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望族 作者:雁九 (連載中)

 
陸雲 2013-7-28 17:41:3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2 787659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39
第四百九十四章 開誠布公(四)

賀老太太說完,沈瑞還沒說話,賀北盛已經摸著鼻子不自在地抱怨的道:「娘,好好的,您嘮叨這些有的沒的作甚?」

倒不是擔心沈瑞會生氣,而是覺得沈瑞身份尷尬、年輕面嫩,怕他一時下不來台。雖說賀北盛覺得沈瑞跟個小老頭似的寡言無趣,卻沒有什麼惡感。畢竟按照常理,像沈瑞這樣的出繼子,被迫出繼,多半是不願意讓再提及生養之家。

其實,沈瑞並不忌諱人提及孫氏。要是沒有孫氏遺澤,徐氏也不會選他做嗣子。雖說他到大明時,孫氏已經病故,並沒有一起生活過,可因為有原主的記憶,對孫氏並不陌生。

說起來,孫氏不愧是徐氏教導出來的,性格爽朗大氣,並不是後宅斤斤計較的小婦人,否則也不會精心照看庶子,將沈瑾教導出來。換做其他人家,遇到這樣寬和良善的主母,都會上下敬重,日子只有越過越好的,無奈遇到四房張老太太與沈源這對「白眼狼」母子,只能明珠暗投。

想到這裡,沈瑞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孫氏真的是病死的嗎?既是爽朗大氣的性子,怎麼會因為丈夫「寵妾滅妻」就鬱鬱寡歡?連年幼的兒子也顧不上,就這樣一場病撒手就沒了?孫氏病故的時候,才四十來歲,就算古人不長壽,也要分貧賤富貴,孫氏手上富庶,打小嬌養大的,出嫁後養生上不會虧待自己,自沒有身體有損的可能。

張老安人與沈源母子對外宣稱孫氏高齡生子,所以身體受損,可在小沈瑞的記憶中,孫氏是病故半年前才開始臥床,之前都是好好的,雖將管家權交出去了,可平素裡算賬、養花,自娛自理,並沒有顯出什麼宿病模樣。

可是張老安人與沈源母子要是真的算計孫氏,孫氏肯定也不是全無察覺,否則就不會有一系列的安排與往京城送信之事。

一時之間,沈瑞心亂如麻,面上就有些怔忪。

賀家老太太真以為沈瑞是被自己說的腆了,神色有些訕訕,顧不得嗔怪幼子沒大沒小,示意他拉著沈瑞落座。

沈理看了沈瑞好幾眼,眼見沈瑞神色恢復如常,才繼續與賀家老太太說話。只是不管是沈理,還是賀西盛,都默契地將寧王之事瞞了下來,一是不願意驚了老太太,二是有沈瑞與賀北盛兩個年輕人在。

小廳裡,一時倒是其樂融融,宛若尋常姻親般,似乎毫無芥蒂。

賀氏梳洗完畢,隨著賀二太太過來時,入眼就是這個情景。換做之前,賀氏少不得自得,認為是自己的緣故,沈賀兩家才如此親近;可經歷了這一遭,賀氏也算看出來了,出嫁的女兒就是潑出去的水,真正遇到危機時賀家是不會理會自己。如今連久居佛堂的老太太都出來待客,自然不會因自己這個親侄女,而是看在沈理這個狀元公的面子上。

想到這裡,賀氏只覺得越發心涼,神色也淡淡的。

賀家老太太看著侄女長大,知曉她是個牛心左性的性子,如此肯定是想歪了,一時不好解釋,只是如常慈愛,非要留三人在家中用午飯。

賀氏本不想留,眼見著白髮蒼蒼的伯娘看著自己,拒絕的話也說不出口。沈理與賀西盛還有其他的話要說,自然也不著急走,便順水推舟留了下來。

只是前院設席,賀西盛沒有叫賀北盛、沈瑞同座,而是單設了一席,讓他們自用了。

賀西盛與沈理不知聊什麼,賀北盛倒是滿心不願意,直到席面上來,依舊與沈瑞抱怨道:「我二哥真是的,難道我是小孩子嗎?有什麼我聽不得的,偏要打發我下來陪孩子!」

沈瑞白了他一眼,沒有應聲。

「你別以為長了幾歲,就不是孩子了,當年我見你,你才這麼一點點高!」賀北盛比比劃劃。

沈瑞看出他是個二貨,懶的理睬他,拿著筷子開始品嚐起美食來。賀二太太倒是個細心主母,這一桌子席面,除了賀北盛跟前放了兩道ш菜,其他都是素菜,多是菌菇時蔬,做個精細,入口味道鮮香。

因這席面,沈瑞想到宗房的河鮮來。宗房準備的隨便,自己吃的也全無負擔,只因自己並不是真正古人,不會在意這些形式上的孝,可真要論起禮來,卻是自己的不是。

賀北盛雖是個話癆,可沈瑞不接話,也沒有意思起來,夾起眼前擺著的燒排骨,故意吃的香甜。

眼見沈瑞又夾了片豆腐不為所動,賀北盛也覺得沒有意思起來,撂下筷子道:「沈瑾不回來,沈全不是回來了嗎?怎麼今日他沒來?」

既是兩家要合作,除了關係重大,其他也沒有什麼可瞞的,沈瑞便將沈全往金陵請學政之事說了。

賀北盛忙不迭點頭道:「正當如此,就該請學政大人出面做主,沈玲還罷,沈珺、沈琦身上都有功名在身,無故扣押,本是趙顯忠的不是。」

沈瑞道:「玲二哥也不是白身,家叔在金陵給玲二哥納了監。」

既納監,就是監生,等同生員,也歸學政衙門考核管理。趙顯忠想要拿沈家做替罪羊,卻是犯了士林大忌。只有學政衙門才能剝奪功名,只有剝奪了功名,才能刑訊關押。只這一點,趙顯忠就得罪了本省學政衙門。

賀北盛自然也想到這個,立時幸災樂禍道:「真不知是哪裡出來的土鱉,刮地皮不說,連士紳體面也不顧,這次他定要摔個大跟頭了。」說到這裡,帶了幾分得意道:「你不曉得,自打趙顯忠到任,我二哥就叫人盯著呢,一筆筆勒索地方、盤剝百姓的惡行,都跟他記得清清楚楚。」

這賀北盛看似大大咧咧,可自然不是小白兔,這番話不單單是說給沈瑞聽,也是通過沈瑞傳話給沈理。他已經看出兩家要結盟,共同對付知府衙門,可沈理是狀元公,賀西盛只是個監生,怕自己二哥沒有話語權,才拋出了籌碼。

沈瑞點頭,表示聽了進去。

賀北盛心滿意足,想起一件大事,問沈瑞道:「你南下前京城可有恩科的消息?」

按照以往先例,新皇登基,都要加一科恩科,是鄉試加上會試,不是登基當年,就是次年。因此不少省份偏遠,所以朝廷恩科的旨意會早早傳下來,給地方鄉試做準備。如今新皇登基將三個月,卻依舊沒有恩科的消息,賀北盛有些奇怪。

沈瑞搖頭道:「並不曾聽聞。」

如今宦官與內閣奪權正熱鬧,雙方應該都顧及不到此處。宦官不提此事,自然是因為恩科只會讓更多的讀書人入仕,增加文官數量,對於宦官陣營沒有好處;內閣不提次數,應該也看出宦官背後有小皇帝的影子,在「馴服」小皇帝前,無意增加小皇帝的威望,才略過此事不提。

因為這件事,京城三老爺還私下裡跟沈瑞念叨了兩回。三老爺雖然已經恩萌出仕,不用再春闈,可他不少朋友、姻親,都是要走科舉之路的。先皇駕崩,固然舉國同悲,可對於讀書人來說,也是多了次應試機會。

通常情況下,新皇登基第一件事,除了給先皇上嘉號,封太后太后,大赦天下,剩下的就是開恩科。多少人磨拳搽掌等著,卻是一隻沒有消息。不說地方,京城士林已生怨言,有私下裡埋怨皇帝年幼想的不周全的;也有人覺得皇帝年紀小,是幾位閣老年老糊塗,忘了這件大事。

可想而知,等再過半年,地方的士子等不到希望,抱怨不會比京城士子少。

聽了沈瑞的回答,賀北盛難掩失望之色,道:「現下還沒消息,難道要等明年?真是羨慕你們沈家,找時間真要去沈家祖墳看看,是不是祖上風水好,怎麼一一個考運都這麼好?一個狀元連著一個狀元,進士舉人一大把。」

沈瑞只覺得無言以對,繼續吃起眼前的生煎豆腐,倒是吃的香甜。

倒是賀北盛嘴裡所說的另一個狀元沈瑾,眼下的狀態不大好。

沈鴻所在的船艙裡,都是草藥味,郭氏坐在床前圓凳上,一口一口喂著丈夫用藥。沈鴻面如金箔,呼吸都孱弱起來。他本就身體病弱,這一路都是為了兒子強撐,可眼看就要到松江了,反而有些熬不住。

倭寇上岸,死傷軍民數百人,這是多麼大的事。沈鴻記得清楚,他尚且年幼的時候,松江府遭遇倭亂,沿海村莊死亡百姓數十人,當時都摘了不少地方官頂戴,又有衛所武官斬首示眾,懲處他們瀆職失土。如今倭寇都進了松江城,傷亡軍民多了十倍,情況只會比當年更嚴重。在沒有回來前,沈鴻因為相信兒子品行,加上有沈理親自回來,還少幾分擔憂;可臨到松江,想起幼年往事,沈鴻卻有些不敢再僥倖。

越想越擔心,一晚上沈鴻就病倒了。

沈瑾想要停船,還是郭氏做主,繼續回松江。

現下,沈瑾站著門口,看著兩位長輩模樣,心中已經是悔極。當初沈理與沈全將兩位長輩託付給自己,自己也答應的好好的,要是將兩位長輩送到京城,也不會有今日。沈瑾已經私下裡問過隨行來的大夫,沈鴻的情況並不大好。

沈瑾欲哭無淚。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40
第四百九十五章 開誠布公(五)

先略過還在運河上的沈鴻夫婦與沈瑾不提,只說松江這邊,沈理帶著堂弟做客賀家,逗留半天的消息,中午就傳到知府衙門。

想著沈理之前篤定如常的態度,再看沈賀兩家要和好的模樣,趙顯忠立時坐不住。自從倭寇上岸掠奪,他就擔心自己會成為李閣老陣營的棄子。聯合賀家,打壓沈家,也是有意向京城的賀東盛示好。雖說他與賀東盛都是李閣老陣營的人,他還佔了門生名分,可因一直是地方官,在閣老面前自然不如一直是京官的賀東盛有用。自己照拂賀家,示好賀東盛,讓賀東盛幫自己在閣老面前說好話,也是雙贏的事。

趙顯忠心中忐忑,立時吩咐小廝去請閆舉人。

不想小廝下去一圈,回來回話,閆舉人並不在衙門中。

趙顯忠不由皺眉,隨即舒展開來,搖頭道:「這個雨幕啊,什麼都好,就是女色上太隨意些。」

原來閆舉人在色色周全,就是看女人的目光令人搖頭。他好好一個讀書人,老家也有賢妻孝順父母、撫育兒女,偏生他都顧不得,只看上知府衙門後街一個張姓小寡婦。在松江這幾個月,閆舉人對這小寡婦越愛越看重。

趙顯忠叫人打聽過小寡婦,怕是外人用「美人計」算計自己的心腹幕僚。可打聽一圈,都說是一個本本分分婦人,丈夫是的跑商的,去年出事沒了。娘家媽媽投奔過來,母女兩個一道生活,靠著丈夫留著的幾兩銀子過活,並不是愛拋頭露面、賣弄風騷的性子。

閆舉人無意遇到小寡婦,看上眼了,不願意這樣不清不楚的相處,想要正經八百的納進門來,拿小寡婦卻是立志要為亡夫守三年再出門。閆舉人捨不得強迫她,越發覺得她可親可敬,三、五日裡總要過去看看,也省得外人見她們家沒有男人欺負騷擾。

雖說對於此事,趙顯忠不以為然,不過也不反對。金無赤金、人無完人,要是閆舉人半點毛病都沒有,他還真不敢用。

雖說有心找閆舉人說說話,可趙顯忠也是男人,知曉有時候是不好打擾的,便搖搖頭回書房看朝廷邸報。就算是當地方官,也要關注京城動靜,否則說不得什麼時候就當了炮灰。通過邸報消息,分析京中動態,是每個地方官都會的技能。

趙顯忠既是找了沈家為替罪羊想要脫罪,自然就盼著李閣老與謝閣老一系鬥得厲害,絲毫沒有和解的可能,自己才不會做當成棄子。可是他將這旬邸報看了又看,著重關注上面朝廷官員任免的消息,卻是越看越糊塗。

怎麼回事?先放心京城外放官員名單,只說因故免職回京戴罪這幾位,就不單有李閣老的人,還有謝閣老與劉閣老的人,這是三方混戰,各有折損?

這個劉閣老,身為首輔,將卸任的年歲,不是對李謝兩黨速來不偏不倚嗎?

趙顯忠越看越糊塗,不明白短短數月,劉閣老怎麼就被拖下了「黨爭」。新皇才是十五歲少年,三位閣老不思輔佐新皇,還彼此攻訐,這吃相也太難看了?

這時趙顯忠倒不擔心李閣老與謝閣老會握手言和,而是擔心兩方鬥得太狠,自己被謝黨死盯,受了池魚之殃。

趙顯忠的眉頭皺的更緊,放下這張邸報,隨手拿起另外一張,看向京官下派地方的名單,不由得愣住,竟然多是微末小官,估計多半是後進之輩,趙顯忠只認識其中一個同鄉的名字,知曉對方是弘治十五年的二甲進士,之前在翰林院;另外四品以上只有兩位,雖沒有打過照面,人名卻有印象,是三黨都不屬於的「帝黨」中人。

趙顯忠臉上發白,拿起兩張邸報,左看看,右看看,不由睜大了眼睛,心中得出一個不太可能卻又有痕跡可循的結論。這竟然不是三位閣老內鬥,而是新皇在與三位閣老斗?

事關己身安危,趙顯忠半點不肯輕忽,心中的恐懼翻倍。要是單單兩閣老相爭還罷,他還有一半的機會僥倖脫罪;要是新皇故意打壓三?閣老,固然沈家難逃一劫,可他也落不下好去。

想到此處,趙顯忠立時起身,想要吩咐小廝去叫閆舉人,可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他重新坐了下來,知曉此事不能告訴閆舉人。

閆舉人是個幕僚,卻是鹽商出身,與其他依附他的幕僚不同,要是知曉他這艘船不安穩,說不得閆舉人就要下船了。

這一時,趙顯忠悔恨交加,後悔徹底得罪了沈家。不過想到沈理都能不計前嫌彎下腰,主動與賀家和解,自己似乎也沒有什麼放不下的。如今大家都是一根線上的螞蚱,正是當化敵為友,共同渡過難關的時候。可要是沒有沈家做替罪羊,自己怎麼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可要好生想想。

知府後街,街頭第一家小四合院。

閆舉人坐在羅漢榻上,並沒有如趙顯忠想的那般美色在懷、留戀忘返,反而眉頭微蹙,眼中多了幾分不耐煩。與閆舉人隔著一兩尺挨著坐的,是個素服年輕婦人,十八、九歲年紀,頭上戴著銀釵,看著閆舉人媚眼如絲:「都說『一夜夫妻百夜恩』,老爺提著褲子就翻臉,還真是狠心腸。」

閆舉人冷著臉道:「張氏,我早就說了,什麼愛慕不愛慕,不過是打個幌子,方便我來你這裡交接消息,上次的事便算了,你莫要再節外生枝!」

張氏撇了撇嘴道:「閻老爺也真是,一個被窩滾了,也是閻老爺佔奴家便宜,怎麼聽著這口氣,倒是奴家佔了閻老爺便宜似的?總不會閻老爺與家中太太夫妻情深,出來也要守身如玉,那剩下的莫非只有一個可能?」說到這裡,眼神直往閆舉人胯下瞄,面上露出戲耍之色。

閆舉人神色更冷道:「你想要****,這宅子裡小廝蒼頭隨你往床上拉,卻萬不該算計於我,就算王爺不怪罪,我亦不敢沾染娘子。」

這張氏不知什麼來路,卻是得了寧王的寵,做了寧王的外宅。等到寧王預謀松江大事,就將張氏放在松江,做了個線人,提前安排手下過來,給張氏換了個身份。

只是這個身份不是平白就有的,而是真有個貨郎,跑商存下幾個銀錢,就在外鄉帶回來個貌美的娘子做妻,又擔心自己不在家妻子不安於室,便將門戶把得死死的,因此左右鄰里對於這家女主人也是只聞其名。如此一來,就方便寧王手下,無需太多安排,直接將貨郎料理,貨郎娘子偷偷運走,張氏就順利「李代桃僵」。至於所謂來投奔的娘家媽媽,不過是寧王手下得用僕婦,打發來服飾順便監視張氏的。

這張氏年輕貌美,自在男女之歡上就貪戀些。可是她既是「寡婦」身份,不好拋頭露面,能見到的男人,除了家裡看門的老蒼頭,一個剛留頭的小童,就只有閆舉人一個,自然是將主意打到閆舉人身上。只是眉眼官司打了兩回,閆舉人都是儼然君子模樣,無奈之下,張氏前幾日趁著僕婦不在,就在閆舉人茶了下了藥,將閆舉人給睡了。

閆舉人醒來後,就帶著怒氣而去。

張氏卻是尚不過癮,還想要再來第二遭。

張氏哀怨道:「奴家是哪個牌面的人,若是王爺真心疼我,也不會打發我過來。這千里之外,孤男寡女,王爺安排到底是什麼用意,老爺你還要裝糊塗不成?」

閆舉人是寧王心腹,來松江前寧王確實有贈美之意,只是被閆舉人婉拒。如今張氏舊事重提,閆舉人一時心亂如麻。

在知府衙門,閆舉人要維持正人君子模樣,對於主動投懷送抱的美婢自是目不斜視;外面嫖的話,人多眼雜不說,他也嫌棄對方不乾淨,如今算下來,也是大半年沒有沾女人。

想起前幾日滋味,閆舉人並非全無所動。張氏行事放蕩,在床笫之間極放得開,要說前半程閆舉人迷迷糊糊,後半程就是「半推半就」。現下想起來,腦中儘是消魂滋味,閆舉人喉結滾動,種種嚥下一口唾液。

張氏最會看臉色,哪裡不知曉閆舉人意動,立時歪著身子滾到閆舉人懷裡,拉著閆舉人的手往胸脯上揉,啞著聲音道:「冤家,好狠的心,你摸摸看,奴這兩天的心都碎了!」

軟玉在懷,要是閆舉人再不為所動,就不是男人了。

男子悶哼聲,女子吟哦聲,不顧晴天白日,就譜了一支大歡喜曲。

閆舉人只當是一時魚水之歡,卻是錯過了沈賀結盟的最新消息,也不知道之前對自己言聽計從的趙顯忠已經有了其他主意。

色令智昏,不外如是。

賀家這邊,用了午飯,賀東盛在書房與沈理又聊了大半個時辰,直到申初,沈理才帶著沈瑞告辭離去。賀氏也跟著回家,這時已經紅腫著眼睛,對著賀家老太太又哭了一遭。

沈珺是侄外甥,沈棟是曾侄外甥,之前也來給老太太請過安,都是好孩子,如今一個牢獄之災,一個生死未知,賀家老太太也是真心疼。不過到底是隔了輩分,老人家心急如焚,更擔心自家兒孫。

等到客人離開,賀家老太太立時叫人將次子找來,直接問道:「老二,沈家之事,是不是有賀家參合到裡頭?除了袖手旁觀,你是不是還做了其他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40
第四百九十六章 別有用心(一)

賀西盛忙道:「到底有大姐在,兒子能做什麼?娘可要冤死兒子了!」

賀老太太神色不單沒有放鬆,反而繃得更緊:「知子莫若母,你莫要想著再糊弄我,以你的好強脾氣,若非心虛,豈會連價碼就不開,就這樣答應與沈家結盟。我之前就說過你,凡事莫要逞強,也莫要算計太過,你快說,還是成心要讓人擔心死?」

賀西盛這才不再狡辯,臉色灰敗,老實跪在地上:「都是兒子目光短淺,只想著此事是沈家的劫難,也是賀家的機會,聽聞沈家五房沈琦妻兒歸寧途中被綁架,便落井下石了一把,指使人去首告了沈家五房的沈琦獻妻為質、勾結倭寇……」話未說完,賀老太太的耳光已經落下。

「這叫落井下石?這是誣告,這同殺人何異?」賀老太太氣的身上直打顫:「又是在人家遭難的狀況下,你還是不是人?」

賀老太太中年守寡,拉扯到幾個兒子,性子剛強,也喜歡性子爽利的女子。這沈家五房太太郭氏,丈夫病弱,自己嫁過去就支撐起一個房頭,教育出來幾個好兒子,賀老太太每次見了都要真心誇一誇。那是良善人家,才有子孫福報,沒想到自己兒子這般狠辣,為了一個松江首姓之爭,竟然用了這樣下作狠毒手段。

「都是老婆子的錯!」賀老太太不禁老淚縱橫:「是老婆子打小告訴你上進上進,莫要讓人欺負,凡事能爭第一莫要做第二,竟是將你教得沒了人心!」

賀老太太哭的傷心,賀西盛生怕老人家氣出個好歹來,忙叩首道:「娘,兒子已經知錯了,兒子再也不敢了。」

事已至此,賀老太太摸著手中佛珠,哽咽道:「你瞧著狀元公可是沒成算的?在松江沈家諸房,五房不顯,可五房長子是京官,要是傳到他耳中,就是不死不休之事。你這不是求財,你這是找死!」

賀西盛心下一顫,忙道:「娘放心,首告那人得了賞銀沒幾日就醉酒掉河裡沒了。」

賀老太太數著佛書的手一頓,好一會兒才對著佛像跪下,閉上眼睛道:「又添了一樁罪孽,佛祖在上,要是報應,都報到我這沒教好兒子的老婆子身上吧。」

賀西盛既是孝子,哪裡聽得了這個,忙叩首道:「佛祖佛祖,方才那句不算,求佛祖保佑我娘長命百歲,我定當修路搭橋,以贖己身罪孽。」

賀老太太面對佛像,再也不看兒子一眼,只轉動念珠,嘴唇微動。

賀西盛不敢再激怒老太太,帶著幾分擔心下去了。

當初事情做完,賀西盛不是不悔,只是一時腦熱,擔心沈家京城靠山多,隨意脫罪,才將沈家五房也拉下水,並不是真的盼著沈家被抄家滅族,而是想著借此讓沈家元氣大傷,即便逃過一劫也讓出仕的幾位沈家子弟有了污點,省得以後齊頭並進,將賀家越落越遠。他對著親娘說自己目光短淺,可實際上他看的不是松江的良田與鋪面,而是十年、二十年後沈賀兩家的格局,未雨綢繆,以防萬一。

可是百年沈家,哪裡是說倒就倒的,就算這次倒了,只要有讀書種子在,就又東山再起的資本,反觀賀家,真的能扛得住沈家知曉真相後的報復嗎?

賀西盛自己心裡也沒底,心中悔恨越重。

賀家宗房老宅,正房。

賀氏換下外出的大衣服,換上家常半新不舊的褙子,旁邊一個媽媽站著回話:「太太,今兒一早,老奴就坐著馬車過去客棧接玲二奶奶母子,可玲二奶奶客客氣氣只說讓老奴代謝太太,為了避嫌,就不過來打擾太太了。」

賀氏本就為娘家的事情的心煩,聽了這話不由惱了,重重撂下茶碗,道:「瞧瞧,這是怨上我了!誰還求著她過來不成,到底是小門小戶出來的,既不怕整日裡在客棧裡拋頭露面,那就隨她!」

那媽媽面帶躊躇道:「既是老爺吩咐接人,那老爺那邊?」

賀氏冷笑道:「我這不是去接了,既不來,還怪我不成?就是讓外人評理,也沒有族伯母上趕著求著族侄媳婦家來的。她既不知好歹,不稀罕宗房庇護,那就讓她在外頭熬著好了……」

正說著,沈海撩開簾子進來,聽了個尾音,道:「熬什麼?」

那回話的媽媽忙退了下去,賀氏起身道:「還不是玲哥兒媳婦,八成是惱了我們接人晚了,不肯過來。」

沈海皺眉道:「三房那邊還沒有動靜?」

賀氏譏笑道:「這大半月,老爺可見三房的人露過面?之前就有話傳出來,說三房要往廣州府看鋪子去,要是妾身沒猜錯,多半已經走了。」

沈海不由目瞪口呆:「怎麼會?松江可是根基所在,三房之前雖損失了些,可還剩下莊子、鋪面呢?」

「若是不出事,拿著房契地契,也不損失什麼;要是出事,失了莊子鋪面,總歸是人還在。到底是買賣人,這份精明可是別的房頭比不了的。」賀氏因這些日子丈夫貶低娘家那頭,心裡也憋著火氣,逮著沈家能說嘴的,便有些收不住:「卻是心腸狠了些,玲哥兒十來歲就在鋪子裡,做牛做馬了十來年,說舍就舍了,竟是絲毫不念骨肉情分……」

沈海被絮叨得心煩意亂,起身道:「好了,瞎說什麼,或許只是三房膽子小,躲在家裡沒出門罷了,我前面還有事找沈理,你早點歇著吧……」說吧,腳步匆匆而去。

賀氏看著丈夫的背影冷笑,目光中帶了鄙視,還說三房膽小,這也是個頂膽小的,之前靠著老父親,後來靠著長子,自己其實就是個優柔寡斷的窩囊廢,要不是次子嫡長孫都牽扯其中,說不定第一個跑的就是他。

沈海步履匆匆走到前院,卻沒有去客院,而是去了書房。

書桌上,有長孫做的文章,還有次子被官差抓走那日落下的摺扇,沈海摩挲著,長吁短嘆,平添了幾分憂心。

之前因聽聞沈賀兩家結盟生出的好心情都沒了,沈海本就不是個有主意的人,之前有沈理在覺得安心,剛才聽了妻子的話,覺得三房舉家南下,對危險來臨預感更敏銳,或許才是正確選擇。只是他到底是一族之長,還有兒孫牽扯到其中,不能像三房那樣隨意,只能繼續擔心受怕。

想到這裡,沈海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客房中,沈理與沈瑞隔著桌子對坐。沈理拿著一本賬冊,翻看幾頁,遞給沈瑞。

沈瑞接過看了,上面倒是記載的詳細,某年某月什麼名目收銀子多少兩、某年某月什麼案子勒索事主多少兩、某年某月納星之喜收某家多少禮金,等等種類繁多。

這其中有的能辯白過去,有的卻是貪污受賄的罪證。按照《大明律》,不單單是官職保不住,性命也未必能保全。這不是別的,正是賀北盛為了給他哥哥提高說話籌碼對沈瑞透口風的那本秘賬。只是沒有想到,素來精明的賀西盛並沒有用這個來與沈家談條件,而是痛快地給了沈理。

沈瑞合上賬本,就見沈理面露猶豫,便道:「六哥是在想賀西盛的用意?」

沈理冷哼道:「還能有什麼用意?不過是想要讓沈家打個頭陣罷了,弄倒了趙顯忠賀家跟著解除了威脅;弄不倒趙顯忠,也不干賀家的事。都到了這個時候,還滿肚子的算計,賀家也不過如此了。我想的是如何用這本賬冊,有些拿不定主意。」

沈理自打中舉,就出門在外,或是求學或是為京官,與賀西盛還是頭一回打交道;沈瑞卻是見識過賀西盛的手段,那真是人前儒雅君子,人後一肚子計謀,一環接一環,算計孫氏的嫁妝產業是第一遭,算計三房財產是第二遭,都是幕後籌劃,半點不是不沾身。沈瑞絲毫不敢小瞧賀西盛,看著手中賬本若有所思,道:「賀二老爺既早就有了後手,叫人盯著知府衙門,那想必對於幾位族兄之事也有所瞭解,今日卻是半點不提,這是什麼緣故?」

同提供趙顯忠貪污的證據比起來,提供沈家幾位子弟在監獄的消息,不是更能賣人情給沈家嗎?這麼不費力氣就示好的行為,賀西盛怎麼給忘了?

沈瑞想到一個可能,握著賬冊的手不由一緊。

沈玲的罪名,是被倭寇上岸後受害鋪面老闆們咬出來的;沈珺與沈琦兩個的罪名,卻是都有人出首後衙門才抓人的。畢竟這兩人的罪名,太過牽強,並沒有實打實有結交倭寇的證據,並不像沈玲那樣確是招待過兩位閩地商人,身上背負嫌疑。

只是出首兩人的人,因為衙門那邊瞞的緊,沈家並沒有查出是誰。之前因為懷疑沈家有內鬼,所以他們都關注重點都在「內鬼」身上,只當是他故意將宗房老宅的消息洩露出去,才讓知府衙門那邊有藉口安排人出首抓人。

現下想想,趙顯忠並不像個膽大的,像那樣明顯偽造證據、經不住推敲的事他不會去做。如此一來,便真正有個往衙門出首狀告沈珺、沈琦的人。

沈珠那裡,已經被嚇破膽,能說的都說了,顯然並不清楚此事。

可真有一個或兩個小民,不畏懼知府衙門威嚴,敢主動前往且狀告松江首姓的沈家?又對沈家內情熟知一二,能安排人做到這一點的,似乎正有一人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40
第四百九十七章 別有用心(二)

既是有了懷疑目標,次日,沈理便吩咐手下盯上兩人,打聽兩人這半年來的一切消息,一是知府衙門的幕僚閆舉人,二就是賀家在松江的當家人賀西盛。

閆舉人這裡,與知府後街小寡婦的緋聞,因為並不曾特意瞞人,一下就打聽出來;倒是賀西盛那邊,除了在沈家出事後沒有援手之外,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

然而,知府衙門花了大銀子買出來的消息,似乎驗證了沈瑞之前的猜測。

首告沈琦的人已死,那是沈家五房旁系姻親,就住在沈家坊後街,卻是個浪蕩破落戶,因愛賭博輸光家業,房子妻女都賣了,打著姻親的名頭,曾經上門向沈琦借銀子被拒,倭亂之後就出首告了沈琦,將沈琦妻兒被綁架之事與倭寇進城聯繫到一起,給沈琦扣了個「通倭」的罪名。

至於首告沈珺的人,不是旁人,是沈棟身邊的書僮洗墨,並不是沈家世僕,是早年在京城添的人,這次在老家丟了小主人,不知是真的懷疑沈珺,還是怕承擔罪責故意攀咬沈珺,就藉機將沈珺給告了。只是他不是良民身份,「以奴告主」是大罪,挨了板子關在大牢裡,等到結案後要流放的。

要說聽了沈瑞的猜測,沈理對沈西盛的懷疑只有五分,現下也變成了七分。一個爛賭鬼、一個十四、五歲的童兒,要是沒有人教唆,哪裡知曉衙門大門朝哪裡開?

只是再多的懷疑也只是懷疑,沒有證據,就無法揭開賀西盛的狼子野心。

「算算日子,欽差將至,只盼著是劉閣老的人。」沈理拿著那本記錄著趙顯忠的賬冊,對沈瑞道。

只有劉閣老的人,才能站在中立立場,毫無忌憚地處置松江知府,既不用賣人情,也不用因陣營不同而避嫌。

不管是為了沈家,還是為了家鄉父老,趙顯忠這顆毒瘤都不能留。只是賀西盛想要拿沈理當槍使,也太小瞧了他,既有欽差下來,如何「查」、如何「結案」自然是欽差的事。沈家這邊做的,就是讓欽差查到應該查的。

雖因美色誤人,耽擱了半日,可過後閆舉人還是知曉了沈賀兩家結盟之事。

次日回知府衙門,趙顯忠便將閆舉人請過去說話。

同趙顯忠的略顯慌亂比起來,閆舉人知曉兩家或許聯手後可是鎮定多了。他奉命到松江來,一是為了謀財,二就是為了謀人。

沈家是第一目標不假,可順帶收服了賀家也是功勞一件。畢竟賀家老大如今是戶部侍郎,六部實權官,再熬幾年,說不得一個尚書可得。只這一個,就足以頂用。如今江西官場都在寧王勢力範圍內,以後同戶部打交道的機會還多,戶部能有個自己人總是好事。

趙顯忠因被沈理警告,已經存了別的心思,盼著閆舉人也能給自己出個有用的主意,不想閆舉人道:「恭喜東翁,賀喜東翁,沈賀兩家此時聯合,正是幫東翁解決了個大難題。」

趙顯忠不由目瞪口呆:「雨幕,這是怎麼話說?」

閆舉人摸著短鬚道:「欽差將至,就算東翁有心將倭亂之事盡推到沈家頭上,到底證據不足,疑點眾多;要是將賀家牽扯到裡面,可就不一樣。沈家只有三房經商,又因之前分家的事已經分崩離析;賀家卻是不同,聽說賀家養了十幾條販布的船,順著長江,直接販賣至蜀中去。賀家二老爺交遊廣泛,有不少三教九流之輩成為賀家座上賓。同沈家這樣滿門讀書人相比,賀家似乎更有『通匪』的嫌疑。要是兩家勾結,禍亂地方也不是什麼難事。」

聽著似乎有道理,不過是歪理,趙顯忠卻是向來耳朵軟,竟然覺得確實有道理。之前因擔心想著與沈家「化敵為友」或與賀家結盟不過是下下策,能有其他法子自保當然更好。只是同沈家群龍無首不一樣,賀家可有個侍郎在京中,趙顯忠未免躊躇:「如此一來,豈不是得罪了賀侍郎?」

閆舉人淡笑道?「若是侍郎,東翁自是當忌憚一二;若不是侍郎,也就無足為懼。」

這話說到趙顯忠心中,忙不迭點頭道:「雨幕說的正是。」

到底覺得閆舉人合心合意,想著他昨夜徹夜未歸,趙顯忠帶了幾分戲謔道:「雨幕今日心情似乎格外之好,看來昨夜不虛此行。」

閆舉人輕咳兩聲:「東翁說笑了。」

「嘖嘖,揚州美人名揚天下,雨幕生在揚州長在揚州,遍賞群芳,卻能被張氏迷住,可見張氏不是尋常美色。雨幕你既要討美人歡心,也莫要做那不解風情的莽男子,什麼釵鐶金珠也送些。擱在外頭,到底不如早納到身邊踏實。」趙顯忠笑呵呵建議道。

在外頭是個情報點,自是不能挪到知府衙門來,閆舉人便道:「她是好人家女兒,這般不明不白跟了我,到底是委屈了她,等年底我給內子去信,告知家中,年後再行採納之禮。」

等到半年,松江事了,就無所謂納不納了。

這是要讓張氏最少守滿一年的夫孝?趙顯忠心中不以為然。夫喪不足月,就勾搭上;剛滿百日就滾到一起,那張氏本不是貞潔之婦。只是閆舉人到底是讀書人,樂意這些窮講究,趙顯忠也就不多事,隨他自己安排罷了。他自己還是多費費心,想著欽差下來如何招待,如何回話周全。

賀西盛這裡,既然是心虛,自然就叫人盯著沈理、沈瑞兄弟這邊動靜。只是沈理安排的人都是京城過來的生面孔,並不在宗房這邊出入,因此倒是沒有叫賀西盛的人發現什麼。

賀西盛此時,心裡才稍稍踏實些。他知曉沈理在等欽差下來,心中卻是奇怪兄長的家書為什麼一直沒下來。按照長兄的秉性,點欽差的旨意下來,就會先一步打發人回松江送信,將欽差的消息詳細告知,好讓自己早做準備,這次卻是過了這許久,還是沒有家書下來。

賀西盛雖沒有出仕,可因長兄是京官,自然也關注京城鬴靜,知曉內閣三位閣老各有立場。他自然是盼著李閣老這邊的人下來,與賀家有份香火情,凡事都好照應;或是謝閣老那邊的人也可,看在沈賀兩家姻親面子上也不會太為難賀家;最擔心的就是劉閣老的人下來,到底會如何行事,就叫人摸不準。

不管沈家、賀家,還是知府衙門,都以為欽差會是三閣老的人,臨到松江會擺開儀仗,因此各自打發人往碼頭上候著,等著官船的消息,卻不知曉欽差早幾日就換了民船,如今已經進了松江城。

松江城裡,雖過了兩月,可被焚燒的城牆,還有被燻黑的商舖,都帶著「倭亂」的痕跡。原本繁華富庶的大府,因此這般禍事,不少商人撤離,街頭的鋪子至今還關著三、四成。街道上冷冷清清,沒有個三兩年緩和不過來。

張永是頭一回來松江,感覺還不深刻;另外一人卻是在松江小住過,不由唏噓。

兩人都穿著常服,自然是換下官場稱呼,張永低聲道:「伯安覺得松江知府的摺子奏有幾成真?」

沒有錯,這次新皇秘密欽點的欽差不是別人,正是由兵部郎中王守仁。王華做過新皇東宮時的老師,又沒有在三閣老之間站隊,自然就得了新皇信任。對於王華之子王守仁,新皇也多有青睞。只是為了防止三閣老「搗亂」,這欽差是接的秘密旨意,並沒有明白禮部與內閣,因此竟是無人知曉。

小皇帝天子驕子,自有自己的驕傲,也相信自己的眼光不會看錯人。雖說因身份有別,之前隨意出宮無憂無慮的日子一去不復返,可是他還是沒有忘記沈瑞這位宮外「好友」。如今松江有事,沈家有難,他既知曉沈瑞回老家,自然不會讓別人「欺負」了沈瑞。

至於趙顯忠搆陷沈家的那些話,小皇帝一個字也不信,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沈家出息點兒的子弟都在京城,又有兩個狀元支撐門面,這般世代為宦的士紳之家,就算是瘋了,也不會勾結倭寇禍亂老家。那般行徑,與掘墳挖墓無異。

張永是新皇在東宮時的大伴,沒見過沈瑞也聽說過沈瑞之名,因此之前與王守仁說話就帶了立場。王守仁聽出他話中對沈家的維護,雖一時想不到緣故,可不好再隱瞞自己與沈瑞的關係,便直接說了兩人的師生關係。張永恍然大悟,這才明白皇帝選王守仁為欽差,不單單是因王華的緣故。

兩人目標一致,護著沈家不被誣陷,調查出倭亂真相,相處說話倒是更融洽。

張永此時問話,並不是疑沈家什麼,而是想著趙顯忠會不會在傷亡數字上造假,畢竟看起來,松江城裡被禍害的不輕。

王守仁想了想道:「城裡的傷亡數字應該差不多,就算有出入也是城外的人數。」

畢竟是驚天大事,總要有欽差下來查詢,城中傷亡都是有跡可循,想要瞞報少報風險太大,至於城外的傷亡人口,能不統計自然是不算在裡為好,省得數據更加害人。

張永聞言,面上一黑:「這趙顯忠真不是東西,難道城裡人性命是性命,鄉下人就不是人嗎?查,咱們好好查,他要是真的瞞報城外傷亡,雜家饒不了他!」

這位公公是保定府下邊鄉下村子裡出來的,最看不慣城裡人欺負鄉下人,自然也受不了趙顯忠堂堂知府對治下百姓如此區別對待,因此怒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40
第四百九十八章 別有用心(三)

松江碼頭,沈理安排的周管事沒有探聽到欽差將至的消息,反而接到了沈瑾與沈鴻夫婦一行人。

看到沈瑾露面,周管事本就吃驚;待看到沈鴻夫婦,就察覺到不好。實在是沈鴻面如金箔、氣若游絲,隨行的大夫也面帶凝重,這氣氛委實不對。

周管事只負責來打探欽差消息,自然就乘了一輛不起眼的青布馬車。因此,一面打發人往城裡送信,一邊在碼頭附近的車行裡租賃了兩輛馬車。

沈瑾與郭氏攙扶著沈鴻上了前面的馬車,郭氏隨即也上去看護,沈瑾獨自坐了後面的馬車,想起碼頭上煙燻火燎的痕跡,與昔日熙熙攘攘如今冷冷清清的碼頭集市,心情越發沉重。

松江被燒搶的越厲害,牽扯的人罪名越重。趙顯忠身為一地知府,守土有責,出了這樣大事,追究起來前程難保,可要是治下有人勾結匪類,那就只有「失察」之罪,貶官幾級,找個機會起復就是。如此一來,自然要死咬著沈家不放。

要是換做以往,官司拖下去,說不得以後還會有轉機,可眼下沈鴻拖著病體回鄉,真的能熬下去嗎?沈瑾真是想也不敢想。

未及沈瑾一行到車門口,沈理與沈瑞已經得了消息,知曉沈鴻夫婦與沈瑾回來,族兄弟急匆匆出來,正好與沈海碰了個正著。

如今正是沈家遇劫難之時,沈海巴不得在外的族人回來的多多益善,以壯聲勢,聽說沈鴻夫婦與沈瑾回來,便顧不得長幼尊卑,親自與沈理、沈瑞出去相迎,又吩咐人往後宅傳話給賀氏,讓賀氏預備席面給眾人洗塵。

若是以前的沈鴻夫婦,自然不放在賀氏眼中,畢竟一個是病秧子,一個是小門小戶出來的潑婦;可現在的沈鴻夫婦,教導出來個得用的好兒子,給郭氏也請封了誥命,就不是賀氏好怠慢的。再說還有沈瑾,這個新鮮出爐的今科狀元,這是中魁首後第一次回鄉,賀氏自然也要表示宗房的善意與親近。

話說城門外,馬車並沒有立時進城。雖說精神氣不足,可沈鴻還是叫人停了馬車,看了幾眼煙燻火燎痕跡明顯的城牆。沈瑾能想到的關鍵,他們夫妻兩個自然也能想到,對於次子的擔憂更勝。

就在這時,沈海、沈理等人到了。

沈鴻夫婦見到沈海很是意外,沈鴻要下車見禮,被沈海按住:「又不是外人,客套什麼?舟馬勞頓,等你歇歇咱們再敘話不遲。」

話說的好聽,可沈海心中訝然不已,他是盼著沈家族人回來,卻沒有想到會看到這樣一個族弟。這……這哪裡是回來幫忙的,別在這個添亂就不錯了。

郭氏是族弟媳婦,打聲招呼就過去了;到了沈瑾這裡,沈海熱絡不少,連讚了好幾句,誇得沈瑾都帶了靦腆。畢竟有沈理在前,他實當不得沈家「鐘靈錦繡第一」的稱讚。

沈理與沈瑞也瞧出沈鴻的身體糟糕,知曉他們一行在天津衛下船後沒有回京城,休整兩日便又雇了船南下,兄弟兩個沒有如沈瑾擔心的那樣去遷怒沈瑾。

可憐天下父母心,沈琦生死不知,夫妻兩個難以安心也是愛子之心;再說沈瑾輩分年紀都在這裡,除了服侍照看兩位長輩,並不能做兩位長輩的主。

可是沈瑾做不了沈鴻的主,郭氏卻是能做的了丈夫的主的。沈鴻身體狀況這樣糟糕,郭氏都沒有停船在路上休整,而是直接往松江來,可見沈鴻的身體已經危險到極點。

沈瑞心情十分沉重,趁著沈理與沈鴻夫婦說話,看了眼小張大夫。就見小張大夫輕輕地搖了搖頭,面上帶了幾分遺憾。

郭氏下了馬車,沒有看到沈全,待沈理問完好,就道:「怎麼不見全哥兒?」

沈理說了江蘇學政與自己的淵源,將沈全往江蘇學政請人的事情說了。

郭氏不由滿臉感激:「多虧了你費心。」

就算松江知府扣押舉人確實不合規矩,可要不是用了沈理的人情去請,江蘇學政未必會淌這個渾水。

眼見沈鴻精神不足,沈理問過好後,便請郭氏上車。

沈海也熱絡道:「家中已經預備了席面,給你們接風洗塵。」

郭氏看了閉目養神的丈夫一眼,為難道:「大伯相邀,本不應辭,可我們老爺實是勞乏,加上弟婦實放心不下家中,也不是琦哥兒媳婦與孩子們如何擔驚受怕,改日再往大伯府上叨擾。」

沈海聞言,不由一愣,疑惑地看了沈鴻夫婦一眼,眼見夫妻二人神色不似作偽,想要說什麼又止住,望向沈理。

沈理便道:「讓瑾哥兒隨海大伯先回去,我同瑞哥兒送叔父與叔母先回五房安置。」

沈鴻奄奄一息的模樣,沈海也不敢強邀他回去,加上不知如何開口與他們夫妻兩個說沈琦妻兒之事,便招呼著沈瑾上了自己的馬車,伯侄兩人一起回宗房去。

沈瑾雖然更願意與沈理、沈瑞一道,可既是沈理與沈海都開口,不好拒絕,便隨著沈海離開。不過他也察覺出沈海態度的變化,從最初的熱絡變得「落荒而逃」,似乎就從郭氏提及兒媳婦與孫輩開始的,不由擔憂道:「海大伯,是不是五房那邊還有其他變動?」

這一瞬間,沈瑾想的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擔心的是沈琦之妻怕受丈夫牽連,舍了孩子歸寧。畢竟這種事,時有聽聞。可若真是那樣的話,對於五房來說就是雪上加霜之事,況且還有一對年幼子女,正是需要父母看顧的年歲。

沈海摸著鬍子嘆氣道:「這次沈氏一族遭難,五房變故最多。」說罷,將沈琦之妻兒被劫,沈琦因此被誣告之事說了。

沈瑾素來老成,眼下也不禁神色大變:「那琦二嫂子與孩子們找回來沒有?」

沈海搖頭嘆息道:「要是找回來,我也就不擔心了。誰會想到你叔父嬸娘會這個時候回來,也不知你六族兄怎麼開口。」

沈瑾的心也跟著懸了起來,他一路服侍沈鴻夫婦南下,最是知曉沈鴻身體的真實狀況,不過是熬日子,如何能受得了這樣消息。

隨著沈瑾被沈海帶到宗房老宅,受到賀氏慈愛對待,沈理、沈瑞也將沈鴻夫婦送回五房。

因為之前沈全回來,五房的宅子已經打掃一遍,放了潮氣,沈鴻便被直接送到上房。從下碼頭到進城,不過大半個時辰,對於沈鴻來說已經是乏極,雖有心多問兩句次子的消息,耐不住精神不足,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郭氏換了外頭大衣服,簡單梳洗,出來小廳。

眼見廳裡只有沈理、沈瑞在,還有這邊得用的兩個管家,再無旁人,郭氏不由擔心,問管家道:「琦二奶奶呢?可是身上不爽快,怎麼不見哥兒姐兒?」

管家帶了為難,沒有立時作答。

郭氏察覺到不對頭,見管家看著自己身邊的婢子欲言又止,就打發婢女下去。她倒沒有像沈瑾那樣想著兒媳婦回娘家的事,畢竟那是她親自挑選的兒媳婦,與兒子夫妻情深,又育有一雙兒女。她是怕兒媳婦一時軟弱,尋了短處,可見管家身上穿著青衫,各處也沒有掛白,懸著的心又放下些。

管家這才說了琦二奶奶與孩子們被綁架之事,雖說外頭該知道的都知曉此事,可是沈琦因為擔心妻子以後回來難處,對外的說辭依舊是妻兒歸寧。因此家中僕人也多半這樣以為,至於去衙門首告沈琦的爛賭鬼,是如何發現五房變故的,管家也不得而知。

郭氏臉色鐵青,牙齒咬得直響:「二爺既收了勒索信,可送出去銀子不成?」

郭氏憤恨,並非是心疼銀錢,而是沒想到有人會將主意打到婦孺身上。沈琦之妻一個年輕婦人,在綁匪手中走一圈,世人會如何看待?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管家點頭道:「既關係二奶奶與哥兒姐兒安危,二爺自然不敢吝惜銀錢,按照信中所說,取了五萬兩白銀,從錢莊折成五千兩金子,親自送到信中指定所在。不想綁匪言而無信,此後就沒有動靜。」

而沈琦親自送贖金這回事,在爛賭鬼的供訴中,就成了「通倭」的證據之一。

郭氏素來剛強,此刻望向沈理,也忍不住露出祈求之色。

沈理不等她開口,便道:「嬸娘放心,侄兒已經叫人去打聽弟婦與侄兒們的消息。」

郭氏面帶感激的點了點頭:「如今嬸子也只能厚顏相託了。你叔父那裡,是萬不敢讓他知曉此事。」說到這裡,又吩咐管家對繼續封口,對外對內繼續琦二奶奶帶兒女歸寧的說辭。

管家忙不迭地應了,下去吩咐各處不提。

眼見郭氏擔憂兒孫,加上屋子裡再無旁人,沈理與沈瑞對視一眼,就將之前的猜測說了。郭氏不同其他內宅婦人,向來是五房的當家人,對方即是將要算計五房的沈瑛,自然沒有瞞著郭氏的道理。

郭氏聽得雙目赤紅,一方面為兒媳婦孫兒平安的消息稍稍安心,更多的是無邊的憤怒。原本她之前還有些懨懨,想著自己夫妻二人一輩子沒有做過惡事,臨老臨老遇到這般禍事,老天爺真是瞎了眼;沒有想到不是天災,而是人禍,只是因遭了小人惦記,就要面臨家破人亡之險,如何能不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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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九章 別有用心(四)

不管郭氏如何憤怒,她自己也曉得此事後續還要指望沈理安排。不管是尋找寧王逆亂的證據,如何證明沈家清白,還有如何應對即將到來的欽差,只有沈理有身份又有能力出面應對。

郭氏沉思片刻,讓沈理稍坐,自己起身往裡間去。

不過盞茶功夫,郭氏出來,手中捧著個錦匣出來,打開來裡面半匣子地契、房契,推到沈理面前:「六哥兒,不管是尋找證據還是找人,都要花銀子,也不知欽差秉性如何。五房的家底盡在這裡,嬸子曉得你會盡力而為,只是這世道能花銀子解決的就是小事,人情大過天,能不欠就不欠的好,省得以後你難處。能保一個是一個,兒子嬸子救,兒媳婦孫子嬸子也想救!」

沈理忙道:「全哥兒已經留了銀子出來,嬸娘快收回去,哪裡就至於如此?」

「同性命比起來,這些浮財算什麼?瑛哥兒已經出仕,俸祿不多,也養活了妻兒;全哥最是活絡,以後即便科舉無望,也能尋一門安生立業的事做;即是尚沒分家,如何用這些銀錢就是我說了算。有錢能使鬼推磨,就是趙顯忠那裡,只要他肯改口不再攀咬沈家,我也寧願將家財都給了他。」郭氏心中既有定奪,就不肯再改主意:「更不要說你們要查的是一地藩王,證據豈是那麼好找的?既沒有外人在,嬸子就說句不中聽話的話,憑什麼他們就可以捏造證據來冤枉我們,我們卻要老老實實找到證據才能指正他們?」

沈理也不是頑固不化的腐儒,自是聽出郭氏話中之意。雖說如此有違君子之道,可既在官場歷練十幾年,沈理不能說面厚心黑,性子也圓滑許多。

「嬸娘放心,侄兒曉得當怎麼做了。」沈理這次沒有拒絕郭氏的錦匣,一是面對即將到來的欽差,或許真的需要銀錢打點;二是要派人往太湖、南昌一代打探消息,也所費不少;三就是為了讓郭氏安心,反正這不是五房一個房頭的事,當然不會真的耗盡五房家楸。

郭氏神色稍安,看了看因趕路勞乏小臉瘦了一圈的沈瑞,帶了幾分心疼道:「也辛苦瑞哥兒,小小年歲,跟著千里奔波。」

「嬸娘放心,侄兒這是長個兒才抽條,如今一頓兩碗飯,體重比在京中還重兩、三斤。」沈瑞見狀,忙勸慰道。

郭氏點點頭:「如此就好,你六哥這些日子且忙,你要照顧好你自己。」

因將到飯時,郭氏曉得宗房已經預備了席面,就沒有再虛留沈理、沈瑞,親送出來,再三囑咐沈理:「不拘什麼消息,得了就讓人告訴嬸娘一聲,總比沒頭沒腦胡思亂想要好。」又對沈瑞道:「嬸娘之前看不上瑾哥兒,可這一路下來,他言行做派也都在眼中,並不是心機深的孩子。你要心中有數,樂意親近就親近,不樂意也莫要撕破面皮,說不得以後也是一門助力。」

沈理與沈瑞雙雙應了,才離了五房,回宗房去了。

宗房這裡,賀氏看著沈瑾,越看越喜歡。要不是同族,加上沒有閨女,她都想要招沈瑾做姑爺。如果與娘家沒有交惡,她少不得要琢磨琢磨哪個侄女合適,好讓肥水不流外人田,可眼下既是與娘家交惡,自然也不樂意便宜了賀家,只有唏噓。至於之前鄙視沈瑾庶出身份,對於孫氏教養庶長子不以為然之事,早在沈瑾中了狀元後,就被她拋到腦後。

等到沈理與沈瑞回來,賀氏又不由自主在心中比較沈瑾與沈瑞兩個。

不過是相差四歲,一個已經是狀元,一個不過是秀才,自是分出高低來了。至於二房守孝不守孝之事,在賀氏看來不過是藉口,畢竟鄉試時二房大老爺還沒有病故,並不影響沈瑞下場,多半是為了遮羞,才借了侍疾的藉口沒有下場。再想起兩人的生母,雖一個是妻,一個是妾,可身為嫡妻的不過是個商戶女,娘家又是絕戶頭;做了妾的倒是出自書香門第,現在還有舅舅在外做官。細細講究起來,這沈瑾出身並不亞於沈瑞。

徐氏?年到松江擇嗣子,言行氣度都高出賀氏一大截,使得賀氏少不得自慚形愧;等到沈玨病故,賀氏更是聽不得京城二房,將徐氏與沈瑞都恨上。眼下對比沈瑾、沈瑞兄弟,賀氏卻能在心中嗤笑一下徐氏的「有眼無珠」,更盼著沈瑞陷入對庶兄弟的羨慕嫉妒,越來越沒出息才好。

沈瑾看著沈理、沈瑞回來,一肚子的話要說,可礙於賀氏還在,便不由自主地望向賀氏,正好看到賀氏對沈瑞的惡意滿滿。這般猙獰神色,同之前的慈愛截然不同。沈瑾不免不快,可想到沈玨之死,知道這是橫在二房與宗房之間難解的疙瘩。沈瑞雖說無辜,也不免被宗房遷怒。

這般想著,沈瑾便不想在宗房留了,連帶著沈瑞都想要帶走,省得在這裡受委屈。只是這些話他無需對賀氏說,還要與沈理商量才好。

賀氏少不得問沈理兩句沈鴻夫婦如何的話,沈理不冷不熱的答了。賀氏自覺地沒滋味,藉口下去催促席面,訕訕離去。

「海大伯怎麼不在?」沈理道。

沈瑾回道:「好像是什麼人找,急匆匆去了,說午飯在外頭用。」

沈理點了點頭,這個時候找沈海的只有衙門裡那位小吏,不知道知府衙門那邊是不是又有新消息出來。

聽著外頭腳步聲漸遠,沈瑾紅了眼圈,起身作揖道:「小弟辜負了六族兄所托,沒有將鴻大叔與嬸子送回去……鴻大叔這些日子越來越不好,小張大夫說怕是要預備起來了……」

雖說剛才親眼目睹沈鴻的孱弱,可沈理與沈瑞聽了這消息依舊驚呆。畢竟方才郭氏神色鎮定,絲毫看不出哀切絕望之色。

「嬸娘也曉得了?」沈瑞問道。

沈瑾點點頭:「嗯,正是如此,嬸娘才不許停船休整,讓速回松江來……」

速回松江,自然是要「葉落歸根」,省得病故在外頭。

屋子裡氣氛越發凝重,沈瑞想著郭氏慈愛與剛?,心裡直髮酸。

沈理則想得要多一點,沈瑛如今品級雖不高,卻是在通政司,天子近臣;不過守制是人子之責,逃避不了的。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說不得正好避開現在的皇權與內閣之爭。只有沈琦那裡,即便僥倖逃脫牢獄之災,可有父喪壓著,怕是下半輩子也不好過。

眼見沈理、沈瑞無人責怪自己,沈瑾還是難受。要是他能立場堅定,說不得眼下就是另外一個局面。

知府衙門前街,茶樓大廳。

臨窗角落裡,坐著兩個客人,尋常儒生裝扮,叫了幾份茶點,一邊喫茶,一邊聽旁邊客人閒聊。這兩人不是旁人,正是換了常服的王守仁與張永兩個。

因王守仁在松江小住過,會說幾句松江話,因此冒充本地客人,倒是並不顯眼。

就聽鄰桌一個老翁道:「世風日下,世風日下,沈家是大族不假,可鮮少有欺負百姓之事,如今的人,卻是為了銀錢信口開河,都喪了良心啊。」

同桌一個年輕儒生不忿道:「蒼蠅不盯無縫的蛋,難道誰還會白白冤枉他們不成?就算誣告一個,還能誣告三個?不過是老天有眼,做壞事漏了痕跡,這才是惡人有惡報。百十來條人命,就是拿整個沈家來填,也是應當應份!」

那老翁使勁拍了下年輕儒生的後腦勺:「臭小子,渾說什麼?欽差還沒下來斷案,你就給沈家定罪了?」

那年輕儒生不自在道:「祖父有話好好說,君子動手不動口。如今說沈家不是的又不是孫兒一個,別人說的,孫兒作甚說不得?」

那老翁正色道:「我不管旁人,反正你說不得!要是沒有沈家,你我祖孫兩個早沒了性命。沈家是我們陳家的恩人,別人能忘恩負義,我們陳家不能!」

年輕儒生好奇道:「怎麼之前沒聽祖父提起過?沈家與我們家有什麼恩惠?」

老翁道:「你忘了,前幾年剛回松江時,我曾帶你去掃墓?」

年輕儒生點點頭道:「孫兒記得,祖父說那位孫恭人,早年曾經救過孫兒。」

老翁點點頭,陷入回憶道:「那就是咱們祖孫兩個的大恩人,是沈家四房大太太。那年你才三歲,生了重病,你姑媽遠嫁,咱們在松江別無親族,我將家中能變賣的都變賣了,可還是沒有將你的病治好。藥鋪趕人,我抱著你在路過哭,想著實在不行就找個地方爺孫兩個一道去了算了。正好孫恭人路過,停車問我是怎麼回事,知曉了你生病,二話不說就叫人去醫館抓藥,又拿了銀子安置我們。等你病好了,聽說我要帶你去投奔你姑母,便又叫人送了五十兩銀子做儀程。我原本想著,等你出息了再來回報恩人,卻不想老天無眼,恩人這麼早就去了。」

年輕儒生滿臉羞慚道:「是孫兒不是,再也不人云亦云。沈家既有孫恭人這樣的善人,又先後出了兩位狀元公,怎麼會是別人口中魚肉鄉里之人?」

老翁欣慰地點了點頭:「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沈家不過是樹大招風,才遭了別人的嫉。只是自古以來邪不勝正,總有水落石出那一日……」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41
第五百章 別有用心(五)

都說「兼聽則明、偏聽則暗」,可因為張永對趙顯忠這勢利知府心存反感,此刻聽了祖孫對話,對於沈家「良善傳家」的印象就更好了。加上他雖沒有見過沈瑞,卻是見過沈理、沈瑾、沈瑛這族兄弟幾個的。同朝堂上那些「倚老賣老」只想著同司禮監爭權奪利、架空皇帝的老臣相比,沈家這族兄弟幾個則少了幾分官派,多了幾分讀書人的儒雅,可親可敬多了。

等那祖孫兩個會賬離去,張永忍不住對王守仁道:「這孫恭人是何人?是哪位沈大人先慈,竟得四品誥命?」

妻以夫榮、母以子貴,內宅婦人生前誥命、死後封贈,多是丈夫或兒子請封。既是下來查案,張永出京前也將沈家的資料翻了一遍,沈家最顯赫的一房在京城,是他房頭雖出了兩個狀元,可因年歲輕,還都在熬資歷,其他房頭的族人也有出仕的,可都品級不高。或許孫氏已故的緣故,加上京中資料準備匆忙,中並未提及孫氏。

王守仁道:「孫恭人並非因夫因子得封,而是因修橋搭路,屢有善行,由當時的松江知府蔣大人向朝廷請封。」

「竟然如此?怪不得沈家子孫繁茂,竟有如此賢婦!」張永稱讚道。嘴上這樣說著,他心中卻不以為然,不用說這又是個不得丈夫寵愛的怨婦,要不然身為女子,只會將精力放在相夫教子上,哪裡會去操心修橋搭路、他人吃飽穿暖的事?多半是嫁妝豐厚,求個善名,省得夫家「寵妾滅妻」。

王守仁道:「這孫恭人不是別人,正是沈瑞生母,小沈狀元嫡母。」

因沈理、沈瑾族兄弟兩個先後中狀元,京中為了區分兩人,將沈理稱為大沈狀元,沈瑾稱為小沈狀元。

張永一聽,不由咋舌,這嫡出庶出、出嗣承嗣,立時腦補一出大戲。再想想沈瑞進京的年紀,多半是失去生母庇佑的時候,因此身為嫡子,被迫出繼族親為嗣。

孫氏病故那年,王守仁正好在松江,是見過孫氏出殯時楸場面。孫氏確實是好人,可境遇到底令人唏噓,難得沈瑞沒有長歪,依舊寬和良善,品行與其母也算是一脈相傳,神色也有些感嘆。

張永眼中沈瑞儼然成了「小可憐」,母喪父棄,十多歲出繼,都是半大孩子了,與嗣父母能親近到哪裡?怪不得皇帝怕人欺負了沈瑞,原來這松江還是他的傷心地。

兩人各有感嘆,就見旁邊座位又來了一桌喫茶的客人。

同方才樸素的祖孫相比,這三人穿戴綢衣,為首那人穿著青綢長袍,眼神太過靈活,尖嘴猴腮,看著面相不善。還有就是他這衣服,略顯肥大,倒像是穿著其他人的衣服一般。另外兩人面相發黑,看著要粗壯不少,身上藍色綢子衣服,可也不怎麼搭。

看到張永、王守仁都穿著儒服,那青衣人格外多看了兩眼,方叫茶博士點茶,又要了兩盤茶點,開始扯著嗓門說起兩個多月前的「倭寇上岸」的禍事。

「那叫一個慘,我家鋪子被搶光了不說,鋪面也一把火燒了,看鋪子的掌櫃與夥計更是沒跑,都成了焦炭!」青衣人哭喪著臉說道。

左手那人接話道:「鋪子都搶了,損失不少銀子吧?」

那青衣人忙點頭道:「張兄說到點子上,可不是嗎,我那是布莊,剛收了半船布入倉,半點沒剩下,損失得有幾百兩。哼,冤有頭,債有主,不管沈家多麼勢大,不賠我銀子,我官司就要與沈家打到底!我呸!平日裡裝成個善人模樣,卻是真是心黑。哎,只是也不知能不能討回來。人人都當他們家是松江首富,實際上內裡早就空了。」

右手那人道:「不能吧,沈家城外還有好些田。」

青衣人道:「李兄呀,外人都瞧著沈家風光,可沈家費銀子的地方也多,要不是一把銀子一把銀子砸下去,能出來那麼些個舉人、秀才?沈家人讀書,別人家子弟也讀書,沈家怎麼就這麼牛氣?平日裡欺行霸市那些事就不說,萬不該不顧鄉鄰,引了倭?來劫掠,坑了這一城百姓。反正我不找別人,自找沈家這個罪魁禍首!」

這青衣人嗓門這麼大,自然引得大堂裡茶客都側目,竟是不少人信了這番說辭,面上帶了幾分義憤填膺。張永看在眼中,心中嗤笑,不小心正看到茶博士的神情。

茶博士五十來歲,上了年歲,明顯不贊同這番說辭,眉頭微蹙,只輕輕搖頭,倒是沒有說什麼。

張永雖打小入宮,宮廷最是磨練人,加上也派過外差,自然鍛鍊了一番辯人的好本事。

眼見那三人說完一個長篇,牛飲了兩杯茶,將幾盤茶點嚼個七七八八,會賬離開。張永便也起身,留了塊碎銀子,示意王守仁跟上。

兩人都看出這三人的不對之處,那青衣人不像是商家做派,更像是市井無賴;另外兩個跟班,一人一句台詞,說的還生硬,像是之前就背後了的。

雖不知是誰指使,可這幾人明顯是故意散佈沈家的閒話,挑唆市井輿論。

兩人遠遠綴著三人,眼見著這三人見了另外一家生意熱鬧的茶樓,故事重演,正驗證了之前的猜測。

兩人是欽差,身邊微服出行,可也有錦衣衛變裝跟在周圍護衛。張永就叫了其中熟悉的小旗,叫他盯緊了這三人,尤其是其中青衣人,看這人最終回哪裡。

張永與王守仁兩個,則是去了落腳的客棧。

兩人在外奔波大半天,簡單梳洗了,要了一桌席面,匆匆用了。

等席面撤下去,上了茶水,張永便叫人去看盯梢的小旗回來沒有,又對王守仁道:「不會真的是趙顯忠指使的吧?」嘴裡這樣說著,心裡已經八成認定了。

按照之前的資料,沈家在松江也算是「龐然大物」,尋常人家哪裡會主動與沈家對上?換做趙顯忠就不一樣,他是知府,治下出了這麼大的亂子,要是找不到替罪羊,別說是烏沙難保,身家性命也危險。

王守仁因為對松江的格局瞭解些,知曉沈賀兩家這些年的明爭暗鬥,懷疑的對象就多了賀家一個。只是趙顯忠能上那麼的摺子,沒有什麼證據的情況下羈押沈家人,也不清白就是了。

「趙知府倒是有動機,只是如此有跡可循,行事未免太不小心,倒未必就是趙知府指使。」王守仁道。

張永輕哼道:「不過是心虛罷了,要不然何必畫蛇添足!」

這說著話,那負責盯梢的錦衣衛小旗回來回話:「那人又去了兩家茶樓,都是說完即走,後去了知府衙門後街的第一戶人家。標下跟附近的人打聽,那戶人家姓王,戶主是個游商,年初死了,留下個小寡婦,如今家裡只有小寡婦與小寡婦的老娘,還有兩個下人,一家四口。不過這小寡婦長得好,得了知府心腹幕僚閆舉人的青睞,昨晚閆舉人就在王家留宿。那青衣人並不是布莊東家,而是南城一個混混頭兒,倒是常來小寡婦家,對外說是小寡婦的表舅。」

張永吩咐那小旗下去,繼續帶人盯著王家宅子。

小旗得了吩咐下去,張永帶了幾分得意道:「嘖嘖!咱家說什麼來著?什麼知府幕僚的外宅,不過是幌子。沒有旁人,就是趙顯忠那廝!要是他老老實實,什麼也不做,咱家還真是不好隨意查他,可瞧瞧他這吃相,也忒難看,儘是小心眼子,當別人是傻子糊弄!」

王守仁點頭聽了,心中卻有些疑惑。這一路上他除了研究倭寇上岸的規律,也在研究趙顯忠這個人。

雖沒有與趙顯忠打過交道,可看他的履歷,並非庸碌無能之輩,否則再是朝中有人,也不會得了松江知府這個肥缺,只是運氣不好,經此一事,仕途基本到頭。不管他如何攀咬沈家,想要推卸責任,既是一地父母,在數百百姓傷亡情況下,還想要保全己身不易於做夢。就算身在局中,關心則亂,也不當與做出這樣粗劣的佈局,難道是那個閆舉人自作主張?

確實是有人自作主張,卻不是閆舉人,而是張氏。

張氏與沈家頗有淵源,流落風塵也多少有沈家的緣故,恨透了沈家,知曉沈家的狀元公沈理回松江,生怕沈家「逃出生天」,才想了這一出出來。

至於這青衣人,是張氏前幾個月受了閆舉人吩咐,花銀子籠絡的幫閒。因閆舉人隱在幕後,出面灑銀子籠絡幫閒的都是張氏,這幫閒自然也就聽張氏的吩咐。

張氏年輕貌美,這幫閒少不得垂涎一二,卻也知曉這是閆舉人的禁臠,後面有知府衙門做靠山,不是自己一個幫閒能染指的,不過是過一過眼癮,在張氏鼓鼓囊囊的胸前瞄了好幾眼。

張氏不以為忤,反而被這幫閒饞貓似的模樣的逗得「咯咯」直樂,嬌聲吩咐那幫閒道:「你繼續盯著沈家,不拘那邊有什麼動靜,都過來說一聲……」說這裡這裡,面上依舊帶了笑意,聲音卻有些發寒:「尤其是沈家四房的消息,格外留心些,半點也不能放過……」

那幫閒領了十兩銀子的賞銀,屁顛屁顛的去了,心裡還直嘀咕:「這張娘子不是王貨郎從外地領回來的?怎麼倒像是沈家的仇家。最毒婦人心,看來得罪什麼人也不能得罪女子……看她年歲,不過十八、九歲,倒是與沈家四房狀元公年歲相當,莫不是與沈狀元有婚約?可沈家是什麼人家,她就算姿色好些,也配不上啊。」

幫閒想了一圈,想不明白,索性丟到腦後,繼續盯著沈家去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42
第五百零一章 順藤摸瓜(一)

張氏只當自己是為了沈家定罪加重籌碼,卻不曉得自己已經被幾處盯上。陰錯陽差的是,沒有人會想到這是她自作主張,都當成了是閆舉人安排。如此一來,不僅印證了沈賀兩家對閆舉人的猜測,也讓張永誤會成了此事是趙顯忠為了自己脫罪,再次陷害沈家。

本就是有了偏向,加上這樣的事,張永對沈家的處境越發同情。王守仁察覺到這其中有不對之處,可也沒有多話。如今兩位欽差,就要決定是繼續微服下去,還是開始擺開儀仗。

王守仁雖是正使,卻也曉得新皇更信任的是張永,便不自專,與他商議接下來如何行事。

張永曉得沈家這樣的罪名,要是不洗刷乾淨,即便沈家暫時脫罪,幾個人出來,可有了嫌疑以後翻出來都是把柄。既是受命下來為沈瑞做主,張永自然想要將差事完成得漂漂亮亮。如今倭寇跑了兩個多月,上哪兒找人證明他們與沈家沒有關係去?那剩下的只有證明趙顯忠人品有瑕,才能證明他的話不可信。

「千里做官只為財」,尤其是松江這樣的大府,張永才不相信趙顯忠會乾淨到哪裡去。不說別的,就說知府衙門安撫地方傷亡百姓的撫卹金,難道賬冊上還標了某某是城裡人,撫卹金幾何;某某是鄉下人,撫卹金減半?

連撫卹銀子都要沾手,這人貪性可見一斑。

張永沉思片刻道:「也不知大沈狀元與沈瑞查出什麼沒有?」

王守仁聞言知意,兩人對視一眼,都有些躊躇。畢竟是下來查案的欽差,私下先見其中一方,要是洩露出去,王守仁少不得要挨彈劾。

不過王守仁想著自己與沈瑞的師生關係,即便之前無人留意,自己回京交代差事時也難免被翻出來說嘴,立時坦然了,摸著鬍鬚道:「沈家立足松江百年,族人眾多,或許有其他發現。」

既要見沈瑞,王守仁便沒有再遮遮掩掩,寫了親筆信,打發小廝過去送信。


沈家宗房客房,傍晚時分,沈理、沈瑞就已經得了消息,知曉有人在市井傳播流言,將兩月前的「倭亂」歸罪於沈家,煽動「倭亂」中受損商戶與百姓向沈家索賠。而這傳播消息之人,出入閆舉人外宅,當是閆舉人那邊的人手。

沈瑾也在,此刻還不知這「倭亂」與藩王有關係,只當趙顯忠為了脫罪,故意陷害沈家,才會趁著欽差即將到來,煽動民意。

「不思如何安民,不思以防下次倭亂,只想著自己烏紗,就如此信口雌黃,實是小人也!」沈瑾不由氣憤不已。

沈理搖頭道:「如此決絕,不留後路,不似趙顯忠手筆,更像是閆舉人趁機洩私憤,報復沈家。」

沈瑾聞言不由一愣:「私憤?莫非這閆舉人與沈家有嫌隙?」

本就是四房惹下的禍事,沈理無心為沈源隱瞞,直接說了閆舉人的身份以及沈源先許婚後悔婚之事。

沈瑾聽了,哪裡還坐得住,立時起身,滿面淒涼道:「竟然是因為我的緣故,才給沈家招來禍事?都是我的過錯,婚姻大事,本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該心存他念,故意給老爺寫那封信,才使得老爺退親,給沈家招來了仇家。」

沈瑾少年得志,帶人溫煦不假,可內裡也自有幾分心氣。他因嫡母出身商戶,對於商家女並沒有什麼歧視,不喜之前沈源給定的親事,更多的是不相信親爹的眼光。加上沈源在信中將閆家家財說了又說,連帶著閆家嫁女的嫁妝幾何也說了個七七八八,就像是閆家用錢買女婿一樣。沈瑾畢竟是讀書人,加上手上有嫡母留下的遺產,沒想過惦記未來妻子的嫁妝,對於這門親事更加不熱衷,才想了個法子,讓沈推掉,不想竟是後患無窮。

沈理皺眉道:「我與你說這些,並不是讓你自責,只是讓你知曉緣由。你父親那裡,也要早做他想,學官雖品級不高,可真要出了亂子,也難免會影響到你身上。」

沈瑾苦笑道:「揚州是閆家地盤,他們既要連沈家族人都要報復,哪裡會放過我們老爺?或許是現下顧不上,或是老爺已經惹了麻煩,只是消息還沒有傳回來。」

沈理聽了,問沈瑾道:「那你怎麼想?要不要現在去揚州?你畢竟是狀元身份,不管那邊如何安排,只要你露面,多少要顧及些。」

沈瑾搖頭道:「松江這邊是關係闔族安危的大事,我雖幫不上六族兄什麼,充個數跑個腿還是能做的。老爺那邊,暫時是顧不上了。」

雖說這世道講究忠孝傳家,可沈瑾也沒有在沈理、沈瑞面前故做孝子的意思。

沈理又望向沈瑞,沈瑞神色平靜,對於沈源之事恍若未聞。

沈瑾已經岔開話,道:「六族兄,冤家宜解不宜結,我用不用見一見這閆舉人?要是能化解他心中怨恨,也是好事。」

沈理想了想,道:「我觀此人行事狠辣,瑕疵必報,非良善之人。不過你趁機見一見他也好,總要讓他曉得我們也知道了他的底細,多少有些顧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若是繼續算計沈家,那沈家也只能盯著揚州閆氏一族。」

沈瑾雖是真心要化解兩家恩怨,可也沒有反對沈理的話。欽差馬上就要到了,要是對方瘋狗一樣死咬著沈家不放也是麻煩,讓對方知道忌憚也好。

族兄弟幾個正說著話,沈瑞的長隨長壽拿著一封信請見。

沈瑞見長壽神色不對,好奇道:「誰的信,你怎麼一副受驚模樣?」

長壽回道:「二哥再也想不到,是五硯小哥送來的。」

沈瑞一愣,忙接了信,一眼就認出是老師親筆,忙拆開看了。饒是他素來老成,不是七情上面的性子,看了信也不禁露出兩份歡喜,對沈理、沈瑾道:「六哥、大哥,原來這次來的欽差不是別人,正是小弟恩師。他老人家今天上午就到了,沒有擺依仗,如今在鴻運客棧落腳,傳我去問話。」

沈理、沈瑾兩個自然也知曉沈瑞的老師是哪個,除了與沈瑞私下的師生關係外,更是獨立於三位閣老黨派之外的「帝黨」。

沈瑾還想不到「黨爭」對沈家案子的影響,沈理卻已經想過各種可能。不管是三黨哪方勢力的人下來,對沈家都是有利有弊,有的更是弊大於利;只有「帝黨」下來,才能更公正的審案問案,將「倭亂」真相避開內閣,直達御前。如今不僅是「帝黨」的欽差,更是與沈家淵源頗深,這簡直是意外之喜。

沈理心中陰霾立時也散了大半,忙催促沈瑞道:「既是你老師傳召,速去,速去!」

沈瑞卻沒有著急走,而是道:「六哥,我將那賬冊帶過去吧。」

這賬冊說的自然是賀家提供那份,趙顯忠盤剝地方、魚肉鄉里的證據,按照他們兄弟兩個之前的計畫,是要等欽差下來換個法子輾轉送到欽差手中;如今既然欽差不是別人,那就也不用那樣手段。

沈理點頭道:「應當的。」

賬冊由沈理收著,立時取了遞給沈瑞。

沈瑾在旁看著有些糊塗,沈理簡單說了緣故。

沈瑞走到門口,腳步有些遲疑,回頭道:「六哥,那我該說的,都說了?」

沈理稍作沉思,道:「說吧。」

這就是寧王「逆亂」之事,就算是王守仁下來查案,想要將沈家完全從「通倭」之事也不是容易事,有了更大的事情在前面扛著,盯著沈家的人自然就少了。雖說如今沒有證據,可有個閆舉人這個線索在,還有之前「倭亂」禍害完松江後撤退的目擊證人,還有這幾日沿著水路往內陸打聽的消息,似乎都能作為佐證。

五硯是王守仁身邊小廝,不過十三、四歲,與沈瑞之前也是常見的。送完信後,他並沒有離去,而是留在門房等著。

眼見沈瑞過來,五硯也添了歡喜,口稱「師兄」。原來他雖在王守仁身邊充當小廝,卻也隨著王守仁讀書認字,算是半個弟子,平日裡也得過沈瑞指導,對於沈瑞這位王守仁的開山大弟子,自然敬愛親近。

這一路上,就聽到五硯嘰嘰咋咋說起王守仁對沈瑞的惦記,以及為了尋找疑點在船上翻閱大量案宗之事。

沈瑞聽著,心裡不由生出幾分暖意。

對於王守仁這裡流傳千古的「聖人」,沈瑞最初的親近是帶了功利之心,並且因為自己上輩子年歲的緣故,很難將王守仁當成真正的老師;可隨著這些年的相處,他也明白了什麼是師生父子。同不著調的沈源與嚴肅的沈滄相比,王守仁亦師亦父亦兄,成為他最敬重的男性長輩之一。

沈瑞心裡明白,老師能被點為欽差,這其中多半是小皇帝念舊情,沒有忘記自己這個小夥伴;可老師能夠放下端方君子那一套,不僅沒有主動規避此案,還不避嫌疑地為沈家脫罪而辛苦,全都是因自己這個徒弟的緣故。

不用說等老師查完案子回京,與自己師生關係暴露,老師的為人操守說不得都要受質疑……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42
第五百零二章 順藤摸瓜(二)

鴻運客棧,夥計接了小廝一把銅錢的賞錢,慇勤地提了一壺熱水上來。本想要趁機進入天字號客房,說不得見了正主,得更多的賞錢,無奈被門口守著的兩個高壯護衛攔住,只能訕訕而去。

夥計下樓時,正好與隨著五硯過來的沈瑞打了個罩面,不由多看了兩眼。

說來也巧,這鴻運客棧不是別人家的買賣,正是陸家名下鋪子。只是因對外沒有聲張,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陸家是松江府僅次於沈賀兩家的大姓,與沈瑞也有淵源。

這伙計是陸家家生子,曾隨著陸家少爺去過西林禪院,見過年幼時的沈瑞,因此依稀覺得有些眼熟。

帶了幾分好奇心,夥計轉身綴了上來,就見前面兩位護衛放行,沈瑞隨著小廝進了天字號客房,裡面傳出「老師」之類的話。

兩個護衛見夥計鬼祟,立時橫眉立目,夥計忙陪著小心道:「看到有外客過來,小人問問要不要點心?」

其中一護衛冷哼一聲,上下打量那伙計一眼。

夥計只覺得遍體生寒,雙股不由顫慄起來。

直待另外一個護衛擺擺手,夥計才飛一般地離開。

樓下掌櫃眼見著夥計慌慌張張下樓,皺眉訓斥道:「慌手慌腳作甚?恁大了,半點不穩重!」

夥計抹了一把冷汗,湊上前壓低了音量道:「二叔,這天字號的客人到底是何方神聖?怎地護衛如此凶神惡煞?還有方才上去那秀才公,侄兒看著恁是眼熟。」

原來這伙計是掌櫃的侄兒,才得了天字號房招呼的好差事。無奈他十幾歲年紀,正是性子活絡好奇的時候,少不得話多了些。

那掌櫃這大半日也在留心那天字號客房的客人,一行看著不過是兩個讀書人帶著護衛、小廝,乍一看並無稀奇之處,可護衛各個高大威武,不似南人,小廝、管事出面應答也多說官話;另外就是出手闊綽,隨行只帶了?李,沒有車馬。這些人是乘船而來的遠客,且多半是北面來的客人。

至於姓名,掌櫃的只聽小廝提及「我家老爺」、「張老爺」,因是下人先過來訂的房間,兩位老爺是下半響才回來的,掌櫃的正好不在外堂,並沒有看到正主。

這掌櫃捻著山羊鬍,琢磨天字號兩位客人身份,就聽到夥計繼續道:「那秀才公不過十六、七歲年紀,倒是年輕。侄兒聽著他也說官話,管天字號客房裡的老爺叫『老師』。」

方才沈瑞、五硯進來,這掌櫃也是看了幾眼的,也是覺得眼熟。沈瑞曾在陸家的西林禪院守孝,這掌櫃的那時是陸家一個小管事,帶人往西林禪院送過節禮,與年幼的沈瑞見過面。

聽了夥計的話,掌櫃就將松江各大家族的年輕子弟想了個遍,有了秀才功名、十六、七歲,在外讀書說官話的,不由想起一人。

掌櫃忙招呼夥計,讓他出門打聽,方才那小廝是去哪裡請人。

沒一會兒,那伙計得了消息回來:「二叔,那小哥方才去沈家坊,也是打沈家坊那邊過來。原來那秀才公是沈家人,那就不奇怪了。沈家狀元都出了兩個,十幾歲的秀才算什麼。」

那掌櫃卻是曉得,松江沈家子弟出色的都在京中,留在松江的都不算什麼。十幾歲的秀才,之前倒是有兩個,是今科狀元公沈瑾與沈家三房的沈珠,都是十幾歲中的秀才,可如今年歲也與方才的少年對不上。

「莫非是那位沈少爺?」掌櫃的自言自語道。

夥計稀里糊塗:「二叔,那位沈少爺是哪位沈少爺?」

掌櫃的並不理睬,只低聲吩咐道:「你悄悄盯緊了天字號房,有什麼動靜都記下來,我這就回去找老爺……」交代完,不等夥計應答,便起身匆匆離去。

夥計只覺得沒頭沒腦,卻也感覺到叔父的鄭重,對於天字號客房的客人越發好奇起來。只是方才被嚇唬住了,不敢再隨意往二樓溜躂,只站在櫃後,眼巴巴地望向樓梯口。

二樓,天字號客房。

沈瑞已經與王守仁師生相見,也見過了大名鼎鼎的「八虎」之一張永。對於這位內官,在歷史上的筆墨雖比不過劉瑾,可卻是正德皇帝最信任的內官之一,手上不僅兼官御用監等內衙門,以後還會督管十二團營與總神機營,最後官至司禮監太監,是內官中的文武兼備之人。

或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張永比其他內官少了幾分陰柔之氣,要不是面白無鬚,看著同其他中年男子差不多。

與小皇帝身邊另外一個大伴劉瑾不同,張永是盼著小皇帝上少些頑劣,用心朝政的。因小皇帝對宮外的沈瑞唸唸不忘,張永多少還有些擔心,怕「人以類聚」,沈瑞亦是個淘氣的,沒想到他少年老成、穩重斯文,超過他預期太多,印象立刻好了三分。

加上沈瑞來自後世,人妖、妖人什麼沒見過,對於內官自然也就尋常視之,既無輕鄙,也不諂媚。這樣態度,使得張永對他的印象越發好了,對著王守仁誇獎了沈瑞好幾句「名師高徒」之類的話。

沈瑞察覺到張永對自己師生的善意,也察覺到張永與老師之間頗為和諧,並無宦官與文臣互相對立的緊張感,因此便沒有避開張永,直接將賀家給的賬冊拿了出來,雙手遞給王守仁:「老師,這是賀家二老爺提供的賬冊,上有松江知府之不法事。」

沈瑞將賀西盛提出來,自然是不希望張永誤會沈家在松江「手眼通天」,或許是同松江知府早有宿怨。

王守仁接過翻了兩頁,皺眉緊蹙,遞給張永。

張永看了第一頁就停住,卻是怒極而笑:「咱家怎麼不知曉,區區松江知府竟然有資格給東宮敬獻壽禮!」

原來這賬冊第一頁第一條,就是趙顯忠去年八月剛到任上,藉口東宮千秋,向松江幾家富商索賄五千兩。

去年的東宮,就是現在的皇帝,張永既是新皇心腹,自然是受不得旁人打折新皇的名義斂財。

張永再往下看,竟是五花八門、各種名目,幾頁下來,估摸就有幾萬兩銀子。其他的頁碼還沒有看,可見加起來定是一筆不菲的數字。

張永合上賬冊,譏笑道:「聽說是李閣老門生,不過如此!都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這不清的知府,不到一年功夫,就有十萬兩了!」

王守仁不好點評趙顯忠,只問沈瑞道:「賀家作甚給了這個賬冊?根據我這半日打聽的消息,賀家雖是沈家姻親,可這次沈家被知府衙門上告,賀家並無援手。」

屋子裡雖只有三人,可沈瑞依舊是四下里望瞭望,又望瞭望門口,一臉小心謹慎。

張永看著沈瑞小臉繃得緊緊的,像是遇到天大機密一般,不由失笑道:「沈小哥兒放心,外頭守著的是錦衣衛,都是雜家信任之人。」

沈瑞自然不是真的這般忐忑,不過是演一個乍聞「驚天大事」的少年。

聽了張永的話,沈瑞依舊不開口,求助地的望向王守仁。直待王守仁也點頭,沈瑞才低聲道:「賀家是怕了,他們察覺此次松江『倭亂』並非是倭寇上岸,而是有人假冒『倭寇』行事,進城掠財!」

「什麼?」張永皺眉道:「到底是什麼人作亂,可查到什麼線索?」

先皇五月駕崩,新皇即位,這種皇位接替時刻,最怕的就是地方不穩。

因為王守仁之前在路上已經有猜測,張永對於悍匪冒充倭寇之事並不意外,只是同王守仁想法不一樣的是,他還是覺得陸匪沒有這個膽子上岸掠搶,多半還是海匪,才會行事全無忌憚。

大明海軍早已荒廢,真要是海匪的話,也是無力剿匪,多半是「雷聲大、雨點小」過去就算;可要是陸匪,敢如此行事,如造反無異,則必須要出兵剿滅。

沈瑞回道:「『倭寇』上岸搶奪後,賀家與沈家族人都遭到搶掠,年輕人還罷,經年的老人卻是經過早年倭亂,察覺出不對,那些『倭寇』不似倭人,行事略顯章法,帶著幾分軍中做派;還有就是賀家與沈家為了防止『倭寇』去而復返,都曾派人沿岸追蹤。那些船隻最初是行駛向港口方向,可當夜就折返。松江這邊得了消息,十分戒備,防止『倭寇』再次進城,不想那些船並沒有在松江停駐,而是進入往內江方向去了……此後晝伏夜行,最後進了太湖……」

這些話自然是半真半假,可正好與王守仁之前的猜測對上,張永並無懷疑,神色變得鄭重起來。

「兵匪勾結?」王守仁皺眉道:「只是這行事也太大膽了!先皇仁慈,朝中並無剋扣兵餉之事,因何緣故如此?」

沈瑞不好空口白牙將千里之外的藩王同太湖「兵匪」聯繫起來,少不得苦著臉道:「若真是兵匪還罷,怕是還隱藏著滔天大禍……」

「莫非松江有人傳教?」王守仁道。

大明朝自打開國以來,民間藉著宗教造反的百姓此起彼伏,實不算稀奇了。

「若是愚昧百姓還罷!」雖沒有與沈理商議,可沈瑞為了免除後患,也為了將寧王牽扯進來,就苦著臉將沈珠與寧王相遇之事說了。

至於如此確定是寧王身份,除了年歲身形描述外,少不得添一兩處「佐證」。即便沈珠可惡,可到底是沈家人,真要將他定義成「從逆」,那沈家其他人也難免遭質疑,少不得沈珠就成了被哄騙的傻蛋,過後擔驚受怕、後悔莫及之類的。

至於賀家二老爺,對沈家「趁火打劫」到一半就停了,也是發現松江禍亂另有隱情,寧王安排人拉攏了賀家旁枝,使得賀家畏懼,才與沈家聯手。

至於寧王為了掠奪松江浮財,提前佈局的另一證人,就是半年前主動投奔趙顯忠的閆舉人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43
第五百零三章 順藤摸瓜(三)

陸家,老宅。

陸家現任族長陸老爺聽了掌櫃的稟告,激動的站了起來:「真是王守仁王老爺?」

掌櫃的回道:「八成是了,小人雖沒有與王老爺打罩面,卻認出沈家那位瑞少爺。加上之前王老爺家的管事小廝並未隱瞞,雖沒有提及王老爺名諱,卻是並未曾隱瞞主家是王家。」

陸家與王家有舊,這位陸老爺年歲比王守仁大不了幾歲。當年王守仁在松江小住時,陸家老族長還在,幾年過去老族長故去,嫡宗嫡長子陸大爺就成了新的陸老爺。

這兩個月松江實在不太平,作為僅次於沈賀兩家的陸家,也在忐忑觀望。幾家人都是世居此地,自然是聯絡有親,而且因沈家宗房大老爺庸碌刻板,陸老爺與賀二老爺私交更好些。只是從沈家被捲進倭亂開始,陸老爺就沒有站在賀家立場對沈家落井下石的意思。

實在是沈家玉字輩子弟太過出彩,狀元兩個、二甲進士兩人,另有舉人、秀才數位,這些人未來不可預期。就算沈家「通倭」的罪名定下,有這些人在官場的師生人脈關係,也不會落下「抄家滅族」的下場。

那樣一來,即便沈家一時受挫,有玉字輩這些讀書子弟在,沈家也有東山再起的資本。

陸家與松江另外一大姓章同源,都是建立「西林禪院」的鄭德衡公的子孫。那位鄭德衡公,一人奠定陸家、章家兩家在松江根基,是松江府載入府志的傳奇人物。他本是流民,後為贅婿入贅章,接過章家的雜貨鋪,開始經商。將一個小買賣人家,做成松江府數一數二的巨賈。雖後來恢複本姓,可德衡公還是將次子繼承章家,並且將家產一分為二,分給陸、章兩家。對於兒孫,他不限士農工商,只要求各人發揮各自長處,親人之間互為援手,陸章兩家不許內鬥,違背的子孫家族除名。等到晚年,德衡公信佛,修建了「西林禪院」,在此處供養高僧,學佛參禪。

受德衡公族法家影響,陸章兩家幾代人下來,鮮少有內鬥之事。加上因為有「西林禪院」在,陸章兩家都崇佛,子弟多是樂善好施之輩,並不似賀家二老爺那般爭強好勝。

就是陸老爺,雖與賀二老爺有私交,可心裡也並不贊成他某些行事手段。

這也是幾次沈賀兩家明爭暗鬥,陸家都不參合的原因。賀二老爺之前敢冒著風險對沈家「落井下石」,也是知曉陸章兩家家風,知曉兩家不會參合。

賀二老爺失策的是,陸老爺雖沒有暫時參合沈家、賀家的事,可也沒有一直旁觀的意思。因此,這不單單是松江兩家家族的爭鬥,還有知府衙門攪合在裡面。

作為松江的地頭蛇之一,陸家也有姻親族人在知府衙門當差。對於之前趙顯忠巧立名目、盤剝地方之事,陸家早有不滿,只是趙顯忠靠山大,加上沈賀兩家不開口,陸家也不好說什麼。可「倭亂」過後,趙顯忠剋扣撫卹銀兩,為了脫罪搆陷沈家,則讓陸老爺警醒。

有一就有二,今日為了脫罪趙顯忠敢拿沈家定罪;明日為了謀財,說不得就要覆滅陸家。

陸老爺的堂叔也是京官,只是在六部為郎官,品級不高。饒是如此,家書中提及的消息,也讓陸老爺有所決斷。

沈家與賀家之爭後面,是京城謝閣老與李閣老之爭。兩位閣老爭的是未來的首輔之位,沈賀兩家爭的是兩族在松江的龍頭地位。

賀家錯就錯在,忘了內外之分。面對趙顯忠這樣的貪官,作為松江士紳大姓之一,賀家應該與其他人家站在一起,或是遏制知府衙門權利,或是想辦法將趙顯忠調離,還松江一個太平,而不是同知府衙門站在一起,對付沈家。

如今入獄的沈家幾個子弟,沈琦、沈玲兩個陸老爺不太熟,沈珺卻是極為熟絡,平素裡常一起飲酒喫茶,那是賀二老爺親堂外甥,雖偶有兩句抱怨,可人品並沒有什麼大瑕疵。

陸老爺心中,已經認定是知府衙門與賀二爺聯合起來搆陷,心中已是偏向沈家。只是身後有若干族人,陸老爺亦不敢輕動。

等待兩個月,也是為了等待欽差下來。要是李閣老一方的人,陸家為了自保,說不得只能繼續緘默;要是謝閣老的人,陸家能幫的也願意幫沈家一把。至於是否會得罪賀家,陸老爺並不理會。之前與賀二老爺也不過是場面上的交情,可眼見賀二老爺為了錢財權勢連堂外甥都能坑,陸老爺已經決定從此以後能遠就遠了。

王守仁是陸老爺故交,知曉王守仁到松江自然是歡喜,更喜歡的是王守仁是京官,這個時候有京官到松江還能為得是什麼?只是因為王守仁年輕加上品級不高,陸老爺也沒有想到他會是欽差正使,只當他是隨著欽差下來副手,忙問道:「與王老爺同行的還有什麼人?」

掌櫃道:「還有位年歲略長的張老爺,也是文士裝扮,稀奇的是隨行管事、小廝之外,另有一干護衛,各個高大威猛,不似尋常人,且多是京腔官話。小人見了兩次,那些護衛氣勢十足,倒似比尋常小官小吏還氣派些。」

陸老爺身為一族之長,自是見過幾分世面。眼下一聽,正好與他先前猜測印證,王守仁應為副使,隨同正使下來查案。那些京腔護衛,多半是隨行錦衣衛甲士。

松江知府衙門提前數日就打發人在碼頭候著,可欽差沒有擺出儀仗,而是微服進城,入住了鴻運客棧,這是不是說明了什麼?

加上王守仁不避師生關係,直接傳自己的學生沈瑞相見,那是不是說明與正使關係良好,在知府衙門與沈家之間這場官司之間是偏著沈家的?

陸老爺似乎窺見了什麼,心中已經有了額決斷,可還是吩咐那掌櫃道:「你拿了我的帖子回去,先去確定是否真的是王老爺,若是就遞上我的帖子,當著那位張老爺的面說關於『倭亂』之事我有下情秘密稟明王老爺。」說到這裡,頓了頓道:「也叫人盯著沈瑞,看沈家接下來是什麼動靜……

掌櫃的應聲下去,返回客棧不提。

再說鴻運客棧這邊,知曉寧王有反意,王守仁尚且能鎮定,張永簡直是驚駭不已,後背直髮涼。

這寧王去年進京,沒少往東宮孝敬,東宮幾個大伴都收過寧王重禮。當時寧王求的是恢復寧王衛,當時京中眾人並沒有當成大事。畢竟其他王府少至一衛、多至三衛,都有自己的府衛,只有寧王府在移封地的時候削了府衛,至今沒有恢復,難免在各藩之間低了一頭,想要恢復府衛也不算踰越。可要是寧王恢復府衛,是為了造反,那天下少不得要動盪一回。

如今新皇登基才數月,又年輕,地方藩王都在觀望,真要有一家挑頭,說不得其他不安分的藩王也會跟著跳出來。如今朝廷君臣不合,司禮監與內閣鬥得火熱,不能一致對外,遇到造反事,還真不是會如何收場。

張永是看著新皇長大,且一身榮辱都在新皇身上,自然最怕皇位動盪之事。

沈瑞年歲雖小,可看著穩重,加上還是與沈理一起調查出來的,張永不會懷疑他作偽,不過因為謹慎慣了,皺眉道:「咱家要見見你那位族兄。」這並不是與沈瑞商量,告知沈瑞一聲,因為沈珠在城外,沈瑞便主動提及帶人前往。

張永憂心忡忡,點頭應了。

沈瑞帶和一隊錦衣衛離開,屋子裡只剩下張永與王守仁。

張永方咬牙切齒道:「沒想到寧王竟如此狼子野心,哼,他還想要恢復府衛,那是做夢!」

王守仁道想了想道:「根據松江知府關於『倭寇』劫掠奏摺,上岸船隻數十,進城『倭寇』千餘人,這只是水路,要是寧王府這些年真的反心不止,那豢養的匪徒當不止這個數。」

張永點點頭道:「雜家雖沒有去過太湖,卻知曉那自古以來都是水匪藏匿之處,聽說最多的時候藏匪數萬人。這只是太湖一地,寧藩盤踞江西百年,要是真的豢養私兵,定不會是小數目。」

兩人正說著話,就聽到門口有動靜,有人隔著門道:「請問貴客可是餘姚王老爺?」

正是掌櫃拿著陸老爺的帖子來了,卻因尊卑有別不好直呼王守仁名諱,便如此稱呼,「餘姚」正是王守仁籍貫所在。

王守仁略有意外,看了張永一眼,見他並無反對之意,便揚聲道:「正是在下,是哪位找在下,請進來說話。」

門口護衛這才放行,掌櫃的躬身進來,認出王守仁來,帶了幾分驚喜,道:「真的是王老爺您回來了,小人乃是陸家家僕,奉命送我家老爺的帖子過來。」

這掌櫃的當年曾隨著還是少爺的陸老爺去過西林禪院,與王守仁打過照面。王守仁過目不忘,立時也認了出來:「你是陸辭的乳兄桂山?」又見他裝扮,恍然大悟道:「原來這鴻運客棧是陸家產業。」

掌櫃恭敬道:「正是小人……」說到這裡,偷偷看了旁邊安坐的張永一眼,欲言又止。

「可是陸賢弟帶話過來?張老爺是我好友,無需避諱。」王守仁道。

掌櫃的這才道:「我家老爺說了,關於『倭亂』之事,有下情要秘密稟告王老爺。」

王守仁與張永不禁對視一眼,張永開口問道:「這位陸老爺是何人?」

王守仁道:「是洪善禪師親侄,松江士紳大姓陸家族長,家父與陸家老族長是故交,我早年在松江小住,就是借住陸家的西林禪院。」

洪善禪師早些年曾在京城掛單,名氣不小,張永亦有耳聞,知曉他出身松江大戶人家,也有不少族人出仕為官。對於尚未謀面的陸家,也多少有了印象。看來這家即便比不上沈家繁茂,也算是松江數得上的大戶。

對於陸老爺所謂的「下情」,張永更是迫不及待,催促道:「既是故交,何必如此客套,這就請陸老爺過來吧。」

關於「倭亂」之事,眼下只有沈家一方提供的調查結果,能有其他人佐證,也能早日敲定松江知府的「誣陷」之罪,才好著手調查寧藩之事。

王守仁自然也不反對,立時對掌櫃道:「既是張老爺開口,就麻煩你回去本家走一遭,請你們老爺過來說話。」

早在陸老爺吩咐下來,掌櫃的就曉得自家老爺想要借此攀上欽差,才叫自己說了那一番話。如今任務達成,他自是畢恭畢敬領命,親自回陸家傳話去了。

等到掌櫃的下去,張永方有些遲疑:「不知陸家與沈家關係如何?」

要是想要「趁火打劫」、「落井下石」豈不糟糕?他可是受命來給沈瑞撐腰的。

王守仁道:「都是松江老姓,也是聯絡有親,這位陸老爺是先陸家老太爺親自教養出來的,素來與人為善的性子。」

張永這才放心,叫人重新上了一壺茶,與王守仁說起寧王去年在京的行蹤,結交了哪些內臣,與哪些外臣似有牽連。之前沒有多想,不覺得有什麼,如今細想起來,行蹤還真是鬼祟。

陸家離鴻運客棧不遠,掌櫃的去了小半個時辰,就隨著陸老爺回轉回來,隨行的還有幾個健僕,提著兩口大箱子。

甲子號門口的護衛知曉掌櫃的是回去請人,看到樓梯口上來人,剛想要稟告裡面,就見掌櫃的帶著陸老爺去了隔壁空客房,再出來時只有掌櫃的與那位陸老爺,不見箱子。

這是知曉欽差下來,抬了現銀還賄賂?

饒是素來眼高於頂,可門口的兩位護衛想起那兩口大箱子,亦不禁想入翩翩。

掌櫃慇勤上前,往門口兩位護衛手中塞了金錁子,低聲道:「我家老爺來了,勞煩兩位大哥通傳。」

兩位護衛得了錢財又得了恭敬,進去稟告去了。

王守仁並未仗著官身託大,親自迎了出來,兩人寒暄兩句,將陸老爺請到客房裡。

張永見慣京城權貴的,並未將陸老爺放在眼中,自然也沒有起身,依舊大咧咧地坐著。

陸老爺見了,越發印證自己先前的猜想,認定張永是欽差,神色之間不免有些躊躇。

王守仁並未隱瞞,直言道:「張大人正是奉皇命下來調查松江府倭亂之事,陸賢弟有什麼發現,不妨自言。」

陸老爺亦有舉人功名,見官不跪,只需拜見即可,便重新給張永見了禮。

不過,陸老爺並沒有直接陳情,而是請兩位大人去隔壁。

王守仁雖不知何意,可依舊點頭應了;張永覺得陸老爺在「故弄玄虛」,可不過是幾步路的事,便也沒有反對。

等看到那兩口碩大的木箱,張永的臉色就難看起來。

陸老爺知曉他誤會,不敢再耽擱,忙叫看守的心腹將木箱打開。

只覺得一股涼氣從箱子裡湧出來,待看清楚箱子裡內裝之物,王守仁與張永都變了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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