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望族 作者:雁九 (連載中)

 
陸雲 2013-7-28 17:41:3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2 787671
陸雲 發表於 2014-1-16 17:42
第4卷 第二百五十章 褏然舉首(二)


  等到二月十九日,縣試第三場這日,第二場的「前十」在紅榜上已經貼出來。

  不過在進場前,告示牌前生出一陣喧囂。

  「怎麼沒有我?」少年的聲音尖銳中帶了莫名悲憤。

  旁邊幾個春山書院小學生,也是面面相覷的模樣。

  沈瑞就在旁邊,聽了個正著,看了幾個同窗一眼,再次望向榜單。

  今日榜單與前日的不同,沈瑞前日榜單上位列第三,這次卻是第二。仔細看其他人的名字,原本位列第四的同窗,就是方才開口那小少年,果然不在榜單之上。

  春山書院另三個同窗,在紅榜上的名字似乎也有變動,不過依舊在榜上,掉出紅榜的只有一個人。

  沈瑞心中一動,只覺得微妙得很。對於自己位置的變化,他心中並不算意外。

  不過同掉出紅榜的同窗相比,他挪這一小步並不惹眼,一時倒是無人關注他。

  依舊是按照前兩場的程序進了場,沈瑞的位置從第一排中間挪到第一排第二個座位。

  坐在左一位置那人看到沈瑞入座,面上帶了訝然,隨即還是平復下來,對沈瑞點頭致意。

  沈瑞亦點頭回禮。

  不管今日紅榜排名的變化是與他有關,還是他「自作多情」妄想了,多少讓他隱隱地看到一線希望。

  如今他需要做的,就是將答出一份毫無瑕疵的考卷。

  離開場還有將近一個時辰,沈瑞依舊老習慣,閉目養神。

  可身邊火辣辣的視線直射過來,使得沈瑞不得不睜開眼,側過頭望過去。

  右鄰是老熟人,正是昨日的第二。

  他耷拉著臉,望向沈瑞,就像沈瑞欠了他銀子似的。

  沈瑞也沒有熱臉貼人冷屁股的興致,淡淡地掃了一眼,就回過頭來,繼續閉門養神。

  右側呼吸聲越來越重,看來這少年在運氣了。

  就聽前面有人帶了驚喜道:「可是南城書院的王兄?」

  沈瑞睜開眼,就見一個面生的少年,十五、六歲年紀,正帶了幾分驚喜站在前面,對著沈瑞右側那少年打招呼。

  右側少年打量兩眼,道:「在下確實姓王,只是尊駕是……」

  那少年笑道:「小弟姓吳,家父與田山長有舊,前年小弟隨家父前往南城書院拜訪過田山長,見過王兄一面……」

  右側少年雖因降了一位心中不痛快,可伸手不打笑臉人,道:「令尊既是恩師故交,又是姓吳,可是柳蔭書院的吳山長?」

  那少年點頭道:「正是家父。」

  這裡到底是考場,不是敘話的地方,那吳姓少年打了招呼,拱了拱手,就去尋了自己的座位。他正好在第二排第二位,是沈瑞身後。

  今日場上十人,四人來自春山書院,兩人是南城書院,一人是柳蔭書院,剩下那三人都是「獨行客」,並不與人寒暄,看著穿著打扮應即便不是仕宦之家,也是士紳富戶,個頂個地揚了下巴頦。

  沈瑞想著這變化的榜單,一時之間不由失神。

  不管是不是他多想了,總算有一絲希望,到底是好事,沈瑞的嘴角挑了挑。雖說「案首」對他來說,是錦上添花,可想到「案首」可以直接通過院試,就使得人不得不期盼。

  縣試、府試他倒是不怕,院試這裡卻是有些擔心的。要是能直接過了,也能鬆一口氣。

  這時,就聽到耳後傳來風聲。

  沈瑞側身,轉過頭去,就見那吳姓少年伸著胳膊,瞧著那姿勢,正要怕他的肩膀。

  見沈瑞回頭,那少年撂下胳膊,探身向前,滿臉無辜地低聲問道:「敢問這位仁兄,我這裡之前『挑堂』時坐的是誰?怎麼好幾個人瞪著我,活像我搶了座位似的?」

  前日紅榜無名,今日晉身紅榜,難道這人就不曉得紅榜只有十人?

  看他目光閃爍,面上掩不住的小算計,沈瑞默默地轉過身來。

  依舊如前兩場的順序,只是今日縣令開考的時候沒到,將到中午才過來。

  今日午飯,還是縣衙提供的牛肉燒餅。

  沈瑞依舊是就著茶水,用了三枚燒餅。倒不是故意多吃,而是他的飯量本就比尋常少年大。右側那王姓少年見狀,滿臉的輕鄙,嘀咕道:「還真是飯桶!」

  第二場的兩篇時文,沈瑞就比較用心;今日第三場,更是絲毫沒有輕忽。

  如此一來,今日行文時間就比前兩場時間長些,等他撂下毛筆時,發現考場就剩下三個考生。

  沈瑞見狀,先是一驚,隨即鎮定下來。

  要是按照交卷時間定名次的話,之前那春山書院的同窗也不會落了紅榜。那個少年第二場時可是第一個交卷的,可見排名並不看那個。

  縣令大人接了沈瑞的考卷,嘴上雖沒有多說什麼,面上卻帶了溫煦。沈瑞見狀,神態就越發恭敬地致意,隨即出了考場,去了候時的廂房。

  除了小考場出來的七人之外,廂房裡還有個魁偉少年。

  見沈瑞進來,那魁偉少年滿臉歡喜地迎上前:「沈大哥!」

  正是「首場」的那個屠家少年。

  沈瑞點點頭道:「交卷這麼早?」

  那魁偉少年「嘿嘿」兩聲道:「要是不早點怕是見不到沈大哥……前日見沈大哥座位空著還以為沈大哥有事耽擱考試了,問了旁人才曉得沈大哥在『挑堂』……」

  說話間,他已經解了荷包,倒出裡面的銅錢,伸手送到沈瑞跟前:「大哥,還你錢,謝謝嗷……」

  那荷包雖看著還算乾淨,可這半把銅錢卻是泛著油花。

  沈瑞只做未見,接了過來,放進自己的荷包中,道:「不客氣。」

  要是這魁偉少年是個讀書種子,沈瑞心中會對他提前交卷之事愧疚幾分;不過既曉得他的底細,這考試不過是混場,就不以為意。

  這魁偉少年看著高高大大,性子卻天真爛漫,即得了沈瑞幫助,就覺得沈瑞千好百好。

  即便沈瑞神色淡淡的,少言寡語,這魁偉少年也自來熟地圍在沈瑞身邊,滿臉親近,自報家門:「沈大哥,你還沒問我叫什麼呢?我叫高文虎,崇北坊的,哪日裡請沈大哥到我們那兒去喝羊湯……我們那街口有個羊湯魏,湯可好喝了,就著芝麻燒餅,我一次能喝三碗……」

  沈瑞自打到大明朝,往來的同齡人不是族兄弟,就是姻親與同窗,都是出身良好的公子少爺。

  像高文虎這樣的市井少年,沈瑞還是頭一回接觸。

  這樣質樸天真的性子,倒是並不招人厭。

  沈瑞便道:「還沒往那邊去過,改日倒是想去你提的這家羊湯店嘗嘗……」

  高文虎眼睛一亮,道:「沈大哥家住哪裡?等縣試完了我去接沈大哥耍?」

  沈瑞道:「我家住城北,離南城倒是有段距離……不用你來接我,改日約好了我直接去南城尋你就是……」

  高文虎歡喜不禁,立時道:「好,好,沈大哥一定要記得去尋我,我家就在河沿胡同進去第二家……」

  廂房裡其他的人,原本也三三兩兩的在說話,可因這高文虎是個大嗓門,等沈瑞進來高文虎一開口,大家就只有聽著他們兩個說話的份。

  眼見這兩人,一個魁梧憨實,一個清俊儒雅,兩個看起來絲毫不相搭的人,本是考場相逢,卻談兄論弟起來,眾少年看著不免心思各異。

  不知沈瑞底細的,就覺得他氣度好,待人溫和。

  知道沈瑞底細的不免心中酸澀,只覺得沈瑞如此對一個屠家子太過作態。

  不過十幾歲,毛都沒長全,做什麼「禮賢下士」態?又覺得那屠家子不愧出身市井,眼睛倒是毒辣,一眼就盯著出身最高的考生巴結。

  高官顯宦家的子弟,即便走科舉仕途,一般也不耐煩應童子試,多是取了監生資格直接應鄉試;像沈瑞這樣身為尚書之子,差不多就是本次縣試出身最好的人了。

  他們不敢去得罪沈瑞,也不敢直接面對高大魁梧的高文虎,便只能在旁邊冷嘲熱諷道:「真是開眼了,到考場來巴結人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個兒份量,不過是幾句客氣話,倒是當真了……」

  沈瑞聽了,不由蹙眉。

  這高文虎卻壓根不曉得這話是說給他聽的,還掐著手指頭與沈瑞算日子訂約。

  又有一個考生出場,頭牌人滿,依舊是敲鑼打鼓放「出頭牌」。

  臨別前,高文虎拉著沈瑞道:「沈大哥,可是說好了的,就二月最後一日,我在家裡等沈大哥……」

  沈瑞應了,高文虎才滿臉不捨地放手……

  次日是二月二十,依舊是衙門裡的人上門吹吹打打賀喜。

  聽聞沈瑞的名字前進了一名,「首場」前十還有個被降落的,三老爺頗為意外:「看來現任縣尊倒是個認真仔細的性子,聽說一般的州縣除了『首場』試卷,其他場的卷子多是走了個過場,有的壓根就不看……這每場有升有降的,看來是一場一場的閱卷……」

  雖說這大興縣令行事出人意表,可三老爺並不擔心沈瑞。

  參加縣試的儒生水平參差不齊,沈瑞的時文一放出來,別說是第二,真要論起來「案首」也當得。不過是因不糊名的緣故,多半會與沈珞當年似的,為寒門子弟讓位。

  二月二十一,第四場考試,第三次紅榜。

  沈瑞由第二成為第一,第二是前兩次榜單上的第一常倫,第三正是吳姓少年,第四是南城書院山長弟子王姓少年。

  二月二十三日,第五場亦是最後一場考試,第四次紅榜,榜上人名與名字與上次一樣,不再有變化……
陸雲 發表於 2014-1-16 17:43
第4卷 第二百五十一章 褏然舉首(三)


  二月二十五日,縣試放榜。

  沈瑞並沒有親自過去看榜,倒是長壽按捺不住,隨著二管家早早去縣衙外頭守著看榜。

  晨時剛過,縣衙門就匯聚了不少人,都是考生家屬,大家都等著榜單出來。

  二管家帶了長壽在縣衙不遠處茶館坐了,叫了一壺茶水,等著縣衙出榜單。

  雖說時間尚早,可茶館裡已經有了幾桌客人。多是青衣青帽,看著像僕從裝扮,應該也是等著縣衙放榜。

  臨著二管家與長壽這桌的,是兩個儒生,一個花甲之年,一個年過不惑,衣著有些寒酸,卻是滿嘴之乎者也。

  長壽正臨窗望向外頭,就聽到「沈瑞」兩字,原來這兩人提及縣試這幾場的「紅榜」。

  二管家也聽到自己公子之名,也提了耳朵,仔細聽這兩儒說話。

  老儒道:「往年的『紅榜』不變,今年縣尊上任首次主持京縣縣考,許不知規矩也……」

  中年儒生冷哼道:「京縣縣令乃六品,京府重地,能接任縣令者,無不是外縣父母官中政績卓異之輩,難道不曾主持過縣試?不外乎存投機之心、攀權貴之門。可憐寒門士子,十年寒窗苦讀比不得有個好家世,可悲可嘆……」

  老儒道:「縣考不糊名,誰人敢動手腳?賢弟此言謬也。」

  中年儒生越說越惱:「此獠愚笨,為攀權貴,連廉恥都丟之。且看他有何下場?京城首善之地,豈容他枉法徇私?」

  老儒道:「勿惱,勿惱,且看榜單,且看榜單……」

  中年儒生道:「若非要抬為『案首』,作甚變更紅榜,將京堂之子挪到首位?從第三挪到第一,日日見肯,不過掩耳盜鈴!」

  聽到這裡,二管家與長壽都變了臉色。

  「沈瑞」之名,從二月二十一的「紅榜」開始列榜首,他的出身被人打聽出來也不稀奇。只是這「欲加之罪」,卻是噁心人。

  沈家書香望族,傳承百餘年,代代都有進士、舉人,現今更是連狀元都出了。就是沈家二房,大老爺、二老爺是進士,三老爺與已故大哥都是舉人。

  區區一個童子試,難道還會有去鑽營作弊?

  長壽是憤怒不已,他服侍沈瑞五年,看著沈瑞讀書的勤勉。可以說這五年來,沈瑞無一日不在讀書,手不釋卷,從不曾移心二用。

  跟著王守仁學四書五經,隨著沈理做時文,縣試「案首」不是手到擒來?

  二管家則是驚恐,京城可是無風也起三尺浪的地界。自己老爺又在尚書位上,多少雙眼睛盯著。

  即便自家曉得這些流言不過是子虛烏有,可旁人可不覺得。

  上次春闈弄出來的舞弊案,弄死了一個禮部侍郎,弄廢了一個學政,根源不過是言官的「風聞奏事」。

  衙門前的人群喧囂起來,二管家見狀,顧不得多想,忙摸出一把錢來結了茶錢,帶了長壽去看榜。

  幾個衙役抬了告示牌出來,上面貼著紅色大榜。

  縣試榜單按成績發榜,不過排列並不是常見的從右到左、從上到下,而是行事獨特,曰「輪榜」。

  依照車輪樣式每五十人圍成一個圈,最後不足五十人的也圍著一個圈,就是人名松著寫,也做圓圈樣式。

  今年縣試人數二百餘人,榜單上就有五個車輪,一個在上,四個在下。

  第一個圈正中就在紅榜上最上方,寫著是本年縣試第一名名字,既是「案首」。

  看到「沈瑞」兩個字時,二管家倒吸了一口冷氣,叫了長壽叫往回趕。

  長壽也傻眼。

  要是沒聽到方才那酸儒的「義憤」之言,這就是意外之喜。

  連著兩次「紅榜」第一,要說他沒盼著沈瑞得「案首」那是假話,不過想到方才的「流言」,這風頭也不好出,便也憂心忡忡……

  沈瑞自打二月二十三考完,一日不曾歇,就又撿起功課。

  縣試只是第一步,四月裡就是府試。

  雖說要是這次僥倖得了案首,府試不會被罷黜,可要是排名太低,面子上也不好看;要是縣試不能得案首,那府試則更需努力。

  三老爺知曉,唏噓不已,對妻子道:「這般心氣,這般毅力,怎能在科舉上無建樹?若是我當年在學業上有這般毅力,也不至於荒廢這些年。」

  三太太想到沈玨道:「要是瑞哥今年一口氣考出來,後年說不得就要下場參加鄉試,玨哥與瑞哥本是同年同月,聽老爺講兩人功課也相差不多,現下卻是要被瑞哥落下了……」

  三老爺聽妻子提及下一次鄉試,想到自己身上,握拳道:「豈止是落下玨哥……玨哥啟蒙晚,旁人寒窗苦讀十年方求功名,瑞哥至今讀書不過四年半……等到三年後,說不得文章也做得好了。到時叔侄齊下場,我這做叔叔的可別被侄兒落下……」

  雖說現下看起來,沈瑞的文章遠遠比不得三老爺,可他讀書這般勤勉刻苦,一日當兩日使的勁頭,誰也不知三年後會如何。

  三老爺既欣慰沈家後繼有人,又生出幾分緊迫感……

  縣衙「報喜」的隊伍還沒到,二管家與長壽匆匆回來。

  大老爺不在家,三老爺不敢驚動,二管家直接到二門求見主母;長壽這裡,也是往九如院給沈瑞傳話。

  因沈瑞年紀不小了,開始有外頭的交際,除了在九如院中有內書房之外,今年開春徐氏在前院給沈瑞收拾出一個外書房來。

  平素裡讀書,來人可以做待客之所。

  不過沈瑞讀書起早貪晚的,還是用內書房的時候多。

  見長壽麵上發苦,沈瑞心下一激靈,生出不好的念頭來,直接問:「是榜上無名?」

  長壽忙搖頭道:「二哥中了案首!」

  沈瑞蹙眉道:「那為何做憂色?可是有什麼不對?」

  事關重大,長壽不敢隱瞞,將茶館裡的聽到的「流言」講了一遍,又提了二管家去求見太太之事。

  沈瑞聞言,慶幸不已。

  幸而他之前沒有使人冒然打聽縣令,否則這落到旁人眼中正是對景。

  如今雖是「木秀於林」,可勝在「理直氣壯」。

  他站起身來出了九如居,前往正院。一路上,他在心裡將得失算了一下。

  「京察」早已塵埃落定,如今京城官場已經形成微妙的平衡。

  即便有御史言官想要就此事彈劾大老爺,可縣試只是縣試。要說春闈天下士子云集,文無第一,榜單容易有爭議;那縣試這裡,連只會三道填空題的市井少年都會參加,可見水平之低。

  沈瑞的文章都是用心做的,這個案首,當得並不心虛。

  大老爺身下坐著尚書之位,不是三閣老的門人,換做其他年份,說不得真就有人「借題發揮」,想要弄掉大老爺。

  不過今年是春闈之年,士子云集京城,經過三年前那場「科舉舞弊案」的鬧劇,朝廷內外定也不希望科考上傳出什麼不好來。否則人云亦云,引得士子云從,又要生事端。

  想到這裡,沈瑞的心裡就踏實下來。

  否則要是因他僥倖得一縣試案首,就引得沈家惹禍上身,那才是得不償失!

  二管家已經到了上房,同徐氏說了沈瑞中「案首」之試,還有寒門儒生對縣令與沈家的污衊言論。

  徐氏雖是聽得皺眉,卻並不急迫,只道:「二哥爭氣,這是好事……你莫要慌裡慌張的,不被人妒是庸才。不過是幾個腐儒酸話,為難不了沈家……」

  沈家大老爺為京官,這些年也經歷過風風雨雨,眼見徐氏神態鎮定,二管家便也心安。

  徐氏道:「報喜的人估摸快到了,準備賞錢去……」說到這裡,頓了頓道:「親家與王府那頭,打發人去報喜……」

  二管家應聲下去,在院子裡與沈瑞碰了個正著。

  「恭喜二哥!」二管家躬身道。

  沈瑞看了二管家一眼,淡笑道:「這些日子也讓安叔受累了,改日請安叔吃酒……」

  二管家連聲「不敢」,下去張羅賞錢去了。

  早有婢子看到沈瑞,一邊往裡傳話,一邊挑簾子。

  見沈瑞進來,徐氏忙招呼他上前,笑著道:「沒想到竟得了『案首』,還真是開門彩,咱們二哥好運道!」

  沈瑞猶豫了一下,道:「母親,會不會給父親添麻煩?」

  徐氏笑著安撫道:「雖說『縣試』取耕讀子弟是『慣例』,可也沒有律法規定仕宦子弟就做不得『案首』。京城官場雖不太平,可你也要相信老爺。能做到京堂位上,難道還能被幾個書生用『莫須有』的罪名拉下馬?加上今年是春闈之年,關於營私舞弊之類的彈劾何其敏感,即便有個小魚小蝦蹦出來也弄不出大動靜。」

  這話卻是與沈瑞想到一塊去了。

  徐氏的性子雖不愛張揚,可想到有人就此事盯上沈家,心裡到底有些不痛快。

  她倒不是擔心丈夫,而是擔心沈瑞。

  要是將此事鬧得沸沸揚揚,不管清白與否,於沈瑞的名聲都有礙。

  沈瑞一個孩子專心致志地考試,卻因成績斐然被人說嘴,說不得心中正忐忑,她便不想讓他再添氣惱。

  徐氏笑著吩咐婢子道:「去,傳話給二管家,準備一筐炮竹出來,等報喜的人來了,家裡也幫炮仗……」 本帖最後由 陸雲 於 2014-1-16 17:44 編輯

陸雲 發表於 2014-1-16 17:43
第4卷 第二百五十二章 褏然舉首(四)


  「噼裡啪啦」、「噼裡啪啦」,從縣衙報喜的隊伍過來,尚書府大門外就開始燃放炮竹。

  一地紅紙屑,空氣中都是火藥味。

  沈家的僕人們,也都滿臉喜色。

  太太發話,二哥得了「案首」,家中下人每人賞一個月月錢。

  仁壽坊各家住戶,不管是與沈家有往來,還是無往來的,通過沈家這麼大動靜,也曉得沈家二公子中了縣試「案首」的消息。

  不少人嗤之以鼻,區區縣試「案首」弄出這麼大的動靜,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中了進士。不就是顯擺後繼有人麼?這顯擺的也太早了。

  不過大興縣令竟然敢點京堂子弟為「案首」,真是膽子肥了,也不怕惹非議。只是便宜了沈家那小子,「案首」既到手,府試與院試就沒門檻了,倒是好運氣。

  同沈家相熟的街坊鄰里,不免奇怪。當年沈珞童子試時,沈家也沒弄出這麼大動靜,難道是因這位「二公子」是嗣子的緣故,徐夫人有心給嗣子做臉?

  這般猜測著,大家就少不得備了賀禮,上門湊趣道喜。

  仁壽坊中住的雖多是官紳人家,不過如今品級最高的就是沈大老爺,遠親不如近鄰,能做人情的機會,大家都不會錯過。

  徐氏雖沒有大宴賓客,不過也是樂呵呵地招待了鄰里眾女眷,收了大家的賀禮。即便沒有擺席吃酒,可也準備了豐厚的回禮,儼然心情大好模樣。

  看得眾女眷不免泛酸,除了有爵位的人家,子弟是否成才畢竟還要看科舉。沈家二公子得了「案首」,今年就妥妥的一個秀才功名到手。

  十四歲的秀才,也不是誰家都能出的。

  雖說大老爺與徐氏一樣覺得這「案首」的名次有些扎手,不過也並不怎麼擔心。沈家並非無根浮萍,不是幾個腐儒的酸話能動搖的了的。

  即便真的有御史鬧到朝堂之上,大老爺也不怕。

  沈家子早慧並非沒有先例,當年三太爺十五歲中舉,二老爺與沈珞十六歲中舉,祖孫三代都是十三、四過的童子試。

  三老爺與三太太對時局朝政知曉不多,只有為沈瑞高興的。

  尤其是三老爺,親自教導了沈瑞大半年,見侄兒得了案首,不免與有榮焉。

  正如徐氏與大老爺所料,縣試榜單出來次日,就有御史上摺子彈劾大興縣令縣試「徇私」,不過卻是小水花都沒濺起來,就悄無聲息了。

  因為春闈放榜了。

  新貢士出爐,幾人哭、幾人笑,哪裡還會有人關注小小縣試。

  沈宅熱鬧了兩日後,又沉寂下來,因為客居沈宅的兩個應試舉子沈玥與祝允明雙雙落第。

  不止他們兩位,就是在宗房京城老宅客居的幾位族人舉人,也無一人在榜。

  幾千舉人云集京城,每科只取三百人,落第也是尋常。

  祝允明至今已經是第四次落第,從最初的意氣風發,到現下的無奈悵然。

  徐氏心疼外甥,也不知該怎麼規勸。要是祝允明只是尋常舉人,徐氏或許會勸他去考教職或者找關係補官;可祝允明是士林才子,在南直隸極有名望,鄉試時又順當,不甘心就此止步。徐氏畢竟只是姨母,不是親娘,總不能攔著外甥不讓他再繼續考。

  傷心再次落第,祝允明不想繼續在京城逗留,春闈結果一出來,就約了幾個蘇州舉人,結伴回鄉去了。

  倒是沈族的幾個舉人,聽聞今年禮部有教職考試,就有心動的。

  其中包括客居尚書府的沈玥與住在宗房老宅的七房二老爺沈溧、八房大老爺沈流。

  前者是才子心性,對於會試並不是特別執著,不過是因是旁支庶房,長輩們都期盼著他入仕。至於沈溧與沈流兩個,則是落第數次後灰心,加上家中生計問題。如今子侄輩的孩子都開始舉業了,他們三年折騰一次上京,耗費那麼多銀兩,還不如留下銀錢好好供孩子們。

  進京應考的舉人數千,有這樣念頭的不是一個兩個。

  幸而天下州縣多,教職向來缺,倒是不愁考不上。剩下的區別,就是去什麼地方做教職了。

  雖說教職為了口音的緣故,只要不是本府就可以任職,可南直隸文風鼎盛,是教職最好撈政績的地方,多少人盯著。

  不過對於沈家這幾人來說,倒不是難事。

  沈大老爺為京堂,為族人謀幾個教職缺不過是一張帖子的事。

  堂官之間,雖不好往來過密,但是同朝為官,舉手人情還是樂意做的。招呼早就打了,只等殿試完了,教職考試時再做安排。

  沈瑞這邊雖說縣試後當回書院繼續讀書,不過為了準備四月府試與六月院試,與大老爺與徐氏商議後,還是決定在家備考,因此這日就回書院告長假。

  同窗們看著沈瑞的目光,十分羨慕。今年戊班參加縣試的同學有十人,縣試過了四個,其他六人落第。過了縣試的其他三人,也未必就能順順當當地過府試、院試,多半是撈個童生的名頭再讀幾年,沈瑞這裡卻是一個生員功名眼看到手的。

  再說,春山書院的學生在府試、院試時得案首尋常,縣試就拿到案首的,還真不多見,上一次已經往十來年前數了。

  好友毛遲,看著沈瑞的眼睛都要放光:「之前我怎麼就沒想到?要是不計較院試排名,可不是縣試案首最自在……只急這一回,後邊兩回考試都能放寬心……我原以為縣試太淺,無須太仔細,等到院試時發力就好,如今看來卻是大誤……」

  沈瑞見他躍躍欲試模樣,笑道:「看來毛兄是打定主意奔著明年縣試案首去了?」

  毛遲咬牙道:「那是當然,捨我其誰?身為父子的兒子,不敢大言不慚地提什麼『小三元』、『大三元』,難道一個縣試案首還拿不下?」

  沈瑞聽了,本想與毛遲科普科普自己才知曉不久的各種縣試知識,不過想到毛澄品級不高,且又是狀元出身,即便原籍縣令真的點毛遲為縣試案首,也不無可能。畢竟毛遲的身份,不單單是「京官子弟」,還是「狀元之子」。

  老子英雄兒好漢,狀元公的兒子得「案首」並不稀奇,不得案首才算稀奇!

  與毛遲作別後,沈瑞去丙班探望沈全與何泰之。

  兩人雖已經得了沈瑞中「案首」的消息,可因沒到休假日的緣故,還沒有見過沈瑞。

  今日見了,兩人都是滿臉歡喜模樣。

  沈全拍了拍沈瑞肩膀,大笑道:「二哥好樣的,我早就曉得讀書上你不會亞於瑾哥,這也算是開門彩。這個時候可別躲懶,再使把勁拿下府試、院試案首,就是『小三元』了!」

  何泰之不以為然道:「不過是童試,即便得了『小三元』,對鄉試也無用,何必如此上心?要是一根弦繃到院試完了,那不是白考了一個縣試『案首』?」

  沈全道:「『小三元』入官學時佔便宜,定是一個廩生到手的。等到了歲考、科考,學政見了考生履歷,也會給個一等。」

  何泰之聽了,不免有些擔心:「還有這樣的說法,那我豈不是沒戲了……」

  他縣試時進了前十,府試則在數十名後。

  沈全笑道:「你才多大?著急什麼,之前排名不好,不過是因你稚齡的緣故,比不得那些讀書年頭多的考生。等過兩年下場,一個院試案首也並非難事……」

  何泰之看了沈瑞一眼,道:「家父讓我明年或者三年後考院試,可我今年就想下場……不過心裡也沒底就是了……」

  沈瑞道:「想去就去,就當暖場,左右明年還有……不說外頭,就說書院裡你這個年紀的學生多還在戊班呆著……你過了院試是好事,不過院試也不算丟人……」

  何泰之聽了,點頭不已:「我也是同瑞表哥這般想。不管成不成的還是想要試一次,可真沒耐心煩等到明年!」說到這裡,不免佩服沈全道:「還是全三哥沉得住氣,班裡其他考籍在原籍的同學,都是去年秋裡就回鄉了。」

  沈全笑道:「我原也那樣打算,不過被家兄教訓了一頓……多讀一年書,心理踏踏實實的去應考,總比每次戰戰兢兢的強……」

  上課時間快到了,課堂外也不是相聚的地界。

  再有幾日就是書院的假期,沈瑞就與沈全、何泰之兩個約好到時再聚,就讓兩人回課堂去了……

  *****

  前門外,崇北坊,河沿胡同。

  看著抬著頭眼巴巴地望著自己的小乞兒,魁偉少年使勁握了握自己的荷包,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今兒不能請壽哥吃包子了,過幾日有好朋友過來的,我要留著錢請他喝羊湯去……」

  小乞兒雖穿的補丁疊補丁的衣裳,臉上也沾著一塊一塊青灰,不過眼睛是又黑又亮。

  他面上帶了幾分委屈,耷拉腦袋道:「文虎哥,我兩天沒乞到東西,肚子好餓……」

  魁偉少年正是與沈瑞有過兩面之緣的屠家子高文虎,雖長得五大三粗,卻是個極心軟的性子。

  見著乞兒可憐,他到底鬆開手中荷包,道:「那就省著點,給你買饅首吃……」說罷,去了旁邊的饅頭鋪子,買了兩個饅頭遞給乞兒。

  乞兒抓了兩個饅頭,滿臉感激:「謝謝文虎哥……」

  高文虎猶豫了一下,又從荷包裡摸出幾個錢來:「這幾個錢你收著,要是乞不著東西的時候就拿來買吃食,總不能餓了肚子……」

  乞兒沒有接著,口氣有些發酸:「文虎哥不是要留錢請人喝羊湯麼?」

  高文虎道:「留下一碗的錢就行,到時候不吃,左右我也吃過……」
陸雲 發表於 2014-1-16 17:44
第4卷 第二百五十三章 褏然舉首(五)


  這日正逢月末,沈瑞用了早飯,就與徐氏報備一聲,帶著長壽、長福出門去了。至於想要獨自出門,在徐氏這裡是想也不要想。

  京城雖是太平地界,沈瑞也不是容易被拐帶的小孩子,可畢竟沒有成丁,徐氏哪裡放心他一個人出門。

  後世有句老話,叫「裡九外七皇城四」,就是說的京城的城門,內城九門,外城七門,皇城四門。不過此時的京城,雖也分內城外城,可還沒有修內城城牆,就更不用說外城城牆了。

  只是因京城人口越老越多,城市住不下,在前門外聚居的人口越來越多。後來因這邊店舖云集,就成為商賈云集之地。城裡城外的市井小民,為了生計,也多到前門外安置。

  久而久之,便在前門外形成了幾個坊,崇北坊就是其中一處民居匯聚地,挨著崇文門這邊。

  不過對官宦權貴與巨賈大戶來說,即便前門外再繁華,在城外買宅置產,可也多是外宅,本宅多還在城內。

  雖說近些年政通人和,蒙古人即便偶爾犯邊也是小打小鬧;可當年英宗皇帝在時,蒙古人可是兵臨城下。

  即便當時的兵部尚書在蒙古人到達前,叫人開城門放了外城百姓進城,可還有些來不及進城的百姓死於蒙古人的鐵騎下。城外的房舍,也多被焚燒殆盡。

  不過幾十年過去,當年慘烈情景早已無影無蹤,只剩下滿眼繁華。

  沈瑞進京一年半,即便與何泰之等人出去逛過幾次,也是內城的坊市,還是頭一回到前門外來。

  反倒是長壽、長福兩個,一個是常被沈瑞打發出來跑腿,一個是在京城土生土長,對前門外都比沈瑞要熟。

  河沿胡同,顧名思義,臨近護城河邊,倒是不難找,在坊口一打聽,就得了方向。

  剛到胡同口,就見前面杵著兩個少年,個子一高一矮。

  高個那個正是高文虎,矮個那個穿著泛白的青色補丁衣裳,臉上也青一塊、黑一塊,手中是半截竹竿,一副常見的乞兒裝扮。

  雖說高文虎的塊頭有旁邊矮個小少年兩個大,可沈瑞還是忍不住將視線落在旁邊那矮個少年身上。

  只因那小少年雖是乞兒裝扮,可看起來卻有些奇怪。

  沈瑞掃了一眼,就發現是哪裡不對勁了,因為這少年的衣服鞋子太乾淨,臉上的青灰痕跡也太刻意,倒像是刻意塗抹上掩蓋面容,像後世特種兵面上的迷彩。

  前門外,都是黃土路,人流一多,暴土揚塵。

  就是沈瑞一行三個,從前門走到沿河胡同,鞋子與褲腳上都有不少塵土,這少年的鞋面上,雖是打著粗布補丁,可卻沒有灰塵。

  沈瑞即便心中納罕,也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面上並不露出來,只望向高文虎。

  高文虎滿臉歡喜,已經大踏步迎上前來:「沈大哥!」

  看出這大個子是真心樂意與自己親近,沈瑞倒是並不排斥,笑道:「今日我來擾文虎了。」

  高文虎「嘿嘿」笑道:「我早就盼著沈大哥來呢,快與我家去認認門!」

  沈瑞就是為了長見識來的,自然樂意隨高文虎過去。

  高文虎看看沈瑞身後的長壽與長福道:「這兩位就是前些日子在縣衙外接沈大哥回家的兩位大哥吧?」

  沈瑞點點頭,道:「就是他們兩個,家母不放心我一人出門,讓他們倆跟著。」說到這裡,頓了頓,望向那小乞兒道:「這位小哥是?」

  高文虎道:「這是壽哥,同我交好的一個小兄弟……」

  說話的功夫,進了胡同,到了一個略顯陳舊的木門外,上面貼了福字。

  高文虎笑道:「我家到了。」

  推開大門,就是一個三丈見方的小院,除了北屋三間,還有東邊兩間廂房,西邊是廁所,廁所下是一個下陷式的豬圈,傳來「哼哼唧唧」的聲音。

  小院子裡除了一個十字形石子路之外,其他的地面都翻開來,栽蔥種菜,綠油油的滿眼生機。

  壽哥滿眼新奇,指著那旁邊一壟小蔥道:「這個長這麼高了,上回看到時才發芽……」

  高文虎道:「前兩天你沒進家來,上次來家時還是月初呢……」

  沈瑞則是瞄了眼豬舍,其格局與後世他在陝博看到的石雕一模一樣,都是上面是廁所,下邊是豬圈。

  宋朝之前將豬肉叫「髒肉」,士大夫不吃豬肉,看到這家養豬的過程,能吃的進去豬肉才怪。

  聽到院子裡的動靜,就見北屋門簾挑開,出來個布衣荊釵的中年婦人,三十來歲年紀,眉眼之間與高文虎有些相似。

  雖說這婦人相貌尋常,卻是個極開朗的性子,看了眾人一眼,笑著嗔怪兒子道:「混賬小子,客人既家來,怎不讓到屋裡喫茶?」

  高文虎憨憨一笑,拉過沈瑞道:「娘,這就是孩兒念叨了幾回的沈大哥,縣試時幫了孩兒大忙的……」又指了指長壽、長福兩個:「這是沈大哥的伴當……」

  沈瑞上前見過,隨即從長壽、長福手中接了兩提紙包,遞上前去:「小侄沈瑞,見過高嬸娘,冒昧來訪,給高嬸娘添麻煩,這是幾包南味點心,不成敬意,還請高嬸娘勿要嫌輕薄。」

  自打前年冬徐氏帶沈家子弟進京,沈宅大廚房就添了做南邊菜的廚子與做南味點心的師傅。

  菜品還罷,京城這邊口重,烹飪風格都是齊魯傳過來,重油重鹽,換了南邊口味正好清淡下來,適合大老爺與徐氏這上了年紀的人,就是三老爺與三太太也極愛。

  點心這裡,沈瑞不愛吃甜的,沈玨又出京去了。

  點心師傅簽了幾年的契,不好總閒著,徐氏便常吩咐點心師傅做了點心走禮用。沈瑞今日出門前,就叫人去廚房要了幾包帶著,多少比在外頭臨時買的誠心。

  這高家娘子卻是個極實在的人,雖覺得沈瑞不帶煙火氣且帶了僕從,像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可也沒想著佔便宜,連忙擺手道:「來就來了,怎還帶東西過來?你才多大點兒年紀,哪裡用得著講這個虛禮?」

  沈瑞道:「不過是自家廚房做出來的吃食,既帶了來,怎麼好帶回去?要是真帶回去,家母怕是就要教訓我了……」

  高娘子聽了,這才猶豫著接了沈瑞手中的點心包。

  那個壽哥顯然是認識高家娘子的,無須高文虎介紹,便親親熱熱地叫「嬸子」。

  高家娘子應了一聲,挑了簾子,招呼沈瑞等人進屋,吩咐兒子陪客,自己去廚房弄茶水去了。

  高文虎直接帶大家去了西屋,西屋除了半面北炕之外,地面上還有一張八仙桌。

  高文虎招呼大家入座,長壽、長福兩個面帶猶豫,不肯入座。

  這市井民居,自然是同沈宅那樣的官宦門第不同,房子不高,裡面間幅也小,火炕又佔了一半地方,剩下地方站了幾個人,就顯得滿滿登登。

  沈瑞便吩咐長壽、長福道:「難得出來一趟,你們不用在跟前守著,四處逛去,午後再來接我。」

  沈瑞不是尋常少年,他既開口,長壽、長福兩個只有應聲的份,就先離去了。高文虎親送了出去,屋子裡只剩下沈瑞與壽哥。

  看著壽哥大喇喇地坐下,直勾勾地打量人,沈瑞開口道:「可是瞧出我有甚不對處?」

  壽哥輕哼一聲道:「你出門帶隨從,想來是富家公子,作甚跑到高大哥家來?高大哥是實在人,可不許你哄他!」

  沈瑞不解道:「是高小弟邀我來的,我作甚要哄他?」

  高文虎已經打外頭回頭,口中喃喃自語道:「沈瑞,沈瑞,這名兒恁地耳熟……」

  壽哥一聽,來了精神:「高大哥先前不曉得這位沈大哥的名字?」

  高文虎點頭道:「只曉得大哥姓沈,沒問全名呢……不過大哥名諱聽著耳熟得很,到底是哪裡聽過呢?」

  壽哥聞言,望向沈瑞,狐疑道:「有很多人叫沈瑞麼?作甚我聽著這位名字也覺得耳熟?」

  高文虎拍了拍額頭道:「想起來了……那個……那個縣試第一不是就叫沈瑞麼?咦?到是與大哥同名呢……」

  「大興縣案首?」壽哥望向沈瑞,眼睛眨了眨。

  這時,就見高娘子端了食盤進來,上面是五個粗瓷大碗,還裝了兩碟點心,旁邊還放了一把筷子。

  這倒不像是喫茶,像是用點心了。

  「那兩位小哥怎走了?家中沒有什麼好吃的,我做了蛋茶……」高娘子撂下食盤道。

  所謂蛋茶,就是糖水雞蛋,暗紅色的糖水,散發著蛋香與甜香。

  壽哥則露出幾分饞樣:「嬸子做的蛋茶最好吃……旁人做的都不是這個味……」

  高娘子笑道:「喜歡就多吃些,今日有富餘的……」

  高文虎的眼睛則是粘在那兩盤點心上,道:「娘,這是沈大哥帶來的?怪好看的,白色的像白糖糕,那個綠色兒的是甚來?」

  高娘子道:「就是沈家小哥帶來的,娘也頭一回見咧……」

  「白色的定勝糕,綠色是閔餅,用糯米與閔草做的,南邊常見的春餅,京城這邊倒是不怎麼見。」沈瑞道。

  高娘子意外道:「沈小哥官話說的這麼好,竟不是京城人士?」

  沈瑞道:「是京城人士,不過祖籍在松江,小時候在南邊長大……」

  大興縣案首,南方點心,沈滄從南邊來的嗣子……壽哥看著沈瑞,腦子裡飛轉,睜大了眼睛,訝然出聲,道:「你就是沈瑞?刑部尚書沈滄之子,左春坊大學士楊廷和之婿?」
陸雲 發表於 2014-1-16 17:45
第4卷 第二百五十四章 近朱者赤(一)


  高娘子與高文虎是市井小民,並不清楚「左春坊大學士」到底是什麼官,可卻也聽過六部尚書。

  刑部尚書之子?什麼大學士的女婿?案首?

  娘倆都詫異地望向沈瑞。

  沈瑞則是望向壽哥,要是關注今年大興縣試,知曉自己官宦子弟的身份並不難,不過怎麼連定親的事都曉得?

  這小少年是誰?

  壽哥?壽哥!

  沈瑞不由得眯了眯眼睛,沈楊兩家過帖子時,楊家也出現一個「壽哥」,莫非彼壽哥就是眼前這個壽哥?

  沈瑞面上不變,心中卻是倒吸一口冷氣。

  看著年紀,倒是差不多。可真要是那個人,怎麼會一個人跑到外城外,又是這個裝扮?

  高文虎已經按捺不住好奇:「沈大哥,你是案首?」

  高娘子則面上帶了幾分拘謹,方才就覺得這孩子氣度不似常人,又是出門帶僕從的,要真是高官家的少爺,那可不是他們能招惹的起的?自己兒子傻乎乎的,硬是邀了人到家做客,也不知是福是禍。

  沈瑞點點頭道:「我是得了第一。」

  高文虎咧嘴大笑,滿眼崇敬,立時與有榮焉的模樣:「沈大哥你太厲害了,幾百人考試,竟然能拿第一,不愧是大哥……」

  壽哥見高文虎關注的重點偏了,咬牙道:「高大哥,他還是大官家的公子……」

  高文虎點頭道:「曉得了,方才壽哥不是說了麼?都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沈大哥是大官家的公子,功課又這麼好,以後也定能當大官!」

  他沒有誠惶誠恐,沒有羨慕嫉妒,似乎在他眼中「大官的兒子」與「鐵匠的兒子」、「屠夫的兒子」是一種類別劃分,而不是高低貴賤之分。

  高娘子看著憨厚的兒子,又看了眼神態始終溫和的沈瑞,還有旁邊年歲不大卻帶了幾分精怪的壽哥,將提著的心放下,由著幾個小的說話,自己下去做家務活去了。

  即便是大官的兒子又如何?客客氣氣上門來,就是她兒子的客人。她只要好生招待不失禮就行,反正也沒指望巴結哪個。

  壽哥的肺都要氣炸了!

  既生氣高文虎這傻子對旁人太實在,不分好賴人;又生氣沈瑞被揭穿身份後還故作鎮定,裝的跟沒事人似的。

  他樂意高文虎對自己好,可不樂意高文虎對旁人好。

  他按捺住憤怒,拉著高文虎袖子,「小聲」道:「高大哥,當官的都可凶了,我上回討飯就被一個當官的放狗給咬了……要是他們曉得自家公子來找高大哥,說不定將高大哥都怨上了……」

  沈瑞在旁,聽得真真的,心中翻了個白眼。當官的再凶,也比不得當皇帝的凶。他並不覺得這小少年的行為真的能瞞得住上面的「家長」,不過都說那位性情「仁和」,又是只有一根獨苗,要不是如此寵溺也不會慣出來鼎鼎大名的「頑主」。

  高文虎倒是聽進去,眉毛擠成一團,露出憂色,顯然是聽進去了。

  壽哥瞥了沈瑞一眼,暗暗得意。

  不想高文虎直接對沈瑞道:「沈大哥怎麼辦?大哥家裡會不會尋我爹告狀,說我拐帶沈大哥玩兒了?沈大哥過了縣試,不是過兩月還考試麼?今兒出來玩會不會耽擱了讀書……」說到最後,臉上已經帶了懼意:「要是真來告狀,我爹說不得就要打我。我爹打人可狠了,棒子都能打折了……」

  沈瑞聞言,莞爾一笑,道:「文虎放心,我出來前與家母報備過的,說有一個朋友要帶我去嘗羊湯。家母還吩咐我別忘了回邀文虎,改日也往家裡做客……」

  壽哥在旁,已經無語了。

  眼前這個沈瑞是二品京堂家的公子,不是胡同口私塾裡的小學生!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他挑撥了兩次,懶得再來一回。

  無知者無畏,壽哥已經不指望高文虎這傻子能對沈瑞生畏懼之心、避而遠之了。

  高文虎惦記帶兩人去吃羊湯,催著兩人喝蛋茶。見兩人都不去碰那點心,倒是沒有去勸沈瑞,親手夾了兩個給壽哥。

  定勝糕微甜帶了米香,閔餅則是帶了閔草的清新。

  壽哥細細地品了,覺得這點心不僅賣相好,用著也不錯,不過沒糖沒油的,未必合高文虎的胃口。

  果然高文虎豬八戒吞人參果似的,一樣用了一塊,就沒有再伸手。

  壽哥見了,已經打定主意,下回過來要帶兩包蜜三刀之類的點心出來,將沈家的點心蓋過去。不是他小氣,不想給高文虎帶東西,只是他這個身份,不方便送禮。如今有了沈瑞做比較,卻是不甘心了。

  高文虎已經端起碗,喝光了最後一口蛋茶,抹了兩下嘴,道:「走,咱們吃羊湯去……這時候不是飯點兒,正好不用排隊;要是趕飯點去,要排出半裡地去……」

  沈瑞痛快地起身,壽哥面上卻有些遲疑。

  他可是記得清楚,前幾日高文虎說就有一碗羊湯的錢,總不能沈瑞坐著吃湯,他與高文虎兩個瞅著吧?那也太寒磣了。

  高文虎伸出小簸箕似的大手,在壽哥的頭上揉了一把,露出一口白牙笑道:「壽哥別擔心,我攢夠買湯的錢了,一人一碗……」

  壽哥抬頭道:「怎麼攢的錢?」

  高文虎:「我大舅家的驢生騾子,上不了磨,我就在豆腐坊幹了幾天,得了二十文呢……」

  壽哥抓了高文虎的手,翻開來手心向上,就見上面都是水泡。

  壽哥鼓著腮幫子,開始運氣。不知是氣高文虎不愛惜自己,還是氣他舅舅將他當牲口使。

  沈瑞在旁,看著高文虎手心上的血泡,對於羊湯的期待頓時減了大半。

  同高娘子打了招呼後,三人還是從高家出來。

  不過走到胡同口時,沈瑞就察覺了異樣,後邊有人綴著。他回頭掃了一眼,有挑擔的貨郎,還有看似過路的行人。

  沈瑞並不覺得意外,看了正拉著高文虎說話的壽哥一眼,沒有多事,而是想著高文虎。

  高文虎才十三歲,就這樣的身高個頭。雖沒有比劃過,可能在磨坊磨了幾天磨不見疲色,可見確實有把子力氣。

  「文虎,考秀才未必只考文秀才,你考慮過武科沒有?」沈瑞想了想,道。

  高文虎道:「我們塾學裡的先生說過這個,說我不是讀書的材料,卻有一把子傻力氣。不過我爹我娘說了,好男不當兵,要是去考武科,以後就要吃兵飯……」

  沈瑞搖頭道:「不是兵,有了功名就是武官。想要做世襲武官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即便真的得了世職,也不是壞事……到底是官身,以後子孫想要考文舉也是無礙的……如今每次春闈,就有軍戶出身的進士……」

  高文虎聽著有些傻眼,暈乎乎道:「我讀書不行,武科不考做文章麼?」

  沈瑞看了壽哥一眼,道:「這個詳細的我倒是不曉得,要不請人打聽打聽……」

  不待高文虎說話,壽哥已經挺起小身板,拍著胸脯道:「高大哥,不用請人打聽,我剛好有些門路,定幫高大哥打聽的好好的……」

  高文虎心實,也不去想一個小乞兒會有什麼門路,笑著點點頭道:「那就看壽哥的!真要是有這等好事,我也考個官兒噹噹,以後壽哥就不用再去討飯了,我來養活你……」

  壽哥聽了,眼圈有些泛紅,帶了愧疚道:「這小半年我佔了高大哥太多便宜,要不是為了給我買吃的,高大哥也不至於老跑到外頭找活……」

  高文虎不以為然道:「誰說讓我大呢,就是你那小身板,想要找活去,也沒人用你。我早說了,你就別在外頭折騰,到我家來,總能吃上飽飯。等我家還了當年我爺在世時欠下的錢,日子也就不會這麼緊巴了……」

  壽哥搖頭道:「那怎麼行,我有手有腳總不能吃白食,況且高大哥家又不寬裕……」

  說話的功夫,已經轉過兩個胡同,到了坊與坊之間的大街上。

  高文虎指了指前面不遠處的一個幌子,道:「就是那兒,他們家的羊湯可好吃了……」

  羊湯鋪子的店面不大,不過兩間門臉,裡面擺了七、八張桌子。因還不到飯點,只有兩桌有人。

  或許是小店的緣故,夥計並沒有富貴眼,客氣將將三人領了位置。

  「三碗羊湯」高文虎摸了摸錢袋,道。

  「好嘞,羊湯三碗」夥計扯著嗓子,往廚房的方向喊了一聲,裡面又傳來應答聲。

  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夥計就端了食盤上來,上面是三個直徑八寸的海碗,旁邊還放了一個碟子,裡面是三個燒餅。

  羊湯十文一碗,這燒餅是贈送的,不夠吃了可也再加,不過就需要花錢了。

  說是羊湯,可實際上就是羊骨頭湯燴羊雜,要不然也不會這麼便宜,因此這羊湯的香味中就帶了臟器味。

  這與沈瑞意想中的羊湯完全不同,沈瑞兩輩子都不吃臟器,看著這碗羊湯就……心中頗為難。

  要是吃的話,實在不合胃口,聞著都夠難受了;要是不吃的話,對不起高文虎,畢竟這買湯的錢得之不易。

  沈瑞拿不定主意,就去看壽哥。

  小小少年,看著眼前的海碗,顯然是傻眼了。

  尚書府的廚房都不見臟器,更不用說皇宮大內……
陸雲 發表於 2014-1-16 17:45
第4卷 第二百五十五章 近朱者赤(二)


  就在沈瑞與壽哥還在遲疑時,高文虎已經用筷子夾著湯碗裡的乾貨吃起來了。

  黑黑的毛肚,紅紅的羊肺,醬色的羊肝,泛著白油的羊腸,加上這撲鼻而來的腥羶味,看得沈瑞心裡直翻騰。

  身為屠夫之子,本不當饞肉才是,高文虎卻如此,方才高娘子的衣服上也帶了補丁,可見家計真的是艱難。

  從他方才的話看,應該是早年給老人看病或是發送老人時借了外債,如今還沒還清。

  難得在如此情況下,高文虎卻有善心關照「小乞丐」,雖不知因何而緣起,不過可見是一份善緣。

  宮廷裡出來的人精子,渾身都是心眼,看著人的眼神都帶了防備。只有高文虎這憨厚的性子,才能讓人放下戒備之心。

  壽哥察覺出來沈瑞看他,抬起頭來,挑了挑眉,手上卻是沒閒著,眼見著將湯碗往桌子邊挪動。

  可見他也是無法用這湯的,又無法直接開口說,便想到了「迂迴之道」。

  沈瑞看了,覺得好笑,但總不能看著壽哥真的將這一海碗湯摔到地上。大家都坐在八仙桌前,湯汁四濺的,說不得就要「殃及池魚」。

  於是,沈瑞便揚聲招呼夥計過來,道:「小二哥,能不能幫忙借個湯罐食盒之類的?我想將羊湯帶家去。」

  小二猶豫道:「倒是有裝湯的瓷罐。不過是掌櫃家自用的……」

  沈瑞從荷包裡摸出半把錢,塞進那小二手中。因有桌子做遮擋,倒是無人看見。

  小二攏了袖口,面上立時熱絡起來:「不過小哥既開了口,我就與掌櫃商量去……」

  沈瑞這「神來之筆」,使壽哥住了手,看著沈瑞若有所思。

  高文虎也撂下湯碗,這才發現沈瑞與壽哥兩個一口沒喝:「沈大哥、壽哥你們怎麼不喝湯?」

  壽哥並不作答,只看向沈瑞。

  沈瑞靦腆一笑,道:「現下節氣變化,我娘胃口不好,我見了這好東西,就想要帶回家去讓我娘嘗嘗鮮……」

  高文虎聞言,看了自己眼前下去了半碗羊雜湯,不由漲紅了臉,小聲道:「沈大哥真好,想的也周全,我是混帳東西,有了好吃的都沒想起我爹我娘來……」

  壽哥眼睛一眨,忙將湯碗往高文虎方向推了推,道:「我們都是當小的,這樣好吃食正當先孝敬長輩。高大哥,左右這裡離胡同口不遠,你快趁著熱將這碗羊湯給嬸子送家去……」

  高文虎忙擺手道:「不行不行,那是我請你吃的,怎麼能拿家去?」

  壽哥摸著肚子道:「我方才吃了蛋茶,又吃了四塊點心,怎麼能吃得了這麼一碗羊湯?還是高大哥拿去給嬸子……我……我喝高大哥剩下的半碗……」

  高文虎卻還是不肯,壽哥沒法子,只好咬著後槽牙給沈瑞使眼色。

  沈瑞不好再看戲,開口勸道:「方才聽嬸子咳了好幾聲,像是春日咳的模樣,羊湯潤肺,嬸子用了也能補補……文虎就依了壽哥吧,你若是不應,他心裡也不安生,以後怕是不好意思再吃你的了……」

  壽哥在旁,小雞叨米似的點頭不已。

  高文虎遲疑了一下:「那……那我給娘送去?」

  壽哥連忙道:「快去,快去,一會兒湯涼了就不好喝了……」

  高文虎便起身,端著壽哥那碗沒動的湯大踏步出了湯鋪。

  這會兒功夫,夥計提了一個瓷罐過來:「小哥,您瞧著用這個裝中不?」

  臟器菜餚沈家的食譜上就沒有,想來大老爺與徐氏也不會吃,沈瑞也不想真的只裝一罐羊雜湯回去,正巧看到旁邊桌子上的客人面前冷盤,便道:「你們這裡的羊頭肉怎麼賣?」

  「二十文一盤。」夥計道。

  沈瑞道:「來二斤打包,一會兒帶走……」

  夥計聽了,有些糊塗:「小哥方才不是要裝湯麼?」

  沈瑞便道:「兩個都要……」說罷,從荷包裡摸出一塊碎銀子,遞到夥計手中。

  夥計接了銀子,滿臉帶笑地去了。

  壽哥挑了挑嘴角道:「你倒是『孝順』?」

  沈瑞沒有提議讓壽哥也買點羊頭肉外賣之類的話,宮廷裡的外食哪裡是好進的,說不得就犯了忌諱,便指了指那半碗羊湯道:「壽哥快喝湯吧,趁熱喝……」

  壽哥眉毛立時立起來,看著那半碗湯如看仇人似的看了一眼,轉向沈瑞時面上又露出幾分不忿:「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怎麼好我吃獨食,沈大哥才是今日的主客,怎麼能落下,還是大家分著吃是正經?」

  沈瑞微笑道:「我會與文虎說,自己不慣與人分食,倒是壽哥,要是再不想辦法,等文虎回來怕是『盛情難卻』……」

  壽哥看著那半碗湯運了幾口氣,回頭對門外喊道:「紀五,快來!」

  話音剛落,就有個穿著短打扮相的精壯青年從門口進來,掃了沈瑞一眼,隨即站在壽哥旁邊。

  壽命指著那半碗湯,滿臉嫌棄道:「趕緊喝了!」

  那精壯青年也不廢話,立時從命,舉了湯碗吞了幾大口。不過因碗底有不少幹貨,倒是沒有喝乾淨。

  壽哥猶豫了一下,本想打發這精壯青年下去,不過想了想高文虎的實在,就遞上筷子。

  那精壯青年撂下湯碗,雙手接了,幾筷子將那些心肝肚肺之類的東西也吃了。

  壽哥這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打發那精壯青年出去。

  夥計提溜兩片羊頭肉過來,道:「小哥,這一整隻羊頭肉是一斤半上下,二斤的話,就要添上一小片,您看哪裡下刀?」

  沈瑞方才進來前,在外頭掛著的幌子上看到回文。

  這是一家清真羊湯店。

  雖說屋子裡都是腥羶味,可看著窗明几淨,桌椅也擦拭的乾淨。

  眼前這水煮羊湯肉看著也潔白乾淨,沈瑞想了想家裡的人,就道:「不用切了,就來整隻的吧,來上兩隻……」

  夥計應了一聲,拿下去用黃紙包了,捆好了遞上來,羊湯也裝到瓷罐裡,又捧了一把錢過來:「小哥,承惠一百八十文,方才收了您三錢銀子,這裡還剩下一百二十文……」

  沈瑞只拿了那一串錢道:「謝謝小二哥,湯罐明兒打發人送回來……」

  這湯鋪本不是富貴人的吃食,來的客人也多是為了跟前的街坊或是一些進城找活幹的漢子。

  沈瑞方才就打賞了十幾文錢,這回又有二十文,夥計臉上笑得開了花。

  這時,就見高文虎氣喘呼呼的跑過來。

  他往桌子邊一坐,撂下空碗,笑呵呵道:「我娘罵我了,不過我看到她偷著笑來著,可見是歡喜的……不過她沒喝,說要等晚上我爹回來一起吃……」

  一口氣說完,他才看見眼前的湯碗都是空的。

  他看了眼燒餅道:「怎麼辦呢?只吃燒餅多噎得慌……」

  壽哥伸出舌頭,笑嘻嘻道:「都是我沒忍住,方才一口氣就都喝光了……

  高文虎倒是沒有怪罪壽哥的意思,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望向沈瑞。

  沈瑞笑道:「我回家陪我娘一起用,想來我娘也會歡喜……」

  眼前就剩下三個燒餅,高文虎抓了抓後腦勺:「那咱們下回再來喝湯,先去前門大街看雜耍去……」

  沈瑞看了眼壽哥,見他遲疑,再看看他腳下的鞋,就曉得他這「微服出行」的範圍也是在劃定範圍內的,便道:「改日再去,還是回你家裡說話,外頭怪吵的……」

  壽哥也點頭附和道:「是啊,是啊,還是家去吧……」

  高文虎沒有意見,抓了錢袋要結賬,沈瑞指了指眼前的紙包與湯罐道:「因想著給我爹娘叔嬸帶吃的,我就先結賬了,文虎下回再請客……」

  高文虎愣了一下,倒是沒有與沈瑞爭搶,只對壽哥道:「我這還有三碗湯的錢,壽哥喜歡的話,要不要再來一碗?」

  壽哥聞言,臉上一白,道:「不用不用,我肚子裡飽飽的,都頂到嗓子眼了……」

  等出了羊湯店,就見街邊柳樹上倚著一個「閒漢」,正在那裡曬太陽,就是方才進屋喝湯那青年。

  等沈瑞一行前邊走了,他便隨著其他幾個各色裝扮的人,不緊不慢地綴在後頭……

  大家去而復返,高嬸子依舊樂樂呵呵地待客,這回給大家上的是麵茶。

  沈瑞胃裡正空著,喝著這糜子面麵茶,覺得剛剛好。

  壽哥因之前說著「飽飽」的,聞著香香的麵茶,也只能做飽腹狀,推給高文虎用。

  高文虎雖性格爽朗,可沈瑞畢竟與他才是第三次見面,本身又不是愛說話的人,加上旁邊還有個壽哥,就有些冷場。

  倒是壽哥,因沈瑞之前提了武舉之事,頗為上心,捏著高文虎的胳膊道:「高大哥,你這把子力氣,拉弓射箭肯定沒問題……你是不是尋個武館去學學拳腳弓箭功夫?」

  高文虎道:「沈大哥說著頑的……窮文富武,都是有錢人家才學武,我家沒有錢做學費……」

  壽哥見他不以為然,倒是急了:「沒錢也得想法子湊錢,要是中了武舉人,就能授官,到時候一年最少也幾十兩銀子……」

  高文虎卻如聽天方夜譚似的,沒入耳中,憨笑道:「哪裡有那麼好的美事?要是那麼容易,旁人早搶瘋了,也輪不到我頭上。我還是踏踏實實,隨我爹學殺豬去。會了一門手藝,一輩子都踏實……」
陸雲 發表於 2014-1-16 17:46
第4卷 第二百五十六章 近朱者赤(三)


  沈宅,上房。

  婢子們擺了飯桌,沈瑞在徐氏下首坐了,陪著徐氏一起用晚飯。玉姐這幾日有「恙」,正臥床休養,沒有到上房來。

  當然這個有「恙」是官方說法,沈瑞身為堂兄,聽說堂妹病了,定要去探望一二。

  根據沈瑞看來,小姑娘氣色雖有些蒼白,可面上帶的卻是靦腆與羞澀。身邊跟著的養娘與婢子不見愁色,反而都是歡天喜地模樣。

  就是徐氏,心裡也好了幾分的模樣,叫人給玉姐添衣服首飾。

  這哪裡是病呢?

  沈瑞上輩子有個年紀相仿的姐姐,曾半夜被逼去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買過護翼小寶貝的,對於這些生理衛生知識自然也懂。

  在古代,姑娘初潮就代表有生育能力,能出門嫁人,自然是喜事。

  只是此事長輩們能賀,沈瑞這個做堂兄,卻不好去賀,只能做懵懂不知。

  徐氏已經與他提了想要過繼玉姐到長房之事,如今往江西的信也去了,就等二老爺的回信。

  沈瑞自然是無異議,不管是對於玉姐,還是對於沈家,嫡女身份都是好事。

  真要玉姐身份抬起來,沈瑞心中倒是有個妹婿人選,只是如今二老爺那邊還沒落定,變數還多,他也就沒有說出來。

  大老爺今晚有應酬,有個丁憂的同年老友起復,宴請客人,請了大老爺做陪客。

  沈瑞得了消息,便過來上房,陪徐氏一起用晚飯。

  在這個家裡,徐氏裡裡外外操勞,最是辛苦,可也最是孤單。沈瑞就常過來陪徐氏用晚飯,大老爺在的時候還時來時不來,大老爺不在的時候多是要過來。

  「這白水羊頭雖是外頭買來的,可那家是個清真店,收拾得乾淨,要不我也不會買了家來,母親嘗嘗。」見徐氏沒甚食慾的模樣,沈瑞開口勸道。

  旁邊叫婢子準備了醋碟,是年前剩下的臘八醋。

  用這個蘸冷切羊頭肉,又酸又辣,卻是極開胃。

  徐氏上了年歲,嘴裡寡淡,過年時又累著,一直沒緩過來,如今聽了沈瑞的勸,就著羊頭肉,多喝了一碗粥,面上也多了幾分精神頭。

  等撤了飯桌,上了茶水,徐氏問起沈瑞白日出門做客的事。

  進京一年多,沈瑞本就不是活潑的性子,結交的新朋友有限。這次出面開口出門,徐氏頗為關注。

  沈瑞道:「喝了蛋茶,還有糜子面的茶湯,早先只是聽過,如今才算嘗了……」

  徐氏聞言,笑道:「瑞哥這是早上出去空著肚子麼?怎麼就看著吃的了?那高家長輩可寬和慈愛?高家小哥又是什麼人品性子?」

  「沒看到當家人,只見了高家娘子,雖是寒門陋戶,生計艱難,卻是個安貧樂道的性子,待人又心實,要不然也不會養出那麼個天真質樸的孩子。」沈瑞想了想高家母子,道。

  不說別的,就看高娘子見到小乞丐裝扮的壽哥不嫌棄,聽聞沈瑞是大官家的兒子也沒有巴結,這品性就比一般人強出太多。

  徐氏道:「既對了眼緣,又是靠譜的人家,往後與那高家小哥就多往來,你這樣的年紀,正是當呼朋喚友的時候……」

  沈瑞搖頭道:「孩兒滿腦子都是四月的府試,出去散了半天,已經透了氣了,接下來正當讀書要緊。」

  徐氏嘆氣道:「叫你別上心,你到底上了心……為了旁人幾句閒話,就這樣逼自己,可不是聰明人所為……」

  沈瑞道:「也不單單是為了閒氣,只是想著未雨綢繆的好……無風不起浪,現下有春闈比著,鬧不出動靜來,等到什麼時候被人翻起來,說不得就生出什麼是非來落到老爺身上。口舌能殺人,何況在官場上,即便孩兒府試無緣案首,只要名次在前頭,也是應對……」

  沈理眼看著疏遠了,沈家二房青黃不接,大老爺所處又是緊要之所。

  楊家雖是姻親,可那是以後的路,近幾年是借不上光的。

  沈瑞能想到此處,徐氏只覺得心裡酸酸的,道:「想法雖好,卻要記得量力而行,要是損了身體,才是得不償失……」

  沈瑞舉了舉拳頭道:「孩兒每早都堅持練拳,母親且放心……」

  沈瑞如此體恤長輩,又如此懂事,徐氏只有欣慰的。

  沈瑞並沒有將遇到太子的事情告訴徐氏,這件事多說無益,難道他現下還能貼過去巴結太子不成?太子出宮,並非容易之事,背後不知道有多少人盯著。像今日這樣相見有沒有下回還是兩說,與大老爺、徐氏說了,除了讓他們擔心之外也沒有旁的好處。

  雖說對於今日「偶遇」太子,沈瑞心中是隱隱竊喜,也有心抱一抱未來天子的粗腿,可他也曉得,這不是能「喜形上色」之事。

  就像徐氏會打聽他往來朋友的脾氣秉性,皇宮裡那對夫婦會打聽得更詳細,說不得連沈瑞說什麼話,什麼表情都會打聽得到。

  沈瑞只能是「偶遇」太子,且也不應該認出太子身份。否則稍有不慎,就回當成是心思詭異的攀附之輩。

  就像今日沈瑞從高家出來前與高文虎說的那樣,未來一個半月他打算閉門讀書,即便再同高文虎相見,也是定在府試過後。

  沈瑞是這樣計劃的,整個三月也是按照這個計劃實施的。

  每天卯初(凌晨五點)起床,作時文一篇,隨後練半個時辰形意拳,隨後用早飯。

  早飯後,去主院請安,送大老爺到大門外,服侍大老爺上轎或上馬。

  回來後,開始抄寫《四書集注》一個時辰,讀經史一個時辰。

  午飯,飯後小憩半個時辰,下午繼續分析前人所做時文兩篇,自己做時文一篇,隨後繼續看《四書集注》。

  晚飯時間,多半是在正房,陪徐氏或大老爺說話。

  晚飯後,就不再看書,多是默寫白日溫習過的功課,一直到子初方安置。

  整整三十日,沈瑞除了初一時去給鴻大太太請了一回安之外,就閉門不出。

  這份勤勉與自制力,沈家諸人早就看在眼中,並不覺得稀奇。只是徐氏這裡,即便曉得沈瑞是懂事的,也心疼他,吩咐著小廚房,各種溫補。

  可這番辛苦,落在旁人眼中,就只有感嘆了。

  *****

  紫禁城,坤寧宮。

  臨窗的羅漢榻上,隔著方桌,坐著天下最尊貴的夫婦。

  弘治皇帝三十餘歲,因身體不好的緣故,看著有些清瘦,臉色也有些清白。

  對面坐著的豐腴美婦,就是弘治皇帝的發妻,如今的皇后張娘娘。

  「一日裡要讀七、八個時辰的書,這孩子恁地刻苦!別說是仕宦人家的公子哥,就是寒門子弟,能做到這樣的也不容易!怨不得能得案首,就這個勁頭,要是不得第一也虧了!」張娘娘看著手中的摺子,感慨道。

  弘治皇帝點頭道:「到底是沈家,百餘年來,進士、舉人出了多少個。換做其他人家,出仕幾代人,子孫就吃不得這份苦了……」

  張娘娘撂下摺子,蹙眉道:「壽哥別說七、八個時辰,但凡每日裡肯安靜讀上一個時辰的書,我就要謝天謝地……」

  弘治皇帝聽了,心裡也發愁,不過嘴上卻道:「壽哥正是頑皮的時候,難免貪玩了些……」

  張娘娘嘆氣道:「要是一時貪玩我還不怕什麼,可聽內官說壽哥如今愛上武事,整日裡在校場開弓射箭……」

  提起唯一的兒子,弘治皇帝心裡也發愁。

  不過在妻子跟前,他不想表現出來,就做不以為然狀:「沈家那個小書呆子每日抱著書本還不忘記練拳,還不是為的強身健體?壽哥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多去操練操練,身子骨也結實些……」

  張娘娘曉得丈夫有多寵愛長子,想要從他嘴裡聽一句長子的不好,那是想也不用想。

  她低下頭,笑容有些僵硬。

  若是小兒子活著,她哪裡會將全部心思都放在壽哥身上?

  難道是上天注定她只能有一個兒子?

  張娘娘只覺得心裡酸酸澀澀,不知是該悔還是該恨……

  *****

  三月裡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殿試。

  在殿試進行前翰林院庶吉士散館,沈瑛沒有留在翰林院,也沒有去六部,而是去了詹士府。

  等到殿試完畢,壬戌年的新進士新鮮出爐。

  沈瑞既立志科舉,當然關注今年春闈。會試時有應試者三千七百餘人,取中貢士三百人,貢元是湖光景陵縣民籍出身的監生魯鐸。

  等到殿試結果出來,貢員魯鐸並不在第一甲,不過也在二甲前列上,隨後考為庶吉士。

  今年第一甲中,狀元康海,是陝西武功籍民籍,監生;幫要孫清是北直隸武清籍衛籍,浙江餘姚縣人,監生;探花李廷相是錦衣衛籍,山東濮州人,順天府學生。第二甲第一與三甲第一都是南直隸人士,都是監生。

  後世的監生氾濫,為讀書人所鄙,現下的監生卻是金貴,常有人出沒鼎甲,今年更是包圓了三鼎甲。

  沈瑞看了,對於國子監更是好奇。

  等到今年院試完了,他就在仕籍上,可成為官學生。不過瞧著春山書院的學長們,多是在官學掛名,繼續在春山書院讀書。

  自己到時候去哪裡讀書,沈瑞心裡還沒有定下來。

  眼下最要緊的,就是四月份的考試。

  沈瑞沒有絲毫懈怠,繃著書本,一口氣緊繃到四月十五,府試開始……
陸雲 發表於 2014-1-16 17:47
第4卷 第二百五十七章 近朱者赤(四)


  因順天府是京府,順天府的府試與南直隸院試地點在一處,都是在京城貢院。

  這回不用考生自帶桌椅,不過順天府下轄五州二十二縣,不僅今年過縣試的儒生要應試,往年止步院試的儒生也不少報考的,考生人數就是縣試時的數倍,足有七、八百人。

  相應的考試程序倒是與縣試時差不多,也要「提堂」與「放牌」,只不過是考三場。

  四月京城雖已經熱了,可還不到暑熱時,不過幾百人彙集到一起,味道也不好聞。

  幸好有「提堂」,沈瑞只在第一場時遭了些罪,剩下兩場都十分愜意。

  說來也巧,現在這位順天府尹張憲與大興縣令雖無私交,卻都是寒門出身,且有同鄉之誼。

  自二月末大興縣試完了,大興縣令「徇私媚上」的流言出來,張憲就傳了大興縣令。畢竟是他治下,要是真的鬧出亂子來,他這個上官少不得也要背個失察之責。

  不過要說沈家會為「縣試」走關係,張憲也不信。

  大興縣令取中沈瑞,確實有幾分私心在,可到底也是因沈瑞的才氣在。

  因此,在應對上官的詰問時,大興縣令也很有底氣,當場將沈瑞所做的時文默了兩篇。

  張京尹看了這文章,雖覺得沈瑞當得起這個「案首」,可心中還是覺得大興縣令行事魯莽,要是點了第二,哪裡會生出這些是非?雖無憑無據,可酸儒們叫起真來也叫人厭煩。

  如今雖看似沒甚妨礙,可等到什麼時候被朝中哪個撿起來說事,沈家樹大根深,未必會如何,大興縣令卻是跑不掉的。

  等到府試時,第一場人頭湧動,分辨不出誰是誰。

  等到第二場、第三場「提堂」時,總共就十個考生,京尹大人就關注起這些人了。

  沈瑞因是奔著名次來的,在第一場時就沒有隱藏實力,不僅文章做得順暢,且交卷的時間也早,是頭一個交卷的。

  卷面乾淨,文字秀麗,時文言之有物,並非是那種誇誇其談的堆砌辭藻,京尹大人先入為主也好,還是覺得這卷確實當得第一也罷,反正頭一場後,沈瑞之名就排在紅榜第一位。

  當時成績出來,除了糊名,京尹曉得第一是沈瑞時,也曾猶豫過,想著是不是將他壓到第二,不過猶豫過後還是沒有動。

  衙門裡雖都是他的屬下,可府試畢竟不是小事,多少人盯著。他這裡變動名次,落在旁人眼中,心中無鬼也有鬼了,還要得罪人。

  如今這案首一圈,能保全大興縣令,也能為沈家賣一個好,何樂而不為?

  順天府尹可不是好當的,不是性子圓潤的人做不穩這個位置,張憲從弘治十年做到十四年,去年「京察」沒有陞遷,並非是成績不好,而是資歷沒到。

  既有機會賣沈家一個好,而沈家這個嗣子確實是個有墨水的,賣個人情不過是舉手之事。區區府試「案首」,又不是解元狀元,一年一個,也不是金貴的頭銜。

  第二場下來,沈瑞依舊是紅榜第一。

  等到四月二十一,順天府府試放榜,沈瑞就將「案首」收入囊中。

  府衙報喜的隊伍上門時,沈瑞提著的心才放下。兩輩子算下來,都沒有這兩個月這麼刻苦,這種強迫症似的讀書,讓他也有些生厭,他不知自己能堅持多久。

  可是為了能壓下縣試「案首」的風波,他只能使勁。

  如今有了這個府試案首,總算將前面的是非了了;至於院試時的排名,即便再低,對比他的年紀,都夠看了。

  徐氏與大老爺這裡,也都鬆了一口氣。

  看著沈瑞這般刻苦讀書,他們夫妻兩個也不放心。只因沈瑞性子好強,又是個有主意的,夫妻兩個都不好攔著。

  如今府試過去,成績令人欣喜,夫妻兩個便不約而同地與沈瑞聊起讀書與養生的關係來。

  沈瑞這一根筋繃了兩個月,真是身心俱疲,曉得這樣下去不是長久之道,便痛快地聽了徐氏與大老爺的勸,調整自己的讀書時間。

  *****

  見沈瑞沒回春山書院,何泰之不干了。

  他去年過了府試,止步院試,今年還在猶豫是否參加院試。

  自打府試放榜,他就等著沈瑞來書院。按照沈瑞現下成績,再回書院就是丙班,正好是何泰之同窗。

  不想等了幾日都不見沈瑞動靜,等到五月初一假期,何泰之就衝到沈家來了。

  何泰之先去見了徐氏,隨後與沈瑞到前院書房說話。

  何泰之直接問道:「瑞表哥怎麼還不去書院?叫人等的著急?」

  「我怕麻煩,上回請假就直接請到六月底……」沈瑞道。

  何泰之道:「在家裡未必有在書院裡好……去年我就同瑞表哥似的,也是連著請了幾個月假,想著一口氣過了院試再回書院,結果閉門造車,文章越做越死,整日裡看書腦子也成了漿糊一團。院試到底不比府、縣試,幾千考生入場,考題也由學政大人出題,並不讓鄉試什麼。瑞表哥這裡雖無落第之憂,可名次也至關重要呢……」說到最後,口氣中帶了沉重。

  春山書院雖是名揚京城,裡面的學生也爭氣,可院試畢竟是科舉之路上第一個關卡,也不是人人能過的。

  在春山書院中,十幾歲過縣試、府試,混個童生功名很容易;可卡到院試這裡,連年落第的也不乏其人。

  因此丙班的同學,年歲差距最大,小的有如何泰之這樣十一、二歲的,年長的有沈全那樣十八、九的,資質差些的弱冠之年沒過院試的也不乏其人。

  像沈瑞這樣運氣好的,得了「案首」,提起來讓大家真是羨慕嫉妒恨。

  京城之地,百姓教化的好,參加院試的儒生也多,院試競爭也就更加激烈,並不亞於鄉試。

  看出何泰之神色有異,沈瑞想起當年被連番落第打擊的信心皆無的沈全,道:「表弟今年要參加院試?姨父那裡怎麼說?」

  何泰之蹙眉道:「父親讓我自己拿主意,我還是想要試試……讀了這些年書,要是連下場的勇氣都沒有,豈不是連自己哪裡不足都不曉得?」

  沈瑞挑眉道:「你入丙班都將近一年,四書五經早深學了一遍,竟還擔心自己的不足來?那像我這樣只在戊班呆過,老師連四書都只是粗講過,豈不是更沒臉下場?你我這樣年紀,早一年晚一年怕什麼?難道真覺得自己腦子是榆木疙瘩,笨的要死了,才這般患得患失?」

  何泰之白了沈瑞一眼,埋怨道:「我早先也是不愁的,可誰讓有瑞表哥比著,我都比成了傻蛋了……」

  沈瑞的底細,旁人不曉得,何家卻是知曉的清楚。

  沈瑞接連得縣試、府試「案首」,旁人聽聞,並不覺得稀奇。畢竟沈家書香望族,子弟在科舉上成績斐然,小小的童子試顯不出什麼。

  可何家這裡,曉得沈瑞九歲開蒙,至今讀書不過四、五年。

  且自打二老爺、二太太出京,何家與沈家走動的也勤了些。

  徐氏與小徐氏姊妹數人,相繼離世,如今就剩下姊妹三人,其中一個還在蘇州老家,京城只有姊妹兩個。

  小徐氏長媳已經進門,女兒也嫁出去了,正是輕鬆的時候,姊妹相見的次數就也多些。

  婦道人家湊到一處,談的都是兒女經。

  徐氏這裡,即便身邊教養著玉姐,可最關心的還是沈瑞。為了沈瑞讀書刻苦,徐氏同妹子嘆了好幾回。

  小徐氏這裡既為姐姐欣慰,可對比著自己兒子,也難免有些泛酸。

  何泰之雖年幼,可卻是四歲開蒙,讀書的年頭是沈瑞的小兩倍。

  等回了家裡,小徐氏就在丈夫、兒子跟前念叨了幾次。

  何泰之順風順水地長了這麼大,去年院試雖失利,可因他年歲小,也無人指責他什麼;對於今年的院試,他原本也抱著可參加可不參加的想法。

  如今有沈瑞對比,卻是壓力倍增。

  沈瑞不打算回春山書院,即便他有心放緩自己的讀書節奏,可對於未來兩月的課業安排也早已有了規劃,並不打算變動。

  其實,他在府試之前就已經取巧。

  大興縣令芝麻綠豆官,不好打聽什麼;順天府府尹卻是正三品大員,向上可入閣,外放能封疆的人物。

  順天府府尹張憲何方人士,師從何人,喜歡什麼樣的文章,都是有跡可循。

  加上府試年年有,張憲在任上四年,已經主持過兩次院試,比對著之前的出題風格,也能看出這位京尹大人到底側重哪方面的時文。

  時文,常見的不過幾大類,論政,論民生,論德行操守等。

  童子試時,題目出的多淺顯且保守,很少有論政的。

  張憲能在順天府尹這個位置上幾年,依舊太太平平,是極小心的性子,出的題目都是中大平和。沈瑞提前壓了好多題,雖一個也沒壓中,卻是有兩篇擦邊的,修改後也能用,這才在考場上寫得又順又快。

  府試時得了好處,院試這裡,沈瑞也打算這麼做。

  眼見何泰之為院試憂心忡忡,沈瑞想著他對自己的親近,便道:「家裡有三叔在,隨時能請教,倒是不比在書院差;要不表弟也從書院請假,過來一起備考?如今直隸學政正是翰林院裡出來的翰林,咱們請姨父幫忙尋了他的舊文章出來好生琢磨琢磨他的喜好……」

  何泰之聽了,眼睛立時亮了,忙不迭地點頭道:「好,好,那我明兒就去請假……」

  *****

  紫禁城,乾清宮。

  穿著朱色常服的小少年滿臉乖巧,帶了幾分期盼道:「父皇,就允孩兒出去半日吧,沈瑞早就說回請,卻一直沒空,終於考完府試了……」
冬焰 發表於 2014-3-9 07:25
第4卷第二百五十八章近朱者赤(五)

入了五月,不管是官宦人家,還是百姓人家,多開始人情往來,應節應景地準備端午節。

南昌府布政使衙門沈參議宅,二老爺太陽穴凸凸直跳,卻是沒有半分過節的歡喜,瞪著二太太,咬牙道:“五百兩銀子,都捐了?”

二太太拿著帕子,抹淚道:“下月是珞哥生祭……”

二老爺揉著額頭道:“上個月不是捐了二百兩?”

“那是寺廟,這回是道觀……”二太太哽咽道。

二老爺冷聲道:“所以春衫就裁了一半,端午也不過、人情也不走了?”

二太太低著頭,道:“不是老爺囑咐說如今不比京里,要節儉?”

二老爺怒極而笑:“是了,在玨哥與兩個侄兒身上節儉,然后都用來燒香拜佛!如今真是添了新聞,只收禮不回禮了!”

二太太含淚道:“不燒香拜佛做甚?如今老爺拘賊似的拘著我!怎就沒準備走禮?不是重新擬了禮單了麼?”

二老爺看著妻子這般作態,滿心怒氣忽然消了。

有什麼好氣的?

這半年來,一次又一次地失望,自己還在期待什麼?

出京不久,就要偷著返京;到了松江,倨傲無禮,將宗族女眷得罪一半;到了南京,與舅太太吵鬧不休。

種種不妥,看著他心驚,勸了又勸。

結果妻子每次都拿亡子說事,引得他惻隱之心。

到了南昌府后,他雖沒指望妻子為自己交際上下級官眷,可也沒有在外人面前傷她主母體面,開始慢慢放寬人手,將內宅事務想托,也

是想要讓她有點事做,不至于愁思百轉。曉得她早先不善打理庶務,安排妥當婆子一點點教她。

結果半年下來,散了幾百兩銀子出去,博了個“慈悲人”的名號,引得女僧道姑上門求布施之外,家里卻越來越亂。

上級女眷不愛見,自陳學不管旁人的諂媚;下級女眷瞧不上,懶得與之應酬。

女僧道姑之流的幾句奉承,二太太反而上了心,篤信起今天來世、夙孽果報之類,就變著法子的摟銀子,舍布施,積福德。

先是飲食,后是衣衫,如今連人情走禮都糊弄上,將張家的禮,送了李家,半點不添減。要不是沈玲發現不對,沈家就要丟大人了。

二老爺身子有些萎縮,只覺得身心具疲。

看著妻子滿臉委屈的模樣,二老爺除了嘆氣,一句話也說不出。

從這日起,原本就因身體不好,不怎麼愛出來應酬的沈參議太太繼續“病養”。

沈參議家的里外事務,全托給族侄沈玲打理。

只是沈玲能打理外務,可官場女眷往來卻是替代不了,沈參議家多有不便。一來二去,就有心思通透的的下屬,曉得沈參議太太身體不

好,想要巴結上官,有送美婢的,也有中間說話想要幫二老爺置良妾。

二老爺為人雖略刻板,可人品無暇,並未趁機納妾置婢,對于送上門的美眷也都婉拒退還。

一時南昌官場的老爺們,不免有人嘲笑二老爺“懼內”,或是假道學;不過南昌府的官眷們,提起沈參議,卻只有贊的,只覺得是真正君子。

對于隨沈家二老爺到任上的三位沈家少年,之前大家齊齊關注的是嗣子沈玨。隨著沈玨入書院讀書,並不怎麼顯露人前,這沈玲出面的

時候就越來越多,關注沈玲的人也就多了起來。

因沈玲弱冠之年,尚未婚配,有心與沈家結親也不是一個兩個。

不過多是佐官屬下家的庶女之流,讀書人家嫁女反而挑剔,嫌棄沈玲無功名在身。

沈理央同僚太太幫忙相看,花了近千兩銀子做聘禮,為族侄沈玲聘娶了一個科舉出身的知縣家嫡長女,進門打理家務。

這都是后話,暫且不表,且說京中。

禮部的教職考試也考完了,留在京中參加禮部考試的三位沈家族人,都得了可心的職位,離京赴任去了。

沈宅似乎有靜寂下來,不過沈家眾人的心情只有歡快的。

二老爺的回信已經抵京,關于兄嫂要抬舉玉姐之事,二老爺自然是無不應允。

大老爺與徐氏這里,便在四月底正式開家祠,將玉姐“過繼”到長房名下。

沈瑞與玉姐從堂兄妹成為兄妹,玉姐由從四品參議庶長女成為尚書府大小姐。

不僅沈家在京的各房族人齊齊道賀,有交情的人家也頗為關注。

規矩森嚴的人家,依舊難免有所挑剔,可之前那些開口為旁枝庶子求親的人都齊齊熄口,不敢再心生妄念。否則的話,就是打沈家的臉了。

雖說門當戶對的人家依舊挑玉姐出身,嫌棄這“嫡長女”之名有水分,尚書府子嗣單薄,不過三、四品的人家,則開始有人托人打聽。

徐氏這里,反而沒那麼急迫,打算等院試完了再說。

三房那里,四哥已經八個月,經過大半年的調理,有些肉呼呼的模樣,正是開始愛爬的時候。

他是個愛笑的孩子,也不認生,極是可人疼。

三太太便常抱兒子到上房來,陪著徐氏說話。

三老爺則在親家老太爺的勸說下,經常去了南城書院,結交一些應試舉子。

沈宅上下,一片溫馨祥和。

沈瑞就是在這個時候,稟明了徐氏,邀請高文虎與壽哥到家中作客,又請了沈全、毛遲與何泰之為陪客。

這三人都與沈瑞交好,常來沈家,徐氏是慣相熟的,這日是早早到了,

知曉沈瑞請的主客是縣試時遇到的寒門子弟,徐氏不怕沈瑞會怠慢客人,反而擔心何泰之失禮。至于毛遲,雖是狀元之子,可家中卻是

匠籍,出身市井,性子極平和。沈全年歲在這里擺著,行事又周全,沒什可擔心的。

何泰之是親外甥,也不是外人,徐氏便私下勸誡道:“不可以因出身輕慢客人,既是你表哥看上的人,即便縣試沒過,人品上也有值當敬重之處。”

何泰之訕訕道:“甥兒已經長大了,怎麼還會如此淺薄,以考試成敗論英雄……”

想著自己當初去松江時因過了縣試便沾沾自喜,何泰之只覺得“往事不堪回首”,稚嫩的心中生出幾分滄桑感。

沈全這里,則是對來客身份滿心好奇。

原以為沈瑞會一口氣閉門讀書到院試完了,沒想到現下還有心情請客交友。看來沈瑞知曉讀書需松弛有致,並非像外人說的那樣沖著“小三元”去的。

能被正式當成客人,又鄭重其事地請了大家作陪的,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至于毛遲,只要能離開書院松口氣,就覺得開心快活,對于客人到底是何方神聖,沒有不在意。

除了“壽哥”的真實身份沈瑞沒有直說之外,對于高文虎的出身,與壽哥帶侍衛的“偽乞丐”身份,沈瑞都提前與三人交代了。

否則這三人真要有一時不小心,輕慢了那位,說不得就是埋禍。

他特意請三人過來,除了想要添些熱鬧之外,也為了給三人一個機會,結份善緣。

巳正(上午十點),高文虎帶了壽哥,進了仁壽坊。

高文虎后知后覺,終于曉得尚書是了不得的大官,沈瑞是大官家的公子,不過因心寬的緣故,並無生出多少懼怕,手中提著一個提籃鹽鹵蛋就帶了壽哥赴約來了。

冇壽哥依舊是補丁疊補丁的裝扮,手中提著半截竹竿,不過因夏日天熱,用了排汗極好的細棉布做衣裳,白白凈凈的小臉也沒有再抹灰,干干凈凈地露著,這“乞兒”扮得委實不像。

看著高文虎雄赳赳、氣昂昂的模樣,壽哥不由撇了撇嘴。

他很是好奇,高文虎的膽子到底有多大,怎麼就不曉得怕呢?

知道沈瑞是大官公子也沒有疏離的意思,那是不是知曉自己身份也依舊能如過去似的待自己?

壽哥想著,眼睛滴溜溜直轉。

兩人身后,斷斷續續綴了十來個人。

實際上錦衣衛今日派出來拱衛壽哥的人手,不只這十來個人。

自打數日前,沈瑞的帖子遞出去,沈尚書宅外,就有不少眼線盯著。出入沈家的男仆下人,在錦衣衛也有了名單報備,省的有閑雜人等混入。

沈瑞雖沒有在如高文虎似的在坊口候客,可也打發長壽、長福在胡同口盯著。

等高文虎帶了壽哥走到沈宅門口,正琢磨怎麼叫門時,沈瑞已經得了消息,親自迎了出來。

“沈大哥,恭喜恭喜,又是第一!”高文虎看到沈瑞,就咧著嘴笑道。

自打上次見面足有兩月沒見,高文虎從“魁偉”變成為“黑魁偉”。一張臉不能說炭黑炭黑的,也紅著泛著黑,比春日里相見黑了許多。

“怎麼曬成這樣?這是……練武了?”沈瑞訝然道。

“嗯!”高文虎點頭道:“壽哥幫我尋了個學武藝的地方,不用教錢,還管一頓飯!頂好頂好……”

沈瑞看了眼壽哥,又看了看不遠處行跡略顯生硬的各色人等,心道:“不會是自己想的那個地方吧……”

明代錦衣衛,臭名昭著又聲勢顯赫。

壽哥見沈瑞看他,揚起下巴,帶了幾分得意。

沈瑞看了看壽哥的細胳膊、細腿,怎麼看也不像是能在武事上有所長的:“恁好的地方,壽哥怎沒去學?”

“學了……”高文虎道。

沈瑞看著壽哥白白凈凈的小臉,不太相信。

如今已經入夏,日頭正毒辣,要不然也不會短短兩高文虎就黑了好幾個色。壽哥臉上,可不像是曬過太陽的。

壽哥皺眉道:“別瞧不起人,我如今都能拉一石弓……我學的地方,與高大哥不在一處……”
冬焰 發表於 2014-3-9 07:26
第二百五十九章 風云際會(一)

“是麼?那一會兒可得看看”沈瑞面帶不信,挑眉道。

壽哥磨牙道:“我還扯謊不成?”

沈瑞瞄了一眼他的小胳膊,淡笑不語。

一石弓的拉力可不小,瞧著壽哥這小胳膊小腿的模樣,還真不像。

壽哥不忿道:“不信,一會兒就比一比?”

不等沈瑞說話,高文虎已經搖頭道:“不行不行,你不是說拉了一次胳膊疼了三日?那是拉傷了,可不能逞強再試”

壽哥的小臉,漲的通紅,狠狠地瞪了高文虎一眼。

高文虎憨憨一笑,摸著壽哥的頭道:“你還小呢,拉半石弓已經很厲害,過兩年大了,就能拉滿石弓……”

沈瑞看著壽哥滿臉黑線的模樣,心里笑的不行。

說話的功夫,沈瑞已經帶二人進了沈宅。

“先去見見我母親,隨后咱們去花園耍,那邊已經準備好了,我給兩位介紹幾個朋友……”沈瑞道。

高文虎點頭應了,神色上略帶拘謹與好奇。他雖對所謂的尚書門第並無畏懼之心,可到底出身平民小戶,還是頭一回見宅門大院,難免有些不自在。

壽哥則不痛快,道:“你不是請高大哥與我麼,怎麼還叫了旁人?是順帶著招呼我們不成?”

沈瑞笑道:“怎麼會?今日主客是文虎與壽哥,那三位是我請的陪客。人多,熱鬧。”

壽哥這才不吭聲了,隨著沈瑞到了主院。

有個穿綠背心的小婢站在廊下,看到沈瑞過來,忙向里通傳。

等沈瑞等到走到廊下,徐氏已經叫進,婢子挑了門簾,柔聲道:“二哥快進吧。”

壽哥倒沒什麼,高文虎雖性格憨實,到底是少年,見這俏生生的婢子立著,香風撲面而來,就臊得不敢抬頭,忙閃身避在沈瑞后頭。

那綠衣婢子見他這麼大的塊頭,卻如此扭捏,不禁“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高文虎滿臉通紅,手腳更是沒地方放似的。

壽哥見高文虎這見了女子就上不得臺面的模樣,只覺得自己面上也滾燙,即是恨鐵不成鋼,又怕他被人瞧不起,忙去看沈瑞。

就見沈瑞寒著一張臉,站在門口,望著那綠衣婢子。

那婢子見沈瑞在自己面前停住腳步,霞飛雙頰,羞的不敢抬頭。

沈瑞則是氣個半死。

九如居里冬喜已經配給長壽,就等著沈瑞童子試后出嫁,這在沈家並不是秘密。

剩下的柳芽身體有殘,春燕相貌平平,就有風聲出來,說過一陣子九如居要進人。

沈家是高門大戶,除了三老爺因身體不好的緣故,早年沒有房里人之外,大老爺、二老爺在成親前都有屋里人。

如今沈瑞十四歲,雖訂了親,可未來二娘年歲小,過一、兩年少不得也要放屋里人。

旁處的人還好,尋常也見不到沈瑞,主院這里的二等、三等小婢就跟打了雞血似的,這些日子沒少往沈瑞眼前晃蕩。

要說徐氏全然不知,沈瑞才不相信。

只是不知徐氏是要磨練沈瑞,還是其他想法,就睜一眼、閉一眼。

不過是十來歲的孩子,沈瑞平日也不將這些“暗送秋風”的小把戲放在眼中。

可今日在外客之前,一個小婢如此輕狂,沈瑞就惱了。

他皺眉道:“你是哪個?”

那婢子先是一喜,抬頭見沈瑞神色不對,又是一驚,忙蹲著身子,小聲道:“婢……婢子小月……”

沈瑞沒有再說話,進了屋子。

就聽到西稍間里一陣笑聲,沈瑞神色也柔和下來,揚聲道:“母親,孩兒的客人到了。”

上房這里雖不是富麗堂皇,也沒有什麼違制之處,可徐父當年位列首輔,又因軍功封候,徐家本家也是蘇州士紳大戶,徐氏的陪嫁極為豐厚。

一水的蘇式黃花梨家具,用了幾十年,依舊光亮如新。

因沈瑞說了,今日來客是兩個小朋友,一個十三,一個十來歲,所以徐氏並未出來,就直接在稍間見客。

三太太也在,正坐在炕邊,哄著四哥爬。

見沈瑞身后跟進來個魁偉男人進來,三太太忙扭過頭,不知是否該退避,小聲道:“嫂子……”

徐氏年過五十,已經到了不避外男的年歲;三太太卻依舊是青春貌美,需要避諱。

徐氏對三太太道:“這就是瑞哥說的客了,比瑞哥還高大半頭,怨不得說個子高……”

沈瑞已經帶高文虎與壽哥近前,道:“母親,三嬸,這是孩兒二月里結識的兩位朋友,高個的是高文虎,比孩兒小一歲,另一個是壽哥……”

高文虎撂下手中的咸蛋,憨聲問好道:“沈大娘好,沈三嬸子好……”

沈瑞被這稱呼雷了一下,雖不是頭一回聽到這樣的稱呼,可還真是頭一回聽到旁人這樣稱徐氏。

徐氏活了大半輩子,見過的事情多了,並不以為忤,笑著應了。

不過一照面,她就瞧出雖來客是兩人,可這高個子是個憨實沒心機的孩子;倒是那個小的,裝扮得漏洞百出,眼珠子亂轉,不能說渾身心眼子,也是個愛耍小聰明的。

徐氏本身就是有城府的,對著壽哥反而露出幾分憐憫來,慈愛地笑笑,似乎當成真的小乞丐似的,隨即對高文虎道:“既然過來家里做客,就莫要外道,有甚想吃想耍的,盡管與瑞哥說去……除了親戚同窗,瑞哥平常也沒什麼小伙伴,如今交了新朋友,你們莫要嫌棄他悶葫蘆的性子……”

高文虎忙道:“沈大哥心好還仗義,樂意幫人,誰會嫌棄呢……”

壽哥在旁,滿心無奈。難道就聽不出這是客氣話麼?還嫌棄不嫌棄的?一個平民小子真的能去挑剔尚書家公子不成?

不過想著徐氏方才的憐憫,壽哥耷拉著腦袋,看著自己這身破衣爛衫,心里就多了不自在。

旁人見他這樣裝扮,多是鄙視厭惡的多,像徐氏這樣慈愛的少。

怪不得能將病弱的小叔子當兒子養幾十年,用嫁妝出息做家用也毫無怨言,即便膝下無子,在隔房侄兒在世時也從不提過繼之事,這沈家大太太確實是厚道良善的婦人。

雖然徐氏上了年歲,花容綺貌早已不在,鬢角也霜霜點點,可陰錯陽差之下,倒是合了壽哥的眼緣。

世人通病,沒有不喜歡旁人誇自己孩子的,徐氏也不例外。

眼見著高文虎話中另外故事,徐氏頗為好奇,道:“瑞哥幫過你?”

高文虎點點頭,將那幾十文錢的淵源講了一遍。

徐氏看了沈瑞一眼,道:“我還當是什麼,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

嘴上這樣說,她心里也有些明了沈瑞為何樂意與高文虎繼續往來。這孩子性子憨,且念恩情,是個值得幫扶的人。

加上沈瑞自己,因少年喪母,早年際遇挫折,也是個敏感多思的性子,怕是不樂意與心眼多的人往來。高文虎這樣性子簡單的朋友,輕輕松松相處,對沈瑞來說並不是壞事。

說到底是人老成精,不過幾句話之下,徐氏不僅探了高文虎的底,連沈瑞的大致想法也猜了個七七八八。

至于壽哥,只那細皮嫩肉的模樣,就不是百姓人家能養出來的。況且進了尚書府,在自己這二品夫人跟前都只帶了好奇,並無懼色,身份定是不會低了,保不齊是哪個侯門伯府出來的淘氣小子。

只是徐氏相信沈瑞,不拘這壽哥是什麼身份,都會被瑞哥哄住,欺不到瑞哥頭上。

人也見了,該送表禮。

徐氏吩咐人拿了兩只荷包出來,道:“本是叫人預備了筆墨等物,不過早上叫瑞哥見了,說你們以后多半要走武科,筆墨等物用不上……只是習武辛苦,你們也多愛惜自己,仔細莫要磕碰到了,省的長輩擔心……”

高文虎不好意思收,壽哥則是神色莫測,上前一步,接了兩個荷包。

手中分量不輕,摸著里頭硬硬的,壽哥甚是失望,眼神一下子陰郁起來。

這是瞧不起他們,用銀錁子做表禮打發人?

正好落在徐氏眼中。

徐氏有些明白沈瑞這般仔細待客的緣故了。

這壽哥年歲不大,脾氣看來倒是不小,不是個大度的性子。

徐氏笑著對瑞哥道:“全哥他們三個還在花園等著,你帶了兩個小伙伴過去吧……”

沈瑞應了,同三太太別了,才帶了高文虎與壽哥出來。

高文虎小聲道:“怎麼好收東西?快還給沈大哥……”

壽哥扔了一個荷包在高文虎身上,沒好氣道:“長者賜,怎麼能不收?喏,這是你的”說完,打開自己那個,將荷包里的東西倒在手心上。

里面是一枚平安無事青玉牌與兩對刀劍樣式的銀錁子。

這樣的表禮,別說是對平民小子,就是官宦公子也給的。

壽哥挑了挑眉,原本低沉的心情,莫名地又好起來。

高文虎見狀,便也將自己的荷包倒了,里面的東西與壽哥的一模一樣。

高文虎忙裝回荷包里,遞給沈瑞道:“這不能要咧,這銀子足有二兩,怎麼能要得?”

沈瑞推還給他,道:“連壽哥都曉得長者賜不敢辭,文虎就拿著……那平安無事牌是早先是寺里開過光的,帶在身上沒壞處銀錁子拿回去給高嬸子,叫高嬸子多買肉給你吃。窮文富武,想要練好武藝,可得多吃肉……”

高文虎還要推卻,壽哥已經不耐煩,道:“大娘都叫了,侄兒都當了,收個荷包怎麼了?難道你不當沈大哥是好朋友麼?”

高文虎這才無話了,壽哥捏著荷包,想著徐氏的寬和慈愛,心中的小火苗一竄一竄的,看著沈瑞怎麼都不順眼,輕哼一聲道:“看你就是慣在長輩跟前裝老實的,明明長了十多個心眼,是個賊精賊精的人,話多起來又婆媽,長輩卻當你靦腆少語,生怕旁人欺負了你去……”

沈瑞聽了,暗暗磨牙。

這熊孩子,哄人的時候一口一個“大哥”,損人的時候嘴巴又臭又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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