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望族 作者:雁九 (連載中)

 
陸雲 2013-7-28 17:41:3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2 787623
陸雲 發表於 2013-7-30 20:15
第1卷 第十章 靈前孝子(三)


  沈舉人訕訕道:「家中有孫氏大事,老安人那裡人來人往,不宜修養,便將瑞哥兒挪出來。」

  這話他說的有些心虛,畢竟沈瑞才九歲,又值喪母之痛,正需長輩呵護憐愛。可他總不能實話實說,否則的話眾人聽了沈瑞因不敬庶母與兄長被自己責罰禁足,不會覺得自己是「愛之深,責之切」,說不定要誤會自己寵妾滅嫡,連帶著鄭氏與鄭瑾也要被外頭誤解。

  只是這院子也太破舊了些,老安人安排哪裡不好,怎麼將人安置在這裡,僻靜是僻靜,可這麼簡陋,族親不知內情,難免有誤解。

  看著眼前此景,連帶著宗房大老爺臉色都有些難看。且不說沈瑾名分如何定,沈瑞都是原配所出嫡子,就算從祖母身邊挪出來「靜養」,也不當是在這狹窄簡陋的小跨院。

  廂房裡的人聽了外頭動靜,挑了簾子出來,見到沈舉人,忙屈膝道:「老爺。」

  眾人停下腳步望去,見是個五十來歲的婆子,枯瘦的容長臉,眉間深深地川字紋,面相帶了幾分愁苦,說話之間帶了幾分戰戰兢兢。

  沈舉人皺眉喝道:「你在這裡,瑞哥兒跟前誰服侍?」

  那婆子正是王媽媽,嚇得一下跪倒,顫聲道:「二哥這兩日愛靜,不肯留人在跟前服侍。」如此一來,露出身後一個瘦瘦小小的小婢,不過十來歲年紀,也撲通一下跟著那婆子跪倒,哆哆嗦嗦的,唬得不行。

  這正是王媽媽與柳芽,方才王媽媽先一步回了院子,結果連帶著柳芽一起,被沈瑞攆到廂房。雖不知沈瑞作甚如此安排,可眾人到來在即,王媽媽便看了沈瑞幾眼,拉著柳芽下午去。不想來的不僅是自家老爺,還有這麼多族中太爺、老爺們。

  看著依舊沒動靜的北屋,還有眼前這一老一小,眾人的臉色都有些不好看。四房現下雖只是舉人宅邸,可因家資富足,也是僕婢成全,可瞧著眼下模樣,一個九歲的病孩子,只安排了這一老一小照看,委實有些說不過去。

  都說四房老安人將這個嫡孫視為眼珠子,溺愛的不行,眼下瞧著沈瑞這境遇實在不像,使得大家不由不想起另外一則流言:四房老安人將嫡孫扣在身邊養育,不過是為了挾制能幹的兒媳婦,真心疼愛的是庶長孫沈瑾。要知道在沈瑞出生前,沈瑾也曾養在四房老安人身邊。民間有句老話,「老兒子,大孫子,老兩口的命根子」,四房老安人偏疼長孫也並不另外意外。

  沈舉人心裡有些不自在,瞪了那婆子一眼,移步進了北房。沈理的視線卻在王媽媽與柳芽身上轉了兩圈,方跟著眾人進了屋子。

  小小的兩間屋,並不像其他大屋那樣寬敞,不到九尺進深,中間由一個鏤空百寶格隔著,分了裡外間。外間一個圓桌,幾把方凳,並無其他擺設,百寶格上也只有一個缺了角的石頭擺件,灰撲撲的。不僅看著寒酸冷清,而且這屋子連個炭盆都沒有,很是陰冷。

  到底是嫡子,沈舉人這幾日也曾問過,只是料理喪事實在繁忙,又有老安人安排人照看,他還是頭一回進這院子。

  如今看著,他自己也有些心虛,不禁有些埋怨老安人。這些日子,四房沒了主母,老安人與鄭氏便將家務都接了過去,裡裡外外都很是妥當,怎麼沈瑞這裡就出了紕漏?莫非是鄭氏有不好的心思,蠱惑了老安人?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冤枉了人,鄭氏性情柔弱,並不愛生事,而憑著老安人對孫子的寵溺,孫子身邊的事從不假手於人,就是鄭氏壞心也使不上力。

  沈理看著這冷冷清清的屋子,不由打了個冷顫。雖說經過昨天的事,早就想著沈瑞處境艱難,之前用話擠兌沈舉人,也不過是怕沈舉人阻攔不讓見沈瑞,想要眼見為實,並沒有真的疑心沈舉人會狠心害了自己的嫡子,可如今卻是拿不準。

  裡屋終於有了動靜,沈舉人怕裡面再有什麼不妥當,不敢再帶人進去,皺眉喝道:「小畜生,長輩們來看你,還不快滾出來!」

  裡屋的沈瑞,摸著胳膊上的雞皮疙瘩,從被子裡出來,身上竟然是不著寸縷。他方才強硬地將王媽媽與柳芽攆出去,正是為了脫衣裳。要是留著王媽媽,要是攔著,也沒時間拉扯。

  明教正是禮教大盛的時代,沈瑞哪裡肯讓自己背一個「不知禮」的名聲。生母孝期不著孝衣不說,還穿著絲綢錦緞。只要穿著那身衣服,走到族人面前,他就說不清。過後再怎麼解釋,他穿著絲緞衣服的畫面也印在族人心中留下芥蒂。

  若是在後世,一個九歲的孩童,就算行為有差錯,大家也只會認為是大人沒教導後,孩童本身無罪。擱在眼下,九歲實不算小,有早慧的孩子,十來歲參加童子試的不乏其人。

  所以他想著在族親面前露面時,便沒打算穿這身衣服。昨日安排柳芽散話,正是為了引得族親過問。眼下這般,族親們能過來自然是好;若是族親們不過來,他已經做好披著幔帳去靈前的打算。

  裡屋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外間眾人都望向裡屋門口,不由睜大了眼睛。

  沈瑞,就這樣出現在眾族親面前。到底不是真的九歲孩童,早已生羞恥心,沈瑞的胳膊垂前,將「小沈瑞」遮著嚴實,並未寫了春光。

  可即便是這樣,這赤身裸體的,端是有辱斯文。

  沈舉人脖子上青筋蹦起,怒斥道:「作甚鬼樣子,成何體統!」

  沈瑞顫顫悠悠,扶著百寶格,很是吃力地走了出來。這倒不是作偽,餓了三日,昨晚又熬了一夜,方才又快走幾步,他眼前一陣一陣發花。

  走了沒兩步,他便雙腿發軟,就勢對著沈舉人雙膝跪倒,滿臉羞慚地低下頭,雙手扶地,只是並不做辯白,豆大的淚滴,簌簌落下,膝前地面沒一會就濕了一片。

  這是真傷心了,卻不是為了這狗屁沈舉人的慢待,而是想到與前世親人生離死別,再無相見之日,即便內心裡是個爺們,也不禁淚如泉湧。

  雖沒有半點聲音,可看著這赤裸裸、一絲不掛跪在眾人面前的孩童,眾人生出不取笑之意,反而忍不住心裡跟著泛酸,沈理更是紅了眼眶。

  之前見過沈瑞的,想著那白白嫩嫩趾高氣揚的驕氣模樣,對比現下的憔悴怯怯,望向沈舉人的目光儘是不善。沈瑞屁股上的傷痕還罷了,暫時還沒有被人看見,可半拉胳膊上的青紫淤痕,也分外觸目驚心。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瞧出這孩子眼下如此孱弱,絕非是一個「病」字能解釋得通過的。

  四房這是作甚孽,孫氏剛死幾日,就這樣磋磨她的兒子?

  同沈瑞不相熟的族親,想著之前的傳言,什麼四房嫡子頑劣任性、孫氏會做人可不會教子之類的,再看眼前這孩子行止是奇怪了些,只透著乖巧可憐,哪裡有半點任性頑劣的模樣,對於四房這行事也不禁生疑。

  沈理已經看不下去,顧不得在長輩面前,脫下外袍上前蹲下,裹在那孩子身上,扶著其小小肩膀,恨聲道:「好瑞哥兒,有委屈儘管說,族中長輩都在,斷不會讓瑞哥兒受了委屈!」

  沈瑞這才抬起頭,蒼白著小臉,睫毛顫抖著,含著眼淚,從眼前諸人面上一一掃過。沈瑞年歲還小,鮮少出門交際,即便年節祭祀時,見過不少族親,可對於孩子來說,印象都差不多。除了身邊的沈理,只有五房老太爺與宗房大老爺印象深刻。

  沈理是對本主由衷喜愛,每次見到本主時都很親近。他又帶了狀元光環,在世人眼中是文曲星下凡,即便本主不愛讀書,可對於這位族兄也崇拜的很。

  五老太爺家的宅子與四房相鄰,見的次數最多不說,每每見到沈瑞都是一番嚴厲說教,偏生輩分又高,使得本主犯怵。現下想想,這老爺子面上嚴厲,可忠言逆耳,卻是真心為沈瑞好的。

  至於宗房大老爺,執掌族務多年,對於小小本主的本主來說,是了不得大人物。

  原本對四房家務事想要旁觀的幾位族老,都這崇敬信賴的注視下,都不禁直了直腰身,想要四房要是不公,當然要管上一管,否則這世上還有沒有公道。就是宗房大老爺,也暗暗搖頭,望向沈舉人的目光帶了幾分不讚同。

  又因這孩子容貌清秀肖母,眾人想起孫氏生前的行事品格,對這孩子不禁又生出幾分好感。

  沈舉人的心裡則是火燒火燎的,原本對兒子的愧疚,在眾人譴責的目光中就只剩下羞惱,恨鐵不成鋼道:「小畜生,作甚不肯去給你娘守孝?做這樣子?誰短了你的穿戴不成?」

  沈瑞從沈理臂彎中起身,顫悠悠地轉向沈舉人,再次要跪下,道:「孩兒……孩兒沒臉去娘靈前……」卻是身子一趔趄,並沒有跪下去,而是歪倒在一旁,露出一條大腿,還有半拉屁股,上面青紅交錯的傷痕,明晃晃地露在眾人面前。
陸雲 發表於 2013-7-30 20:15
第1卷 第十一章 靈前孝子(四)


  雖離本主挨板子,已經過去六日,可孩童的皮膚本就白淨稚嫩,當初的板子能將人打昏厥至死,也是沒有留任何情面。因此,沈瑞屁股上雖已經不怎麼疼,可痕跡依舊這麼鮮明刺眼。

  說到這個沈瑞還真是直呼幸運,幸好這板子打在屁股上,要是打在腰上,這樣大的狠勁,就算他「醒來」,怕只能癱在床上。

  沈瑞垂下眼睛,淚如雨下,眾人都有些懵了。

  不是大家冷血,而是被沈瑞這傷嚇住。胳膊上露出那半個巴掌大的青紫,還能猜測是不是不小心磕碰的,可這從股間到腿彎處的纍纍傷痕,使得大家無法再繼續自欺欺人,沈舉人「虐子」是真,沈家就要出大醜聞了。

  只有沈舉人怒火攻擊,直盯著沈瑞的臉,看不到別處。

  見沈瑞又哭,他只覺得是在作態,冷哼道:「到底作甚不孝之事,還曉得知羞,遮遮掩掩,還不老實說來!」

  沈瑞低頭道:「孩兒不孝,不該娘剛嚥氣就冒犯二娘,害的老爺氣惱。這挨了板子,昏厥三日,也是孩兒該得的。自從醒來每日兩碗稀粥,兒子實在餓的慌。可想起娘教導過,為人子女者,當有孝心,居喪當守制。孩兒雖不解其意,想著既是娘親教導過,當是對的……只是方才管家來接孩兒去靈前,孩兒方想起,守制除了吃的,還不能穿絲綢錦緞,要披麻戴孝。」說著,耷拉下腦袋,道:「娘總教導孩兒要知禮數,要是娘見了孩兒不知禮數,怕是會為孩兒傷心。孩兒這幾日迷迷糊糊的,竟不知換下身上衣服,還穿著綢衣,實是不孝子,沒臉去看娘……」說到這裡,已經泣不成聲,小小的身體,一抖一抖,讓人實不忍看。

  眾人望向沈舉人的目光已經不是隱隱地譴責,而是都明晃晃地帶了怒意。

  這麼乖巧的孩子,能犯什麼錯處,在生母剛嚥氣時,為了一個妾室,沈舉人就能下這樣的狠手。昏厥三日,都不聞四房請醫延藥,又一日兩碗稀粥,怪不得將孩子磋磨成這般憔悴模樣,走路顫悠悠的,小臉刷白,眼睛都瞘下去。就是健壯的孩子,也禁不住這樣折騰,更不要說在其喪母之際,傷弱之時。

  四房如此虐殺嫡支血脈,到底為那般?真是寵妾滅妻,容不下嫡子?

  聽這孩子的意思,不僅僅是板子與冷屋稀飯,孫氏去了已經七天,連孝衣都沒給沈瑞換上。

  這就是嫡子待遇?這就是傳聞中被四房老安人視為眼珠子?這就是沈舉人的「愛子之心」?

  沈舉人是男人,顧不到內宅,可還有四房老安人與那位「安分隨時」的鄭二娘。不管兩人到底兩人有何緣由,到底缺了「慈心」。

  虎毒不食子,大家再不滿沈舉人,也沒誰會想著他故意打殺嫡子,多是想著他耳根子軟,怕是被妾室庶子糊弄,才歪了心思,將四房家務鬧得一團糟。

  有了後娘,就有後爹,鄭氏尚為扶正,嫡出的哥兒已經送了半條性命;要是真的扶正,孫氏這點血脈哪裡還保得住

  即便曉得沈瑾天資高,前程可期,眾人對他的期盼忌憚也弱了幾分。那樣狠毒的生母,能教養出什麼好兒子來?孫氏生前,對鄭氏母子的優待誰人不知。鄭氏母子不敢恩不說,又猖獗至此,實是養不熟的白眼狼。人品有瑕,即便才高八斗,在仕途上也有限。

  一直緘默的五房老太爺開口道:「朝元是男人,到底粗心,一時顧不到也是有的。你們老安人又上了年歲,旁人身份不及,就讓郭氏過來照看瑞哥兒幾日。」

  朝元是沈舉人沈源的字,郭氏是五房大老爺沈鴻之妻。眾族人中,受過孫氏恩惠的不少,關係生死前程的,除了沈理母子,五房長媳郭氏也是其中之一。

  郭氏與孫氏家宅相鄰,年歲相仿,妯娌之間最是投契。半年前郭氏高齡生產,一天一夜沒生下孩子,母女雙危。彼時孫氏已經臥病在床,可得了消息,依舊使人送了半截百年老參去,這才救下郭氏母女性命。

  孫氏過身,最難過的是大恩無處報的是沈理,最愧疚的則是郭氏。

  百年老參,可遇不可求。即便五房在族中也是數得上的富庶人家,人參不缺,也沒有這可遇不可求的寶貝。四房早先的家底,壓根還比不上五房,自然也沒有這個。孫氏善舉,並非是慷四房之慨,而是用的自己陪嫁。原本是一整株,當年孫氏大齡產子用了半株,救郭氏用了半株。在郭氏看來,孫氏重病不治才過身,要是那半株救命老參還在,會是什麼情形,誰也說不好。

  孫氏對她,並不是一般的救命之恩,以命換命也說得過去。

  這次孫氏大喪,郭氏跟著大病一場,這兩日才掙紮著起身。五房其他人並沒有像沈理這樣為孫氏出頭,大家也並不意外,因五房當家的老太爺素來行事謹慎。孫氏喪事未完,沈家四房對沈瑞的安排還不明朗,五房提前說什麼也沒有意義。

  沒想到這個時候,五房老太爺主動開口,而且話中之意,直白地表露出對四房上下都不放心,推出兒媳婦郭氏來照看沈瑞。仔細一想,郭氏還真是最恰當的人選。沈理之妻是京城官宦之家出來的千金小姐,哪裡是能照顧人的。其他族親,即便受過孫氏小恩小惠,可人走茶涼,能不能盡心照顧沈瑞也是兩說。

  不待沈舉人說話,宗房大老爺已經點頭道:「五太爺的吩咐很是妥當。」

  族中長輩與宗子都已經發話,沈舉人雖很不情願,可只有應下。蹲在沈瑞身邊的沈理見事成定局,不由鬆了一口氣。被他扶著的沈瑞,聽到這裡,提著的心也終於放下,身子一下軟了下去,沈理大駭,高呼:「瑞哥兒……」

  小小孩童,已經昏在沈理的臂彎中,雙眼緊閉,人事不知。

  幾個加起來年歲足有三、四百歲,見慣生死的族老,都被沈瑞的昏厥嚇住。

  天老爺哩,「寵妾滅嫡」不過是沈舉人個人德行有瑕,真要出了「父虐子致死」之慘事,沈氏一族百年清名還要不要。

  宗族大老爺忙道:「快去請大夫!」

  旁邊幾位老太爺也附和道:「快去,快去!」

  沈舉人已經傻眼,被催促幾聲方對管家揮了揮手。

  沈理已經抱起沈瑞,進了裡屋,將他放到床上。

  看著這簡陋的幔帳,還有牆角不帶丁點熱乎氣的炭盆,沈理當即落淚,衝著靈棚的方向跪倒,泣告道:「嬸娘,侄兒愧煞,疏忽至此,沒有早來幾日,竟使得弟弟受此磋磨!」

  眾族親看著這冰冷簡寒的屋子,皆是無語。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五老太爺再次開口道:「沈源,哪個安排此處給瑞哥兒『修養』?」

  沈舉人漲紅了臉,憋了半響,方低聲道:「是鄭氏。」

  眾族人都是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卻無人再提鄭氏。妾室扶正本就不怎合規矩,因鄭氏出身書生門第,又有做官的兄弟與秀才兒子,族人雖聽到風聲,也並沒有時候什麼。眼下既然坐實鄭氏虐待原配嫡子之事,想要扶正就成了妄想。即便沈舉人不長記性再次提及,族人也不會鬆口,讓此等惡毒婦人污了門風。

  站在眾人身後的沈瑾,望向沈舉人的背影,臉上滿是震驚與不解。

  管家要比眾人想想的回來的快,身後跟著三、四人,都是城裡幾個知名藥堂的大夫。眾人瞧著雖疑惑,可也曉得眼下先看病要緊。

  同行相忌,換做其他家,請了自己,又請旁人,這樣像是不信任自己醫術的,幾個大夫早就惱了。眼下,幾位大夫卻是心平氣和地,依次給沈瑞診脈。只是診了脈後,眾大夫的臉色都有些難看。

  沈理顫聲道:「我這弟弟到底如何?」

  幾個大夫都閉口不言,被眾人追得緊了,方推出一個年紀略輕的,「氣血兩虛」、「外傷雖愈,又引風邪」、「胃空身疲,需徐徐進補」說了一大堆。

  沈家耕讀傳家,在座的都不是白丁,哪裡聽不出其中的意思,這說白了,就是受傷後凍餓至此。堂堂沈家四房嫡子,竟然被凌虐自此,怪不得幾個大夫都不敢說話。沈理立時紅了眼眶,恨恨地望向沈舉人。

  宗房大老爺道:「需不需下針?瑞哥兒何時能醒?」

  那大夫搖搖頭道:「無需下針。小哥只是重傷過後,餓的狠哩,體虛氣弱,傷了元氣,加上心思重,這幾日休息的不好,方昏睡過去。使人用人參熬粥,在爐子上煨著,等小哥醒來用。只是久餓之下,切不可用太多,一碗就好,仔細傷了腸胃。另小哥年歲小,這幾日挨了凍,體裡積了寒氣,需用個驅寒暖身的方子,否則怕是有礙腎水。這屋子空置年久,陰氣濕迫人,實不宜居,若是便宜,還是挪出去養病為上。」

  這大夫到底年輕,說起病情來,忘了方才的顧慮,只顧著病人好,說著說著說了大實話。直待說完,他才想起這關係沈族陰私,自己這番直言怕是得罪人了,臉色就有些灰敗。

  眼見著大夫直言,沈舉人或許恨死他,沈理只有感激的,上前道:「床上是我恩嬸骨肉,大夫若是調治好瑞哥兒身體,就是我沈理恩人,請受沈理一拜。」

  雖沒有見過沈理,可沈家出了個宰相之婿、當世狀元公,松江府誰個不知其大名。吳大夫很是受寵若驚,忙側身避開,道:「小民既受狀元老爺相召,自竭心竭力,不負所托。」

  旁邊幾個大夫見狀,也上前拜見沈理,口中也是「應命而來,幸見狀元老爺,三生有幸」之類的話。

  眾族人這才知曉,這幾個大夫本受沈理相邀,候在沈宅外,才來的這麼快。
陸雲 發表於 2013-7-31 22:02
第1卷 第十二章 靈前孝子(五)


  外頭鬧哄哄的,沈瑞絲毫不知,好夢正酣,原本模糊的前世景況逐漸清晰起來。

  不知是莊子夢蝶,還是蝶夢莊子。沈瑞覺得自己這幾日跟做夢似的,可是他曉得自己並不是做夢,而是真的回到五百年前,從二十六歲的沈睿變成了九歲的沈瑞。

  松江沈氏,並沒有名垂千古,世人未必知曉,可對於五百年後的沈睿來說並不陌生,因為他自己就是松江沈家子孫,數日前曾陪年過八旬的祖父去海城參加宗親大會,進過沈氏祖祠叩拜。

  見到古香古色的宗祠,看著來自五湖四海、鬍子一大把的族親們,沈瑞並沒有生出什麼血脈相連之類的親近之感,反而覺得很神奇。那厚厚的族譜,那一直不斷的傳承,並沒有隨著朝代的變遷而消散。提起來像是旁人的歷史,可那是自己祖先的故事。

  松江沈氏,出自吳興沈氏,高宗南渡時,始遷祖隨朝廷南下,落戶松江。

  鋼鐵城市中,歷史的痕跡已經很少。他拿著手機,拍個不停,更像是一個看客。

  沈氏宗祠周邊,只剩下一座縣府橋,還有一座積善堂的堂基。那縣府橋旁,立著一個石碑,上面又此橋介紹。這橋早先不叫這個名字,而是叫「賢婦橋」,後來松江縣衙門遷移到這附近,這橋就被叫成了「縣府橋」。石碑上並沒有言名這「賢婦」姓甚名誰,可是沈家子孫卻記得清楚。因為,在沈家族內的譜記上,清清楚楚地書寫著這一筆。

  當初捐銀子修路搭橋的,是明朝中葉沈族的一位賢婦。

  古代女子低位本不高,明代又是禮教苛嚴的時代,竟然有女子因行善而揚名。

  沈睿當時好奇,聽聞此事,特意央求了祖父,帶著自己去翻看了族譜,將記載的那頁照了下來。關於「賢婦橋」中的賢婦,族譜上只記了兩、三行:「孫氏,浙南巨賈孫夢生女,景泰六年生,成化八年適沈氏,為智慶堂沈源元嫡,弘治十年病故。生有善行,傾嫁資遺路橋善堂,惠及族人鄉里,帝諭旨嘉獎,贈四品恭人,賜牌坊,世人謂『沈門賢婦』。」

  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是沈家幾支堂號,沈睿所在的京城一支,出自排行為二的義慶堂。

  祖父跟他說過義慶堂的淵源,仁義禮智四堂的老祖宗,都是沈族中興祖明初大學士沈度之子,其中長子、次子、四子為嫡出,三子為庶出,族規上寫的清楚,小宗可絕,大宗不可斷。嫡宗仁慶堂斷嗣,從義慶堂、智慶堂擇選嫡嗣承繼宗族血脈,這兩個堂口無嗣,才可選禮慶堂;若是四堂男丁皆斷絕,則從信慶堂擇嗣;信慶堂亦無嗣,再從其他四堂口擇適當嫡子嫡孫入嗣。

  從嗣子選擇來看,就能看出古代士大夫對血脈親疏的認定。先認定嫡子,其次庶出,而後是胞弟,再以後才是叔伯族人。族譜上雖記著傳承八百年,可實在上松江沈氏完全是沈度兄弟兩個明初復立起來,家族傳承以兩人的後人為主,也在情理之中。

  沈睿所在這一支,祖上在天順年間遷居京城,子孫讀書出仕,明、清、民國三朝不絕,累世宦門。

  遠的且不說,沈睿的高祖曾在北洋政府任部長,曾祖入了G黨,只是死於解放戰爭時期,成了英烈,使得沈家沒有在建國後列權利中樞。或許正是因這個緣故,使得沈家逃過一劫,不僅沒有在那場動亂中沒有受到波及。反而因父輩餘蔭,多得諸公提挈。祖父從科員做起,雖幾歷宦海沉浮,可還是平平安安在副國級位上離休,叔伯輩也有人做到省部級高位。

  沈睿之父是幼子,落地就喪母,因此多得父兄憐愛,性格天真浪漫,並沒有如同父兄那樣走上仕途。作為改革開放後第一批去港城留學的學生,他有幸拜在時任香港大學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的宗老門下,不僅成了宗老的關門弟子,後來還娶了宗老的孫女,成了宗老的孫婿。

  宗老與羨老,被世人成為「南宗北羨」,對歷史、考古、文學、經學、教育、書畫均有涉獵,是當世數一數二的國學大師。

  雖說沈睿打小港城與京城兩地生活,可因父母都是學者,到底受宗家的氛圍影響更大些,沈睿瑞與姐姐都是背《三字經》啟蒙,琴棋書畫不能說樣樣精通精通,也有幾分火候。長大後,姊弟兩個先後選擇了家學淵源的中文系就讀。

  沈姊一路讀到文學博士,沈睿性格散漫,讀完研究生就留校做了助教。

  一個古代女子,傾盡嫁妝做善事,連皇帝都下旨褒獎,怪不得孫氏能在族譜上記上這一筆。

  沈睿只當成奇聞異事聽,回京後同沈姊提及這位祖上長輩。

  沈姊當時正在做博士論文,初定名為《古代女性財產權支配考》,聽了孫氏的故事,似乎有所觸動,在國圖查了半月,翻閱了類似事蹟的資料,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孫氏定無親生子,或親生子夭折,且沈源有庶子。否則的話,誰能沒有半點私心的,分文不給子孫留,全部嫁妝都捐了出去。即便沒有親生子,選了嗣子,也不會連半點母子情分都沒有。孫氏去世時,已經四十多歲,在那個時代已經是兒孫滿堂的年紀。

  一個受封建禮教長大的女子,只有自己無親生子與嗣子,丈夫有庶子,不情願將自己的嫁妝讓小妾庶子佔了便宜,才有可能選擇全部捐出去。

  沈睿雖翻看過沈家族譜,可關注的只是附註的那些族內名人軼事,哪裡會去留心各堂口詳細的譜系。對於孫氏到底有沒有親生子與嗣子,他還真是不知道。

  只是聽著姐姐如此振振有詞,將孫氏捐嫁資行善的善舉歸結到「無子」、「妻妾爭風」,倒像是杜撰出一場家宅大戲,他頗不以為為然。或許孫氏就是五百年前的比爾蓋茨,真的眼界開明,才沒有給子孫留資財。若是單憑推論,就將孫氏善行歸結於私心,未免對古人不公。

  沈姊既做學問,就有尋根究底的勁頭,訂了兩張週末的動車票,要拉著沈睿南下翻閱族譜,確認此事。

  臨了臨了,沈姊因師門傳喚,錯過了車次,沈睿自己上了動車。

  不過是在車上打了個盹,再睜眼時,沈睿已經成了沈瑞,松江沈家四房嫡子,父親名源,生母孫氏,正值母喪,居跨院「養病」。

  再次張開眼,沈瑞的腸子都要悔青。要是時光能倒流,他絕對不會就那位「沈門賢婦」的事情多一句嘴,與姐姐叫這個真。管她是不是有親生兒子,捐不捐嫁妝什麼的,又與他有什麼相干?

  這世上哪裡又有後悔藥?

  床幔換了,雖是素白,可都是簇新的,看著厚度就不薄,屋子裡的溫度也不再像前幾日那樣陰冷,身上的被子摸起來也綿軟厚實,身下的褥子也選軟厚實。

  沈瑞雖渾身乏力,可依舊坐了起來。他低頭看了看身上,已經換上細布中衣,看著上面壓出來的褶皺痕跡,自己昏睡後躺了不是短工夫。他昏迷前肚子裡就空的慌,現下醒來,更是餓得揪得慌。

  松江沈氏,五百年前,他的祖先們,待想起前世與今生的聯繫,他心中竟莫名地多了幾分歸屬感。

  沈瑞抬頭,屋子也不是先前那個屋子,寬敞明亮了許多,南窗的羅漢榻上,端坐著一個中年女子,低頭坐著針線。門口立著兩個小婢,一個穿著孝服,一個穿著素服。

  聽到床鋪這邊的動靜,那女子忙放下手中針線,起身走了過來,滿臉關切:「謝天謝地,瑞哥兒總算醒了。」

  這婦人四十來歲年紀,神色有些憔悴,穿著素服,頭上插著銀簪,打扮與見過的婆子媳婦子不同,根據本主的記憶,正是五房長媳郭氏,沈瑞小聲喚道:「嬸娘……」

  不想嗓子暗啞,扯得喉嚨生疼,沈瑞的臉團成一團。

  那女子正是郭氏,這兩日就由她照看沈瑞。愛屋及烏,見沈瑞難受,她當然受不住,忙坐在床邊,撫著沈瑞後背道:「既是嗓子不舒坦,二哥先別說話,等潤潤喉嚨,舒坦些了再說。」

  沈瑞輕輕點頭,面上露出幾分感激。

  雖不知這次昏睡了多久,可前幾日的「待遇」他可還記得清楚,自己處境實在堪憂。要是在這家裡這沈瑞真的有人疼愛,也不會魂飛魄散。

  《紅樓夢》中賈寶玉呼奴使婢,自己名分上是沈家嫡子,可比尋常庶子還不如。

  因初醒來前世今生的記憶有些混亂,他還猜測自己的身世是不是狗血,並不是沈家子孫,才被如此苛待;如今想起後世族譜所記孫氏傾嫁資做善事,老安人如此待親孫的原因,多半是因這個緣故。雖不知孫氏為何會有這樣的決心,可是沈瑞也瞧出來,憑著老安人與沈舉人對自己這個嫡孫的狠心,即便孫氏的嫁妝還在,也未必能到自己手中。

  可孫氏嫁妝不在,那被遷怒的也定是孫氏的親生子。

  要是這個小身體大些還好,可偏偏只有九歲,就算富家少爺不想做,難道還要出去做乞兒不成?說句不好聽的,就算想要做乞丐,也未必能如意。畢竟這世上還有人販子這職業,還有販賣人口牟利的行當。

  至於上後世小說上所說,捲了身邊財物,一走了之,換個地方買房置地重新生活,那只是臆想。明代戶籍政策定製的已經十分周密詳細,沒有衙門開具的路引,壓根就不能出百里之地。

  「咕嚕咕嚕」,肚子跟打鼓似的,驅散了沈瑞滿心憂慮……
陸雲 發表於 2013-7-31 22:03
第1卷 第十三章 靈前孝子(六)


  見郭氏看自己的肚子,沈瑞很是不好意思地低頭。

  郭氏既同孫氏交好,早先也是常來四房的,自見過沈瑞。曉得他儘管大規矩不差,可沈瑞確實被四房老安人溺愛性情有些驕縱。現下見他性情大變,如此靦腆乖巧,郭氏不會想到沒「野鬼附身」,只是越發覺得他可憐,小小孩童,數日之間,被磋磨至此,本是小霸王似的性子,如今怯生生的開始看人臉色。

  郭氏一陣心酸,眼淚一下子湧了下來,忙低了頭拭了淚,柔聲道:「瑞哥兒昏睡了兩日米水未進,看來是餓壞了,嬸娘這就使人給瑞哥兒拿吃的。」說罷,回頭喚了那個素服婢子,吩咐了兩句。

  那婢子應聲下去,沒一會兒轉回,手中已經提了食盒,後邊跟著那個孝服婢子,手中端著炕幾。

  又有一婢子端了水盆過來,服侍著郭氏捲起袖子。郭氏親自投了毛巾,給沈瑞擦了臉與手。

  沈瑞是孩子身不假,裡頭卻是大老爺們心,被人當孩子似的擦手擦臉,哪裡能自在,又不好避開,只能紅著臉任由郭氏擺佈。這低頭模樣,落在旁人眼中就成了小心怯怯,看的郭氏越發心疼,忍不住摟在懷裡,哽咽道:「我的兒,是嬸娘不好,嬸娘當早些來看你,當早些過來看你。」

  沈瑞雖被抱個滿懷,可聽著這哀傷的話語,實生不出歪念遐思來,又不曉得當說什麼,唯有默默不語。

  那提了食盒的婢子見狀,勸道:「娘子,哥兒還餓著哩。」

  郭氏忙起身拭淚,吩咐婢子擺好小幾,親自打開食盒,擺了幾盤小菜小點心出來,又盛了一碗稠粥。

  沈瑞早餓了恨了,眼睛要黏在小飯桌上,只覺得米香菜香撲鼻而來,而不住身子往前探了探。只是骨子裡到底是成人,眾目睽睽之下,做不出搶食之舉,只熱切地望著,嚥下一口吐沫,雙手接過粥碗,一調羹一調羹地吃起來。

  溫熱的米粥順著喉管下去,沈瑞幾乎要落淚,不自覺地加快了吃飯的節奏。

  嗚呼,這倒霉的重生。

  之前他喝了三日粥,可那粥稀的,清可見底,真是不頂用,只能解渴用,若沒有那幾枚雞蛋,真是要活活餓死。等到一碗粥吃完,他才反應過來這粥微苦,略回味一下,是人參的味道。

  郭氏已經接過他的空碗,柔聲道:「瑞哥兒之前餓了狠了,不宜多吃,要不然恐傷了腸胃。瑞哥兒先用這些,等到飧食,嬸娘給你預備好吃的。」

  沈瑞謝過,雖說胃裡依舊空落落的,可依舊將視線從飯桌上移開。

  郭氏見他聽話,甚是欣慰,吩咐人將飯桌撤了,道:「瑞哥兒睡了一日一夜,可不好再躺著,仔細晚了走了困。要是身上受得住,就起來在屋子裡轉轉,也省的積食。」

  沈瑞點點頭,起身下床。郭氏吩咐人取了一疊衣帽鞋襪,都是簇新的。衣料雖是素白細布的,裡面卻是薄棉的,看著不厚,可穿到身上又軟又暖。等他穿完這些,外面又罩了粗麻布孝衣孝帽。

  孫氏雖是當家娘子,可因家中有長輩在,不能停七七,最多只能停靈到「五七」。現下才是「頭七」次日,還有將一個月的喪期,郭氏並不著急帶沈瑞去靈前。

  逝者已矣,還要顧念活著的。初冬時節,松江即便不像北邊天氣那樣天寒地凍,可靈堂陰冷,一個病弱的孩子,要是不好生調養,哪裡禁得住。郭氏的意思,出殯之前,每逢「燒七」的時候,沈瑞露面就行了,省的讓那孽庶之子佔了孝子之位,倒是未必需要見天去靈前守著。

  沈瑞剛換好衣服,就聽到屋外傳來腳步聲。沒等見人,便聽到門外聲音:「我的寶貝孫孫可是醒了!」

  隨著說話聲,門簾挑開,幾個養娘婢女簇擁著一個老婦人進來。那老婦人花甲之齡,身體富態,穿著鴉青色的素綢襖,頭上帶了銀簪子,個子不高,體態豐滿,步履匆忙。

  郭氏聽到動靜,早已起身,對著那老婦人福身下去,口中道:「伯娘來了。」

  那老婦人恍若未見,直接對著沈瑞走過來,一把將沈瑞摟在懷裡,口中道:「我的心肝兒,可是要心疼死老身。」

  眼前這老婦人,沈瑞醒來後還是初見,可因本主的記憶,並不陌生,這是本主的祖母四房張老安人。本主自落地,就養在張老安人身邊。在外人看來,祖孫兩個感情甚好。

  根據沈舉人昨日說法,自孫氏故去,張老安人傷心過渡,身子就不爽利,又打理孫氏後事,才沒能親自照看孫子。可是瞧著這老婦人的精氣神,滿面紅光,實不像是有恙的模樣。

  看著郭氏還在屈膝福身,沈瑞望向郭氏。

  張老安人見孫子沒反應,低著頭順著他的視線,彷彿才看到郭氏似的,道:「鴻兒媳婦快起來,瑞哥兒這兩日多虧你照看,可是辛苦你哩,老身當好生謝你。」

  郭氏起身道:「不過是侄媳婦當作的,嫂子這樣的善心人,積了多少福德,要是我們眼睜睜地看著瑞哥兒受苦,那還是人麼?」

  張老安人神色微僵,摸索著沈瑞後背道:「說起來都是老身不是……若不是老身為沒了好媳婦難過,身子不爽利,一時顧不到,也不會讓下人們怠慢了瑞哥兒。」

  不管沈瑞被慢待的真實原因是什麼,張老安人這番話,就算是「官方交代」。

  自古以來,世人推崇孝道。《二十四孝》上還有《郭巨埋兒》的故事,即便外人有為孫氏不平者,可老安人發話將孫子的事情攬到自己「顧不到」上,別人想要挑沈舉人的不是,就顯得多事。

  換個性子圓滑的,少不得奉承兩句,將這件事圓過去。畢竟這是四房家事,沈瑞病了一場後無礙,以後還要依附祖母生活。郭氏並不是圓滑的性子,略帶疑惑地看了張老安人一眼,道:「伯娘是老封君,上了年歲精力不及也是有的,只是嫂子身邊的人哩?嫂子雖走了,瑞哥兒卻是她們的小主人,正當她們忠心服侍才是。」

  張老安人聞言,輕哼一聲,道:「還不是你嫂子心善,不知作甚想,瞞著家裡給她們消了奴籍,早早地放了出去。都是白眼狼,誰還想著沈家是舊主,這裡還有小主人……」

  「都放出去?」郭氏聞言皺眉:「可嫂子走前幾日,她們還在?」

  張老安人冷哼一聲道:「難道老身還與你扯謊?誰叫你嫂子心善,不是早在幾個月前就開始往外放人了?旁人不知曉,鴻兒媳婦還不知曉?」

  郭氏不卑不亢道:「嫂子病了大半年,外頭的織廠鋪面由伯娘操持,侄媳婦還以為內宅也是伯娘受累。」

  沈瑞在旁,只覺得這兩人打機鋒。看來張老安人插手媳婦嫁妝產業,在族人中不是秘密。聽這話的意思產業那邊的人事,也曾發生過變動。

  張老安人的臉色很難看,冷冷地看著郭氏道:「之前那些掌櫃賬房還罷,都是簽的短契,解了契就是自由身,侄媳婦願意留著就用。內宅裡這些奴婢下人,干係可大,不乏歹心背主之人。等孫氏出殯後,總要有一番計較,侄媳婦可要小心,別偷雞不成蝕把米才好。」

  郭氏淡淡道:「伯娘放心,侄媳婦真看到她們,定會勸回來服侍瑞哥兒,也省的瑞哥兒身邊沒有妥當人。」

  沈瑞在旁,卻是有些著急。因餓的狠了,剛才醒來全部心思都放在吃飯上,聽到兩人說話,才想起王媽媽與柳芽。

  瞧老安人方才做派,無半點悔意。沈舉人在族人面前將鄭氏推出來,可有沈瑾在,又能將鄭氏怎樣。追究得狠了,為了推脫責任,說不定就要讓王媽媽與柳芽做替死鬼,沈瑞怎能讓她如意。只是在張老安人面前,沈瑞不好直言此事,便側身兩步,拉了拉郭氏袖子,小聲道:「嬸娘,侄兒想去拜祭娘親。」

  張老安人見沈瑞與郭氏親近,強笑著伸胳膊去拉沈瑞道:「你嬸娘照看你兩日辛苦哩,不好再勞煩,老身帶你過去。」

  沈瑞側身一閃,避在郭氏身後,「怯生生」地看著張老安人。實在不願與這老安人上演祖孫情深的戲碼,還是繼續走「小可憐」路線的好。否則族中長輩們「眼見為真」,只當自己與張老安人「祖孫情深」,不再管自己可怎麼好。

  張老安人神色僵硬,郭氏已經牽了沈瑞的手,道:「好孩子,嬸娘這就帶你去看你娘。」說完,方對張老安人道:「伯娘既身子不好,正當歇著,侄媳婦這帶瑞哥兒去靈堂。」

  張老安面帶憂慮道:「瑞哥兒身子還弱,哪裡禁得起折騰?萬一有個好歹?誰能擔當得了?」

  郭氏神色發冷,牽著沈瑞的手緊了緊,沉聲道:「嫂子走了幾日,瑞哥兒身為兒子,早當上香。侄媳婦既受族老們吩咐,照看瑞哥兒,有不當侄媳一力承擔便是。」

  沈瑞只覺得心裡發寒,這般詛咒親孫,這是祖母,還是仇人?
陸雲 發表於 2013-8-1 21:43
第1卷 第十四章 靈前孝子(七)


  張老安人見眼前一大一小都繃著小臉,只覺得心煩,擺擺手,道:「罷了,罷了,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隨你們去。」

  郭氏又屈屈膝,方牽著沈瑞出來。

  沈瑞新挪出的院子,就在前院,離靈堂不遠。眼見到了,沈瑞拉了拉郭氏的手,小聲道:「嬸娘慢行,侄兒有事相求。」

  郭氏停下腳步,吩咐跟著的兩個小婢道:「去前頭請大管家過來。」

  等兩婢去了,郭氏方道:「瑞哥兒可是有什麼為難事?」

  沈瑞小聲道:「侄兒凍餓幾日,幾懸餓斃,全賴王媽媽與柳芽偷留了吃食,才使得侄兒逃過一劫。若是因侄兒之故,使得兩人受老安人責罰,侄兒怎忍心。還請嬸娘幫忙想個法子,想法子幫侄兒回護一二。」

  郭氏搖頭道:「晚了,昨兒下晌老安人便以服侍你不周為名,打了兩人板子,而後喚了人伢子,將那兩個賣到過路的商船上。」

  沈瑞聞言,想著柳芽那充滿期待的眼睛,還有王媽媽留的那兩塊米糕以及那番教導提點,心亂如麻。

  郭氏見他眼睛發直,忙道:「莫擔心,她們已被你族兄沈理買回來,只是因身上有傷,暫時在他家養著,說不定等過些日子好了就給你送回來。」

  沈瑞訕訕,心裡卻是鬆了一大口氣。

  這會兒功夫,兩婢已經帶了四房大管家過來,就是昨沈舉人命令去跨院接沈瑞的那位。見到郭氏二人,管家躬身見禮。

  「誰在靈堂上?」郭氏問道。

  「大哥在。」管家回道。

  「大伯呢?」

  「老爺外感風寒,在書房歇著。」管家恭敬地回道。

  昨日才「燒七」,今日並無客人弔祭,靈堂上只有僧道尼在做法事道場。沈舉人既不在,郭氏這個做嬸子的就沒什麼可迴避的。沈瑾才十四,與郭氏幼子同齡,郭氏當然無需避諱。

  靈堂上,一片素白,香煙繚繞,僧尼道吟誦不斷。靈柩兩側,只孤零零地跪坐一人,顯得有些寂寥。正是沈瑾,神色木木,跪坐在靈柩旁,

  因僧尼道吟誦聲,直到郭氏與沈瑞近前,沈瑾才發現,忙站起身來:「嬸娘與二弟來了。」

  沈瑾面容憔悴,眼下一片青黑。郭氏掃了靈柩旁的蒲團一眼,又看了眼沈瑾手中的孝子棒,神色寡淡道:「大侄兒還真是孝順。」

  原以為經過昨日沈理的斥責,沈瑾應該乖覺,讓出孝子之位,沒想到他方才依舊跪坐在孝子位上。

  沈瑾神色漲紅,沉聲道:「不過是盡人子之責,不敢當嬸娘稱讚。」說到這裡轉頭望向沈瑞道:「二弟現下既來了,也當盡盡心。」說著,他將手中的孝子棒雙手遞給沈瑞。

  孝子棒又稱喪棒,三尺來長、拇指粗細的竹體,上面用剪成月牙形的白紙纏裹。

  沈瑞雙手接過,兄友弟恭之類的模樣不是做不出,只是未免與本主之前的性情相差太遠,可莫名惡語相向又過於無禮,便只是默默接過,走到靈柩前將孝子棒放在身側,隨即跪倒在地,稽首三拜。

  郭氏見狀,親自取了三根香,遞給沈瑞,道:「給你娘上柱香。」

  沈瑞低聲道了一聲謝接過,在靈前再拜後,給孫氏上了香。郭氏擔心沈瑞身體,柔聲道:「你身體未癒,盡心就好,不要讓你娘惦記,先跟嬸娘回去。等過兩日身子結實了出來。」

  沈瑞曉得,順著郭氏的意思自己會過的輕鬆些,可還是搖頭,正色道:「侄兒是孝子,為母守喪本是應有之義。前幾日侄兒長輩們體恤不怪罪,侄兒已是愧疚難安,如今已痊癒,正當好好陪娘親走完這最後一程。」

  郭氏如何能放心得下,不讚同道:「你的孝心不在這個上,你娘就你這半點骨血,你只是養的好好的,就是你的孝心。」

  郭氏是好意,可沈瑞早已經有了打算,走到郭氏身邊,小聲說道:「嬸娘,侄兒先前只是餓的狠了,才昏了兩日。如今穿暖吃飽,再也不怕的,嬸娘還是成全侄子這片孝心。」

  郭氏依舊不松口,沈瑞嘆了一口氣,壓低音量道:「總不好只讓大哥一人盡孝。」

  郭氏瞥了沈瑾一眼,才遲疑地點了點頭:「那你就在這裡守孝,嬸娘先回去,等到了吃藥的時辰,嬸娘再使你來接你。」

  郭氏沒有回客院,而是被沈瑞勸回她自己家。她畢竟是五房當家娘子,身邊還有個半歲大的幼女,陪了沈瑞兩日已是不容易。不過到底不放心,還是留下貼身婢子看顧沈瑞,囑咐了再囑咐方離開。

  管家送郭氏離開後,看了看靈堂上緘默不言的兩位小主人,心下很是不放心,去書房找沈舉人,想要稟告此事。一是怕兩位小主人發生爭執,鬧出笑話;二也是擔心沈瑞大病初癒,熬不住守靈之苦。

  經過昨日那一出,沈家宗族裡都看著,沈瑞真要有個萬一,這四房的名聲就要壞了。要知道昨日來的可不單單是沈氏族人,除了鄉鄰之外,官府中人也來了不少。內宅的事情,雖沒有鬧到前頭,可昨日那麼多人,難免走漏風聲。

  沈舉人眼下並不在書房,而是去了後院老安人處。大管家撲了個空,猶豫了一下,還是追到了後院。走到後院門口,大管家就察覺不對,老安人身邊當用的幾個養娘婢子都在院門口候著。

  見大管家來了,郝媽媽出面道:「大管家可是有急事?可要老奴去給老爺稟告?」

  管家火眼金睛,自是瞧出郝媽媽這老貨眼珠子亂轉,想來著不忿被老安人打發出來,想要借通傳之名,想要去上房探聽一二。誰曉得老安人與老爺說什麼私密話,管家無心參合,忙擺手道:「不急,不急,還是等老爺出來。」

  郝媽媽訕訕,卻也不敢得罪管家,輕哼了一聲,轉了頭去。

  張老安人屋子裡,沈舉人皺眉道:「是不是一時沒找到,等孫氏大事完了,開了東廂,仔細查找就是。」

  張老安人道:「等喪事完了,黃花菜都涼了!我早覺得不對,孫氏沒了當晚我就使人開了東廂,能翻的都翻了,就是沒有。」

  沈舉人的臉色很難看,沉默了半響,道:「孫氏屋裡既沒有,是不是寄存在旁人處?孫氏行事精明,若是她信得過的,當不會有什麼閃失。」

  張老安人冷哼道:「財帛動人心,若是紅契還罷,衙門裡有檔,總能找回來;若是白契,誰收下了還肯吐出來?自從曉得孫氏將身邊人都放出去,我就曉得蹊蹺,才使人故意餓了瑞兒兩日,這不是吊出來兩個。說著好聽,恩嬸恩親,還不是聞了腥味咬上來,想要趁亂佔四房便宜!」

  這番說辭聽起來似乎有道理,可是想想沈理的狀元身份還有五房老太爺平素的端方,沈舉人搖搖頭,道:「孫氏陪嫁產業裡,只有後來出息添的兩塊棉田一間鋪子是白契,其他都是紅契,娘不用擔心」

  張老安人瞪著眼睛道:「那鋪面還罷,值不了幾個錢。那兩塊棉田一塊十頃,一塊八頃,可不是小數目,真要被人匿下可要哭死。照我說,還是趕緊報衙門,以報失財物為名,將那幾個跑了的下人抓回來。不管那賤人是將契約託付給沈理,還是隔壁,總有跡可循,多個人證,心裡也踏實些。」

  昨日在族人面前剛鬧了那一出,沈舉人素來愛面子,哪裡還敢節外生枝,皺眉道:「鋪面與棉田都在那裡擱著,由家裡下人打理,這幾日也跑不掉。就算旁人拿了地契又如何,在松江地界,旁人還欺不到沈家頭上,還是等孫氏出殯後再說。」

  張老安人跺腳道:「旁人欺不到沈家人頭上,沈家自家人哩?那九房小崽子頂著狀元老爺的帽子,連宗房都得巴結;隔壁郭氏,藉著那賤人的光,與知府家結親,如今腰子也直起來了。不管他們兩個哪一個受了那賤人所托藏了地契房契,要是黑了心肝,可是了不得。」

  沈舉人不通經濟,已是聽得不耐煩,抬起眉毛道:「娘就別操心了,兒子自有安排。」說罷,起身就走。

  走了幾步,看到多寶格上的擺件有些眼熟,他不由多看了兩眼,而後轉過身,道:「娘,孫氏的嫁妝還是先不動的好,省的被族親們誤會。」

  張老安人氣了個仰倒,青著臉道:「難道我是賊?這是孫氏先頭敬與老身的!」

  沈舉人訕笑兩聲,卻依舊沒有改口:「還是避嫌吧,誤會了總不好。」

  張老安人越發著惱,冷哼一聲,擺擺手道:「且去,且去,我還沒老糊塗,用不著大老爺教導行事!」

  沈舉人曉得自家老母親性子左性,不是聽勸的,只能心裡嘆息一聲,挑了簾子出去。見到大管家在院門口候著,沈舉人緩下腳步道:「可是有事,找到這裡來?」

  大管家忙趨步上前,低聲道:「老爺,二哥方才來靈堂守靈了。」

  沈舉人聞言,面上掛霜,冷哼一聲道:「這孽畜又要作態!」
陸雲 發表於 2013-8-1 21:55
第1卷 第十五章 靈前孝子(八)


  沈舉人口中罵著,腳下卻不自由地加快腳步。對於這個兒子,他自己也說不清是喜是厭。因與妻子孫氏夫妻感情冷淡的緣故,他與沈瑞父子關係也不親密。可妻子已故,他身為人父,心裡沉澱下來的不只是人父之責。孫氏不單是四房主母,也是四房的大功臣。

  沈舉人是孔孟弟子,不通經濟,若沒有孫氏進門後二十年的經營,就沒有現下的四房。即便他想要謀孫氏的半副嫁妝,不單單只是偏疼長子,也是想著將來兄弟兩個能相互扶持。

  沈家書香望族,沈瑞卻是個在讀書上不開竅的,前程有限,以後能依靠的還是父兄。沈瑾記在孫氏名下,與沈瑞的關係就更緊密。即便是為了在世人面前好看,沈瑾也不會棄沈瑞這個兄弟不管。說明白了,當沈瑾記在孫氏名下時,沈瑞也就成為沈瑾的責任,這不單是骨肉親情,還涉及道義。

  只是沒想到,會鬧成現下這個局面。

  為了逼出所謂「託孤人」,就將親孫子凍餓幾日,沈舉人心中,對張老安人此舉不無埋怨。至於沈瑞凍餓之前被他打板子之事,則被他拋到腦後。

  待走到靈堂外,看著跪在孝子位上燒紙錢的沈瑞,沈舉人不禁有些恍然。這渾身縞素安靜地跪在那、面露哀淒的孩兒是誰?是記憶中驕橫頑劣的次子?

  他扶著額,想要回憶次子昔日模樣,有限的幾個畫面不過是他斥責兒子、老安人護著、孫氏緘默旁觀。在妻子面前,他底氣又委實不足,一來二去連訓斥都懶得訓斥,眼不見心不煩,父子相處的時間越發短暫。

  沈瑞正專心燒著紙錢,袖子被拉了拉,抬起頭來,才看到靈堂上多了人。

  旁邊沈瑾已經站起身,他也跟著站起。沈舉人清咳兩聲,板著臉對沈瑾道:「你是兄長,多找看些你弟弟。」

  沈瑾忙躬身道:「尊老爺吩咐。」

  沈舉人又望向沈瑞,皺眉道:「好生跟著你大哥守孝,不許再做怪!」

  「諾。」沈瑞淡淡應道。

  沈舉人見他不冷不熱的模樣,直覺得胸口發堵,頓時沒了說話的興致,冷哼一聲,甩袖而去。

  沈瑾見狀,低聲對沈瑞道:「在老爺面前,二弟多少柔順些。」

  沈瑞頗為意外,看了沈瑾一眼,見他滿臉真摯,確實出於善意,點點頭道:「謝謝大哥。」

  到底別無他話,兄弟兩個繼續緘默守靈。

  郭氏回了家裡,過問了幾句家務,又匆匆過來,見沈瑞還在靈堂上,就勸他回屋休息。沈瑞已決心守靈,就又勸了郭氏回家。郭氏見他執意如此,嘆了兩聲「孝順孩子」,也沒有強拉他回去,只是望著他的目光越發慈愛。

  天下的父母,誰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孝順。沈瑞小小年紀,大病初癒便堅持為母守靈,可見是真孝順。不過瞥見沈瑾在旁,郭氏到底有些不放心,待回了家去,就打嫡幼子沈全過來,藉口代福姐兒為孫氏守靈之名,留在這裡看顧沈瑞。

  福姐兒是郭氏幼女,生時難產,因孫氏援手,才得以平安落地。待滿月時,郭氏抱了女兒上門,認了孫氏為契母。

  如今福姐兒才六個月,郭氏安排幼子「代妹守靈」,倒是也說得過去。

  沈全與沈瑾同庚,十四歲,月份比沈瑾大,已過了縣試、府試,不過在院試時落榜,只算是童生。

  郭氏三子一女,長子是去年春闈落第舉子,因想要參加下一科會試,落第後就沒有回鄉,留在京城讀書。郭氏開明,打髮長媳進京照看兒子起居。次子是貢生,如今在南京國子監做監。

  郭氏丈夫沈鴻身子不好,沈全倒是成了郭氏幫手,平素打理家中庶務,倒是有幾分成熟穩重。他既受母命而來,自然以看顧沈瑞為主。不過他與沈瑞差好幾歲,並不相熟,一時半會也無話。

  沈瑞受苛待之事,他已經聽聞。儘管對於張老安人與沈老爺行事看不過去,可他也不認為錯處該歸到沈瑾身上。

  他與沈瑾是族兄弟,又是鄰里同窗,相伴長大,最是曉得沈瑾脾氣。沈瑾雖是庶出,可性情中正平和,並無平常庶子的猥瑣小氣。只是被鄭氏拘的緊,整日裡只埋首讀書,有些不通世情,真沒有什麼壞心腸。至於佔了沈瑞的「孝子位」之類,在他看來,不過是孝順嫡母,絕非族人揣測的那般,存了那麼多的算計。

  沈全在五房老太爺與郭氏面前,也為沈瑾分辨過,兩位長輩都是不置可否的模樣。實是沈舉人侵佔髮妻嫁妝的心思昭然若揭,沈瑞這幾日的遭遇又太不堪,不得不使人多想。

  同對沈瑾有好感相對的,沈全對沈瑞的印象並不佳。

  沈瑞頑劣性情,可是他見識過的。他平素第一次挨打,就是拜沈瑞所賜。當時他已經十歲,卻被五歲的沈瑞扔石頭給砸了額頭,至今發角處有小拇指蓋大小的疤痕。

  他原想要在父母跟前告狀,被兄長給勸下,到底不了了之。被五歲的孩子打了,說出來也不光彩。況且兩家主母交好,犯不著為這些小事起了嫌隙。只是他心里長了記性,對於隔壁的小霸王,從此是避而遠之。

  沒想到,鳳凰也有落地的時候。這還是那個小霸王麼?莫不是換了芯子?打量著沈瑞的沈全心中驚疑不定。

  這乖巧守禮的老實模樣,險些閃花了他的眼。

  沈瑞直覺得頭皮發麻,實在是被沈全給盯得不自在,就側身去,道:「全三哥一直盯著弟弟,可是有事吩咐?」

  沈全摸著下巴,訕笑兩聲,道:「有些日子不見瑞二弟,倒是有些不敢認。」

  沈瑞當然曉得自己與原主不同,可沈家上下都沒看出什麼,隔壁的族兄之類,就更不用擔心,便垂下頭不再說話。就算旁人看出他與本主不同又如何,本主經歷喪母之痛,又挨了板子,險些被凍餓而死,性情變化也合情合理。

  靈堂之上,到底不是嬉笑之地,沈全看著沈瑞肖母的臉,想著孫氏生前慈愛,也恢復了肅穆。

  三人守靈的格局,從這日倒是成了慣例。

  孫氏收福姐兒為契母之事,早是眾所周知之事。如今沈全奉母命而來,沈舉人雖有些不自在,可不願節外生枝,便任之由之。倒是張老安人想的多,私下少不得叫了沈舉人去嘮叨一番,只說要防著郭氏借了閨女之名,分薄孫氏嫁妝私房,云云。

  沈舉人這些日子正憂心四房名聲,哪裡聽得了這個,勸慰老安人幾句,便借由子溜了。至於張老安人逼他儘早清點孫氏嫁妝資產之事,也被他再次搪塞過去。

  真要在孫氏熱孝之時,那般行事,那四房的臉真的不用要。況且,自打孫氏臥床,孫氏外邊的產業就逐漸被張老舅爺與張家幾個就舅兄把持。對於舅家佔自己便宜之事,沈舉人也不是沒有耳聞,不過看在張老安人情分上,沈舉人也不原為幾個銀錢與舅家計較。

  一晃數日,沈瑞儘管守禮茹素,可到底吃得飽,原虛弱的身體漸好,可心裡也不踏實起來。原因無他,實放心不下王媽媽與柳芽。原以為這兩人既被沈理買下,即便沒有被沈理轉手贈還給自己,也當有音訊傳回來,可卻了無音訊。莫非是板子打的狠了,有什麼不好?

  等到孫氏「二七」時,郭氏與沈理都登門。

  倒是不用沈瑞主動相問,沈理便私下告訴提及此事:「聽鴻大嬸子說你惦記賣了的那兩個養娘婢子,無需擔心,她們的病養的差不多了。只是現下不好給你送回來,否則還不知老安人會怎麼說。等嬸娘大事畢了,再看著安排她們兩個。」

  沈瑞想了想,低聲道:「六哥,她們有沒有說老安人作甚要故意餓著凍著我?」

  沈理搖頭道:「我仔細問了,她們兩個是老安人臨時安排服侍你的,並不是老安人身邊服侍的。我瞧著老安人像是看上她們兩個都是孤身一人,與旁人無瓜葛,方便處置,就像這次賣人似的。要是選了旁人,說不定要賣一家子。其他的,六哥會繼續探查,瑞哥兒還小,只需好生保重,不用想這些。」

  沈瑞見他鄭重,曉得這其中肯定還有其他隱私之事,畢竟張老安人之前種種安排實在過於蹊蹺。他曉得孫氏捐嫁妝之事,猜測多半是張老安人「遷怒」,旁人看著就有四房這般行事,就有「害命奪財」的嫌疑。

  沈瑞便暫且不提此事,只正色道:「六哥,等我娘入土後,我想要效六哥行事,在我娘靈前結廬守孝。」

  沈理聞言,先是一愣,隨後皺眉道:「不行,你年小體弱,出殯時又是臘月,你哪裡經得住這個?孝心不在此處,你多保重自己,嬸娘才會走的安心。」

  沈瑞苦笑道:「要是在旁人面前,弟弟只會說孝道所在,本該如是。六哥面前,弟弟就說一句實話,弟弟想要活著,弟弟想跟六哥一樣讀書,出人頭地。可若是在這個家裡,弟弟不知何時再『病』,何時再受『家法』。就算不生病,不挨板子,也是『頑劣任性』之輩,還不知會傳出什麼人品低劣的惡名。以前年幼,又有娘親在,縱有流言蜚語也不關痛癢,如今漸大,又是在孝中,稍後不甚,口舌就能吃人,弟弟實是怕了……」
陸雲 發表於 2013-8-2 19:32
第1卷 第十六章 前塵影事(一)


  沈瑞一席話,聽得沈理眉頭更緊,聽得窗外的沈全臉色大變。倒不是他卑劣故意偷聽,只是他實是仰慕狀元族兄,見狀元族兄來了,想要湊過來厚顏請教幾句,沒想到正聽到這幾句要緊的話。

  要是沒有這幾日「代妹守靈」,沈全只會當沈瑞心思太重,可在靈前守了幾日,他也察覺出四房的不妥。張老安人身邊的媽媽,在沈瑾面前畢恭畢敬,在沈瑞面前卻陰陽怪氣。上行下效,其他奴婢下人待沈瑾兄弟也是不同。

  沈全站在局外,看的清清楚楚,心驚的同時,連帶著對沈瑾也多了揣測。如今又聽這番話,沈瑞說的透徹又直白,聽得卻叫人身上發冷。

  沈全想著這數日沈瑞的沉默寡言,不禁搖抬頭摸了摸額頭。上面的疤痕淡淡,已經不大顯,看來那跋扈的小胖子真的轉性。他心裡正感嘆,就聽沈理道:「你只安心守靈,養好身體,等嬸娘大事了,六哥自有安排,斷不會讓你再委屈了去。」

  沈瑞道:「還請六哥成全,弟弟不怕吃苦,只想找個肅靜地方,安靜地讀幾年書。」說到這裡,頓了頓,苦笑道:「說出來不怕六哥笑話,弟弟之前不省事,連三百千都背不全。同族兄弟們相比,弟弟已經落了一大截。」

  「咦?」沈理詫異道:「怎會如此?族中子弟不是六歲入族學?你開蒙好幾年,這幾本還沒背好?」

  沈瑞聲音漸低道:「老安人憐惜,怕我讀書吃苦,十日裡只叫去兩、三日。若是哪日功課背會了,接下來的半月總有這樣那樣的緣故不能去上學。再去時,也跟不上先生教的……即便在家裡,也舍不得我多提筆,只說是年紀小怕累了胳膊。但凡在書房多呆半刻鐘,就叫人哄了我去玩……」

  花廳裡寂靜下來,門外的沈全只覺得雙腳發軟。好像是聽到了不得的話,四房老安人到底再想什麼?沈家書香望族,沈家的子弟都是讀書為業,不叫讀書,這叫什麼事?旁枝庶出還罷,不愛讀書,學著料理庶務也好;嫡支嫡子,攔著不讓讀書為什麼?

  要是張老安人真是愚婦,那怎麼沒有攔著孫瑾讀書?沈全滿心疑問,輕一腳淺一腳地離開,直覺得腦子不夠用。

  花廳裡,沈瑞與沈理並肩站在窗前。原本關著的窗戶,已經被推開。

  待沈全的身影不見,沈理方摸了摸沈瑞的頭,道:「鴻大嬸娘與嬸娘關係最好,要是老安人與嬸娘之間真有什麼恩怨,大嬸娘那裡多少也會有個影兒。」

  沈瑞仰頭,面帶忐忑道:「那我去問,大嬸娘會告訴我麼?」

  沈理拍了拍沈瑞肩膀道:「交給六哥,六哥去問,你只好生為嬸娘盡孝……不管是誰,也不管這其中有何隱情,六哥都不會允旁人再磋磨你。」

  得了這一句,沈瑞這才真的安了心。不是他攜恩圖報,實是孫氏沒有娘家人,這個時候只能沈家族人來幫他說話。否則的話,他一個爺們,還要整日裡尋思跟張老安人玩宅鬥不成?

  沈全回到靈堂時,臉色才緩和過來。

  越是讀書人家,越是重視嫡規矩,沈家也是如此。只是四房情況不同,沈瑞不成才,沈瑾是庶長子,又是讀書種子,大家顧其以後將是四房的頂樑柱,才更加寬和些。可沈瑞要是真頑劣不堪還罷,居然有如此隱情,如何能不讓人驚心。

  沈瑾已經發現沈全神色異常,低聲問道:「三哥怎了?」

  沈全訕笑兩聲,道:「家裡有事找我娘,我娘怎麼還沒從後院出來?」

  沈瑾看了沈全一眼,揮手喚了個小廝過來,吩咐了幾句。

  小廝畢恭畢敬地應下,疾步往後院傳話去。

  雖說沈全早就曉得,四房奴婢下人對沈瑾的恭敬,平日不覺什麼,畢竟沈瑾雖是庶出,也是少主人,可眼下見此情此景卻覺得刺眼。

  沈瑞守靈六日,沈全陪了六日,奴僕們面對沈瑞時,可沒有面對沈瑾時畢恭畢敬。沈瑾行事溫文爾雅,並沒有端著少主人的架勢對下人指手畫腳;沈瑞專心守靈,也沒有不當之舉失了穩重,四房奴僕對兩位小主人的不同對待,就像是在四房沈瑾是嫡出少爺待遇,沈瑞是不被待見的庶出哥兒似的。

  孫氏故去才半月,這四房已經換了氣象。

  *

  張老安人房中,郭氏面不改色,實際上已經有些坐不住。

  因孫氏定了「五七」後出殯,祭拜的幾個大日子除了「接三」、「頭七」,就剩下「三七」、「五七」最重。「二七」雖也是大祭,可比其他幾個日子亦不算什麼。沒想到,這日來的族中女眷竟然不亞於「頭七」。許多之前不曾登門的旁枝庶出、或是出嫁的姑奶奶,都面帶哀切,一身縞素地過來,圍著張老安人奉承。

  幾個房頭的當家娘子、奶奶都來了,不是與孫氏交情好,就是受命來四房看「嫡子受虐」的後續發展,任誰也沒想到今天又出了新的熱鬧。

  這個道:「老安人最是仁善,族裡誰個不敬哩。」

  那個說:「是哩,是哩,外頭那些話都沒影哩,誰不曉得老安人最疼孫子。」

  張老安人與兒子鬧了數日彆扭,心裡正憋悶,被女眷們奉承著臉色才好些,可聽著聽著,只覺得不對味。

  九房老安人道:「眼見『三七』,是不是該張羅開?」

  三房庶支湯二娘子:「咯咯,就算為了堵外頭的口,這『三七』也得大辦哩,要不豈不像應景,冤枉嬸娘不疼媳婦。」

  九房老安人又道:「源兒媳婦生前最疼惠娘,惠娘出閣時還送了半副嫁妝,即便待親閨女也就是這般。『三七』是出嫁女操持,源兒媳婦沒親閨女,惠娘是她侄女,也當來給她嬸娘盡孝哩。」

  不待張老安人開口,湯二娘子已經搶過話頭:「外九房同四房早出了五服,惠娘不過是族侄女,要是輪到她操持源大嫂子之事,豈不是叫人笑話沈族內房無人?要說受源大嫂子恩典,我們平娘也不差哩。平娘才是源大嫂子的從堂侄女,正該披麻戴孝。」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聲調越來越高,急赤白臉起來。張老安人的臉已經黑的不行,轉過頭去,望向郭氏時,眼睛裡已經開始射刀子。旁邊看熱鬧的幾房女眷,也跟著張老安人的視線,望向郭氏。

  郭氏神色淡淡的,臉上絲毫顯不出什麼。

  張老安人冷哼一聲,道:「族親們盛情,老身有些擔不住,郭氏同孫氏最是要好,就幫孫氏拿個主意……」

  郭氏早已聽出來,九房老安人與湯二娘子都是奔著「出嫁女」之名來的。

  「三七」按規矩是出嫁女、女婿主祭,要是沒有喪者沒有出嫁女的,也有侄女、侄女婿料理的。兩者都沒有的,也就是家人主祭,還真沒聽說有從堂侄女、族侄女出面的。

  九房老安人與湯二娘子舔著臉說此事,不過是奔著孫氏的嫁妝。可若是真擔了出嫁女、女婿身份行事,即便分不了孫氏嫁妝,也能得一注謝資,還能同沈瑾、沈瑞兄弟兩個拉上交情,背後還有個狀元公在。

  這本不關郭氏之事,可她們的貪心卻是因沈全「代妹守靈」引起。郭氏並沒有回張老安人的話,而是環視眾人一圈,視線最後落在兩個年輕婦人身上:「兩位侄女怎麼說?」

  這兩人正是沈惠娘與沈平娘。

  這兩人都是失母長女,為繼母不喜,沒有嫁妝,拖到十八、九還說不上親事。孫氏當年憐惜這兩人品格,多有填補,這才使得兩人體面出嫁。

  沈惠娘拿帕子試了試眼角,哽咽道:「伯娘生前與侄女有大恩,侄女願孝福妹妹行事,為伯娘盡孝,還請大嬸娘成全。」

  郭氏本是平和性子,也忍不住著惱。固然族人會貪心,有她思慮不周全的緣故,可這般大喇喇將半歲大的福姐兒牽扯進來,沈惠娘行事也太下作些。

  她強忍惱意,又看向沈平娘。

  沈平娘神色從容,道:「伯娘是侄女恩親,侄女願孝六族兄行事,只是侄女笨拙,只能在私下為伯娘焚香祈福,不敢在眾族親面前漏怯。」

  她這樣一說,眾人才發現她身上穿的不是素服,而是本色熟麻衣,正是「大功」服色。再看沈惠娘,只是素服罷了。

  郭氏神色稍緩,轉向張老安人道:「侄女們自有主意,又是老安人家事,侄媳委實不好多嘴。」

  張老安人還要再說,正好婢女進來傳話。郭氏早就想要離身,聽說自家有事,便起身告罪,帶婢子養娘走了。

  沈全已經在二門外等著,見了郭氏,便上來扶了胳膊。

  郭氏見他神色有些恍然,可眉眼間並無焦色,微微放下心,嗔怪道:「家裡什麼事,巴巴地使人喚我出來?」

  沈全訕笑地看了幾眼週遭的奴婢下人,道:「等娘家了在說。」

  郭氏神色微凝,卻沒有多話,母子兩人相伴回了自家宅子。剛進大門,郭氏便低聲道:「可是靈堂那裡有什麼不對?瑞哥兒還好吧?」

  沈全左右掃了兩眼,道:「不是靈堂上的事,娘稍後再問。」

  除了沈舉人家下人,這自家下人也聽不得?

  郭氏心中納罕,便不在多問,直到回了正房,將婢子養娘都打發下去,才道:「說罷,到底怎哩?」
陸雲 發表於 2013-8-2 19:33
第1卷 第十七章 前塵影事(二)



  沈全皺著眉,將方才所聽重述一遍,而後小聲道:「娘,伯娘早年多年未育,瑞哥兒是不是私下過繼來的?老安人偏疼親孫子,才這般不待見瑞哥兒。」

  郭氏聽了,不由惱怒,怒視沈全道:「胡吣什麼?瑞哥兒是你伯娘十月懷胎、掙了半條命才生下的嫡親血脈!」

  沈全猶自不信:「那要真是四房嫡親血脈,老安人怎會如此?叫小廝攛掇著淘氣,書也不讓讀。哪裡是愛孫子,這是捧殺?瑞哥兒小小年紀頑劣之名聲在外,之前的脾氣秉性,娘也是見過的,兒子又沒有扯謊……要是伯娘當年真生了弟弟,那會不會是弟弟福薄,才換了瑞哥兒來……」

  郭氏哭笑不得,拍了下他腦門道:「混賬小子,方才說是過繼,這會連換人都出來……瑞哥兒是娘看著落地,容貌又同你伯娘七分相似,沒人換了孩子去。瑞哥兒不被老安人所喜,不過是受你伯娘牽連罷了。只是沒想到她會做到這個地步,老人家還真是下的了這個狠心。」

  沈全耳朵豎得直直的,正專心聽著。

  郭氏卻端起茶吃了兩口,沒了再講的意思。

  沈全急的抓耳撓腮,道:「娘到是接著說呀。」

  郭氏臉色已經恢復平靜道:「不著急,你六族兄既聽了瑞哥兒的話,少不得也要追過來問個究竟。等他來了一道說,省的娘費兩遍口水。」

  沈全滿心好奇都被勾起來,哪裡等得及,正想著央磨郭氏,就有婢子隔門稟道:「娘子,九房六爺來了,求見娘子,管家迎進前廳喫茶。」

  郭氏起身,帶了沈全去見廳見客。

  見到母子兩個同來,沈理心下有底,便直陳道:「本不該來擾大嬸娘,只是瑞哥兒處境堪憂,侄兒心有疑惑,實不知該如何援手,固來請大嬸娘解惑。」說罷,便將沈瑞在張老安人那裡所受待遇說了一遍。

  郭氏已經聽兒子講述一遍,依是心下唏噓,雖不是愛嚼舌之人,可因惱老安人不慈,也沒有為其遮掩的意思,道:「老安人對源大嫂子,是積年宿怨,視為仇人也差不離。為了源大嫂子的緣故,老安人不疼孫子也不算稀奇。」

  沈理不解道:「婆媳之間有個磕磕碰碰的,也是常見,怎麼就成仇人?嬸娘又是那樣好性情,最是賢良,待老安人只有孝順的,並不曾聽聞有何事逆了老安人的意,婆媳嫌隙怎至此地步?」

  郭氏嘆了一口氣,道:「事關四房陰私,許多人都不曉得,源大嫂子進門次年,老安人曾入家廟一年半。」

  細說前情,當初孫氏嫁到四房,竟然是族長太爺做媒。

  在孫氏嫁進四房前,族長太爺便同沈舉人說過四房掌家之事。孫氏既帶了豐厚嫁資過來,就要擔當起當家主母行事,沈舉人既不愛經濟庶務,專心讀書便好。左右當時的四房,家道已經中落,祖產除了老屋與薄田並不剩什麼。

  沈舉人當時還只是秀才,對於妻子出身商賈雖有些不太滿意,可是族長做媒,又是能幫自己料理家務,自然無不應是。

  孫氏進門後,貌美溫柔秉性良善,夫妻兩個很是美滿。不想小兩口美滿,卻是礙了張老安人的眼。

  張老安人雖亦是出身書香之族,可娘家早已敗落,否則也不會嫁到家道中落的四房,見了媳婦的嫁妝自是眼紅的不行。雖說媳婦進門前,早在族長老安人面前應下媳婦進門當家的話,可等孫氏進門卻是反悔,不僅將家務攥著手中,還擺著婆婆的譜,一心要插手孫氏的嫁妝產業。

  孫氏到底是新媳婦,顧及著顏面,並沒有強硬地接受四房家務。只是外柔內剛的性子,也沒有讓老安人插手到陪嫁產業上。張老安人鬧騰的越發列害,藉著婆媳規矩,變著法兒的折騰孫氏。又以孫氏有孕為藉口,賜下好幾個美貌通房,生生的折騰掉孫氏五個月的身子。

  孫父彼時尚在,三、五個月過來探看閨女一遭,曉得孫氏遭遇,並沒有找到四房,直接找到族長處。

  族長太爺是大媒,又與孫父有私交。族長太爺將沈源呵斥一頓,將那幾個通房都賣了,又做主將張老安人送進家廟「靜養」。張老安人哪裡肯依,本要鬧騰,被宗房老安人連嚇帶哄給勸下,四房婆媳之爭才告一段落。

  不過這番變故,不僅使得孫氏與張老安人失了婆媳情分,也傷了孫氏與沈源夫妻情分。

  孫氏心思,更是都放在打理四房與自己嫁妝產業上,四房日子蒸蒸日上,婆媳之間卻視同陌路,夫妻之間亦沒了往日恩愛。

  孫氏名聲既好,又有宗房撐腰,張老安人再看不慣,也只能忍了。等到張老安人從家廟回來,並不與孫氏再爭鬥,而是以孫氏「無子」為名,大張旗鼓地納了良妾鄭氏。等到鄭氏生了沈瑾,老安人親自抱過去養育。

  孫氏雖打理四房家務,可更像是大管家。其他幾個,倒像是一家四口,兩處井水不犯河水。直到沈瑞落地,張老安人當日就抱了孫子過去,像是有了依仗,氣勢才開始囂張起來。

  此時,孫父已經病故,宗房老安人也故去,即便族長太爺扔在,也不好處處插手四房家務。

  孫氏在兒子剛被抱走時傷心,過後卻沒有其他反應反擊,曾說過:「瑞哥兒得祖母疼愛也好,我不盼著他出人頭地,只願他做個富貴閒人,平安自在。」

  不知是不是移情,孫氏既被張老安人攔著,輕易見不到親生兒子的面,待庶子比照先前倒是更親近幾分。沈瑾啟蒙,是孫氏使人請的萌師。族學中先生差次不齊,又是孫氏託了知府太太,延請知名老儒。

  孫氏雖沒有將沈瑾記在名下,可待庶子卻是無親生子無差。就連鄭家小舅中舉後,孫氏也曾幫扶過。否則一個寒門出身的同進士,選官哪裡會那麼順當。這也是張老安人抬舉鄭氏多年,四房依舊平平穩穩,沒有鬧出什麼亂子的緣故。

  等到孫氏半年前臥床,婆媳之間的平靜被打破。

  孫氏似無心再好強,由著老安人將張家人安插進四房與她陪嫁產業上。原本孫氏用慣的掌櫃、二掌櫃,相繼被張家人給排擠出來。等到孫氏故去,孫氏的陪嫁、陪房更是一個不見,也不知是老安人打發出去,還是如老安人所說,是孫氏放出去的。

  *

  花廳裡,沈瑞並沒有著急回靈堂。靈堂上跪坐數日,雖掌握到一些竅門,加上綁著郭氏給縫製的護膝,並沒有傷到膝蓋,可跪坐久了,小腿肚子卻酥酥麻麻,大腿根也有些浮腫。

  趁著現下四下無人,沈瑞便將小腿放在椅子上,俯身揉了揉。

  有個狀元族兄在,想要請教學問可不是「近水樓台先得月」,況且沈瑞說的「三百千」都背不全,說的是真不假。真的部分是,真背不全,因為本主的記憶本就零散模糊,而他自己被曾外祖父用儒學啟蒙的時間太過久遠,三千百這些萌書都忘得差不多。

  可對於科舉來說,沈瑞卻無半點畏懼。四書五經也好,八股文也罷,對五百年後的絕大多數來說都比較陌生,可這些人中並不包括沈瑞。

  八股文章,不過是制式文。對於旁人或許會陌生,對於沈瑞還真不算什麼問題。他研究生選的正好是中國古代文學,研究方向是明清及近代文學。外加上打小耳濡目染,對於四書五經,八股文章,科舉取仕,他還真是不憷。

  如今沈瑞所想的,依舊是孫氏捐嫁妝之事。

  沈理既開始調查四房家事,這件事應該也瞞不住多久。只是沈瑞身為孫氏親子,等到事情揭開,又如何立足?

  對於那些織廠鋪面之類的,沈瑞雖沒有貪念,可對於孫氏如此行事,也只覺得牙疼,畢竟處境越來越尷尬是他。外人提及此事,不會說孫氏心善無私,多半會說他是個敗家苗子,親娘都沒沒敢指望他守業才如此。

  瞧著張老安人行事,孫氏捐嫁妝之事像是露了首尾,沈瑞真是恨不得早日出殯,藉著守孝之名躲出去,剩下的紛爭就不干他這個「孩子」的事。如今只盼著張老安人晚些發難,他這「孝子」的形象再深刻些,到時候事情出來多少顯得無辜些。

  想到這裡,沈瑞不免嘆氣。多好的出身,書香門第,家資富足,嫡子身份,本主怎麼就走到這一步。旁人口中的孫氏良善,而不是無能,怎麼會讓兒子落到這個境地。別說沈全懷疑他是不是抱養的,就是他自己也有些拿不準。正想著,就聽有人道:「二弟可是腿酸?」

  沈瑾來了。

  沈瑞起身,淡淡道:「大哥。」

  他並沒有像本主那樣待沈瑾任性無禮,可也沒有親近的意思。誰曉得沈瑾對沈瑞瞭解多少,多說多錯。

  沈瑾伸出手來,手心裡是半個巴掌大的瓷瓶:「這是消腫藥油,等晚上讓冬喜姐姐給你揉揉。」

  冬喜是郭氏侍婢,這幾日留在四房這邊服侍沈瑞。

  他臉上是真心關切,沈瑞想到孫氏事發後祖孫不成祖孫、父子也說不定不成父子,總不能與四房所有人為敵,神色就軟了下來,帶了幾分感激道:「謝謝大哥。」

  沈瑾神色越發舒緩,道:「若是累了,就不要強撐著,每日抽空歇一歇,並不礙了孝道……」
陸雲 發表於 2013-8-3 22:37
第1卷 第十八章 前塵影事(三)


  這少年敦和親切模樣,頗有長兄之風,實看不出本主所認為的「藏奸」。沈瑞上輩子生活在大家族,見慣了親戚之間的傾軋紛爭,自然瞧出這少年所言並非做偽,便老實地點了點頭。

  一時之間,兄弟兩個很有兄友弟恭的模樣。

  不只沈瑞察覺出沈瑾的善意,沈瑾也感覺到沈瑞的乖順,心中感概萬千。他只有這一個手足兄弟,心裡哪有不親近的,可沈瑞之前態度過於惡劣,從沒有好臉色;他看在嫡母面上,又不好計較,兄弟才視同陌路。

  如今祖母不慈,父親沒擔當,姨娘背了惡名。沈瑾初還怨憤,幾日下來,也有些看開。子不言父過,不過長輩們如何,只要他無愧無心就好。兄弟之間如今能有這樣的緩和,他分外欣慰,不免生出幾分衝動,道:「二弟的院子還沒收拾出來,客房又不寬敞,要不就挪到我院子裡去,正好與大哥一起讀書。」

  沈瑞聞言,卻是愣住。

  這是怎麼話說,一個中了「小三元」的廩生,一個三百千沒背熟蒙童,一起讀什麼書?

  沈瑾見他沒有拒絕,越發覺得這個主意好,口氣越發軟乎:「二弟,讀書並不枯燥,等學進去了,裡面有意思的很。族學裡的先生教的急,你落的功課又多,總是有不會的地方,才會越來越厭煩書本。沈家書香望族,要是不讀書,外人會笑話的。玨哥兒不是最愛與二弟爭風麼,二弟難道想差了玨哥兒去……」

  若說沈瑾方才贈藥之舉是七分關切,這勸學之說就是十分好心。

  沈氏一族,最是注重嫡庶,可為何無人輕慢沈瑾,無非沈瑾是個讀書種子,前程可期;沈瑞劣名遠颺,長成也不過一紈袴兒。沈瑞即便一時在族人面前露臉,得了憐惜,可要是依舊如本主過去似的不學無術,最終還是泯滅眾人。只有埋首苦讀、金榜題名,才能真正在家族、在這世道上立住腳。

  沈瑾但凡有私心,想到己身,也不會如此不避嫌疑地想要帶了弟弟讀書。畢竟在族人眼中,沈瑞之前遭罪,是鄭氏「行事疏忽」之過。連帶著他這個鄭氏親子,頭上都落了是非。他若是避嫌疑,就當離沈瑞遠些。

  沈瑾既不願家中再生波瀾,也是真心想要對弟弟友愛,才有了這樣提議。

  沈瑞能感覺到他的殷切與認真,可這同自己的計劃並不相符,只能拒了這份好意,為防節外生枝,不好提及自己想要離家之事,便輕聲道:「謝大哥好意,等娘出殯後再說。」

  沈瑾的這份善意,他願意接受,可不是眼下,也不是這個方式。否則「兄友弟恭」一出來,四房上下「其樂融融」,族人誰還肯為他出頭。

  沈瑾看了沈瑞兩眼,曉得他對讀書本不熱絡,可聽到玨哥兒的名字都沒有煩躁,心下有些不解。他方才提及的「玨哥兒」,是宗房大老爺的幼子,與沈瑞同庚。

  若說沈瑞與沈瑾兄弟之間視如陌路,那同玨哥兒簡直跟天敵一般。兩人一個宗房幼孫,一個四房嫡子,都是驕縱的性子,見了面誰也不讓誰半分,打小時候湊到一起,沒有不打在一起的,等到長大些,彼此都沒有半分好臉。

  本主最厭的人,既不是自家「二娘」,也不是庶兄,而是這個玨哥兒。

  沈瑞腦子裡正想著與「玨哥兒」那個小胖子的恩怨,一時有些愣神。

  等回過神來,見沈瑾狐疑地盯著自己,哪裡看不出他想什麼,他摩挲著藥油瓶子,道:「大哥,我已經長大了。」

  弟弟不再任性張揚,沈瑾欣慰也有,心酸也有,可也知道時過境遷,到底不同。這個家裡,真心疼愛沈瑞的,怕是自有自己這個兄長。他便不勉強,只柔聲道:「若是你不愛與大哥擠在一個院,就讓管家將我隔壁的院子收拾出來。二弟如今九歲,也當遷到外院。」

  沈瑞道:「如今裡外都忙著娘親大事,還是等事了再說。」

  沈瑾想著弟弟若是正式搬到外院,不僅僅是收拾屋子家具,身邊還要選人,正經需要好好張羅,如今匆忙之下,怕有什麼不周全,便點頭道:「那就聽二弟的,等料理完母親大事後再說。」

  沈瑾心裡還是有些歡喜,因為對於兄弟兩個以後院子相鄰之事,弟弟並沒有拒絕。

  兄弟兩個回到靈堂後,此地立時換了氣氛。

  沈瑾周身少了幾分陰鬱,越發坦蕩,覺得自己之前真是迂了,不該因庶出身份多思,對嫡出的弟弟不冷不熱。嫡母待自己,慈愛有加,盡到教養之責,自己只有感激的。而這個弟弟,即便與自己不同母,也是同父的親手足,自己又是長兄,理當多些擔待。

  沈瑞想的是,自己受身份所限,總不能與四房斷絕關係。那樣在外人看來,自己就過於冷情。沈瑾雖有些小聰明,卻沒有壞心。瞧著沈舉人的行事,自己離開家後,與之想要「父慈子孝」怕是難了,還不如與沈瑾「兄友弟恭」,落在旁人眼中是美德,張老安人再出言詆毀也有個反證。

  沈全在家裡,代母親送完沈理,便回到沈舉人家,看兄弟兩個「溫情脈脈」的模樣,使勁揉了揉眼。

  他偷聽了沈瑞與沈理的話後,心存不平,本想著是不是當疏遠沈瑾。沈瑾固然受過孫氏教養,可「升米恩,斗米仇」,名分與家產在前,誰曉得鄭氏母子會不會生了私心。

  沒想到他不過回家半個時辰,這原本關係疏離的兄弟兩個之間立時近了幾分,沈瑾臉上多了熱乎氣,沈瑞也不在裝啞巴,開始開口說話。

  這倒是將沈全弄得迷糊了。

  *

  內院,老安人房裡。

  大家七嘴八舌,爭得亂糟糟的,張老安人直覺得腦門子生疼,臉上的笑模樣也掛不住。她瞥了九房老安人與湯二娘子一樣,眼中多了幾分鄙視。

  難道她是糊塗老婆子不成?一個一個的,都想要在四房頭上拔毛。

  孫氏福薄,沒出嫁女,也沒有出嫁侄女,難道還要硬拉來一個給她作臉?什麼阿物,死了死了也攪合得人不安生。

  張老安人心中咒罵幾句,想著一直沒有露面的族長太爺,到底心裡有些不踏實。這些年,那個老不死可沒少給孫氏撐腰。要是那老傢伙鐵了心要護著沈瑞,鬧一出清點孫氏嫁妝之類,難道孫氏那些產業就便宜了沈瑞不成?

  出嫁女,即便無權分嫁妝,得一份細軟也說得過去。張老安人只覺得心裡有了主意,摸著額頭,做出幾分疲態,吩咐人上湯送客。

  等待客人都走了,張老安人揉著太陽穴對侍立在旁的郝媽媽道:「燕娘可是有些日子沒來了。」

  郝媽媽端了甜茶上前,道:「可不是,表姑奶奶就『接三』時露面,『頭七』與今兒都沒來。」

  張老安人接了茶,吃了一口道:「瞧瞧今兒這些破落戶,面皮兒都不要。就算家裡要找侄女、侄女婿給孫氏做臉,還有燕娘哩,也輪不到那外三道的佔這個便宜。」

  郝媽媽聽了,不由呆住。就算她是奴僕見識短淺,也曉得這親戚不是這樣輪的。今兒上門的幾位姑奶奶,即便與四房服親再遠,也是沈家正經地姑奶奶,管孫氏叫一聲「嬸娘」。老安人提及的「燕娘」,卻是張家人,嫁給陳家為婦,同沈家可不相干。是侄女的輩分,可卻多了一個「表」字。族親與表親,這份量可是不同。

  不過老安人一向心偏,恨不得將家業都分娘家一半,郝媽媽自然將腹誹嚥下,奉承道:「可不是這個話。不管是惠娘子,還是平娘子,都曾受過娘子大恩。說句實在話,若是沒有娘子幫襯,指不定這兩個還在家裡做老閨女哩。若老奴說,娘子當年手中也太散漫了些,幫了這個幫這個,哪裡落下好來,可不是養了兩個白眼狼。如今打著『報恩』的名頭,肚子裡還不是算計著娘子留著的私房細軟。也就是老安人,換做旁人,指不定就被她們給糊弄過去。」

  張老安人聞言,雖有幾分得意,可想著孫氏嫁到沈家二十多年散出去數不清的銀子,心裡又疼的直抽抽:「都是那敗家婆娘,裝的好門面,如今人人都當四房是軟柿子,恨不得過來滾一圈沾了一身銀元寶去。老身倒要看看,誰能從四房割了肉去。」

  郝媽媽堆笑道:「有老安人坐鎮,府裡日子只有越過越好的,斷不會便宜了那些破落戶。」

  張老安人如今大權在握,面上很是自得,不過想到娘家人,不免疑惑:「不只燕娘,老舅爺與幾個侄子也有些日子不登門。莫非外頭有什麼難聽的話攀扯到張家頭上?」說到這裡,又帶了幾分惱:「都是那黑了心肝的混賬東西,真是隨了他娘,做出一出大戲,鬧得家裡丟了顏面,成心要壞四房名聲,讓你們老爺不自在了這些日子。」

  郝媽媽雖也不喜沈瑞,可想著近些日子,府裡上上下下不見的養娘婢子,不免兔死狐悲,生出幾分小心,對於小主人之事還真是不敢再說話。如今事情都鬧到狀元老爺跟前,就算狀元老爺並非真心顧念孫氏恩情,只為了在面子,也會給沈瑞撐腰做主。真到了計較起來的時候,豈是一個「下人怠慢」就能揭過去。
陸雲 發表於 2013-8-3 22:37
第1卷 第十九章 前塵影事(四)


  郝媽媽早已悔青了腸子,這餓著沈瑞引出孫氏的「託孤之臣」,就是她給張老安人出的主意。如今不算賬還罷,要是等到事情敞開了說,哪裡會有老安人的不是,多半是她這個嘴欠的頂缸。

  郝媽媽想著被打了板子賣出去的王媽媽與柳芽,哪裡還敢摻合這裡的事,只轉開話題道:「表姑奶奶最是孝順老安人,同老安人的親孫女分毫不差。要是老安人開口,別說是給娘子張羅『三七』,就是日日守靈也沒有不應的。哪裡會像隔壁大娘子那樣藏奸,不過是佔個名兒,卻捨不得將姐兒抱過來。」

  張老安人這些日子除了怨孫子,次一等怨的就是沈理與隔壁五房一家子。聽了郝媽媽這話,她少不得又咒罵幾句,不過想要叫娘家侄孫女來主持「三七」祭的主意倒是越發實了。

  等到前院弔客走的差不多,張老安人立時使人請了沈舉人過來。沒想到她算計的妥妥的,在沈舉人這裡卻是碰了一鼻子灰。

  「不行,哪有這般道理?按照世情,『三七』是當做『女兒七』,可不是家家都有出嫁女,不做『女兒七』也有常例。燕娘只是表侄女,並非沈氏女,焉能出面給孫氏作七?」沈舉人顯然也為老母想一出是一出困擾,毫不猶豫地拒絕道。

  張老安人被頂的心肝肺疼,梗著脖子道:「怎麼就不行?就你們沈家人金貴,張家人就不是人!?老身曉得,你瞧不起你舅舅家,只覺得你舅舅幫你打理產業是佔了你便宜。可正因他是舅舅,他才費這個心,幫著你守著家業。那些姓沈的,都是隔了房、出了五服的,張家卻是你親舅舅。難道你真要叫沒服的族侄女充當『出嫁女』主祭,也不要燕娘幫忙?那些人恨不得上來吸你的血,你倒是多個成算,別被人蒙了去……」

  沈舉人再不通經濟事務,看個賬本,數字多寡還是能看出來。早在頭兩年,張家在老安人的主張下開始插手四房產業,每年交上來的受益就漸少。田產的話,不過是雨水多了,地勢凹了。鋪面的話,則說南貨鋪面多了,生意不好做。

  林林種種,總有說辭,沈舉人不愛計較,心裡卻是透亮。只是都是至親,他也願意拉扯舅家一把。再說四房子嗣不繁,數代單傳,他也沒有叔伯子侄可相互扶持,既是幾位表弟、表妹婿樂意幫他打理庶務,他便也領了大家的面子情。

  張家人即便貪些,總沒有過了大褶,沈舉人只當是孝敬舅家。只是待孫氏臥病,張家人徹底接手孫氏嫁妝產業後,行事就開始張狂起來。用了十幾、二十年的老掌櫃,說攆就攆,恨不得將七大姑、八大姨都派了差事,可每月收益卻是銳減。

  沈舉人再大度,也不是傻子,少不得請了張老舅爺過來,點了兩句。沒想到張老舅爺咬牙不認不說,還道起辛苦委屈來,甥舅兩個鬧個不歡而散。

  張老安人又是耳朵軟的,不覺得娘家佔自家便宜,只當兒子耿介不會說話,不體諒舅舅辛苦。沈舉人顧著面皮兒,不願與舅家撕破臉,早想著等到孫氏嚥氣,藉著整頓家務為名好好收回產業,省的到時候親戚不好做。

  不知張家是否有所察覺,早先恨不得日日登門,老少娘們湊到老安人與孫氏跟前奉承;自孫氏病重,日益來的少了。

  孫氏故去這半月,張家人更是只有在「接三」時露面,連「頭七」都沒有露面。

  想著張家去年新起的大宅,大表弟這半年包的兩個粉頭,沈舉人真心對舅家敬重不起來。因此,聽著老安人這些張家比沈家人親的話,沈舉人不免心生煩躁,皺眉道:「既是張家同咱家親,這些日子怎麼不見?這些年,家裡遇到的大事,只有這一遭罷了,族人都曉得上門幫忙,張家人怎不露面?」

  張老安人哪裡容兒子說娘家不好,辯白道:「誰跟那些破落戶似的清閒,你舅舅領著你幾個表弟給你打理莊子鋪面哩。骨肉至親,可不跟那些外八路似的,只會說嘴,可都實心幫你出力,你可要曉得好歹,別跟先前似的,聽風就是雨,傷了你舅舅的心。」

  沈舉人嗤笑道:「難道兒子虧待了舅舅?不過兩年功夫,舅舅家可是起了新宅子,又添了田產。」

  張老安人只覺得面皮發臊,猶自道:「那敗家娘子這些年漫天撒錢,也沒見你說個『不』字,拉扯你舅舅一把,又是多大點事,值得你說嘴。」

  沈舉人心裡對張家人既有了應對,就不同張老安人拌嘴,只道:「燕娘與家裡再親,也是表親,沒有在沈家披麻戴孝的道理。『三七』只如今日這般就是,不必使人主祭。」

  張老安人心中抑鬱,可也曉得兒子既拿了主意,不是自己能勸動的,就又想起孫氏那些不見了的地契、房契,道:「上回我與你說的事,你也要記在心上,要不就打發管家悄悄地去縣衙走一遭,將東西補齊了省的憂心。」

  沈舉人擺擺手道:「不妥,不妥,娘您就別操心了。不差這幾日,等孫氏發喪了,兒子就使人去料理。莫要再生出事端,引得族人恥笑。」

  張老安人無法,只能暗自憂心。

  居喪這些日子,沈舉人不去親近妾室通房,日日只宿在書房,倒是念起原配髮妻的好來。一時覺得,家業在自己手上振興,孫氏委實是賢良妻房;一時又覺得自己命運堪憐,少年喪父,中年又喪了結髮之妻,成了鰥夫,有些悲秋傷春起來。

  沈瑞與沈瑾,則是一復一日,整日守在孫氏靈前。

  張老安人想不起,沈舉人顧不上,沈瑞便繼續安置在前院客房,身邊也有幾個人服侍。兩個是管家安排的婢子,一個是郭氏留下的冬喜,還有一個養娘韓媽媽則是沈理夫妻送來的。

  韓媽媽三十多歲,做著一手好湯水,並不勞師動眾,只用茶水房的小爐子,就能做出十幾種甜湯鹹湯。冬喜十五歲,容貌秀麗,手腳又麻利,做得一手好針線,從早到晚針線不離手,不多日子,就給沈瑞添了好幾身鞋襪衣衫。相對與這二人,沈家自家的婢子,行事就差了一等,一個恰好就是柳芽曾提及的蘭草,另一個叫丁香,年紀與冬喜相仿,都是嘴上應對的伶俐,又仗著是老安人院子裡出來的,很是託大。

  只是四人主家是三家,誰也管不著誰。

  韓媽媽與冬喜奉命而來,只恪守本分,守在客院裡,盡心照看沈瑞起居飲食,並不與蘭草與丁香計較。蘭草與丁香,性子則很是活絡,尋了由子就往靈堂尋沈瑞稟事,恨不得一日走八趟。到了靈堂,口中與沈瑞說著話,眼神卻黏在沈瑾身上。

  沈瑞既生離意,也沒有降服哪個的興致。對他好的,他客氣幾分;遠著他的,他只當沒看見。

  還是沈瑾見蘭草與丁香大事小情就到靈堂上尋沈瑞,言語間又失了恭敬,呵斥了幾句,不許她們再到靈堂來,那兩個才安分下來。

  「三七」與「二七」一樣,全套法事,來的弔客不少,其中不乏有人抱著看熱鬧的心思,卻是平平常常的過去。只同「二七」一般,並沒有做「女兒七」,也並沒有鬧什麼笑話。

  等到「五七」臨近,已是進了臘月。

  靈堂上炭盆又多了兩個,沈瑞身上薄棉衣服也換成厚棉,可靈堂上還是寒氣逼人。可孝期之中,又不好換皮毛衣服,冬喜便給做了無袖棉坎肩,叫沈瑞貼身穿了,又做了新的棉護膝,棉褲也換了臀部加厚的,好使的沈瑞好受些寒氣。

  沈瑞都貼身穿戴了,外頭瞧不出什麼,身上卻很暖和。眼下可是傷風感冒都能死人的時代,沈瑞可是惜命的狠。上輩子他小時候長在外曾祖父身邊,跟著宗老練過形意拳,如今又撿了起來,將一個月下來,胳膊腿倒是舒展開來。因此,他這個小身邊看著清減,實際上卻比過去結實的多。

  加上韓媽媽每日的溫補養身的湯,沈瑞守了將一個月的靈,身子都好好的。倒是沈瑾,之前埋首苦讀,本就疏於活動,又是長身體的時候,守靈到「四七」的時候,小病了一場。

  還好沈瑞發現的早,瞧著他鼻音重,嗓子暗啞,便叫小廝扶了他下去,這才沒有耽擱。沈瑾吃了兩日湯藥,強撐著出來想要繼續守靈時,又是沈瑞一通「體之髮膚,受之父母,惜之為孝」給勸了回去,這才調理好了,去了病根。

  經過這一番波折,兄弟兩個之間話雖依舊不多,可卻多了幾分默契。只是在外人面前不顯,可是卻瞞不過與他們一起守靈的沈全。

  看的沈全訕訕的,只覺得眼前這兄弟兩個友的友、恭的恭,年紀不大,行事說話都是君子之風,只有自己在旁胡思亂想,一會兒想著沈瑾是不是「大奸若忠」,心思藏歹念;一會兒有想著沈瑞會不會隱忍不發,視手足為死敵,倒像是小人心腸。

  等到這一日,正是孫氏故去第三十四天,也是出殯前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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