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望族 作者:雁九 (連載中)

 
陸雲 2013-7-28 17:41:3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2 787651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45
第五百一十四章 血淚盈襟(四)

沈家宗房門口,賀老太太叫停了馬車。

換做以往,有賀老太太這長輩在,賀家馬車自然能直接進了大門,眼下母子兩個既是為了求情而來,自然不好託大。

賀老太太顫悠悠,搭著兒子的胳膊下了馬車。

沈海夫婦與沈理換了素服,正出門要往五房弔孝。因為五房與宗房距離不遠,走路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也沒有叫人預備馬車,安步當車出來,不想卻是正與賀家母子碰了個正面。

賀氏想起兒子的瘸腿,望向賀家母子的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她並不知這其中還有藩王之事,只當真的是堂弟「謀害」沈家三子,如今「事情敗露」,欽差大人才會叫人緝拿堂弟。眼前這哪裡是娘家人?這是她的大仇人。

賀海卻是習慣性的上前,道:「是伯娘……」招呼出口,察覺不對,止住腳步,臉上訕訕,多了疏離。他倒是曉得,沈家如今境遇不單單是因賀二老爺的緣故,可既曉得賀二老爺交遊廣泛,之前心裡多少還存著點小念頭,以為堂小舅子即便沒有明著插手,也多少會照拂自家兒子一些,會保全沈珺一二,可這挑了腳筋就是照拂?雖說大夫已經檢查過,說沈珺腳筋並未全斷,還有治癒的可能,可那也只是可能。

眼看著沈海與賀氏如此模樣,賀老太太心急,含淚道:「大姑奶奶、大姑爺,我那孽障也是你們兩口子看著長大的,他年輕氣盛、好爭個長短不假,可要說有害人的心思,也要有那個膽子不是?」

沈海看著老人家白髮蒼蒼的,想起自家岳母去的早,妻子早年多賴這位伯岳母教養,心中到底有些不落忍,移開眼睛,雖沒有接話,神色已是稍緩。

倒是賀氏,怒火中燒,聽到這些,只當狡辯,尖聲道:「沒有膽子?為了銀子,還能差膽子!那是黑了心肝的畜生,為了銀子六親不認!又不是頭一回,還道什麼無辜?當年沈家四房孫氏,修路搭橋,幫老幼,賙濟孤寡,這松江城內外誰人不唸一聲好?偏生這賀二老爺,為了孫氏的兩家織廠,設局謀劃,拉了沈家好幾房人下水,將孫氏遺產瓜分得乾乾淨淨,半點也沒給孫氏親子留。要不是當年蔣知府在,讓了知府太太出面做主,可不就是叫他隨心順意?還有沈家三房,城裡的旺鋪、城外的良田,如今又在誰的名下?是啊,膽子小,推出四房的大傻子,謀奪族親產業的名聲別人得了,他只暗地裡撈好處。這天下再沒有旁人家?還是幾輩子的冤仇,作甚只盯著沈家一族禍害?有了一回二回還不夠,偏生還來第三回,連『通倭』的罪名都扣上,這是要將我們沈家一鍋端啊!」

這宗房周邊,住的都是沈氏族人,聽到宗房門口動靜,出來不少人看熱鬧。

待知曉是賀家母子來了,不少族人也在觀望宗房的態度。這次沈家子弟被拘押之事,沈海不出頭,等到沈理回來才稍有作為,已經引起不少族人不滿。要是這次時候,族長夫婦依舊親近賀家,大家少不得憤憤,要質問一二。

不過,真目睹賀氏指著親伯娘厲聲質問,圍觀眾人有覺得痛快的,也有覺得不自在。到底是書香傳家,禮儀之族,不管害了沈家人的是不是賀二老爺,眼前也不過是一個白髮蒼蒼老太太,賀氏這般叫囂也違了長幼尊卑之道。

賀老太太被嫡親侄女指著鼻子罵兒子是畜生,既愧又悔,滿臉漲紅,身子搖搖晃晃。

賀北盛在旁著急,穩穩扶住,皺眉道:「大姐,你少說兩句!」

賀氏理直氣壯道:「我哪一句是假話?」

沈理看著賀氏微微皺眉,隨即主動上前,對著賀老太太神色淡淡道:「世祖母莫要擔心,只因前松江知府趙顯忠在欽差面前指證,欽差才派人請賀二老爺過去問話,等到江蘇學政來,欽差會聯合學政共同審案。」

賀北盛面上還混沌,賀老太太已經聽清楚沈理說的話「言外之意」。一是趙顯忠已經是「前松江知府」,狗急跳牆攀咬賀二老爺;二是錦衣衛雖拿人,卻不會開始審案,而是要等江蘇學政來聯合審案,賀二老爺身上有舉人功名,在學政衙門沒有除賀二老爺功名前,錦衣衛這邊不會隨意刑訊;三是沈理稱呼她為「世祖母」,依舊認賀家這門姻親,可對於如何對賀二老爺,則要看的沈二老爺是否真的迫害過沈家諸子。

賀老太太懸著的心落下一大半,面帶感激道:「狀元公……老身羞愧,都是老身教子無方,才會使得犬子立身不正,有了這次劫難也不冤枉……」

沈理低頭看了下身上素服,輕聲道:「世祖母還請多保重,莫要讓小輩掛心。晚輩要往五房去,就不虛留世祖母了。」

並不是沈理心中不記仇,而是隨著沈家風雨飄搖,將賀家拉下馬也是損人不利己之事。那樣的話,還不若趁著這個機會,示賀家以恩義,讓賀家以後不得不為沈家保駕護航,使得沈家渡過難關。等到幾年、十幾年後,玉字輩在朝野有了份量,自然也就無人敢惦記沈家。

賀老太太點頭道:「狀元公且去忙,老身就不叨擾了。」說罷,看了賀氏一眼。

賀氏皺眉,不時望向沈理,難掩怨憤,應該是不滿他給賀家人好臉色。

沈海平庸,可也不是傻子,曉得沈理待賀家這般寬和定有深意,便訕訕道:「小婿就不送伯娘了,改日過去給伯娘請安。」

賀老太太眼見沈海態度也軟下來,剩下的一小半擔心也撂下,欣慰的點點頭,無奈地看了賀氏一眼,扶著兒子的胳膊上了馬車。

看熱鬧的沈氏族人已經散去,有直接去了五房的,有回去先換素服的。生死是大事,這白事張羅起來,還需族人跑腿出力。

沈理與沈海夫婦前往五房,賀氏不敢訓斥沈理,便對丈夫陰陽怪氣道:「那哪裡是親戚,那是仇人!當初珺哥兒入獄,我沒去求,還是你沒去求?如今到是顯得你是老好人,感情廢的不是你的胳膊、斷的不是你的腿,你這人情做的到是輕省!」

沈海聽著不像,拉了拉賀氏衣袖:「囉嗦什麼?到底是你親伯娘。」

賀氏憤憤道:「我不管是誰,只要害了我兒子,就是我的仇人,我可做不得那以德報怨的大好人!」

沈理原本與沈海夫婦並行,此時卻是停下,定定地看著賀氏。

賀氏滿臉不甘,卻不敢直視沈理,彆扭地移開眼。

沈海只覺得頭上汗都要下來了,連忙道:「六哥兒,你伯娘糊塗了,莫要與你伯娘計較。」

沈理沒有看沈海,依舊直直地看著賀氏,輕聲道:「瑞哥兒與玨哥兒一起上京,一起入嗣二房,可瑞哥兒還在,玨哥兒殤了,你以為是瑞哥兒害了玨哥兒,所以將瑞哥兒當成仇人。」

賀氏被揭破心中陰暗處,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卻終究沒有開口否認。

沈海搖頭埋怨道:「你怎麼有這糊塗心思?說到底都是命,關瑞哥兒什麼事?真要怨,也是當怨我們這當爹當娘的,真要疼兒子,作甚就捨得出繼?」

賀氏這幾日對沈瑞的疏離,沈理早就不滿,只是因為他回來是解決沈家危機的,不好直接搬出去,否則落在外人眼中就是沈家內部不合。

如今欽差來了,案子也能有了眉目,沈理不願繼續慣著賀氏脾氣,便對沈海道:「大伯,瑞哥兒今日開始就留在五房幫忙,我叨擾了幾日,今晚也家去了。」

沈海忙道:「住的好好的,作甚這樣外道?那邊屋子空了幾年,怎麼能住人?」

沈理卻不是與沈海商量,看著前面不遠處的五房,道:「大伯,先過去吧。」

沈海狠狠瞪了賀氏一眼,隨沈理去了五房。

賀氏落後幾步,望向沈理的背影,知曉他是為沈瑞不平,不由難堪中帶了幾分委屈。就算她心裡不喜沈瑞,這幾日不還是好吃好喝的款待,何曾有半點怠慢?

五房院子裡,正在搭靈棚。

雖然主家一人都沒有露面,不過由沈瑞、沈瑾坐鎮,也開始有條不紊地舉喪。就近的族人也三三兩兩有到了,看到這兄弟二人也沒有什麼意外。畢竟四房與五房除了族人,還是近鄰,郭氏早年又與孫氏交好。

等到沈理、沈海到了,靈棚已經搭好。

沈海與沈理先去靈前祭拜,隨即才問起緣故來。待知曉沈鴻見了兒子平安歸來,並未怨憤牽掛,而是好生吩咐了一番,含笑而逝,沈海與沈理心中亦都是唏噓不已。這般豁達,唯有沈鴻。

賀氏是族嫂,去探望完依舊昏睡的郭氏後,就帶著兩個先到的族侄媳婦,幫忙招待起女眷事宜。

等到黃昏時分,沈家五房大老爺病故,停靈治喪的消息,也傳了出去。

知府衙門,隨著屋子裡變暗,有小廝開始掌燈。

張永面色沉重,在地上踱步,眉頭皺的緊緊的,時而望向望著王守仁欲言又止。

王守仁好奇道:「公公有何教導,直言便是。」

張永停下,道:「這知府衙門寬敞,平日裡是好事,可要是今晚真有意外,卻是不好看守。到底跟著你我二人過來的人手有限,這知府衙役也不是能安心使喚。要不然,王大人還是回客棧,或是直接往沈家弔孝。」

陸家既是松江的豪族之一,又能抵禦「倭亂」的攻擊,家丁護院中不乏好手,王守仁既亮出欽差身份,那陸家為了穩妥,就會竭盡全力安排人手,將王守仁護著安安穩穩;沈家那邊,聚族而居,族人眾多,又是喪家,真要有人因王守仁之故攻擊過去,不是還有「哀兵必勝」的說法……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45
第五百一十五章 血淚盈襟(五)

張永的擔憂,並不是杞人憂天,而是在暗中派錦衣衛跟蹤閆舉人得出的推斷。那邊怕是不肯就此罷手,雖然準備從松江撤離,可多半是打算走前再搗亂一把。要是藉著趙顯忠的名義,鬧出些事來,牽連到朝堂上,怕是李閣老都要挨不是。

傳到不知情人眼中,李閣老「氣焰囂張」,門生連欽差都敢謀害。不管皇帝心裡會不會膈應,這離間君臣之心可誅。要是皇帝因此處置李閣老,難免有遷怒之嫌;要是皇帝不處置李閣老,則影響皇權威信。

而引發系列後續的沈家,則難免不被雙方遷怒,視為禍根。

王守仁搖頭道:「我要是出去,發生『意外』或許只能是『意外』,只有在衙門,抓個正著,才是辯無可辯。」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閆舉人只不服氣讓沈家逃過一劫,才想要在離開松江前再折騰一下,卻不想他眼中的「蟬」,已經蓄勢待張,等著他這獵物入網。

知府衙門後街小院,正房。

幫閒躬身回話,說了沈家被拘押的三子歸家之事。因為之前得了張氏吩咐,這幫閒一下午就在沈家坊附近轉悠,盯著四房動靜,重點自然是沈瑾。

因為尾綴著沈瑾,幫閒目睹了沈瑾去知府衙門外等人,沈理帶沈家三子回家之事。

「之前被抓的三個,長房的沈珺斷了腿成了瘸子,五房的沈琦斷了右臂、人也去了半條命、站都站不穩,還有那個之前打理鋪子的三房沈玲,倒是個通透的伶俐人,平日裡見了我們也和和氣氣,不是那等眼睛長在頭頂的,卻白白斷送了性命,留下個小寡婦抱著孩子,看著倒是可憐。」幫閒說著,面上也不禁帶了唏噓,竟生出一絲「物傷其類」之感。

同樣姓沈,有權有勢的宗房子、五房子都保住了性命,只有沒有權勢依仗的三房子斷送性命,這權勢就是護身符,沒權沒勢還是避著點官府好。

張氏已經聽得呆住,遲疑道:「這……這不是還沒有定罪嗎,怎麼沈家幾個人就死了殘了?」

張氏是怨恨沈家,想要報復四房不假,可也知曉王爺安排的任務,是想要收服沈家,到時候人財兩得,才更符合王爺的利益。她主動請纓過來,不過是想著趁機報復下沈家四房,為死去的姐姐報仇。

原來這張氏不是別人,正是四房張老安人的娘家侄孫女、早年曾在沈家四房暫住過的張四姐。

當年沈瑞還沒有出繼,守孝期滿從西林禪院回到四房,這張四姐當年不過十五歲,與十七歲的胞姐張三姐兒一起被張老安人接進四房。

張老安人是想要提拔娘家人,讓三姐兒做沈瑾貴妾,讓四姐兒配她最厭惡的嫡孫沈瑞為妻,卻被想要靠著兒子結兩門好姻親的沈源反對。張三姐性子柔弱,自怨自艾,卻是認命;張四姐是不肯安分的,不願意被送回敗落的張家被長輩換彩禮胡亂嫁人,就主動勾引了沈源,以做沈源禁臠為條件,說服沈源收自己姊妹為養女,將兩人戶籍帖子從張家遷出來。

當年沈源四十五歲,張四姐十五歲,還真是一直梨花壓海棠。若單單是尋常風流韻事還罷,偏生這張四姐是沈源的表侄女,這其中關係到倫常。

這叔侄**之事,被沈源之妾、沈瑾生母鄭氏察覺。為了保住四房名聲,不牽連到沈瑾身上,鄭氏使手段騙了張氏姊妹的戶籍帖子,隨後又將兩人賣給過路的人牙子。

對於四房來說,鄭氏此舉是徹底解決後患;對於張家姊妹來說,卻是命運的轉折。雖說鄭氏並沒有專門吩咐,可是姊妹兩個正值妙齡,略有姿色,人牙子自然曉得販賣到哪裡能得高價。因為打聽了兩人與沈家關係,知曉是沈家表親,怕沈家找後賬,直運到千里之外的南昌府,尋了個花樓出手。

可憐姊妹兩個,亦是小家碧玉出身,只因行為不檢,就此流落風塵。

張四姐性子潑辣風流,即便流落到污泥裡,處境尷尬,也惦記著如何翻身,好報復沈家;張三姐卻是柔弱如嬌花的性子,受不得踐踏,鬱鬱寡歡,不到三月就一命嗚呼。

原本還有姊妹相依為命,只剩下張四姐一個,怨恨愧疚加倍,鑽營的心思越發熱辣。機緣巧合,結識了微服來吃酒的寧王,張四姐就使勁手段,抱上了寧王大腿。

儘管不是處子之身,可勝在張四姐伶俐有眼色,為了給寧王拉攏人手、打探消息這身段也放得開,一來二去就得了寧王幾分寵愛。寧王也曾說要接張四姐入王府的話,張四姐也只是聽聽就算。她這樣出身,入了王府,只有死的,還不若在外頭折騰自由自在。

原本沈家陷入官司,寧王的籌謀成功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就要等沈家陷入泥潭中,王府在暗中援手,施之以恩義。

可眼前這官司還沒正式開審,沈家幾個子弟就或死或殘,這並不符合王爺之前的計畫。

張四姐坐不住,帶了幾分不安,陷入沉思。

幫閒已經繼續將起沈瑾行蹤:「沈瑾先是跟大沈狀元他們去了宗房,隨後又送沈琦母子回了五房。也就過了大半個時辰,沈瑞也去了五房,隨後沈家五房就開始舉喪,小人離開時已經有不少沈氏族人過去弔孝。」

張四姐吃驚道:「又死了一個?沈琦這就沒了?」

幫閒搖頭道:「小人也嚇了一跳,悄悄打聽了,才曉得死的不是沈琦,是五房大老爺。」

張四姐在沈家四房住過,雖沒有見過五房大老爺,可也知曉隔壁大老爺是常年臥床的病秧子,聽了這喪信,一時不知該幸災樂禍還是該感嘆無常。

外頭已經全黑,張四姐莫名覺得心驚肉跳。王爺的籌碼真的能成嗎?閆舉人那邊如何了?他就任由知府衙門那邊折磨沈家人,還是根本就是他自作主張才出了意外?

屋子裡再無旁人,幫閒忍不住抬頭悄悄瞅張四姐,只覺得這張娘子收攬了平素風流媚態,這規規矩矩、微微蹙眉的神情略帶幾分可愛。

張四姐醒過神來,發現幫閒的小動作,要是平常早要罵開,眼下卻是沒有心情,擺擺手打發幫閒的下去。

外邊響起了梆子聲,已經入更了。

張四姐坐在鏡子前,依舊心神難安,迫切想要知曉知府衙門那邊的情形到底如何。可是閆舉人不過來,她也沒有地方得消息去。

張四姐沉思了片刻,摸了下眼皮,出去喊了看門的老蒼頭一聲,打發老蒼頭去知府衙門找閆舉人,藉口就是自己身體不適。

老蒼頭躬身應了,提著燈籠往知府衙門找人去了。

張四姐站在廊下,廂房的簾子打開,走出一位五十來歲的老嬤嬤出來,繃著臉,帶了幾分不讚成道:「姑娘莫要嫌老婆子囉嗦,還是本分些吧,到底是……要是老爺計較起來,姑娘也要擔不是。」

張四姐「咯咯」笑道:「奴曉得媽媽疼奴家,可奴家是哪個牌位的?老爺會計較這個,也不會收了奴家。說句不怕羞臊的話,爺有時還專門喜歡聽奴講這侍候旁人的葷話哩。」

這老嬤嬤是寧王府舊人,宮人出身,規矩跟尺子量的,自是見不得張四姐的輕浮放蕩,可能勸的都勸了,可半點不管用,只能嘆氣返回廂房,眼不見心為淨。

眼見老嬤嬤見了廂房,張四姐收斂了臉上的笑,拿起之前就撂在屋後的暗色披風,身上裹了,躡手躡腳地離了院子,匆匆而去。

三、五家外,傳來兩聲犬吠,復又恢復平靜。

過了兩刻鐘,隨著胡同口急促的腳步聲,犬吠聲又起。

廂房裡的老嬤嬤察覺到外頭動靜不對,出來查看,就見大門「啪嗒」一聲被踹開,湧進來幾個提著燈籠的錦衣衛。

「張氏人呢?」為首那人問道。

老嬤嬤面帶驚恐,身子直打顫,看樣子似被嚇傻了,捂著嘴巴,也不知道回話。

那幾個錦衣衛等的不耐煩,在各屋翻看起來。耆房亮著燈,可裡面空空無人;沒有亮燈的東廂,老嬤嬤方才待的西廂,都被翻了一遍,都沒有找到人。

「這就跑了?」為首那人皺眉,指著老嬤嬤道:「抓這老婆子回去拷問,一個小寡婦,這大半夜的能跑到哪裡去?」

有兩個錦衣衛聞言,過來拖拉老嬤嬤。

老嬤嬤卻是站也站不直,身子直往下出溜。其中一錦衣衛不耐煩,踹了她一腳道:「老實跟著,還要大爺攙著你走不成?」

老嬤嬤卻是不吭聲,身子突然多了屎尿味兒。

這兩個錦衣衛噁心的不行,鬆手將老嬤嬤丟在地上。

老嬤嬤吭也不吭一聲,身子直直地倒向一邊。

「這是要裝死?真是晦氣!」一錦衣衛抱怨道。

另外一人卻是察覺到不對,驚呼道:「血!這老婆子流血了!」

眾人聞言,提著燈籠近前照亮,就見地上躺著這老婆子瞪大眼睛,雙唇烏黑,七竅流血,原來她不是因驚恐失禁,而是中毒後失禁。

奉命來抓人的小旗面色發黑,蹲下身體,伸出手去在老婆子鼻子下探了下,臉上熱氣未散,可已經察覺不到鼻息。

沈家四房後門處,蹲著一個黑影,一動不動。

隔壁傳來和尚道士的唸經聲,夜風吹來,樹影搖曳,平添幾分陰森。

遠處傳來梆子聲,三更天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45
第五百一十六章 螳螂捕蟬(一)

如今正是月末,天上沒有月亮,群星閃爍。

隨著三更天的梆子聲落下,松江城裡陷入幽暗,就是白日裡亂糟糟的鳴蟬,也都陸陸續續安歇下來。偶有三、兩聲犬吠,遠遠的傳來,也終究恢復萬籟俱靜。

知府衙門前街,風吹樹影,影影綽綽,其中間雜些別的來。不遠處的牆壁上,一個瘦小黑影伏在牆頭,向遠處眺望,隨即輕輕溜下牆頭。

胡同口,幾十個黑衣人疾步前行。因為腳底纏布,腳步落地聲音低而沉悶,在深夜極為不顯。在這些人後邊,兩人低聲說話。

一人問道:「先生,衙門裡消息都遞過去了?安排的妥當嗎?」

另一人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幾十兩銀子砸下去,不過是開個側門,拒絕的才是傻子。」

前面的人鬆了一口氣:「只要進去就好,油桶都準備好了,不管能不能順利幹掉欽差,總要大鬧一場。」

另一人道:「別忘了再安排幾個人手在監獄那邊鬧騰一下,做出是賀家人出手的樣子。哼,那個賀二老爺,我旁敲側擊了有些日子,卻是油鹽不進。既是不聽話,也當好好教訓一頓。」

前面的人應了,帶著幾個跟班,追前邊的隊伍去了。

留下那個人,裹了裹身上披風,轉身離開。等他身影在街頭即將消失,後邊跟了兩個人,貼牆而行,遠遠地綴了上去。

知府衙門側門,門外傳來幾聲貓叫,隨即就是貓爪撓門聲。

過了好一會兒,門裡傳來兩聲不併明顯的叩門聲。

外邊一行人,正是要進去鬧事的黑衣人等,聽到叩門聲,也上前輕叩了兩聲門。

「吱呀」一聲,門被退出一道縫,有人探頭出來道:「快進快出,莫要連累了……」

話音未落,人頭滾落,屍體已經倒向一邊。

這批人,本就是亡命之徒,自然是不將生死放在眼中?為了免除後患,不留活口也是規矩。

可恨這知府衙門的門子,自以為得了幾十兩銀子的外財,雖曉得半夜開門定有些不規矩的地方,也因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卻因此斷送了性命,這正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眾匪徒進了側門,除了側門這裡留了幾人放風接應,其他人都往知府衙門東南方向所在客院去了,那裡正是欽差下榻之處。

這是一進大院子,東西廂房都已經熄燈,只有正房右稍間還亮著燈,裡面有人影,像是坐在書案後看書。

這是找到正主,眾匪領頭的黑衣人心中大定,揮手招呼手下上前。

眾匪沒有急著攻擊上房,而是先拿著油桶將東西廂門窗都澆了一遍。等到灑完油脂,準備好後,領頭的黑衣匪首就帶人往上房去。

到了屋子門口,那黑衣匪首反應過來不對勁,停下了腳步。

雖說院子裡眾匪都屏氣凝神,可到底幾十個人,並不是全無動靜,又過了半盞茶的功夫,可上房裡的人影卻絲毫不動,依舊是一模一樣的姿勢。

「這影子不對勁!」那黑衣匪首喃喃道。

就在此時,四周突然出現不少火把,一下子將院子裡照亮,使得院子裡眾匪無所遁形。周圍邊邊角角,不知多少人影,屋頂上銀光閃耀,不是別的,擺著弩箭,正對著院子裡眾匪。

陷阱早已準備好,看來早就等著眾匪過來。

黑影出走出兩人,一個穿著青衫的中年人,一個是穿著官服、三十多歲的官員,正是張永與王守仁。

黑衣人知曉自己一行中了埋伏,心中不由問候閆舉人的祖宗八代。不過到底是亡命之徒,刀尖上舔血慣了,倒是越發激出幾分凶性,望向王守仁的目光帶了狠厲。

張永自詡勇武,皺眉上前,將王守仁遮住,道:「既已經中伏,還不束手就擒?要知攻擊欽差行在可是死罪!」

那黑衣人啞著聲音道:「束?就擒,就能饒恕我等衝撞欽差行在之罪?」

王守仁耳朵輕動,張永笑道:「若是壯士肯棄暗投明,別說是饒恕爾等,就是戴罪立功也未嘗不可。」

那黑衣人並未上前,反而退後兩步,將自己掩在廊下一柱子後,隨即揮手。

之前因被圍困,分作兩團各自戒備的黑衣人,立時四散開來,往東西廂房扔火把。因為之前潑了油,左右廂房外牆立時被火把引燃,立時竄起不少火苗,夾雜著黑煙,現場一片混亂。

黑衣匪首面露得意,尖聲道:「殺!」

眾匪就藉著火勢,開始往外殺出。而那個黑衣匪首,卻是不退反進,提刀直接沖王守仁而來。周圍拿著弩箭的錦衣衛見了,都齊齊對準黑衣人。可是因為顧忌張永與王守仁,束手束腳,不敢輕易放弩。

張永沒想到這些人這般凶悍,十分惱怒。這伏擊寧王亂黨是張永的主意,要是真的因此讓王守仁這個欽差喪命,那怎麼跟皇帝交代。

轉眼功夫,黑衣匪首就竄到王守仁面前,鋒利刀鋒衝著王守仁脖頸斜砍過去。

張永旁觀,都覺得汗毛聳立,魂飛魄散,怒喝道:「賊子爾敢?」

黑衣匪首嘴邊露出一絲殘忍的笑容,就是陷阱又如何,只要殺掉了欽差,就是完成了任務。至於徹底斷送了性命,不過是一個輪迴,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趁著火勢,往外跑的匪徒不少,看見頭領這邊不對腳步遲疑的也有幾個。只是性命攸關,能夠共患難的倒地有數,不過是三、兩個人過來援手,其他人繼續往外逃竄。

屋頂之上埋伏的弩手,之前衝著院子裡因顧忌王守仁與張永還有些放不開手;對於往外逃竄的匪徒,則是全無顧忌,一時間弩箭如雨,賊人慘叫聲不停。

院子裡,王守仁已經用短劍擋住黑衣匪首的刀勢。他看著是文弱書生,可因自小就有棄筆從戎之心,所以一直是文武兼修。

黑衣人因輕視付出代價,等察覺到王守仁不對勁,想要「以命換命」時,張永已經醒過神來,「砰」一聲手統擊到黑衣人後心。

黑衣人悶哼一聲,倒在地上。旁邊援手的幾個匪徒,都帶了驚慌,將黑衣人護在中間。

王守仁與張永齊齊退後幾步,拿著弓弩的錦衣衛已經將地上眾人團團圍住。

之前逃竄中弩箭或傷或死的匪徒,也都被錦衣衛整理出來。死的屍體堆砌在一旁,傷的都捆綁起來。

知府衙門就這麼大地界,眾知府衙門屬官多住在知府衙門後宅。前邊這麼大動靜,火光四起,喊打喊殺,自然也驚動了後邊。

為了防止火勢後竄,殃及池魚,眾人有心救火,卻被這打殺聲嚇的止住腳步。

別人還能繼續裝死不露面,新上任的代松江知府董齊河卻不敢不露面,要是欽差真的在知府衙門出事,他這個代松江知府,不僅轉不了正,怕是連原來的品級也保不住。

叫人在附近打探著,眼見著打殺聲漸弱,董齊河做出焦急狀,進了院子。地上橫七豎八都是被捆綁的匪徒,原本火光四起的院子並未救火,火勢就已經漸熄,欽差大人站在院子裡,神態從容,並無被攻擊的緊張與焦躁。

「欽差大人,這是?」董齊河面上露出擔憂,道。

王守仁道:「攻擊欽差行在,按謀逆罪論處,董大人來的正好,將這些匪徒壓入死牢,明日再審。」

見王守仁並無追究知府衙門守衛不足之過,董齊河鬆了一口氣,連忙招呼因畏懼錦衣衛之威在不遠處躲躲閃閃的衙役,拉著一干賊人下去。

黑衣匪首因為中了火槍,躺在地上,大口的吐血,已經是出的氣多,進的氣少。

王守仁蹲下,看著匪首道:「看你也是受不得束縛的人,山高水深哪裡不好待,作甚跟藩王參合在一起?」

匪首略有意外,隨即失笑道:「怨不得你是欽差我是賊,倒是有幾分好眼力……混飯吃罷了,成了,說不得脫掉一身賊皮,也撈個官噹噹……」

張永在旁道:「哼,亂臣賊子,莫要做春秋大夢!寧王他老祖宗那時候就沒大作為,現在連王府三衛都沒有,又在腹地,想要蹦跶也蹦跶不起來!」

「是啊……我早曉得,不過是做夢,下輩子再不發夢,只願能清清白白做個小老百姓,不再東躲西藏、堂堂正正地……」那匪首說話聲音越來越小,腦子一歪,雙目瞪著,卻是徹底嚥了氣。

王守仁伸手將這匪首雙眼闔上,不管對方生前如何,如今也生了後悔之心,顯然還沒有壞到底,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

張永看著地上屍首,有些暴躁。原本設局是想要抓人,好得口供,揭開寧王謀逆之心,可眼下匪首之死,剩下的小嘍嘍未必能得到有用口供。畢竟是謀逆是大罪,寧王即便暗中養賊,也不會擺明車馬,將身份公之於眾。能得知他身份的,應為只有匪首這一級。

張永皺眉踱步,就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

待轉過身去,看到來人,張永原本暴躁的心立時平復起來,露出幾分笑意,稱讚來人道:「幹的好!」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45
第五百一十七章 螳螂捕蟬(二)

來的是兩個錦衣衛,中間拽著捆綁著雙手的閆舉人。

看著地上的屍首,閆舉人變了臉色,眼中終於露出幾分懼怕。

張永上前幾步,抓了閆舉人下巴,冷笑道:「現在曉得怕了?好大狗膽,放你走都不走,偏要找死,差點讓爺爺陰溝裡翻船!」

閆舉人強作鎮定,轉過頭去不看張永。

王守仁走過來,看著閆舉人,道:「閆寶文,揚州人氏,父閻長榮、祖閻盛,弘治十四年舉人……」

隨著王守仁的講述,閆舉人臉上變得驚恐。

張永在旁聽了,不由納悶,這才到松江一日,剛知曉閆舉人有嫌疑,就連生平都知曉了?隨即想到沈瑞與王守仁的關係,誤會是沈理之前的調查。只是這閆舉人到底是自大,還是愚蠢,既是要與藩王混在一處,有不臣之心,竟然用真名實姓,連個化名都不,也太視朝廷為無物。

閆舉人驚的險些魂飛魄散,忙高聲道:「這位大人到底是何意?作甚抓了學生來此?既知曉學生是舉人,就不該如此輕侮!」

王守仁掃了他一眼,道:「江蘇學政過兩日就到松江,你放心,在剝去你功名前,本欽差不會刑訊。不過為了防止罪人家屬逃竄,會發文揚州知府衙門,羈押閆家滿門!」

閆舉人雙眼噴火,怒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學生不過出來游幕,到底犯了什麼罪過,要累及閆家滿門?」

王守仁前幾年曾在江南決斷刑獄,見過的犯人多了,自然曉得閆舉人此刻定是準備了一肚子辯解之詞,無心與他鬥口,道:「初審在松江,而後還有京城三法司,總不會冤枉了哪個。」說罷,對那兩個抓人的錦衣衛道:「帶下去,押入知府衙門死牢。」

「三法司」、「死牢」,直到這個時候,閆舉人才真正明白到自己之前做了什麼,臉上血色褪盡,牙齒顫慄,直覺得後背升起一股寒意。

「欽差大人……」閆舉人想要擺出無辜表情,神情卻比哭還難看。

旁邊兩個錦衣衛見王守仁轉身沒有繼續搭理閆舉人的意思,直接卸了他的下巴。在「吱吱嗚嗚」中,閆舉人被拉了下去。

張永在宮裡見慣市面,知曉王守仁是在故意恐嚇閆舉人,心中佩服不已,想起方才王守仁說起閆舉人父祖,道:「那閆舉人的底細,是大沈狀元之前調查出來的?」

王守仁搖頭道:「不是,閆姓在揚州顯赫的只有一支,雖發家不過三、四代人,卻是子孫繁茂。我當年在江南決斷刑獄,曾審過揚州一個因風月致使的殺人案,閆家子弟正是目擊證人與嫌疑人之一,因此見過那人卷宗,論起來那人應是閆舉人堂弟。因閆家捐了好幾個監生,舉人只有一個,我倒是略有些印象。今日聽沈瑞提及此人,終於對上了。」

王守仁隨口一說,張永卻是越發佩服,對王守仁更是敬重幾分。不愧為狀元之子,只這份過目不忘之才,就不是尋常人能有的。想到這裡,張永想起當年李東陽強壓著王守仁,先是硬是壓了一科,隨後又在下一科中將會試第三的王守仁壓到二甲第七名。

「那個張氏倒是跑的快,咱家懷疑寧王在松江另有人手。」張永想起之前錦衣衛的回報,皺眉道。

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子,沒有人收留,哪裡敢半夜跑出去?

王守仁想了想道:「明日城門口留意些,只要在城裡,總是有跡可循。」

張永點點頭,張氏破綻頗多,根據推斷,現在這個多半是已經「李代桃僵」。將這個張氏抓住,說不得另有大收穫。

沈家坊,五房。

僧道誦經聲暫歇,靈棚已經亮著,有五房的幾個近支晚輩在這裡守夜。人人都有趨吉避凶之心,之前沈琦狀況未明,大家生怕受連累,不敢上前。

等到沈全隨著沈理回來,眾人就開始觀望,想著要不要親近賣好;直到今日欽32過來,第一日就放了沈家三子,大家得了消息,都是後悔莫及。

五房主母郭氏最是剛強性子,不願輕易麻煩別人,也不會讓人隨意佔了便宜。五房旁支早年因沈鴻病弱,沒少給郭氏使絆子,自然也就沒得這邊好臉。等到沈瑛中了進士,又都自詡同曾祖、同高祖的情分貼了上來,郭氏卻不是耳根子軟的,壓根就不留情面。

直到沈琦、沈全學業相繼有成,五房舉家去了京城,這近支族人更是貼不上。幸而郭氏上了年歲心軟,對近支堂親也寬和許多,逢年過節亦是慰藉孤老貧寒,幫扶了不少親戚。

可是這樣一來,諸堂親之前的躲避,就顯得太沒有良心。

以郭氏的脾氣,要不是五房趕上沈鴻之喪,這些堂親怕是以後連大門都不會讓進。

現在是沈瑞、沈瑾打理喪事,就是為了沈鴻靈堂前不至於太過冷清,沒有將五房旁支族親拒之門外。

不過,也只是僅此而已。有一、兩位水字輩的族叔,眼見沈瑞年輕,想要依仗自己是沈鴻堂兄弟,接手五房喪事,直接就被沈瑞叫人轟了出去。又有沈瑾在旁好聲好氣為沈瑞「解釋」,說是五房郭氏與沈琦都病著,受不得吵鬧,沈瑞顧及一邊,顧不得另外一邊,只有「怠慢」族親了。

這兄弟兩個,一個白臉,一個紅臉,震懾了大家,無人敢在鬧事。

沈瑞已經出繼,長輩在京城,就算松江眾族親挑剔沈瑞不好,對沈瑞也無足輕重,誰還能跑到京城去二房告狀不成?至於沈瑾,堂堂新科狀元,天子門生,身上帶著從六品官職,即便是態度溫煦,也無人敢真不拿他當回事。

就是宗房大老爺沈海,雖是族長,可因之前營救沈家三子時不出力,眼下也不好在五房的事情多說話,其他人更沒有質疑沈瑞、沈瑾兄弟的資格。

等到過了三更天,郭氏悠悠醒來,換了孝服,由婢子扶出來,親自到靈堂前上香,眾族人都帶了幾分心虛,生怕郭氏在這個時候發作。

郭氏哪裡顧不得這些,上了香,問起沈瑞往京城報喪的事。關鍵時刻,長子沈瑛,也成了郭氏的主心骨。

待知曉沈瑞沒有耽擱,已經派人快馬往京城報喪,郭氏方露出幾分虛弱來。

雖說夫妻情深,可郭氏卻知曉眼下不是任意的時候,有丈夫的喪事,還有次子的傷勢,還有接下來沈家所需要面對的案子。她沒有強撐,跟沈瑾道了謝後,就回去內院。至於會不會無人時垂淚,緬懷丈夫之類,就不是人所能知。

五房眾堂親原本心虛,可依舊因郭氏的視而不見惱怒,沒有人敢在沈瑾、沈瑞面前說什麼,可不少不得竊竊私語,念叨兩句郭氏的薄情。

至於沈琦,在裝裹的時候露過面,已經孱弱的坐不起,又斷了胳膊,跪在沈鴻靈前痛哭,生生地哭的暈了過去。還是沈瑞做主,叫大夫在沈琦的止痛藥裡多加了一味安眠的藥,安排人將沈琦送回臥室。那般模樣,倒是沒有人會提什麼規矩,非逼著沈琦守靈,否則不是盡孝,就是要送命了。

四更天的梆子聲響起,沈瑞已經是上眼皮打下眼皮。他回頭看了眼沈瑾,沈瑾更是小雞啄米似的,頭一點一點。

沈瑾就是昨日到的,結果經歷了那麼多的事,還來不及休整,就又生生地熬了一夜。

沈瑞想到這裡,就推了一下沈瑾道:「大哥,天快亮了,明日事情還多,你先回去歇息一會兒,也省得明天沒精神。」

沈瑾猶豫了一下:「那你呢?」

沈瑞道:「我一會兒去全三哥那裡眯一眯。」

沈瑾也是乏得狠了,就沒有客氣,打著哈欠,點了點頭,道:「那我回去打個盹兒,明兒早上再過來。」

沈鴻之死讓人傷感,可到底是有跡可循,早有預感;倒是沈家三子的官司,更讓人掛心。如今雖不能說塵埃落定,到底有了好的發展,讓人也跟著放鬆下來。

五房與四房比鄰而居,自然出了五房就是四房。

等待沈瑾回到四房自己的院子,就見院子裡還亮著燈,有些意外。

夏日天亮的早,遠處傳來雞鳴聲。

沈瑾叩門,待小婢提著燈籠來開門,便道:「等到這個時候?怎麼還不睡?」

沈瑾早年曾收過屋子人,後來進京應試前都放出去嫁人,如今院子裡當值的婢子最大的不過十三、四歲,叫做墨香,沈瑾書僮的妹子,打小早就在這院子裡當差的。

墨香看著沈瑾欲言又止,一時望向廂房,一時望向沈瑾。

沈瑾察覺到不對勁,止住腳步,道:「東廂房裡怎麼了?」

東廂是茶室,沈瑾之前沒有離開松江時偶爾待客之所。

墨香輕聲道:「大爺,有客至,在東廂哩。」

沈瑾意外道:「有客,什麼時候來的?怎麼沒打發人去隔壁說一聲?」

墨香小聲道:「客人說是同大爺一道從京城來的,不好叫人曉得。」

沈瑾聞言不由皺眉,這可見是謊話。自己護送沈鴻夫婦回松江,同行的只有兩房下人小廝,並無外客,也沒有什麼不好對人言之處。

到底是哪個,過來沈家四房裝神弄鬼?

東廂燈影搖曳,沈瑾挑了簾子進去,就見茶座上,坐著一婀娜身影,看著身形卻是一妙齡女子。

聽到門口有動靜,那人抬起頭來。

沈瑾依稀覺得有些眼熟,又有些不敢認。

那女子已經站起身來,做了個福:「大表哥,別來無恙……」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45
第五百一十八章 螳螂捕蟬(三)

大表哥?

四房往上數幾代單傳,別無旁支,姻親越少,能稱呼沈瑾「大表哥」的人,本就不過是幾家,有張老安人的娘家張家人,有沈瑾生母鄭氏的娘家人鄭家。至於沈瑾名義上的外家孫家,因孫氏是獨生女,早已經斷了傳承,別無旁人。

鄭家小舅在直隸為官,家中有表弟、表妹,可都比沈瑾年紀小一截,不是這樣年紀相仿年紀。那剩下的,只有張家諸表親。

沈瑾只覺得心下一顫,面上多了幾分不自在。

當年鄭氏收了張家兩位未婚小娘子做養女,隨後又出手變賣之事,是鄭氏與沈源決裂的引子。沈源怒而出妾,鄭氏則離了親子,回了娘家,就是因沈源與這張氏姊妹苟且。鄭氏雖是為了兒子以後名聲清理後患,可在張老安人與沈源眼中,就是心狠手辣的蛇蠍婦人。

就是沈瑾,當年不過十六、七歲,即便知曉生母是一片愛子之心,可對於這種手段也並不贊同。賣良為賤,本就不和規矩,況且即便其中張四姐與沈源有苟且,還有張三姐到底無辜。即便是張四姐,也不過是未及笄的小姑娘,即便與沈源不倫苟且,也多是沈源這邊的過錯。別人都能指責鄭氏,只有沈瑾這個親生子沒有資格,不過依舊是私下裡派人出去打探,希望能找到張氏姊妹贖回,卻是只曉得是過路船上買人,船已經啟程離了松江。

張四姐這幾年在風月場見慣了世情,哪裡看不出沈瑾臉上的不自在中隱帶愧色,立時紅了眼圈,含淚道:「不過四、五年功夫,大表哥認不得奴了嗎?」

「四表妹……你這是……」沈瑾看清楚張四姐身上裝扮,雪青褙子、墨藍色裙子、頭上鬆鬆綰了個髮髻,上面插著小珍珠的銀釵,竟是守寡婦人裝扮,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相問。

張四姐本是避難而來,想起這幾年風塵中討生活的委屈,眼淚簌簌落下。

沈瑾之前因愧疚心亂如麻,這會兒倒是鎮定下來,察覺出其中不對。張四姐來的時辰太不對了,半夜三更跑來,關鍵是管家沒有生疑,墨香還將她安置在這邊客房。她到底說了什麼?

沈瑾沒有急著出去詢問管家與婢子,而是皺眉問道:「四表妹更夜前來,可是遇到了什麼難處?」

張四姐本就用眼風掃著沈瑾,眼見他神色平靜,心裡不由唾罵一聲「果然是毒婦生的兒子,慣是心腸硬的」,恨意更深了幾分,卻也收了淚,哽咽道:「是回到表哥家,想起沒了的三姐姐來,忍不住有些失態,還請表哥見諒。」

沈瑾神色一凝,眉頭皺的更緊:「三表姐是怎麼沒的?」

當然是受不了千人騎、萬人跨的折辱,生生憋屈死了。

張四姐想起胞姐之死,用帕子擋著的臉神色猙獰,差點實話實說。可是接下來的話,難免出紕漏,還要藉著沈家四房避難。

張四姐想了想便道:「三姐姐身子本就孱弱,又遠離親人父母,日夜啼哭,未等船行到蜀中,就在船上嚥了氣……」

松江白布甲天下,就是以蜀錦聞名天下的四川,也有商人乘船到松江販布。張四姐隱瞞流落風塵那一段往事,倒是與之前沈瑾私下裡打聽的對上。

想起那個溫順柔和的女子,沈瑾心裡唏噓不已,對於張四姐的戒備也少了幾分,道:「四表妹這幾年定居蜀中,那是什麼時候回松江的?」

張四姐低下頭,道:「那包船的老闆好生發送了三姐姐,又留奴在跟前做了養女。去年他病重,知曉奴惦記著回鄉,就將奴許給一個松江的跑商。去年冬奴隨官人從蜀中出發回松江,卻是奴家命苦,路上官人得了風寒,到了松江就沒了。奴本想給官人守著,奈何奶奶不容,還要發賣了奴,實沒法子,正好聽說大表哥回松江,奴就避了過來。」

短短幾句話,卻是讓沈瑾聽明白張四姐這幾年的坎坷生活。所謂養女,不過是婢妾的另外一種稱呼,能然夫主臨死都放心下,也說明主母的苛嚴與不容人;等到二次許配,依舊是妾,又趕上夫主死了,再次在主母手下討生活。

張家家道中落,可因為是沈家四房姻親,早年得沈家四房幫扶,也是中等人家,張四姐不能說嬌生慣養長大,可也是小家碧玉。要是沒有與沈源的私情,沒有鄭氏出手,早已嫁人生子,未必富貴卻能平平安安。

沈瑾雖是讀書人,本不應該信什麼因果報應,可這些年經歷頗多,對於因果也多有敬畏。張氏姐妹的悲劇,固然有她們輕浮不自愛相關,可沈源卻是罪魁禍首。還有鄭氏,不能說一輩子吃齋唸佛,可也不是惡人,平生做的最狠毒的事就是此事。

想到這裡,沈瑾就生出幾分補償之心,道:「四表妹以後有什麼打算,可否想要家去?」

張四姐眼見沈瑾態度軟和,心中得意,面上去苦笑道:「回去作甚,再叫他們賣一回嗎?大表哥,奴也不說假話,奴是恨表叔與鄭姨娘不假,可最恨的卻是奴的老子娘……要不是他們當年見奴同姐姐大了,想要索要聘禮將我們姊妹賣個好價錢,我們姊妹也不會又驚又怕,死皮賴臉想要留在沈家四房……當年奴未及笄,尚能等著;三姐已經十七歲,已經被他們談好了價錢,對方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鰥夫,前兩個娘子都是打死的。奴實是沒法子,就想要求表叔庇護,沒想到表叔……奴也沒法子,想著只要三姐姐有個好下場,奴就這樣不明不白跟著表叔也認了,卻是礙了鄭姨娘的眼,連帶著三姐姐都受了拖累,說到底都是我們姊妹的命不好……」說到最後,已是咬牙切齒。

這番道委屈的話,張四姐自打被賣,日夜惦記,今日終於找機會說出來。當年她不過十四、五的小姑娘,即便好吃懶做、貪慕富貴了些,又能有什麼壞心思。就是她暗地裡跟了沈源,難道她嬌花的年紀還配不上一個老頭子?可是鄭氏這只笑面虎,人前慈愛,出手狠辣,壓根就不給她辯解與回頭的機會。

如今半真半假說出來,張四姐自己也紅了眼圈。她當年那點小心思自然是真,至於恨家人比恨沈源與鄭氏自然是假話。父母再貪財,也只是想著索要聘禮,沒有想著將她們姊妹賣到髒地方去;鄭氏卻是毫不猶豫將她們姊妹騙賣,就算恨她搶男人,也不該連三姐兒也連帶著一起賣掉。過路的私牙子買人,又是長成的大姑娘,哪裡有什麼好地方賣?

好人有好報,惡人有惡報,老天不報她張四姐自己報。

鄭氏自己不過是妾,擠兌主母死了,兒子也從庶長子成了嫡長子,自己即便離了沈家,還有做官的兄弟能依靠。還有沈瑾,有那樣的父母,憑什麼風風光光地做狀元郎,以後有份好前程?每次想到三姐臨時之前還唸著沈瑾,張四姐就對沈瑾的恨意增加一份。如今報復沈家四房父子,已經成了張四姐的執念。

沈瑾聽到父親的風流韻事,目光有些躲閃,即便察覺張四姐說到最語調不對,也會當她是想起往事心存怨憤。畢竟她們姊妹的悲劇是四房造成的,真要是半點不怨,就成聖人了。

這會兒功夫,沈瑾心中已經有了決斷,逝者已矣,張三姐是顧不上了,張四姐這裡還是好生補償一二,幫她置辦些田產傍身,再找個老實男人嫁了,叫人照拂一些,安生過日子。

只是男女有別,不好留張四姐在這邊招待。想來她之前說的含糊,讓管家誤會,以為是自己帶人回松江,才會安置在這邊院子,險些鬧出烏龍來。

想到這裡,沈瑾便對張四姐道:「今夜已晚,我就不留四表妹了,這就讓墨香帶你去客房安置,有什麼明日再說。」

沈瑾身上穿著孝衣,又是知根知底,張四姐也沒想著****,老老實實隨著墨香下去安置了。

沈瑾卻是徹底走了困,坐在茶室,吃了幾杯釅茶,想起前幾年的事,恍若隔世。

雄雞報曉,東方露白。

沈瑾回房,簡單梳洗一番,想起張四姐,吩咐墨香道:「好生看顧客房那邊,吩咐廚房做幾道江鮮送過去。」

墨香好奇道:「大爺,那嬌客真的是大爺從京城帶回來的,這……要不要避著些人?她怎麼曉得奴婢的名字,是大爺之前說的?」

沈瑾一頓,道:「是因這個,管家才放人進來的?」

墨香點頭道:「可不是嗎?要不然半夜三根上門,即便是女子,也沒人敢開門。」

沈瑾道:「是家裡的遠親,早年曾來過家裡,無需避著,只當尋常客待便是。」

墨香聽了,忙點頭應了,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並不是她多嘴,而是管家爺爺叫她探問的,就擔心家中沒有長輩在,大爺有什麼不妥當處。大爺可是狀元郎,尚未娶親,要是婚期鬧出什麼小寡婦緋聞來,怕是與名聲有礙。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45
第五百一十九章 螳螂捕蟬(四)

五房靈棚中,和尚道士誦經聲又起。

沈瑾過來時,沈瑞也才梳洗過,沒有用早飯,就吩咐管家送兩個人飯食過來。

等到食盒上來,除了幾道小菜,兩樣素包子,還有一砂鍋的人參粥,是郭氏昨晚吩咐的,是專門為沈瑞、沈瑾兄弟兩個準備的。

這兄弟兩個雖年輕,可白事最是熬人,沈琦重傷,沈全歸期未定,裡裡外外需要他們操勞的地方還多。郭氏的感激沒有掛在嘴上,卻也是真心將兩人當自家子侄般看顧。

食不言、寢不語,沈瑞、沈瑾默默兩人用了早飯,沈瑾猶豫了一下,還是提起張四姐。

張四姐深夜來投,境遇是可憐不假,可如今四房沒有長輩在,只有沈瑾一個人,男女有別,總不能不明不白混住下去。還有就是張四姐的身份,之前畢竟是「賣良為賤」,方才怕提及她傷心事,不好追問她戶籍身契之事,可為了免除後患,還得尋到她主家,戶籍也好、身契也罷,料理清楚省得以後說不清楚。

沈瑾是因為原本就心存愧疚,關心則亂,沒有察覺到張四姐話中不對之處;沈瑞與張氏姐妹沒有什麼關係,早年見過她們姊妹,對張三姐印象平平,對張四姐印象則不算好。要是按照書中人比,這姊妹兩個就是《紅樓夢》中尤二姐、尤三姐再生一般。張三姐還好,柔柔弱弱,不討喜也不令人生厭;張四姐輕浮中帶了幾分乖戾,眼神閃爍看著就不是安分的。

「松江到蜀中何止千里之遙,這商人買人也買的太遠些。」沈瑞聽完,不由皺眉,沉默了一會兒,直言道:「那麼遠的地方,一年半載倒是無法探知她所說是真是假。都說蜀中水土養人,可畢竟是賣身為奴,加上那邊飲食氣候與松江詫異頗大,怕是未必生活的慣,大哥瞧著張四姐兒氣色如何?是經歷了風霜磨礪,還是適應了水土保養得當?口音變化呢?在外幾年,怕是鄉音也有異吧?」

一連串的問話,聽得沈瑾怔住。他並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書呆子,自然聽出沈瑞話中之意,這是懷疑張四姐兒在說謊。

實在是凌晨時猛地在自己院子裡看到張四姐兒太過意外,加上聽到張家姊妹的遭遇,使得沈瑾愧疚加倍,才沒有深思。現在沈瑞這一提醒,沈瑾將與張四姐兒見面的情形仔細想了一遍,道:「雖是守寡裝扮,可收拾得倒也體面乾淨,妝容倒是比早年還精緻些,倒是並不像是吃過苦的模樣。說話慢聲細語,更偏江南一些軟糯,少了幾分松江口音……」

說著說著,沈瑾自己也明白過來,張四姐兒說謊了。他雖沒有去過蜀中,可蜀中出才子,同年中不乏蜀中人氏,即便是說官話,也是帶了濃重的蜀中腔調,說話語速比江南人要快得多。

「人不對,來的時間也不對,怕是來者不善。」沈瑞不忌憚用最大的惡意揣測張四姐兒。

不管張四姐兒之前講述的經歷有幾分真、幾分假,只說一對妙齡姊妹流落在外,所遭受的只會比講述的更差。要是按照講述為真,那兩度為商妾,雖吃了一些苦頭,也是錦衣玉食;要是講述的是假,那年輕美貌女子被賣的下場,自然另有一個下落,比兩度為妾不如。

沈瑾嘆了口氣:「我本想著到底是因姨娘的緣故,才使得她們姊妹流落異鄉,如今既是回來了,當好生安置,補償一二。可要是她真的有別的念頭,我還真是不知該如何應對。」

兄弟兩個正說話,就有長壽引著一青衫小廝進來,不是旁人,正是王守仁身邊小廝五硯。

「師兄,老爺聽聞沈老爺喪事,打發小的過來送帖子,稍後會與張公公過來祭拜沈老爺。」五硯見了沈瑞說道。

論公,王守仁是欽差不假,可既到了松江,知曉同為京官的沈瑛之父病故,還有大沈、小沈兩位狀元面上,理應上門拜祭;論私,則有沈瑞的關係在,既是弟子沈瑞幫族親料理喪事,王守仁這個老師也不好做不知。

倒是張永,畢竟是內臣,願意過來祭拜沈鴻,很是給沈家面子。

這樣的體面,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也讓松江眾多觀望的士紳人家看看沈家尚未衰落,還輪不到他們暗地裡蠢蠢欲動。

沈瑞代主家收了帖子,道:「代我謝謝老師。」

想起昨晚知府衙門方向隱隱有火光,沈瑞關切道:「昨晚知府衙門走水了?當時就猜測是不是那邊,想要打發人過去問,後來見火勢停了,就沒有打發人闖宵禁。」

五硯搖頭道:「不是走水,是老爺與張老爺設埋伏抓人,抓了一大串呢。」

五硯說的輕鬆,可沈瑞聽得心驚肉跳,連忙追問:「竟有人攻擊知府衙門?老師如何,有沒有受傷?」

五硯笑道:「既是老爺設伏,自然都是妥妥噹噹的。」

五硯年紀小,王守仁早就打發他下去睡了,因此並不知昨夜的凶險,帶了幾分得意道:「老爺之前就想著對方或許會放火,叫人在院子裡準備了好些沙子,在窗戶上、門下堆了不少。那賊人要放火,可火勢沒起來,就都被人用沙子給壓滅了,就是廂房窗框、門檻有些地方焦了。老師好好的,倒是張公公勇武,聽說是他老人家親手射殺了匪首。」

張永喜五硯活潑伶俐,對五硯向來和氣,五硯也就少了畏懼,多了幾分親近之意。

聽了五硯的話,沈瑞已經待不住。張永是御前大太監,奉旨出差身邊也帶著若干錦衣衛,都輪到他親手對敵,可見昨晚的凶險。

想到這裡,沈瑞對沈瑾道:「大哥先照應這邊,我去迎迎老師。」

沈瑾眼見沈瑞神色緊張,眼神難掩擔憂,知曉他與王守仁師生情深,定是擔心昨晚的事,點頭道:「代我問王大人好,若是王大人車馬勞頓不舒坦,改日再來祭拜再是。」

沈瑞點點頭,招呼著五硯離開。

五硯好奇道:「老爺巳時才過來,現在才晨初,師兄去哪裡迎?」

沈瑞道:「昨晚賊人進衙門時,你見了沒有?」

五硯聞言摸著後腦勺,訕訕道:「老爺打發我在別的院子睡,我本想要熬著看熱鬧,可不知怎麼睡著了……不過我早上問了張公公身邊的林大哥,打聽得清清楚楚,半點都沒漏呢。」

果不其然,五硯不知昨夜凶險。他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就是跟人打聽,旁人也是撿著能說的說。

沈瑞沒有再廢話,叫人套了馬車,與五硯一起前往知府衙門。

五硯依舊混沌,咋舌道:「這馬車倒是寬敞,看著倒是比知府衙門的體面。」

沈瑞看著這馬車有些眼熟,只是記憶有些模糊,並不是他自己的回憶,而是在小沈瑞的記憶中。

原來這馬車與孫氏生前馬車一模一樣,原來那年孫氏要定製新馬車,剛好郭氏生了福姐兒,孫氏就既認了福姐兒為契女,就定製了兩輛,一輛自己用,一輛送給福姐兒。當年小沈瑞性格任性霸道,因此還不痛快好幾日,對福姐兒也沒有好臉色。還是郭氏安撫沈瑞,將壓箱底的一套七寶帆船送給沈瑞,才讓沈瑞沒有再計較此事。

那套七寶帆船,早在孫氏生病前,就被張老安人從沈瑞手中糊弄過去,不是被張家人順手牽羊,就是被張老安人偷偷換了銀子。

因為「喪母之痛」能糊弄得了不關心沈瑞的張老安人與沈舉人,糊弄得了因為忌憚嫡庶之別不好與嫡出弟弟隨意親近的沈瑾,真的糊弄住了與孫氏往來交好、親眼看著沈瑞長大的郭氏嗎?

大清早的,涼風習習,沈瑞出了一頭冷汗。

眼見著沈瑞不說話,人跟驚住一般,五硯只當自己說錯話,摀住嘴巴,小心翼翼地看著沈瑞。

沈瑞心中嘆了一口氣,這些年過去了,不管郭氏是不是懷疑,這些年對他的照顧卻不是假的。況且這殼子的確是小沈瑞的殼子,要是郭氏真的忍不住發問,自己也不可實話實說,大不了用「莊周夢蝶」那一套說辭,至於信不信就不是他所能管的了。

這會兒功夫,馬車已經到了知府衙門。

因為有五硯領著,門房知曉欽差的客人,不僅沒有作態為難,反而十分慇勤請沈瑞入內,不過看清楚沈瑞身上裝扮,面上略有怪異。

沈瑞低頭看了看身上,雖不是重孝,也是孝服,便給了門房一塊銀餅子道謝,讓五硯去請王守仁,自己在外邊候著。

王守仁已經換了素服,正與張永說話,聽五硯說沈瑞親自來接,現下在外邊候著,十分意外。

張永是人精子,立時想到緣故,笑道:「可是五硯與沈小哥兒說了昨晚的事,多半是嚇到他了,擔心你這個老師呢。」後一句話是對王守仁說的。

五硯吐了下舌頭,道:「原來是這個而緣故,怪不得師兄神色不對,非要親自來接老爺。到了衙門外才發現身上衣服沒換,不好進來,只能在外邊候著。」

師生父子,本是最緊密的關係之一。只是沈瑞向來少年老成,喜怒不形於色,師生兩人倒是向來客客氣氣的多。

知曉沈瑞擔心自己,王守仁心中服帖,可嘴上依舊道:「到底年輕,沉不住氣,還欠歷練。」

張永眼見王守仁雖是嘴硬,可嘴角上挑,難掩欣慰模樣,倒是真心生出幾分羨慕,想著等回到京城是不是也收幾個徒弟,以後徒子徒孫也有人孝敬惦記自己。這般憧憬,因寧王謀逆的陰鬱也散了幾分……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46
第五百二十章 螳螂捕蟬(五)

沈瑞在知府衙門外等了不到一刻鐘,就見王守仁與張永踱步出來。雖早就從五硯口中知曉王守仁沒有負傷,可到底擔心,眼見王守仁出來,沈瑞上上下下仔細看了幾眼才真的放下心來。

張永見沈瑞如此,心中發酸,輕哼一聲。

王守仁卻是看了沈瑞兩眼,皺眉道:「怎麼如此形容,這是熬了一夜?」

沈瑞訕訕道:「嬸娘昏厥,琦二哥病著,全三哥去了金陵,實沒有人出來張羅鴻大叔後事……」

王守仁知曉沈瑞與沈家五房的淵源,嗔怪他不知愛惜自己,卻也知曉他這些年受五房上下照顧頗多,這個時候不是旁觀的時候,便道:「你出力幫忙,也要量力而行,否則要是累壞了,倒叫長輩難安。」

喪事畢竟不同其他,操勞起來日夜沒有安生,沈瑞是沈家二房的嗣子,上有寡母、病叔需要孝敬,下邊有幼小的堂弟,還需要支撐門戶。

沈瑞忙道:「老師放心,還有瑾大哥在,我只是動了動嘴皮子,眼睛多盯著些,不至於出了紕漏就好。等過兩日全三哥回來,自然也就沒有我什麼事。」

王守仁神色稍緩,因知曉沈瑞預備了馬車過來,也沒有吩咐人安排馬車,招呼張永、沈瑞上了車,前往沈家五房。

今日是沈鴻去世次日,並不是大祭之日,可是王守仁身份除了是沈瑞之師,還是京城來的欽差,沈瑾即便如今也是官身,可到底是小輩,直接自己待客略顯不恭,就在沈瑞離開後打發人往宗房與沈理宅送信,讓族長與沈理過來待客。

不想九房太爺拄著枴杖顫悠悠出來,正好與沈海遇到,知曉欽差要往五房弔孝,也非要跟著過來。到底是人老成精,再次見到沈理,九房太爺全無昨日又拉又拽的勁頭,只端著長輩的架子,不熱絡也不生疏,像是將之前求原諒的事情丟在腦後不記得一般。

沈理不會原諒九房太爺早年之事,可也沒有意思與一行將就木的老頭子追究到底,只是尋常族人待就是。倒是陪著九房太爺過來的小大哥,看著族長對沈理的客氣,十分羨慕,望向沈理帶了幾分親近又不敢。

等到沈瑞與王守仁、張永過來,中門大開。

王守仁與沈家有私交,只以沈瑞之師的名義前來祭拜;可張永是天子身邊內臣,不好再像昨日那樣糊弄趙顯忠一樣裝作王家管事。王守仁就對沈家諸人說了張永的身份與品級,沈家眾人忙客氣見禮。

松江距離京城千里之遙,可沈家人對於內臣並不是全然陌生。不說別的地方,就是江蘇一地,就有幾個內官統領的衙門,偶爾也到松江巡視,只是品級與身份比不得張永。除了沈理、沈瑞,就連沈瑾都帶了拘謹,更不要說沈海、九房太爺這些沒有品級的士紳。要說知曉欽差過來,他們尚有巴結奉承之心;可聽說是宮裡大太監,兩人都屏氣凝神,恨不得立時消失。

大太監或許並不可怕,可大太監身後卻有錦衣衛,有東廠西廠番子,那可都是提起來能止小兒夜啼的人。

沈理為侍讀學士,曾在御前行走,也奉命在給東宮講書,與張永自不算陌生。與王守仁見過後,沈理便與張永兩人客氣寒暄。

沈理代表喪家迎客,沒有喧賓奪主之意,可沈瑞年歲小,在沈氏族親面前能代表五房待客,可到底十幾歲少年,在外人面前卻不好在眾族親面前出頭;而本應該出面招待外客的族長沈海,因與五房有嫌隙,自己也底氣不足,加上忌憚張永身份,不曾上前。至於九房太爺,所謂長幼尊卑,也只是對著同族晚輩端架子,在欽差與內臣面前一個字也不敢多說,規規矩矩地做個沉默寡言的族老。

九房小大哥見了眼前情景,並不知其中緣故,只當沈理是狀元、品級高,才能同欽差往來說話。他知曉自己功課不好,不是讀書材料,偷偷看沈理、沈瑾,不免生出些別的念頭。不說別人,就是死了的玲二叔,不就是跟著二房族祖父,奞了個監生,還娶了縣令家的小姐。要不是命不好,沒熬過去這次劫難,說不得以後在二房庇護下,捐個小官也說不得。

想到這裡,九房小大哥眼神閃爍,望向沈理、沈瑾的背影熱辣辣的,是選擇與自家有恩怨的親堂叔巴結,還是選擇四房族叔巴結,一時之間,十幾歲的少年皺眉,陷入糾結。

王守仁與張永既來祭拜沈鴻,寒暄過後,自然先隨沈理前往靈堂上香。

沈鴻靈堂,沈琦已經在旁邊跪著。

像操持白事的各種瑣碎,沈瑞、沈瑾能代替五房兄弟料理,可披麻戴孝、舉哀還禮卻只有兒孫能做。

沈瑞叫人預備馬車前往知府衙門前,曾叫人去沈琦那邊通知沈琦。

沈琦好好的一青年舉人如今殘疾又喪父,王守仁對趙顯忠的惡感又多了幾分,對於幕後的罪魁禍首寧王更是深惡痛絕。

沈琦認識王守仁,昨日在堂上也見過,倒是見張永陌生。

待聽王守仁介紹,知曉是宮裡出來的大太監,沈琦的呼吸立時急促起來。並不是他有心諂媚內官,而是這些日子他備受煎熬,既惦記被綁匪綁架後就音訊全無的妻兒,也擔心會因自己的緣故使得父母傷心,或是連累兄長與弟弟的前程。要不是嬌妻弱子除了自己全無依靠,自己早就一死百了,不會苟活到現在。沈家出事兩個月,蔣家就在杭州,也沒有打發人來過問一聲,多半是怕連累,連侄女也一併舍了。

自己有幸等到出獄一日,來不及安排人去尋找妻兒,就連累老父千里奔波,孱弱的身體受不住,就此撒手人寰。

沈琦又愧又悔,可案子一日未決,心中的擔憂也翻倍,怕連累老父送命後再連累其他親人。即便欽差是認識的王守仁,沈琦經過這幾個月波折,也不敢有什麼希望,只盼著審來審去不要將沈瑞也拖累下來就是好的。

松江數百軍民傷亡,並不是作假,而自己在松江出事之前,確實送了幾萬兩銀子給匪徒。要是兩伙認是一夥,那自己拿的那些銀子就真的是資敵,又哪裡能說得上是無辜?。

眼下,知曉趙顯忠「刑訊逼供」、「攀誣沈家」不單單是與沈家有利益關係、容易被人說嘴的王守仁,還有天子身邊內官,這說明松江的情況會直達御前,不會讓人有機會借此攻訐沈家其他人。

一時激動,沈琦身子一歪,竟生生地暈了過來。

眾人嚇了一跳,沈瑞忙叫人去客房請張太醫過來。

張太醫受沈家二房委託,隨著沈理一行南下,與五房請的柳大夫一起照看沈鴻身體。後來沈鴻夫婦在天津下船,柳大夫見有張太醫在,自己不願意班門弄斧,就與沈鴻夫婦告辭回了京城;張太醫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再次陪著沈鴻夫婦南下。

沈鴻病故,有奔波的緣故,也有身體孱弱引起舊疾的緣故,張太醫沒將人就回來,到底不自在,本想要返回京城,卻被沈瑞再三挽留,才答應暫時留下來,照看雙雙臥病的郭氏母子。

等張太醫給沈琦看過,看了靈堂一眼,方猶豫了一下,皺眉道:「琦二爺並無大礙,不過精神激盪受不住才昏迷,說一句多嘴的話,琦二爺身下身體精神損耗厲害,不宜大喜大悲,還是當以靜養為主。」

百善孝為先,即便擔心沈琦身體,張太醫也只能旁敲側擊提點,不好說出沈琦身體不能守靈之類的話,否則倒像是挑唆沈琦不孝。

沈瑞聞言皺眉,並不是他教條,非要讓沈琦守靈不可,而是沈琦現在精神狀態不大對,因沈鴻之死太過愧疚。要是不讓他出來守靈,說不得就要憋出心病來。加上現在五房舉喪,子孫一個俱無,除了幫忙張羅的沈瑞、沈瑾,就是其他族親,即便僧道齊全,也是難掩喪家冷清,沈琦既是沈鴻唯一在旁的親子,不解決孝子的問題,也無法真的安心休養。

沈瑾低聲嘆道:「要是全三哥能早些回來就好了。」

打發往京城報喪的人與往南京去尋沈全的人同時出發,南京離松江畢竟有些距離,即便沈全得了消息往回返,能趕在「頭七」前回來就不錯了。沈琦的樣子,卻堅持不了七日。

事有輕重緩急,沈琦的心病可以慢慢治,身體卻要先熬住。這般想著,沈瑞心裡有了決斷,對張太醫道:「勞煩張太醫重新看下方子,適當添加一兩味藥,讓琦二哥先休養幾日,養一養精神再來守靈。」

張太醫是受了沈家二房的委託來松江不假,可眼下沈家族長在、大沈小沈兩位狀元在,沈瑞就這樣吩咐,讓在藥湯裡加安眠藥材,這……這樣妥當嗎?

張太醫還在猶豫,沈理已經點頭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保重自己就是最大的孝順,瑞哥兒提議的對,就麻煩張太醫改個方子。」

沈海在旁聽了,眉頭皺的夾死蒼蠅,覺得這實在不像話,哪裡有老子死了,兒子還安生休養的?自古以來的孝子,因為守喪死的不是一個兩個,也不見誰這般金貴。

這會兒功夫,沈瑞已經與張太醫一起送沈琦回內院。沈理則暫代主人身份,招呼王守仁、張永到偏廳用茶。九房太爺不知是畏懼官威,還是不願意看沈理就須得意,尋了個由子帶小大哥回去了。沈海自詡為沈氏族長,不願灰溜溜地走掉,就跟著進了客廳。

待聽沈理問及昨晚知府衙門動靜,知曉閆舉人慫恿匪徒襲擊知府衙門才鬧出昨晚動靜,且不過是一場鬧劇,眾匪連帶著閆舉人都已經被抓,沈海不由暗暗竊喜。

這閆舉人越鬧騰越好,等到將寧王鬧出來,這「松江匪亂」一事就沒沈家的事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46
第五百二十一章 黃雀在後(一)

沈海暗暗竊喜,沈理卻是擔心,問道:「會不會打草驚蛇?」

閆舉人不過是一條小魚,現在收網能逮住後邊的大魚嗎?即便曉得寧王有造反之心,可是也要證據確鑿才好定罪,否則叫天下藩王看到寧王以後下場,少不得有人疑惑,以為是朝廷借此削藩,到時候人人自危,說不得真要出大亂子。

王守仁道:「就是要驚一驚才好,南昌府與松江千里之遙,要是寧王劫掠一次就此罷手,上哪裡找證據?閆舉人既是心腹,又能指揮寧王蓄養死士,知曉的內辛定是不少。之前寧王能安排人害了沈玲,這次也會有人收拾閆舉人,到時候說不得另有收穫……」

沈理想起一事道:「閆舉人在知府衙門後街那個外室抓了嗎?我之前吩咐人盯著閆舉人,發現了那邊不對頭。那邊小寡婦並不拋頭露面,可藉著親戚關係,與不少無賴痞子有往來,說不得也是寧王在松江的眼線之一。」

王守仁皺眉道:「不知那婦人不安生在外頭躲避特意來沈家是另有用意,還是其他。昨晚曾打發看門的老蒼頭去衙門尋閆舉人,張公公聽了,想起她與閆舉人淵源,打發錦衣衛去抓她,卻是人去樓空,剩下個婆子是死士,見形勢不對服毒自盡了。」

沈瑞正好進來,聽了個正著,插嘴道:「那外室跑了?什麼時候跑的?」

王守仁想了想道:「她入更後打發蒼頭來的知府衙門,隨後錦衣衛過去,不過一刻鐘的功夫,想來就是那個時候走的。」

沈瑞追問道:「那婆子死了,蒼頭可還活著?可是說了那婦人多大年歲、大致性情、什麼裝扮?」

眼見沈瑞問得仔細,廳上眾人都望向沈瑞。

沈瑾蹙眉,顯然想到沈瑞為何追問;沈海則輕輕搖頭,顯然不喜沈瑞這樣胡亂插嘴問話。至於沈理與王守仁,都帶了幾分自豪。寧王的事情,就是沈瑞發現的。

都說無巧不成書,實在張四姐出現的時間太過詭異,描述的經歷太過含糊。說了被人買了帶入蜀中,卻不提到底落腳何地,買主姓甚名誰;說了被先頭主人送給松江商人,二嫁為妾,又不說到底是哪個鋪子、哪家東家。

倒是王守仁,知曉自己這個學生最是老成不過,不是那等信口開河的,便一條一條回道:「老蒼頭還活著,也叫人問了話,他是松江本地人,是那婦人雇的。據他所說,那婦人十八九歲,長得美貌,性子卻潑辣,並不是那等柔弱女子。因是喪夫的緣故,過了熱孝就是素服裝扮。因老蒼頭沒見過之前的王家娘子,加上僱主還說話略帶松江口音,使得老蒼頭沒有懷疑僱主身份有什麼不對。」

年歲、性子、裝扮都對上了,還有這語音。即便之前沈瑾存著一絲僥倖,此時也破滅。那不是別人,那是張老安人的親侄孫女,曾在四房客居,如今又躲進四房,她到底想要做什麼?

之前列座陪客,聽了王守仁與沈理對話,沈瑾就心驚肉跳。

藩王,謀反,劫掠松江,閆舉人,這一個一個的詞連在一起,沈瑾即便是傻子,也明白其中厲害,卻沒想到這還能牽扯到四房頭上。

沈瑾有些慌亂的望向沈瑞,正好與沈瑞眼神對了正著。

兄弟兩個的反應,都落在廳上眾人眼中。

沈理直言道:「瑞哥兒作甚問起那女子?可是有什麼線索?」

沈瑞皺眉道:「昨晚瑾大哥原本陪我在五房治喪,約莫三更天的時候,我見瑾大哥乏的狠了,就請他先回去休息,接下來還有的熬人。不想瑾大哥那邊來了女客,半夜來投,孤男寡女瓜田李下到底說不清楚,嚇的瑾大哥不敢休息,直接回五房了。我聽後就覺得不對勁,好好的女子,即便自言是寡婦之身,那怎麼會半夜出行,又是投奔到幾年不通音訊的表親家?除非是一直關注沈家消息,知曉瑾大哥回來,才會特意來投。」

不說別的,只這「半夜來投」、「寡婦之身

就足夠讓王守仁與張永關注。

張永道:「小沈狀元,那女子到底是何人,與小沈狀元是什麼關係?」

沈瑞之前將女客「半夜來投」的前因後果說的詳細,就是為了將沈瑾摘出來。這點小心機,在場的幾個人都看出來。至於沈瑾是真無辜,還是假無辜,眾人還要觀望。

沈瑞本不是多話的人,這一大番話說出來,沈瑾自是十分感激。雖說關係到長輩醜聞,可到底是面子重要還是性命前程重要,他也分得清。

這般想著,沈瑾便苦笑著,將張家姊妹與沈家四房的關係與淵源都說了。

除了張永,其他幾人都曉得沈源德行不足,知曉他與張四姐兒醜事也不過是皺皺眉;倒是鄭氏,如此雷霆手段,讓幾個對四房家事都知情的人咋舌,望向沈瑾的目光也不由多了探究。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沈瑞肖母,性子良善,待人寬和;這沈瑾是肖母呢,還是肖父?肖父的話,好色愚蠢;肖母的話,決絕狠辣。

有這樣的妾氏在,孫氏當年真的是病死的嗎?

倒是張永,早先知曉些沈瑞出身出來歷,猜到他本生父不靠譜,也沒想到會到這個地步。

若是尋常百姓,表叔**表侄女這等醜事不過是風流韻事,畢竟是隔了好幾重的表親,並不犯律;可是既是舉人功名,就要知曉禮法,還這樣就是***要是叫人捅到學政衙門,功名怕是都保不住。

這樣好色無德老子,竟然有這樣兩個出色的兒子,還真是歹竹出好筍。至於鄭氏那點手段,沈理、王守仁等覺得違律、狠辣,可在宮中見過傾軋的張永眼中實算不得什麼。在他看來,鄭氏並不是聰明人,否則也不會熬死了原配、兒子也成了原配寄名嫡子的大好形勢下,還沒有扶正,反而因為處理丈夫花花事兒的手段粗糙遭休棄,就此骨肉分離。

張永之前因聽聞失蹤的閆舉人外室深夜找沈瑾產生的那點疑心,也都散了。這張四姐兒與沈家四房名義上是親戚,實際上與仇人無異,說不得知府衙門那邊之前咬著沈家不放,就是這女子在姘頭面前吹得枕頭風。

沈家三子「通倭」案過幾日就要正式開審,沈理不願因節外生枝,便對王守仁道:「若是那張四姐兒真是閆舉人的外室,是不是早些抓起來,省得跑了找不到。」

王守仁想了想道:「還是再等等看,還是先確定她來意。要是她真的無處可去,才來的沈家,抓起來訊問就是;要是她想要繼續報復設計沈家,說不定還會聯繫同夥,盯緊了總有收穫。」

張永嗤笑道:「只盼著別是個草包,將小沈狀元將姓閆的混為一談,設個美人計什麼的,好好地做餌兒釣魚最好。」

王守仁與張永兩人都說了話,沈理自然也沒有反對,吩咐沈瑾道:「王大人與張公公的話你都聽了,當小心行事,莫要真的跟張四姐兒牽扯,壞了名聲。」

沈瑾訕訕道:「六哥放心,我記下了。」

沈家四房,客房。

張四姐對鏡梳妝,看著銅鏡裡依舊粉嫩的容顏心中唏噓。熬了一夜,雙眼烏青,用了厚厚的粉,遮住了黑眼圈,卻遮不住眼中因失眠熬夜產生的血絲。

匆匆數年,物是人非。如今故地重遊,張四姐心中實在酸澀,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墨香帶著一個提著食盒的婆子,過來給張四姐兒送早飯。

昨晚深夜而來,張四姐兒懷著心事,也沒留心墨香身份,當她是個小丫鬟。畢竟墨香這十三、四歲年紀,相貌平平,實不似做大丫鬟的樣子。待昨夜被墨香送到客院,眼見客院這邊丫鬟婆子都一個個奉承墨香,才讓張四姐兒留意到,知曉之前略有怠慢。

張四姐兒不是小氣的,眼見墨香吩咐婆子放下食盒下去,擼下一隻銀手鐲,塞到墨香手中,感謝她辛苦。

墨香不敢收,只道:「表小姐實太客氣了。實沒什麼,都是奴婢當作的。」

張四姐兒既送出去,自然不會收回來,道:「之前你只服侍表哥一個人,我到底給你添了麻煩,也不是什麼值錢物件兒,要是再客氣我可要惱。」

墨香這才謝了賞賜,卻是不肯再停留,藉口有事回去了。

張四姐兒本是想要旁敲側擊,套話打聽沈家四房消息,沒有想到這看起來老實本分的小姑娘,是個伶俐的,溜得這麼快。

張四姐鬱悶不已,可也沒有辦法,因屋子裡沒有人,全無顧忌,少不得將沈瑾罵上兩句,冷哼道:「什麼樣的主人有什麼樣的下人,都是一肚子壞水,沒一個好東西……」

門外,站著一僕人裝扮的人,手中拿著掃把,圍著門口打轉轉。,耳朵一動一動。

松江城門外,官道上急馳兩匹駿馬,往城門口方向來。

當值的守城衛看著兩個錦衣衛由遠及近,生怕招惹了煞神,都老實的不行。城門樓上,兩個原本閒聊的守城衛看著遠處,睜大了眼睛。

遠處官道上,揚塵捲起,數百人的隊伍正緩緩而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46
第五百二十二章 黃雀在後(二)

松江府城內外,多少人家都關注著知府衙門,也關注著沈家五房的喪事。實是昨日欽差才來,就開釋被拘押兩月之久的沈家三子,同時將趙顯忠的知府帽子摘了押入大牢,這本身也說明朝廷對沈家一案的態度。

之前觀望的人家,不過在羨慕嫉妒沈家興盛可氣的同時,就有不少人對賀家幸災樂禍,尤其是昨天錦衣衛上門抓人、賀家老太太親自往沈家求情一事被人傳開後。

賀家這二十年在賀二老爺手中,擴張了不少,其中自然少不了一些手段。這其中固然沒有冒犯到其他大姓上,可那些因為家道中落被賀二老爺吞併產業的人家,也都是松江老姓,多是沾親帶故的關係。

那些曾觀望賀沈之爭,盼著沈家敗落好在土地與鋪子上分一杯羹的人家,如今都開始唱衰賀家,甚至有心急的私下裡打聽起賀家的田產。

等到今日沈家馬車親自到知府衙門外接人,欽差隨後往沈家五房弔孝,那些觀望的人家也不敢再耽擱,之前打發管事、晚輩來五房弔祭的,現下換了老爺、太爺出面。

王守仁、張永見這邊弔祭的客人絡繹不絕,便沒有繼續逗留,回知府衙門去了。

那些想要借此機會攀附一二的人家,只當沈家存了私心,故意隔絕欽差與各家往來,少不得心裡埋怨兩句,可面上卻半點不敢露。

即便都是姻親鄉鄰如何,沈理帶了沈瑾、沈瑞兩位族弟待客,兩個狀元加上一個尚書府嗣子,能夠露面就是給各家面子。

沈理與沈瑾兩個狀元,說不得以後都是登閣拜相的大人物。就是沈瑞,即便如今只是秀才功名,最大的靠山尚書嗣父死了,還有兩個為官的叔叔,以後可以依靠。就是不說別人,只說沈理、沈瑾兩個,一個受孫氏多年照拂庇護之恩,一個受孫氏養恩後又記名為孫氏子,對於沈瑞這個孫氏親子兩人只有看顧提挈的。

各家都來弔祭,陸老爺自然也從眾,只是?其他人家的慇勤相比,多了淡定從容。又有

沈理、沈瑾等對陸老爺多了幾分客氣與親近,看在其他人家眼中,少不得打探一二。

待知曉沈瑞當年曾在西林禪院抄經守孝三年,大家才明白這份客氣從哪裡來。想起昨天趙顯忠帶著松江知府衙門眾屬官是從鴻運客棧迎的欽差,大家就懷疑陸家已經藉著與沈家的關係偷偷地勾搭上了欽差。

昨天趙顯忠親自迎了欽差入知府衙門後,松江各家家主就紛紛出動,往陸家打探消息。

陸老爺最是圓滑,塵埃落定前哪裡肯隨意說話,只推脫並不知欽差身份。

鴻運掌櫃匆匆回陸家老宅,隨後陸老爺親自往鴻運客棧去,都是一打聽就能打聽出來的。可路老爺不承認認識欽差,其他人也不好逼著他認下,只能說兩句酸話離開。

章家因與陸家是一個老祖宗,系出同源,章老爺就多留了一會兒,待其他人離開後問起緣故。陸老爺沒有隱瞞王守仁與陸家的淵源,不過對於其他的事情就沒有交代的那樣詳細,畢竟不是好放在檯面上的事,在沈賀兩家之爭中有了傾向說出去要得罪賀家,還有「松江倭亂」的幕後真兇。欽差品級不高,卻有個狀元出身的侍郎老爹,章家自是慶幸欽差與陸家有這樣淵源。

知曉王守仁與沈瑞早年在西林禪院的事,加上眼下沈理、沈瑾兩個狀元對陸老爺的青睞,就是章老爺也忍不住心裡泛酸。陸章兩家雖是一個老祖宗,可因為兩家的章家贅婿出身的老祖宗晚年恢複本姓陸姓,這老祖宗最後休養學佛的西林禪院就傳給了陸家一脈,成為陸傢俬產,不與章家相干。

只有陸老爺自己知曉,沈家這份親近與客氣,多半還因為自己昨日之舉。

不知其他人家還有沒有後手,看沈家這兩月的被動,顯然並沒有能證明清白的其他證據,如此一來陸家保留的「證據」,對於洗脫沈家三子的的罪名就成了關鍵一環。知府衙門立案嗘有人首告沈家三子「通倭」,如今首告人「意外」落水而亡,這「倭寇」若是也能證明是假的,那這「通倭」的罪名自然也就成了笑話。

陸老爺並不因此得意,反而越發提醒自己小心。欽差下來是查案的,卻能在沈家未脫罪的情況下就與沈家互通有無,可見沈家的危機已過。

要是在松江比起來,沈賀兩家是一流,陸章等人家能稱為二流,看起來相差並不算太遠,可只要熬過這一次難關,憑藉沈家子弟舉業上的成績,相繼進入官場,十年、二十年後沈家在官場勢力會越來越大,還能在松江顯赫好幾十年。

沈理看出陸老爺的拘謹,想了想道:「聽聞令郎資質不凡,如今已經入了府學,若有閒暇,或可一見。」

陸老爺聞言一愣,廳上坐的其他弔祭客人眼睛都要紅了。

沈理可是狀元,這是要收弟子,還是要做什麼?要是能為狀元弟子,以後前程可期,官場人脈都妥妥的;即便不為狀元弟子,得幾分提點,也是旁人求不得的機會。

陸老爺已經反應過來,卻沒有眾人以為的欣喜若狂,躊躇道:「會不會耽擱狀元公的時間,畢竟狀元公回鄉也有家族事務需要料理?」

沈理道:「無礙,既是家鄉後輩,見一見的時間還是有的。」

至於其他的,沈理沒有急著承諾。

陸老爺確實賣了一份人情給沈家,沈理也願意回報一二,可到底如何,還要看陸老爺長子資質如此。松江人傑地靈,文風鼎盛,二十來歲的廩生在松江府並不算什麼,沈家就有好幾個。要是這陸家大郎資質品性都不錯,別說是提點功課,就是收個弟子也沒什麼。

陸家的門風都在沈理眼中,如今的當家人更是明白人,沈理樂意提挈一二。

陸老爺這才道:「那就麻煩狀元公。」

其他家的老爺、太爺見狀,看著陸老爺都是嫉妒不已,猶豫著要不要厚著面皮跟沈理說一聲,求他也指點指點自家兒孫學業。其中有腦子清楚的,則是自沈理的從容看出沈家對於官司結果的篤定與從容,少不得互相交換個心知肚明的眼神,對於沈家的態度越發親近起來。

沈理是恩怨分明的性子,既知曉這些松江老姓之前對沈家都虎視眈眈,不乏落井下石之人,對於其他家老爺都是神色淡淡,藉口有事,起身先離開了。

廳上還有沈家族長沈海陪著,可不少人家都是訕訕的。有人眼見沈瑾年輕,想著即便不能將兒孫送到沈理門下,能送到沈瑾門下也不錯。至於沈瑾不過及冠之年,好不好收弟子,就不是他們願意考慮的。

沈瑾並不知曉陸老爺對沈家的暗中援手,只當沈瑾、沈瑞兩人對陸老爺的客氣是因為當年沈瑞在西林禪院守孝的緣故。

沈理能因此對陸老爺另眼相待,沈瑾自詡為沈瑞長兄,自然也樂意給陸家臉面。至於陸家大郎,只比沈瑾小一歲,之前在府學也打過罩面。因此,沈瑾便對陸老爺說:「小侄在松江還要逗留些日子,與伯慶亦有同窗之誼,改日也當小聚,小敘別情。」

雖說同樣是狀元,沈瑾現在的身份與資歷無法同沈理相比,可狀元就是狀元,這份善意足以讓陸老爺感激。這一刻,他真的慶幸自己之前的選擇。

陸老爺客氣道:「小犬之前還念叨著,既有幸賢侄同窗,當見賢思齊,功名未成,他自己也羞呢。」

沈瑾道:「早在府學時,教授就成讚過伯慶文章老成,火候差不多了。去歲鄉試,伯慶只差在運道上,遲了一科,後年厚積薄發也不晚。」

陸伯慶,就是陸老爺長子陸嵐的字。

「借賢侄吉言。」陸老爺心裡熨帖,少了幾分拘謹,多了幾分真心親近。

旁人望向陸老爺的目光火辣,沈海則是蹙眉,望向沈瑾多了幾分不贊同。旁人不曉得,沈海卻是曉得的,這陸老爺與賀二老爺私交甚篤,往來親密。

沈瑞早年是在陸家別院寄居幾年不假,可當時不管五房還是族長太爺,都曾送過重禮感謝過陸家。有沈賀兩家恩怨在前,沈家不因賀家遷怒陸老爺都是厚道,作甚還這樣給他臉面?

沈家那麼多優秀子弟在,沈理、沈瑾不提挈,提挈個外人作甚?

沈理那裡,因早年恩怨的緣故,與族中情分向來單薄,輪不到沈海說教;沈瑾這裡,卻是四房以後當家人,可不能分不清裡外遠近,沈海暗暗決定等客人離開後要與沈瑾好生說道說道。

知府衙門,客院。

穿著蟒衣的中年胖子站在院子裡,看著左右廂房焚燒的痕跡,怒道:「到底是什麼傢伙,好大狗膽,竟然真的敢驚擾叔父?」

張永眯眼道:「若不是知曉對方是亡命之徒,咱家也不會提心吊膽,特意尋了念恩你過來保命。」

這胖子不是別人,正是司禮監大太監高鳳的乾兒子、蘇州織造高念恩。

昨日下午張永打發錦衣衛前往蘇州織造衙門求援,高念恩接到信,沒有耽擱,連夜召集人手前往松江,因此早早就趕到了。

這般慇勤,更多的是表示親近的姿態,並不代表高念恩真的認為會張永會有什麼危險。可是萬萬沒想到,竟真的有事故。幸好張永現在平安無事,不過虛驚一場,否則高念恩帶再多人手也是晚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46
第五百二十三章 黃雀在後(三)

高念恩對張永口稱「叔父」,自稱「侄兒」,實際上年歲與張永相仿,下來任蘇州織造也有五、六年。

「蘇松之地」說的就是相鄰的蘇州與松江,可見兩地之近。

對於松江兩月前「倭亂」之事,高念恩自然也早有耳聞,且因為關係著松江府以後官場格局,還頗為關注。不過之前高念恩並沒有懷疑「倭亂」真假,畢竟松江府臨海,早有「倭寇」上岸劫掠的例子在前,至於松江知府與沈家的官司,也是被他當成是松江知府為了推卸罪責故意攀咬沈家。

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松江是沈家的根本,沈家人就是瘋子,也不至於勾結外人來禍害老窩。

趙顯忠這姿態太難看,高念恩並不看好,可這畢竟不單是松江知府與沈家之爭,後邊還有朝中兩位閣老。如今劉閣老年邁,到底是哪個繼任次輔還不明朗,誰曉得這官司會是什麼走向。

因為內臣自成一派,向來與文臣不太對勁,因此高念恩便只是看個熱鬧。

接到張永與王守仁聯名手書的時候,高念恩就明白過來,如今這李閣老、謝閣老兩個勢均力敵,都沒有能左右官司,因為皇帝插手了,才會派不屬於任務閣老黨派的王華之子王守仁做欽差,還派了昔日東宮大伴張永為副。

高念恩並不關心這松江知府與沈家的官司怎麼打,關心的是京城對松江事件的態度,還有松江府以後的走向。

只是沒有想到,這松江的事件如此複雜,不單單是松江知府為了推卸「倭寇劫掠」之責而鬧出的事,更是有人在蓄養亡命之徒,心懷叵測。

松江府前兩月「倭亂」,真的是倭寇上岸嗎?

高念恩想到這裡,面上也帶了驚疑之色:「到底是哪個,恁是無法無天?」

張永道:「是前任松江知府趙顯忠心腹幕僚閆寶文指使的亡命之徒,抓了一夥,已經關進知府大牢!」

這其中有趙顯忠的干係,高念恩並不意外。張永與王守仁聯名從蘇州織造府「借兵」,防備的應該也就是松江知府衙門。

「沒想到一個小小知府,竟然有這般籌劃,想來倭寇上岸劫掠一事也有隱情。」高念恩唏噓道。

張永道:「走,咱們去見見趙顯忠,看他敢不敢認下『蓄養死士』的罪名!」

「蓄養死士」、「攻擊欽差行在」,這可都是謀逆之罪,不單單是掉烏紗,說不得要連累家族。

王守仁是欽差正使,自然也要出面,三人一道前往知府大牢。

知府大牢中,趙顯忠並沒有受優待,隨後後半夜鬧出的動靜,他不是聾子、瞎子,自然也知曉有悍匪攻擊欽差行在之事。雖說不干己事,可趙顯忠依舊嚇個半死。即便他已經被摘了烏紗,可真要是欽差在松江知府衙門裡遇害,那黑鍋說不得還是他這個倒霉知府背了。

後半夜,趙顯忠連眼也沒有合,直熬到了天亮,才從過來獄卒口中閒話得知那攻擊欽差行在的悍匪竟然是閆舉人主使,並且閆舉人也隨後被抓獲。

饒是趙顯忠想了無數種可能,也沒有想到閆舉人身上,險些嘔出一口老血。閆舉人是誰?是他這大半年最得用的心腹幕僚,經常代表他出去說話露面,這謀害欽差的黑鍋怕是難推了。

之前對閆舉人有多器重,現下趙顯忠對閆舉人就有多怨恨。他卻是不知,知府大牢那麼大,為什麼那些悍匪沒有關押在別的地方,而是關押在他隔壁;獄卒又在話中說出閆舉人,都是王守仁的安排。

王守仁既有在江南決斷刑獄的經歷,最是曉得刑訊之中的「攻心之術」,對閆舉人如是,對趙顯忠也如是。

今日下午,王守仁等訊問的第一人就是趙顯忠。

果不其然,趙顯忠經過大半夜的折磨與一上午的怨恨後,待見到王守仁等人,就痛痛快快地交代了自己相信閆寶文讒言,明知一個爛賭鬼、一個書僮,若沒有人在背後指使哪裡敢到衙門出首告官,可為了減輕自己罪責,還是不經過詳查直接立案,抓拿沈家三子,想要將沈家的案子做出鐵案。在取口供時,趙顯忠也是相信了閆寶文的話,選了吏房有資歷的老吏,對沈家三子秘密刑訊,致一死兩殘。

「我當時就覺得蹊蹺,懷疑賭鬼鄭六夾私怨誣告,擔心有人背後指使,可閆寶文勸我,說松江倭亂事大,要是等朝廷追究起來,我怕是前程難保。要想要逃過一劫,除非有人頂在前面。松江沈氏是仕宦之家,可如今已經沒落,不知是哪個在幕後算計沈家。要是我順水推舟將沈家牽扯進來,自然有人在後邊『落井下石』將沈家的罪名砸實,到那個時候我雖有『失察』之罪,可也有發現沈家不軌之功,即便不能罪責全免,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趙顯忠講到最後,咬牙切齒道:「沒想到不是沈家不軌,是閆寶文有問題!之前就有人對我提過,說是倭寇這次劫掠不同以往,計畫太周密,對松江城裡劫掠目的又太明確,過後痕跡抹的又太快。我只當不是沈家真有不對之處就是幕後算計沈家的賀家動了手腳,不想卻是引賊入室!」

既能做到四品知府,即便資質平平,也不是傻子。趙顯忠之前被閆寶文糊弄,一是貪心,二是關心則亂。如今事情到了最糟糕的地步,他腦子反而清醒,道:「之前我在大堂說賀二勾結知府衙門屬官謀害沈家諸子,是一時氣話,並無實證。不過閆寶文確實對沈家有敵意,這兩月也屢次向賀家示好,賀家並無拒絕,只不知他們暗地裡勾連幾分。」

王守仁點頭聽了,讓文書遞上供紙,趙顯忠簽字畫押。

第二個訊問的並不是趙顯忠口中「心懷叵測」的閆寶文,而是賀家家主賀二老爺。

賀二老爺雖還沒有正式上堂,可錦衣衛上門抓人,控告他的又是前任松江知府趙顯忠,賀南盛並不敢心存僥倖。連一個爛賭鬼、一個書僮的指控,都能讓沈家三子「通倭案」立案,一個前任知府的指控賀二老爺想要洗脫罪名可不容易。

這一晝夜,對於賀南盛來說,度日如年,鬢角原本零星的白髮,此刻已如霜染。

雖不是正式上堂,可眼前一個欽差,兩個身穿蟒服的內臣,旁邊站著兩隊錦衣衛,這架勢足以讓賀南盛小心又小心。

賀南盛身上有舉人功名,王守仁不會犯趙顯忠的前車之鑑,並沒有刑訊,而是直接問道:「趙顯忠指控你勾結知府衙門屬官謀害沈家三子,你可有何話說?」

賀南盛忙道:「大人,學生冤枉!賀家與沈家世居松江,聯絡有親,不說別人,現任沈家族長沈海便是學生嫡親堂姐夫,之前被誣陷關押的沈家三子中沈珺就是學生的堂外甥。學生見財起意,一時起了落井下石的心思為真,可要說學生謀害沈家三子,學生可不敢認。」

賀南盛說的理直氣壯,他是有交好的知府衙門屬官,可大家不過是酒桌上的朋友,哪裡能託付重任。他又是向來謹慎的性子,如何會將對沈家不良企圖展露在別人跟前。就算有落井下石之心,他也怕吃相難看,一時在猶豫如何行事。

要是早知曉沈家三子慘狀,早就站在沈家一側,哪裡還會猶豫什麼?這一點,憑著欽差怎麼查,賀南盛都是不怕的。

前面一個趙顯忠老實交代,眼前這個賀南盛卻是沒一句有用的,只是在喊冤。看似交代了,可實際上卻什麼都沒有說。

張永眉頭微皺,有些不耐煩。

沈家且不說,如今族長是個糊塗的,精英子弟都在京城,可死了的老太爺臨死也留了有用的話;還有陸家,抵禦了「倭寇」,留下了有用證據;這賀家在松江勢力比陸家還要強幾分,在「倭亂」中只有幾個庶房被劫掠有損失,主要財產都得以保全。要說賀家對「倭寇」劫掠之事全然不知,張永是不信的。

王守仁見慣刑訊,賀南盛這種「理直氣壯」,未嘗不是「色厲內荏」。

之前沈瑞可是說了,寧王收買的松江本地人中,還有一位賀家子弟,正是賀南盛器重的族侄賀勉,勇武有力,帶人做著殺人滅口勾當。之前「醉死」的河渠裡的鄭六,還有首告沈珺「勾結倭寇、綁架親侄」的書僮洗墨之死,說不得都是那個賀勉帶人動的手。

賀南盛不肯實話實說,多半還是心存僥倖,不願意與謀逆之事扯上關係。

可是謀逆的事情先不提,這沈家的案子真的與賀家無關嗎?

王守仁看著手上案宗,問道:「首告沈琦之人鄭六,與賀家有姻親,與你可有往來?」

賀南盛一頓,隨後道:「好像是有親來著,鄭家亦是松江老姓,早年也是中等人家,近些年才敗落了。」

王守仁垂眼,看著手上文檔,道:「鄭六出首前,曾經往沈家五房沈琦處,勒索銀一千兩,未遂,咒罵出門,你可知曉此事?」

賀南盛猶豫了一下,道:「早先學生並不知,後來鄭六出首控告沈琦『通倭』,學生也影影綽綽聽說兩家似有恩怨。」

王守仁接著問道:「鄭六前往知府衙門前一日,曾在留芳閣夜宿吃酒,叫妓子一人,酒資、嫖資共計三兩五錢。有人拿銀十兩,為鄭六結賬。鄭六嘴角後,曾與妓子言要發一筆橫財……」說到這裡,抬起頭來,道:「你可知買單者為何人?」

賀南盛眼神閃爍,已經猜到王守仁即將要說的名字,心裡咒罵沈理不厚道,面上強自鎮定道:「學生不知。」

欽差才到松江一晝夜功夫,哪裡會調查出這樣詳細私密的事情?多半還是沈理因之前察覺到賀勉不對,反著查過去,查出來賀勉不對之處。

果不其然,就聽王守仁道:「買單者,賀勉,賀家旁支族人,聽說素來為你器重,是你身邊得用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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