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望族 作者:雁九 (連載中)

 
陸雲 2013-7-28 17:41:3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2 787653
陸雲 發表於 2013-11-2 01:52
第3卷 第一百六十章 夙世冤家(三)


  徐氏聽了沈瑞的話一愣,隨即微微皺眉道:「做善事?瑞哥怎麼想到這個?莫非在禪院住了三年,也開始信佛?」

  對於孫氏生前行為,徐氏心裡並不認同,連自己與兒子都護不好,接濟了再多的人又有什麼用。對於佛道之流,徐氏向來敬而遠之,也不喜歡沈瑞受了孫氏影響沉迷佛教。

  道家求長生,佛教修來世,追求的都是虛無縹緲。有的時候,也是一種逃避當下責任的手段。

  「我雖不信佛,我娘生前卻信。用她留下的錢財積她篤信的福德,也是適得其所。」沈瑞回道。

  徐氏聞言,心中鬆了一口氣。

  孫氏雖是個好人,可徐氏並不希望沈瑞繼承她所謂的「善心」。

  她微微一笑:「如何做善事,瑞哥可有了腹稿?」

  沈瑞想起上輩子看過的族譜,鬼使神差地問道:「伯娘,要是將我娘名下產業捐給朝廷、造福地方,能不能給我娘換個誥贈?」

  徐氏看了沈瑞一眼,心下一軟。

  在她看來,沈瑞此舉顯然是因要過繼二房才想要如何行事。

  難道這孩子一心出仕,就是為了以後給亡母賺個誥贈?孫氏做了再多善事,可商賈出身到底為人詬病。

  這世間當娘的最大福氣,莫過於「母以子貴」。沈瑞有此孝心,也不妄孫氏生養了他一場。

  換做其他孩子,這個年紀哪裡會想到這麼深遠。

  不得不說,徐氏將事情想多了。

  沈瑞本意,不過是不想便宜張老安人與沈舉人母子,又想起上輩子看過的族譜,才有此一問。

  沈瑞既有此心,徐氏便沉思,仔細地想了想,最後搖頭道:「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咱們這樣人家最忌諱出風頭,露富此等事,又最易招災……若是同你娘生前似的靜悄悄地散財倒是不怕,最怕拿到檯面上說……」說到這裡,頓了頓道:「加上這個時候,是你出繼二房時,那些銀錢你大張旗鼓地捐出去,也會惹人非議。旁人不會覺得是你自己的主意,只當我與你大伯藉口哄了你的銀子。還不若你留在手中,等你以後有了功名,入了官場,能熬到上朝官時,以嗣子身份捐了生母遺贈,為生母捐一份誥贈,亦是師出有名。」

  「只有這一個法子麼?」沈瑞問道。

  徐氏道:「做主捐產業的是你,那上表朝廷求誥贈的也當是你……以你如今年紀,又無功名,自是不妥當……」

  族譜五十年一修,沈瑞也不曉得孫氏得誥贈那條是不是後來修族譜時加上的。

  「那我會努力讀書,爭取早日登科入仕,再行此事。」沈瑞道。

  眼見沈瑞懂事,又是能聽得進勸的,徐氏心情大好,起身從櫃子裡拿出一個賬本,遞給沈瑞:「瞧瞧這個」

  沈瑞有些疑惑地接過來,打開一看,不過就幾行字。

  某年某月某日,某某錢莊取金幾多、銀幾多。

  寄存宗房大老爺處銀錢幾何,寄存五房郭氏處銀幾何,寄存蘇州祝允明處置田銀幾何,魏家置地銀幾何。

  沈瑞在心中過了一下金銀數,十萬兩銀子,不由睜大眼睛。

  孫氏病故前後,名下產業盡數被騙賣,賀家那邊兩個織廠交易銀是五萬兩銀子,沈家宗房、三房、九房染指產業交易銀加起來也是五萬兩上下。因這十萬兩銀子下落不明,張老安人可是沒有少咒罵帶了銀子跑路的張燕娘夫婦。

  沈瑞一直覺得「有口皆碑」的孫氏最後下場太慘了,與她向來行事對不上。

  既然出來徐氏這個「託孤人」,以孫氏心性之好強,即便有人讓徐氏照拂沈瑞,也不會讓沈瑞去佔二房便宜。

  徐氏嘆息道:「瞧你的模樣當是想到了。沒錯,這正是你娘留下的,她在給我的信中就提及想要你進京,這些銀錢也是給你做後手。松江那邊人太看輕了你娘,若是連嫁妝都護不住,那也就不是你娘了。不過她這局布得好,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與其將那些產業留在四房,被這個那個惦記,一點點想法設法佔了去,等到你大時,能不能剩下還不好說,還不若撕開那些貪婪之人嘴臉,直指人心。」

  以二房聲勢,想要保住沈瑞名下產業並不難。

  沈舉人滿腦子小辮子露在外頭,一抓一把。

  不夠徐氏能為沈瑞著想,沈瑞很感激,卻也要為二房考慮:「我若為嗣,還握著生母嫁妝,會不會引人非議,給大伯、伯娘添麻煩?」

  「法理不外乎人情。你是你娘獨子,你們母子又曾被四房苛待,四房本有不是在前,宗族這裡沒人會有異議。除非四房老爺真捨得下面皮,將事情鬧到公堂上去,這產業歸屬才會出現爭議。這些你無需擔心,你洲二伯既親自回松江本家,自會將事情都處理周全。」徐氏道:「只是伯娘這裡這份,你心裡曉得就好,就無需拿到檯面上說,你也莫要說捐了的話。狡兔三窟,你大伯品級越高,京城裡越是不穩當,誰曉得以後有沒有沉浮時,這銀錢加上我這裡還有些私房,剛好與你另外在南邊置份產業。」

  沈瑞想起張老安人嘴臉,道:「侄兒出京前,家祖母曾叫了我,對於族親多有關切,也曾問二房家事;家父是最重禮教,愛惜名聲,生怕惹人非議。」

  沈瑞說的婉轉,徐氏哪裡聽不出他話中之意,立時惱的不行。

  這個張老安人,恁地無情,唯一的嫡孫都想著出繼出去,半點骨肉之情都不念。

  徐氏強壓了怒氣,對沈瑞道:「伯娘曉得了……瑞哥莫要再擔心這些瑣事,交給長輩們就好,你只安心讀書……你三叔留了琴哥、寶哥兩個在,等過了十五,你與玨哥也去湊數,給他做學生去……

  同沈瑞說完話,徐氏便打發婢子送沈瑞去側院新居。

  沈瑞新居,就在中堂東側院,是沈全、沈珠、沈琳他們之前住的客院後頭,是個小兩進院,前後十幾間屋子。

  除了郝媽媽、冬喜、柳芽之外,剩下四、五個婢子都是生面孔。

  見沈瑞回來,眾人都帶了喜色。

  冬喜向來最有眼色,並不著急與沈瑞敘話,而是牽了一婢子的手過來,笑吟吟道:「二哥,咱們這裡來了新人,這是大太太跟前的春燕妹妹,被大太太的指給二哥了。」

  沈瑞在二房住了幾日,也曉得徐氏身板的幾位太太身邊一等婢子都是以顏色起名。眼前這個既叫春燕,那就不是一等。徐氏方才沒有專程提及,就是過來做小丫鬟的,只是不知冬喜為何專門提及。

  春燕十三、四歲年紀,長了一副圓臉,未語先笑,福身道:「婢子春燕,見過二哥」

  沈瑞卻是不由多看了兩眼,心中有數,道:「瞧著你面善,莫非與周媽媽有親?」

  春燕一笑,露出一顆虎牙,平添了幾分俏麗:「回二哥的話,那是婢子姨母。」

  周媽媽是徐氏陪房,她的外甥女過來當差,是徐氏對沈瑞的體恤。

  沈瑞之前在客居,對於二房上下也是客人的認識;眼下要久居,自然需要個熟悉二房上下的人來打聽事。春燕年歲雖不大,後頭卻有個周媽媽,打聽起什麼來自然便宜的多。

  介紹完春燕,冬喜也沒有落下旁人,又將其他幾個婢子也叫過來,給沈瑞見禮。

  沈瑞見過,只道:「雖說遲了幾日,到底是在年節禮,旁人都歇著,大家收拾屋子也不容易,冬喜姐姐記得給補上壓歲錢」

  冬喜笑著應了,待到無人時,對沈瑞道:「二哥,這邊院子像是早就收拾出來只有地龍先前沒燒。打初一開始,這邊就點了地龍,滿屋子擺火盆,幾日過去,潮氣都散了。」

  沈瑞聞言,心中有數。

  看來二房這裡,自從徐氏南下,也有了迎接嗣子的準備,以這偏院的位置,雖在二門外,不過也不是客房。

  因沈全在西客院,沈瑞到新居看了幾眼,便去了西客院。

  沈珠已經起了,穿著家常衣裳坐在中廳,除了來探病的沈全、沈玲之外,沈琴、沈寶兩個也在座

  一進屋子,沈瑞便察覺出不對勁。

  五雙眼睛齊刷刷地望著自己,沈家諸子神色各異。

  沈琴是懊惱心虛,沈寶則是帶了忐忑小心,沈全則是殷殷關切,沈玲滿臉豔羨,沈珠則是臉黑的能刮下霜。

  「這是怎麼了?」沈瑞莫名。

  沈琴訕笑兩聲道:「是哥哥不好,方才嘀咕瑞哥來著」

  誰人背後不說人,誰人背後不被人說。

  以沈全與沈瑞的關係,沈琴即便背後說沈瑞,也不會是壞話。

  只是引得大家這些反應,定不是尋常話。不過瞧著沈珠的臉色,沈瑞心中也隱隱猜到,不外乎嗣子已定之類的話。

  按理來說,他出門幾日回來,當先問候沈珠的病情,不過眼見沈珠跟炸毛雞似的,沈瑞也不去自討無趣,只對沈全道:「三哥你這邊說完話沒有,得空也隨弟弟去坐坐……」
陸雲 發表於 2013-11-2 01:53
第3卷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夙世冤家(四)


  沈珠看著沈瑞的目光,本是有怨有嫉,不過沈瑞沒有搭理他,反而與沈全說話,使得他頗為意外。
  
  他低下頭,自嘲一笑,再抬起頭時面上怨恨嫉妒已掩住,只餘下愧疚,對著沈瑞道:「都是我不好,在瑞哥這裡生病,倒是將瑞哥這個正主擠走了……如今我將好了也當搬回去……」
  
  瞧他強顏歡笑模樣,沈瑞心中一嘆。
  
  早先那個在族學裡意氣風發的少年已經不見,即便那時驕傲自得的沈珠同樣不討喜,也有自己長處,總比眼前這個口不對心的做作之人要強。
  
  沈珠想要過繼二房,只要有眼睛的都看得到,不管他面上如何懇切熱絡,只要知曉最終結果,都會恨上沈瑞、沈玨兩個。
  
  沈瑞便也無心與他拉關係,淡淡道:「珠九哥隨意……」說罷,又望向沈全:「三哥隨我去坐坐?」
  
  沈全已經起身,笑道:「好,玲二哥難得過來,正好騰出地方讓玲二哥與珠哥說話。」
  
  沈寶拉著沈琴起身,賠笑道:「我與琴二哥也先回去了
  
  即便沈珠開口挽留,可大家還是從西客院出來。
  
  出了門口,沈琴便惴惴地看著沈瑞道:「瑞哥,我方才多嘴,說了大伯娘給你收拾新院子之事了。」
  
  「珠九哥就為這個著惱?」沈瑞皺眉道。
  
  給他收拾院子的大太太,瞧著沈珠前些日子勁頭,明顯是奔著小二房嗣子去的,怎麼還為小長房的事情著惱。
  
  沈琴訕訕道:「我只是見珠九哥老提搬回去的話,就多說了一句,『不用惦記搬,二伯父那裡也收拾屋子,玨哥有地方住』……」
  
  大家都不是孩子,誰不曉得沈珠介意的不是住處,而是嗣子已定之事。
  
  沈瑞看了沈琴一眼,輕笑道:「許是我誤會了,珠九哥或許只是因身子不舒坦才有些不高興……」
  
  沈寶瞪了沈琴一眼,對沈瑞道:「琴二哥就是爛好心,見珠九哥還洋洋自得以二房嗣子自居,怕珠九哥以後曉得越發下不來台,方點破此事,並非是有心引得珠九哥遷怒……
  
  沈琴漲紅了臉,耷拉腦袋,不再說話。
  
  沈瑞見沈寶陪著小心模樣,道:「即便琴二哥今兒不說,珠九哥也終會曉得,這沒什麼……」
  
  沈全素來和氣,待族兄弟們也親厚,此時卻沒有說什麼
  
  沈琴、沈寶回了住處,沈瑞則帶了沈全來了側院,直接進了前面書房。
  
  書房是三間,一明兩暗,東邊兩間無隔斷,東牆是一面書架,已經裝滿書冊,書架時是一條書案,上面擺著文房四寶;西首一間多寶格式書架做了隔斷,南窗戶下是一副炕,炕上放了小書桌,還有一塊厚毯,地上是雁翅排列四把椅子
  
  沈瑞方才已經見過,沈全讚道:「這倒是冬日讀書的好地方!」
  
  兩人落座,奉茶的婢子退下去,沈全方正色道:「珠哥對過繼之事極為上心,如今冇希望落空,心中定會惱恨,誰曉得衝動之下會做出什麼來,以後瑞哥對他還是避而遠之。」
  
  沈瑞點點頭道:「謝謝三哥,我曉得了。三哥也莫要太擔心,聽伯娘的意思,過了十五洲二哥回松江時,會帶了沈珠、沈琳回去。」
  
  沈全聞言微愣,隨即嘆氣道:「這麼多兄弟,旁人都留京,只有他與琳哥被帶回去,怕是他到時又想不開……他的心思都掛在臉上,長輩們不留他,當也是怕生出事端……」
  
  不管沈珠有什麼短處,到底是打小一起長大的族兄弟,眼見他越陷越深,沈全也生出幾分埋怨:「珠哥妄想是不對,可二房長輩也有錯處……要是早早將擇了你與玨哥之事表明,不弄得這樣含含糊糊,珠哥也不會越來越糊塗。」又道:「珠哥也是,滄大伯、洲二伯選了嗣子人選,潤三叔哪裡不還是沒說麼?不過是瞧不上潤三叔舉人身份,心高想要做個衙內公子……」
  
  沈瑞懶得去理會沈珠的小心思,想著五房三子都在京城,沈琦即便以後考中,也是去外地做官或留在京城,不會回松江,便道:「三位哥哥如今都在京城,有沒有想過接鴻大叔、大嬸子來京?」
  
  後世這種很常見,父母隨著子女遷徙。如今這種情況也有,京官接了原籍的老太爺、老太太進京孝敬的。
  
  古人最重鄉土,未必是要讓沈鴻夫婦搬家,不過趁著他們還年輕,進京榮養幾年也沒什麼不好。
  
  沈全聞言,眼睛一亮道:「我前幾日也與大哥念叨這個來著……前年大哥金榜題名後,就寫過家書,想要接父母進京,不過我娘擔心北方氣候不好,不利於我爹修養,又因我要應童子試,福姐年紀小。可我瞧著,京城冬天冷是冷,屋子裡卻比松江要舒坦。用地龍火牆取暖,也比炭盆乾淨暖和的多。」
  
  沈瑞看著沈全,想到沈全除了院試,還有鄉試一道檻,終有回鄉的時候,以郭氏對幼子的疼愛,絕對不會放心留他一個人在南邊應試。要是真能進京小住的話,也就這兩年功夫。對長輩們來說,未必願意折騰。
  
  沈全顯然也想到此處,摸著下巴有些猶豫:「只去了書信過去,我爹我娘多半不愛動,要不我隨了洲二伯回去……可書院的事情怎麼辦?怕是大哥、二哥不肯讓我回去!」
  
  兩人正說著話,就聽到外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在院子裡高聲喊道:「瑞哥、全三哥……」
  
  是沈寶的聲音。
  
  聽著這聲音不對,沈瑞與沈全忙從書房出來,就見沈寶呼哧帶喘地跑過來,滿臉焦急道:「瑞哥、全三哥,快去瞧瞧,玨哥被燙了,大伯娘已經過去……」
  
  沈瑞聽了,心下一驚,顧不得仔細問,便隨著沈寶從偏院出來。
  
  沈全邊走邊問:「沈玨什麼時候來的,到底怎回事哩?
  
  沈寶臉色煞白,帶了驚悚道:「我也不曉得,原是想著玲二哥走時得去送一送,免得失禮,方打發婢子留心那邊。誰曉得沒一會兒,那邊就出了大事,玨哥回來,不知怎地又被滾燙了……亂糟糟的好怕人,已有人去請了大伯娘,我心裡害怕,就過來叫瑞哥與全三哥……」
  
  說話功夫,眾人已經進來西客院。
  
  北屋亂糟糟的,有哭聲,有說話聲,就聽徐氏怒喝道:「還不快去請大夫來!」
  
  一下子肅靜下來,隨即有個婆子挑了簾子出來,對沈瑞等人福了福,便腳步匆匆地走了。
  
  沈瑞挑了簾子進去,顧不得去看別人,就用眼睛尋沈玨
  
  沈玨閉著眼睛,倒是椅子上,左半邊臉通紅,從眼下到脖頸,都是密密麻麻紅紅亮亮水泡,看的人觸目驚心。
  
  徐氏站在一旁,滿臉驚怒。
  
  沈玲站在一旁渾身顫慄,沈珠也站著,紅著眼圈、滿臉痛苦之色,渾似被燙傷的那個人是他一般。
  
  自打沈瑞守孝期滿後,同沈玨兩個就形影不離,固然生不出兄弟之情,也是將他當侄兒似的待。眼見他這個模樣,沈瑞心裡直揪,上前道:「玨哥,玨哥……」
  
  沈玨聽到動靜,睜開眼來,望向沈瑞,眼淚一大滴一大滴滾落:「嗚嗚……瑞哥……恁疼……」
  
  這種燙傷,要是剛被燙時,用冷水沖洗兩刻鐘到半個時辰,就不會起水泡;如今沈玨半張臉成這個模樣,還不知要冇遭多少罪。
  
  沈瑞心中雖難受,可總不能陪著沈瑞哭,便望向徐氏。
  
  徐氏看著沈珠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好好的,瑞哥就燙著了?」
  
  沈珠「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滿臉愧疚道:「伯娘,都是侄兒不是,玨哥過來探病,我心下感激,就親手倒了茶,卻是失手跌碎了茶杯,燙傷了玨哥……」
  
  沈珠沒等說完,沈瑞已經聽不進去,上前就是狠踹了一腳。
  
  沈玨是坐在椅子上,沈珠站起身給沈玨端茶,即便失手跌了,落了茶盞,也只會往沈玨衣裳腿上落,怎麼能燙到沈瑞臉上?
  
  這話能騙得了哪個?
  
  「啊!」沈全驚呼出聲,跌倒在地,臉上還有些怔忪。
  
  眾人都愣住,沈瑞素來斯斯文文,還頭一次見他怒目金剛模樣。
  
  沈瑞踹完一腳,手下沒停,又狠狠甩了沈珠一個耳光。
  
  旁人還罷,心中對沈珠的埋怨即便比不得沈玨,也都帶了氣憤。只有沈玲不好旁觀,忙上前攔在沈珠身前,帶了祈求道:「瑞哥,莫要動手,珠哥不是故意的,到底是族兄弟,怎麼能動手呢……」
  
  沈珠已經醒過神來,恨恨地望向沈瑞:「君子動手不動口!我即便失手傷了玨哥,自有長輩們懲處,還輪不到你這個做族弟的來問罪!」
  
  沈瑞冷哼道:「敢做不敢當的小人!我沒有這樣的族兄弟!」
  
  並非他衝動,而是實在看不慣沈珠這樣。如今沈珠是客居沈家二房,只要他咬牙說不是故意的,旁人也不能強著他認罪。可要說他不是故意的,那鬼才相信。
  
  二房長輩是隔房族親,怎麼罰沈珠?宗房大哥是沈玨的胞兄不假,可畢竟是沈家宗孫,也不好處置沈珠。
  
  可他輕飄飄地請罪,沈玨這罪就白受了?哪裡有那麼便宜的美事!
  
  且不論沈珠到底是有心還是無心,這弟毆兄到底不妥當,徐氏見狀不由皺眉。
  
  沈全、沈琴、沈寶三人在旁,則是神色各異。
  
  原本簌簌流淚的沈玨,見了眼前情景,卻覺得解氣,忍不住笑出聲來:「哈哈!瑞哥說的好,明明是故意燙我還不敢承認,真是小人!我也沒有這樣的族兄弟……」
陸雲 發表於 2013-11-2 01:55
第3卷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夙世冤家(五)


  西客院鬧出這麼大動靜,大太太親至,又打發人去請大夫,距離西客院不遠的二太太與三太太那裡,自然也得了消息,急匆匆趕來。

  見傷的是沈玨,傷勢又這麼嚴重,二太太眼淚立時下來,三太太在旁,也忍不住急的紅了眼圈。

  先不說沈玨入嗣不入嗣的話,只說沈家本家各房族侄進京,一個兩個的病了、傷了,也說不過去
「這是怎了?好好的孩子怎麼燙成這模樣?」二太太望向徐氏,哽嚥著問道,心中不無埋怨。

  好好的孩子,眼看就要入二房為嗣,就燙傷了臉。小二房真是走了背字麼?

  徐氏心裡惱怒,無心為沈珠遮掩,便說了沈珠「失手」落下茶盞之事。

  二太太本就極厭沈珠,此刻望向沈珠的眼裡淬了毒,怒視沈珠罵道:「好一個黑心肝混賬種子,這般狠毒,還有臉說是失手?玨哥哪裡得罪了你,值得你下這般狠手?能將人燙成這個模樣,得是多開的水?」說著,便望向沈珠的手。

  沈珠已經被沈玲扶起來,臉色蒼白,露出幾分惶惶來。

  被二太太目光刺的,沈珠將握著拳頭的手往袖子裡縮了縮。

  沈瑞發現怪異,上前幾步,抓了沈珠胳膊。

  沈珠怒視沈瑞道:「你又要作甚?」

  沈瑞手上用力,將沈珠胳膊抬起,另一隻手掀開沈珠袖子。

  沈珠氣得直發抖,狠握著拳,想要掙脫開,使勁了兩下又沒動。

  這會兒,眾人也都明白過二太太的意思。

  大太太神色更黑,三太太望向沈珠的目光也帶了詫異。

  沈玲見狀,不免著急,想要上前,卻被沈全一下子拉住。

  沈全寒著臉道:「玲二哥,有些事還是弄明白的好」

  沈瑞那裡,使勁捏了一下沈珠手臂,沈珠原本緊握著的拳軟軟的鬆開,只見他五個手指上,佈滿著大大小小紅彤彤的水泡。

  證據就在沈珠自己手上,他方才那番「無心」的說辭,立時成了笑話。

  沈珠一下子掙回胳膊,使勁地將右手往袖子裡縮,臉色青白,低著頭無語。

  真相大白,屋子裡卻詭異的靜寂。

  二太太方才怒急,顧不得在妯娌晚輩面前,口出惡言;如今醒過神來,又是恢復柔弱狀,對著沈玨垂淚。

  沈玨卻是已經收了淚,紅著眼圈,瞪著沈珠咬牙道:「珠九哥,我自問不曾得罪你,你怎麼就要燙我?」

  沈珠聞言,一下子抬起頭:「你沒得罪我?瑞哥本不關心出繼之事,四房也只有瑞哥一個嫡子,你卻藉著源大嬸子與滄大伯娘有舊,四下里搬弄口舌,將瑞哥說的悽慘無比,引得二房長輩們憐惜,將瑞哥推在前頭。又處處顯擺出與瑞哥交好,接來送去的,不過是藉著瑞哥賣好……你明明曉得我想要入嗣二房,還如此算計,你又哪裡當我是族兄?」說到最後,滿是恨意,先前惶惶已經化作滿身怨。

  沈玨聽得目瞪口呆:「珠九哥、珠九哥說的這是我?我怎麼不曉得,我何時有那個心思啊?」

  「若不是因你與瑞哥交好,滄大伯、洲二伯怎就會選了你入嗣小二房?同我相比,你哪裡強了去?我倒是要看看,你要是破了相,絕了仕途,滄大伯、洲二伯還會不會繼續要你做嗣子?」沈珠挺直腰身,冷冷地說道。

  沈玨神情一下子僵住,倒不是為嗣子不嗣子的事,方才只顧著疼,現下經沈珠這話,他才反應過來,這半臉燙傷最壞的結果是什麼:「如此說來,珠九哥這碗茶水,是故意對著我的臉上燙?」

  沈玨這一句話說的很慢,話裡帶了冷意。

  沈玨是臨時來訪,沈珠正因得了二房嗣子已定的消息,心神不穩,鬼迷心竅地將做了這等惡事。

  若是心思正,也不會忍著手上的疼去害沈玨。

  這點小心思,以沈珠的脾性,本會閉口不認。

  不過二太太點出他的手,沈瑞將他手上的燙傷顯露人前,沈珠也就光棍,挺著脖子道:「故意的如何,不是故意的又如何?左右你是族長嫡孫,二房選的嗣子,金貴著。我算什麼?三房又有什麼?要打要殺隨你們,只是以後莫要再提兄弟不兄弟的話,沒得叫人噁心」

  就在方才出事前,沈全口中雖提醒沈瑞小心沈珠,可心中依舊為他抱不平,眼下見他如此手辣,直接就要斷送沈玨前程,還如此振振有詞,不由黯然,心中已是失望至極。

  沈琴、沈寶兩人臉色也不好看,沈琴面上是驚詫、愧疚、委屈,沈寶則是憤怒。

  既已經清楚原委,徐氏懶得再聽沈珠磨牙,叫了兩個婆子,吩咐將沈珠「送回」東客房,好看「照看」。

  事已至此,確實是沈珠有心犯錯,沈玲漲紅著臉,沒有臉面代沈珠賠罪,又不能就此離開,只好跟著婆子繼續去看沈珠去了。

  沈玨本是聽說沈全今日要帶沈玲探病,想要過來湊個熱鬧,沒想到遇到這樣禍事。

  徐氏這裡,除了等大夫過來,少不得還得打發人去沈械家知會沈玨兄嫂。

  二太太初見沈玨傷勢,心中只有憐惜,聽了沈珠的話,不免生出幾分異樣。若是沈珠真的因此毀容,絕了仕途,那以後怎麼支撐起小二房?即便小二房以後會有嗣孫,在嗣孫長成後,也需要長輩提挈。小二房自己要是立不起來,難道要繼續依附長房?

  三太太則是忍不住看了看沈琴、沈寶二人,沈珠只因自己沒選上嗣子就生了這等噁心腸,又行的如此狠辣手段,那沈琴、沈寶兩個呢?

  三太太心中,不免添了隱憂。

  三老爺留下沈寶,收下沈琴,確實有愛惜沈寶天賦的意思,不過最主要的還是二房嫡支人丁不繁,即便將來過繼沈瑞、沈玨,也不過是堂兄弟兩個,別無堂親。

  留下沈琴、沈寶,即可以培養兩人,以後給沈瑞、沈玨做助力,也是交好兩人身後的七房、八房。若是有朝一日,二房長輩故去,宗房想要藉著沈玨插手二房家務,欺凌小長房,沈瑞也能拉著五房、七房、八房挾制宗房。

  三老爺此舉,實是用心良苦,為兄嫂分憂,為沈瑞盡點心。

  可三太太想著沈珠魔怔模樣,不免擔心自家夫君會不會好心辦壞事。

  少一時,大夫來了。

  因請的是專門在外科擅長的老大夫,來人的藥箱裡,各色燙傷膏藥亦齊全。

  根據大夫所說,沈玨臉上傷看著凶險,可畢竟是水燙傷,不是燒傷,加上他年紀尚小,仔細養傷未必會留疤。

  眾人聞言,齊齊地鬆了一口氣。

  就連沈玨,原本提著的心,也放回到肚子裡。

  只是這等燙傷,要先將水泡挑開,否則水泡化膿,反而不易好。挑水泡用的竹籤子,大夫的藥箱裡已經齊備。

  沈玨先前就被扶回臥房,徐氏見大家擠了一屋子,便開口叫大家先回去,連著二太太、三太太也被勸走。

  沈瑞不肯走,徐氏曉得他與沈玨兄弟感情好,便也隨他。

  眼見大夫要開始給沈玨挑水泡,沈瑞便想到酒精消毒上,便開口道:「伯娘,能不能讓大夫稍等會兒再挑水泡」

  大夫一愣,望向徐氏:「徐恭人……這位小哥的是……」

  「是我侄兒。」徐氏說道:「瑞哥,為何要等會兒挑?」

  沈玨躺在床上道:「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瑞哥,我不怕疼,你莫要擔心我」

  沈瑞道:「伯娘,家裡可有燒酒?」

  燒酒既蒸餾酒,宋朝開始就有了,只是酒精度數不如後世的高。

  徐氏點頭道:「有。」

  她並沒有問沈瑞作何用,便吩咐婢子去廚房取了一壇燒酒。

  沈瑞要了洗面盆,將半罈子燒酒倒入盆中,剩下燒酒倒入一個空茶碗裡。

  沈瑞做完這些,方道:「伯娘,侄兒從書上看過,說烈酒可以殺毒,若是傷處用烈酒殺毒後,可以防止傷口化膿潰爛。」說到這裡,指了指那洗面盆道:「請大夫用那個洗手,比清水更有用。」又指了茶碗:「用這個給竹籤子殺毒,也比在火上炙烤要好」

  沈瑞沒有去給徐氏與大夫普吉「細菌」、「病毒」理論,將酒精的消毒作用含糊為「殺毒」作用。至於「毒」是什麼,徐氏與老大夫沒有多問,沈瑞便也沒有多說。

  好像是五十度以上的高度酒才有明顯的消毒作用,現下的燒酒度數應該達不到,不過也比沒有強

  那老大夫花甲之齡,行事卻不刻板,也不因沈瑞年歲小就心存輕視,帶了幾分好奇地在洗面盆裡用燒酒洗了手。

  幾根長短不一的竹籤子也用燒酒浸過。

  這下,詫異是沈瑞:「老大夫,您怎麼不多問問,就敢這樣試?」

  老大夫笑著撫摸著鬍鬚道:「小老兒雖不知小公子說的『毒,為何物。不過燒酒性烈,能殺蟲倒是真的……」

  關鍵是徐氏沒有攔著沈瑞,老大夫是慣來沈宅的,知曉沈家大太太是個厲害人,相信沈家大太太的眼力。

  徐氏沒有多問的緣故,則是因相信沈瑞是個曉得輕重的孩子,若非對於燒酒的作用有十分把握,不會這個時候在沈玨身上胡亂用。

  準備就緒,老大夫才動手,就引得沈玨呲牙:「疼、好疼……」
陸雲 發表於 2013-11-2 01:56
第3卷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夙世冤家(六)


  雖說擔心三老爺著惱,可沈珠鬧出這麼大動靜,沈玨又傷在臉上,三太太回去後,還是將事情緩緩地與三老爺說了。
  
  三老爺在三太太安撫提醒下,倒是並未大怒,只是覺得驚訝:「這沈珠到底怎麼過的院試?不會是讀書讀傻了吧?他可是十八歲,不是八歲就算曉得玨哥要成小二房嗣子心中著惱,也不當用這種手段」
  
  三太太想著沈玨半臉水泡,唏噓道:「法子粗糙,好用就行……顴骨上都是水泡,離眼睛也不遠了……幸好大夫說,面上的還好,看著都起了水泡可是比脖頸上的強,脖頸上當時有衣服捂著,熱氣沒散出去,要掉一層皮」
  
  三老爺皺眉道:「這回大哥、大嫂要為難了。」
  
  沈珠即便犯下大錯,可畢竟是隔房的族侄,又是大太太邀請進京。三房沒有長輩在京,確實不好懲處他。
  
  三太太沉默了一下,還是說出心中擔憂:「沈珠由嫉生怨,沈琴、沈寶兩個呢?留下他們兩個,不會再出什麼麻煩吧?」
  
  三老爺稍加思量,搖頭道:「寶哥大智若愚,是個省事的孩子;琴哥小毛病雖多些,心地也不壞。我又將話都攤開來講的,不會有麻煩。」
  
  被三老爺、三太太提及的沈琴、沈寶兩個,已經回了住處,沈全也在。
  
  看著沈琴青白著臉一言不發,沈寶將埋怨的話嚥下,道:「莫要擔心,大夫不是說了麼,好生養護的話玨哥臉上不會留疤」
  
  沈琴耷拉著腦袋,依是沉默。
  
  沈全自己也心亂著,倒是沒有像沈寶似的勸沈琴。
  
  沈寶看著窗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沈珠真是看不透,即便他不能過繼二房為嗣子,也是二房幾位老爺的族侄。又有這次進京做客做鋪墊,彼此相處有了情分,以後多少也能多份倚仗。
  
  就是沈瑞、沈玨兩個,即便入了二房為嗣子,也還是他們的族兄弟,往後互為臂助,又有甚麼不好?
  
  如今這一盞熱茶倒下去,不說以後,就是之前的交情也斷送了。
  
  沈玨先時還故作堅強,不肯在徐氏與沈瑞跟前露怯,不過待老大夫處理他脖頸下的傷處時,他還是呻吟出聲。
  
  與臉上與脖子上大大小小水泡不同,沈玨領子裡的皮膚並沒有起泡,而是紅皺皺的,已經被燙熟
  
  沈瑞看著,都覺得頭皮發緊。
  
  徐氏心裡也不好受,卻也覺得沈玨難得。換做其他人,傷成這樣,估計只有哭的。沈玨先前是疼的哭,後來卻很堅強。
  
  等大夫將沈玨臉上、脖子上的傷都處理一遍,沈玨身上已經被冷汗濕透,頭髮一綹綹的。
  
  沈玨的衣箱已經帶去了大哥家,這邊並無換洗衣服。
  
  沈瑞就打發人去側院取了一身新衣服,讓沈玨從裡到外換了。
  
  沈玨這小半日連驚帶嚇的,面上看著極乏,徐氏便不許他在說話,讓他閉眼歇著。可他疼得厲害,冇哪裡能歇得住,睜著眼睛,直可憐巴巴地看著沈瑞。
  
  不管最後怎麼處置沈珠,他手上的傷還是的先看,徐氏便吩咐周媽媽帶大夫去東客院。
  
  沈玨這裡,徐氏就交給沈瑞照看。
  
  等徐氏離開,沈玨呲牙道:「全三哥呢?」
  
  他傷處在臉上,說話時難免牽扯到,看著很是費勁。
  
  他們這間客院,與沈琴、沈寶的院子正挨著。
  
  沈瑞道:「在隔壁院子,要不叫三哥過來?不過你少說兩句,省的礙著傷處。」
  
  讓沈玨分分神,也省的他老想著傷處,只會感覺越來越疼。
  
  沈玨點點頭,沈瑞便叫婢子去前院請人。
  
  少一時,沈全隨著婢子過來。
  
  看著沈玨塗滿藥膏的半張臉,沈全的眼神不由緊了緊,面上帶出愧疚來:「若不是我多事,領了沈玲過來,說不得也不會生出後邊這麼多事。」
  
  他心中怪沈珠心狠手辣,將三房也遷怒進去。
  
  沈玨聞言,忙擺擺手道:「哪裡關全三哥的事?是珠……是他自己想不開,說不定早就瞧我不順眼,心中憋著火呢」說到這裡,又不忿道:「只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經他一說,到好像我真的算計了這個那個是的」說到這裡,瞪著沈瑞道:「瑞哥,你若是敢想東想西,我可要與你絕交」
  
  沈瑞笑道:「放心吧,我想不到旁處去。還是那句話,他自己心裡存了小算計,就當旁人也都心懷叵測。我心中藏佛,看著你也是佛。」
  
  沈玨聞言,初是歡喜,隨即覺得不對勁。
  
  佛印與蘇東坡之間這段「佛與牛屎「的小段子,讀書人都曉得,對應沈瑞早先在船上吃噠沈珠那一句,沈玨輕哼道:「好麼,那他心中裝著牛屎,看著我也就成了一坨牛屎,我冤不冤哩」
  
  沈瑞與沈全心裡都頗為沉重,不過在沈玨面前卻都掩了。
  
  沈玨心中是真想喊冤的,這嗣子之位不是他想要的,明明是二房長輩定奪,沈珠卻怨到自己身上
  
  東客院裡,沈珠年前住處。
  
  婆子們將沈珠連拖帶拉地送過來,就關了房門。連帶著隨沈珠過來的沈玲,也都被關在裡頭。
  
  兩人名為堂兄弟,年歲又相仿,可一個是次房庶子,一個是長房嫡子,實是不相熟。
  
  沈玲問了兩句,沈珠卻懶得搭話,堂兄弟兩個就都安靜下來。
  
  直到周媽媽帶了大夫來,給沈珠處理了右手傷處後,沈珠方算活了起來,甚至還不忘從沈玲討了銀子,打賞周媽媽。
  
  周媽媽先是一愣,隨後還是道謝地接了賞。
  
  眼見周媽媽依舊客客氣氣,沈珠將先前的恐懼忐忑放下,面上多了從容。
  
  他是當局則迷,看不出周媽媽客氣中的敷衍,沈玲卻是瞧得清清楚楚。
  
  待周媽媽帶了大夫下去,沈玲便皺眉勸道:「九哥,你犯如此大錯,不管心中作何想,也當做出悔不當初的模樣、戰戰兢兢地等著長輩們懲處才是」
  
  沈珠舉起右手,十指連心,幾個手指都燙傷,如何能不疼?
  
  可這身上的疼,卻趕不上他心裡的疼。
  
  他在松江也是爹娘長輩捧在手心中的嬌子,只因三房門第低,出門後他便裝了一路孫子,討好這個奉承那個,跟在跳樑小丑似的。
  
  沈全能大言不慚地說不惦記二房嗣子之位,而且也做到了對二房擇嗣之事避而遠之,憑的是什麼?要是他沒有一個進士長兄,一個舉人次兄,能有這般底氣?
  
  有這樣兩個兄長在,二十年後的五房說不得就又是一個二房,沈全自然不用討好二房。
  
  三房又有什麼呢?
  
  嫡支旁支都算上,四代人中,只出了他這一個秀才。
  
  想到這裡,沈珠心中越發有底。
  
  無論如何,自家曾祖父不會放棄他這個有功名的孫子。
  
  他之前衝動之下對沈玨做的事,徹底得罪了宗房與二房,可他是三房子孫,宗房、二房想要懲處他,也要讓三房長輩點頭。
  
  原本他對於讀書心裡還有些厭倦,如今卻生出十分興致來。
  
  他狠狠地握著拳,不能過繼二房又如何?只要他跟沈理、沈瑛等人似的,早早中舉,然後中進士,自己也能支撐起一個門戶,何須借力旁人?
  
  想到這裡,他不由後悔,這個道理他明白的太晚了。
  
  沈玲一直看著沈珠,見他神色越來越淡定,後來於脆翻出一本書,坐在南窗下唸書去冇了,顯然是不聽勸的。
  
  沈玲只覺得頭疼,皺眉道:「九哥,你這般不知悔改的模樣,只怕會惹得二房長輩越發不喜」
  
  「即便不喜,又能如何?」沈珠輕飄飄地說道:「我是三房子孫,要打要殺,也要老太爺做主
  
  見他犯了左性,越來越不通情理,沈玲嘆氣道:」聽聞族長太爺最是疼愛玨哥,這下怕是會惱了三房……三房雖有幾門姻親為臂助,可能立足松江,還是得宗房庇護……」
  
  沈珠卻不耐煩聽這些,將手中的書一摔:「一人做事一人當,連累不到二哥身上……二哥這病也探了,熱鬧也瞧了,也當告辭,莫要做了惡客……沒得叫人誤會,只當我們兄弟都要死巴著二房貴親我曉得因我得老太爺疼愛,堂兄弟們都看我不順眼,如今我有了錯處,二哥也能偷笑一回」
  
  他這話說的誅心,沈玲即便脾氣再好也惱了,起身道:「好心都做了驢肝肺原來在你心中兄弟不是手足,都是用來嫉妒生怨的仇人!怨不得你今日能下得了辣手」說罷,便挾怒出來。
  
  房間門口,有兩個健壯僕婦把守,不過她們受命是「看顧」沈珠,並不是沈玲,因此沈玲出來也沒人攔他。
  
  沈玲怒沖沖地出來,走到院子時卻放緩了腳步,回頭看了看北房,使勁敲了敲額頭,滿臉無奈。
  
  沈珠不懂事叫他走,可他哪裡就能真的撇下沈珠,就這麼離開二房。
  
  雖說沈珠心中,沒有將他這個堂兄當回事,可堂兄弟就是堂兄弟,一爺公孫。三房沒有長輩在京,他這個三房子弟可是在。
  
  沈玨傷成那個模樣,總要有人跟長輩們請罪,沈珠既犯了倔,自己這個堂兄就得頂缸去替他賠情請罪…… 
陸雲 發表於 2013-11-2 01:56
第3卷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夙世冤家(七)


  沈珹夫妻兩個是一起來的,兩人本出去赴宴,得了消息沒等開席便匆匆趕過來。
  
  身為長兄長嫂,要是沈玨在京城有什麼不好,他們實無法對家裡交代,自己心裡也難安生。
  
  送信婆子說的清楚,夫妻兩個曉得沈玨是燙傷了臉,除了傷勢之外,憂心的就是破相不破相。
  
  沈玨性子雖憊懶,可在讀書上很是開竅,資質頗佳。要是因破相從此斷了仕途,那不擔是太可惜些,家中太爺說不得也要遷怒到他們夫妻頭上。至於嗣子之事會不會有變,沈珹倒是不擔心,只說沈玨在二房受傷,二房長輩就要給個交代。
  
  夫妻兩人過來,自是先要拜見大老爺與徐氏,大老爺還沒回來,徐氏見了二人。
  
  徐氏面帶愧疚,嘆氣道:「好好的孩子,說傷就傷了,沒照看好玨哥,我真是沒臉見你們夫妻兩個。」
  
  即便是沈珠動的手,可到底是在二房發生的事,二房諸位長輩難辭其咎。
  
  沈珹忙道:「又於嬸娘何事?聽說是珠哥失手翻了茶盞……都是意外……」
  
  族兄弟之間,一個為了嫉妒故意害人,這說起來是家族醜事,徐氏自不會讓出去請人的婆子隨便說,因此去請沈珹夫妻時只說是意外。
  
  徐氏曉得他們夫妻兩個心焦,也不多耽擱,親自帶他們去了西客院。
  
  沈瑞、沈全兩個都在外間,見有人挑簾子進來,沈瑞忙小聲道:「動靜輕些,玨哥方歇下」
  
  徐氏、沈珹等人都放緩了腳步,沈瑞、沈全見是他們,連忙起身,小聲見禮。
  
  沈珹夫婦到底不放心,即便聽說沈玨歇下,還是躡手躡腳地進了臥房,親自看過方轉出來。
  
  珹大奶奶養育三個兒女,最是見不得小孩子受罪。沈玨雖是小叔,可比珹大奶奶長子棟哥還小半歲,珹大奶奶亦是當他如小輩般關愛。因沈玨臉上傷勢駭人,珹大奶奶已經忍不住紅了眼圈,流下眼淚。
  
  沈珹臉上繃得緊緊的,微微皺眉,猶豫了一會兒,開口道:「嬸娘,沈珠呢?」
  
  僕婦傳話雖說是意外,可沈玨的傷又在那裡擺著。
  
  徐氏哪裡不曉得他想要問的到底什麼,道:「我得了消息,原也想著是意外,不過瞧著玨哥傷處實是不像。後來你二嬸子點破了沈珠,他倒是承認,是聽了玨哥要入小二房為嗣之事心中不忿,故意用滾茶潑在玨哥臉上你大叔父、二叔父不在,到底如何處置沈珠,我也不好做主,便使人送到東客院看管起來。」
  
  沈珹沉著臉道:「侄兒先前只覺得沈珠不過有些性子輕浮,沒想到心腸竟然這般狠辣」
  
  珹大奶奶聞言,則是忍不住望向沈瑞。
  
  同樣被二房選為嗣子,沈瑞怎麼好好的?沈玨不過心血來潮過來溜躂一趟,就出了這般意外?
  
  倒不是她心冇存惡念,只是人與人有遠近親疏罷了。沈瑞傷了,不於己事;沈冇玨傷了,即便不於他們夫妻兩個的事,他們也擔了不是。傳回松江,太爺只會埋怨他們兩口子沒有照顧好小兄弟。
  
  沈珹夫妻最擔心的,還是沈玨面上是否會留疤痕。
  
  徐氏將大夫診斷與醫囑都說了一遍,這夫妻兩個才放下一半心;至於那一半,還得等沈玨真的好了,並且沒有留疤,才能安心。
  
  至於沈珠那裡,沈珹惱是惱,可以他的身份也不好發作沈珠,聽說沈玲也在那邊,便提出想要見見沈玲。
  
  徐氏自是不會攔著,打發婢子過去相召。
  
  沈玲依舊在東客院,不過沒有在前頭,而是在後邊屋子,從沈琳嘴裡套話。
  
  他是三房旁枝庶子,今日是頭一遭來二房,對於二房擇嗣之事,也不過是從曾祖父信上聽得一句,具體內情並不知曉。
  
  沈玲很是不明白,沈珠怎麼會覺得沈玨「搶」了他的嗣子之位。這擇嗣之事本是二房長輩定奪,沈玨哪裡能左右長輩們的決定?還是沈玨真的有什麼不當之處,惹惱了沈珠,使得沈珠忍無可忍?
  
  雖說這兩日接觸沈玨,對於這個宗房族弟沈玲印象還不錯,不過之前在松江時也聽過傳言,曉得他為族長太爺寵溺,是跋扈囂張的性子;還有四房沈瑞,如今看著穩重,當年亦有頑劣之名。
  
  沈琳倒是實在,沈玲問什麼說什麼,倒是絲毫不隱瞞,將知曉的都說了。
  
  西客院與東客院之間隔著中路,離的不近,沈琳向來只有一個人,安靜地住在後邊屋子,即便西邊鬧出那麼大動靜,也沒人想起知會沈琳一聲,因此他還不曉得有變故。
  
  在沈琳看來,族兄弟們自然都是好的,相處都是和睦,沈珠待族兄弟們關照,還教大家讀書寫字之類;沈玨為人爽快,不吃獨食;沈瑞安安靜靜不多事,在讀書上勤勉用心。
  
  沈玲是想要探尋沈珠與沈玨的矛盾,並不是聽族兄弟們兄友弟恭。
  
  不過說話這會兒功夫,沈玲也瞧出沈琳腦袋不夠用,心中納罕九房怎麼會讓他進京。不過想一想九房靈氣似乎都讓沈理一人佔盡,嫡支那些歪瓜裂棗,也難挑出旁人。沈琳雖愚笨些,起碼沒有別的毛病,不招人厭煩。
  
  聽說徐氏相召,沈玲的心就跟著提了起來,七七八八地想起幾套說辭,不過等隨著婢子走到西客院門口時,他只剩下嘆氣。
  
  事情已經出來,沈珠又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沈玲能求情,卻不好為沈珠辯解,說的越多越像是狡辯。
  
  這般想著,在見了徐氏與沈珹夫婦後,沈玲態度就十分懇切:「我曉得都是珠哥的錯……論起來都是我的不是,我早當接他出去,勸著他熄了想要做二房嗣子的念頭,就不會有後來這些事,也不會累得玨哥遭了大罪」
  
  沈珹心中早惱了三房,不過在徐氏面前,不好撂臉子,便道:「你們雖為堂兄弟,可打小不在一處,你又哪裡管得了他?」說到這裡,頓了頓道:「沈珠那裡現下如何了?他可是與你交底,怎麼就這麼恨上玨哥?二房長輩們是選了玨哥做小二房嗣子不假,可這又同沈珠有何關係?」
  
  沈玲漲紅著臉道:「正後悔呢…都是族兄弟,又哪裡有什麼深仇大怨,早先相處都好好的,要不然玨哥今兒也不會專門過來探望珠哥……嗣子那事,是珠哥自己想窄了,他以為械大哥接了玨哥去、瑛大哥接了全哥去,宗房與五房子弟就不是二房嗣子候選……他素來心高,覺得剩下的幾個族兄弟中拔了大個自己是頂好的……沒被長輩們選上心裡不好受,面上也下不來,這才一時鬼迷心竅犯了大錯」
  
  這雖不是沈珠親口承認,不過是沈玲得出的結論,卻是距離實情八九不離十。
  
  沈珹對這番說辭不以為然,「興滅繼絕」本就當按照血脈遠近,論序為嗣,二房首選宗房與四房子弟才是合情合理,至於沈珠想東想西,想的再多也不過是妄想。
  
  只因妄想落空,就能對相熟交好的族兄弟下此狠手,只能說沈珠此子,心術不正。
  
  若不是他姓沈,沈珹首先想的就是想法子除了他的功名,絕了他的上進之路,除了給沈玨出氣之外,也讓他嘗嘗前程盡毀的滋味。
  
  可是因沈珠是沈族子弟,宗房一系反而束手束腳。
  
  若是沈珠冇出手傷的是旁人,宗房還能出面做主,以殘害族親、犯了族規為名處置沈珠;可沈珠傷了是宗房子孫,宗房出面倒好像是「以公謀私」。
  
  可是宗房的人豈是那麼好欺負的?總不能讓沈玨平白被欺負。
  
  到底該如何懲治,沈珹清晰事情原委後,反而變得為難。
  
  加上這畢竟是在二房,又有二房長輩們在京,沈珹身為晚輩,不好越過幾位長輩拿主意。
  
  沈全這回沒有提等沈玲,見宗房大哥大嫂到了,沈玨也歇下,便同徐氏告辭出來。
  
  沈瑞親自送到門口,沈全遲疑一下道:「瑞哥,長輩們到底會如何處置沈珠……」
  
  沈瑞皺眉道:「畢竟是隔房子弟,三房又沒有長輩在京,除了呵斥他幾句,還能怎樣?就是滄大伯與洲二伯那裡,不與三房長輩打招呼,還能直接使人打他板子不成?」
  
  沈全聞言,神情立時有些微妙:「現下三房是沒長輩在京,過兩日說不定就有了…來京前在宗房彙集啟程那日,族長太爺將跟著的管事等人都留下,三房老太爺當時也在……他原是安排一個庶支隨著沈珠進京,後來好像要換人,不是沈珠二叔就是三叔」
  
  「這大過年在路上趕路,倒是也不嫌勞乏」沈瑞說完,自己也想明白原因。
  
  即便是路上累些,可只要到了京中就能與二房幾位長輩搭上關係。三房素來利益為上,正經老爺行下人事也不意外。三房真是捨得下臉去,只是他們萬萬沒有想到,他們這關係還沒開始攀,沈珠這裡已經鬧了個大沒臉,將二房狠狠地得罪了。
  
  沈瑞皺眉道:「真要打他一頓板子,倒是便宜了他」
  
  沈珠犯下這等德行有虧之惡行,要是能挨板子,反而是輕罰。
  
  畢竟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沈玨這裡傷勢又不是不可好轉,不管是宗房還是二房長輩們都不好與沈珠再計較,否則倒顯得宗房、二房小肚雞腸,得理不饒人。
  
  要是在京城就這麼拘著,什麼懲處也落不到沈珠身上,使得大家心中都憋著噁心,反而是徹底厭了沈珠。
  
  正如沈瑞所料,大老爺與二老爺晚上回來,聽聞此事後,心裡確實跟堵了蒼蠅似的噁心。
  
  一筆寫不出兩個沈字,沈珠狼心狗肺,能下得去狠心絕沈玨的仕途,大老爺、二老爺卻不能一頓板子將他打死了。又因這中間還涉及宗房,到底如何處置沈珠,大老爺、二老爺不得不考慮族長太爺與宗房大老爺的意思。
  
  種種原因,成了沈珠的護身符。
  
  三房二老爺沈湧同各房管事一行,是正月初八到的京城。
  
  因之前二房與族中鮮少往來,很多房頭與二房還是初次打交道,一行人進城後總不能直接摸上二房去,便先到了沈珹家。
  
  沈珹是宗孫,沈家未來族長,由他領著各房管家去二房送禮拜會,也是應有之義。
  
  沈珹見了沈湧與眾管家,答應往二房遞帖子,引眾人去拜會。他並沒有同沈湧提沈珠傷了沈玨之事,不過沈湧還是能感覺出他的冷淡。
  
  沈湧摸不著頭腦,心中十分詫異。
  
  要知道三房老太爺雖行事有些張揚,仗著輩分高時常冒犯族長太爺權威,可三房幾位老爺向來會來事,與宗房關係並不壞。
  
  就是京南那處專門販賣松江布的布莊,也是得了沈珹庇護,才能得以在京城開張。三房也沒有白用沈珹,許了兩成於股給他;還有兩成於股,是通過沈珹孝敬了賀家大老爺。
  
  否則在京城,權貴品官云集之地,沈珹這個微末小官,實不算什麼。
  
  京城那處鋪面,當年是沈湧進京後置辦規整出來的,那時也常來沈珹處,兩人本是相熟。
  
  沈珹這個宗孫雖有些清高,不過對待族叔也客客氣氣的,這次卻是換了模樣。
  
  沈湧心中不安,顧不得沈珹這裡與眾人的接風宴,就尋了託詞從沈珹家出來,往南城布莊裡尋兒子打聽原委去了。
  
  沈玲此時,正在發愁。
  
  沈家三房能在京城立足做生意,托庇在沈珹名下,借了是沈珹外家的勢。之前一時太平著,可初六開始掛幌子,就時時不順。
  
  沈玲不得不懷疑,是不是沈珹要發作三房。
  
  為了京城這處產業,三房可是沒少砸銀子進來,沈玲可不敢擔這個於系。可這沒頭沒尾的,就去沈珹處說,要有「興師問罪」之嫌,他實是左右為難。
  
  正是愁悶得不行時,眼見親爹來了,沈玲激動的差點落淚。
  
  無需沈湧細問,沈玲就竹筒倒豆子似的,噼裡啪啦將沈珠的事情說了。
  
  沈湧聽了,立時傻眼。
  
  老太爺安排沈珠進京,是想要討好二房,怎麼二房沒討好,反而連宗房都得罪了……
陸雲 發表於 2013-11-2 01:56
第3卷 第一百六十五章 人以群分(一)


  正月初六開始,沈瑞就成了小尾巴,跟在王守仁身後,訪友赴宴。
  
  王守仁雖剛到而立之年,不過在京裡早有才名,又是狀元之子,結交往來的也都是進士舉人。
  
  正月初八這天,沈瑞如願地看到了來大明後見到的第三位狀元,就是弘治六年殿試魁首——南直隸崑山人毛澄。
  
  沈瑞雖沒有見過毛澄,卻是早聞其名。毛澄是蘇州府近幾十年來第二位狀元,當初從松江到蘇州府的路上,何泰之念叨了好幾次。
  
  毛澄自幼喪父,由祖父撫養長大。他弘治六年中狀元,時年祖父逢百歲,可謂「雙喜臨門」,傳為士林佳話,地方官在蘇州府為其立「人瑞狀元坊」。
  
  若不是來時倉促,何泰之還唸唸不忘領沈瑞、沈玨過去見識一番。
  
  毛家祖父年壽既高,在毛澄中了狀元兩年後謝世了。毛澄身為承重孫,丁憂三年,因此如今依舊是翰林院編撰任上,並未陞官。不過他是狀元,畢竟不是尋常翰林小官,聽說為今上所喜,亦是常出入宮廷聽講。按照這簡在帝心的架勢,今年「京察」後,毛澄定是要高昇的。
  
  在前來毛家做客的路上,王守仁與沈瑞講了自己同毛澄的淵源。
  
  弘治六年毛澄中狀元那科,王守仁第一次參加會試,與毛澄兩人在會試前相識。
  
  與別的士子不同,毛澄並不是書香子弟,而是出身匠籍,又以監生的身份應試,很是被應試舉人排斥。王守仁當時正是意氣風發,交友向來隨心,並不挑剔門第出身,倒是與毛澄十分投緣。
  
  毛澄為人方正、有古君子風,王守仁志向高遠、心存家國,兩人倒是意外地投契。
  
  新朋知己兩人,歡歡喜喜攜手下場應試,結果一個過了會試,殿試時高中狀元;一個會試落地,黯然離京。
  
  換做其他人,早就不自在,說不得漸漸疏遠。
  
  毛澄與王守仁卻都是君子,心懷坦蕩,交情反而越來越深厚,數年下來成為莫逆之交。
  
  聽聞沈瑞是王守仁首徒,又是四年前就已經收下的,毛澄對沈瑞就頗為留意,在給了表禮後,就開始考校起沈瑞學問。
  
  在他看來,王守仁年紀輕輕,幾年前又是在第二次禮部會試落地後攻讀聖賢書備考還來不及,能有興致收學生,那定是沈瑞天資出眾,使得王守仁「見獵心喜」,方不可錯過。
  
  至於四年前沈瑞還在稚齡,毛澄反而沒有放在心上。蘇州府文風鼎盛,最是不缺少年才子。
  
  不想,考校完沈瑞一番後,毛澄很是意外。
  
  沈瑞四書五經背的還算熟,經史子集也有涉獵,可在詩文與時文上只是平平,詩文淺白,時文略顯生硬,實是不怎麼出彩。
  
  毛澄因是承重孫,背負血脈繁衍之責,成親較早,不過先頭生冇的都是女兒,年將而立才得了長子。正趕上這一代起名用走字做偏旁,毛澄就給長子起名為「遲」,年紀倒是與沈瑞相仿,今年只有十五歲。
  
  毛澄在叫了長子毛遲與王守仁見禮後,就吩咐他帶沈瑞下去招待。
  
  待兩小下去,毛澄方好奇道:「我瞧著沈瑞資質似乎並不出眾,伯安怎麼就收了做弟子?他即出身書香門第,士紳之家,即便沒有伯安照拂也不是讀不起書的,這收徒所為何來?」
  
  士林之中,師生關係最重,並不亞於血脈親人。
  
  收徒可不是簡單的事,有時弟子行事不謹,也會牽連到老師身上。
  
  像王守仁這樣正經八百地收了學生,又帶出來交際,儼然十分器重沈瑞的模樣。可沈瑞年紀在這裡,才學也不顯,同王家父子相比,委實太不出彩。
  
  王守仁面上帶了幾分得意道:「憲清兄是不是覺得我這學生時文做的中庸,詩文也淺,就覺得瑞哥資質尋常?」
  
  毛澄點頭道:「那是自然。除了學問這塊,沈瑞行事落落大方,對答之間也不拘謹,倒是比尋常少年穩重許多。可科舉之路,其他都是次要的,學問是首要。」
  
  王守仁伸出三個手指頭:「我這個學生,小時候被耽擱了,九歲時三百千還背不全。正經讀書只有三年,學時文不過半年,憲清兄還覺得我這學生資質尋常麼?」
  
  毛澄訝然出聲:「竟是如此怪不得伯安如此看重我瞧著他四書倒是紮實,還真瞧不出是只學了三年的,縣試、府試是無礙的。如此說來,要是他早年沒有耽擱,這個時候說不得院試也過了。」
  
  王守仁與有榮焉模樣:「雖起步比其他人晚了幾年,勝在還算勤勉,無需人督促便曉得讀書。我瞧著倒是比我這麼大時懂事,要是我當年也早就曉得自己要的是什麼,不那麼輕狂無忌,也不至於蹉跎到今,弄得不上不下,說不得早就做出一番事業」說到最後,亦帶了唏噓。
  
  毛澄輕哼了一聲道:「難道你還晚麼?不過是你之前太過平順,才將落第兩科看的重,二十幾歲中進士都被你念叨晚,照你說來,我這三十幾方中進士的,豈不是該討飯去了?那些四十幾、五十幾還準備下場的,就更不用活著……」
  
  王守仁也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不過感慨一聲,兩人的話題就轉到時政上。
  
  毛家小書房裡,沈瑞這個小客人,正由沈遲相陪。
  
  沈遲個子不高,長相斯文,並不因沈瑞年紀比他小就慢待,待客極為用心。
  
  奉茶、上點心,然後他就陪著沈瑞,找話題敘話,聊四書、聊詩賦、聊時文。
  
  沈瑞的文章在毛澄等人眼中不過中下,可在毛遲看來,這個年紀能指著四書出題就能做上一篇文章出來,已經十分了不起。
  
 
 待論起籍貫,曉得沈瑞是松江府華亭縣人氏時,毛遲小大人似的說道:「松江府早年文風雖弱,近些年卻是人才濟濟,雖還不能與蘇州府比肩,可亦相差不遠,成
化二十三年的榜眼、弘治三年的狀元、弘治六年的傳臚都出自華亭縣……」說到這裡,想起一事來:「世兄既是華亭縣人士,與弘治三年登科的沈學士可是同族?」
  
  至於蘇州的文風麼?那不用細說,弘治六年、弘治九年接連兩科狀元都是蘇州府人氏,足以說明蘇州府文風鼎盛。
  
  沈瑞點頭道:「沈狀元正是小弟族兄。」
  
  毛遲聞言,面上帶了幾分熱切:「前幾日有幸隨家父往沈學士家拜會,沈學士端的是美姿容,身形偉岸,學識亦過人,當世之君子也」
  
  官場上按品級與資歷排輩,沈理年紀雖比毛澄小十來歲,卻是早一科進士,品級又在這裡,毛澄即便是狀元出身,也需要俯身拜會。
  
  沈瑞聽了毛遲的話,面上帶了笑。
  
  沈理若不是儀表堂堂,也不會在還是舉人時,就被謝大學士相中,妻之以幼女。
  
  至於毛遲所說的沈理「身形偉岸」那也是對比之下,只因毛家父子身量都不算高。
  
  至於長相,毛澄是容長臉,留著短鬚,白淨儒雅,要是真的長得歪瓜裂棗,即便文采出眾中了狀元,也早被丟到犄角旮旯,哪裡會時常被宮中傳召,常伴君上。
  
  只是毛遲不僅個子不高,又長了一副圓圓娃娃臉,看著比實際年紀小。同冇沈瑞兩個在一處,他即便端著老成架子,可要是真要外人看,反而會覺得沈瑞年長。
  
  毛遲雖是家中長子,上面父母姐姐們向來疼寵,同沈瑞聊著聊著熟稔了,言行之間多了隨意,不知不覺帶了些嬌氣出來。
  
 
 提及就讀的春山書院,毛遲苦著臉道:「實不明白書院裡的夫子是作何想的,師兄弟十餘歲就要參加童子試,夫子們也不怕拔苗助長我打算今年年底回蘇州府,明
年下場,又哪裡晚了?可在夫子眼中,就好像我多不爭氣似的。與他們實是不能比」說到這裡,帶了幾分躊躇道:「我拖延到現下沒有下場,並非書讀的少……只是
擔心名次不好……」
  
  沈瑞見他提及考試就帶了憂鬱,哪裡還有不明白的。
  
  狀元的兒子也不好當,比如王守仁要不是有個狀元老爹,也不會對自己要求那麼高。
  
  民間俗語,長江後浪推前浪,青出於藍勝於藍,一代比一代強才是世人對兒子的期望。
  
  可是狀元已經是文魁,除非兒子也中狀元,否則即便是中了榜眼,也是「子不如父」。
  
  尋常人應試,中了同進士是祖墳冒青煙;等到他們這些狀元的兒子應試,即便進了二甲,都會被人說長論短一番。
  
  王守仁二十幾歲中二甲進士,在每科取中的士子中算是年輕有為,可只因有個狀元老爹,之前落第兩次就成了污點,被人說成「子不如父」。
  
  沈瑞便點頭道:「我那狀元府邸的族侄沈林,似也為世兄所憂之事煩惱。」
  
  毛遲聽提及沈理家,精神一震:「原來還有同病相憐之人……」
  
  情緒顯然好上許多,這種曉得別人也煩心,自己心裡也就安生許多的模樣看上去很是好笑。
  
  這一日,沈瑞見識文曲星一尊,收穫小個子話嘮屬性新朋友一人…… 
陸雲 發表於 2013-11-2 01:57
第3卷 第一百六十六章 人以群分(二)


  在毛澄面前,王守仁會贊沈瑞,待師生兩個在毛家用了午飯乘坐馬車出來時,王守仁就開始教訓.
  
  「讓你用冬景賦詩,不是雪就是梅,刻板無新意。我早讓你不要一味拘在屋子裡讀死書,多走走,多瞧著,閉門造車又能做出什麼好文章?」王守仁帶了幾分不滿道。
  
  沈瑞低著頭,有些不好意思。
  
  毛澄雖當他的面沒有說什麼,可考校完後那種若有所思的眼神也刺人。
  
  沈瑞上輩子自己就是教育工作者,哪裡不曉得那種惋惜挑剔的眼神是什麼意思。
  
  沈瑞之前一直沾沾自喜,並不覺得自己比旁人差了,今日被嫌棄挑剔,深受打擊。
  
  二房嗣子人選之事已定,沈瑞便同王守仁說了,估計等正式入嗣後,需要為沈珞服制,多半是要在沈珞週年後再去尋書院入學。
  
  王守仁曉得弟子能名正言順地留京,心中也歡喜。雖說他沒有見過沈舉人與張老安人,可是只憑沈理之前的說辭,還有沈瑞當年入西林禪院後長輩們的不聞不問,就曉得他的處境艱難。
  
  嗣子雖也不易做,不過沈滄夫婦人品端方,沈瑞生母同沈滄家淵源,本生家又離京千里之遙,輕易不會到京中,倒是也會省了許多是非磨合。
  
  王守仁稍加思量道:「我元宵節後就要往衙門去,帶不了你幾日。過幾日我列個單子給你,標註幾處京郊景緻,你每旬抽出一日出來轉轉。只要見了真正景緻,方能生出錦繡情懷,落筆才有實意。
  
  沈瑞老實應了。
  
  說實在的,他也想要四處轉轉,不過他年歲在這裡,又是到了京城就趕上除夕,長輩們不會放他隨便出來,這幾日還是有王守仁這個老師在,才得以跟出來見見世面。
  
  王守仁這次提議,正和了沈瑞心思。就是王守仁不吩咐,等年節過了,沈瑞也會想由子出去轉轉
  
  王守仁吩咐馬車繞道,將沈瑞送回沈宅,交代了明日來接他的時辰,便乘車離去。
  
  沈瑞沒有回九如居,也沒有去西客院去探望沈玨,而是先去上房同徐氏與大老爺報備。
  
  據他這些日子接觸,曉得徐氏與大老爺都有極重規矩的人,沈瑞便也告誡自己按照規矩走。
  
  沒有規矩不能成方圓,世人定下規矩,總有這樣那樣的道理,該遵守的還是要遵守的好。
  
  九如居,取自「天保九如」,有福壽延綿不絕之意。
  
  天保九如本是祝壽的話,用在沈瑞這個舞勺之年的少年身上,並不妥當,不過這是大老爺親自取的院名,匾額則是三老爺親書。
  
  看來沈珞之夭,讓他們兄弟心有餘悸。
  
  不得不說,看到這樣的匾額時,沈瑞心中還是頗為感動。他以為自己既要為嗣子,大老爺這裡對他的要求定是責任、擔當、孝道之類的話,要不就是勸學,可是大老爺要他平安長壽。
  
  沒等到進主院,就聽到一冇陣喧鬧聲。
  
  沈瑞聞言,心中吃驚。徐氏治家頗嚴,沈宅鮮少有這般吵鬧時候,這是怎麼了?
  
  他加快了腳步,疾行幾步,就見迎面沈珠飛奔,橫衝直撞地衝上來。
  
  沈瑞忙側身避開,沈珠等到越過沈瑞,方止住腳步,轉過身來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這會兒功夫,後邊已經追出一人,一把抓住沈珠胳膊,攔在他面前:「珠哥,站住莫要再犯渾
  
  沈珠神色冰冷,看著來人道:「二叔真要打我板子?」
  
  來人四十來歲,身量圓滾滾的,正是沈珠二叔沈湧。
  
  「你做了錯事,自然要得教訓,快隨我去長輩們跟前賠罪」沈湧板著臉道。
  
  沈珠聞言,立時伸手指向沈瑞:「我要挨教訓,那沈瑞呢?我傷了沈玨是不應該,可沈瑞身為卑幼對我動手之事就沒人提了麼?這世上還有沒有公道?」
  
  沈湧既然聽兒子講過當時事發詳情,自是曉得沈瑞動手之事,心中對沈瑞也不滿。可他曉得,眼下不是去計較沈瑞對錯的時候,沈珠這個樣子繼續擰下去,可就真的要將宗房、二房都得罪了。
  
  宗房無需出手,只要不再庇護三房,三房往後的日子就要難熬。至於京城二房這裡,以後沈珠真的要走科舉仕途,也少不得這邊族親拉扯。
  
  沈珠年輕氣盛,不曉得輕重,沈湧如何能不曉得?
  
  沈湧皺眉道:「莫要攀扯旁人,快隨我回去請罪」
  
  沈珠滿臉怒色,抽出自己胳膊,冷笑道:「我自私惡毒,不將族兄弟當兄弟,眼前這個就將旁人當族兄弟?作甚如今都怪我,他倒成了好人?難道他是侍郎公子,就比旁人尊貴?原來二叔也不過是欺軟怕硬的人」
  
  這還是在主院中,沈珠就如此大放厥詞,沈湧氣得直發抖,掄起胳膊就給沈珠一個大耳刮子,跺腳道:「不董尊卑的東西,反了你了」
  
  沈珠身子一趔趄,退後兩步方站穩,顯然被打懵了。
  
  前幾日沈瑞動手那一次,沈珠精神恍惚,又心虛理虧,挨了打也只動嘴皮子;如今盛怒之下,挨了這一下,沈珠既委屈又羞臊,滿臉漲的通紅,眼睛裡冒著一團火。
  
  沈湧已經拉著沈珠往回拽,沈珠一把推開沈湧,轉身往外跑。
  
  沈湧身子肥碩,哪裡追的住,跟著沒幾步,眼見沈珠跑遠了,狠狠地拄拄腳,又折返回來。
  
  沈瑞莫名地生出幾許不安,想著沈珠跑前的眼神,森森地駭人,立時追了出去。
  
  沈湧見沈瑞見著自己連請安道好都沒有就跑了,輕哼了兩聲,回轉上房。
  
  沈瑞的預感沒錯,沈珠果然跑去西客院尋沈玨去了。
  
  沈瑞追過來,挑了簾子進屋時,這邊已經鬧上。
  
  沈寶伸出一雙胖胳膊,使勁地抱著沈珠的腰,沈琴擋在沈玨身前,與沈珠對峙。
  
  沈珠沒有掙扎,只是越過沈琴,直直地望著沈玨的臉。
  
  沈玨被他盯得發毛,嚥下一口吐沫,卻也不敢開口挑釁沈珠。
  
  他已是瞧出沈珠神態異常,想起這幾日讓他日夜難以安生的痛楚,惱恨中也有些畏懼。從小打到,他還是頭一回吃這樣大的苦頭。即便小時爭強好勝,與沈瑞兩人也常滾在一處扭扭打打,可那種疼痛與現下這個根本不是一回事。
  
  平素看著沈珠素來是儒雅公子做派,即便說話不討喜,也不曾聽聞他與人動過手腳,誰會想到他這般能下狠手。
  
  沈瑞一步一步上前,在沈琴身邊站定,轉身望向沈珠,神情冰冷,眼中帶了戒備。
  
  沈寶見沈珠不再動,就放下胖胳膊,站在沈琴另一側,形成一堵人牆擋在沈玨身前,將沈玨護得嚴嚴實實。
  
  距離沈玨受傷已經幾日過去,沈玨面上已經開始結痂。這個時候,沈珠要是再使壞,說不得沈玨真要破相了。
  
  沈珠的視線終於從沈玨臉上移開,依次從沈寶、沈琴、沈瑞等人臉上滑過,接下來卻是仰頭望天,哈哈大笑。
  
  雖說他是笑著,可這笑聲刺耳,聽得人頭皮發麻。
  
  沈玨從沈瑞身後探出小腦袋瓜子,望向沈珠時,眼中有惱怒也有困惑。
  
  沈珠大笑幾聲,眼角都笑出眼淚:「好好好我竟成了洪水猛獸好一出兄友弟恭的大戲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如今人模狗樣,端起架子來,就忘了當年煩狗憎,的德行,如今好成一個人似的,不過是臭味相冇投,我倒是要瞧著你們手足情深能到甚時候都出了五服,八輩子遠的族人,弄起兄兄弟弟這一套,連自己個兒都糊弄了,面皮真是夠厚的。還是真以為巴結好了沈玨,就能謀了剩下的嗣子之位?可惜了了,二房只小三房差一個嗣子,你們這焦孟兄弟可怎麼辦好呢?」
  
  前一句譏諷的是沈瑞、沈玨,後一句則是嘲諷沈琴、沈寶。
  
  沈琴忍不住還嘴道:「不用珠九哥操心,除了珠九哥,旁人都不會做白日夢」
  
  沈玨在眾人身後,也忍不住接話道:「我與瑞哥要做一輩子好兄弟呢有人想要瞧的話,可是有得等了」
  
  沈瑞與沈寶兩個都默默,並沒有與沈珠鬥口,而是提防他「狗急跳牆」。
  
  沈珠拭了拭眼角,面上帶了笑:「好,你們都是好的……獨有我是個做白日夢的大蠢蛋」說罷,深深地看了沈玨一眼,轉身走了。
  
  眾人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沈玨使勁捶了捶腦袋,懊惱道:「作甚露怯哩?心虛的又不是自己
  
  沈瑞想著沈珠神情癲狂,不由皺眉,猶豫一下,還是開口道:「琴二哥、寶四哥,我瞧著沈珠有些異樣,三房湧二叔來了,現下在上房,是不是去知會一聲?」
  
  沈琴、沈寶聞言,彼此對視一眼,亦帶了憂慮。
  
  方才沈珠的模樣,瘋瘋癲癲,確實不尋常。兩人也不耽擱,立時往上房尋沈湧去了。
  
  沈玨見狀,面露不安:「瑞哥,不會出什麼事吧?」
  
  沈瑞勸道:「你莫要擔心了,不過是怕沈珠羞憤之下胡亂跑出去,長輩們著急,能有什麼事?」
  
  他嘴上說的輕鬆,心中感覺卻不好,沈珠方才模樣,明顯又鑽了牛角尖了……
陸雲 發表於 2013-11-2 01:59
第3卷 第一百六十七章 人以群分(三)


  待安撫完沈玨,沈瑞去上房時,沈湧已經不在,大老爺與徐氏的神色都不怎麼好看。

  「聽說方才沈珠又去客院鬧了」徐氏皺眉道:「玨哥可還好?沈珠可是又要動手?」

  沈瑞想了想沈珠方才情形,搖了搖頭:「瞧著他的模樣,倒像是去確認玨哥傷勢。」

  沈珠已經十八歲,比沈琴、沈寶二人大四歲,即便是書生身材,身量單薄,可真要狠心掙扎,沈寶一個人也抱不住他。

  徐氏聞言,神色稍緩:「總算沒有糊塗到家。」

  大老爺則是肅容看著沈瑞:「方才瑞哥也在院子裡,可是得了教訓了?」

  沈珠對沈瑞指責時,就在院子裡,沒有壓低音量,大老爺與徐氏自然也聽得清楚。

  沈瑞聞言,面露羞愧。

  懲處沈珠的法子不是就這一種,他選擇了最簡單解氣的,卻是壞了規矩,留了話柄。

  大老爺輕哼一聲,道:「當戒急戒躁君子動口不動手,就是這個道理。不管如何,人前當為君子狀。不是揮著拳頭,就真的讓人畏懼。這次有玨哥的事情在前,你年歲又在這裡,不會有人尋你錯處,要是再有這一回,你這驕橫無禮之名就要坐實了」

  沈瑞垂手聽了,小聲道:「再也不會了。」

  下回要收拾哪個,不管直接不直接的,卻不能留下首尾。

  大老爺見沈瑞服帖,微微頷首,道:「若是這回玨哥真的因此毀容,你會如何行事?」

  沈瑞聞言,心下一顫,抬頭看了大老爺一眼。

  大老爺端坐在上,徐氏因丈夫教導沈瑞,怕沈瑞面上下不來,已經避到裡屋。

  大老爺目光深邃,頗有深意,並不像隨口一問,更像是在考校。

  沈瑞沒有急著作答,仔細思量一番,道:「族規上有一條,禁止族人血脈相殘,沈珠既犯了族規,又釀成惡果,自然要得到懲罰。侄兒會尋求族長與族老出面,將沈珠除族,以儆傚尤。」

  「這倒也合世情規矩」大老爺點頭道:「只有這樣麼?」

  沈瑞遲疑了一下,還是開口:「沈珠用滾茶潑玨哥,目的是要斷送玨哥前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自然要讓沈珠自嘗惡果方好……要不然即便出族,沈珠也能憑科舉出仕,以後風光得意,未免對玨哥太不公。」

  他不是不能在大老爺與徐氏跟前裝成老實良善模樣,只是能裝一時,還能裝一輩子不成?他從無害人之心,可也沒有聖人胸懷,是個「以直報怨」的性子。

  他沒有看到,聽了他這番話後,大老爺的嘴角彎了彎,不過迅速地回覆,面上看著越發嚴厲。

  「空口白牙誰都會說,要是功名真是那麼好除,那讀書人之間有了私怨嫉妒就去壞人功名,豈不是兒戲?難道學政官是傻的,任由人糊弄?」大老爺皺眉道:「回去動動腦子,下回我不想聽這些虛話」

  沈瑞恭敬地應了,心中卻覺得怪異。

  大老爺這個架勢,是想要教他如何坑人麼?

  大老爺一臉正氣地說這這話,卻絲毫沒有違和感,這位顯然是個肚裡黑。

  沈瑞正腹誹,就聽大老爺道:「這次你是出於對玨哥的兄弟情義方對沈珠動手……要是下回對不起你的是玨哥呢?你當如何行事?」

  沈瑞直了直腰身,面上帶了凝重,緩緩地回道:「以德報德,以直報怨。」

  沈玨要是對不起他,不當他是兄弟,那他自然也不必當沈玨是兄弟。

  大老爺沒有再問什麼,只道:「切記你今日之言」說罷,便擺擺手打發沈瑞下去。

  徐氏從裡屋出來,嗔怪道:「前面的還罷,老爺作甚又說起玨哥來?他們如今是好友,以後要做堂兄弟,又不是外人,即便有了小打小鬧的,哪裡就不能化解了?」

  大老爺面上含笑,摸著鬍鬚道:「人心本貪,當家人最忌懲罰不明,否則就不會有彳得寸進尺,這個詞。即便是兄弟之間,亦是如是。若是瑞哥顧念情分,對於玨哥日後不當處縱容諒解,一來二去的,會成什麼模樣,太太也能想到。我們都老了,以後教導兄弟、約束子侄都是瑞哥之責,要是他因舊情一味厚道,我還真是不放心……」

  回了九如院,沈瑞方重重地鬆了一口氣。

  在大老爺面前,他還是頗有壓力。

  大老爺向來話不多,像今日這麼長時間的對答,對沈瑞來說還真是第一次。

  這種老子教導兒子的模式,使得沈瑞心中非常微妙。

  他換了家常衣服,就去了書房,不過坐在書案後就有些跑神,只覺得心裡酸酸澀澀。倒不是因大老爺的教導想起上輩子的父親,而是想到上一世的母親。

  想到這裡,沈瑞不由生出幾分奢望。

  即便自己不能再回到五百年後,可他也希望父母家人不要因他傷心難過。要是小沈瑞的靈魂沒有消散,去了五百年後就好了。即便以母親的聰慧,肯定會迅速識破,不過也能讓父母心中留下希望。

  仁壽坊外,沈湧嘴巴堵了,被幾個武士按倒在地,看著前面被押著的侄兒瑟瑟發抖。

  就在一刻鐘前,沈湧追上了沈珠,卻是已突生變故。

  沈珠在仁壽坊外的路口,衝撞了貴人。沈湧到時,那邊已經將沈珠按倒,要輪棍子。

  沈湧早年也曾在京城住過兩年,自是曉得京中貴人云集,最是不能得罪人。

  那貴人身裹貂皮大氅,高坐馬上,週遭簇擁了二十來名錦衣華服的佩刀武士,就曉得不是常人。

  只是沈珠在他們手中,沈湧這個做叔叔的怎麼能冷眼旁觀,即便膽顫依舊硬著頭皮上前求擾,少不得將族兄沈滄抬出來,希望對方息事寧人。

  馬上貴人聽了沈湧的話,示意旁邊人拉他上前。

  沈湧這才發現,馬上貴人穿戴氣派,面容卻年輕,不過二十出頭年歲,心中不由鬆了一口氣。

  或許只是哪家權貴子弟,以沈滄侍郎身份,應該能大事化小吧。

  這貴人似是看破沈湧的小心思,面上多了幾分戲謔:「方才衝撞了本伯爺的小子,真是戶部左侍郎沈滄之侄?」

  伯爺?

  沈湧心中暗暗叫苦,老實回道:「不敢欺瞞貴人,正是如此」

  那貴人訝聲道:「這倒是怪了,沈滄不是只有一個侄兒,去年重陽落馬摔死了,怎麼又跑出一個侄兒來?」

  大冷的天,沈湧額上卻是汗津津的,忙躬身道:「回貴人話,是族侄,年前隨沈家大太太從松江來京。」

  那貴人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道:「原來只是族侄,罷了,給沈滄一個面子。衝撞本伯爺本該賞他六十棍,這回就賞三十棍吧」

  沈湧聞言大驚,開口想要繼續求饒,那貴人瞪了他一眼,冷聲道:「聒噪」

  旁邊早有武士上前,堵了沈湧的嘴,將沈湧拖了下去。

  沈珠這個時候也反應過來,馬上權貴是要真打自己,怒喝道:「我是松江府生員,誰能打我?」

  那貴人卻是一個眼神也沒給他,旁邊動手武士絲毫沒猶豫,直接伸出手卸了沈珠下巴,將他往地下一按,棍子已經開始掄起來。

  沈珠被打的「嗷嗷」直叫,沈湧看得心驚膽顫。

  這貴人自稱伯爺,對於沈滄直呼其名,絲毫沒有顧忌的意思,這到底是哪個?

  沈珠開始還嚎叫,後來動靜越來越小,衣裳外已經滲出血來。

  三十棍,一棍不少地打完,那執行武士才收了棍子,到貴人馬前覆命。

  貴人策馬幾步,到了沈珠跟前,嗤笑道:「本伯倒是頭一回曉得生員是打不得的,照這個話說,若不是生員了,本伯不就是打得了」說罷,就帶了眾武士,策馬而去。

  沈湧立時翻身而起,跑到沈珠跟前。

  沈珠面如白紙,下巴耷拉著,腰下到腿彎處的衣襟已經被血浸透。

  沈湧見狀,唬著魂飛魄散。

  因今日來二房是要「教訓」沈珠給宗房、二房消氣的,為了顧及沈珠面子,沈湧並未帶隨從,只好掏出銀子,央求過路的人去沈宅送信。

  方才貴人下令打人時,就有不少人探頭探腦地看熱鬧,等貴人一走,都出來了。

  沈湧出手闊綽,有幫閒的樂意跑腿,左右又不遠,揣了銀子,小跑著去了。

  沈湧摟著沈珠,急得眼淚都出來。

  沈珠面如死灰,拉著沈湧衣袖,吃力起說道:「撲灰色狼壺……」

  沈湧一時沒聽懂,沈珠又念了兩遍,沈湧才明白是「不會侍郎府」。

  沈湧心中哀嘆一聲,又在看熱鬧中的人中招呼兩人,問了附近藥堂,將沈珠抬過去了。

  一條街外,方才那貴人策馬而行,旁邊一人道:「伯爺倒是心慈」

  這打棍子也分輕重,要是存了心,往腰上打,不死也殘。

  那貴人輕哼一聲道:「到底是沈滄族人」說到這裡,想起一件事:「梁奎那傢伙,可是都處置於淨了?」

  旁邊人道:「早就處置於淨,這等自作主張的東西,死了也是便宜他弄出這樣的事來,幸好瞞住了,要不然娘娘與侯爺跟前伯爺又要難做」

  那貴人道:「本伯爺倒不是怕那個,只是那狗東西壞了我的規矩難道本伯爺是那等輸不起的,要用這等陰私手段?要是旁人曉得,本伯爺這臉還要不要?偏生這狗東西還摸錯了馬,沈滄那個侄兒倒是可惜了了……」
陸雲 發表於 2013-11-2 01:59
第3卷 第一百六十八章 人以群分(四)


  幫閒的到了沈宅,自然見不到大老爺。因他說的有鼻子有眼,話中出事的兩人正好與才離開的沈湧、沈珠叔侄對上,門房也不敢耽擱,立時稟告管家。
  
  管家出來,仔細盤問了幾句,就匆匆稟到大老爺處。
  
  大老爺聽說沈珠在路口衝撞了貴人,還挨了板子,不由皺眉。
  
  倒不是擔心沈珠性命,天子腳下,首善之地,自有法度,即便衝撞了皇親國戚,也送不了性命。只是沈珠性子偏激,之前還在跟族兄弟鬧,如今又得罪了外頭的人,看來還是當早日送回松江,否則是曉得又要生出什麼事來。這麼大的少年,最是不遜,讓人恨得直癢癢。
  
  想到這裡,大老爺便吩咐管家去處理,又交代管家仔細打聽沈珠到底衝撞了何人。
  
  既然沈湧在人前,已經抬出侍郎府,他就不能裝不知道,即便沈珠挨了打,可有其衝撞貴人在前,說不得沈滄還得親自登門去賠不是。
  
  徐氏亦聽了沈珠之事,不免後悔:「早知如此,我當時就不該攜了他進京。不知到底打成什麼樣,要是有個不好,我心裡也不安生,族親們也要埋怨二房。」
  
  「不過是皮肉之苦,天子腳下,別說是伯,就是公侯也沒有哪個敢當街打死人的,沈珠又有功名在。」沈滄道。
  
  徐氏即便不喜沈珠,也不希望沈珠在京裡出事,曉得丈夫說的在理,心裡安生許多。
  
  過了將一個時辰,管家才回來,沈湧惶惶然跟在後頭。
  
  一見大老爺,沈湧雙膝一彎,就跪了下去:「滄大哥,求求您救救珠哥……」
  
  大老爺聞言,神情一凝:「是沈珠有什麼不好?」
  
  沈湧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哭道:「珠哥即便衝撞了貴人,可已經被打得皮開肉綻,多大的錯也夠了……可是那貴人說要除珠哥功名……」
  
  他是真的怕了,那年輕伯爺連沈滄這個侍郎都不放在心眼,收拾沈珠不是玩兒一樣。
  
  大老爺聞言,眉頭挑了挑:「哭哭啼啼成何體統,還不起來說話?不是打了沈珠棍子了麼,怎麼又扯到功名上?」
  
  沈湧站起來,四十來歲的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道:「那人叫人打了珠哥棍子還不算,還說要除了珠哥功名……」
  
  「仔細說?怎麼扯到功名上去了?」大老爺皺眉道。
  
  沈湧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將沈珠表明生員身份,而後那人臨走前的威脅,一個字也沒改,原原本本地說了。
  
  大老爺聽了,鬆了一口氣。
  
  不過是因沈珠不服帖,隨口嚇唬人罷了。
  
  大老爺便望向管家:「可打聽清楚了,到底是哪位伯爺?」
  
  管家面色沉重,躬身道:「瞧著年歲,還有隨從裝扮,應是建昌伯。」
  
  大老爺聽了,面色不由一黑。
  
  要是尋常伯爺還罷,登門代族侄賠罪就賠罪,可這建昌伯是宮中張皇后胞弟,真正的皇親國戚冇。大老爺在朝官,往來需要避諱。即便真是為了族侄衝撞賠罪,可被旁人曉得,說不得就要當他是諂媚權貴。
  
  沈湧既在京城住過兩年,自然曉得建昌伯為何人。
  
  今上的小舅子,十幾歲就封伯的張小國舅,誰人不知。
  
  「滄大哥……這、這可怎麼好?」沈湧面色刷白,急得不行。
  
  要是尋常勳貴,大老爺要是去親自求情,說不得還能給幾分面子;既是權勢赫赫的張家,有個皇后胞姐、太子外甥,哪裡需要給人留面子?
  
  大老爺雖覺得頭疼,可也曉得這麻煩避不開,便道:「建昌伯那裡,我會親自出面,倒是沈珠,傷勢如何了?」
  
  沈湧抹了一把汗:「後邊一處好肉都沒了,幸而沒有傷到骨頭。」
  
  大老爺聞言一怔,隨即又望向管家,管家道:「珠少爺傷處都在臀上至腿彎上,因此方沒傷筋骨,看來建昌伯那邊留了餘地。」
  
  大老爺神色稍緩,卻曉得往張家送的禮得再加厚三分。
  
  這位張小侯爺少年失父,生母太夫人後溺愛地厲害,在京中飛揚跋扈,為諸紈袴之首。沈珠衝撞了他,又口出不遜,他只這樣教訓丨一下,並沒有叫人狠打沈珠,已經是留有餘地。
  
  「看來傳言也不能盡信。」大老爺心中暗暗思附道。
  
  沈瑞這裡,是次日一早,才知曉沈珠昨日在路口被杖責之事。
  
  是長壽得了消息,悄悄說與沈瑞聽的。
  
  沈瑞聽了,心情沉重。
  
  沈宅就在仁壽坊,沈珠在仁壽坊路口挨了杖責,落在外人眼中與打大老爺的臉沒什麼不同。不管沈氏一族內部關係如何,在外人眼中,就是同氣連枝一家人。
  
  這建昌張延齡與他的兄長壽寧侯張鶴齡可是明朝最有名的外戚,顯赫數十年,直待嘉靖朝兄弟兩個方倒台。
  
  沈珠給沈大老爺招惹這麼個人物,就是挨打也是輕的。即便建昌伯不會因這等小事就與當朝侍郎結仇,可難保有人聽聞此事,為了討好張家,對大老爺落井下石。
  
  今年是京察之年,大老爺仕途升轉正緊要時。有了這一遭,還不知是福是禍。
  
  王守仁接了沈瑞,見他神色怏怏,問了緣故。
  
  沈瑞將昨天的事情講了,並且說了自己的擔憂。
  
  王守仁聽說沈瑞族兄惹上的是建昌伯,笑道:「惹的既是建昌伯,則無需擔心。他既下令杖責你那族兄,就不會記仇……」
  
  沈瑞聽他口氣,儼然與張延齡相熟的意思,好奇道:「老師同建昌伯很熟?」
  
  王守仁點點頭道:「當年你師祖在東宮講學時,張家兩位國舅在東宮陪讀……建昌伯長兄壽寧侯年紀與我相仿,年當也常在一處玩……後來先帝駕崩,今上登基,往來就少了。不過張家兄弟念舊,對你師祖向來客氣,每年也要來家裡拜會一回兩回。」說到最後,卻是面容發苦。
  
  沈瑞一思量,就曉得關鍵。
  
  怪不得諸位閣臣齊心壓制王華,不單單是因他帝師身份,還因他與張家兄弟有這般淵源。
  
  在文臣眼中,文臣與勳貴向來涇渭分明。王華親近勳貴,在外人看來,有攀權附勢之嫌,就是失了風骨。
  
  不管張家兄弟是真尊師,還是做樣子,卻是將王華給坑了。
  
  要是張家兄弟真的那麼看重王華這個便宜老師的話,後來怎麼會任由劉瑾折騰王家父子。如此看來,張家兄弟待王華也不過是面子情,說不得是給宮中那位看的。
  
  今上弘治皇帝,聽說是極仁善的性情。
  
  這日聚會之地在城外,沈瑞跟在王守仁身邊,見的不是前幾日那般的士子文人,而是一僧一道。
  
  道士五十來歲,長相清奇,長鬚飄飄,還真的帶了幾分出塵之氣。對比之下,那肥頭大耳的和尚,年紀四旬,就有些像酒肉和尚。
  
  沈瑞在西林禪院住了三年,對於辯經講禪都是熟的;就是道家,因受王守仁影響,也略有涉獵。
  
  因此,他跟在王守仁身邊,對於一僧一道的考校,都順利通過。
  
  那道士還罷,問詢沈瑞幾句,只對王守仁道:「伯安此弟子頗佳。」
  
  那大和尚卻是對沈瑞頗有興趣,道:「此子有慧心,與我佛有緣,老衲見之亦心喜,王施主要不就舍給老衲做徒兒?」
  
  王守仁輕哼一聲道:「大和尚怎麼生了執著心?我這弟子是與佛有緣,卻不在冇修佛上,他在禪院住過三年,多少沾染些佛氣兒,你覺得歡喜也不意外。」
  
  大和尚好奇,少不得多問兩句,待曉得沈瑞之前在西林禪院住了三年,點頭道:「怪不得如此,西林禪院有高僧,沈小施主能在那裡住三年,實是大幸。」
  
  三人雖分為僧道儒三教弟子,卻都是棋友。
  
  王守仁今日,就是尋僧道手談的。
  
  待棋局擺上,大和尚與王守仁分坐。
  
  沈瑞站在王守仁身後,亦盯著棋盤。高手過招,最是難見。在正月裡走親訪友的日子,王守仁能專程出城尋二人下棋,這兩人定是國手水準。
  
  兩人你來我往地落了子,都是大開大合路數,棋局廝殺慘烈。
  
  沈瑞視線從棋盤移向大和尚,暗暗咋舌,這大和尚笑眯眯地看著像彌勒佛,這棋風卻凌厲,更甚王守仁。
  
  大和尚察覺出沈瑞視線,抬頭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
  
  王守仁見狀,轉身回頭,對沈瑞道:「你也別老杵著,難得出城一趟,此寺有幾棵玉蘭,如今雖不到花期,也打了花苞,可以去轉轉。」
  
  沈瑞視線從棋盤上挪開,雖心中有些不捨這盤棋局,可王守仁既吩咐,還是躬身應了,隨著一個小沙彌去後殿看白玉蘭。
  
  禪房中,只剩下王守仁與一僧一道。
  
  那道士捻著鬍子,面色疑惑:「怪哉此子面相隱現早夭之相,對照他的八字,亦是本當不存於世才是,可如今活的好好的,身上又有青雲之氣,難道是有道友給他續了命?」
  
  王守仁道:「他幾年前是經過一劫難,險死還生。至於續命之事並不曾聽聞,不過其母良善,生前多善行,積累諸多功德,許是因這個緣故。」
  
  「如此一來,倒是解釋得通了。」那道士點頭道:「你這弟子收得好,與伯安是雙星同明,相輔相成。說不得日後,伯安還有借光的地方……」
陸雲 發表於 2013-11-4 00:05
第3卷 第一百六十九章 人以群分(五)


  王守仁即便是儒教子弟,卻也從不曾輕視過佛教道教。

  道家玄學,佛家因果,自有其道理,還曾引得王守仁來了興致,頗有涉獵。

  王守仁即便得了進士出身,入了六部觀政,看似將腳跟落到了實地上,可裡頭還是那個抱著做聖人念頭的王守仁。

  既是如此,他對沈瑞這首徒就頗為看重,一心想要與沈瑞師生兩個做大明朝的聖人與顏回。

  沈瑞對他這個老師的崇敬絲毫不作偽,可沈瑞看似是性子謹慎,心中卻無敬畏;立志高遠,卻不思家國天下。

  不能說他不是君子,可這樣只盯著自身榮辱,格局未免太小。

  因這一點,王守仁心中存了隱憂。沈瑞對親族冷淡,身上沒有韁繩,他擔心其以後入了仕途會養成不擇手段的性子。

  王守仁這才特意帶沈瑞來見一道一僧,想要借助這兩位大師的觀人術,看看沈瑞不足。

  道士的話,正是對了王守仁的心思。

  王守仁既想要做聖人,待弟子便也期望頗高。

  大和尚卻撫著肚皮道:「王施主莫要歡喜太早,沈小施主仕途未必平順。他雖有功德護身不假,可也有惡果需償,波折是少不得的,說不得還會造惡業。最好的法子,就是入了佛門,修去滿身惡業,方能平安康泰一生。」

  王守仁聞言一愣:「他一少年,不過十餘歲,這惡果何來?」

  大和尚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未報時辰未到。沈小施主的親人即能將功德傳到他身上,自然也能將惡業傳下。」

  沈瑞家的情況,王守仁知道得很詳盡,曉得他家中有一祖母、一父、一兄。再往上數,沈瑞的祖父與曾祖父去世時都年壽不高。這般書香門第,能造下多大惡業?

  聽著大和尚的意思,這傳下的惡業與沈瑞身上護身的功德相互對峙抗衡,給沈瑞以後的人生會添不少麻煩。可孫氏做了幾十年善事,難道沈家哪位祖上做了幾十年惡不成?

  後殿前庭院,沈瑞站在兩棵高大的玉蘭樹前,抬頭仰望。

  一個個小小的花骨朵,服服帖帖地依偎著樹枝。

  城外不如城裡暖和,徐氏院子裡也有一棵玉蘭,花骨朵已經手指頭那麼長。

  這玉蘭的小花骨朵有什麼好看的?沈瑞看了幾眼就膩了,卻不著急回禪房。王守仁方才打發他出來的意思很明顯,多半是那幾位有什麼要緊話要說。

  沈瑞便請小沙彌繼續帶路,將山寺前後都逛了一圈,什麼古槐、古松之類的看了幾棵。

  這寺廟規模不大,位於西山,後世卻不曾聽聞,不知是毀於戰火還是其他,消失在歷史長河中。

  沈瑞站在這裡,看著遠處的起起伏伏的山脈,生出想要登山的興致,不過估摸一下時間,又歇了心思。上輩子每次在京城,隔個十天半月,必要爬一次香山。等過些日子,天氣轉暖,自己也要經常來京外轉轉。

  將小小山寺前前後後轉了一個遍,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沈瑞方回了禪院。

  王守仁手中正拿著一串沉香手串,愛不釋手模樣。

  見沈瑞回來,王守仁將他招呼到跟前,將手串往他手中一塞,道:「快向大師父道謝,這是大師父與你的見面禮」

  那大和尚「哈哈」大笑道:「幾年沒見,王施主的面皮倒是越來越厚……見面禮就見面禮,也是這珠子與沈小施主也有緣,以後每晚誦《地藏經》三遍,自有佛祖庇佑。」

  這沉香手串入手沉甸甸,珠子黝黑,泛著油光,是沉香中質地最好的沉水滿油沉香。

  沉香自古以來就是香料中的貴族,價格居高不下;這大和尚又是一臉肉痛模樣,顯然是極不捨。

  沈瑞雖覺得這手串不錯,可君子不奪人所愛,只能猶豫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瞥了大和尚一眼,對沈瑞道:「這是大師父佩戴多年的物件,自有靈性,希望能藉著大師父福澤,庇護你平安。你就安心收下,大師父那裡我已經答應送他一本棋譜,以彌補其損失。」

  沈瑞便將手串受了,對大和尚真誠道謝。

  大和尚的見面禮給了,道士這裡自然也不好落下,便解了一枚和田玉的平安牌給沈瑞。

  一上午的功夫眨眼而過,轉眼到了午飯時,沈瑞對於齋席便也報了很大期待。

  沒想到送上來的,只有一粥一湯,還有一碟子饅首。

  粥是小米粥,湯是白菜豆腐湯,饅首則是黃黑色粗麥。

  沈瑞心中詫異,王守仁與僧道幾人,面上看不出異色,已經開始動手吃飯。

  直待離開山寺,王守仁才對沈瑞說了齋飯的緣故,原來這山寺與其他寺院還不同,鮮少留香客用齋飯,即便偶有外客在,也不會單獨準備吃食,都是大鍋飯。

  沈瑞聽了,嘴角抽了抽,怪不得這寺院最後會消失。

  佛家雖提倡「眾生平等」,可眾生又哪裡能真的平等。

  大家出門禮佛,自然願意尋找風景清幽的地方,那山寺的位置並不差,可連齋飯都不預備,顯然是沒有將香客當成天王老子慣的習慣。

  西山距離城裡有四十里遠,一色的青石板鋪就成的官道,只是因地面有積雪,車伕也只能慢行,將近一個時辰,師生兩個方回到城裡。

  京城習俗,商家初六開門,街上已經有不少人,不再像前些日子那麼安靜。

  王守仁側耳聽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我果真還是檻內人。」還不忘對沈瑞交代道:「山水要看,世情也要看,人生百態,其中自有學問。」

  沈瑞點頭,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是文章。

  想著從大老爺那裡得到的消息,沈瑞問道:「老師年後要入刑部麼?」

  王守仁點點頭道:「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

  「恭喜老師。」沈瑞道。

  雖說六部堂官、司官之間品級相同,可實際上卻按照吏、戶、禮、兵、刑、工的順序分了高低。

  有的時間即便是平級轉動,可也分了陞遷還是流放。

  王守仁先前是分到工部觀政,卻能入刑部,為一司主事,也算是小小地邁進一步。

  王守仁道:「不管去了哪裡,對我來說並無兩樣,不過『在其位謀其政』。」

  眼見他精神矍鑠,可身形明顯清減,沈珠勸道:「不管老師想要做何事,有多大報復,身體是根本……老師這兩年可還曾練拳?」

  這拳並不是沈瑞這裡傳出去的「形意拳」,而是王守仁打小練的拳法。

  王守仁「呵呵」兩聲道:「這兩年實是太忙了。」

  眼見王守仁明顯就是敷衍,沈瑞可有些不安。歷史上,王守仁辭了好幾次官,有時候是因官場不如意,有時則是因身體原因。

  只是自古以來,都是老師管學生,沒有學生開口教訓老師的道理。沈瑞便將這件事記在心裡,尋思哪日再去王家時,便與王華好生探討探討此事。

  沈瑞這個學生管不得王守仁,王華這個老子管教兒子卻是天經地義。

  到了沈宅,看著王家的馬車消失在胡同口,沈瑞方轉身進了大門。

  依舊如昨日的習慣,沈瑞直接往上房去。

  不想,不僅大老爺不在,徐氏亦不在,周媽媽說道:「老爺去了建昌伯府邸,太太往南城探病去了,琳少爺、琴少爺與寶少爺也跟了去。」

  南城只有三房沈湧父子與沈玲在,徐氏當是探病去了。至於大老爺,不用說,定是代沈珠去張家賠情去了。

  沈瑞心中嘆了口氣,沒有再多問,回九如居更衣去了。

  這邊才換好家常穿戴,那邊長壽已經得了柳成傳話,過來見沈瑞。

  「沈珠到底如何了?大伯娘過去探病可是哪個攛掇的?」沈瑞道。

  以徐氏的習慣,要是真想探病,上午就去了,絕不會拖到這個時候。

  長壽道:「外頭那裡,小人去了街口的安泰堂,也見了昨日給珠少爺看診的大夫,珠少爺只是皮外傷,並未傷筋動骨。主院這裡,小人一時也打聽不到,不過聽說大太太出門前,琴少爺與寶少爺兩個拉了琳少爺一道去了上房。」

  人心都要偏向弱者,不管沈珠之前多傲慢無禮,現下被打得慘,沈琴、沈寶等人怕是覺得可憐的是沈珠。

  「罷了,明日開始你多往王家走走,打聽打聽老師那邊可有議親消息,身邊可有人照看。」沈瑞吩咐道。

  等到今年秋天,王守仁髮妻故去就滿三週年,這續娶之事也拖不得了。

  身為長子,王守仁有傳承子嗣之責,可子女緣卻單薄,如今而立之年,也沒有一男半女。

  沈瑞真心覺得王守仁將道德、國家等方面看的太重,絲毫不念己身,這樣沒什麼不好,只是有時未免太孤單些,讓人看著心揪。

  主僕二人說完話,打髮長壽去了,沈瑞便起身,想要去沈玨處溜躂一圈,剛推門出去,就見沈玨衣袖掩面,走了進來。

  「不好好養著,你怎麼出來了?」沈瑞嗔怪道。

  沈玨「嘿嘿」笑了兩聲道:「在那邊實是無聊,聽說你回來,就過來瞧瞧你。」

  他半張臉都結疤,看著很是怕人。否則以他的性子,也不會做出衣袖掩面這樣的事來……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陸雲

LV:6 爵士

追蹤
  • 2

    主題

  • 755

    回文

  • 2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