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望族 作者:雁九 (連載中)

 
陸雲 2013-7-28 17:41:3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2 787619
陸雲 發表於 2013-8-4 21:29
第1卷 第二十章 前塵影事(五)



  明日既是「五七」,也是出殯日,這出殯前一日便是止吊之日,並不接待弔客,閤家「伴宿」,既送逝者最後一程,又為明日大殯做最後準備。

  可這不接待弔客,指的是外客,並不包括族人至親。除了四房孝屬外,沈家各房頭都打發子侄過來「伴宿」。

  女眷行動受限,過來「伴宿」的少,只在日暮時分,才有幾人上門,除了郭氏之外,還有謝氏與沈平娘。論起來,這三人與孫氏都不是有服親,可都是縞素加身,服的「義服」。

  郭氏是母子兩個來的,謝氏是夫妻兩個,只有沈平娘是獨自一人。郭氏愛惜她的品格,不免勸道:「孝心到了就是,等會兒你就家去,不必非在這裡守著,雖說是族親,可你到底是年輕婦人,輕易不好外宿。」

  平娘紅著眼圈道:「若沒有伯娘援手,也沒有侄女今日,只守這一晚,不過是安侄女自己的心。嬸娘莫擔心侄女,我家相公今晚也過來,只是他面嫩,方才送侄女過來時見外頭車多人多,不好意思過來,說是等天黑了些進來。」

  松江府陋習,娶媳重嫁妝。若是生了女兒,不準備一副好嫁妝,壓根就說不到好人家。為了這緣故,多少女嬰被溺斃。

  平娘所在的沈族三房,子弟並不以讀書見長,而是行經濟事,本最是富裕不過。即便平娘之父是庶房,也不是會缺長女嫁妝的人家。不過是有了後娘又有後爹,平娘的生母故去後,填房的湯二娘子年輕貌美,又生養了兒子,不僅貪下平娘生母留下的嫁妝,連平娘那一份也省的,竟也不怕丟了面皮,將平娘留到十八、九,最後用一個庶子搭著平娘這個元嫡長女,同一寒門秀才家換親。

  因庶子媳婦家貧,沒有嫁資,湯二娘子便也沒有給平娘辦嫁妝。還是孫氏看不過去,又同平娘生母有些情分,幫襯著置辦了半副嫁妝,才沒有讓平娘光著身子出門。

  類似於這樣濟貧解危之事,孫氏嫁進沈家後不知做過多少,可能唸著孫氏恩情的,也不過眼前這寥寥數人。

  世態炎涼,不外如是。

  「伴宿」又稱「坐夜」,可又不單單只是孝屬通曉守靈。它有固定的形式與內容,通常有經有庫,經是指「水陸道場」,庫是指送庫儀式。

  這「水陸道場」與平素不同,是「水陸大法會」規格,僧人定員三位法師,百四十七僧眾,可見其恢弘。沈平娘之夫方才提及的門外車多人多,就是因大法會的緣故。只是圍觀的並不是弔客,而是街坊鄰里來瞧熱鬧的老少。

  道場圓滿時,便是送聖——送庫儀式。

  此時,靈堂前的院子裡已經堆滿半院子各種紙活,包括亭台樓閣等大型建築物,紅白黑黃四匹駿馬,上面各騎紅袍「曹官」一名,「曹官」身上背著文書褡褳,裡面是喪家放入的黃錢、錫元寶等物。

  沈瑞早已經得了沈理、沈瑾等人的提醒,曉得自己身為孝子,要主持這個送庫儀式。因此,待水陸道場圓滿時,他同沈瑾、沈全兩個隨著管家指引,跪在固定位置。沈瑞居前,左後方是沈瑾,右後方是沈全。不想等到沈全剛跪好,沈理便也從人群中出來,在沈全右手邊跪了。

  沈瑞跪在前排,看不到腦後事,沈全與沈瑾卻是嚇了一跳。沈瑾猶自鎮定,沈全驚得幾乎要跳起來。

  沈全原想問一句「六族兄這是何故」,隨即想到孫氏是沈理恩親,如此這般也不算過頭。只是他哪裡好跪在沈理上首,小聲道:「要不弟與六族兄換下?」

  沈理搖頭道:「不用,現下正好。」

  沈瑞聽到身後動靜,回頭看了一眼,並沒有多言。這個位置可不是隨便跪的,若是沈全代福娘佔著未嫁女的位置,那下邊的就是親侄輩,沈理說眼下正好,正是這個緣故。

  旁觀的族人見狀,不免竊竊私語,沈瑞與沈瑾還罷,都是孝子,這沈理與沈全能走到這一步,那明日是不是也要拄「哭喪棒」?

  沈理是狀元老爺,族人心存畏懼,不敢非議,年少的沈全就免不了。這個小聲道:「全官兒陪到現下,鴻大嬸子是個實在人。」那個低語:「守靈都守了,服喪怕也錯不了。別說是契女,就是親閨女也就如此。好人有好報。」

  「不會是奔著源大嬸子嫁妝去的吧?」又有人說酸話。

  「莫胡吣!五房老太爺的品格誰不曉得,哪裡佔過旁人一絲一毫的便宜。」有老成的罵道。

  前面說話的人還嘟囔著,似有不服。那老成的道:「此舉不過是護著瑞哥兒罷了,有福小娘子為鴻大嬸子守孝這一遭,兩家的契親就斷不了。瑞哥兒要是有什麼委屈,五房上下出來說話,有著福小娘子在前也名正言順些,畢竟他是福小娘子的契兄。」

  嘴上雖議論沈全的族人多,可大家的眼睛多是落在沈理身上。不少人心中又腹誹五房老太爺是老狐狸,安排孫子跟著守靈發喪,看著是厚道量身為沈瑞故,可也藉著沈瑞與狀元老爺搭上。

  沈瑞跪在三位大法師面前,聽不到後頭私語,注意力都放在大法師誦的疏文上。關於古時大喪過程,他並不陌生,可多是紙上談兵,如今親歷一番,才發現其中的繁雜。

  大法師口中唸著逝者生年歲次干支,後邊是應還債若干,誦經若干,最後是債已還清,經已讀畢,罪業全消。而後大法師將疏文放入「曹官」背的褡褳裡,這一番儀式下來就用了一個半時辰。

  沈瑞早已跪的膝蓋發麻,從大法師手中接過火把,起身將堆積在一起的紙活點燃。這些都是木架紙糊,遇到既燃,「呼啦啦」火勢極強,「噼噼啪啪」的聲音不絕,火舌四溢。眾人都退後幾步,眼見著亭台樓閣駿馬人物在火焰中化為灰燼,這「送庫儀式」才算結束。

  接下來,辭靈。

  依舊是沈瑞為首,在靈前跪拜奠酒,沈瑾隨後,親戚等著按照關係遠近,依次拜祭。

  張老安人還是沒有露面,可這個時候也沒人顧得上她。等大家都拜祭完,就是裝罐兒,沈瑞雙手捧罐兒,跪在靈前供桌右側,所有孝屬與孝親用新筷子往罐兒裡裝祭菜,這次的順序與方才拜祭的順序逆反,是由疏及近的順序。

  沈瑾是倒數第二位,沈瑞是倒數第一位,夾最後三筷子,最後用蘋果封口,上面又放上一枚燒餅。這個燒餅是專門治喪用的,四周有云頭、萬字圖案,沈瑞聽著吩咐,按照花紋,將燒餅咬去一圈。咬掉的部分,他還不能吃下去,只能吐出來,這叫「留子孫糧」。

  咬好的燒餅放在罐兒口,上面覆紅綢,用劃紅線纏繞,做掖扣。

  裝好罐兒後,供桌就被撤下去,靈堂上所有的經幡、祭幛等都被摘下,又由沈瑞「掃材起棺」,從棺材上掃下的浮土,與方才沈瑞方才啃下的「子孫糧」方才一起,這叫「留子孫材」。

  這些做完,棺材上的木釘就要徹底封死,大家立時哭成一片。沈瑞壓根不必作偽,只想一番與上輩子的家人生離死別,再無相見之期,眼淚就簌簌落下。

  沈舉人站在一旁,眼圈也有些發紅。

  要是外人見了眼前此景,定覺得怪異,因為這舉哀的孝屬親眷中,越是靠前的動靜越小,越是後頭的嚎哭的聲音越大。

  沈全開始還嚎了兩嗓子,後來見沈瑞悄無聲息地淚如泉湧,沈瑾與沈理兩個也是默默流淚,他這兩嗓子倒顯得假模假樣,便也就此收聲。不過也虧後頭的人嚎哭的熱鬧,那要然這辭靈場面也太寂寥些。

  全部奠禮禮成,靈堂上已經空蕩蕩,只剩下中間的靈柩。左右放了不少條凳小幾,男左女右,大家坐等天亮。

  遠遠地傳來打更的梆子聲,已經是三更天,眾人都有了乏意。

  沈舉人似是過於哀傷,吩咐管家給眾人上了熱茶與素點,自己起身離開。沈理看著沈舉人的背影出了靈堂,起身跟了出去。

  夜已深,可因今晚「伴宿」,各處都掛了白燈籠,並不需提燈照路。

  兩人一前一後,相聚十來步遠,沈舉人神情恍惚,並未發現身後有人,沈理也沒有追上前的意思,只綴在後邊。

  沈瑞此時正好才從廁所出來,瞧見這二人一前一後,腳步遲疑了一下,就跟了上去。單單是沈舉人的話,沈瑞也不會多事,可後邊跟著的沈理。出於直覺,沈瑞覺得沈理私下找沈舉人肯定說的是自己的事。

  明日就是出殯日,不管沈理打算如何安排自己,也當有了決斷。單獨讓自己結廬守孝的可能性不大,畢竟自己只是九歲孩童,可將自己帶在他身邊,也有些不合道理。住在沈理之母墓前,那是給沈理之母守孝,還是給孫氏守孝?

  沈家祠堂在縣城裡,距離沈家墓地有些距離。沈家的家廟好像在城外,可是所謂家廟,多是犯了錯或是無子守寡女眷。

  沈舉人並沒有往後院走,而是去了東跨院,這裡是沈家書齋,自孫氏病重到辦後事這段日子,他就在這裡起居。正房是棟二層小樓,上下各有三間,是四房藏書所在,左右各有三間廂房,是沈舉人讀書之所。

  沈舉人進了書齋後,沈理並沒有隨之進去,而是在院門口暫停,後邊的沈瑞少不得也在不遠處停下腳步。

  沒想到的是,沈理竟轉過身來,衝著沈瑞招了招手,原來他已經發現身後有人。

  沈瑞避閃不及,被沈理看了個正著,只好硬著頭皮上前。沈理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側耳聽著院子裡的動靜……
陸雲 發表於 2013-8-4 21:29
第1卷 第二十一章 前塵影事(六)


  「老爺回來了……」女子的嬌聲。

  沈理聽著這聲音不像,探出頭去,便見沈老爺倚在一個女子身上。素白燈籠下,將那女子照了個現行,即便那女子身上穿著素白,頭上也沒有上頭,婢子裝扮,可腰肢纏得極細,胸慫臀豐,即便看不見面容,只這身段,便勾人心火,嬌豔欲滴。

  不知沈舉人做了什麼,引得那豔婢嬌嗔道:「老爺不要……」

  嘴裡說著不要,這婢子卻越發黏在沈舉人身上,兩人貼肩並股,恨不得並做一人,進了東廂房。

  東廂點著燈,兩人進去後,連燈也顧不得吹,就膠連在一處,影子清楚地映照在紙窗上。兩人並作一人,用的好力氣,瞧著沈舉人的身影,手腳並用,揉乳摸臀,又貼了面成了個呂字。

  沈理站在院門口,神色鐵青一片,顯然已經是怒極。沈瑞站在沈理身邊,看著紙窗上那男女臠合的身影,也是瞠目結舌。

  沈舉人這是在發洩壓力?

  根據本主的印象,沈舉人可自詡為仁人君子,並不是好色輕浮之人。除了一妻一妾,並未有其他侍婢通房,為這個緣故,還使得老安人對孫氏多有詆毀。而沈舉人自己,則成為族人眼中的方正之人。

  如今可是在孫氏喪中,又是出殯前一夜,沈舉人這般孟浪。瞧著這狗男女之間的氣氛,又不像是頭一回奸合。

  想到這裡,沈瑞看了沈理一眼。沈理怒是怒,卻並沒有意外之色。之前沈理尾綴沈舉人的不君子之舉,似乎也說的過去。定是沈理聽到過不好的風聲,今晚不過是親眼證實而已。

  「不堪為父!」沈理咬牙咒罵一句,轉過身來,望向沈瑞。

  沈瑞只能耷拉下腦袋,做鬱鬱狀。這沈舉人也是奇葩,做了幾十年君子,剛死了老婆就開始走樣。

  等到沈理再開口時,兩人已經離了書齋,去了沈瑞暫居客院。

  吃了兩盞溫茶,沈理的神色才略微回暖,看著沈瑞欲言又止。沈瑞見狀,便對方才奉茶的冬喜擺擺手,屋子裡只剩下兄弟二人。

  「我早聽到些風聲,可卻不敢信,只想著源大叔向來端正守禮,這其中說不定有小人詆毀,不想卻是真的。紅袖添香雖只是風流韻事,可現下是嬸娘熱孝中,源大叔此舉,致夫妻情分、父子情分於何地!」說到這裡,沈理不由咬牙切齒:「如此薄情之人,豈會有憐子之心!」

  沈瑞聞言,只有默默。

  對於沈舉人的行為,沈瑞雖看不上,可也不難猜測其心所想。莫非是孫氏太過優秀,使得沈舉人自慚形愧,端著架子做君子。如今沒有賢妻比著,這惇惇君子端不住了。

  孫氏以商賈出身、外鄉之女的身份,在書香望族的沈家一門如魚得水,人人稱讚,娶到這樣的妻子,是沈舉人的幸運,也是沈舉人的不幸。壓力大的何止是張老安人,還有沈舉人自己。

  只是明白雖明白,沈瑞也無法體諒沈舉人此舉。就如沈理所說,不管有什麼理由,沈舉人在髮妻熱孝中便納寵宣淫,確實是傷了夫妻情分、父子情分。

  只是父父子子,這些話沈理說的,沈瑞說不得。

  沈理也想到此處,嘆了口氣,摸了摸沈瑞的頭,道:「你是好孩子,六哥絕不會讓你委屈了去。原本顧著你們父子情分,有些事本不打算擺在明面上說。如今瞧著源大叔是個冷心的,要是不攤開說,受委屈的只有你。別說是六哥捨不得,就是嬸娘在地下也難闔眼。如今嬸娘剛過身一月,源大叔就如此,以後哪裡還敢盼著他顧及父子情分?只是事情攤開後,少不得傷了你們父子情分。六哥瞧出來,你是個有成算的孩子,並非不知世事頑童。間不疏親,到底當如何,你自己心裡也拿個主意。」

  沈瑞沉默半響,抬頭道:「不管老爺是否有愛子之心,這個家裡能做主的長輩卻是老安人。弟不願再受凍餓之苦,還請六哥護我。」

  沈理聞言一怔,道:「你不怨鄭氏與沈瑾?」

  沒有問出口的話,則是你怨恨祖母與生父。

  沈瑞並未直接作答,而是道:「雖不知小弟因何故引得親長厭憎,生養之恩在,有所恩賜,本當領受。只是聖人有教導『小棒走,大棒受』,總不好逆了孝道。」

  沈理不免多打量沈瑞神色兩眼,見他神態平和,並無怨憤之意,甚是欣慰道:「正當如是,不管境遇如何,立世當身正心正,方為君子之道。」

  沈瑞抿了抿嘴角,只做靦腆。

  沈理猶豫了一下,道:「二弟,財帛動人心,嬸娘留下的嫁妝理當屬於你,可若是長輩們真因私心侵佔了這份嫁妝,你當如何?」

  聽了這話,沈瑞面上不顯,心中卻詫異不已。孫氏的嫁妝,不是已經捐的麼?沈理在外頭既調查四房的事,也當曉得得些眉目,怎麼提起長輩侵佔的話?

  瞧著沈舉人之前舉動,確實私心昭顯;張老安人也不是通情達理的性子,要說這兩人趁著沈瑞年幼,侵佔孫氏嫁妝,並不算稀奇。稀奇的是,孫氏捐嫁妝之舉,既能得到朝廷旌表,又上了族譜,肯定是真的。那沈理口中親長侵佔嫁妝之事,就不成立。

  可是沈理皺眉沉思,為的是那般?

  儘管心中疑惑,可沈瑞面上絲毫不顯,格外大方坦蕩道:「好女不穿嫁時衣,好男不吃分家飯,弟手腳俱全,現下雖小,不能賺了銀米。待小弟長大,總會自己養活得了自己。」

  沈理不由動容,道:「你要曉得,嬸娘留下的本是萬貫家財,你就是萬事不做,也可以錦衣玉食一輩子。平白被人侵佔了去、分薄了去,你就捨得?」

  沈瑞眼睛眨了眨,自己這是大方過頭,讓沈理以為自己是不知柴米油鹽的孩子。

  他慢慢沉下臉,露出幾分與年紀不相符的沉穩來:「怎麼會捨得?既是娘親留下的,裡面都是娘親的拳拳愛子之心。只是錢帛都是身外物,總不能為了捨不得,就與親長反目為仇。若是舍了錢財,能換了家人和樂,亦是大善。」

  要是孫氏嫁妝真在張老安人與沈舉人手中,那當然「反目成仇」也要想法設法地奪回來。可沈瑞既曉得已經不在,還在口頭上好強做甚。不過對於張老安人與沈舉人難看的吃相,他也點出一二。以後那兩位再鬧出什麼幺蛾子,也可以推到謀財上去。

  可聽在沈理耳中,只覺得心酸不已,潸然淚下:「二弟倒是承了嬸娘的性子,厚道寬和,只是這世上總還有公道可言,六哥斷不會讓你白受了委屈去!」

  沈瑞聽著,越發糊塗,可又不好相問,只用依賴感激地目光看著沈理,道:「幸好還有六哥在。」

  兄弟兩個出來好一會兒,不好多耽擱,便相伴著轉回靈堂。

  靈堂上的沈家子侄本昏昏欲睡,瞧見沈理過來,眼睛不由放亮,都忍不住湊過去,想要趁機親近一二。沈理卻是滿腹心事,沒有心思應付大家,一句「勿要擾了嬸娘清靜」,將眾人都打發了去。

  沈瑾眼中雖也有渴望,可並沒有湊上前。沈全則是掩不住好奇,湊到沈瑞身邊,滿臉八卦,低聲附耳道:「瑞哥兒同六族兄方做甚去哩?」

  沈瑞瞥了他一眼:「明日事繁,六族兄囑咐了我幾句。」說罷,便閉目養神。

  今日忙了一天一晚上,沈瑞已是身心俱疲。況且他曉得,明天還有一場大戲,不管是孫氏捐嫁資的事情爆出來,還是張老安人與沈舉人侵佔孫氏嫁妝之事現行跡,沈瑞身為當事人,都是世人關注焦點。

  不過藉著年紀尚小的年紀,不管那幾位如何折騰,責任都牽扯不到他身上。要是孫氏剛去世,就爆出捐嫁妝之事,說不定還會有人當孫瑞是不肖子孫,引得生母都不存指望;可孫瑞守靈將一月,在沈家族人面前做足了孝子之姿。若是有人心存詆毀,也要看沈理能不能容。

  況且,又有沈舉人讓庶長子佔孝子位在先,就算有人多想,也要想著孫氏是不是被丈夫灰了心,不願意便宜庶子才如此行事。

  如此一來,明日爆出來的不拘是前者,還是後者,在世人眼中,當憐惜的都是他這個孫氏親子。不管事情如何,他只需露出茫然之態,就足以引得族人同情憐惜。至於過後張老安人與沈舉人再行不慈之舉,也要看有沒有那個機會。

  沈瑞心裡踏實,倦意襲來,下巴也耷拉下來。沈全見沈瑞這般模樣,並沒有離開,而是在挨著沈瑞坐了,將他的腦袋挨在自己肩上,小聲道:「倚著些,莫跌哩。」

  沈瑞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打了個哈欠,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沈全被傳染似的,也打了個哈欠,卻因承著沈瑞的重量,並不敢睡,使勁揉了揉眼睛,四下里張望,轉移睏意。不想,正與沈理的目光碰個正著。

  沈全先是一怔,隨即見沈理衝自己點了點頭,慌得差點站起身來。此時,沈理的目光已經從沈全身上移開,落到沈瑞身上,面上隱有憂慮。沈全抓了抓後腦勺,心裡多了幾分酸溜溜的。一時想著,要是自己是沈瑞就好了,得狀元族兄這般看重;一時又想著沈瑞失母,處境委實堪憐,怨不得自家娘親與狀元族兄都放心不下。

  沈瑾在旁,瞧著這幾人互動,心裡也說不出是何滋味。

  對於嫡出弟弟,他從無壞心,可是在狀元族兄面前也挺不直腰身。即便沒有做賊,也添了心虛。沈舉人之前行事固有不對,可歸根結底還是因他的緣故,除了無奈,他哪裡又能說自己無辜。
陸雲 發表於 2013-8-5 19:25
第1卷 第二十二章 素車白馬(一)


  靈堂東側肅靜,西側也分外安靜。同東側零散坐落十餘人相比,西側女眷處則有些冷清。

  張老安人靈前一炷香都沒燒過,自然也不會過來給兒媳婦「伴宿」,藉口身體不適沒有露面。除了外來的郭氏、謝氏與沈平娘三個,四房便只有鄭姨娘出來。只是她是姨娘身份,並沒有資格招呼客人,給眾人見過,便安靜地坐在角落裡。待大家並不見慇勤,對著孫氏靈柩也沒有故露哀傷欲絕之態。

  郭氏幾個,雖都是隨和之人,可也沒有放下身份與妾室攀談的道理。因此西側靜悄悄的,比東邊還安靜。

  只是郭氏幾個,都忍不住有一眼、沒一眼地打量鄭氏。不說旁的,只憑孫氏盛名之下,鄭氏並不聞劣行,又能將沈瑾教導成才,這就不是個糊塗人。她長相好,看似柔弱,可言行謙而不卑,自有風骨。

  郭氏幾個都是當家主母,自是曉得要鄭氏要真是持寵而驕的愚妾並不可怕,如今這賢良無差的模樣才是最難對付。這樣的品貌行事,外加上沈瑾那樣的兒子傍身,這樣的女子扶正,四房哪裡還有沈瑞立足之地。

  郭氏與沈平娘對視一眼,都是暗暗憂心。

  謝氏卻是撇了撇嘴角,心中有了成算。並非是她忘恩負義冷心腸,只是見丈夫這些日子對沈瑞關注勝過自家幾個兒女,到底有些發酸。為這個緣故,她倒是比所有人都盼著沈瑞處境能好轉些,也免了大家牽掛。

  至於鄭氏,既是妾做賢良,就賢良到底好了。

  一夜無話,轉眼到了四更天,靈堂裡就開始忙活起來。

  關於今日發引的具體時間與路線,早在昨日便用整副黃毛邊紙、用醒目大字寫明,貼在靈堂外,且上面還繪有「發引路線圖說」,註明上罩、換槓地點,大殯所經街道、路口、城門,還有已經敲定的路祭棚、路祭桌、茶桌等。

  從這「發引圖說」,就能看出沈家四房的份量,知府、通判都設了路祭棚,還有同知、推官設路祭桌,上行下效,其他知縣、縣丞、經歷、知事也是祭桌、茶桌不等。松江府官場上的官吏,竟然齊刷刷榜上有名。別說一個區區舉人門第,就是宗房族長家遇到白事,也就是這樣了。

  這不單單是四房的臉面,也是沈氏一門的臉面,沈家各房頭有榮乃焉,當然老少出動,生怕鬧得動靜小了,在各位官老爺面前跌沈氏一族的份量。從沈家坊到縣城西門,這四里來長的路上,除了這些官吏祭棚、祭桌外,沈家各房親族與姻親友朋的祭桌也是不計其數。

  不管與孫氏是否有舊,各房前來送殯族人提及孫氏,都是「伯娘嬸娘」地嚎哭不已,如喪考妣,恨不得將沈瑞扯到一邊去,自己上前做孝子。那些眼氣的族人,只酸孫氏豪富,金錢開道,連官場也擺的平,又羨慕沈瑞,覺得他受孫氏餘蔭,得官老爺們另眼相待。

  只有沈瑞,心裡亮堂的,別說孫氏婦道人家,只與幾家官眷有些交情,就是男子之身,是官場中人,人走茶也涼。孫氏一個婦道人家,喪事能的松江官場老爺如此抬舉,歸根結底不過是為人良善,留有餘慶。軟心腸的婦人多了,可不是誰都能好運氣地供養個狀元老爺出來。松江官場齊動,賣的並不是沈家四房與孫氏的面子,而是狀元沈理的面子。

  若是沈理單單是狀元,松江官吏未必會做到這個地步,可誰讓他背後還有個閣老岳父,真要是搭上線,錦繡前程就在眼前。松江遠離京城,平素想要巴結也巴結不上,難得沈理回鄉守孝,使得大家近水樓台先得月,如今既知孫氏是沈理恩親,當然都湊上前來討好。要是借此搭上沈理,是千好百好;就算搭不上,在沈理面前賣個好,往後有機會見到,也能多個拉近關係的談資。

  沈瑞能想到此處,沈家那些有見識的老爺未必想不到此處。只是想到又如何,那些官員能看到沈理的份量,沒道理他們這些族親看不到。那些官員都能放下身段巴結沈理,他們這些族人,要是再端著長輩架子,吃虧的只有自己。

  大家都是明白人,不過借孫氏出殯這個檯子,唱各自大戲罷了。

  巳時(上午十點)發引,可剛過晨初(早上七點),沈舉人家門外已經是人頭湧動,族人、親戚、世交、同年、鄉鄰就陸續登門。

  稍晚些過來的弔客,要擠得半身汗,才能擠進來。

  俗話說的好,「送殯不能空肚子」,喪家必須給親友預備吃喝,沈家是大富之家,自然不能給寒門小戶似的只備冷葷下酒,都是齊整的席面。只是寒冬臘月,菜都涼的快,看著顏色鮮亮,實際上早沒了熱乎氣。

  只是除了那些不顧面皮的窮本家,還有八竿子打不著的窮親戚,沒有誰會真的大吃大喝。多是在家用了朝食過來,落座走個過程就下席。

  沈瑞方才同沈全一道,被冬喜請回客院,由郭氏盯著,用了一碟子年糕,這東西雖不好克化,可卻耐飢抗餓。

  沈瑞與沈全身上也換上新棉袍棉褲,這是郭氏使人提前送來的,就為了今日出殯。今日要在外頭折騰大半日,如今又是寒冬臘月,氣溫濕寒陰冷。就是大人,一不小心也熬不住,更不要說兩個半大孩子。

  新棉衣用針腳壓得實實的,可份量並不輕,足有幾斤重,穿的身上暖呼呼的,哪裡還有寒意。

  雖說送殯時,郭氏也要跟著去的,可還是不放心,將沈瑞拉倒一邊,低聲吩咐道:「好孩子,今兒人多,你只記得哭就好,若是哭乏了,眼睛幹了,就用新襖子袖口揉揉眼睛,袖口裡擦了薑汁。嬸娘這樣做,不是覺得你不孝順,讓你做假,而是曉得孝順不孝順,不在於眼淚撒多少。有時這人心裡疼的厲害,眼淚反而少。嬸娘這些日子瞧著,你是個懂事知禮的孝順孩子,並不愛在人前做悲喜狀,可外人不曉得,只用你哭的狠不狠來定你孝順不孝順。你莫要再忍著,要哭出聲來。」

  這話連親兒子沈全都避著,顯然郭氏既真心為沈瑞計劃,又避免讓他有被人質疑人品孝道之嫌。

  沈瑞心下感動,點頭應下。感激的話雖沒有付之於口,可他心裡記下郭氏這番好。即便曉得郭氏此舉乃是愛屋及烏,可他對其依舊多了幾分真心敬重。

  沈全被攆到門口,聽不到裡頭的話,可見郭氏滿臉慈愛的模樣,也能曉得定是在囑咐什麼私密話。只是避著旁人還罷,連自己這做親兒子都避著,使得沈全哭笑不得。他明顯的感覺到,在自己老娘心中,別說自己這幼子,就是福娘說不定也要退一步。不過想著孫氏是救母恩人,這四房老安人與源大叔也不像是能指望得上的,沈全也生不出嫉妒不平。

  說句實在話,孫氏對沈理有恩不假,可這供養之恩也大不過孫氏待郭氏母女的救命之恩。沈理不得孫氏供養,不過是學業上耽擱幾年,或者中不了狀元;郭氏若沒有得那半截老參,那喪母之人就是沈全兄弟幾個。

  沈全少不得跟郭氏似的,心生愧疚。若是有那半截老參在,孫氏會不會逃過一劫?想到此處,他之前各種小心思立時煙消云散,只恨自己年紀小,不能多回報幾分。雖還不到發引時辰,可親戚們差不多都來了,沈瑞這孝子不好避在人後。郭氏囑咐完沈瑞,又將他的衣襟拉平,便叫沈全帶沈瑞去了靈堂。

  還有一個時辰就正式發引,各房頭有身份的長輩都已經過來,除了沈瑞祖父輩的太爺們,還有幾位曾祖輩的老太爺。就是近年不怎麼理會族中事務的族長太爺,也拄著拐棍坐在堂上。

  這些老爺子的年紀,從四十幾歲到八十來歲不等,坐滿了半屋子,可見沈族人丁之盛。別說沈理這一輩,就是沈舉人同輩的老爺們,除了各房頭的房長外,也沒有幾個能輪到座位。

  而沈理不管身份多尊貴,眾族叔都佔著,即便有人給他布座位,他也不肯失禮落座。

  連他都站著,其他斜王輩的沈家子孫,也只能都站著。等到再小一輩,連靈堂上站的地方都沒有,只能在院子裡列隊舉哀。

  沈瑞沒有密集恐懼症,可眼見著老中青形形色色的族親,也忍不住有些眼暈。有些人本主的記憶力有印象,更多的人都記得模糊。

  沈舉人眼圈發黑,面帶憔悴,站著與幾位老太爺、太爺說話。沈瑾站在一旁,攙扶著沈舉人,不時向門口張望。

  見到沈瑞、沈全過來,沈瑾忙招手,示意兩人上去。

  沈舉人察覺,回頭看到兩人,立時火起,沒有理會沈全,衝著沈瑞冷哼道:「混賬東西,大家都忙著,哪裡躲懶去了,還不來見過諸位親長!」

  眾目睽睽之下,沈瑞哪裡能認「躲懶」的罪名,似是掩飾地用袖子揉了揉眼睛,低頭道:「兒子……兒子……回了趟房……」

  話沒收完,沈瑞的眼睛就跟開了水閘似的,噴湧而去。

  嗚呼,姜,還是老的辣。
陸雲 發表於 2013-8-5 19:26
第1卷 第二十三章 素車白馬(二)


  沈瑞忙又用袖子擦了兩把,這次不敢用袖口,用的袖子中間,立時濕了一大片。可眼睛既受刺激,這眼淚哪裡又收的住,瞬間又是淚流滿面。沈瑞心中苦笑,真是不知郭氏從哪裡尋的老薑,沒有什麼味道,可這薑汁也太殺眼睛,真是哭喪時的利器。

  眾族人見了,便覺得是個可人疼的好孩子,方才是躲著哭去了。瞧把這孩子難受的,眼淚都止不住。

  「頭七」時發生的事,在族親中早已不是秘密。眼見沈舉人方才待沈瑾溫煦如春,可嫡子一來,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未免偏心太過。能做到族老房長的,都是各房嫡脈,哪裡見得了這個。即便早先對沈瑾的那點好感,都被沈舉人這番舉動攪合的差不多。

  族長太爺皺眉道:「好好同孩子說話,你喪了髮妻心裡難受,可也體諒體諒瑞哥兒。瑞哥兒幼年失母,比你還難哩。他這失母弱子,能依靠的只有你這做父親的,哪裡禁得住你朝打暮罵。就算你要做嚴父,只念在孫氏情分,待瑞哥兒也要軟和些,要不然我們這些長輩們可是不依!」

  沈舉人已過不惑之年,在眾族親晚輩面前挨了這番訓斥,臉上哪裡掛得住,臊得滿臉通紅,想要為自己辯白兩句,可責打責罵嫡子之舉在前,說再多也沒滋味。他只能訕訕應下,可望向沈瑞的目光,越發冷淡。

  落在幾位老太爺、太爺眼中,暗暗搖頭不已,望向沈瑞的目光越發憐愛。

  沈理站在堂上,則是險些氣炸肺。不管沈舉人什麼目的,這開口就給兒子扣「不孝」的帽子,這行事過於陰毒。但凡沈瑞是個膽小最笨、不敢在長輩們面前應聲的,那「躲懶沒孝心」的帽子就坐實。若是張老安人苛待孫子,還有因與孫氏宿怨遷怒的緣故,那沈舉人此舉,則是虎毒食子心腸。

  沈理曉得,現下不是與沈舉人計較的時候,便繃著臉將沈瑞拉倒自己身邊,給他拭了淚,朗聲道:「六哥曉得你心裡難受,可也莫要哭的太狠。體之髮膚,受之父母,你好生愛惜自己,方是真孝順嬸娘……雖說嬸娘過身,孫家又無人能出頭為你做主,可你並非無依無靠。族中長輩們最是慈愛公正,斷不會容忍欺骨肉相欺之舉,定會為你做主……」

  沈理一邊說著話,一邊望向堂上坐著的各位族老長輩。

  就算是身子已經老的佝僂的族老們,在這樣的注視下,都將腰身直了直。早先有同沈舉人交好的,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將四房不妥當捂在被子裡的,現下也要掂量掂量,是不是敢得罪狀元郎。

  幾個有成算的老狐狸,不免交流了心中有數的眼神。因沈理年幼喪父,曾受過族人委屈,與族人關係向來冷淡。如今四房這事,說不定正是拉近沈理與族中關係的機會。

  至於沈舉人,功名無成,不通世情,除了娶了一房賢妻之外,對族裡也沒什麼貢獻,他的臉面當然比不得沈理這位狀元郎。

  沈瑞眼睛已經通紅,站在沈理旁邊,心裡卻是想著沈理方才提及的「骨肉相欺」四字。加上昨晚沈理提及的親長侵佔財物之事,他不由覺得古怪。按照後世族譜所記,明明是孫氏自己捐了嫁妝,怎麼聽沈理的話音,是沈舉人與張老安人侵佔了孫氏嫁妝,這其中莫非有什麼隱情?

  沈瑞雖不是貪財之人,可也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大度。要是那些嫁妝真是孫氏捐出去,他也就認了;要是真的被沈舉人與張老安人侵佔,他也不願忍氣吞聲,定要借此機會,發揮一把,即便不能擺脫這長幼尊卑的束縛,也要撕開沈舉人與張老安人的偽善,讓這兩人沒臉面再用長輩身份左右他的人生。

  想到此處,沈瑞又有些不解。雖不曾與孫氏打過交道,可既能得到沈族一門盛讚,可見是個有成算之人,病故前又纏綿病榻半年,不是猝然離世,就沒做一點安排?張老安人故意養歪嫡孫之心昭然若揭,孫氏要是愚孝之人,也不會在二十年前的婆媳之爭中屢佔上風,牢牢地握著嫁妝與四房產業,直到重病臥床,才讓張老安人插手進來。

  沈舉人早已氣的身子發抖,難道自己就不慈愛、不公正?沈瑞只是喪母,還有他這做老子在,又不是孤兒,哪裡就到了需要族人做主的地步。這沈理行事也太張狂,仗著狀元郎的身份將四房家事攪合的一團亂,這叫什麼事?

  沈舉人的面皮耷拉下來,心裡已經想著等出殯事畢,定要找沈理好生說教一番,要他曉得分寸。

  若是只在家中,沈舉人是家主,大家還會看他的臉色;如今族老房長們在此,他這般撂臉,就不合時宜。原本有心為他說上幾句好話的,見他這個模樣也閉了嘴,不願意再費心。

  沈舉人惱怒之下,竟然沒有察覺,不知不覺中,眾族人竟默認了他「為父不慈」之名。若是沈舉人曉得,定要跺腳喊冤,可那個時候場面已經難以逆轉。

  靈堂上氣氛很是壓抑沉重,不過到底是料理喪事,這肅穆氣氛也正好應景,並沒有人湊趣說笑。這時,就見管家過來稟告,知府太太與通判娘子親來送喪。

  沈舉人精神一震,望向族長太爺與宗房大老爺。誥命上門,張老安人抱恙,四房並無其他能出來待客的女眷,最適合出面招待的就是宗房大娘子賀氏。

  宗房大老爺雖沒出仕,長子卻是進士出身,在京為正五品郎中,早已為母請封,因此宗房大娘子如今是五品太宜人誥命。

  族長太爺卻是瞥了沈理一眼,道:「讓賀氏領了六娘去待客。」

  在坐的族老聞言,都點頭稱是。沈理在九房行六,這裡的六娘指的自然是沈理之妻謝氏。

  沈舉人固然不情不願,也沒有攔下去傳話的管家。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管家又回轉過來,道是兩位娘子已經在花廳待客,知府太太開口要見沈瑞一面。

  沈舉人衝著沈瑞斥道:「好生去見客,若是失禮,仔細你的腿!」

  沈瑞的眼淚早已經止住,可雙眼紅彤彤的,透著幾分可憐可憫。眾目睽睽之下,他做足乖巧兒子模樣,垂著手老實地聽了沈舉人的訓斥,方隨管家去了花廳。

  知府太太莊氏之名,沈瑞早已如雷貫耳。聽說孫氏「接三」時,知府太太曾親至弔祭。「頭七」與「三七」時,雖沒有親至,也打發過子侄管事上門。而且在「頭七」後,她除了安排人上門弔祭之外,還專程使心腹養娘探看過沈瑞,燕窩人參等補身藥材送來幾匣子。

  不知是不是張老安人過去有意隔絕孫氏與沈瑞母子,沈瑞鮮少跟著孫氏出門拜客,所以沈一直無緣得見正主。可他心裡曉得,若是知府太太與孫氏交情不深,只是面上人情,也不會做到這個地步。

  進了屋子,就見一中年婦人穿著素服,坐在客位上首,四旬年紀,身形略顯富態,慈眉善目;下首婦人年紀略輕些,眼神有些活絡。坐在陪客位置上的,是宗房大娘子賀氏與沈理之妻謝氏。

  沈瑞不好仔細打量,掃了一眼便移開視線,先見了宗房大娘子與謝氏,而後又被宗房大娘子引見拜見兩位女客。

  年長的那位就是知府太太恭人莊氏,並沒有讓沈瑞拜下去,而是親自扶了沈瑞起身,紅著眼圈道:「好孩子,我與你娘是好友,你管我叫莊姨或姨母都好,切莫就生份了。」

  還不知今天出殯大戲後沈理會如何與沈舉人攤牌,要是最後族老出面說和,將是是非非都掩了,那沈瑞可沒地方哭去。眼見來了「外援」,不管頂不頂用,能借的勢還要借。

  沈瑞心思百轉,面上半分不顯,等到知道太太再次開口催促時,才略帶靦腆地低下頭,小聲道:「莊姨。」

  知府太太拉著沈瑞的手,滿臉憐惜:「哎,好孩子。是莊姨不好,早當上門來看你。也不知你娘怎麼想的,這樣好的孩子一直藏在家裡。」

  豈止是知府太太疑惑,就是沈瑞想到此處,也有不解之處,可不管隱情如何,現下只能推到張老安人頭上,小聲道:「不干娘親的事,是祖母疼我,不愛我出門。」

  知府太太面色依舊慈愛,眼神卻微冷,轉頭看向宗房大娘子淡淡道:「老人家寵愛孫子,十來歲來還拘在家裡,當成閨女養的,真真還是頭一回聽說。我那妹妹還真是好福氣,遇到這樣一位婆婆。」

  這雖是四房家務,可一筆寫不出兩個沈氏,宗房大娘子只能訕訕道:「四房這一支人丁不繁,數代單傳,老人家才分外愛重些。」

  知府太太挑了挑眉,並沒有再與宗房大娘子打太極,而是望向謝氏:「謝安人怎麼說?」

  謝氏用帕子試了試嘴角,道:「旁人如何我不曉得,只是我家相公說過,早已視瑞二叔如親兄弟。嬸娘雖走了,還有我們這兄嫂的護著。我這也掛著心,我家相公不是脾氣好的,對著我家那兩個猴兒也是常動板子。嬸娘就這點骨肉,要是太苛嚴可怎麼好?偏生這做兄長的管教兄弟,也沒有攔著的道理。還好瑞二叔孝順知禮,處處可人疼,並無不當之處。否則我家相公真要動起板子,我這當嫂子的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說到這裡,對沈瑞道:「不過,真要有了那時,瑞二叔也莫要埋怨你六哥,那是盼著你成才方會苛嚴,旁人他才不會多費心思……」
陸雲 發表於 2013-8-6 20:07
第1卷 第二十四章 素車白馬(三)



  謝氏這一番話,一個字也沒提張老安人,可對比之下,也點出張老安人的疼愛不是真的疼愛。另外還在眾人面前為沈瑞做了辯白,畢竟不管他現下瞧著如何乖巧,身上還背著驕縱不堪之名,省的有人先入為主。

  如今將沈理抬出來,證明沈瑞人品無瑕,旁人再想傳沈瑞頑劣之名,也要思量思量。

  沈瑞心中嘆了一聲,對謝氏躬身道:「六嫂放心,瑞並非無知稚子,六哥視我如手足,我亦敬六哥如父兄。」

  不過九歲孩子模樣,滿臉稚嫩,可卻說出自己非稚子的話,端著小大人的模樣,大家看了好笑中又覺得心酸。

  謝氏目光柔和下來,雖說有孫氏對沈理供養之恩在先,他們夫妻待沈瑞再好都說得過去。可是願意報恩,也沒誰願意請個債主在頭上壓著。要不然,這報恩報到什麼時候是頭?沈瑞才九歲,以後日子且長著。

  升米恩、斗米仇。要是沈瑞自詡為恩親之子,再對他們夫妻任意求索,那又當如何應對?稍有處置不當,就有「忘恩負義」之嫌。

  謝氏是婦人心腸,還是更顧著自己的小家一些。之前她即便順著丈夫的意,對沈瑞的事頗為上心,可也生了幾分憂慮在。現下聽著沈瑞這一句明白話,謝氏的心裡才踏實下來,待沈瑞多了幾分真心。

  通判娘子本是衝著謝氏來的,好不容易等到謝氏開口,立時堆笑奉承道:「都說長兄如父,長嫂如母。謝安人這般溫柔貌美,沈狀元就算是百煉鋼也化作繞指柔,還怕他發甚脾氣哩?有沈狀元與安人護著,瑞小哥兒可是掉進福窩子裡去……」

  眾人齊齊無語。

  *

  巳初二刻(上午九點半)將近,眾人出了靈堂,準備出喪事宜。

  出喪五大件,幡兒、牌兒、棍兒、盆兒、罐兒。

  罐兒就是昨晚撤靈前裝的祭菜罐兒,已經準備妥當,只等金棺入墓後放在棺材前頭,與逝者一起深埋地下。

  這罐兒通常有孝子之妻或是承重孫之妻抱著,沈瑞年方九歲,哪裡找個小媳婦給孫氏抱罐兒?偏生有沈瑞在,這抱罐兒人選又不能隨意讓外人女孝眷替代,要不這「夫妻」名聲相對算什麼事?

  幡兒是引魂幡,尋常百姓人家用的是多是牌子幡,沈家既是望族大戶,四房當家娘子的引魂幡就是比較華麗的大幡。

  幡桿上的金鉤龍鳳「銜」著一個六角架子,中間大幡,上書「已故智慶堂孝廉沈門孫氏孺人之靈引魂幡」,左邊書原命八字,右邊書大限時辰。週遭六角各掛一小幡,又稱「六塵幡」,取佛教「六境」之意,一幡書「願眼觀華藏界」,二幡書「願耳聽舍那聲」,三幡書「願鼻聞戒定香」,四幡書「願舌嘗甘露味」,五幡書「願身披福田衣」,六幡書「願意為無為舍」。

  喪事中的所謂「承重」,這「重」指的就是幡兒,這抗幡兒的活計毫無疑問當落在沈瑞這孝子身上。

  牌兒是靈牌,是金棺入土前供奉在靈柩前的紙制靈牌,上面寫著孫氏名諱,用黑紗蒙著,通常有次子捧牌兒。孫氏只有一親子,這靈牌就有庶長子沈瑾捧著。

  棍兒就是「孝棒」、「哭喪棒」,這些日子沈瑞在靈堂手中拿的就是此物。可在出殯時,孝子要抗幡兒,這棍兒就有三子以下的男孝眷都要手捧此棍兒。四房只有兩個兒子,沈全雖是代妹妹送喪,可到底歸在男孝眷行列裡,便做捧棍兒之人。

  沈理為孫氏義服不杖期,本不需捧棍兒。可是沈瑞年幼,沈家祖墳又在城外,沈理到底不放心,想要就近照看,就也站在沈瑞身側捧棍兒

  盆兒,民間俗稱「喪盆子」,雅稱「吉祥盆」、「陰陽盆」。這盆兒與幡兒一樣,是繼承權的象徵,只有孝子與承重孫有權利摔盆兒。

  等到隨著司儀高呼「參靈」,孝子孝屬就位。

  沈瑞跪在最前頭,沈瑾抱著靈牌跪在沈瑞身後,後是沈全、沈理,最後是族中有服晚輩,有服親的女孝屬則跪在後邊。其他無服族人與沈家故交好友,則站在一旁觀禮。

  原本當是女孝屬中的媳婦、承重孫媳婦給孫氏抱罐兒,可現下由沈舉人抱了,站在沈瑞身側。

  這樣的行事並不叫人稱奇,早有這樣的先例,夫為亡妻抱罐兒,或者妻為亡夫抱罐兒,也有孤鸞失偶、伉儷情深之意。只是有沈舉人不待見嫡子在先,面皮又耷拉著,這抱罐兒之舉就顯得有些不情不願,看不出夫妻情深,不免引得人側目。

  看的旁邊的幾位族老眼急,恨不得將沈舉人拉下來。今兒這哪裡只是孫氏大事,還是沈氏一族大事,這沈舉人未免太拎不清。只是眼下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大家的目光或多或少都落在孝子沈瑞身上。

  見眾人都跪好、站好,司儀將引靈旛遞給沈瑞。雖說桿身是用竹製外邊糊紙,可一丈來高,對於身量不足的沈瑞來說,份量委實不輕。沈瑞雙手接過,可按照規矩只能用右手打幡兒,便藉著肩膀做支點,才將幡桿立起來。

  早有提調通知門外響器參領,沈瑞手中的引靈旛就像是信號時的,剛接過來,就聽到門外一陣鑼鼓聲響,鼓手樂師們拿著傢伙兒事兒進了院子,分做兩排,站在孝屬兩側,連奏三首喪樂曲。

  沈瑞認真的聽了一會兒,三首喪樂,只聽出中間一首是《哭皇天》。這曲子是傳到後世去的,雖與後世音調略有不同,依稀還有些影子在裡頭。至於前後兩首喪曲,則是全然陌生。

  「嗚嗚呀呀」,曲聲似泣。孝子孝屬們雖還沒到「舉哀」之時,可這喪曲一起,旁觀人群中有想起孫氏生前好處的,已經開始出現哭聲。

  接著,哭聲跟傳染似的,一個接著一個。等到響器參靈完畢,人群中已經哭成一片。反而是跪在地上的孝屬們,因沒到舉哀之時,還比較克制。

  沈瑞雖沒有抬頭,可身上都被四處目光灼得發熱,就曉得不知有多少人盯著他。他便將腦袋抵到胸前,用袖子擦拭了一把眼睛,立時淚如雨下。

  此時,喪曲已畢司儀叫起,靈柩「出堂」,由槓夫們抬起,從靈堂抬到大門外。這才到舉哀之時,全體孝屬起身,退立而行,邊走邊哭,嚎哭聲一片。沈瑞早已淚流滿面,眼前一片模糊,想到郭氏早上的交代,他沒有嚎啕大哭,可也「嗚嗚」地哭出聲來。

  靈柩抬到大門外,早有大槓與各執事準備齊當。

  沈瑞熬了一晚上,自己「哭」了這兩起兒,眼下四周又是亂糟糟的,直覺得腦仁兒生疼。又因老薑刺激,不僅眼淚直流,鼻涕也跟著湊熱鬧,他用袖子擦了一把又一把,不說旁人,直將自己噁心的夠嗆。可這鼻涕跟眼淚一樣,都跟開閘了似的攔不住,偏生一個手又被幡桿兒佔著。

  這幅狼狽模樣,他實不願讓旁人看見。這兩日他又跪的多,膝蓋痠軟,便趁機雙膝一軟,跪了下去,匍匐在地上。

  卻是無心插柳,另有所獲。

  旁人眼中,這孩子就是哭得眼淚止不住,神情恍惚的身子都立不住。醒來這一個多月,沈瑞雖沒有餓肚子,可畢竟如素,小孩子又是抽條的時候,看著越發清減,顯得瘦瘦小小。他這個樣子,就算現下張老安人跳出來,指著孫子說其「頑劣不孝」,也不會再有人相信。

  槓夫們已經就位,喪盆兒也準備好。孝屬們哭聲漸止,滿場只剩下沈瑞的「嗚嗚」聲。

  司儀見狀嘆息一聲,上前低聲道:「瑞哥兒,該摔盆起槓哩,莫耽擱送你娘的好時辰。」

  沈瑞趴在地上,摩挲了好幾把,才將鼻子下亮閃閃的東西清理乾淨,聞言便止了哭聲,抬起頭來,抽了抽鼻子,點了點頭。

  喪盆兒說是盆,實際上不過是直接四寸來許、瓦制的深口碟子,中間有一銅錢大小的圓孔,二、三分厚。

  因沈瑞現下正對著靈柩跪著,無需挪動地方,依舊跪在遠處,將幡桿兒先放到一邊,雙手接了喪盆。

  他膝前兩尺處,早有人擺了一塊新磚。摔盆兒的規矩,父喪左手摔,父喪右手摔,忌摔第二次。若是一次沒摔破,就有槓夫用腳踩破。

  沈瑞對著地面新磚摔了一下,「吧嗒」一聲,喪盆兒碎成兩半,從新磚上跌落到地面上。

  鼓樂聲起,槓夫起槓。

  三十二個槓夫抬靈柩,另有三十二槓夫隨行待換手。

  後邊各種執事,開路旗、旌幡、蓋傘、影亭、魂轎、釋、道、禪香幡,擺出半里路,又因沈舉人只是舉人功名,身上並無官職,執事受限,在各種旌傘後,就又有大白雪柳(三、四尺長竹筒,插上裹了白紙穗子的細竹條,使之下垂,謂之「雪柳」)百二十把,以壯執事行列與場面。

  如此一來,送葬的執事隊伍,就到了三百餘人,浩浩蕩蕩,將沈舉人家門前擠得滿滿登登。

  沈家送葬的族人親友,差不多也要這個數。直到殯列前用響尺導行的槓夫出了到了街口,後邊的隊列才開始拉開。又有地方百姓看熱鬧的,也跟在送葬隊伍前行,浩浩蕩蕩,鋪陳了半街。

  殯隊出了街口,就開始走走停停……
陸雲 發表於 2013-8-6 20:08
第1卷 第二十五章 素車白馬(四)


  從沈家坊街口,就開始有路祭棚,路祭桌。

  沈瑞身為孝子,少不得要跟在沈舉人身後,跪謝來路祭的族親世交,下跪叩首是免不了的。又因孝子所在位置,是在靈柩後,離隊伍前列有半里路遠。

  沈舉人還能享個清閒,並不需要折騰回去。沈瑞有打幡的差事,每叩謝完一處,還需再回到隊列中,硬是比旁人多走了幾倍的路。還好有沈瑾、沈全兩個相伴,儘管氣喘吁吁,可這一起受罪總比一個人心裡要舒坦。

  過了小半個時辰,到了府衙前的十字路口,松江知府蔣升的路祭棚就設在此處。這蔣升是當地父母官,松江府官場第一人,如今不僅知府太太親至,知府大人還設路祭棚,這份體面不謂不大。

  不及近前,宗房大老爺、沈舉人便叫了沈瑞等人過去,齊齊上前。

  路祭棚了,設了祭桌水酒,可是出面主祭的,並不是蔣知府,而是蔣知府家三公子蔣榮。宗房大老爺雖有些失望,可也並不很意外。蔣升進士出身,為官清明廉潔,為人淳樸惇厚,行事頗有君子風,並不像其他官場老油子那樣愛鑽營。如今知府太太送葬,蔣家又設路祭,蔣升只要露一面,都能賣給居鄉守制的沈理一個人情,卻不肖於此,可見為人耿介如斯。

  沈理倒是難得主動過來,與蔣榮寒暄幾句。原來蔣榮叔父也是翰林官,是沈理的同僚,如今在侍講學士位上,與沈理品級相同。因這個緣故,蔣榮在稱呼沈舉人「世翁」後,對沈理的稱呼又成了「世叔」,這輩分都亂了。

  各有各的論法,也沒人不開眼的挑他的理。只有沈瑞在旁心中詫異,這蔣三公子到底怎麼回事,怎麼眼神老往自己身上瞟。

  沈瑞的直覺不錯,蔣三公子與沈舉人、沈理寒暄完,果然沖沈瑞來了。他拉著沈瑞的手,面露哀榮,口中道「愚兄得見賢弟,不勝親近,往後要多走動才好」,又道「如今姨母仙去,賢弟還需節哀順變」。

  這面上哀榮倒真真切切,不似做假,可這眼中若隱若現的惋惜、同情還有莫名的親近是怎麼回事?

  沈瑞有些糊塗,這同情還罷,自己少年喪母,算是遭遇人生不幸;這惋惜什麼?莫名親近什麼?一個知府公子,難道只因兩家主母有舊,就對一個九歲孩童生親近之心?

  整個殯葬隊伍等在一邊,前邊還有十數路祭棚、路祭桌。蔣三公子看著倒是通透的,與沈瑞熱絡幾句,請隊伍繼續行進。不過在鬆口沈瑞的手時,蔣三公子說道:「我一會兒也陪家母出城。若是賢弟能用的愚兄之時,還請不要外道。」

  沈瑞心中雖嘀咕,可面上依舊老實應著。

  殯葬隊伍又行進,這次倒是沒有人同蔣知府這樣拿大,吩咐他人代祭,都是本主親至。即便沈理並沒有特意上前,眾人既能到了,便也毫不吝嗇地也表達與沈氏一族的親近有善。有的待沈舉人還勸慰兩句,有的則是故意冷淡沈舉人,抬舉沈瑞。

  沈瑞無心在族人面前上演「父子爭鋒」的大戲,越發沉默寡言。看在族人眼中,並不覺得沈瑞搶了沈舉人風頭,只覺得定是沈舉人「父虐子」的醜聞傳出去,這些官吏才會不待見沈舉人。

  因這一路上的路祭棚、路祭桌絡繹不絕,從沈家坊到縣城西門這幾里路,送殯的隊伍就走了將近一個時辰。

  直到正午時分,殯葬隊伍才從西門出城。

  這日天上霧靄滿佈,空氣濕冷。

  可不管旁人如何,沈瑞因穿著新棉衣,不僅絲毫察覺不到寒意,還走出半身汗來。可到底年幼,因幡桿的份量不算輕,沈瑞已經用上兩隻手,走路也有些喘。見旁邊看熱鬧的百姓少了,沈理便接了沈瑞的幡桿兒,讓沈瑞得以暫歇。

  沈族墳塋地在距離縣城五里外的西山陽坡,整個西山都是沈氏族產,宗房一脈的墳地在西山中麓,往下放射狀是內三房、山腳下是外五房。

  每房的墳地佔地大小,都有數十畝。因四房人口不繁,也不像是其他房頭那樣墳頭林立,只有六個墳頭。四房歷代子孫不繁,可見如是。

  除了沈舉人的父祖、曾祖、高祖四人的墓地外,還有一位終身未嫁的曾姑祖母,一位未婚無子的叔祖父的墓。

  那曾姑祖是在室女,那叔祖父雖尚未長成,可行了「冥婚」並骨,因此這兩人才得以葬沈家墓地,否則四房的墳頭更少。

  孫氏並不是猝然離世,早在纏綿病榻時,四房便開始選了福地福材。

  四房墳地位置最上頭是沈舉人高祖之墳,下邊東西方向,按照祖、孫相鄰、父子不靠的規律,向下排列。

  孫氏福地,實際上也是沈舉人以後入土的位置,在沈舉人祖父墳地南邊。如今孫氏故去,先入土為安;等到沈舉人過身,會將孫氏起墳,將夫妻兩個並骨重埋。

  四房墳塋地,除了幾個墳頭外,另有五間陽宅,平素是守墓人所在,等到殯葬大事時,便是孝屬們暫歇喫茶之處。

  福地位置上,早已打好九尺深坑,由陰陽先生出面,吉時一到,便指揮槓夫「登坑下葬」。

  等到靈柩入坑,罐兒也放好位置,坑前就又置放祭桌,沈瑞為首,領眾人跪拜舉哀。隨行帶來的各種紙活,還有沿途撒剩下的紙錢,燒的燒,撒了撒。火勢騰空四散,紙錢翩翩飛舞,良久不落,漫天素白。

  隨即便是掩土,沈瑞等人依次穴位裡揚一把土,一起舉哀,剩下的就交由槓夫掩埋。除了留兩個族人監工,其他孝屬孝親便入陽宅暫歇。

  四房早安排茶房過來,預備了茶水素點。可陽宅只有五間,來送葬的族人親友多,還要單獨給女眷騰地方,因此等進屋子的人並不多,多是在陽宅外就地而坐。還好茶水點心預備的充足,眾人都能解解乏。

  沈瑞、沈瑾幾人雖年幼,可因是孝子身份,也得到族老們的關照,進了屋子。沈瑞連番舉哀,眼睛已經紅腫不堪,心裡又忐忑著接下來的大戲,實沒心思用茶點。族老們見了,越發覺得他心實孝順,少不得勸勉一二。

  因律法上早有規定,墓地大小與墳頭高低都有定製。孫氏之墓,也是沈舉人之墓,應佔地二十方步,高六尺。來送殯的槓夫有六十餘人,輪番填土,不過兩刻鐘的功夫,就填滿坑,又起好墳頭。

  孝屬們出來,按照長幼尊卑在墳頭上叩首,自然叩首的只有晚輩子侄,沈舉人與族老們只需躬身,此殯葬儀式算是正式結束。

  來送殯的族人與姻親中,沈族繁衍百餘年,可四房又是數代單傳,有服親並不多,無服親與其他送殯的親友多是帶了「浮孝」,即頭上或者腰間繫白布,女眷頭上簪白紙花。這「浮孝」從今早出殯前戴上,出殯後去去了。因此,等殯葬儀式結束,沈舉人便帶沈瑾、沈瑞、沈全兩個跪下,請服「浮孝」的親友們脫孝。

  眾親友作揖回禮,從疏至親,依次告辭,分別返程。沒人注意到,直到外姓親友都散的差不多,知府太太與知府公子都沒有露面。女眷中,宗房大娘子、郭氏、謝氏的馬車也始終沒動。

  沈家姻親與旁枝庶出走得差不多了,各房嫡子子孫本要奉自家父、祖回城,可也被打發回去。如此一來,留在陽宅裡的知府母子、宗房大娘子三沈家女眷之外,墳地裡留下的除了沈舉人父子三人、沈理、沈全,便只有各房頭的當家人。

  宗房是族長太爺與宗房大老爺父子,二房早挪到京城多年,如今戶籍都遷出去,零散有庶支,也沒資格在族中說話,在族中只佔著名;三房出面是三房老太爺與當家人沈湖;四房則是沈舉人這房;五房出面是五房太爺與沈鴻;六房房長沈琪;七房是沈溧;八房是八房老太爺與沈流;九房是九房太爺與沈璐,亦是沈理叔祖父與從堂兄。

  這些人中,老太爺一輩兩人,太爺一輩三人,老爺輩五人,大哥輩兩人。因幾位太爺、老太爺都上了年歲,眾人又回到陽宅東屋,女眷依舊在西屋陪知府太太。

  沈舉人的臉色刷白,並不是怕什麼,而是怒極。因為沈理方才攔著眾族老房長回去時,說了一句:「嬸娘既已下葬,那嬸娘的身後事也當算一算。」

  這句話在喪禮上並不少見,多是哪家喪了出嫁女,娘家人出面為喪母的外甥、外甥女做主。沈理一個族侄,有什麼資格來算孫氏身後事?

  沈舉人雖怒極,可也沒有幼稚地說什麼「四房家務無需人插手」之類的話。他畢竟已到不惑之年,即便不通經濟,人情道理還是懂的。今日各房頭的主事人這麼齊全,兩位久未露面的老太爺都露面,沈理此舉肯定早有籌劃,哪裡是沈舉人說不行就能阻攔的。

  他曉得,沈理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清點孫氏嫁妝,不過是防著他罷了。沈舉人到底也是讀聖賢書、曉得嫡庶尊卑,只因四房數代代傳,他早年又只有沈瑾一子,才模糊了嫡庶。他雖一直嘴硬,覺得自己並無虧待嫡子之處,可夜深人靜想起「頭七」那日族親眼中的不認同,也曉得自己讓沈瑾執孝子禮之事過於草率。

  如今既在族人面前留下侵佔髮妻嫁妝便宜庶長子的誤會,他也不願再節外生枝。至於沈瑾,功名在望,以後要支撐四房門戶。四房又不像過去那樣寒薄,早已置下一份家當,等沈瑾中舉給沈瑾撥兩處莊子做私產就是。

  這樣想著,沈舉人反而坦然了。
陸雲 發表於 2013-8-7 23:51
第1卷 第二十六章 素車白馬(五)


  陽宅外,親友早已走的差不多,各位老爺的長隨、小廝早已尊五房太爺吩咐,不是離的遠遠的,就是去隔壁五房陽宅歇腳。

  四房陽宅外,只剩下沈瑞、沈瑾、沈全三個晚輩,還有蔣三公子這個外客。沈瑾、沈全眼見族中有身份的人都留下,自是猜到商議什麼大事,只是一時半會兒,還想不到孫氏嫁妝上去。畢竟按照世情,孫氏只有一子,所遺留當然毫無異議地留給沈瑞,哪裡需要鄭重其事地商討。

  只有沈瑞,曉得沈理忍讓許久,就等今日發作。不過他也有些意外,這族譜上記載朝廷誥命是怎麼回事?難道族譜記載還有作假的?怎麼一直到孫氏出殯都沒有動靜。孫氏現下下葬,是按照八品孺人的格局下葬的,要是按照族譜記載,可是四品誥命。

  還有那「賢婦橋」,至今也沒影兒。難道這誥命不是在逝者未入土前贈下來的?不過想了想松江府與京城的距離,兩千多里路,一個民婦捐獻數萬嫁妝做善事,也不至於八百里加急報導朝廷。

  就算知府蔣升為了教化治下百姓,要為孫氏請立牌坊,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四房之事,肯定有不能對人言之處,否則張老安人不會匆忙賣了王媽媽與柳芽,沈理也不會冒著「家醜」外揚的風險,留下知府太太與蔣三公子做他山之石。若是沒有知府太太與蔣三公子,那四房有什麼不妥當,族老們為了沈家之名,說不定也要一床大被遮了。即便沈瑞有所委屈,這畢竟是父為子綱的時代。

  只有外人在,族長們為了臉面,才能更公正的對待沈瑞。沈瑞正想著,蔣三公子已經湊過來,低聲道:「賢弟,可否聽愚兄一言……」

  賢弟!愚兄!

  這樣的稱呼,可還是覺得牙根有些酸。不過瞧著蔣三公子正經八百的模樣,沈瑞牙酸之餘,也添了幾分鄭重。他看了不遠處的沈瑾、沈全一眼,對蔣三公子道:「世兄若是不嫌棄,小弟陪世兄到前面轉轉。」

  蔣三公子自是點頭道好,沈瑞便同沈瑾、沈全打了招呼,帶了蔣三公子去了不遠處。往上走是宗房墓地,左邊是三房墓地,下首是外五房墓地,只有右側是一片樟樹林。沈瑞與蔣三公子便踱步到樹林邊,並未往裡面去。

  蔣三公子似有遲疑,欲言又止,沈瑞看了陽宅方向一樣,不知沈理如何為自己張目,族老們說不得就要傳喚自己,便直言道:「不知世兄何事教我?」

  蔣三公子道:「都說『疏不間親』,賢弟家事本不當外人置喙,只是家母與孫姨母情誼頗重,這些日子常為賢弟擔憂。今日過來前,又專程吩咐我轉告賢弟幾句密語。不過是長者慈心,若是有冒犯之處,還請賢弟諒解一二。

  沈瑞聞言,微微一怔,隨即道:「小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自是感激莊姨慈心,還請世兄直言便是。」

  蔣三公子這方鬆了一口氣似的,道:「孫姨母曾留有一封書信在家母處,其中提及身後嫁妝鹵田分配……前幾日沈狀元上門,亦提及孫姨母身後事。愚兄本以為那封信是姨母怕賢弟吃虧,才留書在外頭做個憑證,還附了嫁妝單子……」說到這裡,又是遲疑半響,方道:「誰想,直到今早出門,娘子吩咐我轉告賢弟幾句話,愚兄方知,那嫁妝分配孫姨母另有安排。」

  說到這裡,他停下來,打量沈瑞神色。

  正常分配,孫氏只有一子,那嫁妝毫無疑問當全部歸沈瑞。能讓蔣三公子意外的,那孫氏的分配就不是如此。換做其他人,早就訝然出聲。只是沈瑞曉得孫氏捐嫁妝之事,倒是並不覺得意外,反而覺得心裡踏實許多,就跟久等的另外一隻鞋子落地一般。

  這下,輪到蔣三公子微怔:「莫非孫姨母生前曾對賢弟說過此事?」

  沈瑞搖頭道:「不曾,只是娘親生前最是心善,常有憐貧惜弱之舉,想來所留遺命,亦是與行善濟人相關。」

  看著沈瑞神色清明,並無不忿惜財之色,蔣三公子心中不由歎服,道:「若是單單如此,賢弟尚不必為難,只需享姨母留下福澤便是。誰會想到,姨母留下的遺命,是要將嫁妝鹵田分作兩份,一份留給賢弟……另外一份則是贈與尊兄。」

  這下沈瑞真的大吃一驚,怎麼回事?捐贈呢?怎麼成了兄弟兩個平分嫁妝,不是還有捐贈之事麼?

  雖說迷茫不解,可沈瑞面上依舊沉靜如水,緘默了好一會兒方道:「慈母心腸,不外如是。」

  這句話,說的蔣三公子側目:「孫姨母留下的可是萬貫家財,那本應都是賢弟獨得,賢弟不怨?」

  沈瑞搖搖頭道:「那本是家慈私產,如何處置,旁人自無人置喙,人子亦然。」

  蔣三公子看了沈瑞好幾眼,苦笑道:「倒是愚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孫姨母行事大方豁達,賢弟自然也不是小肚雞腸之人。原本家母還擔心賢弟年幼,一時想不通,不忿孫姨母這般安排,讓我私下規勸賢弟一二。畢竟尊兄前途錦繡,若是受了孫姨母這份餽贈,往後這好處也會回到賢弟身上。否則若行忘恩負義之舉,不需旁人,士林斷不容他。沒想到賢弟心胸,不亞孫姨母。」

  沈瑞能說出慈母心腸的話,自然也想到蔣三公子所提及的。若是沈瑾不走仕途還罷,若是走仕途,為了名聲故,就要善待沈瑞這個異母兄弟。

  世人心思複雜,更願意用惡意去揣測人心。孫氏此舉,怕是沒有幾個人會覺得嫡母心慈,視庶子如親生,反而多半會想著此舉是否為託孤之意。長兄如父,沈舉人是個不通世情的,沈瑾又前程可期。孫氏信不著丈夫,將獨子託付給庶長子勉強也說得過去。

  就是旁觀的知府太太與蔣三公子,也覺得孫氏如此安排,多半是這個意思。

  見沈瑞並無不忿排斥,蔣三公子鬆了一口氣。此事雖是沈家家務,可孫氏遺書既送到知府太太手中,那蔣三公子自是希望事情得以圓滿解決,省的引人非議。

  沈瑞卻想起一件事,道:「家慈信中,可否提家兄記名之事?」

  孫氏既能將嫁妝分給庶子一半,那當是不吝嗇再給庶子個體面,抬舉他出身。

  蔣三公子道:「提是提了,可不是直接記名。孫姨母信中說,嫡母亦是母,不欲奪人子,若是令尊扶正二房,不必提及;若是並未扶正尊兄生母,為了尊兄前程故,可將尊兄記為嫡長。」說到這裡,不由一陣唏噓,只說孫氏良善,方能如此處處妥體貼他人。

  沈瑞不知為何,卻是直接想到「三足鼎立」。

  孫氏若是在餽贈沈瑾遺產時,提及將沈瑾記在名下,雖在情理之中,可未免有攜恩圖報之嫌,誰曉得會不會引得沈瑾母子嫉恨。既餽贈了,又不圖母子之名,那沈瑾母子剩下的只有感恩。後邊那一句「若是」,又有不盡之意。

  假若沈舉人扶正鄭氏,鄭氏得了孫氏嫁資,只當真心感激,善待沈瑞,否則就有忘恩負義之嫌;假若沈舉人沒有扶正鄭氏,孫氏此舉,可謂對鄭氏母子再次援手。

  在蔣三公子看來,孫氏這般安排過於厚道;而在沈瑞看來,卻直覺地認為,此事定有後續。蔣三公子提前將此事告知自己,不過是怕自己年幼,無法體會孫氏這般安排的苦心,捨不得其留下的半副嫁妝,在族人面前露了不忿。

  可是他心裡明白,這身體年方九歲,即便孫氏嫁妝沒有捐贈,全部留給自己,也輪不到自己掌管。等到自己長大成人,能剩下多少都不好說。

  這邊,蔣三公子與沈瑞說著孫氏留下的「遺書」,陽宅裡,沈理亦提及此事。

  「各位太爺、叔伯長輩,嬸娘後事本輪不到小子多嘴,只是逝者為大,嬸娘既有遺命在此,總應尊了嬸娘遺命才好。」沈理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信封。

  各房房長本就是來做個見證,聽到沈理提及此事,都覺得戲肉來了,不由目光爍爍,齊齊望向沈理。只有族長太爺依舊面沉如水,撫摸著鬍鬚不語;沈舉人則是臉上見惱,哼了一聲道:「孫氏真有遺命怎會不交代自家人,反而交代給外人,哪有這般道理?」

  沈理直視沈舉人道:「源大叔此話,可是疑侄兒扯謊?有嬸娘手書在此,源大叔可否驗看真偽?」

  沈舉人滿心不忿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四房家務,總不能任人空口白牙安排,自然是要看。」

  沈理也不囉嗦,直接將信封送到沈舉人身邊。

  沈舉人皺眉接了,拆開看過,卻是看得眼睛發直。各房房長見了,不免竊竊私語,很是好奇手書中所記內容。族長太爺「咳」了兩聲,喚醒了沈舉人,問道:「可是瞧清楚了,是你娘子親筆不是?」

  沈舉人神色複雜,說不上是羞是愧,沉默半響,最終神色訕訕,道:「正是孫氏生前親筆。」

  族長太爺點點頭,示意沈舉人將手書送上前去。

  族長太爺接了手書,神色寡淡,似乎對於孫氏手書上的內容並無意外,掃了兩眼便遞給旁邊的幾位族老。

  「咦?」

  「怎會如此?」

  隨著手書傳遞,各種驚詫質疑聲起。

  「孫氏昏了頭吧?」

  「真是孫氏寫的?」

  沈舉人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可變換中隱隱地露出幾分得色。眾人竊竊私語,聲音越來越高,猜測也越來越離譜。族長太爺見了不由皺眉,抬起枴杖,在地上狠敲兩下,道:「孫氏賢良!」

  五房太爺亦附和道:「是賢妻亦是慈母!」

  這兩位太爺如此說了,其他族人也不好多說什麼,只是望向沈舉人的目光依舊帶了懷疑。

  相反,對於拿出這封手書的沈理,大家並無異色。

  沈舉人氣了個半死,下巴抬得高高的,看著族長太爺道:「即是狀元公操心四房家務,今日算個清楚也好,眾目睽睽之下,總做不了假去,省的過後再出這樣那樣的話,我可是不認!」說罷,又對沈理冷哼一聲。

  族長太爺點頭道:「那就算清楚,到底是瑞哥兒與瑾官兒兩個的事,喚他們兩個進來。」

  在座沈家四輩人,斜王旁輩分最低,可小一輩三人,沈琪是一房之長,沈理是狀元公,只好由沈璐不情不願地出去喚人。

  沈瑞與蔣三公子正好踱步回到陽宅門口,聽到長輩傳喚,便與沈瑾一起進了陽宅。

  蔣三公子知道內情,並不覺得奇怪。只有沈全,有些迷糊,裡面不是說的是孫氏嫁妝的分配麼,怎麼還叫了沈瑾進去?莫非沈舉人「賊心不死」,依舊一心想要庶子謀嫡妻嫁妝?
陸雲 發表於 2013-8-8 23:08
第1卷 第二十七章 浮云富貴(一)


  陽宅裡,沒了先前的「箭弩拔張」。

  不管孫氏「遺書」到底用意如何,正合了沈舉人的心思。他並不覺得長子佔了便宜,反而認為如何安排正好。長子雖得了嫡母嫁妝,可也背負看顧供養一個不成材的嫡出兄弟,並不算佔便宜。其他的沈氏族人,也多暗暗鬆了一口氣。

  儘管只是四房家務事,可真要鬧出「兄弟爭產」的醜聞來,污的也是沈氏一族清名。如今孫氏遺書一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頂好不過。

  即便有人不忿沈瑾佔了便宜,也不過是心裡嘀咕兩句。隔壁還坐著一個知府太太,沈家的事情,實沒必要鬧騰得沸反盈天。惹人非議。

  待沈瑞兄弟進來,族長太爺便將孫氏手書遞過去,命二人傳看。

  沈瑞還罷,已經從蔣三公子口中聽聞此事,看到這遺書內容並不吃驚。至於這手書是真是假,無需他操心辨認。以知府太太的立場,實沒有造假的理由。還有沈理,若是沒有憑證,也不會單單就憑孫氏一封手書為孫氏遺產分配做定論。

  待沈瑞看完,便將手書遞給沈瑾。

  沈瑾看完手書,卻是怔住,潸然淚下。眾族人看著,倒也無人笑他失態。作為庶長子,能有沈瑾這樣運氣的委實不多。換做其他人家,這庶長子這樣敏感的身份,即便不被嫡母視為眼中釘、肉中刺,頂好也就是不聞不問,像孫氏這樣賢良仁善的嫡母,這天下有幾個?

  族長太爺看著沈瑾,又看看沈理,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沈理只是輕輕地掃了沈瑾一眼,便接著關注沈舉人。沈舉人即便不忿眾族人插手四房家務,可對於眼下這個結局,也是無比滿意,沒有二話。他本不是能掩住情緒的人,不免七情上色,沈理看在眼中,心中自有計較。

  眾族親大清早就過來送殯,折騰了一上午,原本以為能看四房的熱鬧,不想這就「塵埃落定」,大家都覺得沒意思起來。尤其幾位太爺、老太爺,本都是抱著「附和」沈理為沈瑞撐腰來的,如今沒有發揮餘地,就不耐煩繼續陪著四房唱大戲。

  三房老太爺皺眉道:「既有孫氏遺命,就按孫氏遺命分配其嫁鹵便是。」

  八房老太爺亦道:「就是,早日掰扯清楚,也省的不清不楚地傳到外頭,損了沈家清名。」

  這兩位輩分最高,既已發話,眾族人便望向族長太爺,這分產雖是沈理提及,可眼下既族長太爺在,自然無他人說話餘地。

  族長太爺看著眾人道:「瑞哥兒與瑾哥兒雖年幼,可眼下並不是分四房家產,而是孫氏帶來嫁妝,按照孫氏遺命處置,也是讓走了的人安心,並不算倉促。」說到這裡,頓了頓,望向沈理道:「既是微言提及此事,想來也有了腹案,你既想要為你嬸娘盡份心,就能者多勞。」

  沈理起身,道:「有族長長輩在此,本輪不到小輩說話,只是瑞哥兒沒有外家,年紀又小,這其中又有讓人不忍言之處,才勞煩諸位長輩齊聚,做個見證。」

  沈舉人的臉立時黑了,眾族親反而多了幾分精神。

  事已至此,沈理都沒有說軟話,看來這「分產」還有大戲要唱。要是四房「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那也太便宜四房。眼看著沈瑾年少志高,沈瑞身後又站著個沈理,族親中不免也有私心,四房顯達了,能拉扯族人一把是好事;要是拖一拖四房後退,壓一壓四房氣焰,眾人也樂意成見。

  族長太爺眉頭皺得更緊,撫鬚道:「既是開口,直言便是。」

  沈理聞言,並沒有直接回話,而是環顧眾族親,淡淡道:「錢財本是身外物,有些事本不好揭開來講,只是嬸娘屍骨未寒,瑞哥兒又連遭磋磨,這天下總要有說理的地方。都云,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若是善無善報,天下誰人還敢再行善?」

  他的眸子黑森森的,說到最後,已是咬牙切齒。

  眾族親都被他看的不自在,心中疑惑不已,瞧著這狀元公的模樣,不單單是不滿沈舉人,像是對其他族人也有怨憤。

  眾族親疑惑之餘,更多的是憤憤。眼下沈家各房有頭有臉的長輩都在此,之所以有沈理說話餘地,不過是念在他是狀元公,又有為孫氏張目的立場。大家為了子孫前程故,專程留下來,就是為了給他抬轎子。可眼前這些人,畢竟是沈理的父輩、祖輩、曾祖輩,又是各房房長,哪裡受得了沈理這番大咧咧地吃噠。

  八房老太爺看了眼三房老太爺,作為族中僅存的兩位老祖宗,平素連族長太爺在他們面前說話都要輕聲,哪裡受得了這個。見三房老太爺不吱聲,八房老太爺瞪著沈理,怒道:「唧唧歪歪甚?難道除了他老子,還有誰對不住沈瑞?連善惡有報都出來,老朽倒是不曉得自己做了甚虧心事,要受你這曾孫輩的臉色?」

  他這一開口,族親們臉色都有些難看。即便之前有心拉近與沈理的關係,可眼見他這樣不遜,大家都心中著惱。委實在沈理的輩分在那裡擺著,不留情面地斥責沈舉人,大家還睜一眼閉一眼地過去;可這火氣撒到眾族親身上,就有些過了。

  大家是之前是對四房之事不上心,可畢竟早分了房頭,沈舉人又是為人父。別說只是凍餓打罵,就是父殺子也無需償命。如今沈理不將矛頭對著沈舉人,而是指向眾族親,真是本末倒置。

  眾族親中,與沈理親近的本不多,並不曉得他的秉性,見他此刻言行,不免生出偏見;只有五房太爺這些日子與沈理打過幾次交道,曉得他並不是桀驁的性子,沉思片刻道:「可是孫氏嫁妝有不妥當?」

  沈理漲紅著臉,咬牙道:「小輩也是訝然,實沒想到天下還有這樣的荒唐事。外姓人暫且不提,同姓族人倒是先上來咬上一口。」

  原本憤憤的族人,聞言立時熄聲,齊齊地望向族長太爺。

  族長太爺面沉如水,望向沈理的目光不善:「莫非你覺得族人無法為孫氏主持公道,才留了知府太太在此?」

  族人品行不良是一回事,沈理這樣將四房之事敞開說也並無不可,可今日留在陽宅的單單是沈氏族人,還有知府太太與蔣三公子。

  沈理定定地看著族長太爺道:「莊恭人留在此處,無非是擔心瑞哥兒遭遇不公。若是族親們能為瑞哥兒主持公道,焉有外姓人插嘴餘地?」

  族長太爺饒了好性子,也被沈理頂的心裡發堵,皺眉道:「那照狀元公所言,族人到們到底哪裡失了公道,引得狀元公不平?」

  沈理沒有應聲,而是從袖口中抽出兩個條折,默默地遞到族長太爺跟前。

  族長太爺寒著臉接過,打開上面那個,掃了一眼,道:「織廠、鋪子、莊子……這是孫氏的產業單子……」將這個看完,看到這邊那個,他只念了「織廠」二字,便瞪大眼睛,臉色先是漲的通紅,隨後立時刷白,胳膊已經開始哆嗦起來,身子也打晃。

  宗房大老爺察覺不對,忙起身上前扶著族長太爺胳膊,道:「爹,您怎哩?」

  族長太爺一把推開宗房大老爺,直直地望著沈理道:「這單子……這單子可准?」

  沈理看著族長太爺道:「這是小輩親自去縣衙謄寫,與縣衙所載,一字未改!」

  族長太爺臉色灰敗,萎坐在椅子裡,將手中條折遞給宗房大老爺,有氣無力道:「給兩位老祖宗與幾位太爺瞧瞧。」

  宗房大老爺驚疑不定,只覺得那兩張薄薄的紙片,重於千斤,雙手奉三房老太爺手中。

  三房老太爺匆匆看過,皺眉道:「這織廠怎麼轉了外姓人?肥水不流外人田,這織廠雖不是沈家祖產,也當由沈家子孫傳承下去才是,倒是便宜了賀家,孫氏行事差哩。」

  一聽到「賀」字,身下的族人又齊刷刷望向宗房大老爺。

  松江府地界能提及的賀家,不是旁人,正是宗房大老爺的岳家。

  宗房大老爺已經愣住,孫氏將織廠轉給賀家?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

  三房老太爺看完,就輪到八房老太爺。八房老太爺看罷沒有言語,可臉色黑的能擰出水來,掃了上首的三房老太爺一眼,又掃了族長太爺一眼,將條折遞給下首的五房太爺,老人家鼓著腮幫子在那裡運氣。

  五房太爺看罷,忍不住怒道:「豈有此理!」

  九房太爺雖沒有看到條折,可似乎對於上面內容並不意外,嘟囔道:「不過是轉手產業,有甚大驚小怪?難道不賣給族人,便宜了外人才好?」

  沈理挑眉,望向族長太爺道:「族長也這般看?」

  族長太爺望向眾族人,見眾人神奇各異,只六房房長沈琪、七房沈溧沒看到條折還疑惑不安,便擺手道:「是出了稀奇事,你們兩個也瞧瞧。」

  七房房長還罷,看了條陳只是緘默不語;六房房長沈琪是少年喪父,與叔伯之間有過博弈,曉得族人有的時候是助力,有的時候更是吃肉喝血的財狼。

  看了這條陳,想到他自己經歷,不免感同身受,環視眾人,恨恨道:「十三處產業,一處不剩,這是族人,還是仇人?!」
陸雲 發表於 2013-8-9 23:52
第1卷 第二十八章 浮云富貴(二)

  以沈琪的身份,即便是一房房長,可輩分在諸族親中最低,這樣的口氣可是失了恭敬。三房老太爺端著架子,剛要開口訓斥,就被八房老太爺搶先:「是哩,就是仇人,非殺父奪妻之仇,也會給留兩份餘地。這般不顧情誼,瓜分各干乾淨淨,吃相也恁難看。」

  沈琪冷哼道:「十兩一畝的良田作價五兩,還真不知天下竟有這樣的好事。這算不算謀奪族人產業?那可是犯了族規!」

  孫氏嫁妝,本是四房私產,與其他房頭並不相干,大家雖眼紅,也沒有沾染的心思。可宗房、三房、九房這樣伸手瓜分,真是引得眾怒。

  便宜不是這樣佔的,真要瓜分孫氏嫁妝,為啥就拋開其他房頭?沈家是九個房頭,不是三房。難道只憑宗房、三房、九房勢大,就吃獨食,其他房頭連口湯都撈不著?

  咳,咳,這個說的遠了,再說沈家既分了房頭,設了房長,各房頭在不觸犯國法族規的前提下,基本屬於各房自律。這宗房、三房、九房插手四房產業,犯了忌諱。

  大家都曉得,這個先例不能開,否則的話,以後說不定什麼時候自己這一房弱勢,就成了魚肉。宗親奪產,可是比外人奪產更狠。外人奪產,總有說理的地方;宗親奪產,說不定還要打著什麼「名正言順」的旗號,就是告到官府,也沒處說理去。

  宗房大老爺自聽到一個「賀」字,心裡就翻滾開來,見眾人的氣氛越來越古怪,就從沈琪手中接了條折過去。

  看了兩眼,他露出驚愕來:「怎會如此?」

  沈瑞在旁看著,心下越發怪異。不是張老安人插手孫氏產業,而是沈氏族人瓜分麼?

  沈舉人饒是不清明,也聽出不對來,十三處產業?孫氏當年嫁入沈家,陪嫁的織廠、鋪面、宅子、田地總共是十處,為的就取「十全十美」的好寓意,這些年雖這些產業都蒸蒸日上,可因孫氏素來行善多,攢下的銀錢並不多,後添置的產業也不過是三處。十處加上三處,可不正好是十三處。

  他站起身來,看著族長太爺,急切道:「大伯,這是怎哩?」

  族長太爺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並未回話。

  沈舉人忍耐不住,上前幾步,奪過宗房大老爺手中紙折,上面記的清清楚楚,孫氏名下的十三處產業竟然全部易主。除去兩家織廠歸在賀家名下,剩下十一處,由宗房佔了三處,三房與九房各四處。

  沈舉人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響,人已經傻了。

  九房太爺揚著下巴道:「落契為真,樂意賣多少銀子,哪個管得著?」

  即便他嘴硬,這句話說的也不無道理,可引得眾族人臉色越發難看。這單子既是從衙門抄來的,定不是作偽,否則九房太爺也不能這般有底氣。可誰也不是傻子,十兩銀子的良田作價五兩,若說著裡頭沒有貓膩誰信?況且這產業轉手也不是壞事,哪裡用掩的這樣嚴嚴實實。

  若不是沈理放心不下沈瑞,強硬地要在孫氏入土後就過問孫氏嫁妝,這事情一時半會還暴不出來。

  這會兒功夫,沈舉人已經醒過神來,舉著那紙折,對著族長太爺,紅著眼睛道:「請大伯給侄兒做主!」

  族長太爺鐵青著臉,並不看向沈舉人,而是望向宗房大老爺:「這到底怎麼回事?這麼多處產業轉手,不是一朝一夕,你就沒聽過到動靜?」

  宗房大老爺無奈道:「若是聽到動靜,兒子早報到您跟前……二弟這幾處產業雖是二弟經手,可也沒有入公中。」

  明面看是宗房佔了四房便宜,賤買了孫氏產業,可都掛在宗房二太太名下,即便宗房還沒分家,也不同其他人相干。宗房大老爺寧願族長太爺主持「公道」,也不願意便宜了自家弟弟。呸,這「奪人產業」的污水可是背在宗房身上。

  族長太爺這才望向沈舉人:「你也沒聽到過動靜?會不會是孫氏安排的?」

  沈舉人紅著眼圈道:「大伯,侄兒還是初次聽聞。孫氏自打臥病,就不聞外事。若是她轉手的,那銀子都哪裡去了?也不會留下嫁妝均分二子的手書。」

  族長太爺焉能想不到此處,只不過抱著最後一絲絲希望罷了。

  同四房之前那一點點「寵妾滅嫡」的醜聞相比,眼下這才是大事。幾個房頭謀奪侄婦嫁妝,比謀奪四房祖產還要難聽幾分。這名聲傳出去,誰家女兒還敢嫁入沈家。

  他做了一輩子族長,自詡行事還算公正,老了老了卻被兒子扯了後腿。這便宜是這麼好佔的麼?宗房接手這三處產業,兩處棉田,一處鋪子,按照市價五成入手,看起來是佔了萬八千兩銀子。擱在尋常人家,萬八千兩銀子,夠幾輩子花銷,可宗房真不缺這點產業。真要就這樣接手這三處產業,那宗房的名聲就不用要了。

  想到此處,族長太爺咬牙道:「去追了老二回來,我倒是要看看這混賬東西怎麼說!」

  宗房大老爺應了一聲,就要出去,卻被沈理攔住:「宗房江二叔,三房漣四叔侄兒方才都使人回請了,差不多就要到了。」

  一句話說的三房與九房的人都變了臉色,九房太爺與沈璐也神情訕訕。那兩房都指名道姓,九房卻沒有提,顯然經手人就在堂上。

  可兩家人都沒有先開口,而是巴巴地望著宗房。只要有宗房在前頭頂著,這便宜他們還真是就佔了。

  宗房大老爺既止步,回轉身來,想了想覺得不對頭,看著沈舉人道:「朝元,孫氏產業不是你家老安人使娘家人打理?是不是老安人吩咐的?」

  沈舉人忙搖頭道:「不是。我娘前些日子還問起這些產業的契約,因孫氏走的匆忙,東西也沒歸置清楚,她心裡還不放心,怕丟了契有閃失,催著我去衙門補契。我想著等孫氏喪事完了,就去縣衙,誰想到會出這樣的事。」

  契書丟了?

  三房老太爺與九房太爺對視一眼,各有計較。這四房處置產業,族人優先接手,到哪裡都說得過去。若是族人不接手,還有外人等著。只是竟沒聽到織廠也出手的動靜,那才是最值錢的兩處產業,與其便宜了賀家,還真不是族人接手。

  宗房大老爺還是覺得不對頭,道:「這產業既已經換了主家,就沒有人出來接手?大家都在等什麼?」

  他這樣一提,眾人也覺得怪異,畢竟按照契約所記,孫氏名下十三處產業都換了主家,不管賣價多少,已經在衙門備案,不是空口白牙就能要回來的。

  宗房沈江、三房沈漣不在,大家就不約而同地望向九房太爺與沈理。

  九房太爺神色說不出是得意,還是羞惱,瞥了沈璐一眼。沈璐摸著鼻子,道:「早在過契時,陳永善便同大家口頭約好,這些產業暫且不使人接手,等源嬸娘大事完了再說。」

  「陳永善?這名字倒是有些耳熟。」宗房大老爺念了一遍道。

  沈理看著沈舉人道:「陳家二房庶子,張家的乘龍快婿。」

  沈舉人瞪眼道:「是他!?定是他偷了契書。」

  沈瑞在旁,低著頭將本主零散的記憶翻了一遍出來。這個陳永善還真不是外人,是張老安人孫女婿,張家燕娘之夫。

  沈舉人滿心不忿,心中後悔莫及。他向來以身為沈家人自豪,實沒想到會落到今日這個下場。莫名想起張老安人的話,眼前這些人,他實是一個都不敢信了。

  沈琪見沈舉人說不到關鍵,心裡很是著急,對沈璐道:「原來賣產業的不是沈永善,而是陳永善!不說陳永善怎麼得的契書,一個外姓人買賣這麼多的產業,璐大哥就敢入手,就不怕是賊贓?奪產不成反折了銀子?」

  沈璐聞言,輕哼一聲道:「還請琪兄弟慎言,這奪產的名聲我可背不起。我這四處產業可是手續齊備,衙門裡落契,沒有半點不妥的。」

  三房老太爺也跟著道:「就是。這本是合法買賣,真金白銀入手。就算到了公堂之上,這產業歸屬也明晰。」

  沈舉人只覺得手腳冰涼,因涉及到宗房,連族長太爺與宗房大老爺也不敢再指望,直直地望向沈理,哀求道:「微言,那可是你嬸娘的全部產業,你可要為瑞哥兒主持公道!」

  沈理看著沈舉人道:「不管是陳永善偷了契約,還是如何,源大叔,這十三處產業不是贈人,而是買賣,即便只有市價一半,這買賣金額也有十來萬兩銀子。這些銀子,哪裡去了?還是報官吧!」

  沈舉人咬牙道:「報官,當然要報官!這是騙賣,那些產業是孫氏嫁產,誰有資格賣?!」

  三房與九房諸人臉色都很難看,卻也並無多少心虛。說也沒有規定良田就要賣十兩銀子,也沒有規定價值兩千兩的鋪子不能一千兩出售。即便是掰扯到公堂上,還有白紙黑字的契約在。

  族長太爺卻一句話下了定論,道:「不可報官,族議此事!」
陸雲 發表於 2013-8-10 23:06
第1卷 第二十九章 浮云富貴(三)


  「族議?怎議?」沈舉人失了平素的淡定,漲紅的臉道:「難道族長也覺得三房與九房說的對?就這樣瓜分孫氏嫁妝?」

  三房老太爺與九房太爺面上隱露得色,其他房頭的族親臉色則不好看。即便為了沈家名聲,此事確實不宜鬧到公堂上,可也不能稀里糊塗。

  族長太爺厲聲道:「族規第四條,侵佔族人錢財產業者當退還本主,違者……除族!」

  三房老太爺忙道:「朝廷律法規定,『交爭田地,官憑契書』,本是真金白銀交易,不過比市面上價格低些,怎就成了侵佔族人產業?」

  族長太爺黑著臉道:「律法是規定田產糾紛以『官憑契書』為準,可還規定了以交易之名侵奪他人產業者流!陳永善是何人,說的好聽是四房姻親,說的直白不過是給四房打理外務的管事,焉能有資格處置孫氏私產?明知不妥當,還故意買賣者,不是侵奪產業是什麼?」

  三房老太爺怒道:「混說!誰不曉得自孫氏臥病,四房與其私房產業盡數托給張家打理,張家女婿手中又拿著契書,買賣產業,首問親鄰,官府立契,納稅過戶,手續俱全,哪裡就不妥當?」

  族長太爺也不看三房老太爺,只寒著臉對宗房大老爺道:「侵奪產業本就是觸犯國法族規之事,雖說此事不宜鬧到公堂,族議此事不是縱容,而是不好傷了族人和氣。若是老二迷途知返,返還產業還罷;若是利令智昏,不知悔改,那自是要送官除族!」

  宗房大老爺躬身道:「理應如此,無規矩不成方圓,要是族中縱容惡行,那百年沈家的清名也不用要了。」

  父子一對一答,氣的三房老太爺與九房太爺跳腳。族長太爺做了五十多年族長,積威已深,近些年雖不怎麼露面,可早年卻是行風雷手段。眼下這「大義滅親」的姿態都出來,兩人滿臉怒火,可也不敢再話趕話地硬頂。

  且看他如何處置,沈江可是族長太爺嫡子,難道他還真的要「送子入官」不成?

  沈舉人本已絕望的臉上終於露出幾分希望,顫聲道:「大伯……」

  族長太爺只掃了沈舉人一眼,便對眾人道:「孫氏嫁入沈家二十餘年,孝順賢良,憐貧惜弱,多有善行,沒有半點錯處,堪為沈門賢婦。得此等婦人為婦,是我沈家幸事。如今孫氏屍骨未寒,留下萬貫嫁財,就要被吃肉喝血?若是沒有公道,日後誰人還敢將女兒嫁入沈家?沈家女兒又如何有臉面出門?敢壞我沈家百年清譽者,既是沈家之大罪人!」

  八房老太爺冷笑道:「就是,要是族中縱容此事,那沈家還有什麼顏面立足松江?侵奪孫氏產業,真是好厚面皮?族親血脈且不論,只恩將仇報這一條就讓人不恥!除了在京的二房,沈家八個房頭,哪個沒受過孫氏的好處?萬八千兩銀子,好大便宜,就讓人喪了良心不成?」

  五房太爺跟著道:「樹有枯枝,族人中難免有行事不端者。小宗五世而遷,沈家聚居松江,傳承不止五代,不過為族親可依。若是族親不親,黑了心肝,倒是比外人更可怕哩。我等老實之人,實不敢與這等族人論親!」

  三房與九房先是羞惱,可聽到這裡已經底氣不足。

  三房與九房為何吃相這樣難看,因三房掛著書香望族的牌子,行的是商賈事,最是重利輕情;九房則是諸房頭中,產業最薄者。正因如此,這兩房人才不顧面子,也早就打定主意與四房扯皮,才敢佔這樣的便宜。

  族長太爺說的是沈族名聲,八房老太爺說的是恩義,五房太爺說的是親緣。

  即便沈氏族人是一個老祖宗,可外五房早已是無服親,有族人之名,實際上血脈甚遠;就是內四房,老一輩還罷,還是有服親,傳承到小一輩,都要出服了。族長太爺真要借題發揮,將三房、九房逐出沈氏一族,也並非不可能之事。

  三房雖富裕,可沒有沈族做招牌,沒有出仕的族人做庇護,就是一塊肥肉。而九房本就因虧待沈理父子名聲有瑕,出族後難保有人為了討好沈理落井下石。

  三房老太爺與九房太爺心都稱不上方正,難免用險噁心腸推斷他人,反而被五房老爺這一席話嚇到,有了顧忌。

  沈瑞看著這一場大戲,心中已經踏實下來。怪不得族長太爺要「族議」,沈家八個房頭,六比二,這個「公道」族長太爺還真主持得了。孫氏嫁妝既能在族譜上記上一筆,還能使得孫氏故去後混個贈封,那就絕對不會便宜了眼前這些小人。

  他看了一眼旁邊站著的沈瑾,沈瑾臉上,露出幾分失望,不知是失望孫氏嫁產的消失,還是失望族人侵產的醜陋嘴臉,明明面容依舊稚嫩,卻像是一下子長大了。

  察覺到沈瑞視線,沈瑾轉過頭來,面上的失望已經斂去,露出幾分關切,低聲安慰道:「二弟別怕,有族長太爺在,有六族兄在!」

  沈瑞不想說話,便點了點頭,轉過頭去,望向沈理。沈理面上帶了幾分嘲諷,卻是安坐如山。

  屋子裡一下子緘默下來。

  沒有人先開口,只有沈舉人「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惡狠狠地望向三房與九房諸人,面上再無半點溫文儒雅。

  屋子裡的氣氛越發壓抑,還好這時外頭傳來動靜,有小廝隔著門稟道:「老爺,兩位太爺來了。」

  眾族長聞言,齊刷刷望向沈理。

  沈理也不起身,只大喇喇道:「請兩位太爺進來。」

  來的是沈理家下僕,才有這樣稱呼。

  話音剛落,門口便過來兩人,正是走了沒多久的沈江與沈漣。兩人臉色惴惴,各找各爹,一個望向族長太爺,一個望向三房老太爺。

  族長太爺呵道:「跪下!」

  沈漣還懵懂,沈江已經「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族長太爺也不多問,起身舉著枴杖,狠狠地抽到沈江背上。沈江一個趔趄,歪倒在地,臉上露出駭色。族長太爺的枴杖已經雨點般的落下,沈江亦不躲避,只堆萎在地上,咬牙受著。

  眾族人看著心驚,宗房大老爺忙上前拉住族長太爺胳膊:「爹……二弟不是貪財的性子,定是被人糊弄了,您先聽他說兩句!」

  族長太爺怒道:「他是四十八,不是十八,難道還不知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沈江,滾回去將契書拿來,老實地還給四房,否則就滾出沈家!」

  沈江抬起頭,臉色刷白,額頭上是黃豆大的冷汗,祈求道:「爹,那幾處產業孩兒是不該佔便宜低價買進,可那花的是屈氏的嫁妝銀子……」

  不等他收完,族長太爺冷聲道:「你還有臉說,屈氏三十年前嫁入沈家,壓箱銀子不過一千兩,我倒是不曉得她竟能置辦上萬兩的產業。平素她眼皮子淺,從公中沾個三瓜兩棗的,念在她給你生兒育女的份上,也無人與之計較。這回倒是攛掇你奪人產業,此等不賢婦人,不堪為婦,不堪為母,讓她去家廟為兒女祈福去吧。」

  沈江抬起頭,道:「爹,三姐、四姐婚期都在年後……」

  族長太爺冷笑道:「那又如何?難道就因你們要嫁女,嫌著嫁妝少,就去奪他人嫁妝?我的兒孫,做不得這樣醜事,沈氏一族也容不得這樣黑心肝的人。要麼交還契書,給四房賠罪,要麼滾出沈家,去公堂上好好辯辯,以交易為名為名侵佔他人產業到底該受甚責罰!」

  老爺子擲地有聲,並沒有給沈江其他選擇。

  沈江抬起頭,看了族長太爺一眼,又看了沈舉人一眼,哆嗦著嘴唇,小聲道:「爹……那過戶交割的一萬兩銀子……」

  三房與八房諸人被族長太爺這「訓子」場面個唬住,皆屏氣凝聲。族長是真發威了,除族後頭還連著送官,這便宜誰還敢佔?他們心中早已悔了,無非也跟沈江似的,擔心交割出去的真金白銀。

  族長太爺冷哼道:「冤有頭,債有主,既然被陳永善詐去,自然向他追討!」

  沈江已經苦著臉,卻不敢再囉嗦。

  三房老太爺與九房老爺對視一眼,臉色都有些灰敗。銀錢是同陳永善交割的不假,可他既有心欺詐,自然早已遠走高飛。這都兩、三個月過去,去哪裡找人。可族長太爺雖沒有提及三房與九房得到的八處產業,可已經將話擺出來。選擇那些產業,就要先除族,再經官;否則就要老實將那些契書交還出來。

  沈江的三處的買賣金額是一萬兩,九房雖是四處產業,可因九房沒銀錢,所以這四處不過別院與偏僻鋪面,花費了不過幾千兩,卻是九房抵押了幾處產業才湊齊的;三房接手的是兩處大田莊與兩處旺鋪,花費了三萬餘兩。這銀子,難道就打水漂?

  可若是不有二話,族長連親兒子都舍了,對於他們這些族人焉能留情?

  三房老太爺做了一輩子買賣營生,只有佔便宜的,哪裡吃得了這個虧,紅著眼睛咬牙道:「孫氏的產業不是張家人打理哩?陳永善是陳家人不假,可卻是憑著張家女婿的身份才出面料理這些。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找不到陳永善,還有張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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