著門口怒道:「還不送了二太太回去!」
  門外婆子們眼見勢頭不對,哪裡還敢再耽擱,半拖半駕地將二太太帶了下去。
  三老爺再睜開眼時,呼吸已經平順下來,帶了幾分虛弱地笑了笑。
  徐氏瞪了他一眼道:「還有臉笑?三天不罵,上房揭瓦。你都多大了還不知輕重?她鬧她的,自有老爺與我說他,輪得著你來發作?」
  三老爺被訓得訕訕,小聲道:「誰叫她對大嫂不恭敬!」
  徐氏聞言,臉上淡淡道:「且讓她鬧,我倒是要看看,她到底想要做甚?」
  若說當初穿著孝服去何家鬧,還能說是失子之痛,一時迷了心竅方進退失據;如今沈珞故去已經過了百日,喬氏這當娘的還有精神頭這般鬧騰,不管是為了發洩不滿,還是其他,總不會沒有緣由。
  大老爺見弟弟好些,懸著的心才放下,看著門簾道:「侄子們還在外頭?」
  徐氏點點頭,看著三老爺,倒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三老爺忙求饒道:「大嫂,我再也不敢了!眼見侄子們進來,大嫂還是給弟弟留些臉面。」
  徐氏輕哼道:「記得自己是叔叔就好,以後每天將《心經》多默一遍。蓮子芯茶加兩碗,給他敗敗心火!」後一句,是對三太太說的。
  徐氏安排完,方轉身出來,站在廊下,招呼眾少年上前,低聲道:「方才我心急,倒是怠慢幾位侄兒……」說到這裡,到底有些不放心,低聲交代道:「你們三叔身子不好,喜怒驚駭都受不得,你們做侄兒的,就多擔待些,我同老爺會感激不盡。」
  眾人雖心思各異,可面上都是齊聲應了,隨著徐氏進了屋子。
  看著眼前七個少年,大老爺面上有了暖意,三老爺迅速地在眾人中搜尋一番,視線在沈瑞、沈玨身上時頓了一下,最後落在沈瑞身上,眼神閃亮。
  三太太站在三老爺旁邊,看著眾少年,最後視線也落到沈瑞身上,手中帕子緊了緊,心中激動中帶了忐忑。成親十幾年,要是她有孩子,也該這麼大。並非沒起過過嗣的念頭,只是有沈珞在,長房都沒有提嗣子之事,他們夫婦又怎好提?
  自從沈滄、徐氏夫婦同他們夫婦兩個提及想要將與自家有淵源的族親晚輩安排做三房嗣子,三太太便常與丈夫念叨起將到的嗣子,恨不得早日使人去接。
  可對方在孝中,這為生母守孝也是應有之意,知道對方是個孝順的好孩子,他們夫妻兩個只有更歡喜的。要是連生恩都不念,以後又哪裡會念養恩。
  三太太盼嗣子進京,盼了整整三年,雖不知對方高矮胖瘦,可估摸著身量,四季衣服已經縫了整整一箱子。
  房間也早選出來,就在他們前院東廂,三間屋子,已經早使人收拾出來,陳設擺件這幾年也陸陸續續收拾好。
  徐氏先招呼沈玨上前,對沈滄等人道:「這是宗房海大哥家幼子玨哥。」說罷,又對沈玨說了三人身份。
  初次相見,跪禮是少不得的,早有婆子在地上擺了錦墊。
  沈玨進來廳上前,心中還多有不忿,不過見著沈滄時,立時老實了。
  沈滄久居官場,自有威儀,沈玨倒不是懼怕,而是覺得沈滄這清瘦肅容模樣,有點與自家祖父相似,便自然而然地帶了敬,見面禮行的也結實,口氣也透了親近,倒是透出幾分虎頭虎腦地活潑。
  沈滄見狀,不由失笑,虛扶一把,叫起了,問了兩句家常。
  三老爺、三太太曉得二房與松江本家那裡,只有宗房最親近,有見過沈玨的大哥沈珹,對沈玨也多有好感。
  隨即見禮的三房子弟沈珠,長輩們雖面上依舊慈愛,眼神都有些複雜。
  沈珠年紀與沈珞接近,兩人高矮胖瘦都彷彿。眉眼之間那種少年人的驕傲,也依稀如故人。
  沈珠自是察覺到長輩們對自己似乎不如對沈玨熱絡,卻也沒有放在心中。松江沈氏各房族人,誰不曉得二房不怎麼親近族親,只同宗房最親近。
  只是自己之前的那個計劃,真的頂用麼?方才那人就是二太太,似乎對於則嗣之事頗為牴觸,這可如何是好?
  沈珠心裡還在忐忑難安,已經輪到沈瑞見禮。
  大老爺叫起後,吩咐他去給三老爺、三太太磕頭。
  三老爺還罷,即便隱有激動,到底曉得輕重,不敢在兄嫂跟前放肆,隱了欣喜,只微笑著點頭:「好孩子,是個好孩子!」
  三太太則是紅了眼圈,恨不得立時就將沈瑞拉倒自己院子裡去。
  儘管從面上看,沈瑞、沈玨等人年紀相仿,可三老爺、三太太夫婦還是都不約而同地認出哪個是沈瑞。
  幾個少年中,有的憨實,有的機靈,有的活潑,有的斯文,有的惇厚,只有沈瑞,周身儘是冷清,如同旁觀者,跟個小大人似的安靜,叫人心疼。
  想著聽說過的沈瑞遭遇與處境,這夫妻兩人,滿心心疼,都是恨不得立時帶入爹娘角色,多給這個孩子些關愛。
  沈瑞雖覺得三老爺與三太太望著自己的目光太過炙熱,裡面充沛的感情似要溢出來似的,三太太更是滿臉滿眼慈愛,像是看著個小可憐似的看著自己。
  他哪裡會想到這兩位已經帶入爹娘角色,只當又是孫氏故人,愛屋及烏罷了。
  因徐氏方才在進院子後表現的急迫,還有在廊下低聲的囑咐,沈瑞也不免有些好奇三老爺到底是什麼病,聽著倒像是心臟病的禁忌。
  看了三老爺幾眼,沈瑞心中有數,瞧著這位唇色隱隱發青,八成真的心臟病。
  徐氏與大老爺自是察覺出三老爺與三太太的情緒變化,夫妻兩個對視一眼,心中都有些沉重……
陸雲 發表於 2013-10-14 13:57
第3卷 第一百三十六章 接風洗塵(四)


  若說沈珠身量神態略似沈珞,那沈全則是言行氣度肖似。

  因這個緣故,即便沈全上前給眾人見完禮,沈琴、沈珠等人也陸續拜見,三老爺與三太太的深思都有些恍惚,大老爺面上的笑容也有些苦澀。

  沈珠在旁,一直仔細留心,自是發現其中異樣,心裡不由地跟著提了起來,對於沈全越發忌憚。

  落到沈瑞、沈玨眼中,則是二房長輩待族侄們太過冷淡。

  除了宗房的沈玨與四房沈瑞,因長輩與二房有舊,似得了個笑臉外,其他房頭的子弟,長輩都有些敷衍。

  沈全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是遲疑不定,畢竟千里迢迢才至,不好立時開口請辭。不過眼前這二房長輩們的態度,確實令人心裡不舒坦。

  見過禮畢,徐氏就命管事先帶沈家諸子入客院梳洗。

  客廳上,只剩下幾位老爺、太太。

  三老爺道:「大嫂,怎讓瑞哥住客院去了?我那邊屋子,早就收拾好了。」

  三太太望著徐氏,也面帶不解。

  徐氏心中暗暗嘆了一口氣,當年三老爺說親時,以徐氏之意,是想要給他說一門厲害能當家的妻子。以後三老爺不用操心庶務,也有妻子給他打理得整整齊齊。有了子嗣,有個剛性的母親言傳身教,也不用三老爺牽扯太多精力。

  大老爺卻心疼弟弟,怕說了心氣高的妻子,一心催促丈夫上進,不顧及弟弟身體。最後按照三老爺的心意,尋了一宿儒家頗有才名的長女田氏。

  田氏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打小是三從四德熏陶出來的,又因是長女的緣故也會體貼照顧人。嫁入沈家十幾年,田氏同三老爺也算琴瑟相和,舉案齊眉。只是這夫妻兩人,因向來有長房護著,又都是不愛往來交際的性子,都有些天真爛漫。

  「家裡如今不安生,過繼瑞哥之事,暫且不急著拿到檯面上說。左右瑞哥也到了家裡,不會讓他再回去。」徐氏對三老爺、三太太說道:「你們二嫂總不會平白就鬧騰,事情總有平息一日。到時候再說,省的這個時候讓瑞哥惹眼,使得她平白遷怒到瑞哥頭上。」

  三老爺、三太太雖有些不捨,可向來順從,見大嫂發話,便也點頭應了。

  大老爺在旁皺眉道:「我知道老二家的想要甚麼,前些日子順天府丞家的幼女病夭,她得了消息,想要給珞哥配陰婚。」

  徐氏聞言,不由大怒:「她是真想要逼死穎姐麼?」

  為未娶早夭的兒女配陰婚,並不是什麼稀罕事。可實不宜在這個時候提及。這說陰婚,亦要媒妁俱全,以後兩家也會當姻親走動,可沈珞與何家早有婚約過了婚書的,要是這個時候配陰婚,就要先退了何家親事。

  事情一出,不管是何家小娘子守了「望門寡」,還是被死人退親,這事情都要再讓世人嚼舌說嘴。

  大老爺道:「我已經罵了老二,老二之前並不知情。為了上次的事,他已經去過何家請罪;再鬧一出,他還有什麼臉面見何學士?」

  二老爺與何學士都是翰林官,同品級,又是姻親,是多年的老友至交。

  三老爺、三太太還是頭一回聽此事,三老爺咋舌道:「要是過個三年五載,二嫂這提議還算有譜,現在提及這是要與何家結仇麼?」

  三太太猶豫道:「若真配了陰婚……接下來是不是得過繼嗣孫,承繼珞哥香火?」

  大老爺點頭道:「老二家的正有此意,不是老二沒答應。老二也是望五的人,真要過繼給奶娃娃過來,誰曉得站不站的住……」

  西南院,二太太拿著帕子,遮了臉,對著丈夫嚶嚶地哭。

  二老爺頭上纏著包頭,半倚在床上,看著妻子,面上露出幾分無奈。

  十三歲的小娘子,這般作態是可愛;二十三歲的小娘子,如此模樣是嬌憨;三十三歲的小娘子,這般梨花帶雨是風韻猶存;四十三歲的半老婦人如此小女兒態,卻讓人頭皮發麻。

  當年那個天真浪漫,嬌嬌嫩嫩小表妹,真的是眼前這人麼?

  夫妻將三十年,見識過妻子的淺薄與小性後,想起那個端莊秀麗的身影,二老爺不是不悔的。只是人是他自己選的,腳上的泡是自己磨的,他哪裡有後悔的資格,唯一能做的便是咬牙堅持,與表妹做一對「嗯愛」夫妻,要不然自己當年的堅持就成了笑話。

  幸好後來添了兒子,二老爺將全部心思都放在教子上。

  雖因自己當年不孝一直不得父親原諒,可他延續了二房血脈。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如此說來,他這個不孝子對二房還是有功的。

  二老爺只覺得養好兒子,自己到了地下也能有臉往老父跟前請罪,誰想到又有這番變故。

  今日徐氏歸來,二老爺並非裝病不去迎接長嫂,實是病體無力。

  臘月二十三小年那日,二老爺心中憋悶,出城去了墳塋地,在老父與長子墳前白斟白飲,吃了半罈子酒,又見了風。為怕家裡人擔心,他沒敢回來,在外院躺了三日才回來,依舊精神不足。

  知曉徐氏午後到家,二老爺打髮妻子過去,誰會想到她又鬧這麼一出。

  看著妻子一身縞素,二老爺眉頭緊皺,眼中露出幾分苦楚,隨即道:「莫哭了!陰婚之事,即便你磨著大哥大嫂應了,我也不會應!」

他聲音不大,語氣卻很堅決。

  二太太不由怔住,舉著帕子,神情有些呆滯。

  她容貌嬌美,向來最是愛惜顏色,若然年過四十,可之前看著不過如三旬婦人;可眼下蠟黃臉,眼角細密魚尾紋,已是難掩老態。

  二老爺不免心中一軟,道:「若是你想要給珞哥配婚事,也不用這般著急忙慌。等過幾年,再尋妥當人就是!」

  二太太又嚶嚶哭道:「可珞哥在地下,沒有人陪多孤單冷清?何家那賤婦既不肯身殉夫主,還不許我們珞哥另尋妻室?」

  二老爺直直地看著二太太,冷聲道:「你若實在捨不得珞哥,要不你我夫妻去陪他?」

  二太太被噎住,見鬼似的看著二老爺道:「這天下只有夫死妻殉的,哪裡有子亡父母殉的?」

  二老爺垂下眼皮道:「這世上最親者莫過於父子之親、母子之親,要是珞哥真想要有人陪著,肯定最希望的也是父母至親。」

  二太太有些怔忪,好半響,方飲泣道:「老爺切莫嚇我,珞哥最是孝順,定是盼著老爺與我都平平安安的……我們怎麼能讓珞哥走的不安生……」

  二老爺沒有再說話,眼中卻多了嘲諷。

  這就是他的好妻子,不管做什麼,都能給自己找到理直氣壯的理由。

  她是愛兒子不假,可是她也愛自己。看來自己無需擔心妻子因喪子而鬱鬱寡歡了,她總會給自己找到事情做。

  今日得罪大哥、大嫂,明日麼?

  二老爺往床頭一靠,直覺得意興闌珊。

  最壞的結果,莫過於如此了,還能壞到什麼樣呢……

  沈宅東南處,客院。

  這處客院挨著前院,是處三合院。

  三問北房,一名兩暗結構,兩側是臥室,中間共有一個小廳。東廂三問是小書房,西廂兩問是僕婢下屋。

  同白牆灰瓦的江南建築相比,京城的建築更加闊朗,開問進深更大,庭院裡也寬敞。

  院子東南有一顆石榴樹,樹下有一對空著的大魚缸。

  院子裡,長壽、柳成等人隨著二房僕從將沈瑞、沈玨的行李送過來。

  沈瑞依舊與沈玨分在一處,兩人安置在這處院子,除了冬喜、柳芽跟進來服侍外,徐氏另安排了兩個侍婢、兩個婆子照應著。

  見冬喜要帶人拆行禮,沈瑞還沒說話,沈玨已越主代庖吩咐道:「只挑鋪蓋與幾套換洗衣服出來,其他的暫時先不必等,等過後再慢慢收拾。」

  冬喜聞言,便望向沈瑞。

  沈瑞點點頭:「先按玨哥吩咐的來吧。」

  因沈玨沒有帶侍婢出門,他那邊的行李物件,沈瑞也吩咐冬喜幫忙料理。

  冬喜、柳芽帶著人在北屋收拾兩人臥房,沈瑞將沈玨拉倒東廂書房:「玨哥想要走?」

  沈玨點頭道:「不走留著作甚?咱們只是湊數的,難道誰稀罕與人做便宜兒子?瑞哥只管隨我去,大哥、大嫂還能委屈了咱們不成?到時候你實住不慣,就去六族兄家,總比在這裡讓人嫌棄強!」

  沈瑞猶豫道:「可我外祖祭祀之事……」

  後日就是除夕,明天還得出門拜會族親,沒有大年下祭祀的道理。

  正月裡也不好提這個,最早也要出了正月,才能行祭祀之禮。

  沈玨皺眉道:「實是不行,出了正月再回來。咱們是應了滄大嬸子的邀請來做客,又不是來做受氣包!你瞧方才那二太太模樣,跟要吃人似的,要是她真發起瘋來傷人,大家豈不是冤枉?就算不傷人,那副模樣也叫人心煩,咱們又不是上門打秋風的窮親戚,作甚被人瞧不起?」

  沈瑞搖頭道:「只怕大伯娘那裡不會應!」

  徐氏是個有主意的人,能順著他們幾個少年的心意才怪。

  即便沈玨有親長兄在京,可眾少年既是徐氏帶進京的,那徐氏自然會看顧照看,不願大家有半點閃失意外。

  沈玨顯然也想到這點,撓了撓頭,尋思了一會兒道:「既然不好直接告辭,那咱們就不直接說,到時候只叫大哥託詞接咱們過去小住,先出去了再說。要是這邊去接咱們,咱們就再去六族兄家,反正都是親戚,也沒跑到外頭去住……」

  兩人正說著話,便聽到門外道:「好啊,枉我還惦記你們兩個,你們兩個既打算開溜,都沒想著帶哥哥一起……」
陸雲 發表於 2013-10-14 13:58
第3卷 第一百三十七章 接風洗塵(五)


  是沈全來了。
  沈瑞起身,招呼沈全坐了。沈玨眼睛閃亮,盯著沈全道:「全三哥也覺得二房這邊不妥當?」
  沈全苦笑道:「你們兩個是唯二受了好臉色的兩個,都鬧著走,我這挨了臉色的自然是更不願呆的。早知如此,進京後就該央了大伯娘直接打發人送我去大哥家。這種主人不高興,客人不自在,兩下里不便宜,又有什麼意思?」
  沈玨聞言,訕訕道:「全三哥就是說了,嬸娘也不會依。總要接個風、洗個塵之類的,年後能放大家出去就算早的……」
  沈瑞在旁,見沈全隱隱地面露不快,稍加思量道:「或許是二房長輩瞧見全三哥與珠九哥,想到已故珞大哥身上,方不開懷,並非是對三哥不喜。」
  沈玨在旁聽到這一句,只覺茅塞頓開。
  徐氏都能對大家一視同仁,二房其他長輩白不會幼稚地將遠道而來的族侄們分個三六九等。
  方才堂上幾位長輩的失神冷淡,或許真是因沈珠與沈全年紀同沈珞相仿,使得他們想起逝者的緣故。那個二太太狠盯著眾人時,不也是重點看沈全與沈珠麼。
  沈玨向來心軟,想著二房現下處境,感嘆道:「二房長輩們也不容易。滄大叔、大嬸娘都是明白人,可都上了年歲;洲二叔人雖人沒見著,可老來喪子還不知多難過,二嬸子是個腦子不靈光的;潤三叔那身子骨看著委實單薄,三嬸子瞧上去也柔弱。這邊宅邸雖大,僕從婢子也不少,可卻四下里只覺得冷清。」
  沈全皺眉道:「那就早定嗣子唄……玨哥也好,珠哥也好……」
  沈玨聞言,嚇了一跳,瞪眼道:「全三哥提珠九哥還罷,作甚還提我?我有爹有娘的,可沒想過當什麼嗣子?」
  見他炸毛模樣,沈全疑惑道:「玨哥竟然不曉得?你是眾人之中最有可能過繼二房的那個,族長太爺沒與你說知? 」
  沈玨已經聽得傻眼,愣愣地道:「太爺只說二房有心與本家和解,每房都要有一人進京,我代表宗房,壓根沒提過嗣之事會與宗房有關係啊……」
  沈全想了想,道:「太爺即是這麼說,那多半是曉得二房擇定的人選是誰……不是玨哥,是誰哩?」
  說話問,沈全陷入深思。
  沈玨嫡幼子的身份雖合適,宗房與二房也親近,可是沈玨不足之處就是與宗房牽扯太深。族長太爺撫養大,祖孫情深;宗房大老爺待幼子也寵愛有加,父子感情也好。上面還有兩個同胞兄長,是助力也是牽扯。
  二房是需要掂量掂量,過繼沈玨做嗣子,是不是就將二房交到宗房手中,成為宗房的傀儡。
  二房父子兩代人,開創這般家業,定是不希望如此。
  要是按照這個方式排除,那沈珠、沈琳希望都不大,因為不管他們資質到底如何,他們背後都有著貪婪的長輩。
  七房、八房之前家風口碑倒是好,不過那是在清貧的情況下。
  若是七房、八房真出來個繼承侍郎府的嗣子,那剩下的親眷還能耐得住清寒,不上前攀附麼?誰也保不準。
  如此說來,同本生親長關係最寡淡,日後牽扯最少的,豈不就只剩下一個沈瑞?
  想到這裡,沈全後知後覺地憶起徐氏到松江後的蛛絲馬跡,望向沈瑞,恍然大悟道:「原來大伯娘擇定的嗣子竟然是瑞哥!」
  這回傻眼的多了一個沈瑞。
  「三哥怎會想到我身上,四房可是數代單傳,子嗣不繁?」沈瑞不解道。
  既是過繼嗣子,自然要從子弟多的族親中選;四房如今雖有兄弟兩個,可數代單傳,人丁本就單薄。
  這還不是最關鍵的,關鍵是他是孫氏獨生子。
  即便如今沈瑾記在孫氏名下,可是從徐氏提也沒有提一聲,就曉得她對於「記名嫡子」的不以為然。
  古人不是最重是香火繼承麼?過繼他房後,孫氏名義上就是他的族嬸,以後不能再受他拜祭
  沈瑞就是因這點,才沒有將嗣子的事情想到自己身上。他只是想著,徐氏攜自己進京後,估計會想個由子將自己留在京城,就近照拂。
  從臨出行那日,別人的侍婢隨從多精簡,他這裡一人未減也能看出來。
  對於那種可能,沈瑞心中並不反對,京城有沈理與王守仁,能留在京城讀書,自然是好的。
  沈全道:「你上面也有長兄,繼母又即將進門,下邊弟弟說不得過兩年也有了,怎就不能出嗣他房?滄大伯娘既與源大伯娘有舊,自然樂意過繼你到身邊照顧你。說起來,還是源大伯這幾年太過荒唐,但凡滄大伯娘回松江後仔細打聽,都不會放心繼續將你留在四房……」
聽到這裡,沈瑞默默。
沈舉人這幾年置外宅、納美婢、私通僕婦,確實鬧出不少笑話。偏疼長子,不待見原配嫡子也不是新聞。
  或許在徐氏眼中,逝者已矣,活著的人最重要。有什麼比用過繼的方法,將他留在京城更名正言順?
  如此一來,三老爺與三太太對他的格外留心,也就有瞭解釋。那兩位多半是徐氏給他選的嗣父母,這兩人眼中的憐憫疼愛就有了緣由。
  一時之間,沈瑞心亂如麻。
  雖只見了一面,可他對三老爺、三太太的印象並不壞,那兩位並不是什麼精明人,高興不高興的都在面上掛著。
  只瞧著那兩位見著他時的關注與迫切,對他應也是滿意的。
  想著沈舉人行事越來越沒有底線,張老安人的各種惡意,鄭氏走了以後沈瑾的陰鬱,沈瑞對於出嗣之事怦然心動。
  不過想著三老爺行三,上面有四位兄嫂,又是三小房兄弟共居,沈瑞就又遲疑。
  以大老爺與徐氏對三老爺的呵護,說不得以後管教嗣子之事都代勞,而二老爺、二太太又佔著兄嫂名分,也能對三老爺這邊的事情指手畫腳。
  如此一來,成了三老爺嗣子,也就代表頭上會頂著六個長輩。
  從徐氏能領這些人進京,就能看出來,二房應不會再將傳承血脈之責放在一個嗣子身上,多半會各小房單獨擇嗣。
  那也意味著,沈瑞成了三老爺嗣子後,在六位長輩之外,還會多出兩位嗣堂兄,可以對他「發號施令」的人一下子成了八個;好處則是,大家都是嗣親,不管是從人情,還是從世情看,都要多幾分客氣,少幾分隨意。
  棒責親生子,是當老子的管教嚴;棒責嗣子,則要顧忌會不會引起非議。
  見沈瑞沉著臉,沈全只當是自己失言,引得他不快。即便兩人關係親厚,可這當著兒子說老子,到底不尊重,忙道:「是三哥嘴快了,瑞哥別與三哥一般見識。」
  沈瑞搖頭道:「三哥誤會了,我沒生三哥氣。是三哥的話點醒了我,確實有這個可能,我心裡有些亂。」
  沈玨眼睛亮亮地看著沈瑞道:「怪不得出發那日太爺對瑞哥另眼相待,這下找到緣由!」說到這裡,不由笑道:「好,好,瑞哥,你就做侍郎府嗣子,讓源大叔後悔去,讓你那大哥眼紅。他搶了四房嫡長子之名又有甚了不起,二房嗣子可是比那金貴……」
  見他說話聲音越老越高,沈全忙上前摀住他的嘴,小聲道:「小祖宗,輕聲些。到底只是咱們猜測,要是張揚開了,倒好像瑞哥攀附他們。」
  沈玨忙捂了自己嘴巴,「嘿嘿」笑了兩聲:「珠九哥要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想著二太太見著眾人後的一嗓子,明顯對二房擇嗣之事極為牴觸,要是這個時候被推出來做嗣子,還不知她會鬧騰什麼。沈瑞皺眉想了想,覺得擇嗣之事估計還有的拖。
  沈玨見沈瑞皺眉模樣,只當他排斥過繼之事,忙勸道:「瑞哥,你可莫要愚孝!源大嬸子在世還罷,有她護著你,這過嗣之事自然沒意思;如今嬸子不在,你孤零零一個人,還不知以後會受多少冤枉氣。源大叔本就不疼你,等繼嬸子一進門,說不得你就成了眼中釘、肉中刺。這因後母不慈發生的各種人倫慘劇,何曾少見?」
  沈全到底年長,想的頗多。
  沈玨只想著沈瑞過繼出來,能避開四房長輩的不慈,卻沒有考慮真要過繼後,二房長輩不好相處後當如何應對。
  在四房,沈瑞是名正言順地元配嫡子,即便有了兄弟,身份也諸兄弟之間也最高;成了嗣子,需要忍氣吞聲的地方也未必比在四房少。
  沈全想了想,道:「最關鍵的還是要先弄清楚源大嬸子與大伯娘到底交情有多深厚。真要是如大伯娘所說過的,情如姊妹的話,又是什麼原因使得兩下里斷了往來……若是當年不過是誤會之類的,兩下失了往來還罷,是個有依靠的長輩。成了嗣子,以後有大伯娘照拂,也不會受氣。要是真牽扯到恩恩怨怨這些,一時愧疚會對瑞哥好,可難保心中沒有芥蒂。待愧疚過後,再不待見瑞哥怎麼好?」
  沈玨驚訝道:「不會吧……瞧著滄大嬸子不是那等小氣人……」
  沈全想起方才三老爺、三太太對沈瑞的熱絡,摸著下巴道:「不是指大伯娘,誰曉得其他人呢……大伯娘在松江沒有提嗣子之事,還能說是防著源大叔攔著;到了京城,還是將瑞哥隱於眾人中,肯定有什麼緣故……」
  書房門外,郝媽媽扶著手中茶盤,躡手躡腳地退下去。
  並非她故意偷聽,不過是瞧著冬喜、柳芽她們都忙著,不好意思閒著,往沈瑞跟前獻慇勤罷了,沒想到聽到這了不得的話。
  老媽媽有些傻眼,之前張老安人吩咐她「推波助瀾」促成沈瑞為嗣之事,她心裡只當是張老安人老糊塗,沒想到還真有這回事……
陸雲 發表於 2013-10-14 23:03
第3卷 第一百三十八章 接風洗塵(六)


  來的都是沈家族侄,並非外姓親朋,接風宴就設在內院上房。
  
  不過在眾人入席前,由徐氏打發吳媽媽們帶沈家諸子去西南院,去見了二老爺。
  
  大家想著以二太太露面情景,不曉得會不會看到滿眼素白,幸好西南院的裝飾與下人服侍,雖不是豔色,可到底沒有白茫茫一片。
  
  二老爺是被小廝扶出小廳來的,披著氅衣,雖不像大老爺那樣清瘦,可神容慘白難掩病態,不過對族子們倒是和藹,也隨口敘起家常,過問功課之類。
  
  沈玨、沈全等厚道人見狀,不免各自惴惴,只覺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前競疑起二老爺裝病,實是不應該;像是沈珠則是越發思量的多,只覺得小二房一個瘋癲,一個病弱,這失子之痛,看似還沒緩過來。
  
  在對答之際,沈珠便少了幾分拘謹,多了些許自在隨意,果然引得二老爺側目。
  
  聽說沈珠已經過了院試,二老爺神情越發慈愛,讚了好幾聲。
  
  二老爺開始時並未留意到沈瑞,直到他上前請安,吳媽媽口中點出他四房嫡子出身時,方有些失神。
  
  四房嫡子?四房沈源之子?孫氏之子!
  
  二老爺神情有些僵硬,看著沈瑞眉目,只覺得眼熟,又覺得陌生。
  
  實在是隔的太久,已經過去了三十年,二老爺本以為自己心裡是記得的,可見到沈瑞那刻,發現自己記憶已經有些模糊。那個身影似清晰又似遮了一層迷霧,或是他從來沒有記清楚過。
  
  二老爺抬了抬胳膊,叫沈瑞起來,看著他溫和地問道:「你父母年紀同我相仿,你行二,那你大哥是不是已經娶妻生子了?」
  
  沈瑞聞言,心中驚訝,這位二老爺對四房情況全然不知
  
  沈瑞回道:「因之前在服中,小侄兄長尚未議親。」
  
  「服中?」二老爺很是意外道:「是你父還是你……母……」
  
  看來這二老爺對四房之事還真的半點不曉得,沈瑞心中納悶,孫太爺若是與三太爺兩人是生前密友,那不應當只有徐氏與孫氏有舊,二房幾位老爺應該也都認識孫氏。瞧著大老爺、三老爺幾人神態,對於孫氏之逝也是知曉的,怎麼二老爺這裡全然不知?
  
  「是家慈三年前因病離世。」沈瑞輕聲回道。
  
  二老爺聞言,有些茫然,嘆氣道:「好孩子,少年失母,苦了你,幸好還有胞兄護著。你外祖生前與我家太爺是生死之交,你到了這裡也莫要外道。」
  
  沈瑞曉得他誤會,以為自己上面的兄長也是孫氏所出,可不好解釋。畢竟沈瑾已經記名,從宗法上說,確實算是沈瑞胞兄。
  
  沈玨自打曉得徐氏選中的嗣子人選可能是沈瑞,就不再張羅走,有心要幫沈瑞促成此事,借此離了四房。
  
  眼見二老爺誤會,沈玨便湊過來,「小聲」道:「要是瑞二哥真有同胞兄長,源大嬸冇子就不會走的不安心,生怕瑞二哥礙了旁人的限,不僅將庶長子記在名下,連嫁妝也沒敢都留給瑞二哥,生生地分了一半出去……饒是如此,有個打小養在老安人跟前,伶俐懂事、十四歲就中了廩生的長兄比著,瑞二哥笨口拙舌、又不會討好人,自然不如旁人討喜,打罵凍餓都是輕的,若非族親長輩看顧,怕是早就沒了……
  
  沈瑞的下巴頂到胸口上,臉上只覺得發燙。
  
  之前只覺得四房母子是白眼狼、狠心腸,並未想過自己如何如何,可這話從旁人嘴裡出來,自己這身份儼然就是地裡的「小白菜」啊。
  
  且不說二老爺聽了這幾句如何腦補,沈珠在旁,直覺得牙根恨得直癢癢。
  
  沈瑞還沒上前賣乖,沈玨就忙乎開了,這是要「示人以弱」,激起二老爺憐憫心?
  
  打罵凍餓?
  
  當年是鬧了那麼一出不假,可過後騙賣孫氏嫁妝產業事情出來,四房老安人與沈舉人不還是鬧得灰頭土臉。沈瑞在外頭自在三年,得狀元族兄親近教導,才回家帶了大半月就又被徐氏帶出來,能受什麼委屈?
  
  從沈玨嘴裡出來,倒像是被磋磨了幾年似的。
  
  二老爺失子,對著這樣一個失母之子,如何能不心生憐惜?
  
  偏生沈珠不能插嘴去解釋,否則要是沈玨念叨起三年前孫氏嫁妝被騙賣之事,那三房與九房也是一身腥。
  
  沈珠望向二老爺,二老爺面上果然轉為沉重,臉上說不出是痛是悔。
  
  不用人細說,就沈玨方才那幾句,已經能讓人想到許多
  
  孫氏若在世已經四十幾歲,可兒子才十歲出頭,成親十餘年無子,對於一個娘家人都沒了的女子來說,日子得何其艱難。後來雖有了兒子,卻也等不到兒子長大就不行。如斯安排,全是為了保全骨肉。但凡有娘家人可以託付,也不會讓嫡子受如此磋磨委屈。
  
  二老爺想起當年三太爺寫休書後自己要去求孫太爺,被大哥攔住的情景。
  
  大老爺曾問他:「二弟,你可想明白了?孫伯父是因後繼無人,方將敏娘託付我家……你這樣一去,可是為難孫伯父,陷父不義……」
  
  他是怎麼回答來著?
  
  他當時心裡是認可了母親的話,覺得孫家將女兒送進沈家是「挾恩求報」,也擔心以後自己會有這樣一門不體面的妻族而被人嘲笑,才默許了母親給自己另定親事。
  
  即便孫敏十來歲就被送到沈家,有出身相府的徐氏親自教導,言行並無失當之處,可是一想到她的出身以及會帶了的萬貫家財,年輕氣盛的二老爺都覺得心裡跟扎刺一般。甚至他能都想像的到,待成親後別人會如何指指點點,笑話他因貪圖妻子嫁妝娶了商戶女。
  
  他是這樣回答大老爺的:「孫伯父既同父親親如兄弟,定不會願意因孫家緣故,鬧得咱們家閤家不安……」
  
  他是那般厚顏無恥,將家中紛亂的緣由,推到孫家父女頭上。
  
  他又跪在孫太爺跟前,說了一番誅心之言:「並非家母背信棄義,實是慈母心腸。因小侄心儀表妹,方行此事,並非有意違逆父親……對不起孫伯父與孫家妹妹之處,小侄一力承擔。還請孫伯父念在家母為父親生養了大哥與我,又撫養三弟與三妹,並未有失婦德之處,勿要讓家母大歸,讓我兄弟等人失母……」
  
  孫太爺當時直直地看了他半響,問道:「敏娘已經進你們家五年,你不知婚約之事麼?」
  
  二老爺不屑扯謊,依是理直氣壯道:「小侄與表妹志趣相投,情難自禁,還請孫伯父成全。」
  
  他選擇了十三歲的小表妹,放棄了許婚五年的孫敏娘,當時當地沒有半點愧疚。
  
  他一個少年舉人,本就當匹配仕宦之女,舉案齊眉;娶了商戶女做妻子,難道要坐在一起打算盤,算計銅子多少麼?
  
  在他看來,即便自己放棄這門婚約,以孫家的萬貫家財,孫敏也不愁嫁。自己老父又視孫敏如親女一般,以後自然會照拂,根本沒有必要非要娶進家來。
  
  婚姻大事,還是門當戶對的好。何必明曉得母親不喜,還強作親事,鬧得大家都不痛快。
  
  孫太爺聽了這一句,就去了沈家,退了這門親事,帶走了孫敏,「成全」了他。
  
  他心中來不及竊喜,就被三太爺打了一個耳光。
  
  冇「不孝不義」,父親只罵了他這一句,而後就再也沒有正眼看過他。
  
  他滿心委屈,去跟大老爺訴苦。
  
  大老爺提了一件事,他才曉得兩家的婚約可以追溯到更早。
  
  原來他三歲時,孫太爺就曾在京城小住過,三太爺打算將他送給孫太爺做兒子,孫太爺因沈家子嗣來的艱難,三太爺當時也只有兩個兒子,又怕在出身上委屈二老爺,便說要他以後做半子。
  
  二老爺聞言很是傻眼,曉得父親將親生子都能捨出去,便知他多感念孫太爺早年恩情,自己退親之事真的激怒父親了。
  
  他不敢再覺得委屈,一心讀書,想要早點成才讓父親重新再看重自己。不想欲速則不達,臨下場前一場風寒,使得他耽擱了春闈。
  
  他正失落,三太爺那邊已經吩咐開始為他張羅親事。
  
  他當時還以為父親是心疼自己,為了開解自己,方讓自己早些成親,彌補不能應試的失落。畢竟喬表妹當時才十四歲,還不到及笄之年,本當再等一年再提嫁娶之期。
  
  他娶得心儀的妻子,成親次日美滋滋地去叩謝雙親時,三太爺卻在祠堂裡見的他們夫婦。
  
  待吃了媳婦茶,三太爺便立時叫管家送來賬冊,立時分了家。
  
  他被這驚雷炸的稀里糊塗中,就連同小妻子一道被「樹大分枝」分了出來。
  
  三太爺甚至連兒媳婦「三朝回門」都不等,可見他心中不僅埋怨妻兒,連帶喬家也怨上。
  
  若是三老太太給兒子定的是旁人家的姑娘,三太爺許是不會遷怒;可喬家是沈家姻親,三老太太與喬太太又是同胞姊妹。要說喬家不知曉二老爺身上本有婚約,那才是扯謊。
  
  三太爺並未去指責喬家如何如何,可也沒有與喬家會親家的意思。
  
  二老爺當年不過十七歲,帶著十四歲的小妻子,被管事們送到城西南的一處三進宅院。
  
  三太爺看來是真厭了這個兒子,沈家在京城正東偏北方向,二老爺的新宅就賣在城西南角。
  
  二老爺當年憤憤中帶了羞惱,不肯求饒,一心要在功名上有建樹,下一科與大老爺同科下場,會試為亞元,殿試為二甲傳臚,比大老爺名次都高。
  
  二老爺驕傲地回老宅,希望能得到三老爺一句誇讚,也希望三太爺能看在他出息的份上原諒他,讓他們搬回來。
  
  三太爺只道:「做官就是做人,你不會做人,也做不好官,不過翰林院又添一酸儒!亦是天下之幸,使你不得負君負民!」
  
  二老爺正是春風得意之時,只覺得一盆冰水迎面潑過來,心都寒顫顫。
  
  他當時不服氣,只覺得自己未必比大哥差,一心惦記封閣拜相,可二十幾年過去,他正如三太爺所說,依舊混跡在翰林院,不曾做過掌印官。
  
  又過了幾年,孫太爺在南邊故去,孫家管事尊主人遺囑扶靈北上……
陸雲 發表於 2013-10-16 07:58
第3卷 第一百三十九章 接風洗塵(七)


  孫家在京有舊宅,可孫太爺是暴斃,屬於「外喪鬼」,不能在家裡發喪,只能在寺廟治喪,好為亡人祈福。
  
  孫敏早已遠嫁江南,孫家沒有第二個能主事人,後事全部由三太爺料理。
  
  大老爺、大太太為孝子孝婦,年幼的三老爺與三娘亦是戴子侄孝,孫太爺的靈柩在柏林寺停靈治喪整整七七四十九日。
  
  三老太太欲前往祭拜,被三太爺喝罵回去;二老爺聽聞,與妻子換了素服,前往弔祭,也被三太爺攆回來。
  
  待到孫太爺下葬,三太爺精氣神也差不多。一場風寒下來,就臥床不起,漸漸不支。
  
  二老爺是真的悔了。
  
  他沒想到三太爺會怨他這麼多年,沒想到三太爺一直都不肯原諒他,沒想到孫太爺離開京城後竟然真的「不得善終」,引得三太爺這般愧疚。
  
  在三太爺床榻前,二老爺哭的似的孩子,祈求父親原諒自己年少時的輕狂與輕率,發誓一定會供奉孫太爺香火,照拂已出閣的孫氏,不讓孫太爺走的不安心,絕對不辜負孫家對沈家恩情。
  
  說的再多,又有什麼用?孫家老父弱女,父已喪、女已嫁。
  
  三太爺直直地看著次子半盞茶功夫,一個字也沒有說,反而對旁邊侍立的大老爺交代道:「子不類父。永不許他去祭拜你伯父,永不許他去擾敏娘不安生!」說罷,便閉上眼睛。
  
  這是三太爺在世的最後一句話,沒有原諒髮妻,也沒有叮囑長子如何,也沒有不放心幼子幼女,而是留下了四個字點評次子,留下了兩個「永不許」。
  
  逝者已矣,二老爺卻是在悔恨中留下永恆遺憾。
  
  直到沈珞出生,沈家終於有了第三代,二老爺心中方告訴自己,「子不類父」但「孫可肖祖」。自己這輩子讓父親失望了,一定要好生教導兒子,讓他成為三太爺喜歡的那種子孫。
  
  幾十年的情景,恍如夢幻。
  
  二老爺閉上眼,要是當年……若是當年自己沒有做出那樣選擇,會是什麼情景?
  
  孫太爺不會離京南下,不會暴斃而亡,父親也不會因愧疚鬱鬱而終,母親也不會跟著去了……孫敏……孫敏會成為像大嫂那樣賢婦……自己沒有珞哥,卻會有像瑞哥一樣的孩子。
  
  為什麼自己當年會那樣愚蠢?真是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他算是什麼?怪不得父親會對他失望。
  
  他為自己找了種種理由,卻不能掩飾他的「不孝不義」
  
  如今落得老來喪子的下場,是不是老天爺予他「背信棄義」的報應?
  
  二老爺慢慢張開眼睛,肩膀一下子耷拉下來。
  
  即便在接下來請安見禮中,他神色依舊和藹,口氣依舊親切,可眾人都看出他的虛弱。
  
  二太太始終沒有露面,沈全年紀最長,少不大問一句道:「二伯,二伯娘那裡,我們是不是也當見禮?」
  
  二老爺搖頭道:「你們二伯娘精冇神不好,過些日子再見吧,反正往後日子還長。倒是你們大妹妹,該出來見見族兄們。」說罷,便吩咐旁邊侍婢道:「去叫大姐過來。」
  
  那侍婢應聲下去,過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帶來一個十來歲的小娘子。
  
  這小娘子一身素服,眉眼極精緻,頭上梳著雙鬟,倒是個落落大方模樣。
  
  眾人便知曉,這是二老爺庶女。
  
  雖是庶出,這大姐卻也是獨女,倒是不能當成尋常庶出看。
  
  二老爺便對眾人道:「這就是你們大妹妹玉姐,今年十一,比侄兒們都小些。」又對沈玉姐道:「來給你諸位族兄見禮。」
  
  大家互相見過,二老爺面上早已勞乏不堪。
  
  沈全便帶了大家起身,與二老爺作別,又隨吳媽媽回到內院上房。
  
  這邊席面已經擺好,分了兩桌,三太太與大太太一桌,沈家諸子與大老爺、三老爺一桌。因是家宴,眾子又是沒成家的小輩,便也沒有設屏風。
  
  沈家眾子這桌,大老爺居上位,左手是三老爺,右手是沈全、沈珠等人序齒排列,最後是沈玨。
  
  飯菜倒是精緻,煎煮烹炸一應俱全,一半淮揚菜,一半是北方風味特色菜。卻沒有上酒,到底是在沈珞喪中。
  
  不管諸子之前心中作何想,從二老爺那裡回來後,情緒都有些低沉。
  
  除了沈瑞之外,其他六人,不約而同地想家了。
  
  兒女對父母來說是身下掉下的骨肉,父母對於孩子來說也是頂天立地的倚靠。
  
  出遠門的興奮,隨著千里跋涉已經淡去;對於京城的好奇與渴望,在進入京城後也弱了許多,剩下的就是想家。
  
  大老爺與三老爺都不是話多的人,大家都是食不言、寢不語的習慣,這頓「接風宴」吃的有些沉悶。
  
  因大家是遠道而來,旅途勞乏,用完晚飯,大老爺與徐氏便打發人送他們回去。
  
  待梳洗完畢,沈瑞躺在床上,抱著被子舒了口氣。
  
  同樣是冬日,松江的冬日看似天空掛著暖陽,可實際上濕冷濕冷,屋子裡即便點了炭盆,可被子總像是捂不熱似的;京城的屋子,因是地龍與火牆的緣故,則要暖和多了,穿著中衣都絲毫不覺得冷。
  
  不管是五百年前,還是五百年後,自己果然更習慣京城的氣候。
  
  可像沈玨晚飯前說的那樣,充當個小可憐似的湊到二房避難,真的好麼?
  
  子不言父過,自己這裡是什麼都不能說。可沈玨說的又太多,將四房醜事攤開來,固然有太安人與沈源不慈,可也顯得孫氏愚笨,連唯一骨肉都沒有護住。
  
  真實情況,並非如此。
  
  即便沒有二房過嗣這回事,以孫氏之前安排,沈瑞以後也會過的很好,只要他在科舉之上走的順當些,就能盡快離開四房。自己私產有了,靠山也有了,真的要給自己找一對名義上的父母?
  
  沈瑞沒有去想同為族人「興滅繼絕」的責任與義務之類,更多的是考慮得失。
  
  他已經十二歲,轉年就十三,徐氏可以以「孝道」的名義壓著他迸京,卻不能勉強他過繼。
  
  就從沈珠、沈琴等人的反應看,這二房嗣子之位還真不缺人選。
  
  即便徐氏真的屬意他,只要他堅持搖頭,就沒有人會勉強他。
  
  可相對於張老安人的惡意與沈舉人的齷蹉,這三老爺、三太太做嗣父母,似乎並無什麼不可接受的。
  
  從三老爺說話行事看,他是個直爽安靜的人,三太太也嫻靜溫柔,不像愛多事的。
  
  沈瑞閉上眼,決定順從自然。
  
  至於大老爺深思、二老爺哀痛之類,還是不用去探究那麼許多。
  
  半夢半醒之間,沈瑞卻覺得不對勁,只覺得眼前床幔帳在動。
  
  沈瑞睜開眼,便見一個黑影影影綽綽,出現在床邊。
  
  沈瑞立時驚起一陣白毛汗,一動也不敢動。
  
  過了好一會兒,眼睛適應了屋裡的黑暗,沈瑞瞧出不對勁來,試探地問道:「玨哥……」
  
  「瑞哥,我睡不著……」沈玨帶了哭腔道。
  
  沈瑞坐起身來,道:「這是想家了?」
  
  沈玨耷拉下腦袋,道:「我方才做噩夢,夢見我跟珞大哥似的沒了,祖父與老爹都病了……」
  
  半夜三更,聽到這樣話題,實是令人不舒服。
  
  沈瑞忙道:「夢是反的,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我想祖父了,想我爹了,我想回家……」沈冇玨嘟囔道
  
  沈瑞摸了摸他的頭道:「明日你不是就去鹼大哥家麼?咱們才到京城第一日,即便你再想的厲害,這中間隔著一個大年,也不能立時回去。」
  
  說到底沈玨是個真正的小孩子,即便平素看著懂事,可這頭一次離開父母家人,心裡自是不安。二老爺下午時露出的病態,又讓沈玨跟著心驚。宗房大老爺的年歲,可比二老爺還年長好幾歲。還有宗房太爺,將八旬的人了。
  
  沈玨現下恨不得立時飛回松江,立時守著太爺與自己老爹過日子,看著這兩位平平安安的才能放心。
  
  可松江距離京城,不是一、二百兩路,是兩千多里遠。
  
  沈玨拉著沈瑞的胳膊,悶聲道:「瑞哥,等出了正月,不管這邊嗣子出來沒出來,我都想要回家,怕是不能陪你了……」
  
  沈瑞想了想道:「這裡可是京城,有國子監,有皇城根,你來之前不是說都想要去見識見識?千里迢迢折騰這一回,不四處見見就回去,可甘心?」
  
  沈玨被引得有些心動,糾結道:「可是祖父年邁,我爹年歲也不輕了……」
  
  十二歲的孩子,對於死亡有了懵懂的認識,存了畏懼之心。
  
  沈瑞拍了他一下道:「輪得著你惦記太爺與大伯身體……鹼大哥是長子嫡孫,要是長輩真有不舒坦,定會立時使人與鹼大哥送信,用得著你在這裡杞人憂天?」
  
  沈玨的情緒來的快,走的也快,想起自己聽過的京城景色,又躍躍欲試起來。卻是死活不肯回去睡,最後抱了被子過來,與沈瑞一塊擠了。
  
  屋子裡本就暖和,被縟鋪設的又厚實,加上沈玨擠來擠去.倒是睡得沈玨出了一身汗。
  
  不過旅途勞乏卻是消減不少,次日起來,沈瑞只覺得骨頭縫裡都是暖呼呼的……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陸雲

LV:6 爵士

追蹤
  • 2

    主題

  • 755

    回文

  • 2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