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望族 作者:雁九 (連載中)

 
陸雲 2013-7-28 17:41:3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2 787641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5 00:05
第五百五十四章 沈氏分宗(一)

滿堂寂靜,只有沈湖在滔滔不絕。

沈湖滿臉放光,滿腦子癔想起來,要是輪到他做族長,他就能出入知府衙門,不能說與知府平起平坐,可在這松江地界也能說得上話。他雖只是個監生,可族中子弟出色,也沒有人敢再小瞧他這個一族之長。

這樣想著,沈湖望向沈理、沈瑾等人的目光都帶了打量。這些都是他的族中晚輩,也是他的倚仗。平素裡雖往來的少,可以後他要是做族長了,各房事情少不得操心,往來也就親近了。

「大哥發什麼白日夢?不說好好地不該折騰什麼族長之位,讓外人平生猜測;就算要換人,族中英才濟濟,也輪不上三房!」沈湧看著胞兄鬧笑話,眾人都當看戲一眼,急的直跺腳。

旁人不吭聲,沈湖只當各房在思量,不想拆台的是親兄弟,不由橫眉豎目:「怎麼就輪不到三房?不管是從血脈親疏,還是長幼尊卑,就是當輪到三房。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最後一句,卻是對坐上眾人說的。

旁人還沒有開口,九房太爺已經忍不住冷笑一聲:「哦,論血脈親疏?論長幼尊卑?真要那樣輪,還是輪不到三房啊!二房、四房祖上同是嫡出,論起血脈親疏宗房後邊自然是二房、四房,怎麼就輪到了三房?論長幼尊卑,三房老太爺與八房老太爺都走了,族裡還有人比我輩分還大嗎?按照你的意思,沈海都累得靜養了,反而要勞動我這老不死的出來打理族務?」

要是再年輕十歲,這族長之位既空出來,九房太爺怕是真要爭一爭,如今上了年歲精力不濟,心有餘力不足。還有就是老爺子並不是個糊塗人,自然也瞧出來宗房將族長之位讓出來,是平息各房頭的不滿,也是為了彌合與五房的關係。這族長之位,說白了就是宗房對五房的賠禮。

自己的大孫子還在知府衙門關著,以後還要指望京中這幾個小輩看顧斡旋,這可幾個都是偏著五房的,九房太爺自然樂意賣好給五房:「一族之長,或是德高望重,或是能力出眾,總要佔上一條。什麼血脈親疏、長幼尊卑,倒是在其次。照我說,五房的琦哥兒就不錯。他本來就是個出色的,前些日子雖遭難,如今也得了清白,以後要在松江守業,順道打理祭田族務也方便。」

在九房太爺說完後,眾人都在觀望二房沈淵的反應。除了宗房,二房座次第一,也該輪到二房表態。

憑著沈瑞與五房的淵源,眾人都以為這叔侄兩個會應和九房太爺的話,可卻是沉默。

三房沈湖倒是想要再開口,被沈湧附耳說了兩句什麼,陰沉著臉不吭聲了。

眾人又是看四房的沈瑾,也是個不說話的。

這是幾個意思?是二房或四房有心思爭族長?還是這兩房人與五房的關係,沒有看起來那麼好?

疑惑的人多,五房沈瑛、沈全兄弟也跟著沉默。

六房沈琪早已恨上了宗房,不管眼前這讓族長是宗房主動,還是「被動「,只要讓了族長之位,就合了沈琪的心思。

沈琪等了好一會兒,沒有人說話,便開口道:「宗房既要讓賢,那我支持九房太爺的提議,沈琦可為代族長。」

六房既已經表了態,七房、八房不開口卻是得罪人了。

沈琴只看著沈流,顯然七房要以八房為馬首。

沈流看了一圈,摸不清二房、四房的打算,可依舊點頭道:「八房也支持九房太爺的提議。」

沈琴這才開口:「七房也支持。」

饒是早知道這族長之位要讓出去,可看到幾個與五房平素往來不多的房頭也這樣支持換族長,沈珺的心裡也發堵。

什麼叫「眾叛親離」?眼前這場景就是。父親一步錯不不錯,幸好自己當機立斷,要是按照父親之前的打算,今日各房頭定要撕破面皮。到時候,各房頭同仇敵愾,懟的就是宗房了。

沈珺有些後怕,出了一身冷汗。他忙正了正神色,對沈瑛道:「我也贊同九房太爺的提議,長輩們都有了春秋,不好操勞;玉字輩,琦哥兒的人才與能力是個數得上的。」

九房太爺雖疑惑二房與四房的反應不大對頭,也眼見各房頭都贊成自己提議,也帶了幾分得意。

沈瑛站起身來,對眾人作揖,正色道:「我代二弟謝過眾族親推薦,不過關於族中之事,我有幾分淺見。」

除了知情的幾人,其他人都被沈瑛的鄭重弄得摸不清頭腦,這是什麼意思?不見半點族長之位從天而降的歡喜,反而似有隱憂。

九房太爺開口道:「眼下又沒旁人,有什麼你就痛快說得了。「

沈瑛環視在座眾人一眼,道:「這次『沈家三子案』作甚鬧得闔族不安寧,累的二房二伯與六族兄不遠千里回來,不外乎『系出同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罷了。這次沈家僥倖逃過一劫,下次若是再遇到這樣的禍事還會不會有這樣好的運氣?但凡有家族同罪的罪名落到族人身上,那不管遠近親疏,人人可都跑不了。」

一席話,聽得眾人都變了臉色。

沈珺心思最是活絡,旁人還在按照沈瑛的假設擔心,他已經琢磨起沈瑛說這些話的用意。

這是要加強族人管理?像沈源那樣的糊塗蟲,沈珠這樣損人不利己的,是不是都要嚴加管教?真要論起來,這兩人都是禍根,說是五房的仇人也沒錯。

五房這是什麼意思?尚未暫代族長之位,就要開始報復清算?真要是那樣的話,五房會如何對宗房?

一時之間,沈珺心亂如麻,隱隱地生出幾分悔意。

人越老越惜命,沈家或許可能再次遭難的假設,別人只會有些擔心,九房太爺卻想到沈瑛才打京城回來,消息比松江眾人靈通,心裡不由「咯噔「一下子,卻是真的被嚇到了。

這「沈家三子通倭案」明面上塵埃落定,可真的結束了嗎?賀老二還不清不白的關著,沈璐、沈珠兩個也以「證人」的名義拘押不放,等一干人等回了京城,會不會再反覆?

九房太爺想著就緊張起來,嚷嚷道:「不能這樣算,沈家內外房頭已經出了五服,這就算有人觸犯國法,追究的也是五服內的親戚,旁人輪不到什麼。」

「這要到了那時,遇到闔族問罪時候,官府會按照族譜服系分辨人口嗎?」沈瑛道。

九房太爺著急道:「那可怎麼是好?這沈家在松江繁衍百餘年,好幾代人,子孫眾多,誰曉得哪個房頭就出了不肖子孫。說不得連面也沒照面過,就這樣受連累,豈不是冤枉?」

沈珺的心沉了下去,看著沈瑛道:「瑛大哥的意思,可是為了以防萬一,將璐大哥與沈珠除族?」

沈湧臉上露出不自在,當初他說服族長將沈玲除名時用的也是這個理由。

「不行!」九房太爺一下子站起來,激動道:「璐哥兒與沈珠只是『證人』,才要跟著往京城走一遭。這官府都沒有給他們兄弟兩個定罪,這族裡就稀里糊塗的定罪了?我不同意!」

沈琪、沈流的臉色也不好看,他們是對宗房不滿,樂意支持五房接受族長之職,可不代表他們原意看著五房藉機發作族親。

樹都有根,水都有源。

家族就是一個人的根源,豈是族中掌權人隨意一句話就能斬斷?那樣對族人未免不公平。沈玲遇難時被「除族」,已經是遺憾,如何能眼睜睜看著五房炮製第二起「除族」事件。

今日五房能打著為族人好的旗號對沈璐、沈珠洩憤,明天就能這樣對待其他族人。

這樣的五房,還是他們之前想要支持的五房嗎?

沈瑾一直旁觀,看著六、七、八幾個房頭的人臉色越來越難看,忙道:「瑛大哥,你有什麼好提議就直說,省的大家摸不著頭腦,胡亂猜測白擔心。」

沈瑛對沈瑾點點頭,轉身對九房太爺道:「太爺誤會了,孫兒並沒有那個意思。孫兒只是看著沈家經歷這場磨難,有些杞人憂天。」

九房太爺皺眉沉默了好一會兒,直言道:「你是不是察覺了什麼?不會白說這樣的話,可是沈家真有什麼不妥當?」

沈瑛嘆氣道:「樹大招分,沈家現在風頭太大了,難保沒有第二個賀家想要對沈家取而代之。就是知府那裡,想來也不願意地方盤踞沈家這樣的大族。」

沈琴到底年輕氣盛,聞言不忿道:「沈家能有今日,也是一代一代子孫成才熬出來的,也不能因怕別人眼氣,就龜縮起來啊。那瑛大哥你說,咱們沈家應該怎麼辦?」

沈湖、沈湧兄弟摸不準沈瑛是不是藉口沈珠的事來發作三房,都憋著不說話,只看其他人的反應。

沈淵叔侄、沈瑾、沈理這幾個五房的「鐵桿」,除了沈瑾開口說了一句之外,其他人先前是沉默不語。

倒了這會兒功夫,沈琴直接質問沈瑛,沈淵卻是開了口:「樹大分支,人大分家,就算是系出同源,既是出了五服,按照規矩早當分宗。若是分了宗,宗族與家族不同,再遇到這樣禍事,也不會將松江沈氏上下一窩端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5 00:05
第五百五十五章 沈氏分宗(二)

除了昨晚得了消息的幾房,其他房頭都以為五房是要「清除敗枝」,哪裡會想到竟然提的是「分宗」。

雖說按照約定俗成的規矩,家族繁衍出了五房淡了血脈就要分宗,可規矩也不是死的。誰都曉得背靠大樹好乘涼,更不要說沈家這棵大樹因為先後出了沈理、沈瑾兩個狀元,未來幾十年可期。

大明朝開國以來,三鼎甲熬到入閣的比比皆是。這族兄弟兩個出仕時也年輕,熬上幾十年,說不得就有入閣的機會。到了那個時候,沈氏肯定要更進一步。

這樣的一把好牌,不說齊心協力,反而要正式「分宗」?

剛才九房太爺提議五房沈琦為代族長,各房不約而同的點頭;如今沈瑛這分宗的話一出,眾人卻都是皺眉,卻是沒有人接話了。

沈淵看下一下,先開口道:「各地方不乏望族大姓聚族而居,可出了五服後,多是『別譜系』,分了『大宗』、『小宗』,化家族為宗族,也是應有之義。二房同意分宗,另立譜系。」

沈湖憋了半天,眼下眼見該輪到自己說話,高聲道:「三房不同意!我是看出來了,你們這哪裡是分宗?分明是有了富貴前程,生怕被我們這些沒出息的房頭拖累前程,才故意嚇唬我們,想要將我們給撇開!想的美!」

沈湧也補充道:「沒有這樣的道理,就是傳出去,不顧族人的名聲是好聽的?皇帝還有三門窮親戚,我們就這麼讓你們難以忍受?」

兄弟兩個知曉三房人緣差,話裡話外,將「六、七、八」幾個房頭也都「代表」了。

因為這次是依次開口,便也沒有人搶嘴了,大家都望向了可以代表四房的沈瑾。

沈瑾並沒有急著就「分宗」的話表態,而是對沈湖、沈湧道:「兩位叔父怕是對『家族』與『宗族』有所誤會,家族之人是族人,宗族之人也是族人。」

沈湖撇嘴道:「既是一樣的,作甚還多此一舉?」

沈瑾沉默了一會兒道:「族中自己分宗,總比『官分』要好。」

沈湖惱怒道:「什麼意思?這今天各房不同意分宗,你們就要鬧上官府?是不是太過了?你們想要出宗,自己出好了,我管不著,我們三房可不會背棄祖宗!」

沈瑾道:「《大明律》上雖沒有對地方大族強制分化的律條,可是地方政府衙門對於地方大族,素來是分而劃之。遇到需要移民的時候,選的也多是大族人口。如今分宗,沈氏各房依舊在松江,聚族而居;待到了官分的時候,天南海北,還不知會填到哪個省去。」

在座的都是讀書人,沒有白丁,自然也知曉沈瑾這個話的意思。

大明朝雖沒有門閥武裝,可為了地方安定,朝廷依舊是不許望族做大,怕干擾地方,形成禍害。

通過這場官司,不管沈家之前如何,現在卻是朝廷掛了號。

沈珺原本繃著臉,心裡對五房埋怨不已。

按照沈珺的預想,即便族長之位讓出去了,五房也不過是「代族長」,等到了下一輩養成,族長之位還是會回到宗房。不是因為別的,就是因為嫡支嫡脈,大祭時要主持祭祀之禮,是名正言順統帥家族之人。

就是五房想要發洩之前的郁氣,「新官上任三把火」,沈珺都想到了,卻是沒有想到沈瑛會不按照規矩出牌,直接提了「分宗」。

「家族」與「宗族」怎麼能一樣,家族之事,族長是一言堂;分了宗族,族長便只能是大祭時的擺設。

有家族共產的,沒有宗族共產的,按照各房頭譜系,這祖產也要分下去?

可是就算五房有怨氣,那二房、四房嗎?難道他們不知道家族的重要性,為了與五房關係親近,就支撐五房這種荒謬的提議?

沈珺不信,他更相信的是朝廷有什麼動靜,或是沈氏一族真的被人盯上了,無法全身而退,這幾房才想著「斷尾求生「。

「瑛大哥才從京城回來,可是聽到什麼緊要消息?」沈珺開口問道。

沈瑛沒有立時作答,反而面上露出猶豫之色。

九房太爺見狀,著急:「有什麼話痛快說,磨磨唧唧作甚?都是族親,你也不能太偏心眼,是不是告訴了二房、四房,就瞞著我們了?我說呢,好好地日子不過,作甚提什麼『分宗』,這是有什麼禍事吧?」

其他幾個房頭的人臉上也露出擔憂之色,望向沈瑛。

「瑛哥兒,是不是有什麼不好說的?在座都不是外人,今日的話,出的你口,入得我們之耳,不會有人宣揚出去!」沈流因為是長輩,直接開口相問道。

沈瑞在旁看著這場大戲,只覺得沈瑛的提議太對了。

這眼前如同一場大戲,開始後大家誤會五房要發作沈珠,不經意流露出來的都是提防,不願意五房勢力坐大;後聽了沈瑛提『分宗』,大家覺得是五房要「獨享富貴」,立時心生怨憤,各自不平;如今察覺到『分宗』有內情,都是擔心不已,生怕稀里糊塗受牽連的模樣。

眼前這些族人嗎,早已將血脈親情丟到腦後,剩下的只有滿心算計與利用,可以同富貴卻無法共患難。

沈瑛環視眾人,過了好一會兒,方鄭重道:「這些話,我只說一次,出了這個門,我是不認的。」

九房太爺點頭道:「好好,你快說!」

沈瑛依舊不肯說,望向沈珺,沈珺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沈瑛又依次在六、七、八三個房頭都望過去,待所有的人都點頭,才蹙眉,緩緩開口道:「沈家的官司明面上了了,可等欽差回京城後,怕是要重審。」

輕飄飄一句話,驚得大家都坐不穩。

要是沒有前因,這官司重審就重審,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可有沈瑛之前提的「遇到禍事一窩端了」什麼的,讓大家如何能不多想?

「是不是賀大老爺在京中做了什麼?」沈珺咬牙切齒,問道。

這賀家還真是陰魂不散了,賀大老爺就是賀氏一族的最大靠山;只要有他在,沈家就要提著小心,謹防被他隨時咬上一口。

九房太爺直覺得手腳冰涼,身子已經木了:「完了,完了,我的大孫子哎!」

沈湖也白著臉,強撐著道:「這好好地官司判了,還要翻案不成?可不能讓他們帶走珠哥,要是他們搆陷起來,珠哥可是見過『倭寇』的,這可如何能說得清?」

剩下的六房、七房、八房雖比其他房頭好些,可也難免不擔心會受到牽連。

沈琪道:「瑛大哥的意思,這案子到了京城會鬧出更大動靜?」

「幾方勢力插手,怕是會做成大案。」沈瑛含糊道。

涉及藩王不軌,只要是揭開,自然是驚天大案。什麼東廠、西廠、錦衣衛,刑部、大理寺都會插一腳。

沈瑛並不是白白借此危言聳聽,恐嚇大家,而是真擔心沈家到時候的處境。

沈家就算全然清白,也會因天下藩王忌憚。他們不會想著寧王自己不好,多是會覺得朝廷逼迫至此,沈家是朝廷的耳目爪牙。

沈家查出一點不清白,接下來的就是各種彈劾與防備。

其他房頭不知曉「倭寇」劫掠是藩王不軌事,真的以為沈家被朝廷盯上了,所以這案子結了也跟沒結案一樣,放出來兩個,又拘押了兩個進去。

沈珺是只曉得寧王不軌之事的,心中的恐懼更甚。

要是沈家與寧王的關係辯不清白,那等著沈家的可不就是抄家滅族的下場嗎?

「瑛大哥,不能想想別的法子?」沈珺的目光帶了祈求。

沈瑛無奈道:「即便我沒有丁憂,以我的品級,怕是也說不上話。」

沈瑛丁憂前是通政司左參議,正五品,這個品級在京城實不算什麼。

沈珺又望向沈理、沈瑾,這兩兄弟雖都是狀元,可不過是翰林官,清貴沒有實權;又望向沈淵,這位都發配到南京為官了,更是朝廷裡說不上話。

不是沈珺杞人憂天,自己嚇唬自己,實在是他知曉寧王不軌已經是實事,誰曉得朝廷處置寧王時,會到哪一步。沈家即便盤踞松江是大姓大族,可朝廷只要想動,立時灰飛煙滅。

沈珺看著大家,「分宗」的話已經到了嘴邊,可張開嘴卻說不出話。

這時,就聽沈湧道:「為了以防萬一,還是暫時將珠哥兒、璐哥除族吧!」

沈海本就是個膽小怕事的,即便心疼沈珠是親兒子,也不願意自己有閃失,忙在旁點頭應和:「是啊,權宜之計,權宜之計。要是日後太平了,再讓他們兩個歸宗!」

「不行!」九房太爺氣急敗壞,跳腳道:「什麼除族不除族的?今兒除這個,明兒除那個,朝廷的罪名還沒定呢,族人就給定罪了?讓朝廷怎麼看,被家族厭棄之人,好孩子也要當朝廷當賊了!」

九房雖還有其他庶出兒孫,可早被九房太爺分出來了。祖孫兩個相依為命多年,即便曉得沈璐這個孫子好色無能,九房太爺也沒有嫌棄過。如今大孫子遭難,他這個當祖父的可要撐著一口氣,不能讓大孫子被族中捨棄。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5 00:09
第五百五十六章 沈氏分宗(三)

九房太爺聽明白了,分宗後各房比原來遠了,可也不是沒有好處的。如今宗房打理的族產,是當初各房頭共產,既要分宗,少不得分產。如今大孫子被抓到裡面,還要靠二房、四房、五房這幾個在京城有人的族人拉扯,就順著他們的心思,權當賣個人情。

九房太爺咬牙道:「分宗吧,總不能被人一勺燴了。沒了這回,還有下一回,就是分宗了,難道就不是一個老祖宗了?」

沈琪極厭惡宗房,見沈珺面上有猶豫之色,立時應聲道:「六房也同意分宗,兒大分家、樹大分杈,本是尋常。像沈家這樣出了五服還不分宗的家族,也是少有,怪不得惹眼。之前就算沒有分宗也不過是掛個名,出了事情還不是個人顧個人。」

七房、八房也看出來,眼下分宗已經是大勢所趨。二房、四房與沈理或是不開口,開口就應和五房,不願意分宗的是宗房與三房,原本該中立的九房與六房也偏向了五房。

「背靠大樹好乘涼」的道理誰都明白,可也知曉「傾巢之下、安有完卵」這句話。不管五房是趁機發難,還是沈家真的還有看不清的危機,如今人心散了,強求也沒有意思。

沈流跟著點了頭,沈琴心急相問:「要是按照瑛大哥的意思分宗,那怎麼個分法,以後祭祀之事呢?如今族中旁支庶房不少,不是人人富裕,這部分人的照看?」

原本這些都是宗房用族產出息貼補看顧,要是分了宗,各房顧各房,那不就成了各房頭的負擔?不是沈琴冷心冷肺不認血脈,實在是七、八兩個房頭向來清貧,不似其他房頭富裕,真要還貼補旁支,那是不小的負擔。

九房太爺一聽,也支起了耳朵。這可是大事,九房也有不少旁支族人,九房、太爺可不想自己掏銀子貼補。

沈瑛看了眼大家道:「供祭助學,養老撫孤,本就是族田存在的意義。我建議族中共產留半數繼續留為族田,缺額部分由出仕族人按品級捐贈,此可為定例;也可由族人經商致富捐助,此為自願。」

族產全部分下去,那是不行的,那樣即便依舊是宗族,也是散沙一盤;要是不分,那所謂分宗就成了笑話。

分一半,正好在大家的心理底線上;而後提出的捐贈,並不是沈瑛算計哪個,而是昨晚沈淵的傳話。

這種捐獻,不過幾十、到百十兩銀子的事,卻是能買個好名,對於出仕子弟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屋子裡陷入沉寂,每個人都在衡量得失。

不得不說,沈瑛的提議符合大部分人的心理預期。

就是三房沈海、沈湧看到分宗已是大勢所趨,也不再囉嗦,開始惦記著族中共產來。

「族長身體不好,那分宗後這產業怎麼打理?」沈湧直接提問。

沈瑛道:「我建議恢復祖制,共選總管一人,打理族產;經管一人,記錄賬簿;執事一人,監督補缺,三年一輪換。」

這樣一來,就分了族長的權,也使得族產收支透明。

偏生這不是沈瑛一個人的主意,而是沈家老祖宗當年寫到族約裡的,只是後來子孫嫌麻煩廢棄不用。

原本大家以為即便宗房壞了名聲,讓出族長,也是落到現下前途正好的五房頭上,沒想到沈瑛提及「祖制」。

總共就九房,要選出三個房頭共同打理族產,那大家都有希望。

沈珺聽到這裡,心裡冰涼一片。

沈瑛的提議,就是釜底抽薪,如此一來,即便以後族長依舊輪迴宗房,也不是之前的格局。

有「恢復祖制」這一套勾著,各房對於分宗之事已經是樂見其成。不用受到其他房頭的制約與連累,卻依舊是能享受族人的權利,誰要是還繼續反對才是傻子?

別人還好,七房沈琴卻是滿臉糾結,開口道:「瑛大哥,方才提的出仕族人捐金置產,這個要捐多少?」

實在是七房當家人不在松江,就算是現在選總管三人,也輪不到小一輩的沈琴;反而是捐金之事,因七房老爺在外做學官,休戚相關。七房日子過得緊巴巴,實在不富裕,才關心這份支出。

沈瑛道:「可以按照先例,衡量增減,享文官一品捐銀二百兩;文官二品捐銀一百兩;文官三品捐銀八十兩;文官四品捐銀五十兩,學政每任捐銀二百兩;京官五品以下,外官六品以下,自行量捐,無力者不捐。」

「這也太少了吧?」別人開不開,沈湖不滿道。

之前三房分家前,沈湖靠著幾個兄弟打理生意,每月的花銷都不止百兩,可是分家後不善經營,產業被賀二爺糊弄了大半,如今不得不勒緊腰帶,自然是盼著族產越來越多。要是能撈個總管噹噹,說不得自有收益。

九房太爺也遲疑著,道:「是少了些,既是族中子弟出息,本就該提挈族中。」

出仕族人集中在二房、四房、五房,眾人也是盯著這幾個房頭。

沈淵皺眉道:「難道子弟出仕,免稅免勞役的不是族人?還是說捐銀翻一倍,可以去掉其他責任,族人有求時可以置之不理?」

沈湧忙道:「既有先例,還是從從先例為好。」

族產多個千八百兩銀子,也落不到自己口袋裡,反而因為幾兩銀子關係僵了,才是得不償失。別人房頭或許能自立,三房經商不靠著族中,那就是別人碗裡的肥肉。

沈瑾也是厭了沈湖、九房太爺的貪婪,淡淡道:「我同意淵二伯的話,捐贈可以翻一番,義務與責任減半就是。」

其他房頭看在眼中,明白繼續說下去就要得罪人了。不管捐贈多少,都是族產,多了少了又如何?

何況各房都有讀書子弟,這個銀子訂的高,往後輪到大家捐時也高。而且這捐銀的品級在那裡,想要按照數額捐的,都要外官五品、京官四品,真熬到那個品級,帶給沈家的利益又怎麼是區區百兩銀子能取代的?

就拿這次沈家遭的關係來說,「滅門的府尹、破家的知縣」,這句話可不是說著玩的。有百十餘條人命在裡頭,一個知府想要推卸責任,什麼證據出不來?之所以做不成鐵案,反而引來京城欽差,不過是沈家在京族人中,又出了兩個狀元,為朝野矚目而已。

沈琪連忙道:「多少是多?五十兩銀子能買七畝中田、五畝上田,聽說陸家捐一畝以上祭田,不僅悉書於匾,且每歲春冬二祭賜其後裔一人散胙,捐兩畝者,兩人享胙,以此遞推。」

別人家捐一畝祭田,子孫都受益;沈家族人卻是只盼著多捐,半點好處不提及,族風不正,人心已壞。

沈流也跟著道:「正是這個道理,這是捐贈,又不是劫富濟貧。誰家產業都不是大風颳來的,捐多捐少都是心意,足以讓族人感激;要是再求更多,就是慾壑難填,過於貪婪了。」

沈琴應和道:「就是這個道理,這捐銀本就是一份心意,哪裡有強著人捐的道理?」

九房太爺臉色漆黑,只覺得大家都用話吃噠自己,給自己聽得。作為族中輩分最尊者,九房太爺當然不願意眾人忤逆自己,可是這裡是祠堂,不是他能倚老賣老的地方。

沈湖憤憤,還要再開口,沈湧連忙拉了拉他,低聲道:「大哥,想想珠哥兒,莫要得罪人了。」

沈湖這才清醒過來,看著沈淵、沈理幾個人,後背出了一身冷汗。

是啊,別的族人尚且不知什麼時候會求到當官的幾房,可三房眼下就要靠著這京城有人的幾房的。

一時之間,竟是無人再有異議。

外來的銀子有限,九房太爺擔心那要分的半份族產也節外生枝,這東西只有落到自己口袋裡才是真的,現在都是虛的。沈璐被羈押,這後續託人走關係不用銀子嗎?

九房太爺可不認為憑著自己這張老臉,就能白使喚哪個,可有了銀子就不一樣,說不得正好借此化解沈理心中怨恨,給小一輩留個倚仗。

「趁著欽差還沒離松江,早點分宗吧,也讓他們看看沈家的安分守己。」九房太爺道。

現在有族人,沈理可以對沈璐的事情置之不理;分宗後,族裡不干涉各房內務,那沈理還有什麼理由對沈璐這個從堂兄束手旁觀?

這樣想著,九房太爺就帶了幾分迫切。

六房、七房、八房幾個房頭雖覺得九房太爺的話,太將沈家當回事,不認識欽差有功夫理會沈家家族事務,可是也覺得早了早好,便也紛紛應和。

沈淵、沈瑾、沈瑛沒有急著代表二、四、五房表態,而是望向宗房代言人沈珺。

沈珺面上唯有苦笑,事到如今,豈是他想阻攔就攔的。

比起族人真的反目成仇,彼此攻訐,分宗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或許有的時候,就是應該距離遠些,才能少生嫌隙。

「那明日就分吧,還請淵二叔與理六哥出面,請尊者過來做見證。」沈珺暗暗嘆了一口氣,沉聲說道。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5 00:09
第五百五十七章 沈氏分宗(四)

所謂分宗,跟分家相差不大,也是各房頭自立門戶,自然是需要請見證人,可以是姻親,也可以是地方耆老,沈珺所說的尊者,卻是說與沈家相熟的官員。

尋常小門小戶,分家分產找不到官府中人;略微好些的富戶,有了門路也不敢真的將家產敞開,叫人知曉。

沈家分的是九房共有的祖產,都是莊子、鋪面這些,並沒有浮財,分好後少不得到官府立紅契,一打聽就知曉都有什麼。因此,並沒有什麼可瞞人的,也不怕別人窺視。

沈珺要請官府人來,各房頭都沒有異議。

「人要臉、樹要皮」,九個房頭中,有長房、二房這樣世代為宦的,也有四房、五房這樣子孫爭氣日子蒸蒸日上,可也有三房、九房這樣沒落的,七房、八房這樣精窮的;就是六房,在倭寇岸時損失元氣,也要緩上幾年。

對於即將分配的族產,即便只有一半,可對於差錢的幾個房頭來說,也充滿期待。

宗房行事,已經失去大家的信任,如今盼著有外人在,分配的透明些,以免有隱匿之事。

歸根結底,內四房是一脈相傳,現在能內部翻臉,可遇到事情也要放著他們一致對外。

這族中小會開完,就到了午飯時間,沈珺叫人預備了席面,誠懇挽留眾人用飯,可是誰有心情吃飯,陸續離開。

沈珺叫人扶著,送到大門口,面上帶了自嘲。

不管沈海是真病,還是假病,既是對外「告病」,眾人已經登門,總要客氣地提一句「探望」之類的話,可偏偏一個也沒有。

眾叛親離,不外如是。

沈珺回頭看了下祠堂方向,宗房不在族長任上後,這家族祠堂也不好設在宗房老宅,幸好在族學隔壁有地方,可以充做家祠,倒是並不太費事。

如今宗房能做的,就是將「分宗」之事處理好,不要再落下口舌。

「回吧!」沈珺示意扶他的小廝回轉。

沒到院子門口,沈珺就見賀氏匆匆而來。

「珺哥兒,我怎麼聽說要分宗,怎麼回事?『獨木不成林』,這家族只有聚在一塊齊心合力的,哪裡有分的道理?」賀氏急切道。

沈珺苦笑道:「太太只記得『獨木不成林』,忘了『樹大招風』的道理?賀家官司未了結,已呈敗相,沈家再招搖就是作死了!」

賀氏臉上神色變了又變,賀家是她的娘家,是她的底氣與根基;可沈家有她的丈夫兒孫,要是真的兩者相爭,她自是樂得看沈家獲勝。

可是沈家,真的不能「一枝獨秀」嗎?分了宗的沈家,還是沈家嗎?

賀氏想起族中共產的族田與鋪子,還有宗婦的風光,不由有些心疼:「賬面上都整理好了?咱們宗房打理祖產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別最後鬧出岔子來讓咱們添補。」

那些族產每年出息,除了用於每年幾次大祭與族學供應之外,還要賑濟族人,以示撫卹。

收入也好,支出也罷,都有賬冊。除去每年花銷的,剩下的要有糧谷入倉,還要置業。

因為族產一直是宗房打理,失了監管,這些年是有不少出息,可是賬面上並不顯。

沈珺早年覺得坦然,一筆賬目也記的極為漂亮,並不覺得隱匿出息給宗房添置私產有什麼不對頭,今日提了分宗,七房沈琴憂心忡忡、擔心旁支族人日後貼補之事,給沈珺一個響亮的耳光。

同樣是沈氏子孫,宗房因為守著祖產的便利,資財日益豐厚;而那些旁支,卻是溫飽都艱難,要依靠族中貼補。

之前沈珺面上聞訊、骨子裡卻傲慢,對於那些族裡養活的旁支族人,都當成是廢物點心,滿心不屑,可實際上他們都是沈氏子孫,有資格享受族產出息,反而是宗房,「監守自盜」,沒有公正之心,不堪為族長。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以宗房現在處境,再多的私產有什麼用?

沈珺的眉頭鬆開,心中有了決斷。

宗房大門外,九房太爺已經倚老賣老,登上了沈理的馬車。

「六哥兒,你什麼時候去衙門?欽差是不是要走了?」九房太爺道。

族會可以臨時召開,正是分宗卻是要看黃曆。不過既是沈家要做給京城中人看,這「分宗」的日子不會太晚,已經暫定三日後,宜「交易、立卷」之日。

「我下午遞帖子,要是沒有意外,明日過去拜訪。」沈理道。

不管是壞人變老了,還是老人變壞了,眼前九房太爺年過八旬,鬚髮皆白,沈理也說不出惡言。

九房太爺自是察覺到沈理態度軟化,卻也不敢真的得寸進尺,猶豫了一下道:「你是不是也要回京了,能不能帶了我同去?」

這下不僅是沈理意外,就是坐在對面的沈淵、沈瑞叔侄也詫異不已。

那可是千里迢迢外的京城,不是隔壁的蘇州府,九房太爺的年紀,誰敢讓他這麼折騰?沒看五房鴻大老爺就是因趕路病重,回鄉不治身亡。

九房太爺面上帶了祈求:「我曉得會給你添麻煩,可璐哥兒那裡,我實在不放心。小大哥兒還小,家裡也沒有頂用的人。這官司一日不結,就不知會有什麼變動,我在松江等著實在是不安心。」

九房太爺說的再懇切,沈理也不會給自己找這個麻煩。他與九房太爺這一支的關係,最多是這樣不遠不近,再有其他是不能了。

人老成精,九房太爺這樣說,未嘗不是等著沈理對於沈璐在京城的事情大包大攬,可沈理卻不會如他的意。

人是當豁達些,沒必要老苦大仇深,可豁達是豁達,卻不代表沒心沒肺。

沒有報復九房太爺這一支,只做不見就是對九房最大的報復。如今九房太爺想要藉著「分宗」與沈璐的官司將兩家走動起來,那是做夢。

沈理冷了臉,道:「我會與欽差同行,不方便帶人。太爺若是想要進京,另外尋船吧。」

九房太爺神色一僵,實沒有想到沈理會是這個反應。這分了宗,九房不是單獨有房號,自成一家嗎?沈理,他可是九房嫡系,自己人啊。

沈理不耐煩看九房太爺反應,吩咐車伕道:「前面繞道,先去九房送太爺!」車伕應了一聲,在胡同口饒了路。

九房太爺只覺得胸口憋悶。

沈理垂下眼簾,做休憩狀。

沈淵在旁見了,道:「沈璐不過是以證人身份進京,不會有什麼事,太爺放心。京城族人多,不會白看著沈璐受委屈。」

這般安撫,不是二房充大頭給自己攬事,而是給老爺子一個台階下,省的他真的犯病非要進京。不管兩家有沒有往來,九房太爺都是沈理的親叔祖,真要鬧到京城去,尊卑有別、長幼有序,只會讓人看沈理的笑話。

九房太爺神色稍緩,他也不過是那麼一說,人越上了年歲越惜命,有沈鴻的前車之鑑在,他才不會折騰自己。

說話的功夫,馬車停了,到了九房門口。

沈淵、沈瑞幾個都下了馬車,沈瑞親自扶了九房太爺下車。

九房太爺原本覺得羞惱,眼下也帶了幾分得意,稱讚沈瑞道:「好孩子,禮數週全。」

沈理在旁,恍若未聞。

九房太爺自覺沒趣,擺擺手道:「不虛留你們了,你們去忙吧。」

等馬車再次前行,沈淵對沈理道:「你這房才是九房嫡支,要不要藉著分宗的機會正過來?」

分宗以後,宗房是「大宗」,各房頭是「小宗」,各有嫡庶傳承。

沈理忙擺手道:「不要不要,我可不要自討苦吃,還是安安靜靜做個尋常族人就是。」

如今鄉下宗族勢力龐大,可制約的也只是本土的這些族人,對於出仕的族人卻是心有餘力不足。

當年九房旁支坐視九房太爺欺凌孤寡,不曾想著援手,就種下了因果。

沈理從小見識了族中冷暖,並不以血脈為重,其他房頭的族人還偶有往來,九房這邊嫡支也好,旁支庶出也好,除了一兩個順眼的族兄弟看顧一二,其他都是無視到底。

要是正了嫡支,只九房太爺這一大家子就是沈理的事,沈理才不耐心管。

一路無話,其他房頭的當家人回去,沈氏家族即將「分宗」的消息,立時傳遍了松江。

沈、賀兩家的官司昨天才告一段落,各家虎視眈眈的盯著沈家,就等著沈家發難賀家後,跟在後邊分一勺羹,沒想到沈家白受了這一場冤枉,子弟傷亡了幾個,不思報復,卻是要先「分宗」,立時讓大家跟著迷糊起來,不明白沈家的用意。

只有陸老爺,因為知曉的多些,知道沈家是未雨綢繆。兩姓的小官司算什麼,真要是藩王不穩,有長江水利,禍害的就是江南一地。

不管是朝廷遷怒,還是藩王暗中報復,合在一起的沈氏一族目標明顯,分開說不得就各留一條生路。

次日,松江各大士紳接到了沈家的帖子,請他們後日到沈家見證沈氏「分宗」之事。差不多同一時刻,沈理帶著沈瑞進了知府衙門欽差行在。

王守仁昨天收了沈理拜帖,也聽說了沈氏一族要分宗之事,極為贊同:「萬事都要守規矩,才可方可圓,這一步走的好。」

沈理搖頭道:「並不是我的主意,是沈瑛提出的。」

「沈參議嗎?到底是從通政司裡歷練出來的,萬事想在頭裡。」因為沈瑞的關係,王守仁對沈瑛也頗留心,這次在松江還沒有機會見,之前在京城時卻是打過照面的。

「分產分戶,少不得要請官府這邊去立契,你要不要也去湊個熱鬧,做個見證?」沈理問道。

實在是王守仁與沈瑞的師生關係一查便知曉,加上如今官司暫時了結,沒有避諱的,沈理才這樣邀請。

王守仁自然給這個面子,點頭道:「我會與張公公過去湊個熱鬧,董知府那邊,你也遞個帖子吧,想來不會拒絕此事。」

董齊河運氣好,現在在御前署名,成了松江代知府。這種情況下,朝廷不會另外派人過來,要是不出差子,等到欽差回京,將松江案子了結,董齊河這個知府就該轉正了。

沈家子弟出仕者多,董齊河既在松江為主官,肯定樂意與沈家結一份香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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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八章 沈氏分宗(五)

董齊河果然欣然接下沈理的邀請,心下非但沒有半點兒不耐煩,反而暗暗高興。

董齊河原在同知位上就沒少交好當地的士紳之首沈家,如今高昇了更是要同沈家親香親香。

且不論在朝為官的沈家子弟各個前程看好,姻親關係中更有多位高官,就論他董某人日後想要牧守松江,就不能不交好沈氏一族。

即便沈家要分宗,在地方上也是族人眾多的龐然大物。

如今眼見賀家要倒了,章家也沒落著好,陸家在倭寇案中已是同沈家站到了一處,沈家這松江一流大族的地位穩穩的,以後收糧徵稅、丁役民壯,乃至修橋鋪路士紳捐銀還少不得要沈家牽頭。

董齊河心底,也未嘗沒有將沈家當作是他的福星,若不是這場倭寇案,若沒有沈家翻轉案情反倒制住了趙顯忠,以他的資歷,朝中又沒有什麼靠山,不知道還要多少年才能熬上四品,更別說是松江府這樣富庶府城。

每每想到此,董齊河都不免心下激動。他原就打定主意,借通倭冤案安撫沈家一二,拉近關係。如今沒等他這邊動腦子,沈家就先遞來善意,他如何能不接住?

更何況來的是沈理,狀元公倒也罷了,這閣老女婿的身份在董齊河眼裡卻是金字招牌閃閃發光。

董齊河雖是進士出身,然少時家境尋常,為人又不甚機敏,不懂打點送禮也不懂逢迎拍馬,便也沒能在京中拜在那個大佬門下,是被外放地方,全靠幾分吏才一級級熬上來的,若是在旁處也就罷了,如今僥倖坐到松江知府的位置上,既然歡喜又有隱憂,心知若不靠上一邊,只怕也是一任到頭,坐不長久。

江南富庶,誰不想來咬上一口?

若是能藉著沈理搭上謝閣老……

「沈學士客氣了!這也是本官份內之事。」董齊河笑得唇上短鬚直翹。

他倒是能屈能伸的,拋開父母官威儀這回事,滿口答應下來必會到分宗現場做個見證,言語之間對沈理乃至十幾歲的的小秀才沈瑞都客客氣氣,又贊沈家道:「沈家書香門第,世宦之家,子弟人才濟濟,雖則今日分宗,化大為小,他日必也是各宗皆英傑的盛況。」

破家的縣令,滅門的府尹,有了趙顯忠搆陷沈家通倭這前車之鑑,沈家此後對交好地方要更上一份心,沈理自也不會怠慢。

董齊河這反應比沈理預期的還好,沈理亦是滿臉帶笑,謙道:「董大人過譽了,沈家雖則分宗,卻也會約束族人,造福桑梓,日後在松江一地還有賴董大人這父母官多多提點照拂。」

雙方都存著交好的心思,一時倒也相談甚歡。

論了一回松江瑣事,又就同年故舊攀談一圈,董齊河遺憾的發現他沒能和沈理拉上半點兒關係,不過因談得投機,仍覺得親近不少。

待沈理起身告辭,董齊河更是親自相送,滿臉慇勤。

沈家分宗如今已成松江熱門話題,松江各家無不盯著沈家人動靜,尤其是沈理這個沈氏族人中的「領頭羊」。

沈理一進了知府衙門,各路耳報神便紛紛跑去傳信,待見了知府大人親送了出來,耳報神們又不免嘩然。

雖則沈家傳出來要分宗,不再是昔日一等一的大族,可有著兩位狀元公和諸多子弟出仕,實力仍不可小覷。這不,和新知府又似交情莫逆了。

待消息傳回各家家主耳中,又是另一番揣度,不少人還是心底暗暗高興,沈家高調結交新知府,下一步還是要收拾了賀家。

在賀二老爺這些年費心經營下,賀家產業翻了一番,沈家撕開個口子,他們也好跟著分一杯羹。如同賀家會眼紅沈家,賀家後眼紅賀家的也不是一個兩個。

陸家,書房。

陸老爺聽罷這消息則長出了口氣,總算不曾走錯這步棋。他隨口吩咐心腹管家道:「去府衙戶房找老三,叫他明日告假,與我同去沈家。」

管家也不驚奇,陸三郎原就是戶房司吏,既然明日知府大人也去沈家,正好叫三郎過去露個面,顯示與沈家關係匪淺,對往後也有益處,當下應聲領命,卻是沒立時下去,滿臉糾結。

陸老爺轉了轉腕間多寶檀木十八子手串,見管家欲言又止,便道:「賀家又來找你了?我說過,不見!」

管家有些為難,硬著頭皮道:「不,不是賀二太太,這次是賀家老姑太太使人來說……」

這個賀家老姑太太,說的不是旁人,就是賀老太太,她是陸家女,只是不是嫡支,論起來還是陸老爺的長輩。

陸老爺嗤笑一聲,「莫提老姑太太了,快出了五服的,也論不上什麼親戚。且賀二是不認親、只認錢的財狼心性,他家的親戚還是莫要做了。」

管家越發尷尬,卻還是道:「老姑太太傳話想見見小沈狀元和沈瑞小相公,打算請老爺作陪,當個見證。」

陸老爺滿臉譏諷:「她這是想求和,找我做個中人?傻子才趟這灘渾水……」說著說著忽然頓住,掐著手串擰眉沉思起來,半晌忽然嘆道:「好個老姑太太,哪裡是讓我見證,這就是來個話讓知曉罷了,她大約是算準我既曉得了,就要跟著被拖下水,攪合進兩家的糾紛中。」

「我看著就像是好糊弄的大傻子?」陸老爺把手串丟在桌上,冷冷道:「真不曉得她還要做甚!賀二雖在牢裡關著,可送到京裡自然還有賀老大庇護,她一個老太太跟著湊什麼熱鬧?做什麼都是錯,不過白折騰。況且小沈狀元還則罷了,她真當那小瑞哥是好糊弄的?還是他們以為沈家四房娶了賀氏女做填房,就又能攀扯上?」

說到這裡,陸老爺看了眼一臉驚詫的管家,無力的揮揮手,道:「以後賀家誰來也不要見了。這賀家,委實不是厚道人,專算計親戚,實是親近不得……」

賀家絲毫沒覺得算計了親戚,反覺得世態炎涼,這會兒親戚也都是靠不住的,誰人都是避之不及。

董齊河親自相送沈理這消息傳進賀家,賀北盛不免越發心煩氣躁,他一面擔心沈家攀上新知府怕是會對賀家落井下石,一面又覺得二哥這次做得過分,有一條人命在裡頭,受到到再多報復都是自作孽。只是那不是別人,畢竟是自己的同胞手足,即便知曉他不對,也無法捨棄之人。

賀北盛在廳裡走來走去,滿心矛盾糾結,一時踢了桌椅,引得賀老太太側目。

賀老太太亦是數著佛珠,輕嘆一聲:「老五,去把那兩個織廠的賬目整理出來,改日送還給沈家。」

賀北盛一驚,脫口而出:「何至於此?!」

可想到牢中二哥,賀北盛又重重嘆了口氣,他自然是曉得那兩個織廠的來源,正是沈賀兩家嫌隙的根源,是二哥算計過來的孫氏的嫁妝。

當年二哥為了緩和與沈家四房的關係,寧願另外想法子聯姻,也沒有將織廠吐出去。這些年那兩個廠子也確實打理的好,陸陸續續又擴了幾百織機,一年出息近萬兩,成為賀家最賺錢產業之一,早已非當年織廠可比。

之前大哥要抽調五萬銀子進京,還讓二哥賣了織廠,二哥也沒肯賣,如今要「還」?別說是用心經營多年的賀二老爺,就是賀北盛這樣旁觀的人都舍不得。

「娘,到底是二哥的心血在裡頭。」賀北盛帶了幾分祈求:「就是送回去,沈家也未必會要。」

賀老太太搖頭道:「一步錯、步步錯,那才是禍根!孫氏雖是商賈出身,卻素來行善,是沈理與沈家五房的恩親,這還是沈氏一族裡,族外受孫氏恩惠的也不是一個兩個。留那些織廠在手中,只會提醒世人賀家當時對孫氏這個善人的不仁,能有什麼好?叫你去你便去,勿要再囉嗦!」她低頭看著手中又大又圓的檀木佛珠,聲音低下去:「他們要也好,不要也罷,都能……」

沈家,五房

沈理、沈瑞族兄弟一路無話,直接去了五房,由沈瑞將王守仁與董齊河的態度轉達給了沈瑛三兄弟。

沈全連連點頭,道:「有了幾位大人見證,三房、九房也不會太過鬧騰,分宗也能順利些。」

沈琦搖頭道:「也未見得,按照之前的說法,分宗是要分一半族產歸於各房,他們便是有幾分怕官的心,見著銀子紅了眼,怕也顧不上了。」

沈全乾笑兩聲,「族產全給了他們他們也是嫌少的……」提起三房那起子貪財的心思,忽然想起一事,忙向沈瑞道:「今天我娘過去看玲二嫂子,正碰上湧二叔氣沖沖打那邊過來,口中還罵罵咧咧。玲二嫂子倒是沒同我娘細說,不過猜也知道,湧二叔還盯著玲二哥那份撫卹銀子,想要認回玲二哥。如今分了宗,族裡更管不得三房的事兒,若是湧二叔硬將玲二哥上了族譜,小楠哥日後……」

屋裡一時安靜下來,沈理搖頭道:「雖分了宗,族譜卻也不是他一人說的算的。」話雖如此說,但確實分宗之後,族長的權威到底不比從前,便是公推沈琦成了族長,族人信服,三房為了銀錢也未必肯安分。

沈瑞想著小小的楠哥兒,也嘆了口氣。

之前沈洲明明有過繼嗣孫的意思,但不知為何現在既沒明確提出來,沈瑞也不可能張口問沈洲。畢竟兩家對外還是一處,實際上已經分了家,也沒有侄子過問叔叔事情的道理。

沈瑞不曉得沈洲到底在想些什麼,當初看重沈玲卻沒考慮過繼,當時因厭惡三房,怕三房纏上沈玲從,給二房添麻煩。就像之前賀二老爺算計沈家三房的產業時,三房便讓沈玲陪沈珠上京求援,沈玲一個小輩,壓根沒有拒絕的權利。

如今情況又不一樣,這「沈氏三子通倭案」前後,三房種種無恥無情之舉,早已讓何氏恨之入骨,年幼的小楠哥由仇視三房的何氏教養長大,將來不報復三房就算不錯,再怎麼也是不可能兜攬三房事情。這就從情感上切斷了小楠哥與三房的糾纏。

沈玲現在是被除族的「單丁獨戶」,過繼出去無需顧及本生家庭,也不擔心不理會本生家庭所求被人說嘴,這是從禮法上切斷了三房的糾纏。如此一來,算是徹底除了三房糾纏這一隱患。

`二房要是不過繼,以後說不得又要提兼祧。

沈瑞對兼祧二房沒甚興趣,甚至覺得有無嗣子同自己也不甚相干,卻很希望何氏能成為沈洲嗣媳,無它,只因何氏是個料理家事的好手,之前在南京時就與丈夫一里一外,打理家務。

徐氏年過花甲,自沈滄過身後精力也大不如前,潤三太太是個綿軟性子,管家上不甚精明,好在有徐氏坐鎮才沒出大紕漏。

在沈瑞娶妻前,府裡正缺一位能管家的女主人。不管沈玲是否真的過繼到沈洲名下,作為年輕寡婦的何氏不宜再為獨身在南京的沈洲打理內務,必是要帶著小楠哥回京守孝,正好可以為徐氏搭把手。

不止沈瑞想著過繼之事,沈理、沈瑛也想到了這點,只是他們作為「外人」,更不能對二房子嗣之事置喙。

沈瑛只道:「雖則分了宗,但族譜大事,也不是三房一家說得算。且除族是去了官府備案的,在上族譜還得去衙門再備案一次,何氏不肯,不去就是了,三房也沒奈何。」

沈理點頭稱是:「衙門那邊招呼一聲就是,省的他們弄鬼。」他與沈玲這個族兄弟年歲相差的大,沒有什麼往來,可是對於沈玲的境遇也是唏噓不已,同情惋惜,倒是樂意幫沈玲妻兒一把的。

想到這裡,沈理頓了頓,又道:「明日,只怕還有一事。」說罷瞧向沈瑞,「分宗析產,各房貧富不均,少不得有心理不忿之中,若是追究沈家這一場人禍,怕是三房九房乃至宗房要追究源老爺的過錯,要沒有他背信棄義、無故毀約,也招不來閆家報復,使沈家合族蒙受驚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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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九章 沈氏分宗(六)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一詞都不足以形容沈源的昏聵愚蠢,於沈家而言這就是個禍害。

不過分宗以後,沈源就是鬧得再離譜也牽累不到族人,禍害的也只有四房的沈瑾。

對於解決這個禍害,沈瑞沒甚可說的,聞言只點了點頭:「這件事族中遲早也是要說上一說的。分宗後,四房當是瑾大哥當家,且看他處置吧。」

有個狀元兒子,沈家打老鼠也要顧及下玉瓶兒,是不可能太嚴厲處置沈源的,倒是七房八房素來最窮,三房九房則是嗜財如命,說不得是藉機狠狠要些補償。

雖說沈源其實沒帶什麼箱籠就回了松江,但他最是愛面子,在人前硬撐的,除了消息靈通的幾房,其他族人卻未必都知道他是被閆家使手段丟了官折了財,怕都覺得他能在揚州那富得流油的地方為學官,不知道貪了多少去,這補償就越發不能少了。

而實際上,四房哪裡還有餘財,家中花銷還是沈瑾名下的那些出產。

原本孫氏留給沈瑾的產業就都把持在沈源手裡,這些年也敗了七七八八,倭亂裡四房因為沒有正經主人在,都是幾戶年老體弱的家奴看宅子,庫房都被砸開,連小賀氏的嫁妝都被了大半,不知沈瑾能拿什麼出來補償那幾房。

沈瑞嘴角噙著冷笑,沈源這個鳳凰男,直鑽進錢眼裡去,卻是敗了原配的嫁妝又丟了繼室的嫁妝,該著沒財的命。

除開這幾房,宗房丟了長孫、傷了次子,六房沒了新婦、傷了沈榕,就不止是錢財的事了。

而五房也是被禍害得不輕,沈琦落下殘疾,妻兒不知所蹤,沈鴻也是因著著急兒子才盛夏時節奔波病情加重乃至身故的,五房上下早已將沈源恨到骨子裡,不遷怒到沈瑾、沈瑞身上已經是厚道。

可,大家是要五房做族長的……

當沈理的目光轉向五房三兄弟,沈瑛尚未開口,沈琦已冷著臉硬邦邦道:「他既然犯了族規,自是按族規處置。」

沈瑛聽弟弟說的生硬,雖也恨沈源巴不得他趕緊去死,然當著沈瑞的面,這到底是沈瑞本生父親,便想開口描補一二。

沈理卻是露出讚許的笑容,點頭道:「為一族之長,要緊的是秉公二字。而這秉公最難的不是事涉本房子弟為惡不包庇,而是若遇本房吃虧事,是否顧及族長身份、體面虛名而迴避乃至退讓!須知有時你退了,他便當理所當然,反而得寸進尺!琦二弟為人剛直方正,必能秉公。」

就是為了幫沈瑞解決後患,沈理都原意在這裡推一把,早日把沈源的問題解決。無德無品,說的就是沈源,可偏生世人重視血脈傳承,沈源名聲爛透,也會讓人質疑沈瑞與沈瑾兄弟的人品與教養。

沈琦方知沈理也是拿此事做自己族長之路的磨刀石,心下感激,鄭重起身一揖,道:「六族兄放心,弟竭盡所能秉公處事,不讓各房族人吃虧寒心!」

沈瑛、沈全也拱手相謝,沈理連連擺手,「自家兄弟,外道什麼?」

說起族規,現下宗族雖不比魏晉門閥勢力強大,各大家族也有家法族規,有些地方家法種類繁多,嚴謹程度不輸國法,更有些地方,宗法比國法還管用幾分。

沈源沒犯國法,卻是污了沈家清名又給族人招禍,依照沈家族規,輕則責三十到五十杖,停胙停米一到十年,重則杖責後除族。

停胙是指祭祖後不允許分食帶有祖宗福澤的食物,停米則是停了每年族產分紅。

停胙停米對於家境不好的族人來說是很嚴重的處罰,對於四房來說卻算不得什麼。

又礙於沈瑾、沈瑞兄弟兩個,除族是不能了,只是打板子停胙停米也太便宜沈源。

沈全道:「要罰源大叔賠銀,那分宗產四房分得的田產怕是都要賠出來了。」

這可比打板子更讓沈源難受,可是也損害了沈瑾的利益。沈瑾現在是四房唯一的兒子,四房分的田產以後都是沈瑾產業,這卻是叫人為難。

沈瑛沉吟片刻,緩緩道:「牽累族親還有一條是可以鎖祠……瑾哥兒怕是也極樂意的。」

這鎖祠就和國法的坐牢差不多,族中婦人犯錯送進庵堂,男丁便是拘於祠堂,粗茶淡飯慘淡度日,有些家族還會規定每日跪祖宗牌位背誦族規若干遍。這個拘留時間也是依照罪行而判,十幾日、幾十日乃至十幾年都有。

官府那邊,則是不會插手這種地方宗族事務。

眾人想到此處,皆是默默點頭。

沈瑾現在就是禁足著沈源,可他很快就是要回京的。到時候就是兩難選擇,留這樣坑兒子的爹在松江,無人能挾制,必出禍端;而帶著上京也是麻煩,父父子子,沒有兒子強管著父親的道理,那樣的父親也不是兒子能管住。

京中貴人雲集,御史眼睛精亮專盯人錯處,萬一沈源惹出更大禍患,更是無法收拾。

而這樣一個兩難境地,沒準兒就被這樣一條族規解決了。

不過這件事,沈瑾就是一百八十個樂意,也不能主動提一個字,不然就是「大不孝」。

這件事只能族長出面,依族規判罰,才能讓沈瑾名聲無暇。

沈琦也是通透,想到這點,便緩緩道:「不外乎依規行事。」

判是這麼判,判完了關進祠堂,怎麼收拾沈源不能?有的是吃飽穿暖不打不罵卻讓人痛不欲生的法子。比如每日跪背族法四個時辰。

五房兄弟交換個眼色,彼此心照不宣,胸中鬱悶散了不少。

不管對四房如何惱恨,沈瑾並沒有錯,這些年與五房也算親近,又是新科狀元,以後官場上沈家人還是應抱成團互相照應,如今拉沈瑾一把,也是為日後的沈瑛留一條路。

沈理也放下心,沈瑞這邊可以後顧無憂了。

沈家四房,書房。

五房裡一眾人正在討論如何處置沈源時,四房裡沈源正在跳腳罵兒子。

「你個混賬東西!分宗這麼大的事兒你個毛沒長齊的小兔崽子就敢拍板定了?問沒問過你老子!」沈源赤紅著一雙眼睛,惡狠狠咆哮:「宗房不當族長,二房都滾進京了,三房庶孽,這族長就應該四房來當!就應該我來當!你一句話就把你老子的族長給抹沒了?誰答應分宗了?!誰答應分宗了?!我不分宗!族長本當是我的!」

想到那幾千畝族產,沈源吃了兒子的心都有。那些都當是他的!他的!

宗房的日子憑什麼過得富貴體面,就是因為當族長,掌握著族權,打理著族產,權與利都有了。

沈瑾垂著頭,只任他叫罵,一聲不吭。

之所以來告訴沈源分宗的事,是因沈瑾也想到了分宗之後,只怕族裡就要處置沈源,到時候也沒法再讓沈源「病」著。既要讓他到祠堂,就不能不先告訴他明白,否則到時候再鬧將起來,更是麻煩。

誰知道剛開口說了分宗,沈源就暴跳如雷。

帶累了家族,給沈氏一族差點帶來滅頂之災,竟然還做著族長夢?

沈瑾忍不住譏諷一笑,能這麼大喇喇說夢話的,除了三房天真浪漫的湖大老爺,就是自己這親爹了。

這一出一出的,父子情分早已經消磨乾淨,剩下的只有悲苦無奈。偏生沈瑾只要還想在仕途上走下去,這親爹,他就還得供著。

沈瑾站得離沈源遠遠的,雖沒看他,眼角餘光也提防著他衝過來動手。倒不是怕挨打,只是臉上頂個巴掌印子去開祠堂分宗未免不妥。

四房就是個大笑話,沈瑾不想自己擺出來讓人平白笑話了去。

眼見沈源咆哮半晌罵累了,往椅子裡一歪,端起桌上茶來一飲而盡,甩手又將茶盞向這邊砸來。

沈瑾輕巧避過,抖了抖濺上碎瓷屑的袍角,抬頭望向沈源,緩緩道:「老爺身子不妥,智慶堂的宗子,兒子便代父親居之。以後老爺就可專心養病……」

「放屁!」沈源氣得險些將一口水噴出來,族長叫這個小畜生弄沒了,分了宗還想來算計他的宗子之位,反了天了!

沈源滿心憤怒,一拍桌子,騰的站起來,氣得語無倫次:「畜生!畜生!老子還沒死呢!豎子爾敢!看我不打死你這小畜生……」

沈源乘怒作勢要撲來,可對上沈瑾清澈冷冽的目光,沒來由的心下陣陣發寒,腳下不免踉蹌,到嘴邊的狠話也不自覺嚥了下去。

沈瑾向一旁讓了讓,眼皮都沒抖一下,便繼續緩聲道:「還有一事,老爺也當心理有數,這次沈家遭難,皆因閆家報復之故,追本溯源,是老爺當初處置與閆家的婚事不妥當,才釀成大禍,那日欽差大人審案,閆舉人已經交代的清清楚楚,族人也都知道了。待分宗之後,老爺這觸犯族規之事,族裡應也會拿出來說一說。」

沈源聽得眼睛都直了,又驚又怒,一疊聲罵道:「胡說八道!老子哪裡犯了族規?姓閆的都是黑了心肝的王八羔子,區區一介商賈就想要找個狀元做女婿,白日做夢?他禍害沈家跟老子有什麼相干?攀扯老子作甚!老子好好當著官都叫姓閆的禍害了,族人怎麼不幫老子找那姓閆的算賬,說我觸犯族規?胡說八道!胡說八道!」

罵著罵著,沈源忽然就想起來,親事,哪兒來的親事,還不是這小畜生的親事,自己為的是哪個?真正的禍根是這不孝的畜生才是。

思及此處,沈源又來了精神,指著沈瑾罵道:「畜生!親事還不是因為你!你既能娶到閣老家的姑娘怎麼不早告訴我?老子還不是因為你才得罪了閆家!問老子的罪?!要問先問問你這小畜生的罪!」

越說越順,想起兒子狀元身份,沈源多了幾分底氣,「對!先問你這小畜生的罪!我倒要看看,誰敢來問狀元公的罪!誰敢來問閣老家女婿的罪……」

沈瑾平靜的面具再也繃不住,眼裡也染上了怒火,厲聲打斷沈源的話,「老爺慎言!是要給家裡招禍嗎?!閣老家的事也是能這樣說的?傳了出去,惹怒了閣老,可有好果子吃?老爺在揚州學官任上貪墨了多少心裡沒數?可禁得起閣老一怒?」

沈源頭次見這樣的兒子,一時也被他氣勢所懾,啞了聲音,卻又不甘心被兒子壓制,忍不住辯聲道:「明明是你寫信回來說的……」

沈瑾面如寒霜,聲音冰冷:「兒子幾時寫過閣老家的話?老爺糊塗了,是想兒子仕途就此到頭嗎?」

攤上這樣一個蠢出天際的爹,沈瑾心裡已是悲苦都沒了,只剩下怨懟。

沈家鬧出這一出來,李閣老哪裡還會許婚?

沈家這次的官司,背後牽扯到是李閣老與謝閣老的「首輔之爭」。沈家雖只是池魚之殃,可也是被攪合進來,李家怎麼還會繼續重提親事。

就是真的重提此事,沈瑾也要顧及沈理的立場,不好接下這一門親事。

李閣老家原也只是有這樣個意思,又不曾張揚,打消念頭了,靜悄悄的,彼此還是陌路,相安無事。可若是這蠢爹再出去胡說八道,毀了傳到李家那邊,那他沈瑾這仕途真就到頭了。

新科狀元三年一個,仕途折戩的也不少見。

「弒父」這念頭又在沈源心底閃了閃,生生被他強行按了下去。

這世上只要做了就有痕跡,不可能水過無痕。

沈瑾暗暗深吸口氣,平復了心情,可繼續開口時,還是忍不住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老爺記住了,你要與閆家悔婚,是因著看兒子狀元及第,你想另攀高門,是想著京中管著什麼官宦人家也比鹽商家要好,這才悔了。這事,與什麼大人物都不相干,也沒有什麼閣老的事!可記住了?!」最後幾個字不禁拔高了聲音。

沈源臉上贅肉抽了抽,咬牙道:「畜生,我是你老子,不是三歲稚童!還不用你教!」

沈瑾冷冷道:「老爺最好記得住,不然禍從口出,兒子小小的翰林編修,只怕自個兒都保不住,更別說保得住老爺。老爺只能自求多福。」

沈源不甘心的撇過頭,不與兒子對視,口中兀自道:「小畜生,沒有尊卑,管教起老子來!老子要告你忤逆!」

「甚好,老爺去告,兒子這官不做了倒也踏實了,省得****為老爺懸心,兒子便回家做個田舍翁,專心侍奉老爺養病。」沈瑾素來性子溫煦,再沒這樣與人辯過口舌,如今跟渣爹說起狠話,竟是十分解恨。

沈源也沒成想兒子回嘴這樣順溜,一時氣個仰倒,除了「小畜生、小畜生」的罵,再也說不出旁的來。

沈瑾望瞭望窗外天色,決定結束這番對話,只道:「明日分宗,前前後後這許多事,老爺還是好好想想清楚,犯了族規,自當領罰,族裡要罰銀補償那幾房,只家裡現下這境況,銀子從哪裡出還要老爺定奪……」

「罰銀?倭寇搶去了與老子有什麼相干,罰老子賠他們,憑什麼?」沈源如打了雞血一般,聲音又高漲尖利起來,脖子上青筋盡數突起,雙目近乎瞪出眼眶。

經歷了貧窮,又經過了富貴,沈源如今六親不認,只覺得銀子最親。

「何止銀子,這幾房,還有幾條人命!」沈瑾只覺得身心俱疲,懶怠同沈源說話,只道:「老爺慢慢思量,明日再請老爺去祠堂……」說罷也不理會沈源的反應,甩袖離去。

才出院門,迎面有小廝跑來回話,說賀九太爺來看太太了,兩輛馬車已進了門。沈瑾不由皺眉,越發覺得心累,這種時候賀九太爺又來裹什麼亂?

那邊賀九太爺剛剛跳下馬車,沈瑾迎過去正待說話,卻見後面一輛車上邊上站的,不是賀家五老爺北盛是誰?

而賀北盛正扶著下車的,正是滿頭銀霜的賀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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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章 沈氏分宗(七)

沈瑾一見賀老太太,臉就沉了下來,冷冷看了一眼陪在一旁的四房外管事。

這種時候,還敢把賀家人往家裡帶,這管事也做到頭了。

那管事原就是源大太太小賀氏提拔的人,見到賀九太爺來看閨女,哪裡還敢攔著?就是自己大爺,平日裡待繼母也是客客氣氣的。

管事看見沈瑾的眼神,心裡也是一突,暗暗後悔,他倒是看見兩輛馬車,誰又料到裡頭坐的是賀老太太?

沈瑾那邊跟沈源生氣還沒消氣,再見賀家人更擺不出好臉來,當下草草朝賀九太爺行個禮,便道:「小子還有急事,先出去了,請太太來與太爺敘話。」說著閃身就往外走。

賀九太爺何嘗不知道這種時候帶賀老太太來會惹惱這小狀元公,他因兒子賀平盛險些被害也早就把賀家宗房當了仇人,可是賀老太太執意堅持,他也還沒到撕破臉的地步,便不得不走這一遭。

說白了,不過是兩害相權取其輕。——賀東盛身居高位,他兒子只是個芝麻小官,還禁不起賀東盛再害一次。而沈瑾,不過是新科狀元,且是他名義上的外孫,再怎樣,有名份大義,沈瑾就算再不滿也不好對付他這一房。

見沈瑾不賣他這便宜外公的面子,賀九太爺雖然面上尷尬,卻暗暗叫了句「好」,下次賀老太太再想利用他或是他女兒,他就可以用小沈狀元不買賬的藉口推掉。

因此老爺子只做一張苦瓜臉,並不開口留人。

賀老太太見沈瑾如此,臉上雖還掛著慈愛的笑容,眼底卻多了陰霾。賀北盛最是火爆脾氣,張口便道:「外甥要去哪裡?什麼樣的急事撇下長輩就這麼走了?」

沈瑾連眼風都沒給他一個,恍若未聞,大步流星前行。外甥?多大的臉!

賀老太太也不得不開口,「狀元公慢行,老身有話要說。」

沈瑾依舊當沒聽見,眼見就走到了院門。

賀老太太也顧不得了,扭頭去瞧賀九太爺:「老九,你就這樣看著你外孫目無親長?他年少輕狂,你這當長輩的怎的不教一教他!他如今是狀元,當是天下士子的表率,這要是傳了出去……」

她聲音裡沒有以往的和藹從容,帶了幾分尖銳,話是衝著賀九太爺說的,卻是說給沈瑾聽的。

奈何,沈瑾只當他們都是耳旁風,一隻腳就要跨過門檻了。

賀老太太是真急了,便是再有智謀,遇到個不聽不看的也是無用。她狠狠瞪了一眼旁邊木頭樁子似的聽訓就是不肯開口的賀九太爺,高聲道:「瑾哥兒且慢,我有你娘孫氏那織廠的事情要與你商量。」

孫氏兩個字祭出,沈瑾生生頓住踏在門檻上的腳,緩緩收了回來,平復了一下情緒,才轉過身,冷冷道:「賀太淑人想是記錯了,我娘……早在六年前,就沒有什麼織廠了。」

廣袖下,沈瑾一雙拳頭握得死緊。賀家算計沈家就自織廠起,今天賀老太太又跑來提這茬,居心何在?

賀老太太面有愧色,歉然道:「是老身那孽障,當初糊塗……」

沈瑾突然接口,出言譏諷道:「十萬兩銀子的織廠五萬兩買下,賀二老爺精明得緊,哪裡糊塗?這次,不也是這樣精明?」

賀老太太一呆,幾乎忘了維持那份慈愛相,她所見過的沈瑾溫潤和煦,幾時說過這樣尖刻的話?!

連賀九太爺也暗暗心驚——若這才是沈瑾的本性,那往後他們父女還是要多加小心。

他們卻不知,沈瑾這是被沈源氣出來的。他說完也覺得不妥,有些太尖酸刻薄了,可……瞧見賀家人瞠目結舌啞口無言,心下又是一陣陣快意。

這是沈家的仇人,就應該這樣說話!想起賀南盛幾次三番陷害沈家,沈瑾脾氣也上來了,說話再不想留什麼餘地。

「賀太淑人要是來與在下說賀二老爺如何英明的,那就免了吧,在下駑鈍得緊,學不會賀二老爺機巧,不奉陪了。」說罷沈瑾隨意拱拱手,轉身就要走。

「你給我站住!」卻是賀北盛一聲爆喝:「怎麼和長輩說話的?」

可惜,沈瑾賀老太太面子都不肯賣了,哪裡會管什麼外八路的便宜族舅舅。

還是賀老太太親自開口,「我是來還織廠的!」情急之下,也你呀我呀的,當然,如果這會兒她再囉嗦那些客套話,沈瑾早就走沒影了。

沈瑾已是站在門外,眉頭緊鎖,這是什麼意思?這老太婆到底想幹什麼?他一時也摸不到頭腦了。

賀老太太話已出口,已是不能收回,好在還沒忘了身份,又剜了賀九太爺一眼,低聲喝道:「老九,你在做什麼,還不過去叫你外孫過來說話。」

賀九太爺見她眼底噴火,不好再裝死,但方才沈瑾那表現,又讓他多了幾分忌憚,不知道現在得罪了沈瑾,將來會不會牽累平盛。

老爺子猶猶豫豫走到門口,恰好那邊源大太太得了消息趕了過來,遠遠的喊了聲「爹」,又見沈瑾也立在門口,便順口道:「大爺這是剛打外面回來?還不快進來。」

賀九太爺正得了台階,忙露出慈愛笑容,接口道:「我們正與狀元公說著話。」

源大太太只得了報信說父親來了,還不曉得賀老太太也跟了來,見著父親就分外開心,笑道:「怎的不進屋去,就在這兒說上了?」說著才去看沈瑾,卻見沈瑾一張黑臉,心下不由咯噔一下,暗忖是不是父親和沈瑾槓上了。

沈瑾行了個禮,只道:「正好太太來了,請太太陪親家太爺說話,小子還有事,失陪了。」說罷就走。

源大太太正覺得沒臉,就聽一個和煦的聲音響起:「桂娘一向可好?老身此來,是要將當初孫氏的織廠完璧歸趙。」

源大太太聽著這聲身子就是一僵,勉強轉過去,正見被兒子攙扶著緩緩過來的賀老太太,她僵硬的福身喚了聲「伯娘」,又有些木木的道:「既是前頭太太的事,侄女就不方便聽了,伯娘還是與大爺說吧。」

她扭頭瞪了身邊丫鬟一眼,一個機靈的忙跑過去攔下沈瑾。

沈瑾到底不是那等抬腿就能踹人的紈袴,見個小婢攔路,只低斥一聲讓開,便要往前去。

那婢子名喚玲瓏,是個家生子,人如其名,是個有玲瓏心肝的,四房裡的事兒沒她不知道的,又早有抱沈瑾大腿的心思,便壓低聲音道:「大爺,賀家說要還前頭太太的嫁妝織廠哩,大爺要是不開口,這親家太爺也來了,婢子看,太太只怕是要應的。那大爺這邊……還有二爺那邊……」

沈瑾深深的看了這婢子一眼,知道是源大太太身邊的,卻沒印象。雖不知道這婢子為什麼來說這番話,但是,這番話確實有道理。

嫡母孫氏的嫁妝產業,原當是瑞哥兒的。

出繼了,那也是嫡母親生的兒子。在他心裡,那也永遠是他弟弟。

嫡母寬和,他已經是佔了弟弟一半兒的產業。如今有人還了嫡母的織廠,他不能代弟弟否了。雖然他覺得這種情形下,瑞哥兒多半是不會要的。可,那也得瑞哥兒知情,瑞哥兒自己選,他憑什麼代瑞哥兒抉擇?

沈瑾深吸口氣,吩咐那婢子道:「你去二門上找青松,把這裡的事情告訴他,讓他去五房請瑞二爺過來。」

玲瓏眼睛亮亮的,滿心搭上大爺的歡喜,一口應下,轉身飛快跑去送信。

沈瑾滿腹心事,根本沒留神一個小婢的表情,他轉過身,踱著正步回去,規規矩矩做了個請的姿勢。

賀老太太鬆了口氣,重新掛起慈善的笑容,扶著兒子進了前廳。

眾人魚貫而入,分賓主落座,上了茶水點心,卻是一時冷場。

賀老太太無奈,只能咳嗽一聲,道:「論起來當年先前的源大太太孫氏也是喚老身一聲『嬸子』的……」

卻被沈瑾打斷,「小子還有急事要辦,太淑人請直說,莫提那些陳年舊事了吧。」

賀老太太一噎,也是有些惱了,便拋開那些客套,直接道:「當初老身找人估算過,那兩個織廠地皮、廠房、織工身價銀子、存棉和存布攏共值銀十二萬兩,老身次子五萬五千銀子過的戶,是他不厚道,老身也不多辯解。直如今,五年間,織廠擴了地,多添百十台織機、織工,布匹水運行銷南北,估價已經逾二十萬。」

她揮揮手,賀北盛咬牙就從袖中拿出一沓紅契,擺在一旁案几上。賀老太太繼續道:「如今完璧歸趙,還增了進益,算是我賀家一二補償。」

饒是口裡說著與自己無關,聽到這樣一注大財,源大太太還是忍不住望了幾眼。她的嫁妝已被倭寇搶走,若是……若是瑾哥兒收了這些,他是要去當京官的,那松江家裡打理這織廠是不是就是自家……

沈瑾卻是眼皮也不抬一下,只端著茶盞,像在研究茶葉怎樣在熱水中舒展開來一般。

場面便又冷了。

賀老太太是真著惱了,便抬高聲音道:「狀元公,我們這就去衙門過了戶吧,了了這筆舊賬,彼此安心。」

沈瑾卻慢條斯理道:「這原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且等……」

賀老太太只道他要等沈源,「聽聞源大爺『病了』?狀元公莫不是要等源大爺病癒再論?」

源大太太只覺驚喜,好像那一注財就要到手一樣。

沈瑾搖頭道:「不是……」

說話間,外頭小廝來稟報:「二房瑞二爺、五房全三爺到了。」

沈瑾遣人去給沈瑞報信時,沈瑞正在同沈全一道說話。

聽了小廝的回報,沈全極是不滿。他既恨賀家人,又替沈瑞抱不平,因呵斥小廝道:「沈瑾這是什麼意思?這事兒同瑞哥兒有什麼干係,叫瑞哥過去做什麼?這種時候,見到賀家人就當打將出去,還拖瑞哥兒下水?」

沈瑞卻平靜多了,聽小廝複述了當時的情景,冷冷一笑:「那我就去會會賀老太太,看她還有什麼伎倆可使。」

提起那織廠,當年賀老太太覺得燙手,就想把個孫女嫁與沈瑞,用孫女嫁妝把織廠的事兒抹平了,沈瑞沒應。後來在京中,賀東盛欲害賀平盛,賀平盛求救於沈瑾,又連帶上沈家二房三老爺出面威脅了賀東盛,把賀南盛當初算計織廠少花的五萬兩銀子掏了出來,銀子給了沈瑞,本身織廠的事兒就算是了結了。

如今賀老太太又提起,不知道是壓根不曉得賀東盛給了那五萬兩銀子,還是又有什麼針對沈家四房的詭計。

沈瑾城府不深,只怕會遭了賀老太太的算計,沈瑞雖然不想管四房的事兒,卻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四房再次被賀家算計了去。

沈全卻是擔心沈瑞一人過去吃虧,便也跟著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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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一章 沈氏分宗(八)

聽聞沈全、沈瑞來了,沈瑾忙起身迎了出去。

沈瑾滿是歉意的低聲道:「又累了瑞二弟。只是事關娘的織廠……我還是想你自己來決斷。」

要說沈瑞全然沒有半點不滿,那是假的,但聽了他這話,也氣不起來了,便只擺擺手。倒是沈全,還是忍不住沖沈瑾翻了個白眼。

族兄弟三人進了前廳,見罷禮,按年齡長幼依次坐下,這次倒沒冷場,卻是沈瑞這個最小的弟弟先開了口。

沈瑞卻也並不是對著賀老太太說話,反而笑向賀九太爺道:「老人家一向可好?十七老爺可好?在京裡時,聽聞賀侍郎提挈十七老爺。」

賀平盛在族中排行十七,「提挈」二字要得音極重。

賀九太爺嘴角抽了抽,強忍著不去看賀老太太,口中應著「好好」,心中想著後生可畏啊,這一手離間計使得爐火純青。這是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兒子的事,也莫要忘了他們沈家的人情。

賀老太太卻是壓根不知道京城的事兒,也沒甚反應,只當尋常問候。倒是一旁賀北盛白了一張臉,想起京城舊事,又是慚愧又是驚懼。

沈瑞將眾人神情盡收眼底,心知賀老太太果然不知道賀東盛行事,便笑道:「賀太淑人想轉讓手中織廠?可與京中賀侍郎商量過了?」

賀老太太見了沈瑞就知道這事兒麻煩了,沈瑞小小年紀卻滑不留手,同他說話總要打起精神來,聞言便淡淡道:「這點事情,老身還是做的了主的。你既來了,想來也是小沈狀元的意思,雖則你出繼了,可到底是孫氏的親生骨肉,這織廠也有你一份……」

「太淑人,」沈瑞打斷了她的話,收了笑容,「早年間太淑人與我提這織廠,我便說過了,張家人騙賣,不是賀二老爺接手也有旁人。已是賀家的織廠了,買賣落定,何談『完璧歸趙』。我是二房的人,原不當管四房的事情,不過事涉我本生母,瑾大哥謹慎,叫了我來,我便說一句,『退還』二字,太淑人用的不妥,況且,這也不是『退還』的事兒。」

沈瑞聲音漸冷,「賀二老爺對沈家做了什麼,太淑人當日在堂上也聽到了。沈家子弟不收這不明不白的『退還』。沈家信國法、信公道,一切都聽由欽差大人判處。該是沈家的,沈家不會推拒,不該是沈家的,沈家也不會伸手!」

一番話擲地有聲,可裂金石。

沈全幾乎忍不住要跳起來喝彩了。

沈瑾也暗暗點頭,自己怎的就沒瑞二弟想的這樣周全,早當這樣將賀老太太堵回去。

源大太太頗有些不自在,既是有些肉疼那一注財,又是因著沈瑞話裡話外要官府審判賀家,她,到底是賀家女,賀家倒了她也沒娘家撐腰了。

而同樣是賀家人的賀九太爺卻是暗讚一聲,心下又調高了對沈瑞的評估。

賀老太太臉色難看至極,冷冷道:「沈、賀兩家世代姻親,本當相互扶持,守望相助,如今賀家有難,瑞哥兒如此說是要讓親人寒心嗎?」

沈全早看不慣賀老太太倚老賣老那一套,憤然插口道:「老太太說的好,好個守望相助!我沈家遭難時,守望相助的賀家在哪兒呢?賀二老爺是相助多扔幾塊石頭下來,生怕我二哥不死!」

沈全如此說雖然無禮,卻因是沈琦胞弟,可謂是苦主,倒也沒什麼不妥。

賀老太太雖惱怒,卻也不能說什麼,畢竟賀二老爺算計沈家的心思在公堂之上都是說明白了的。

沈琦廢了一條手臂,斷了前程,賀家與沈家宗房還有姻親這層皮,珺哥兒傷的也不甚重,而跟沈家五房這仇是如何也化解不開。

賀北盛卻聽不得這些,怒道:「判了賀家與你們有什麼好處?判了賀家織廠就充公了,還能給你們沈家?我們此來本是好聲好氣的還廠子,你們一個兩個晚輩狂妄倨傲……」

他還沒說完,就被沈瑞打斷,沈瑞朗聲道:「賀家有罪無罪,當不當罰,皆由欽差大人代天子裁斷。我說了,沈家信國法、信公道!便是不義之財用以充盈國庫,也是用得其所,無論是武備兵馬、揚我大明國威,還是造福地方、天下海晏河清,都是我沈氏一族由衷所盼!」

「好,好一個忠君愛國的好兒郎。」賀老太太輕輕擊掌,心裡罵了八百遍滑頭小子,卻是不再看沈瑞,轉而問沈瑾道:「聽聞倭亂中四房也被洗劫,不知道狀元公此時不肯接你娘的嫁妝織廠,日後靠什麼養家,靠什麼打點上下讓仕途順暢?」

沈瑾正色道:「好男不吃分家飯,況且如我瑞二弟所說,這已不是家母嫁資。小子七尺男兒,養家之事不勞太淑人操心。至於仕途,小子還不屑為那蠅營狗苟小人行徑!」

一句話又把賀老太太罵了進去,賀老太太越發火大,指著源大太太便道:「你這母親自小錦衣玉食養這麼大,嫁入沈家門,因你這不孝子倒讓她年紀輕輕就過起拮据日子?還是你沈家四房一家子要靠賀家女的嫁妝度日?」

源大太太又不是傻子,此時被當了筏子,再不張口,以後也別想在沈家門裡好好呆著了。

源大太太是頭次對上賀家宗房老太太,還是有幾分懼意,可聲音雖輕,帶著絲絲顫音,卻是異常堅定,「伯娘,這裡沒有什麼賀家女,只有沈家婦。在閨中時,伯娘也常教導我們要從夫從子,桂娘必謹遵伯娘閨訓,與沈門共榮辱。」

賀老太太出口就知道這步棋錯了,可聽了這話還是惱怒異常,既然達不到目的,多說也無益,她冷冷道:「好個沈家子,好個沈家婦,老身便拭目以待。」說罷拂袖而去。

賀九太爺落在後頭,卻是給女兒一個讚許的笑容,微微點頭,示意她不用擔心。

源大太太說完那話,本是擔心賀老太太遷怒父親和弟弟的,見父親如此示意,心下鬆了口氣。待回過身見沈全、沈瑾、沈瑞三人對她臉色都好了不少,更是放鬆了下來,如今沈源指望不上,就得看著狀元繼子對她的態度了。

賀老太太並沒有從沈家四房二門上車,卻是直走到到門口去方上了馬車,叫四周窺視四房的沈家人看個清清楚楚。

馬車上,賀北盛憤憤然,不住道「沈家沒個好東西!」見賀老太太沉著臉不斷轉著佛珠,忍不住問道:「娘,現下……」

賀老太太冷冷道:「告訴下人,若有人來打聽我去沈家四房做什麼,便說我欲歸還孫氏的嫁妝織廠,沈家四房拒而不受。那織廠,價值至少二十萬銀子。」

賀北盛吃了一驚:「娘!這不是自己揭短麼?讓松江人都知道我們碰壁……」

賀老太太冷笑:「那日堂上你沒聽到麼,閆舉人說是因著沈源悔婚才報復沈家?明日沈家分宗,各房能饒了四房?四房都快家徒四壁了,拿什麼去還各房?這種時候還硬是不肯收賀家還回來的織廠是什麼意思?沈家,熱鬧還在後頭。」

老太太低下頭,一點點揉著佛珠。沈家亂套了,她賀家才安穩。

沈家,送走了賀老太太,打發了源大太太,前廳就剩下了沈全、沈瑞、沈瑾三人。

沈瑞便直言對沈瑾道:「明日開祠堂,只怕源老爺的事情也要說上一說了。」

沈瑾嘆了口氣道:「我也想到這處了。不瞞你,我方才去書房說了,想著別老爺明日才知道,再鬧將起來。結果老爺發了好一頓脾氣,恐怕明日……明日……」

沈瑞卻不提沈源,反問道:「若是要與那幾房賠銀,瑾大哥待如何?」

沈瑾滿面羞慚,道:「家裡還有田莊……想來分宗後四房也能分些族產,也能抵上一二。」他是剛剛說完好男不吃分家飯的,卻是不得不拿自己那份嫡母嫁妝來填窟窿。

沈瑞也不評價,只道:「賀老太太方才拖到大門口才上馬車,只怕她今日來四房之事轉眼全族人都會知曉,明日宗祠少不得有族人會借題發難,瑾大哥可有防備?」

沈瑾呆了一呆,卻是之前沒想到這點,不由惱恨,老而不死是為賊!他幾乎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賀家!」

沈瑞正色道:「瑾大哥仕途正好,與族人發生衝突,就是給御史送把柄去。因此,此事還是當由源老爺撕擄開去。」

「老爺如何肯……」沈瑾搖頭苦笑道。

沈瑞只笑笑,「就看瑾大哥怎麼同源老爺說了。事涉這麼大一筆銀子,源老爺也會慎重。難不成,源老爺也是樂意這銀子左手拿回來右手就還與族人的?」

沈瑾一呆,隨後失笑,搖頭自語道:「到底是二弟聰慧。」

沈瑞已經是把話點透,便也不多言了,至於鎖祠堂這事兒,他也是不能提的。

沈瑞、沈全告辭離去。

沈瑾尋思半晌,先起身去後院求見源大太太,把明日分宗以及會族審沈源、罰銀等事一口氣說了。

事情太大,源大太太一時反應不過來,目瞪口呆,「這……這……」半晌沒接上話。

沈瑾也沒空等她想通,就起身長身一揖鄭重道:「太太今日在賀老太太面前維護沈家,兒子感念在心,日後這家裡還要太太費心操持,兒子必竭盡所能,不讓老爺太太日子艱難。」說罷就行禮告退。

源大太太依舊傻愣愣的坐在原處,許久回不過神來。

那邊書房裡,沈源早就罵得累了,能砸的也砸個稀碎。見沈瑾去而復返,有心再丟個東西去打他,卻是滿屋子狼藉,實沒有能丟的東西了。

「小畜生,別站這裡惹老子生氣,快滾!」沈源就是放著狠話也是有氣無力。

沈瑾垂下眼瞼,語氣平平,把賀老太太登門他又拒絕了賀老太太的話說了。

沈源就是再沒氣力也掙紮著起來,嘶聲吼道:「我******打死你這小畜生!那是二十萬兩!二十萬兩!!」

這是真撲了過來,伸手就去夠沈瑾的脖子,二十萬兩啊,沈源想活活掐死沈瑾這敗家崽子。

沈瑾連連避開,冷冷道:「老爺莫非忘了兒子之前說的,族裡怕是要罰銀的,這會兒各房巴不得咱們趕緊收回賀家織廠多點兒家產呢,他們好都要了去。老爺準備白擔個與賀家和解的虛名,卻為人做嫁?」

沈源滿腦子銀子,完全聽不進去。

沈瑾伸手架住沈源的胳膊,抬高了聲音重複了兩遍,沈源這才慢慢清醒過來。

沈瑾盯著他佈滿血絲的眼睛,緩緩道:「老爺想清楚,族規之罰是不躲不過的,老爺強辯也無用,得罪了族人,兒子前程也不用指望了,老爺若想以後四房不容於族人,只能避去鄉間度日,那就明天祠堂大鬧一番。」

沈源啐了一口,沙啞著嗓子道:「老子不是被嚇大的。」

沈瑾道:「老爺也是做過官的人,且好好想想吧。若是四房認罰,還能落個好名聲,左不過家裡也沒幾個銀子了,都罰了去又能怎樣。待他日賀家入罪,騙了咱們的東西總要判還回來,族裡總不會因為現下跟咱們要少了再要一回吧?」

沈源腦子轉了轉,眼睛也亮了起來,卻仍擺老子的譜,冷哼一聲,並不接話。

沈瑾瞧著他臉色好轉過來,譏諷一笑,果然只要提銀子,沈源就會服帖。

「老爺好好歇著吧,想想明日如何應對。」沈瑾再不想多呆一刻,轉身離去。

天色漸暗,各種傳言也在松江人家蔓延開來,不知多少人秉燭夜談,說著明日沈家分宗大事…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5 00:10
第五百六十二章 沈氏分宗(九)(二合一)

沈家開祠堂這日,一大清早,左近的幾條巷子都被車馬堵得水洩不通。

原本沈家就廣撒帖子邀松江地面上有頭有臉的人家前來觀禮見證,便是沈家沒下帖的人家,也有好奇前來看熱鬧的。

松江第一家族,就此分宗,到底是就是分崩離析,還是更進一步?整個松江府的格局都要變化,賀家那邊到底會如何?

要是沈家就此衰敗,那取代沈家成為松江首姓是哪一家?

而當得知欽差大人、代理知府大人都將親臨後,松江官場上大小官吏自然也都紛紛趕來捧場。

幸而沈氏是大族,宗房每年立春、夏至、季秋、除夕,忌日之祭都要招待族人,大場面見的多了,今日雖則比往日人數多了一倍不止,然子弟、下僕皆訓練有素,接人待物不曾半分慌亂失禮,甭管外面喧喧嚷嚷,進了沈家坊,便一切井然有序。

客人們都不由暗讚,松江首姓果然不凡,怪道沈家二十年間就能出兩個狀元。

沈家坊中正東之位,宗房老宅東路是族中大祠堂所在。時下各房單獨設有家祠,而族中這大祠堂,實際就是「祖祠」。

沈家大祠堂東西十二丈,南北十八丈,佔地三畝半,四進的院子極為朗闊。最外頭拜亭;第二進是公廳,宗族議事是之所在;第三進神明殿供奉是「大成至聖文宣王」;第四進是祖祠堂。

分宗大事,本族子弟是要先進祖祠堂祭拜的,而因外姓不得進祖祠,沈家便在二進的公廳設座,請了諸見證人前去安置。

而原本女子婦人是不許進祖祠的,若有如新婦祭拜這樣的事兒,也都只在四進院子當院拜的。而若有議事,則非事涉本人的,皆在二進東西廂房旁聽,由童子小廝往來傳話。

今日外客多,女眷理當迴避,卻又因分宗大事,宗婦也應到場,便開了二進一側小院,各房嫡支女眷拜過祖先後,就在院內旁聽。

外人來這兒,看的今日沈家風光,來了多少官員、大人物捧場。沈家族人卻是都抻著脖子找倆人,兩個都是上次開祠堂被親生兒子說「病了」的人——一個是族長沈海,一個是四房的沈源。

找沈海,那是因著今日是開祖祠的合族大會,族長再不露面就說不過去了。距離上次沈珺說他爹「病」不過短短三日,不知道族長會不會這會兒就「好」起來。

可沈海還真就是一直沒出現,竟連沈珺也沒個影子。

族人這邊,是宗房二老爺沈江帶著幾個子弟招呼;官員那邊,則是沈洲帶著沈理、沈瑛、沈瑾、沈瑞並幾個有功名的子弟應酬。

倒是宗婦大太太賀氏帶著長媳小賀氏在女眷那邊支應,而沈珺的妻子還在月子裡,沒出現也不奇怪。

見了這番情形,族人交頭接耳,猜測頗多。

找沈源則是純粹利益驅動,倭亂中受損的幾房得了消息,知曉沈源是沈家遭難禍根,都指著從四房身上討回來。要是對上狀元公沈瑾,族人多少還是有些顧及;要是直接問沈源討,則是力爭氣壯。

不過自從沈源從揚州回來,就「被生病」了,這次能不能出來還真不好說。族人瞧見與官員們應酬的倆狀元公,不免鬱悶。

還好,這鬱悶沒持續太久,很快族人們就看到了鐵青著臉出現在大祠堂的沈源。

分宗時辰將到時,沈海也被兩個下僕攙扶著進來了,倒是之前主持宗房事務的沈珺依舊不見蹤影。

比起只是臉色鐵青、眼下掛著烏黑眼圈大眼袋只像沒休息好的沈源來,沈海倒真像是大病一場的樣子,他兩鬢霜染,面色灰敗,目光渾濁,步履踉蹌。甫一出場,就引起族人一陣議論。

而沈海恍若未聞,全然沒有沒有如往日般帶著和煦笑容與族人客套說笑,便是有人招呼,他也只木著臉點頭回應,並不多說。

沈海一路被攙扶著進了大祠堂,先去與諸位觀禮官員見了禮,然後便率眾進了祖祠祭祖。

他雖瞧著是病懨懨的樣子,可獻祭三牲端盤上香還是十分利落,禮畢又帶眾人回到二進公廳。

沈海作揖一圈,往中堂站定,從袖中抽出一張箋紙來,清了清嗓子開讀,「我吳興沈氏,祖隨高宗南渡,落戶松江三百年……」便是開始講起沈氏家史。

這段原也是沈家族人聽熟了的,都沒上心,不想本是聲音平平的沈海一說到「樹大分枝」時,忽然失態,語帶哽咽,眼眶一紅,竟是老淚縱橫。

客人見了唏噓,沈家族人卻是心下敞亮。

這三百年裡,沈家不是沒遭過倭亂,再往前追溯,蒙元時期,漢人備受欺凌,沈家也一時凋零,可無論多艱難,沈家都是抱成團一起抵抗,等到一百五十年前,中興祖沈度出世,才真正奠定了內四外五九房格局,宗房這一脈,更是沈度嫡長一脈,便是這一百多年之間族長曾由其他房頭擔過,最終也還是回歸宗房,宗房地位一直極穩。

而到了如今,這次的倭亂,沈家子弟傷亡、損失慘重,宗房沈海莫說要丟了族長之位,現下連凝聚族人都做不到,沈家就此分宗,他沈海就是宗房罪人,不難過才是沒心沒肺。

不過,便是難過,族人中暗罵他「活該」的也不在少數。可見這些年來,宗房和稀泥的處事方式已是讓族人多有不滿。

沈洲冷眼瞧了片刻,便上前勸道:「樹大分枝本是必然,海大哥不必太過難受,如今諸位見證賓客尚在,還是莫要誤了時辰為好。」

沈海心裡五味雜陳,半晌方點頭道:「洲二弟說的是,是為兄糊塗了。」

他接了子弟遞上的帕子,簡單淨了面,方繼續讀完短短一篇開場白,正式宣佈沈家就此分宗。

沈家原有堂號「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各為一宗,各宗單設支祠,依照大明律供奉高、曾、祖、祢四世之主,四仲月卜日而祭。大祠堂作為祖祠依舊存在,供奉合族祖先,但只除夕主持合族拜祭。

沈海略有些艱難的開口道:「老朽身子著實不好,已無力再打理族務,我這長子放了外任,次子沈珺,眾族親都知道這次傷了腿,行走不便……」

堂下響起嗡嗡的議論聲,大家都知道宗房不會再擔任族長,但那只是沈珺說的,沈海這當老子的會不會反駁兒子的話,甚至會不會在這種場合倚老賣老不肯讓出族長之位都不好說。

大家見沈海竟然真就讓出來了,一時也不免訝然。

沈海停頓片刻,眉頭微蹙,立刻有執事子弟高喊「肅靜」,堂上登時一靜。

沈海神色複雜的看了穩穩坐在一旁的五房諸人,深吸一口氣,方朗聲道:「既已分宗,合族推選新族長,便不能只論血脈親疏,當有德為主,今五房子弟沈琦,為人方正,又聰穎上進,已有舉人功名,先前雖遭磨難,卻剛直不屈,終得清白,如今要在家守祖業,正可為合族之長。」

說到這裡,沈海頓了頓,環視一週,見許多族人都是頻頻點頭,知道宗房大勢已去,心下不由苦澀,張了張口,還是道:「不知各族親意下如何?」

九房太爺已是在座輩分最高的,且上次族會也是他先提出來的選沈琦代族長,當下便大聲道:「九房附議,推舉五房沈琦為族長。」

二房、六房、七房、八房也都紛紛表示附議。

三房是沈湖坐在前排房長之位上,沈海說話時,他就頻頻回頭看坐在身後旁聽位上的沈湧,兄弟兩個之前有過齷蹉,此刻又擰成了一股繩。

沈湧一個勁兒的衝他使眼色,沈湖才怏怏的轉過身來,表示附議。

四房沈源則是雙拳緊握,牙關緊咬,微微顫抖,這是氣的。

分宗也就罷了,什麼叫選族長不論血脈親疏?沒有中興祖沈度,哪裡有什麼松江沈氏?

宗房無能,二房外遷,四房是僅剩的嫡支,就理應先被選上新族長!明明他才最有資格當族長,沈琦個小崽子是舉人,難道他不是舉人?何況沈琦個小崽子還殘廢了!族人眼睛都瞎了嗎?居然選沈琦都不選他?

沈源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要不是在場的官員太多,要不是他在揚州為學官被上官壓制方懂了許多「規矩」,這會兒早就跳起來大喊大叫。

坐在沈源身後旁聽席的沈瑾就知道親爹這德行,眼皮一垂,湊過去壓低聲音道:「老爺忘了昨日兒子的話?就算忘了,看今日情形,各房主意已定,老爺站出去也只是自取其辱,還是免了吧,不若也表示支持五房。且五房一向與四房交好,如此也越發親近。」

沈源心裡「呸」了八百遍,暗罵五房都是攪事精,哪裡是同四房交好,分明就是偏幫沈瑞那個小畜生。可形勢比人強,他手握了松、鬆了握,到底還是喊出一聲「四房附議」。

沈海見素日最是多事的三房、四房也應聲附議,想著昨天兒子說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心下嘆了口氣,宣佈道:「今日族議,公推信義堂沈琦為沈氏一族族長!稍後祭告列祖列宗,沈琦即接族長之職。」

五房房長之席上坐著的是沈瑛,沈琦在他身後旁聽位,聞言起身而出,先向沈海行禮,然後向周圍微微躬身致禮,後又向見證人席位行禮,這才站到沈海身邊,挺直腰桿,朗聲道:「多謝眾位族親厚愛,琦雖不才,然願挑重擔,為族人牟福。今後必秉公行事,不負族人厚望厚愛,今日諸位大人、諸位鄉親、族人皆為見證!」

話雖不多,字字出自真心,加上沈琦素有好名聲,這次雖入獄大刑加身甚至斷了一臂,也不曾鬆口屈招,實是一條硬漢,族人皆是擁護喝彩。

熱鬧了片刻,執事子弟再次喊了「肅靜」,才又恢復安靜,進行下一項。

各宗推選本宗宗子以及德高望重的老人為族老,再由族中公議確定。

一般來說,這樣的分宗後,都是原各房房長為宗子。沈家三房沈湖、五房沈瑛、六房沈琪、七房沈溧、八房沈流是如此,其他幾房又有不同。

二房房長原是沈滄,沈滄身故後,沈洲、沈潤兄弟分產不分居,實際上已經是二房旁支,按照嫡長傳承規矩,沈瑞成了房長,如今分宗,雖沈洲為沈家現下官職最高者,卻仍以沈瑞為宗子,自薦為族老。

七房沈溧以舉人之身選了學官,如今不在松江,因此是嫡子沈琴代父親出面。

宗房沈海讓出了族長之位後,又再次讓出了本宗宗子,讓長子沈珹為宗子,也自薦做族老。

比較出乎意料的是四房,原是沈源為房長,那樣一個愛攬權攬財之人,居然讓出了宗子之位給兒子沈瑾,而他自己也沒提要做族老的事,實在讓眾族人驚訝一回,望向沈瑾的目光多了幾分崇敬——不愧是文曲星下凡的狀元公,這樣的爹也能調理的好。

而九房雖原是沈璐為房長,但細論起來,沈理這支才是嫡長一脈,族人們本以為以沈理狀元身份,必要將嫡庶正過來的,哪知九房太爺有心相讓,沈理卻是不接。

九房太爺一喜一憂,喜的是寶貝孫子還能坐本宗宗子,憂的是沈理怕不會盡心幫沈璐。

在這樣場合,九房太爺就算倚老賣老也不敢造次,只敲打沈理道:「如今璐哥兒是儉義堂宗子,六哥兒,你可要讓宗子全須全尾的回來。」

沈理卻只淡淡道:「太爺多慮了,宗子只是『證人』罷了。」

竟是連個基本保證也不給,九房太爺氣炸了肺,卻也無奈,再看看見證席上的欽差大人,還是忍了氣,不再言語。

三房沈湖卻是又出幺蛾子。原本他是房長,直接當了本宗宗子,可聽了一耳朵九房太爺的話,忽然就要把宗子之位讓給兒子沈珠,又大喇喇向沈琦、沈理道:「如今珠哥兒也是一宗宗子,你們也要保證他的平安才是!」

九房太爺是本房長輩,沈理再怎麼不喜在這大庭廣眾之下也不好不搭理。三房沈湖可是出了五服的,又是渾人,沈理乾脆裝沒聽見。

沈琦是知道沈珠引狼入室的,論起來自己這番遭罪也拜沈珠所賜,早將沈珠恨死,如何肯應承這話?當下高聲問道:「珠哥兒是才能出眾,還是德行高,做宗子可能服眾?禮義堂上下都推舉他嗎?」說著冷冷盯著沈湧。

沈湧本就生氣長兄胡說八道,又見新族長如此不滿沈珠為宗子,生怕回頭提沈玲的事情新族長下絆子,便忙道:「大哥糊塗了,大哥又沒病沒災的,讓珠哥兒做什麼宗子?況且珠哥兒人還在……咳咳,人還沒回來,如今也理不得事,還是大哥做宗子妥當。」

三房也有旁支在堂外旁聽,早有看沈湖沈珠父子不順眼的,沈湖原就是房長,當宗子也就罷了,想讓沈珠那眼睛長在腦袋頂上的小崽子當了宗子,三房旁支更沒活路了,便也喧嚷起來,還有喊要讓沈湧當宗子的。

沈湖一聽就急了,生怕弟弟來搶自己的宗子之位,忙不迭就道:「都亂吠什麼!我是房長,嫡支嫡長,自然是宗子!珠哥兒……珠哥兒是日後要接我的,我且先做著!」

沈琦冷然一笑,也不多言,就此各房宗子也定下了。

之後便是各房推選輩分高、年齡長、品德優、威信重的長輩為族老,因族老有資格參加宗族會務,每房頭一人,是要為族人發聲的,因此不拘嫡支旁支,各房旁支皆有人被推舉為族老。

而九房太爺這一輩人著實不多了,有的還過於年邁身體狀況不好,因此大多族老還是沈海、沈洲這水字輩的。

選罷族老,便開始分族產。

沈海命執事子弟捧出賬冊,不經意的捏緊了一下,隨即又頹然鬆開,揮手讓執事子弟宣讀族產及分割事宜。

最早族規宗房統領族務,二房負責祭田,祭田支出由各房房長共議。後因二房嫡支離開,祭田歸到宗房管理,支出共議也成了形式。宗房藉著經營族產、祭田日子越過越富庶,在族中早已不是秘密。

宗房得了偌大的好處,卻在族中出事時不處力,才是族人反感宗房的根源。

如今聽公佈族產,大家都支起耳朵來,都要聽聽看宗房是不是匿下族產。

不曾想非但沒少,倒是多出許多。族人都知道祭田五千畝,宗房要是交出來五千畝,誰也不好說什麼,然宗房交出的,是一萬兩千畝。

不止族人轟動,連松江各家家主也悚然而驚。

按照彼時地價一畝上田不過十兩,多出來這七萬多兩銀子別說在商賈人家,在沈家富裕的房頭也算不得什麼。可實際上,松江的良田可不是那麼好買的。

松江民間富庶,世人置產又最認置地,不到過不下去了,誰也不會白白賣良田的。

況且這只是祭田,各房名下的田產,只會數以倍計。

各家家主不免都暗想,怪道賀家一直想吞下沈家,沈家竟有如此之厚家底,嘖嘖。

而對於族人來說,這多出來的七千畝地可以說宗房非常有誠意了。再聽下去,族產鋪子也多出小一倍來,可見宗房不曾藏私,一時族中對宗房的不滿也去了許多。

沈海見族人紛紛讚譽甚至遙遙向他拱手拜謝,不由感慨,次子交出這賬冊來,他氣得要再加打十板子,那都是宗房的錢。可次子卻說唯有如此能挽回一些宗房名聲,日後長子也收益,往上走時族人也會多加助力。如今一看,他果然是老了,不如兒子了。

沈琦按照先前沈瑛在小族會上與眾房長商議的,宣佈將族中共產留半數繼續留為族產,其餘均分各宗,為支祠祭田。鋪面也是同理分配,只是有人口眾多、家境清貧的房頭可以先選最好最賺錢的鋪面。此外,規定出仕族人必須按品級捐贈銀兩或田地為族產,而族人經商致富則可自願捐助。

沈洲帶頭捐銀二百兩,之後沈海代在外為知府的長子沈珹捐銀二百兩,沈理、沈瑛、沈瑾等小一輩為官的各一百兩,七房境況不好,沈琴卻也代父親捐了五十兩。又有家中出仕、或是經商較為寬裕的族人紛紛捐銀。

眾族人轟然叫好,對族產分割也無異議。

連欽差王守仁、副欽差張永、代理知府董齊河也都點頭讚許,世代簪纓、積善人家,果然族人皆通情達理。

族產既已分好,便要依祖制選總管一人,打理族產;經管一人,記錄賬簿;執事一人,監督補缺,三年一輪換。

沈琦在宗房交了這樣一份有誠意的族產賬本後,原是要推薦沈珺總管族產的,但沈海竟然謝絕了,表示要交就交個徹底。

除開沈珺,要說族人裡有讓族產生息之能的,莫過於經商的三房。然三房大老爺沈湖敗家不必提了,從沈玲的事上可以看出二老爺沈湧也是個糊塗的,剩下倒是三房四老爺沈漣可用。

三房分家時鬧得不可開交,沈漣幾乎視沈湖為仇人,是不可能讓沈湖沾到族產邊兒的。

沈琦在之前就同自家兄弟並沈理沈瑞商量過的,當下就提出沈漣這個人選。

而記賬可托給六房沈琪,他幼年喪父,為房長撐起六房諸事,也是有幾分手段。

至於監管,水字輩也就剩下八房沈流還在松江,可用他輩分壓一壓諸族人。且沈流現下守著八房老太爺的孝,承重孫要守三年,也做不得其他。

人選一經提出,除了想往族產伸手的沈湖和沈源,旁人皆無異議。

沈湖倒是想自己上,可沈湧死勁兒拽著他,加上自己房頭都不服管,也只好作罷,只想著反正是老四管著族產,自己當大哥的,吩咐他一句,他還敢不聽?

沈湖想得倒是美,早忘了三房分家時沈漣的決絕。

沈源卻再不能忍,他被沈瑾警告,族中的事兒本是什麼都不想插手的,又覺得沈海怕要雁過拔毛,族產剩不下什麼。

可一聽族產竟然如此豐厚,沈源立時腦子活絡起來,想著做不上那打理族產的,憑著輩分,總能做個監管,未必不能伸手。

可眼見外五房的沈流都能當監管,卻沒他這嫡支四房的事兒,哪有這樣的道理!

銀子在眼前,沈源也看不見那邊坐著的官員們,急吼吼跳出來道:「琦哥兒欲給我安在什麼位置?」

沈瑾幾乎想撲過去按倒親爹,當著這許多官員面丟人,以後兒子怕要淪為官場笑柄,真是坑兒子的爹。

沈琦卻是一點兒不氣不惱,只溫和道:「源大伯莫著急,您的事兒稍後還得族中再議。分宗之後,還有族會。」

沈源被他這姿態給安撫住,心下一喜,還想著還有什麼好位置,心不在焉的坐回去。

沈瑾卻是鬆了口氣,有些同情的看著做白日夢的傻爹,您的事兒——您背信棄義為族裡招禍的事兒——稍後族中再議。

沈琦那邊已是宣佈沈家分宗結束,之後各宗宗子並他這新任族長到四進祖祠拜過祖先,便算正式禮成。

族產是當著諸見證人的面分割妥當的,族會結束便會去衙門換了紅契,分到各宗宗子手上。

因為宗房讓出族長之位,這祖祠所在的四進院子就要從宗房老宅分割出來,這裡地契與房契早就預備好的,也一併交給新族長。

見證人的工作也到此結束,王守仁、張永、董齊河為首的官員們紛紛起身告辭,各家家主等也不好多留,沈海、沈洲帶著沈琦、沈理等將眾客人們送走。

族人這邊卻被告知先不要離開,一會兒拜過祖先,還有一場族會,要「處置一些事宜」。

族人們看四房沈源就像看肥肉,沈源卻不自知,還夢想著稍後是不是有肥肉可以咬上一口。

而沈湧,則盤算著,正好開祠堂,就此將玲哥兒記回族譜,早點兒發喪,想來揚州那邊也當了結了,辦完喪事正好接收閆家那筆撫卹銀子…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5 00:10
第五百六十三章 人心鬼蜮(一)

沈家分宗塵埃落定。

再開的族會,也成了分宗後第一場族會。這樣快就開族會,族人們竊竊私語,對於要發生什麼,大抵也是心裡有數。

目前沈家無外乎三件大事,也都是與這次倭亂有關的,那便是:通倭案裡還有倆子弟被當「證人」關著,救不救?通倭案裡被冤枉的沈玲即將要發喪,記不記回族譜?倭亂中沈家遭難皆因四房悔婚而起,這後賬要不要和四房清算?

其實前面兩條和絕大多數族人沒什麼關係,三房的沈珠、九房的沈璐原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族人厭煩還來不及,真心喊著「要救要救」的除了沈湖就是九房太爺罷了。

而沈玲在族人中雖有廣泛同情,交好鳴不平的大有人在,可,到底只是個沒官職沒功名的庶支庶子,放在合族來論,也是無關緊要的人物。

與其說族人關心這兩件事,不如說,他們關心新族長的態度。新族長是不是能擔負起全族的責任來,護佑合族。

而第三件事,才是真正牽扯到幾乎所有族人的,因為,倭亂中,沈家各房都被洗劫,財產損失之外,各房都有或主子或下人傷亡。無論如何,四房都必須要給族中一個交代,就算不為銀子,還為個公道呢!

而四房既然有個在揚州那金山銀海之地為官那麼久的四老爺,有個鹽商都想搶女婿的狀元公,這賠償銀子斷不能少了。

不少族人昨兒聽說了,賀家如今蔫了要來求和,連當年算計走的四房孫氏的嫁妝織廠都要送回來,可四房父子,愣是沒收。據說,那是二十萬兩的產業。

這父子是有多財大氣粗,才能將二十萬兩的產業拒之門外!

都這麼有錢了,難道不該補償族人一二嗎?!

這件事裡,大家倒是不擔心新族長的態度,因為新族長也在倭亂裡被禍害了,斷了一臂又斷了前程,豈能不恨四房、不收拾四房?何況五房當年因著庇護沈瑞,可是和四房對著干的,這仇是當年就種下了的。

送走見證人們,關起門來都是沈家人,議事公廳裡重排座次。

居中還是族長之位,各房長座位則不再分列兩旁,而是在右下首依次排開九張素圈椅。再往下則是族產總管、經管、監管三人座次,因經管的沈琪、監管的沈流本身就是宗子身份,這裡便設一席與沈漣。

左下首則是依次排開族老的座位,而宗子、族老這兩排席位之後依舊設有旁聽位,族中或是年高德勳、或是各經管主事可列席旁聽。其餘族人則在院中,而女眷們則安置回東西廂。

這樣的座次變動,旁人沒什麼感覺,新上任的族產總管沈漣卻是感動得幾乎要熱淚盈眶了。他從前很多時候是進廳旁聽的資格都沒有,就剛才,宣佈他為族產總管時候,他也是站在院裡、站在族人中抻脖子聽的。

這會兒,他已是同宗子、族老們坐在一起商討族中大事了。而更不用說,他手裡現在握著六千畝祭田、幾十處商舖的族產主管經營大權!

沈漣從沒想過自己能有今天!這大餅恰就掉他腦袋上了,當場就把他砸暈了。

他大哥沈湖那酸溜溜的話,他二哥沈湧又驚又喜的言語,他是左耳朵聽右耳朵冒,一點兒沒過腦子。滿腦子想的都是,飛來橫福啊這是……

在族會開始前短暫休息時間裡,沈漣特地找到沈琦,緊抓著沈琦剩下的那只好手,使勁兒攥啊,像要以此表達他的謝意似的,興奮得都有些語無倫次。

看到一旁微笑的孫瑞,沈漣心裡忽又湧起愧疚來,當初他明知道張家人不妥當,還是聽了老太爺的話從張家人手中低價買了孫氏的幾處產業。末了鬧到族裡去,還不是灰溜溜退還了產業,還虧損了了銀子,從張家抄家得來的也補不上窟窿,真是害人害己。

沈漣嘴裡泛苦,就算是當時產業到手了,又能怎樣,不是被大哥敗光了也是在分家時給大哥霸佔去,他是費力不討好,到頭來還不是因分家產而兄弟成仇,這裡頭,還填著他那沒見過天日就流掉了的小兒子的性命!

倒是這四房、五房竟不計前嫌,還能提攜他這個族叔。他幾乎哽嚥了,向沈琦沈瑞道:「當年是我豬油蒙了心,對源嬸子的產業起了貪念……」

沈瑞忙擺手笑道:「漣四叔說的哪裡話來,當初都是張家騙賣,與四叔不相干。且那產業也都還了回來,漣四叔何必再提!」

沈琦也道:「漣四叔放心,瑞二弟最是明事理的。且這是族中大事,選的是有擔當能經營的人才,漣四叔是才能出眾、讓眾族親信服才被選上,漣四叔要謝也是當謝眾族親才是!」

沈漣更是感念,滿口保證:「旁的本事我也不敢誇口,族產我定打理得妥妥帖帖日進斗金,讓族親都過上紅火日子!」

其實當初商定沈漣為打理族產人選時,沈理、沈瑛等不是沒有意見,當初賀家算計孫氏也就罷了,宗房、三房、九房都來算計,實在寒了族人的心。且沈理最是護著沈瑞,沈瑞尚沒覺得用沈漣有何不妥,沈理倒是堅持不肯用沈漣。

可現實就是,這族長已經在外五房產生了,打理族產的不能都是外五房的人,再怎麼論,內四房才是嫡支的血脈。所謂的族產,都是內四房老祖宗置辦下來的。

當時是會前私下商量,眾人還不知道沈珺會交上那樣一份有誠意的賬本,只是單純不想找宗房的人再來接手——無論宗房嫡支旁支,只要是宗房子弟,都會最終淪為沈海傀儡,族產被捏在宗房手裡族長也受箝制,那這族長換的也就沒意義了。

二房閤家都在京裡,且子弟單薄,派不出人手來松江打理族產。四房,人更少了,幾代單傳,就沈源沈瑾父子。沈瑾要回京當翰林的,而族產要交給沈源,那就是送羊入虎口。

內四房,也只剩下三房。三房沈湖、沈湧不堪,其實三老爺沈浩與四老爺沈漣還是不錯的。這許多年,沈湧、沈浩多在京城、廣州、泉州等地經營,松江這邊三房產業大多是沈漣打理的,經營能力著實不弱。且,沈浩到底是庶出,要從三房選,也只能是嫡出的四子沈漣。

從三房分家的事中也看出沈漣是有血性、有行動力的人,末了同二哥沈湧又能將所得五成家產平分給庶兄沈浩,也算是仁義。

最終,沈理也找不出比沈漣更合適的人了,便也認了。

今日見沈漣能不避諱的提起當初錯事,誠意悔過,沈琦與沈瑞對他更多了幾分信心。

沈漣再三謝過沈琦、沈瑞,坐在總管之位上,看著對面垂垂老矣的族老、堂下烏壓壓站滿一院子的族親,心中豪情萬丈,心想以他的經營手段,不說日進斗金,也必不會辜負父大家對他的厚望,宗房能讓族產翻番,他更能!於是現下就盤算起明日要先從哪處產業視察……

誰知道,他這兒滿心感激不計前嫌的四房呢,這族會剛一開始,他親大哥就先跳出來跟四房發難。

沈湖是早憋著勁就質問沈源,一直沒得到機會,先前排座次是和沈源對坐廳堂兩邊,且有那麼多官員大人物在,他也不敢扯脖子喊著問。這回重排了座位,他這三房宗子旁邊就是四房宗子沈瑾,沈瑾身後的座次便是沈源。

沈湖可算找到機會,那邊執事子弟喊完肅靜,新族長沈琦還沒開腔,沈湖就起身大聲問道:「我這聽說賀老太太找你還孫氏的產業了?你竟然還說不要?那好,賀家既然能還你們產業,也當把算計我的產業給我還回來吧!」

這說的是之前沈湖將名下幾處旺鋪與莊子在賀家錢莊質押,抬了銀子與賀二老爺合股販布,不想沈湖自己雇來押貨掌櫃攜款跑了,鬧個血本無歸,還欠了賀家一大筆銀子。

等到賀家拿著質押單子收產業,沈湖哪裡肯認,只說賀二老爺設局侵產。偏賀二陰毒,又把手中三房質押的房契、地契直接轉賣給了四房沈源。沈源這棒槌就真接手並打發人去三房催債了。這事兒扯皮了許久也沒個結果。

族人們一聽提到賀家,就立時想到那價值二十萬的織廠,便都支起耳朵來仔細聽沈源回答。

沈瑾真捏了一把汗,幸虧昨晚上都告訴老爺了,不然今天問起來,還指不上怎麼鬧呢。

沈源則是氣炸了肺,他本就在肉疼那織廠,聽沈湖一提,登時就撂了臉子,沒好氣道:「四房家事,干卿何事?倒是你說的給我提了醒兒,你那房契地契是我真金白銀買回來的,白紙黑字你寫的,你已是拖欠許久了,幾時還我?」

沈湖也氣炸了肺,跳起來就罵,再端不起斯文模樣:「沈源你這胳膊肘******往哪裡拐?外人算計我也就罷了,你******也算計我?!」

沈源大眼袋一翻,寸步不讓:「算計?你自己抬著銀子非要去入股,白紙黑字寫的質押契書,自己姻親弄丟了貨,誰算計你?誰算計你?!就算算計,你找賀家去啊,這事兒跟我有什麼相干!我真金白銀買的你白紙黑字契書,你就能睜眼睛說瞎話?哼,沈源也是你叫的,目無尊卑,不成體統!」最後還不忘懟沈湖一句。

沈湖擼袖子都想動手了,指頭幾乎戳到沈源臉上:「你也知道自己個族兄?分明知道是賀家算計我的,你還腆著臉接這契?你花錢買?你花錢買假契書你活該你!這就是賀家設的局!你個蠢貨糊塗東西,還是不是沈家人?幫著外人算計沈家,你良心被狗吃了?!」

沈源還帶著在揚州為官時養成的官威,才不屑直接動手,袖子一拂:「你有良心?你有良心,我亡妻屍骨未寒你們三房就算計她產業?和我講良心,你配嗎?!」

「那是你姻親張家騙賣!是張家的算計!」沈湖怒道。

這事兒他真冤枉,當時算計孫氏的可真不是他——因為他壓根沒那個智商,三老太爺都沒用他,直接用的沈漣。

沈源冷笑道:「姻親算計?合著我四房遭你算計,就是姻親算計,你被你的姻親算計了,反倒不承認,你可真有良心!」

若論打嘴仗,沈湖這讀書不成花錢捐的監生如何是讀萬卷書科舉出身的沈舉人對手?

沈湖惱羞成怒,也不文鬥了,直接上拳頭要來武鬥。

沈漣本見沈湖發難還生氣來著,這也太不給他做臉,本想跳出來說大哥幾句,可大哥說起被賀家算計的產業,沈漣也覺得這事兒三房佔理,四房居然能同賀家狼狽為奸,也該說道說道。

誰知道這說道著能跑偏到當初算計孫氏嫁妝上去?

那事兒,是他沈漣全權經手的……

沈漣如何還坐得住,見大哥袖子都擼起來就要動手,忙兩步跑過去,攔住大哥,怒聲道:「這裡是祠堂!有什麼話好好說,還有族長和眾位族老做主呢!」說著,就去瞧坐在上首,正氣定神閒緩緩品茶的沈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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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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