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望族 作者:雁九 (連載中)

 
陸雲 2013-7-28 17:41:3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2 7876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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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四章 啟程歸京(二合一)

沈家三子通倭案業已結案,雖然倭寇上岸還有許多疑點,章家疑似「通匪」、賀家疑似「通倭」等等,但以欽差那日在堂上結語看來,松江倭亂的案子應該算是告一段落,餘下是要帶人犯、人證回京再審的。

算著日子,兩位欽差大人也該回京了。

沈理、沈瑞沒想到,見到王守仁,卻得到了他們「暫不回京」的消息。

「人犯、人證這幾日就由錦衣衛千戶所出人押解回京了。」沒有外人,王守仁也不隱瞞,道:「我與張公公留下來等京裡消息,或是回京,或是往太湖一趟。」

太湖?

寧王的私兵!沈瑞立刻想到了這點,忙問道:「可是要動手?」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太可能,「朝廷上能不能應?」

文臣一般都信奉「兵者凶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用之」,遇到動刀兵之事,往往瞻前顧後百般思量。而朝廷上各部也會因各種出征事宜扯皮,很難很快得出發兵結論,往往拖到黃花菜都涼了。

更不要說有「靖難之役」在前,朝廷不會輕易動藩王。畢竟先皇駕崩沒幾個月,新皇才十五歲,容易動盪。

「已經通過錦衣衛的渠道密報皇上了。」王守仁可不是墨守成規死等的人,「想朝中讓出兵怕是不成,今年大同那邊一直都不太平,閣老們不會允許再起兵事的。」

也不是今年不太平,是哪年都沒太平過。

沈瑞心裡嘆了口氣,邊患一直是明代朝廷一個沉重的包袱。

沈理也點頭道:「如今國庫也正吃緊,不會輕起兵事。」

王守仁道:「雖是如此,但太湖水匪必得盡快剿滅。他們剛剛搶了一注回去,若拖上一陣子,錢財變成了糧草兵器船隻,只有更不好打。還有裹挾回去的百姓,現在就算暫時被逼入夥也是心裡不服,朝廷大軍一到十之八九會立時倒戈,但若拖久了便很難說了。」

沈瑞同意這個觀點,因問道:「朝廷不出兵,老師準備從哪裡弄一支大軍?」

莫非是錦衣衛?沈瑞不是瞧不起錦衣衛,只是固有印象,覺得錦衣衛緝捕審訊是好手,這行軍打仗,尤其是水上作戰,委實沒什麼優勢。

王守仁不覺好笑道:「你當我從哪裡能拼湊一支大軍?」

沈瑞乾笑兩聲,心道:後世史書上,您可是募集烏合之眾以少勝多的行家。

但後世可沒有「太湖剿匪」這一段,到底是自己的蝴蝶翅膀煽起歷史漣漪,還是太湖剿匪行動被朝廷否決,壓根就沒有進行?

他不免更關注王守仁的下一步行動,不自覺緊張的盯緊王守仁。

王守仁更覺好笑,也不賣關子,直接道:「皇帝下令從南京兵部出簽,調這邊的人手剿匪。南京兵部尚書王軾為人最是淳厚剛直,遇事不避勞險,所至有聲。頭幾年平叛貴州,他是居功至偉。若得他援手,平蕩太湖不在話下。」

沈理聽罷,也盛讚這位王軾王尚書。

沈瑞對這位大人物並不熟悉,他之前就算關注過朝堂,也是那些青史留名的閣老,至多再關注一下塞外韃子,並沒關注過西南邊陲,更別說是幾年前的戰事。

不過既然能被王守仁、沈理盛讚,又是能在貴州那樣地形複雜的地方取得大捷,顯然是個厲害角色,得其襄助,想來太湖剿匪會順利很多。

沈瑞見王守仁談及剿匪,臉上都閃著光彩,想到老師能這樣快就一展抱負,實在替他高興。

轉而由太湖群匪劫掠松江想到宗房失蹤的小棟哥和沈琦被擄走的妻兒,沈瑞心下又是一黯,向王守仁道:「老師,弟子有一事相求……」

說著就簡單講了小棟哥和沈琦妻兒的事。

沈家想徹底擺脫與藩王牽扯,最好的選擇是直接為他們「出殯發喪」,以免再被說成是「嫡長孫/妻兒為質,為藩王作間」。

但宗房嫡長孫何等重要,宗房是不可能直接放棄的。

而五房重視骨肉,沈琦也斷斷不肯捨棄妻兒如此。

因此沈瑞還是請求王守仁道:「雖不知道他們到底是在南昌還是太湖,還是想請老師在太湖剿匪時如遇被擄去的百姓,幫忙留心一二。」

王守仁點頭鄭重應下。

沈瑞也鬆了口氣,準備回去叫宗房和五房多備幾分畫像,當然不能走露太湖剿匪的消息,只說備用。

談罷太湖剿匪,沈理談起就要回京中,王守仁因是欽差,身邊還有個張永在,京裡的消息更靈通。

「這陣子官員變動極頻,三位內閣門下皆有。」雖然沈理是謝閣老女婿,但是王守仁與他相交多年,又有沈瑞的關係,也並不避諱三位閣老角力的事實:「幾乎每天都有一兩位或升或降。外調的也有。六部若調的多了,保不齊要從翰林院提拔補缺。」

沈理微微頷首,表示曉得。但以他對謝閣老的瞭解,謝閣老不會在現在就將他這個女婿推到前台,於他自己,也是不想在這樣紛爭時刻跳出來。

「近來彈劾內臣的奏章也不少,西北那邊勝敗無常,對苗逵的彈劾沒斷過,這就罷了,最近各地的鎮守太監也屢被彈劾。」王守仁道。

保國公朱暉領兵在宣府徵繳,大太監苗逵正是監軍。

沈理微微一怔,不以為意,監軍是被彈劾的常客且不論,就說各地鎮守太監也是多有不法,被彈劾亦屬常態。

沈瑞卻是若有所思。

王守仁心下一嘆,當初沈瑞與他說那「莊生夢蝶」,就明確指出「閹豎再興」,此後王守仁就對內官頗為關注。

這麼看來,沈瑞顯然未同沈理提過,王守仁不想多言,轉而道:「當今已十五了,宮中下了懿旨,命大太監高鳳總攬陛下選婚諸事。」

其實這件事他們出京前還並不知道,還是前幾日案子了結,高念恩與張永和王守仁在酒席宴上閒聊,不無炫耀的談及他乾爹高鳳被太皇太后委以選婚重任。

當然,彼時張永口中誇著高鳳,眼中卻沒有半點兒笑意。內官傾軋,比文臣更甚。

沈理聽了這句才皺了眉頭,「陛下早日大婚也是喜事。只是內官選婚,各地怕又要亂上一陣子了。」

現下選妃也不同開國時,皇家聯姻都是勳貴中選,為了防止外戚專權,如今皇家選秀婚多是小吏百姓之家。

要是選宮人,百姓人家會紛紛搶著先將女兒嫁了,免得女兒進宮去做勞役,出頭的又有幾人,大多都是埋骨宮中了。搶嫁女兒的風潮裡,常常有各種胡亂嫁掉女兒的荒唐事。

而要是為龍子鳳孫甚至皇帝選妃,又不一樣,選婚不中,女孩子會被退回來,不耽擱婚嫁;若是中了,那是飛上枝頭變鳳凰,立刻成了宮妃,家人也成皇親國戚,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因此有許多低級官吏、鄉紳人家對選妃趨之若鶩,競相砸了銀子巴結前來選妃的官員。

更別說現在是給皇帝選婚,這可是能博個最高的位置母儀天下的!

遠了不說,太后的娘家張家就是這些人最好的榜樣,昌國太夫人金氏當初毅然決然送了女兒去選太子妃,果然就博了張家如今的滿門富貴。

原就是那些人搶破頭砸銀子的事,再派遣內官去選婚,這內官貪酷,只怕要刮地三尺禍害地方。

沈瑞的關注點則不同,他更關注壽哥,因問道:「陛下大婚後,便要親政了吧?」

王守仁不禁笑道:「如今許多事也是陛下聖裁的。」

沈瑞哂然一笑,倒是自己拘泥,能派王守仁出來為欽差,就說明壽哥是能說得算的,並不像影視劇作品中那些未親政的小皇帝一樣沒有話語權,事事受制於閣臣。

王守仁卻又道:「不過到底是大婚之後,要比現下自在許多。只不知這選婚會幾時有個結果。」

沈瑞聞言嘆了口氣,可見壽哥雖能說得算,但在古人眼裡,大婚之後才算成人,許多事情才能他自己做主。

那,會不會有人不想他這麼快做主?

且選婚之時不知道多少勢力插手,各懷鬼胎,這件事最終走向如何還不知道。

說到皇帝大婚,沈瑞是實在想不起正德的皇后是誰。他所能想到的都是游龍戲鳳李鳳姐那些野史八卦,好像劉良女也是很後來正德去了大同以後的事,那之前呢?好像,正德朝非常囂張的外戚只有太后娘家張家,並沒有皇后娘家半點兒影子。

他這邊兀自胡思亂想著,而沈理那邊聞言也是嘆氣,哪朝哪代的選後選妃不是攪起一番風波,本來新皇登基,新舊臣子就會有一番角力,再趕上選後,這京中局勢只會更亂。

八月初七。

猴日沖虎,煞南方。

宜安葬、祭祀;忌安床,嫁娶。

沈玲在這一天出殯。

雖然沈玲沒有記回族譜,但是族中人緣委實不錯,且這次的冤案合族皆知,又有那天族會上,族人看盡三房親情淡漠,許多人都是對沈玲報以憐憫同情的。因此前來送殯的族人極多。

沈珺勉強能下地,也叫人扶著來,與沈琦一起哭送這位同受牢獄之苦的兄弟。

但見一片銀山銀海,白茫茫鋪滿整條街。

街面上路人見了,聽聞是通倭案裡被酷刑逼死的士子,再看走在隊伍最前的年輕婦人形容枯槁,懷裡還抱著的幼童懵懂無邪,都是嘆息不已,道一句造孽。

松江各大姓人家也紛紛設了路祭,這場葬禮場面頗大,不比沈氏族中嫡支子弟葬禮遜色。

雖然說好了葬禮諸事都是沈全、沈瑞打理,沈洲卻仍不辭辛苦,事事親自過問,最終見到這樣場面,沈洲總算是略有寬慰。

到了風水道人所算沈玲火葬之地,薪柴已是提前堆好,棺槨置於其上,淋了菜油,沈全本要上前點火,卻被何氏攔下。

何氏雙目紅腫,臉上卻沒有一點淚痕,好像這一生的眼淚都流盡,再淌不下一滴。嗓子也是干啞得幾乎說不出話,卻固執的示意,她來。

而接過火把,何氏沒有絲毫猶豫,甩手就丟將出去。

呼的一聲,火光衝天而起。

江南的八月,雖已立秋,日頭仍毒得很,火堆又掀起熱浪,讓人靠近不得,族中幫忙的子弟負責將金山銀山紙牛紙馬一一投入火堆,也得是站得遠遠的用鋤頭推過去,怕近些就燎到自己。

只有何氏,站在離火堆很近的地方,如木雕石像一樣一動不動。

汗水已經打濕了她的頭髮,順著消瘦的臉龐流淌而下,她卻渾然未覺般,只站在原地,死死盯著火光。

火葬原就沒什麼先例,也就沒什麼規矩講究,火焚屍骨的時間也頗長,並不需要送葬的族人一起等待。

且天氣酷熱,許多體弱年邁的族人也都受不住,這邊沈瑞沈全沈漣等便開始送族人離開。也有不肯走的,便被讓到空地上一早搭好的涼棚裡。

漣四太太早早把小楠哥抱進了涼棚,又和幾個女眷輪番去叫何氏,何氏卻始終不肯動。

沈洲這一趟下來也是有些體力不支,進了涼棚喝了兩盞茶,穩了穩心神,見火堆前的何氏仍直挺挺的在那裡站著,生怕她中暑出事,無奈只得親自過去。

聽得是沈洲相勸的聲音,何氏垂了眼瞼,忽然開口,問道:「侄媳有一件事,一直想替相公問一聲二伯。相公一直儒慕二伯,二伯不當不知。二伯不選相公為嗣,究竟是他差在何處?侄媳多嘴,還想二伯告知,讓相公做個明白鬼罷……」

何氏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如老鴰一樣難聽,漠然又帶著寒意,卻直擊沈洲心底。那些愧疚、懊悔、恐懼一時間翻湧上來,比這熱浪還灼人,讓他幾乎站立不住,不由踉蹌一步。

沈瑞一直注意著這邊,生怕酷暑之中有人昏倒,見沈洲身子一晃,嚇出他一身冷汗,連忙小跑趕過去,扶住沈洲。

沈洲竟也像有些魔怔,拄著沈瑞的手,卻似身邊無人,並不瞧他,直勾勾盯著火堆,半晌彷彿夢囈一般道:「我……怎麼會不想過繼玲哥兒……是我害了玲哥兒啊。我當年背義忘恩,老天罰我啊……我的珞哥兒,我的玨哥兒,都十五六了,卻偏偏殤了……玲哥兒成丁,可我起了過繼他的念頭,沒到半年他就橫死……是我累了他們啊……」

沈瑞聽了有些愣怔,知道沈洲這是糊塗,慌不迭推他一把,生怕他痰迷了心竅。

沈洲被這一推,才扭過頭來,眼睛雖瞧著沈瑞,又像在透過沈瑞看著虛無,聲音更是飄忽:「瑞哥兒,不要兼祧,我是不祥之人……我不能過繼小楠哥,我是不祥之人……我不孝不義,不配有子孫送終。我不能過繼,不能過繼,不能害了你們……」

沈瑞心底五味陳雜,原來,沈洲竟是這樣想的。他便是穿越了,也是不大信神鬼之事,心知雖則這三人都是橫禍,卻也是人禍,純屬巧合而已。但沈洲這樣……未嘗不是心裡愧疚,自迷心竅吧……

日光昭昭,烈焰熊熊,沈瑞仰望蒼穹,微微嘆息,天不報應人報應,皆是心魔。

那邊何氏卻是完全不同的反應。

在沈洲說出內心真實想法的那一刻,何氏猛地闔上眼,撲通一聲跪在燃燒的棺槨前,伏地痛哭。

眼淚很快干涸,嗓子再發不出一點聲音,她卻在心裡一遍遍瘋狂的對沈玲說:「二哥,你聽……二伯沒有棄你而去!」

「你的那些辛苦他都知道!他是認定你的,肯過繼你的!」

「他沒有捨棄你,捨棄小楠哥,他是要護著小楠哥啊!」

「二哥,你,安心的去吧……」

一場葬禮之後,沈洲和何氏都病了一場,好在有張太醫在,開了方子,兩人也很快好轉。

這場病又將行程拖了幾日,雖然八月十五在即,但親人都在遠方,沈理沈瑞也沒有留下來過節的意思。且沈理請假一月,已是到期,該當啟程。

好在啟程前還有一個好消息,王守仁那邊派五硯悄悄來給沈瑞傳話,太湖之事已經准,南京正籌備中。

沈瑞與沈理說了,兩人精神都是一振,一掃累日陰霾。

訂好了啟程那日,卻是沈理、沈瑞並何氏母子回京,而沈洲則帶著沈漁一家、沈琛一家回南京。

這兩家人聽說能跟著沈洲做事,都是歡天喜地應了。沈漁、沈琛都是精於庶務,為人又頗為淳樸,沈洲也十分滿意。

碼頭上,雙方分別上路,族人中也不少來相送,大家依依惜別一番。

沈洲叮囑完沈瑞幾句,抬頭看見被何氏抱在懷裡的小楠哥,眼裡不自覺就流露出喜愛與不捨。

那日說完那些話後,沈洲渾渾噩噩幾乎昏厥,被沈瑞拖回涼棚,強灌了一盞茶,才緩過來,回去便病了。此後怕過了病氣給小楠哥,再也不曾見過,而今日一別不知幾年能再見,自是萬般不捨。

何氏聽了那日一番話,又想了這幾日,已是釋懷,見狀抱著小楠哥與沈洲行禮,道了句:「二伯保重。」

沈洲嘆了口氣,想說的話有許多,最終卻只道:「你大伯娘與三嬸娘都是和善人,你勿要怕,有事儘管與她們說。」

何氏點頭應是。

沈洲不捨的又看了小楠哥幾眼,這才狠狠心,轉身大步流星登上船去。

何氏這邊也隨眾人上了北上的船。

待眾人都安置妥當了,沈瑞才將一個包袱交到何氏手上,道:「二叔說,京城物價騰貴,玲二哥撫卹銀子還未到松江,怕玲二嫂手邊一時不湊手,又怕直接給你你不肯收,才讓我上船後再交與你。」

包袱打開,除了金銀錠子外,還有厚厚一沓銀票。

這是沈洲從南京帶來的三萬餘兩銀子,原想用打點官司上,既沒能用在沈玲身上,便索性都給了沈玲妻兒。

何氏再擎不住,淚盈於睫,抱起小楠哥向沈瑞告了聲罪,便快步走上甲板。

沈洲的船早已駛得遠了,匯入一片船帆間,再尋不見。

何氏抱著小楠哥,在船上佇立半晌,終含淚朝南京方向跪下,鄭重磕了三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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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五章 多方角力(一)(二合一)

九月二十一,舟行月餘,沈理沈瑞一行終於抵京。

因早打發人回京送信,這幾日尚書府、沈理家都有管事帶著長隨小廝****在通州碼頭候著松江過來的沈家船隻。

今日接到了主子,眾人都是歡喜,忙不迭的請主人家上車,打發力工搬卸行李。

沈理上了自家馬車,順帶把沈瑾也捎走,兩人都得要回去梳洗一番,再去衙門銷假,都表示改日再登門拜望大伯母。

沈瑞、何氏與小楠哥送別了他們後,上了尚書府的馬車。

尚書府還特別出了一輛素銀車帷四角垂白花的馬車專門來運沈玲骨灰罈。

何氏見了,心下頓生暖意。

原本她橫下心來上京,是抱著「兩害相權取其輕」的想法而來。雖也一直聽說徐氏素有賢名,但到底是尚書夫人、二品誥命……她個小官家女兒,哪裡見過幾個高官夫人,便是嫁與沈玲後幫著打理沈洲庶務時期,所能見到的最大的官夫人也不過是四品誥命夫人,那些四、五品的夫人也是排場大得不得了,因此對於這位尚書夫人,何氏是打心底裡存著畏懼與疏離的。

不想一下船就見到徐氏種種貼心安排,溫暖與好感立刻沖淡了那些畏懼。

再回想船上沈瑞與她說好,沈玲就葬在二房福地旁邊,與孫老太爺福地比鄰。既是風水寶地,又不算是沈家二房地方,也不違沈洲的起誓。

何氏聽聞孫老太爺都葬在此處,知道這是最妥當的安排,遠比她自己想到的更好,自然心下感激,再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二房母子辦事如此細緻妥當,讓人如沐春風,再對比三房那一群冷心冷肺歹毒人,何氏心裡更為沈玲不能成為二房嗣子而惋惜不已。

馬車一路搖晃,小半天功夫就進了京城,回到仁壽坊沈宅。

眾人在二門內下了車,先往主院正廳去給徐氏請安。

因早有快馬回府稟報,徐氏並三太太都已等候多時了。

徐氏一見沈瑞消瘦了不少,雖強自忍耐,還是不由紅了眼圈,待沈瑞行禮後一把將他拉起,不提松江的事,只道:「回來就好,可好生歇歇罷。」

沈瑞扶著徐氏的胳膊笑道:「兒子沒事的,母親且安心罷!」轉身又向三太太行禮。

三太太也連忙擺手,又笑道:「你三叔不知道你今日回來,上衙門去了,我已打發人去給他送信,叫他早些下衙。你三叔也是****念叨著你。」

四哥兒在母親懷裡早坐不住了,掙了兩下跳下來,像模像樣的給沈瑞行禮喚了聲二哥,便跑過去拉沈瑞的袍角,卻是伸著頭去瞧後面何氏懷裡抱著的小楠哥。

因尚書府及三太太娘家田家都沒有四哥兒這麼大的幼童,僕婦家的幼童也不會往他跟前領,能進他院子的起碼也是七八歲懂事了的小幺,因此四哥兒見了比他還小的小楠哥不免稀罕起來。

何氏也在婆子的引領下帶著小楠哥給徐氏、三太太田氏行禮。

頭次見面,兩位長輩也都給了見面禮。

徐氏給何氏的是一對白玉鐲子,給小楠哥的則是一塊蟾宮折桂的白玉珮;三太太給了一支白玉簪、一隻玉蟬,都是守孝能佩的首飾,又是上好羊脂玉,價值不菲。

見面禮雖貴重,何氏也不是空手來的,也奉上禮單,因此也不過分推辭,謙辭一番,便就謝過收下。又給四哥兒一套上等的文房四寶。

徐氏原就知道何氏是個利落人,如今見何氏雖面有憔悴,卻是周身收拾得整齊妥當,身板筆直,言行得體,便更有幾分喜歡,言語之間越發慈和。

三太太原就是好性子的人,瞧誰都是好的,又憐惜何氏經歷,交談中也帶出幾分親近,還指著小楠哥向四哥兒道:「你雖沒長他幾歲,卻是叔叔,你可要有叔叔樣子,往後好好帶著侄兒讀書玩耍。」

四哥兒從前好生羨慕田家幾個表哥威風,如今自己一下子變成了小叔叔,還長了一輩,更是樂得合不攏嘴,拍手笑道:「好,好,我是叔叔。」又過去拉小楠哥,學著表哥待他的樣子道:「走,吃桂花糕去,糕糕好吃。」

小楠哥才一歲多,還聽不太懂話,只眨著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的望著四哥兒。

一旁乳母連忙陪笑道:「四爺,小哥兒還小呢,可不能吃糕。」

四哥兒虛歲五歲,實則初九才過了生辰,將將四週歲,雖不懂為什麼哥兒小就不能吃糕,卻也小大人似的點頭道:「我是叔叔,我與他留著,大了就吃。」

逗得一屋子大人都笑了。

在這樣輕鬆溫暖的氛圍中,何氏終於放下一顆懸著的心,心裡唸佛,菩薩保佑,這上京,果然對了。

考慮到沈瑞他們旅途勞頓,淺談幾句,徐氏便打發他們下去盥洗休息,又特地叫周媽媽送何氏回院子。

雖則徐氏御下甚嚴,但偌大一個尚書府,總有長了富貴眼的奴才。

周媽媽是徐氏的陪房,可算得上徐氏身邊第一得力人,有她送何氏過去,府中僕從自然就明白了徐氏對何氏高看一眼,對她母子也就不敢不敬。

何氏被安置在西路一個獨立小院,雖是二進,卻也有十幾間房舍,安置何氏母子綽綽有餘。其間設有小佛堂,暫時供奉沈玲骨灰罈。另有獨立的小廚房,以及直通府外的獨立角門,非常便利。

院落也是早就打掃乾淨,屋內家具齊全,桌椅擺設一塵不染,被縟幔帳統統是簇新的,又新配兩個二等丫鬟,四個三等丫鬟,另一個廚娘,兩個灶上僕婦,四個雜役僕婦,處處可見良苦用心。

周媽媽又將一早備好的僕從花名冊並一托盤銀錠子奉上來,因笑道:「這是玲二奶奶您和楠少爺的月例銀子,還有些太太與楠少爺作零花用的。雖也裁了幾件新衣,到底不知道您和楠少爺身量尺寸,太太多備下了衣料,放在西廂小庫房裡。您且先安置,待看看這邊短了什麼,打發小丫鬟來與老奴說。」

何氏忙道:「這可使不得。勞大伯娘惦念,這些我們都是有的,府上如今這樣待我們,已是我們偏得了,可不好再讓府上破費。待我梳洗過後,再去謝過大伯娘。」

周媽媽笑道:「玲二奶奶客氣了,太太都說了,既然來了家裡,就是自家人,玲二奶奶千萬別外道。這些份例東西,哥兒姐兒都是有的,就是親戚來了,也是這般的,您就收了吧。」

說是親戚都這般,可見這樣的佈置就知絕非親戚能比,乃是特地為他們母子所備,何氏再三推辭,卻到底沒說過周媽媽,只得收下了。

這邊送走了周媽媽,那邊婢子就過來報說熱水已備好,問奶奶是否要沐浴。

一得到肯定回覆,屋裡丫鬟們隨即就麻利的將澡豆、薑汁、雞蛋、香膏、軟布、中衣統統都備好了,柳媽媽對這高效率滿意得不得了,滿口子的贊「到底是尚書府」。

何氏泡進溫暖的熱水中,忍不住發出舒服的喟嘆。

柳媽媽打發下去小丫鬟們,親自替何氏解開頭髮,另尋了盆輕輕揉洗,舒心笑道:「奶奶可安心了吧。」

何氏不置可否的唔了一聲,半晌還是道:「待安葬了相公後,咱們就近尋一處宅子搬出去吧。」

柳媽媽一驚,險些打翻木盆,穩了穩神才忙勸道:「奶奶這又何苦!今兒不也見了,大太太是再好不過的人了。那三太太我瞧著也是個好人,都是待您帶哥兒極好的,還有瑞二爺,打松江起就關照咱們……」

何氏打斷她道:「正是因為他們太好了,我才不能賴著不走。本就沒有親戚名份,初時自然是好的,我若不識相,賴著不走,慢慢的這情分便都磨光了,以後難過的還是我們娘倆。不若現在早些出去自力更生,將來有些什麼事求到尚書府來,總還有一線香火情……且以後小楠哥開蒙、進學,哪一樣不得來求人。」

柳媽媽呆呆的半晌無語,終於嘆了口氣,又開始揉搓起何氏的頭髮,低聲道:「這樣好的人家……這樣好的人家……」終是低不可聞。

何氏掬一把水洗了臉,卻是一道洗去了眼角邊的淚,這樣的好人家,她夢寐以求,可到底不是她的,如今,只得她和小楠哥兩個,為了小楠哥的前程,她也只能委屈了現在,將大伯娘他們對她母子的憐惜與好感留續到將來。

沈瑞回到九如居,卻並沒有立時沐浴,只簡單盥洗一番,換了家常衣裳,就往上房去見徐氏。

徐氏才聽了周媽媽的回報,又吩咐下晚上設宴給沈瑞及何氏母子接風,就聽婢子報說二爺過來了,一時還有些愣怔。

待見了沈瑞進來,徐氏便嗔怪道:「你這樣急做什麼,怎不好好歇歇!」又道:「可巧我這兒備著晚飯,你瞧瞧單子,可還要吃些什麼。」

沈瑞笑道:「沒與娘說說,我也歇不踏實。還不如跟娘談完,我再回去好好泡個澡,踏踏實實睡覺。」

他說著伸過頭去看了菜單子,又添了兩樣清淡小菜,才打發了人去。

徐氏知道沈瑞要講的事關重大,打發了屋裡人出去,又叫紅雲去廊下守著,這才問了沈瑞松江諸事。

雖然中途幾次寫信回來,但事涉藩王,沈瑞又怎麼敢隨便寫在信裡。當下便從回去開始說起,將如何查案,如何審案種種說與徐氏聽。

徐氏雖在信中隻言片語裡猜出一二來,但真正聽到是寧王意圖謀反,還是變了臉色,聽到兇徒甚至意欲刺殺欽差,更是眉頭緊鎖,口中直道:「這般膽大妄為!」

待聽到章家攪了進來,徐氏深深嘆了口氣,半晌才道:「旁的都是虛妄,還是要子弟上進,才是家族唯一出路。」

徐氏看得明白,無論賀家處處算計沈家,想謀個松江第一大族,還是章家此次鋌而走險,妄圖謀個「從龍之功」,本質上都是因賀家、章家下一代沒有拿得出手的子弟,也是為了家族的將來,不得已而為之。

沈家現在則有兩個狀元公,入仕十餘人,舉人更是多達數十人,且多是青壯子弟,仕途還長,全然蒸蒸日上的態勢,家主自然不愁。

「琦哥兒能接族長之位也好,宗房這些年事事和稀泥,也誤了不少族中子弟,」徐氏頓了頓才道:「琦哥兒新為族長,怕是要銳意進取的,只是現在的沈家,還是當求穩。沈家現在入仕子弟不少,雖則分宗,也還是不要太多舉動為好。」

沈瑞點頭應道:「正是。瑛大哥也是因著沈家如今在仕林名聲未免太盛,才提出分宗,琦二哥也是明白這些的,六哥、瑛大哥與我同他都商量過族中種種。母親放心,他也是穩重性子,會多加思量的。」

有優秀子弟在手,家族只會求穩。而如今,沈家面臨的危機,並不是未來走向的抉擇,而依舊是通倭案或者說,通藩案。倭亂的案子在松江告一段落,可在京城,應該正在審理中,進展如何還不得而知。

涉及藩王,必然是秘密審理,徐氏作為內宅婦人、三老爺沈潤作為一個七品小官,是不可能得到任何消息的。

徐氏也是慎重的人,並不去貿然打聽,只是和三老爺商議過後,悄悄派了人注意賀家。賀東盛如今還在侍郎位上,或多或少會知道些什麼。

「八月底賀家那邊隱隱有風聲過來,錦衣衛已押解一干人抵京了。」徐氏搖頭道:「再之後賀家也有往外走動,卻像是無功而返,很快也不再出去,也再無動靜了。」

徐氏頓了頓又道:「中旬你岳母還曾打發人來與你送兩件秋裝,來的婆子話裡話外的意思讓你回來就盡快去楊家一趟。我料想是你岳父的意思,興許就是想說這案子,因怕隔牆有耳,才不好明說。今日時辰也不早,再登門要惹人生疑,你明日就早些過去楊府,帶著土儀,便是正經去拜見岳父。」

沈瑞點頭應下,就算沒有這番傳話,他也是要早點過去的。他還揣著沈瑛給的十幾封信,去哪些昔日東宮屬官處拜訪還是要問過楊廷和的,沈瑛的好友未必都是楊廷和認可的人。

再說起沈家分宗種種及沈玲妻兒,還有沈洲那日的剖白,徐氏久久不語,半晌才嘆氣道:「你二叔……這是心魔。隨他去罷。」

徐氏雖供著佛像,也往廟中去燒香佈施,卻也是不信這幾樁巧合是什麼報應的,她心知沈洲這是想通從前種種,懊悔當初負了孫氏才生此心魔。

斯人已逝,這便是解不開的心結,多說業已無用了。

至於沈玲妻兒,徐氏原就對何氏印象非常好,聽了沈瑞講變故發生前後何氏種種反應、不卑不亢對宗房及三房,心裡越發喜歡何氏。

聽得沈瑞道:「我原以為二叔會過繼小楠哥為嗣孫,玲二嫂子也好幫母親和三嬸打點些家務,替母親分憂。現下二叔不願過繼小楠哥,玲二嫂子到底被除族,算不上沈家人,也就不好再打理府裡的事,還要母親辛苦。」

徐氏知道兒子是為自己身子骨考慮,心下熨帖,想了想道:「方才周媽媽回來與我說了何氏言行,是個心思靈透的,也是個要強的,若沒個名份,想來她也不肯白住在府裡。她年輕守寡,兒子又小,住在外面委實讓人不放心。我瞧她是個好的,她母子與咱們二房也是有這個緣分,我想認她做個契女,也好與我做個伴。」

沈瑞擊掌笑道:「這樣最好,既庇佑了她母子,也給她個名份,能幫襯母親一二。」

徐氏不禁莞爾,打趣他道:「也只這三兩年吧,待你媳婦過了門,我也就清閒了。」

一句話倒說得沈瑞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他訕笑兩聲道:「她……還小,還得母親多教幾年。」引得徐氏哈哈大笑。

沈瑞也在心下惦記起小未婚妻來,這一路在繁華口岸停靠時,他也上岸往市集上去尋了不少精巧好玩的小玩意兒,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喜歡。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5 00:12
第五百七十六章 多方角力(二)(二合一)

楊宅,書房

伺候的下人撂下茶壺茶盞便被打發了下去,連親兒子楊慎也沒能留下,屋裡只剩楊廷和沈瑞翁婿對坐,而院門口還留著心腹長隨守門,全然小心謹慎模樣。

沈瑞見這個陣仗,心下已是有些忐忑,生怕楊廷和說出來的是通藩案裡沈家有壞消息。

自從靖難之變後,朝廷對藩王的忌憚至今,要是真的與藩王沾上關係,沈家子弟的前程怕是就此到頭;除了前程之外,還有沈琦妻兒與長房小棟哥兒的安危,如今沒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要是真的有噩耗,也叫人不忍聽聞。

楊廷和也不拐彎子,上來便直言道:「事涉藩王,朝中諸公極為重視,連皇上曾去親審過幾個人犯。」

沈瑞倒不算太驚訝,以壽哥的性格,沒準還會覺得審人犯是極好玩的事。

楊廷和見沈瑞頗為沉得住氣,心下十分滿意,語氣緩和不少,道:「你把前前後後的事都講與我聽。所見所聞所感,都不要漏下。」

沈瑞連忙應諾,便將自己與沈理回到松江查到的種種,自己與沈理的推測,以及後來從王守仁那邊聽到的一些統統講了出來。

事無鉅細,足講了小半個時辰,沈瑞直說得口乾舌燥,待全講罷,只得啞著嗓子告罪,連飲了兩盞茶才緩過來。

楊廷和聽得十分認真,時而眉峰緊鎖,時而撚鬚點頭,全部聽罷,方道:「寧藩此番行事可算不上縝密周全,不知是不是故意為之。不過,勿論他是不是故意,就看他用的這幾個人,」他冷哼一聲,「識人不明,也成不了什麼大事。」

沈瑞心道從史書上看寧王原也不是縝密周全人,在真正舉起謀反之前朝中不是沒有察覺,還不是朝中幾派人馬各懷心思,彼此傾軋,一直沒加理會,才讓這麼個貨色成功造反了麼。

沈瑞料想王守仁密奏皇帝剿滅太湖匪的事楊廷和不可能不知道,況且如今已發兵月餘,只怕已有所斬獲,因此也不相瞞,將自己知道的部分都講與楊廷和聽。果然見楊廷和並不意外。

「南昌週遭能養兵的所在不多,寧藩這次曝露了太湖水寨,若老師與張公公能一舉蕩平太湖,最少也是斷了寧藩臂膀。」沈瑞雖然不認為寧王只有這一處藏兵之地,但此處無疑會是非常重要的一處,若被剿滅,寧王必然大傷元氣。

而這將是王守仁此生首次大捷,沒準兒從此就能開啟戰神模式,再不會像前世那坎坷,而能海空憑魚躍,天高任鳥飛……這讓沈瑞想想就激動,語氣中也自然帶了股與有榮焉之意。

楊廷和靜靜看了沈瑞片刻,卻不提寧藩,而是道:「王伯安此番被欽點欽差已是礙了人的眼,出兵更惹人不喜。若是大捷歸來,王華非但入不了閣,只怕要立時告老了。」他冷冷道:「九月十八,王華因著被彈劾已再次上書乞休。不過,皇上沒允。」

沈瑞呆了一呆,心下騰的就升起一股怒火,脫口便道:「老師是為朝廷安危而戰,卻有人不顧大局為一己私利而陷害師祖!這種時候排擠掉老師,使寧藩做大,還不是要殃及天下,與他們又有什麼好!」

楊廷和一愣,隨即壓了壓手以示安撫。

這個女婿,便再是少年老成,也終究是個孩子。

楊廷和絲毫沒粉飾的意思,直言道:「也不是衝著寧藩這事。不過是怕王華藉著兒子的東風入閣罷了。劉健與王華多年來積怨已深,而謝、李雖沒什麼,卻也不願多一人入閣分權。王華為先皇東宮師,多了一重帝師身份,入閣後如何排位?此事不是哪一人相阻。恆雲,你須知,這朝中事,千絲萬縷,絕非一人、一事可定!」

沈瑞一時衝動吐露了心底想法,可說完也是明白過來,心下有悲憤,也有無奈。

居高位者眼中,權勢永遠排在第一位,所謂大局觀也是圍繞著權勢,天下蒼生只如螻蟻罷了。

剎那間,沈瑞有種「若不站在權力巔峰,隨時都有可能被當犧牲品葬送掉」之感。

這,就是大明朝政治規則。

沈瑞深吸口氣,收拾了激動心情,又變回那個沉穩老成的少年,冷靜應聲道:「是,岳父放心,恆雲記下了。」

楊廷和略略頷首,心下也是一五味陳雜。因為,說到王華被閣老們聯手阻止入閣,楊廷和亦是有些物傷其類。

王華與楊廷和一樣,都曾為東宮太子講學——王華曾教導先帝整整八年,師生情誼深厚。

先帝登基後,王華便是步步高陞,雖則王華乃是狀元之才,卻不免仍被人視作幸進。後來先帝有意想讓王華入閣,卻屢次被劉健否定。時至今日,仍被三位閣老阻擋在內閣之外。

如今,楊廷和站在同樣角色上,當今小皇帝對他的依賴顯而易見,招他入閣也不是遙不可及之事。只是如今內閣三相權柄在握,連小皇帝都要壓一壓,更不可能讓他這皇帝東宮師進來分一杯羹。

王華有個好兒子,如今也是簡在帝心,若是有大功,自然可以借兒子東風。只是,出色的兒子,可以是官場助力,也可能成為被攻訐的對象,成為官場阻力。

而他楊廷和,一樣養了一個出色的兒子。

另外,他還有一個,出色的女婿。

楊廷和目光落在沈瑞身上,又是滿意又是惆悵,沈瑞方才流露出少年人的衝動,彰顯出心軟稚嫩一面,才讓他察覺,這孩子都還太小,即便即將步入仕途,要想得用,也還需十年八年。

兒子讀書極有天分,以後科舉入仕,必然能開個好頭。女婿沈瑞讀書上略遜色些,但也是穩紮穩打,一個少年舉人是穩穩的。

且細論起來,沈瑞更加沉著穩重,就從這次通倭案、藩王案中種種機敏表現來看,女婿沈瑞已是比他兒子楊慎要高明出許多。慎哥兒終究還是太死讀書了,不諳變通。日後,除了他這個老子要時時提點外,少不得女婿幫扶的。

不期然,楊廷和想到了小皇帝白龍魚服與沈瑞結交之事,心情有些複雜,但皇上沒有點名,他也不想直接捅破。

小皇帝可不是先帝那樣寬仁的主兒,若是做了什麼,違背了他心意,便是弄巧成拙。

因此,楊廷和只略點了點道:「諸藩之事雖則重要,但皇上紆尊親自審案,這件事已讓閣老們不滿。」

沈瑞抽了抽嘴角,沒有言語。

楊廷和道:「你也不用心裡腹誹,如今不是你意氣用事的時候。現下的沈氏一族,還不能徹底擔保清白。」

沈瑞連忙點頭,押回來那兩個沈家「人證」,擺明了還是要處置的:「瑛大哥與小婿一些書信,小婿也帶來了,正想請教岳父,該往哪家拜會才好。」說著從懷裡掏出一份謄抄的收信人名冊。

楊廷和卻是並不去看:「我急著找你來,就是怕你們四處託人。現下的沈家,一動不如一靜。」

沈瑞之前也與沈理、沈瑛商量過這點,動作越大反而引人生疑,只是若什麼都不做,難道清白就會自動落回沈家身上了?

見沈瑞臉上微露遲疑之色,楊廷和道:「你也知,這件事已經不單單是沈家是否通倭了,而是,是否通藩。」

沈瑞最怕的也就是這點,松江是沈家大本營,沈家失心瘋了才會通倭來禍害自家,這次倭寇上岸沈家又是損失慘重,因此通倭根本站不住腳。但是,沈珠的行為可以說是真正的通藩了。

對於朝廷來說,通藩比通倭罪更無法容忍。

「沈珠那邊,已經不是我們所能掌控的。如今我們還能做些什麼……還請岳父教我。」沈瑞先前講述時,並沒有隱瞞沈珠之事。

「什麼都不要做。做多錯多。」楊廷和嘆道:「沈家分宗是一步妙棋。便是那兩個『人證』獲罪,也不會連累整個沈氏一族。不過,藩王之事始終不能直接擺出來說,那兩個『人證』處罰有限,株連九族是不會的。這事兒怎麼判,要看三位閣老了。」

「謝閣老女婿是沈家人,自然是站在沈家這邊。劉閣老針對的是王華、王守仁父子,雖然不可能搆陷沈家,卻也不會讓王守仁把這案子審得圓滿獲得朝堂讚賞就是了。至於李閣老這邊……」楊廷和斟酌著道:「獲罪的松江知府趙顯忠是李閣老的人,案子又牽出來個賀家,而賀東盛也是李閣老的人,李閣老因這件事已經有些灰頭土臉了。趙顯忠的事已是板上釘釘,李閣老定然不會理會,賀東盛卻是還在四處走動請託。賀家到底定成謀算他人家產還是通藩,還在兩可之間。雖然沈家是受害者,但是無論李閣老或是誰,若要幫賀家,也必然是要想盡法子從沈家身上下手。」

「還有一件事……」楊廷和有些無奈道:「聽聞,李閣老欲與嫡長孫女擇婿今科狀元沈瑾?」

沈瑞也無奈,點頭道:「之前瑾大哥的座師曾提起過。瑾大哥當時是想請理六哥出面提親的,不想後來……」他心底再次把沈源這禍害罵了千八百遍。

楊廷和道:「雖然這件事並沒有說開,但也有一二人知情。而沈源悔婚鹽商閆家致使閆家子侄報復的事明明白白寫在案情中,李閣老面上不顯,卻也當是極為惱火。這門親是定然不成了,日後只怕沈瑾的前程也……李閣老便是不遷怒沈家,怕也有小人從中作祟……」

楊廷和收口不再說下去,沈瑞也是明白的,也不接口,只點點頭。

這是做親不成反做成仇了。

李閣老不喜沈家,都不需要他親自說什麼,只要放點風聲出去,就會有一群人上桿子來踩沈家以討好李閣老。

「現下內閣之中,有兩位閣老是不想看到沈家全身而退的。」楊廷和肅然道,「故此,沈家現在分宗就足夠了,什麼都不要做才是穩妥之舉,若你今日出去走動,明日就能讓兩閣老門下找到口子撕擄開這案子。」

沈瑞額角已見了細汗,聽罷起身鄭重一揖,謝過楊廷和。

楊廷和又提及這案子中一個看似極小的一樁事:「鹽商閆家豪富,不少人本就看著眼熱,這場案子裡,閆寶文不能定為通藩,卻可定為通倭,謀害欽差事情也鬧的不小,閆家已被整個抄家。」

沈瑞忙道:「我會轉告瑾大哥對閆家事守口如瓶。」

楊廷和對女婿這反應速度十分滿意,點頭道:「你心中有數便好,如今沾上個『鹽』字,就有掰扯不清的事。八月中旬兩淮都轉運鹽使司同知陳震才升為河間長蘆運使,九月初慶雲侯周壽、壽寧侯張鶴齡家人強買鹽引的事又被翻出來彈劾。」

楊廷和的聲音越發低沉起來:「籍沒閆家家產,並沒有多少交到國庫,而是進了內庫。為著這事,內閣也頗有微詞。」

沈瑞一呆,此時大同戰事未完,太湖剿匪又開始了,國庫正是吃緊的時候,壽哥竟還把個鹽商的家產都摟進自己私庫,內閣原就不想放權,這不是現成的短處送到內閣手上?

楊廷和見他這反應,也是苦笑連連,「皇上,主意已定,由不得人勸。且這事做都做了。所以這案子,還有許多難纏之處……」

沈瑞打楊廷和書房出來,依禮要去後宅給楊廷和的繼室太太俞氏請安。迎面正遇上等得不耐煩的楊慎,兩人相互見禮,便一路同行。

楊慎對沈家的事情知道個大概,見沈瑞愁眉不展的模樣,便道:「可是有什麼事不好料理?老爺怎麼說?」

沈瑞沖大舅哥笑了笑,只道:「這案子有些個棘手,岳父的意思是現在宜靜不宜動,先靜觀其變。」

楊慎因被楊廷和打發出去,顯見是父親不信自己才不讓自己參與那些機密之事,不免有些堵心,見沈瑞這般說,只道他敷衍,便有些不快,沉下臉道:「若有什麼,說出來大家一起參詳,一人計短兩人計長,總有個對策。你這般藏著掖著作甚!莫非真有什麼機密大事不成?」

沈瑞有些哭笑不得,這個大舅哥一向脾氣如此,他也不想與之計較,便笑道:「大兄誤會了,真是岳父這樣說的,我並無絲毫隱瞞。」他壓低聲音道:「這件事裡,扯著那三位閣老,岳父是告誡我行事要多多謹慎。」

楊慎聽聞牽扯內閣角力,也知不好多問,訕訕道:「那你可要多加小心。」轉而又岔開話題,說起書院諸事以及士子間關於為何還不加恩科的傳聞來。

沈瑞如今還在孝中,左右是不可能應試的,因此加不加恩科他是全不在意的,而楊慎還年輕,也沒甚影響,兩人只當閒話說上幾句。

說話間已到了內宅上房,管事媽媽親自挑了簾子,將自家大少爺和沈瑞這位東床嬌客迎了進去。

楊廷和繼室俞氏素來知趣,前腳收了沈瑞孝敬的松江土產,知沈瑞會來請安見禮,便吩咐了人去請楊恬前來見客。

楊恬那邊也少不得一群耳報神,沈瑞進得楊家大門,就有小丫鬟偷偷跑來傳信,討個賞錢。沒一會兒沈瑞的三箱子禮物抬了過來,養娘、貼身丫鬟各個喜氣洋洋,於她們而言,姑爺心疼姑娘自是好事。

楊恬紅著臉親自開了箱子,但見除去松江棉布等衣料外,足裝了一箱子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匣子,依次打開來看,竟都是些精巧的小玩意兒:五顏六色的阿福娃娃、惟妙惟肖的生肖擺件、根雕的筆筒、竹編花瓶、薄如蟬翼的絲麵糰扇、攢絲雕花的香薰球,還有許多精美的蘇繡小件,有玩的有用的,處處顯出心思。

楊恬喜歡得緊,拿起來就捨不得放下,一件件在手上把玩,心裡越發甜蜜。

大丫鬟半夏在一旁笑道:「待會兒太太一準兒吩咐人來請姑娘的,姑娘還是過來先挑了見客的衣裳要緊。」

這可是自姑爺守孝以來,姑娘頭次見姑爺呢,自當好好將姑娘打扮一番。

楊恬羞紅了臉,輕啐了一口,卻還是依言過來挑起了衣裳。

因著沈瑞在守孝,她便也挑了一身素淨衣衫,頭上的金釵金環、耳上的珊瑚珠子、頸上的赤金瓔珞項圈盡都去了,只簡單梳了髮髻,別了兩隻小玉簪。

半夏初時還為姑娘選了一條嫩粉的衣裙,想顯出姑娘的甜美嬌俏來,待楊恬自己選了,她方想起來,心下暗罵自己糊塗,忙悄悄把自己身上不合時宜的配飾也統統撤了。

待得那邊傳了話,楊恬起身帶了半夏過去。

俞氏見了楊恬如此,不由一笑,揶揄她一句:「真是女生外向。」

俞氏也不是沒想到沈瑞守孝,不過只是親家,楊家也沒因沈瑞來了就讓全家上下換素衣的必要,自己又是長輩,因此只照常衣飾。

沈瑞進得正堂,一眼就瞧見了一身素色的楊恬。

剛入秋的天氣,週遭丫鬟衣著還是杏黃柳綠這等亮色,只楊恬這般穿戴,越發顯得素淨嫻雅,宛若幽蘭。

只一眼,沈瑞先前那些浮躁的情緒便統統沉澱下來,心底一片安寧。而隨即,他忽然就明白了她的心思——她與他,同喜同悲。

好像驟然泡進熱水裡,暖意瀰漫全身,這一刻,沈瑞不可遏制的心動起來。

沈瑞第一次明確的感受到,他對她已不再是過去單純的喜歡,不再是因姻緣已定而喜歡那個可愛的小妻子,而是……這是他命中注定的那個姑娘,是他要執手走過一生的妻子。

沈瑞強抑心底的悸動,規規矩矩向俞氏行禮請安,落座後又答了俞氏幾個諸如「你母親可好」等問題,不自覺便去瞧上一眼楊恬。

俞氏瞧在眼裡,想他二人許久未見,也樂意成人之美,說了幾句閒話,便尋了個看賞菊的藉口,打發他們幾個去園子裡轉轉。

打出了院子進了花園,沈瑞的目光便再也離不開楊恬。

如今的楊恬已經十三歲,身量長高不少,已有了小小少女的模樣,五官也逐漸長開,越發明豔,只是依舊含羞般微低著頭,也不去瞧他,然長睫下可見一雙大眼睛咕嚕嚕左轉右轉,恁是靈動。

楊慎見沈瑞這緊盯著妹妹的模樣,又好氣又好笑,只是妹夫肯對妹妹好,他也是樂見其成的,便也不多話,只微微咳嗽一聲,示意沈瑞收斂些。

沈瑞渾然不覺,楊恬卻是不知所以,微微抬頭去看哥哥,卻正對上沈瑞的目光,自己倒先嚇了一跳,慌忙低了頭,一層紅暈迅速染上粉嫩元寶耳,分外秀色可餐。

沈瑞嘴角不自覺帶上笑意。

楊恬悄悄呼了口氣,忍不住又偷偷瞥向沈瑞,卻見那少年長身玉立,面容俊美,嘴角微揚,眼角眉梢儘是笑意,那溫柔繾綣的目光就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就像話本子裡情意綿綿的才貌仙郎,一時竟有些呆了。待反應過來,臉上更是紅得發燙,她又羞又窘,幾乎要以袖掩面奪路而逃了。

沈瑞見了,知道是自己唐突了,哪裡會讓好好一場相會就此泡湯,忙打圓場,卻是情急之下說了句再俗不過的話:「妹妹一向可好?」

楊恬本就不是那忸怩性子,這一年多來隨著繼母俞氏學了些管家理事,越發大方爽利,方才因覺羞窘才不好意思,聽了沈瑞好好說話,也不想破壞這氣氛,使勁抿了抿唇穩了穩心神,正色道:「恬兒很好,聽聞沈二哥此去南邊辦事,可是都辦妥了?」

沈瑞點頭道:「松江的事已告一段落,京城這邊還有些事未瞭解,今日過來,岳父也教了我對策,妹妹勿念。」

聽得「岳父」二字,楊恬又是臉上一紅,偷眼去看沈瑞,發覺他已比哥哥高了半頭,又比先前瘦了許多,不知是不是這一趟南行累的,不禁道:「沈二哥清減了,可要保重。」

沈瑞笑意更深,道:「來回奔波,路上吃不太好,便這樣了,養一養就回來了。」又問道:「妹妹可看了我送來的東西?不知道妹妹喜歡些什麼,這一路回來,瞧見新奇的就買了。妹妹看哪樣好,讓大兄打發人來告訴我可好?」

楊慎黑了臉,剛想斥一句別私相授受。

那邊楊恬已是紅著臉抿嘴笑道:「都是極好的,好些恬兒不曾見過,且要好好看看,先謝過沈二哥了。」說著還福了福身,行禮道謝。

沈瑞下意識伸手去扶,卻沒碰到楊恬就被大舅哥拍開手,不免有些訕訕的,自從他上次情不自禁碰了楊恬的臉,大舅哥就把他當賊一樣防著。

楊恬早已起身,這些落在她眼裡,不免又想起了上次,臉上登時又是滾燙,只是好歹年紀漸長,比上次還是穩重了些,低聲道了句:「沈二哥與哥哥說話,恬兒……恬兒先告退了。」微微頷首,便扶著養娘飛快的去了。

沈瑞望著她輕盈遠去的背影,直到楊慎再次咳嗽提醒,才收回目光,摸了摸鼻子,向楊慎乾笑道:「小弟也給大兄帶了禮物,大兄可瞧見了。」

楊慎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好墨也得有好文章才行,你去南邊耽誤了兩個月的課業,盡快補來。」

沈瑞苦了臉,訕訕的想,得罪誰也不能得罪大舅哥。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5 00:13
第五百七十七章 多方角力(三)

沈瑞從楊家回府時,沈理、沈瑾、三老爺沈潤都已經提早下衙聚在沈府外書房裡了。

沈瑞往徐氏那邊請了安就匆匆過來書房這邊。

進得門,沒等沈瑞開口匯報今天去楊家所得的消息,三老爺先遞了張大紅的帖子與他,沈瑞接過來一看,是英國公嫡次孫張會的帖子,約他二十六日「浣溪沙」茶樓一敘。

沈瑞心下一動,他和張會是沒什麼交情的,但張會是壽哥的親衛,莫非是……壽哥想見他?

想起來竟然有一點點激動,他也是早就打好主意要好好維護和壽哥的關係的。只是,在這樣的時候壽哥見他又是何意?

思及方才楊廷和說的,壽哥曾親自去審案,那此來見自己,必然是與寧藩、與沈家的案子有關,沈瑞也不免心跳快了幾分。

屆時,他應該說些什麼?壽哥極是聰明,又頗多疑,不是那輕易能用話糊弄過去的人。

沈瑞又下意識望了一眼屋中眾人,沈滄是知道壽哥身份的,但也沒與他挑明過。他亦從不曾與家人說過他知道壽哥的身份。如今……他思量再三,到底沒說出下話來。

三老爺見沈瑞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只當他也覺得此事突兀,不由皺著眉道:「這是剛剛送來的帖子。咱們家和英國公府一向沒什麼往來,只玨哥去時,這位張二公子前來弔唁,所以上月英國公世孫成親,咱們家也依例備了份賀禮罷了。張二公子,是你朋友?這會兒尋你為的是何事,你可心裡有數?」他是頗為疑心這一舉動背後是不是牽扯英國公府。

沈瑞道:「他是我朋友的表親,從前見過幾面,為人倒是頗豪爽的。我也不知道這次是為何,不過約了幾天之後,當不是什麼壞事。」說罷心裡又是一動,九月二十四便是萬壽聖節,也就是皇帝的生辰,若二十六壽哥也去,他一會兒得去把松江帶回來的東西再翻上一翻,尋幾樣精巧的給壽哥作個壽禮。

沈理也看了帖子,卻是沉著臉道:「英國公府好本事,查得倒是清楚。」說著將帖子推到沈瑞面前,點了點上面的地址。

浣溪沙是個詞牌子,沈瑞原也沒在意,待看到沈理指出地址才發現,這竟是翰林院旁生母孫氏贈與沈理,沈理又要回贈給他的那間茶樓。

那茶樓也不是什麼有名望的地方,生意清冷,只價錢便宜,多是窮翰林去的地方,像張會這種勳貴子弟是斷不可能登門的。

那就只有一個解釋,張會已知道了這是沈家的產業。

雖說這不是什麼格外重大的秘密,但被人查了個底兒掉,又被擺在你眼前,又不是多熟的人,很難不被當做是示威。沈理自然不滿。

皇帝想知道點兒什麼事還難麼。沈瑞心下嘀咕,面上也只好無奈道:「張會……是錦衣衛的。」就是錦衣衛,想查個把人,還不是容易的緊。

沈理臉色更難看了幾分。

對於選這麼個地點,沈瑞也是心里納悶,壽哥這是想說什麼呢?不過也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向沈理解釋道:「張會雖是國公府嫡次孫,到底只是小輩,想來手裡也沒什麼可靠的產業,選了這處為著穩妥吧。」

沈理只道:「小心為上。」不過到底是在自己家地盤,要踏實得多。

沈瑞應了一聲,轉過話題,說起今日在楊府與楊廷和的對話。當然,因有沈理在,他會不提三位閣老都不想讓王華入閣的私心,只說劉健與王華素來不和。

而說及李東陽,又說楊廷和讓自己對閆家的事閉口不談,其中涉及到沈源,是沈瑞「本生父」,「為尊者隱」的緣故。

沈瑾有些愧疚的道:「都是因著我,才有這般……」

沈理毫不客氣道:「你父親糊塗,與你什麼相干。」

沈瑞也勸道:「事情都發生了,多想無益,瑾大哥何必自苦。」

罪魁禍首沈源毫無悔改之意,倒讓沈瑾受盡牽累還滿心愧疚,算什麼事。

而且,沈瑾受罪的還在後頭,就算李東陽不惱恨報復,他手下這些人為了巴結討好,也會給沈瑾小鞋穿的,沈瑾在翰林院的日子只怕不會好過。

至於沈瑾的婚事,一個得罪了李閣老的人,便是新科狀元,前途也是有限的,高門大戶乃至中等官宦人家怕都會不來招婿了。而有「一得富貴便悔婚鹽商家」的事在前,疼惜女兒的人家也不可能許婚。所以,在這種情況下靠上來的又能有什麼樣的人家,這樣的人家又焉能做親。

沈瑾底子本就薄,得罪了大佬,再沒有岳家助力,未來更是艱難。

沈瑾也深知自己這仕途之路怕要坎坷了,因嘆道:「如今,我也只想著先在翰林院呆上幾年,待尋了機會想法子外放出去,還能自在些。」

沈理沉聲道:「將來的事又哪裡說的準,誰知道三年後朝局又是什麼樣子,也不必先發這哀嘆之語。」

沈瑾喏喏稱是。

對於李東陽,幾人是沒什麼可說的,那是高高在上,夠也搆不著的人物。

沈理昨日歸來就去拜訪過他岳父謝遷了,謝閣老也只安撫他兩句讓他不要過分擔心,卻也不曾說過要力保沈家無虞的話。閣老們都有自己的思量,沈理又能說什麼。

但對於四處奔走的賀家,三老爺冷笑道:「當初賀東盛應下我三件事,如今只辦了一件,還了五萬銀子,可還欠著兩件呢。」

說的卻是當初賀東盛要治死賀平盛,賀平盛使計禍水東引,讓賀東盛以為沈瑾知曉了內幕,不敢貿然動他。

沈瑾不知就裡,來尚書府找了沈瑞,就此把尚書府也捲了進去。還是三老爺出面與賀東盛交涉,使計逼得賀東盛許諾答應三老爺三件事。頭一樁是拿五萬兩銀子抵了當初騙去的孫氏織廠,餘下兩件三老爺表示還沒想好,要「以後相求」。

沈瑞道:「三叔準備讓他答應什麼?只怕是他翻臉不認了。」

三老爺卻道:「究竟是什麼事,能讓賀東盛對一個前途大好的族弟下手?」

這件事他們當初就分析過了,也沒得出個所以然來。

但若是現在知道了這件事,無疑也是賀東盛的一個大把柄,怕他也不敢再蹦跶。

「三叔是準備再去詐他一下?」沈瑞奇道。可會不會適得其反。

沈瑾想了想道:「如今賀平盛外放知縣,一時也問不到他。當然,他也未必肯說。想當初我去探望賀平盛時,見賀北盛像是很護著他,想來,賀北盛許也是知道了什麼。」

沈理則道:「賀南盛被提走沒幾日,賀北盛就服侍賀老太太上京了,現下住在賀東盛府上。」

這個消息三老爺也是知道的,因此點頭道:「賀北盛城府比乃兄差得遠了。」

沈瑾立刻自告奮勇道:「我去探探話,當初賀平盛與我也說了些似是而非的話,若賀北盛真知道,我一提,他怕就會露了馬腳。」

三老爺點頭道:「你也多加小心,賀東盛是個心黑手狠的主兒。」頓了頓,他臉上也露出幾分狠意,冷冷道:「就算是沒問出來,也要嚇賀東盛一嚇,讓他知道知道,沈家也不是隨他們兄弟算計的!」

除了對付賀家,其餘便按照楊廷和所說,不再有任何動作。沈瑛給沈瑞的那些信件雖沒用了,但沈瑞和三老爺及沈理商量後,還是按照名單每人備出一份薄禮來,以沈瑛相托問候的名義送去,也算是維持住人際關係。

送走了沈理、沈瑾,沈瑞才與三老爺說了幾位閣老對王華的態度。

三老爺也只有嘆氣。

沈瑞不免又提到鹽引的事,因三老爺同他分析了沈珞的死因,疑心與張延齡有關係,沈瑞也就格外關注張家。

在楊廷和面前不好多問張家的事,沈瑞便問三老爺這鹽引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先前太注意過朝中這事,不過歷朝歷代鹽引都是暴利,沒有門路別想弄到,原也是高官貴戚發財的法門。

三老爺道:「先帝仁慈,弘治十六、十七年先後許了幾家勳貴奏討鹽引。不想勳戚嘗了甜頭,變本加厲,這還是先帝駕崩前,慶雲侯周壽、壽寧侯張鶴齡奏討的鹽引有十七萬之巨,才引得朝廷上下彈劾。九月初戶部尚書韓文言此輩名為買補殘鹽,實侵奪正課,上書請罷黜給出去的鹽引。皇上只說先帝許之,還沒有下話。這陣子也是彈章不斷。」

沈瑞皺眉道:「天下鹽引攏共多少!西北還在鏖戰,還需鹽引換糧,這群皇親國戚不顧這些,朝廷諸公如何會不管!」

三老爺嘆氣道:「周、張兩家跋扈由來已久。且先帝也是謙和太過,養大了他們的心。原是張家一家來討,周家瞧見好處,便也來了,先帝怕是給了張家不好不給周家,此例一開,鹽政只能步步敗壞。先帝原還是要整頓鹽政的……」

這周家,乃是先太皇太后周氏的娘家,歷經三朝的老牌外戚。

周太皇太后與張皇后一樣有兩個弟弟,也都封了爵位,一個是這慶雲侯周壽,另一個是長寧伯周彧。

周太皇太后是英宗朝的貴妃,憲宗皇帝的生母,又撫養過孝宗弘治皇帝多年,憲宗和弘治皇帝都侍周氏至孝,而周氏本身也是極厲害霸道性子,因此成化、弘治兩朝,周家都是權勢滔天,論作威作福、橫行無忌可以說周家兄弟比張家兄弟是半點不遜色的。

在內宮之中,周太皇太后素來看不上孫媳張皇后,而無論是輩分還是手段,張皇后都比這位老太皇太后差得遠些。

要知道,當初周氏可是甫一晉位皇太后,便開始試圖取代嫡後地位,被朝臣所阻未遂後,她還能弄個把戲,竟使嫡後錢皇后與英宗同陵不同堂,離了幾丈遠,又填土埋死隧道,為她自己與英宗合葬留了空——直到弘治十七年她薨逝,下葬時弘治皇帝才發現這點,但因風水先生表示不宜再動土,最終到底是她老人家與英宗合葬的。

這樣一位狠角色,又是深得弘治皇帝敬愛,張皇后就是再有對這太婆婆不滿也沒法子,饒是她有帝寵,事涉太皇太后,以孝為先的弘治皇帝立刻就會表現出來不快,張皇后也只得忍氣。

在宮外,兩家爭鬥也是不斷,還曾一度聚眾毆鬥,京城嘩然。但有太皇太后在,周家還是隱隱壓張家一頭的。

所以在鹽引這件事上,弘治皇帝既許了張家,便不好再拒絕周家。

不過,隨著周太皇太后的日益老去,如今的周家也顯出幾分頹勢來。

這從一樁婚事上可窺一二——重慶大長公主的庶女嫁與了張延齡的內侄。

重慶大長公主是周太皇太后唯一的女兒,後下嫁駙馬周景,駙馬雖然姓周,卻和周太后的娘家沒什麼關係。周景也深得憲宗皇帝喜愛,執掌宗人府。這對夫婦也是成化、弘治年間顯赫的一對,後弘治八年駙馬過世,弘治十二年大長公主過世。如今周府當家的便是大長公主的嫡長子周賢,蔭封了錦衣衛指揮僉事。

周賢的這位庶妹,在堪堪守完嫡母孝後,就即嫁給了張延齡的內侄。

雖然不是公主所出,但到底是駙馬府的千金,那張延齡的內侄不過是鄉紳之子罷了,身份如此懸殊,且若拐著彎細細論起來,還差著輩分,竟也成就了姻緣!這樁婚事並沒大肆宣揚,但京中上層也都是知道的。不少人嘲笑周賢這巴結的姿態太難看,當然也有暗忖周家一脈這是日漸式微,不得不開始向張家低頭了。

後周太皇太后、先帝先後薨逝,現下小皇帝登基在即,周家的外戚親緣關係越發遠了,而張家則是皇帝的親娘舅,這強弱已成定局。

沈瑞與三老爺從周家談到駙馬府,自然會提及那害死了沈珞之的周貿,此人正是駙馬府的庶子。三老爺是國喪時才知道周張聯姻的,還特地去查了一查,那位嫁去張家的庶女,正是與周貿同母。

那日爭鋒的是周貿,設宴的卻是張延齡。

事後周賢親自登門道歉,且以「不孝」為名將庶弟周貿除族,可沒多久周貿又被「酒醉落水身亡」,怕是為了滅口,為某些人掩蓋真相。

三老爺臉色越發難看,雙拳緊握。

墜馬而亡的沈珞,曾是二房三兄弟唯一的子嗣,是三兄弟一起教養看顧下的孩子,十六歲的少年舉人。要是沒有當年變故,沈珞已經應了春闈,說不得已經出仕支起門戶。

可若真是張家,如今張家氣焰正盛,想要報仇討個公道便是痴人說夢了。

沈瑞聽罷也是沉默,張家,是整整一個正德朝都蹦跶得歡實的,直到嘉靖朝才被修理了。

沈瑞沉吟片刻,又問:「鹽引之事上,這兩家利益一致嗎,還是其實兩家也有明爭暗鬥?」

三老爺道:「原都是怕自家比那家少了,現在,都是對上內閣朝臣,怕是要聯手了。不過也有旁的事這兩家不對付的,現下宮裡正在為皇上選後。」

沈瑞道:「不是說張家早早就接了親戚家女孩子來調教,莫非周家也是這個主意?」

三老爺嘲諷道:「都是外戚上位,這條路走熟了的,周家已是風光了兩朝,又豈能讓張家『專美』。」

沈瑞皺著眉,心下突然同情起壽哥來。

三老爺又冷冷道:「我大明不比前朝,這後宮都選自民間,閣老們是斷不會容一家外戚長長久久做下去。外戚勢大便是朝堂隱患。這鹽引之事,究竟是衝著什麼來的,還未可知。」

此時,在紫禁城,也有人在談論這鹽引之事,卻是那被沈瑞同情著的壽哥,而他對面坐著的正是他的母后張太后與外祖母金太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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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八章 多方角力(四)

坤寧宮,東暖閣

新的帝王還未舉行登基大典,更沒有大婚沒有皇后。太后也沒有正式冊封,因此張太后並未移宮,仍住在坤寧宮中。

此時年少的帝王正襟危坐,臉上掛著和善親近的笑容,聽著對面的母親在喋喋不休說著張家的難處。

「……先帝是知道他們的辛苦,上下這樣多的人口,總也要有些營生……先帝都許了的……這群御史風聞奏事,慣會搬弄是非,這是要裡間天家骨肉……」張太后越說越是氣惱,像恨不得立時下令將所有彈劾張家的人都抓起來問罪一般。

壽哥始終頗有耐性的聽著,不附和也不反駁,臉上笑容一絲不變,顯得格外恭順。

金太夫人含笑看著這母慈子孝的場面,注意著壽哥的每一絲細微表情變化,見他始終孝順謙恭模樣,不由不住的點頭,心下頗為滿意。

下首坐著的張鶴齡則看著壽哥不同以往的老成模樣,心下忽生一股子說不出的不安感,他幾次挪了挪身子,到底也沒有出言插話打斷張太后。

他身旁的弟弟張延齡卻是壓根沒有關注他們說什麼似的,有些無精打采的,心不在焉地盯著自己袍角鞋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站在壽哥身後的劉瑾也耷拉著眼皮,好似恭恭敬敬,實際上眼角餘光已把週遭人都盡收眼底,心下不住冷笑。

張家還生計艱難!

那可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說句打嘴的話,就是皇家艱難張家都未必艱難,這許多年在外面強搶豪奪多少東西,還藉著先皇脾氣好討了多少封賞去,這會兒來哭窮,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小皇帝不是不知道這些,可是……

劉瑾偷眼瞧著壽哥的表情,心下也是感嘆,自先帝爺駕崩以後,小主子是迅速成長起來了,越發穩重,也越發讓人摸不透。

他跟在東宮多年,自認極瞭解自己這位小主子的性子。

之前小主子因有心結與張皇后不睦,先皇駕崩時還與她大鬧過一場,雖然封了口,外面人都不知道,但他這樣的貼身內侍最是明白,母子之間那層薄薄的溫情早已被扯個粉碎,小主子心裡只怕已是恨上了這位母后,恨死了張家。

如今小主子竟還能八風不動面帶笑容的聽著張太后給張家粉飾,這份忍氣的功夫已是修煉到家了。

一時張太后說得口乾舌燥,抬眼見壽哥還是那個表情,沒有半點同仇敵愾,也沒有半分要表態的意思,又是氣急,又有些心灰意冷,語氣不善問道:「皇帝怎的不說句話?」

她此言一出,金太夫人和張鶴齡都是眼皮一跳。

金太夫人生怕打破了這好氣氛,連忙嗔道:「娘娘太心急了,皇上哪裡不曉得張家的委屈。」

張鶴齡也忙描補道:「皇上也最是知道娘娘一片慈母之心。」

「張家的艱難」,「張家的委屈」,「慈母之心」,壽哥嘴角的笑意越發深了,眼底寒芒隱現。

張家,太會自說自話了,當旁人都是傻子嗎?

張太后身後的大太監梁恭也忙上前陪笑道:「娘娘說得急了,且飲盞****潤潤喉,您昨兒還說著****好,要讓皇上嘗嘗的。」說話間已是使眼色,小宮婢端著琉璃盞過來,奉與張太后。

張太后沉著臉端起來淺啜一口,緩了緩,方讓宮婢將那****給皇上、太夫人、兩位國舅端來嘗嘗。

壽哥斂目去看奉上來的****,琥珀色的漿液盛在晶瑩剔透的琉璃盞中,果香夾雜著淡淡酒香,分外誘人。

待小內侍拿銀勺嘗過後,壽哥端起來嘗了一口,倒是清甜可口,帶著微微涼意滑過嗓子,十分舒暢,飲罷口中還留著淡淡餘香,如酒般綿長。

壽哥勾了勾嘴角,道:「果然還是母后這邊東西精緻,****好喝得緊。」

張太後面色稍霽,吩咐宮婢分一罈子與皇帝。

金太夫人笑道:「入秋以後天乾物燥,宮中事務繁多,娘娘不免有些上火,這陣子晨起總是咳嗽,虧得光祿寺新釀的這****,加了秋梨,又好喝又潤肺。娘娘每日都進幾盞,已是緩解多了。」

壽哥挑眉道:「光祿寺有心了。只是宮裡酒醋面局當罰,竟讓光祿寺想到前面去。」又扭頭向劉瑾道:「大伴記下了,回去查查酒醋面局是不是當差不用心。不能將母后的身體康泰放在頭裡,這樣的奴才不用也罷。」

那酒醋面局總管太監正是梁恭的乾兒子。

劉瑾嘴角含笑,目不斜視躬身應下。

梁恭心下深恨金太夫人多嘴,誇蜜酒就誇蜜酒,提什麼光祿寺!忙躬身陪笑道:「萬歲爺說的是極。只是……也並非他們不用心,實在是光祿寺要籌備萬壽節的大宴,幾個得力的造酒內官都給調過去了。」

金太夫人眼裡幾時有過這些低賤的閹奴,根本沒覺得自己說話如何,見壽哥還是把皇后的身體放在首位的,心下越發高興,不禁道:「皇上這樣孝順惦記娘娘,實在是娘娘的福氣。」

壽哥笑得更甜,「外祖母謬讚了,孝敬母后本就是朕的本分。」

金太夫人笑得眉開眼笑,不住點頭。

壽哥卻又向身後道:「劉忠,你往酒醋面局一趟,這****母后喝的好,以後宮中就要常備,讓他們問光祿寺學學怎麼做的。還有,太皇太后那邊咳嗽是宿疾,你也往那邊送兩罈子,請她老人家嘗嘗這個,看能否舒坦些。」

聽壽哥提起太皇太后,張太後面露不快,壽哥這份「孝順」祖母,就顯得她不孝順婆婆一般。不過,她也委實從沒把王太皇太后放在眼裡。

這位憲宗的皇后自來都是個擺設一樣的存在。

成化朝不用提,萬貴妃一家獨大,旁人都在陰影裡。到了弘治朝,王氏被奉為太后,卻仍是木頭人一樣,後宮裡一直都是周太皇太后與張皇后呼風喚雨,夾在中間的王太后聽婆婆的、也聽兒媳婦的,是誰說話聽誰的。

現如今,後宮都是昔日的張皇后如今的張太后的,被奉為太皇太后的王氏更是安安靜靜半點聲息都無。

張太后別說去晨昏定省,不是大節慶都想不起這位王太皇太后來。

張太后生硬的又把話題扯了回來,只道:「這鹽引,先帝爺都是許了的,皇帝可不能看著那起子外臣枉顧先帝遺命……」

壽哥臉上笑容略淡,道:「母后多心了。父皇『遺命』何人敢違?」

「遺命」這倆字可不是隨便就能用的。扯什麼虎皮!

張太后撂下臉,剛要說什麼,壽哥已經搶先一步恢復笑臉道:「母后也知,如今諸事都是要與內閣三位閣老商量著來的,」說著起身,轉向張鶴齡道,「母后與外祖母且坐,朕與大舅舅、小舅舅去商量商量應對。」

金太夫人更是歡喜,笑道:「是極,皇上年少,哪裡及那些人心眼多,還得自家人多多提醒著才是。」

壽哥一笑,向兩人告辭,帶著張鶴齡、張延齡出了坤寧宮。

見小皇帝的人呼啦啦都走盡,金夫人臉上的笑容也收了個乾淨,又變成那個不苟言笑的端莊貴婦。

她揮揮手叫梁恭帶著工人都下去,才對張太后正色道:「娘娘太心急了。母子之間有什麼不好說的,這般急反倒讓皇上不自在。皇上左性你又不是不知,不順著他,倒要生事。」

張太后冷哼一聲,忿忿道:「都是先皇慣的他,不成個樣子!我看著就生氣。不過些許鹽引罷了,又是先皇早就許給張家的,他這般拿喬為著什麼?」忽而眼圈一紅,道:「他心裡,還是把先皇去了的事怪到我頭上。先皇一去,我這心疼得,都不想活了,他竟還來怪我!」

金太夫人連忙拍撫她後背,勸道:「可別再提這個了,都過去了,都過去了。你們呀,都是心疼先皇才這般,都是誤會。你若還抱著這誤會不放,往後母子之間繫了疙瘩,還不是便宜了別人去。」

張太后正衣袖拭淚,聞言猛抬頭道:「母親說什麼?便宜了誰?」

金太夫人嘆道:「你呀,只顧著自己生氣,也不想想,天家母子失和,外面大臣又怎樣?咱們張家,說到底,榮寵都是皇家給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嫉妒張家今日風光呢,倘讓他們覺著張家沒了這榮寵,又當怎樣?如今這鹽引的事兒,保不齊是那起子老臣趁著皇上還小,沒大婚親政,特特挑的事呢。娘娘,為了張家,也當和皇上母慈子孝啊。」

張太后咬牙道:「我豈會讓那起子人如願了。如今張家是皇上的舅家,只當比從前更風光。」

金太夫人寬慰的笑道:「娘娘說的正是呢。」轉而又道:「皇上到底才十五呢,還是個孩子心性,母子倆一句說不好就拌起嘴來,原是沒有隔夜仇的,只是一時想不開也是有的,還要有人在旁好好勸著才是。」

張太后立時道:「那幾個閨秀,母親二十四帶進來吧,若瞧著好的,且留在宮中住些時日細看看。」

金太夫人這才是從心底往外歡喜,道:「正該這樣。都是好性子好拿捏的姑娘,娘娘便放心吧,選哪個都不會錯的。」轉而又有些不屑的提起周家,道:「今日大郎二郎進來與我說,周家竟也選了親戚家的閨秀……」

張太后冷笑道:「先太皇太后都去了多久了,周家還能盤算這個呢。如今還輪得到他周家送人!」

金太夫人也是嘲諷笑道:「可不正是!如今送進宮來,還不是要先給娘娘看過。」她朝壽安宮方向努努嘴,「難不成太皇太后還能管不成?」

「便是管也是管王家事,幾時管他周家事?周家還少欺壓了王家不成!」張太后滿臉厭惡,又皺眉問道:「可惜大郎被皇上叫走了,不然還可以多問問,外頭如今還有哪些人家盯著這選妃的事。方才大郎可與母親說了?王家……可有什麼動靜?」

如今後宮中只有太皇太后王氏和張太后兩位最尊貴的女主人,外命婦想攜女進宮也只能把牌子遞到這二位面前來。遂想繞過張太后的,只能去找王太皇太后。

周家跋扈,當初在外戚裡也沒少欺負勢弱的王家,王家也如王太皇太后一樣「安分」,任欺負了也沒個反抗。

今時不同往日,周太皇太后業已過世,周家最大的仗勢也就沒了,泥人也有三分土性,王太皇太后不報復也就罷了,豈會應了周家的請,替周家的女孩張羅!

但若是王家也送閨秀進來,那又另當別論,王太皇太后便是再安分,也是不可能不幫的。

金太夫人搖頭道:「大郎還不曾說旁的。不過王家一直謹小慎微,沒什麼動靜。」

張太后想著這麼多年一直縮手縮腳過日子的王太皇太后,哼笑一聲,便拋在腦後,王家便是送人進來又怎樣,最終還不是她來挑。

她可要好好挑一個可心的兒媳婦,能生養之外,還得賢惠才行,得會勸著兒子聽她的話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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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九章 多方角力(五)

乾清宮東側小殿,弘德殿

壽哥執意將先帝梓宮停在乾清宮,自己雖從東宮搬了出來,卻是住在乾清宮後身西側的雍肅殿,這東側的弘德殿便是原本弘治皇帝接見臣工的地方,壽哥尋常過來見人也極是方便。

抱廈裡,壽哥一改方才在坤寧宮裡的乖巧形象,懶散的往上首羅漢床上一歪,頗有些痞氣,同他那紈袴舅舅像了個十成十。

他抬手接了小宮娥端過來的茶猛喝了兩口,隨手撂在小幾上,一臉抱怨向張延齡道:「小舅舅,莫糊弄人,那兩隻八哥可是給小娘子拿來耍的!你許了朕的鷂鷹呢?」

張鶴齡見他這般,那口懸著的氣登時鬆了下來,頗有些疲憊的坐在下首椅子上,也開始喝茶。

張延齡則也是一改方才沒精打采的樣子,精神起來,「嘿嘿」笑道:「已是找了只好鷹,連熬鷹的人也一併買下了,就是那扁毛東西看著凶悍得緊,我怕姐姐怪罪,不敢送進宮來。」

壽哥一聽說找著了,立時坐直了還興致勃勃聽著,但聽到後來提起張太后不許,頓時洩了氣,又頹然往引枕上一靠,不滿嘟囔道:「原許朕的猞猁,也說抓不著。這鷂鷹好抓吧,小舅舅又不肯送進來,還能給朕些什麼?整日介拿虛話哄朕。」

張延齡「哈哈」一笑道:「沒這回事,豈敢騙了了皇上去!猞猁是真不好尋,不過下頭人倒是尋了兩隻豹子,也是極英武的,有一隻金錢斑的倒也尋常,另有一隻卻是通體漆黑,甚是難得。原想著萬壽聖節敬上來……」

壽哥已是「騰」的起身,擊掌笑道:「好舅舅!果然還是你最知我!」

一時高興,竟是把「朕」的稱呼也忘了。

張延齡見他真情流露,心下頗有些得意,不枉他派人四下尋這奇珍異獸,到底是對了小皇上的胃口。

壽哥在屋裡走了兩圈,口中唸唸有詞,忽而停在張鶴齡面前,斜著眼睛去他,一副紈袴無賴相,道:「大舅舅與朕備了什麼生辰禮?」

張鶴齡原還在想怎麼把話引到鹽引上,一時走神,被皇上這麼一問,有些卡殼答不上來。

壽哥翻了翻眼皮,宛如小孩子翻臉,拉下臉來,轉過身去背手蹭蹭幾步往羅漢床上走去。

張鶴齡意識到怎麼說都不妥,立刻給張延齡使了個眼色,張延齡有些不耐煩,但還是向壽哥笑道:「皇上還不知道你大舅舅啊!還是那老三樣,夜明珠,珊瑚樹,鎏金佛!」

壽哥心下冷笑,面上佯作一副小孩子的模樣,不快道:「那是太夫人這年歲的上壽的吉利物,與朕算什麼,還說不是哄朕。」

張鶴齡忙陪笑道:「皇上說的是,是臣思慮不周,回去便重新佈置來。」

壽哥笑眯眯道:「只有三日了。」

張鶴齡一噎,一時接不上話,他還真不能拍著胸脯保證肯定找到讓這古靈精怪的外甥皇帝滿意的東西。

從前每年都是頭等看重皇上皇后的生辰禮,這給外甥的東西,他真沒上心過。

今年……皇帝已然換了人……

壽哥見他這樣,忽就一拍手,笑道:「大舅舅可是叫朕難住了?朕又豈會難為舅舅。朕剛好有想要的東西,不知道大舅舅肯不肯割愛?」

他一派天真稚童的模樣,雙眼彎彎,笑得格外無邪。

張鶴齡嘴角抽了抽,道:「不知皇上瞧上的是……」

壽哥一指張延齡道:「小舅舅要送朕豹子和鷹,母后卻不許養在御花園,不若大舅舅送朕一處別苑,將這些養在那邊,朕想玩了就去轉轉。大舅舅、小舅舅合起來送朕的東西,是舅舅們疼朕的一片心意,母后也不會生氣,也不會攔著朕不叫去。大舅舅你看可好?」

張鶴齡臉上一僵,連張延齡的笑容都有些掛不住了。

別苑。那不是普通一個宅子抑或一個莊子就成的。

那是皇家別苑!

讓張家來修皇家別苑?!

那是逼著張家金山銀海往裡填呢。

到底是裝傻還是真傻?!

張鶴齡只覺得心底最擔憂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壽哥自做太子起,對張家就不那麼親近,如今……沒了慈和的先帝居中調停,壽哥這是要向張家伸手了不成?

他忍不住仔細去看壽哥的表情,卻只見那張稚嫩的臉上滿是殷切期盼,就像一個孩童正等著長輩答應許自己一件心愛的玩意兒。他一時又有些猶豫,這才是個將將十五歲的孩子,半大小子有多少心機,有多深城府,能裝成這個樣子?

再想想壽哥一向愛玩的性子。

再想想今日豹子的事兒確實是二郎先提起來的,也確實與壽哥說了是怕太后姐姐不許,才沒敢直接送進宮裡來。

再想想那如今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太后娘娘的姐姐,想想有孝道壓著,且壽哥可還沒登基呢,豈會如此魯莽伸手?

這一時之間,張鶴齡腦子裡轉過許許多多的念頭,躊躇著沒敢張口。

壽哥仍用那期冀的小眼神盯著他的大舅舅,還帶著耍脾氣的不耐煩語氣催促著:「大舅舅,好不好啊?」

張鶴齡勉強擠出個笑來,自以為帶著點調侃味道:「皇上可饒了可憐的兩個舅舅吧,張家這兒都是揭不開鍋了,才來討些個鹽引,如何還拿得出這許多銀子來修個皇家別苑?且皇家別苑又豈是尋常臣子家敢修的?如今彈章都快沒了臣這脖子了,若真敢給皇上變出一座別苑來,臣這脖子上的腦袋也不用彈章來淹了,直接挪了位置得了。」

他這樣毫無禁忌的調侃起來,倒是緩解了此刻的尷尬氣氛。

壽哥仍是笑眯眯的,也帶著調侃道:「大舅舅也來哄朕,看來是捨不得吧?」

張延齡苦笑道:「與皇上真是掏出心來都舍得的!哪裡有什麼捨不得。只是這件事,委實不能這麼辦。皇上……想想那起子御史,可饒了咱們吧。」

張延齡抽了抽嘴角,也陪笑道:「皇上要什麼稀罕活物,舅舅定去尋來。這皇家別苑是真個建不來的。」

壽哥卻不說話了,只帶著那若有如無的微笑看著張家兄弟。

任憑張家兄弟怎樣哄怎樣勸,他也是一言不發。

漸漸的,屋裡聲音小下去,只剩下一片死寂。

壽哥就那樣隨意閒適坐在羅漢床上,擺弄著茶盞,嘴角含笑,眼中半點波瀾也無,直直盯住張家兄弟。

屋子裡立時憋悶起來。

這個小皇帝,才區區十五歲,可這一刻已有了君主的凜然氣勢,有了那不怒自威的味道。

張鶴齡額角已隱隱可見細密的汗珠,張了幾回嘴,都沒尋到能打破這沉寂的話題,又訕訕閉上。

張延齡的頭再次垂下,只盯著玉珮上的絡子,一言不發。

這一刻,張家兄弟是相互怨懟的。

張鶴齡心裡暗罵張延齡,平素看你口舌伶俐的,說你一句能回嘴十句,這會兒怎麼裝起啞巴來?!光用貓啊狗的哄壽哥開心有個屁用!人家現在要皇家別苑,你拿什麼給!還不好好哄了他去!

張延齡則在心裡罵他大哥,榆木腦袋,叫你好好給壽哥準備幾個好玩的東西,你又不肯費心思。壽哥多好哄的一個孩子,這下可好了,你省銀子吧,反折幾百萬兩銀子進去,那皇家別苑,壽哥要是撒個潑,真就較真要這別苑,我就看你拿什麼給!

壽哥身後的劉瑾,一如既往的耷拉眼皮裝木頭人的樣子,其實心裡已經樂翻了。

劉瑾是瞧不上張家的,也沒少在壽哥這裡說張家豪奢的挑撥話。聽壽哥張口就是拿別苑將張家的軍,想來是聽進去他的話了,他多少為自己對小皇帝的影響而沾沾自喜。

他眼角餘光偶一掃,就見個小內侍在簾子外探頭探腦,起初他只當沒看見,後來僵持的時間長了,劉瑾揣度著,若這事真叫皇上摁實了,太后那邊只怕也不好說,別說皇上沒登基,就是登基了,還有孝道這一層,也是要聽太后話的。

劉瑾當下就出來打了圓場,在壽哥耳邊回稟道外頭有人等著回話。說罷,還特地看了張家兄弟一樣,擬賣個人情。

壽哥卻沒有打發張家兄弟退下的意思,甚至看也不去看,就隨意揮揮手,喊外面內侍進來回話。

進來的卻是劉忠,身後跟著兩個端填漆捧盒的小內侍。

劉忠行過禮後躬身退在一邊,小內侍們上前跪下將兩個捧盒打開舉過頭頂給壽哥過目。

劉忠則在一旁解釋道:「奴婢奉皇上旨意給太皇太后送****,太皇太后十分歡喜,喝過也說好喝,又叫奴婢帶著兩樣點心回來請皇上嘗嘗鮮。太皇太后說她那邊都是酥爛的點心,怕皇上不喜,只這兩樣蒸糕還算小巧得味,請皇上莫嫌。」

壽哥一笑,示意了試食的太監過來嘗過,無事後方捻起一枚龍眼大小四四方方的小蒸糕,仔細端詳一下。

其實那糕平平無奇,不過是細白面的蒸糕,其上一顆紅點,紅白相稱倒也好看,六個小糕擺在梅花碟裡,也算別緻。

另一款是金黃色的小圓蒸餅,粗糧所制顯得有些糙,但聞著一股子清香,也很誘人。

這兩樣吃在嘴裡都是淡淡的甜卻宣軟得緊,是老人家的喜歡的口味。

壽哥每樣嘗了一個,漱了口,笑向劉忠道:「還是老娘娘惦記朕,這些都是老娘娘最愛吃的東西。老娘娘近來身體可好些了?早晚可還咳嗽著?眼見也進了十月,老娘娘畏寒,那邊的炭可備下了?劉忠,你待會兒往蕭大伴那邊說一聲,規矩什麼的要變通,一切以老娘娘身子要緊。」

劉忠先躬身應了,方道:「皇上放心,太皇太后瞧著已是大好了,董姑姑說早晚還有些咳的,沒那般重了,前日太醫才換了方子,去了兩位藥,是輕了的。太皇太后精神也好,奴婢去時正在聽人讀經,太皇太后讓奴婢問皇上好,又囑咐奴婢們好好照料皇上身體,不要讓公務累著皇上。」

壽哥頗為動容,又是感慨一句:「還是老娘娘惦記著朕。」

說罷,好像忽然看到了張家兄弟還在似的,他似笑非笑吩咐道:「兩位舅舅若沒什麼事情便去與母親外祖母說說話吧。好不容易進來一趟,多陪陪她們。」

張家兄弟也不是傻子,皇上當著他們面這番舉動,無疑是在表明宮中可還有一位位份高過太后的太皇太后在!

這位王太皇太后,再是不聲不響,也是憲宗正經的冊封的皇后,名正言順的太皇太后,可不比周太皇太后那樣貴妃晉的太后,在禮法上,是穩穩站在太后之上的。

那句「好不容易進來一趟」也是大有深意!張家兄弟年少時原是宮中常客,只是長大了有了諸多避諱才進來得少了,那也要旬月進來一趟給金太夫人請安的。如今小皇上這句話……

張家兄弟背心都有些發涼,張鶴齡咬著後槽牙,強笑著裝傻試探了一句道:「皇上,不是叫我們過來商量如何與內閣說鹽引之事麼?」

壽哥臉上笑容淡了淡,又捻起一塊蒸糕,漫不經心道:「哦?那大舅舅有何教朕?」

張鶴齡凝視了小皇帝片刻,低下頭來,只道:「……臣不敢。」

壽哥好似沒聽到張鶴齡恭順模樣,仍道:「那大舅舅不去陪母后外祖母,這就要出宮了嗎?也好。那****還是挺好的,大舅舅、小舅舅也帶些回去吧,想來母后也是高興的。」

張鶴齡後脊一僵,想說我們還是去太后那邊吧,壽哥卻已經自顧自的吩咐起劉瑾來:「快吩咐人去母后那邊再討兩罐子****來,兩位舅舅要出宮帶著。」

張鶴齡再說不出什麼來,只得行禮告退。

張延齡似渾不在意,還笑道:「皇上,那豹子和鷹明日就先叫人送進宮來?免得萬壽節叫那起子御史瞧見又要囉嗦。」

壽哥綻出個大大的笑容來,道:「小舅舅且先把那鷹送進來吧。豹子嘛,如今宮後苑也跑不開,且就在坤寧宮後,母后怕也不放心,又該教訓朕了。」

這話又繞回皇家別苑來。

張延齡再不敢輕易接話,訕訕的應了一聲,又被張鶴齡瞪了一眼,心下也是有氣,不快的退下了。

劉瑾一早吩咐了劉忠親自送張家兄弟出宮,以免兩人再往坤寧宮去。

不過這邊發生的事也是瞞不住太后那邊的,皇上身邊還不知道多少太后的眼線。

待人走了,劉瑾忍不住低聲向壽哥道:「這事兒,皇上還是有些著急了。這般說了,豈不是傷了母子和氣?」

壽哥面對他的挑撥不動聲色,只淡淡道:「丘聚呢?叫他過來。」

昔日壽哥身邊的大太監丘聚如今調到了東廠。

現下提督東廠乃是弘治的心腹太監王岳,弘治雖沒取締東廠,卻讓王岳這個剛直之人提督東廠,最大限度上讓東廠不再重複當初的凶名。

但劉瑾知道,壽哥對王岳卻沒甚好感的,早有用伴著自己長大的心腹丘聚頂替了王岳的心。

劉瑾是靠著打壓東宮一眾內官才有今日地位的,對於任何一個內官冒頭都是不滿的,尤其是丘聚與他也不那麼對付,聽得壽哥找丘聚,心下便是不快,面上不動聲色問道:「皇上這是要……」

「問些事。」壽哥只隨意一句,又吩咐,「明兒叫牟斌也來一趟。大伴去罷,不用陪我。」

牟斌正是如今錦衣衛指揮使。

劉瑾實在摸不到頭腦,見壽哥專注在那兩捧盒點心上,不願理人的樣子,便也不再多言,輕手輕腳退下去,吩咐人去找丘聚。

壽哥手裡擺弄著小巧的糕點,心中嘆氣,父皇之外,原是老娘娘(周太皇太后)最疼自己的,如今父皇和老娘娘都去了……

壽哥一時心裡難過,不覺沁出淚來,腦中滿滿是先皇當年對他說過的那些話,尤其是後來,先皇身體不好了,大約自己也是知道的,因此總是急著想把所有的都教給他,他有些聽懂了,有些還糊塗著。

現在……壽哥抹了一把臉,直勾勾看著手中點心。

王太皇太后一直是不聲不響的,與宮中諸人都是疏離冷淡。對壽哥,算是很好的,可也不像周太皇太后那般親近,總像隔著什麼。

王太皇太后有三個弟弟,長弟王源成化二十年才封的瑞安伯,弘治六年才晉的侯;次弟王清弘治十年才封的崇善伯;三弟王浚如今還沒個爵位,只掛了個左都督的虛銜。

由此可見聖寵委實一般,也難怪比起周家、張家,王家簡直低調得不像話。

「這樣可不行。」壽哥喃喃自語道。

他從前根本沒想過這些,對於囂張跋扈的外戚有著本能的反感,只覺得他們都是碩鼠蛀蟲,破壞皇家聲譽。為此,後來他與父皇不止一次談過。

直到坐上了這個位置,回想父皇從前的行事,和最後含混說的那些話……父皇捧起張家來,固然是父皇母后伉儷情深,卻也未嘗不是以張家對抗成化朝都跋扈的老牌勳戚周家。

帝王心術,要的是「平衡」二字。

周太皇太后過世,周家眼見勢頹,其他勳戚人家更不成樣子,只剩張家一家獨大。

且如今,張家是皇帝的「舅舅家」,氣焰更盛往昔,這樣的外戚這可不符合帝王的要求了。便是不因與張家種種恩怨,單純作為一個皇帝,壽哥也是要壓一壓外戚張家的。

鹽引可以給,不過不是張家大喇喇來拿。

皇家別苑,可以是句玩笑話,不過不是張家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能抹沒的。

礙著太后,礙著壽道,他能敲打,卻不能直接出手。

那便要尋一家出來能與張家抗衡的。

壽哥嘆了口氣,捏碎了點心,王家……怕是實在提不起,難道還只能用周家?

不知他的皇后,又是怎樣一個人家。

隱隱的,壽哥有些期待起他的皇后來,又想起張家的那些算盤,只怕近期內,張家就要送小娘子進宮了吧?

壽哥冷冷一笑,將滿手碎渣丟回捧盒裡。

那他就看著,張家怎麼鬧這個笑話。

他的後宮,豈能再許張家插手!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5 00:14
第五百八十章 多方角力(六)

弘治十八年九月二十四。

新皇十五歲生日,萬壽聖節。

雖然是小皇帝坐上皇位以來的第一次過壽,本應辦得隆重,但大行皇帝梓宮還停在紫禁城尚未發引,也就不好大辦,因而免了文武群臣及外夷人員賀,止行五拜三叩頭禮。

本是要連宮宴都一併免了的,但太后那邊下了懿旨表示宮宴還是要開的,她這邊也會讓一眾內命婦攜女入宮賞宴,因此皇帝那邊也是設了宴,只是規模縮小很多。

眾人心裡明白,張太后這是要為小皇帝選後選妃,找個藉口罷了。只是大行皇帝還未發引,此時設宴多少還是有些不合時宜的,不過也由此可見太后娘娘心急到何等程度。

張家的消息也沒瞞人,早在兩年前就開始不斷接親戚家的女孩子到府上調教。如今急慌慌要送人進宮,為的就是搶在皇上大婚前,在宮裡呆上一年半載的,培養培養感情,他日便是不能為後,也要強佔個寵妃的位置。

若有了帝寵,誕下皇子……便是宣宗朝舊事重演。

和張家打著同樣算盤的勳戚人家也不在少數。

雖大明除開國幾代皇帝之外,後宮都在民間選,勳戚自家千金是沒法選,但還有旁支,還有親戚家姑娘,翻幾個適齡的漂亮姑娘出來還是不難的。

張太后自然是要推張家人的,可後宮這樣大,怎可能各個妃嬪位上都是張家人,只要能入宮,旁的,看天,看命,看姑娘自己的手段——不能得寵,於勳貴人家而言也不過是個旁支、親戚姑娘,埋骨宮中也沒損失什麼;若能得寵便是一家子借力。

因此歡歡喜喜來赴張太后這宴席的人勳貴委實不少。

文臣那邊反應大多冷淡,品階高的是肯定不可能入選的,便本著帶孩子進宮權當見見世面的心態;而品階低的,若是無心此事,不是報女眷病了就是報女兒病了,不往宮裡領也就是了。

楊廷和作為帝師之一,他的妻女自然也在邀請之列。

楊恬已然定親,太后和小皇帝都是知道的,小皇帝還曾在定親宴上湊過熱鬧。楊廷和也沒甚好顧慮的,只叮囑了俞氏謹言慎行罷了。

楊恬還是頭次進宮,又因事出突然,只來得及學了半日的進宮禮儀,不免有些緊張,坐上進宮的馬車,便是一副繃緊弦的模樣。

俞氏見了笑著調侃道:「大姑娘也快快習慣了罷,姑爺是有大出息的,往後入了朝堂,與大姑娘掙個誥封,大姑娘日後年節少不得進宮。」

面上這樣說著,心中不免擔心,那邊雖是尚書府邸,可畢竟老尚書已故,人走茶涼,女婿下現下不過是秀才,舉人、進士一路考下來,正經需要些年頭才能入仕。

楊恬臉一紅,倒是放鬆了幾分。

她原是個爽利性子,也跟著俞氏去過幾家做客,並不是個怯場的,只是進宮因畏生懼罷了。叫俞氏這麼一調笑,也放開了些,也穩住了心神。

俞氏見楊恬紅著臉的靦腆模樣,不由一笑,轉而想起昨天沈家遣管事來說的事,不免又是一嘆,道:「你也得多學學掌家,回去我再轉些事情與你單獨處置,明年年底親家的孝期才過,你得後年能過門。徐夫人認的這個契女……依我看,徐夫人怕是要她先管家的。親家三太太我瞧著是個軟和人,不是能當起家來的。聽說這位契女原是跟著相公在二老爺任上幫忙的,打理庶務是個好手,徐夫人既然認下她,便是要當個臂膀了。雖說她是個寡婦,到時候你一進門就能收回來管家的事,但到底也得多個心眼。這寡母帶著獨子,總是要為兒子考量的,到時候撕擄不明白,中間隔個婆婆……」

卻是昨日徐氏已經正式認下何氏為契女,因無論尚書府還是何氏都在孝中,因此並未大辦,只點了香行了儀式,請了在京的親戚過來做個見證。

楊家這邊不便請來,卻也由大管家並徐氏身邊最得力的管事媽媽過去楊府知會明白。

沈瑞也特地寫了封信,把何氏經歷的種種以及徐氏的考量都解釋了一番,只隱去了沈玲身殘之事,只說獄中受盡酷刑自盡。

這信說是給楊慎的,實則都明白是解釋給楊恬的。要不然家裡平白多個過管家娘子,還是族中寡嫂,算是什麼事?

楊恬見了信,得知何氏的悲慘遭遇,跟著掉了幾回眼淚,既同情何氏,又讚賞她的剛強,對於徐氏能收何氏為契女,給她一個身份一個庇護,楊恬是打心眼裡為何氏高興的,可絲毫沒覺得何氏管家會對自己有什麼影響。

俞氏提起,楊恬頗不以為然,忍著提及婆家的羞意,笑道:「太太疼惜女兒,只太太也莫憂心。沈家是規矩人家,我聽……聽沈二哥提起這位契姐也說是位明事理的人。將來,女兒守著規矩,盡自己的本分也就是了。」

自楊恬定親以來,俞氏就沒少收沈瑞的孝敬,這些日子又帶著楊恬管家,****相處,倒真有了幾分感情。

看著一派風光霽月的繼女,俞氏不禁嘆了口氣,道:「大姑娘心慈,總把人往良善裡想,可這人心啊……當年我剛進門時……哎,大姑娘還小,怕是不知道的……」

她的聲音漸漸小下去。

俞氏進門時候楊恬母親已過世多時,楊家是寵妾蔣氏當家。

蔣氏育有三子一女,楊二比楊恬還大了半年,就可知當年蔣氏何等得寵。就是楊恬母親也沒少慪氣,否則也不至於早早去了。

俞氏一個繼室,又沒個兒子傍身,從寵妾手裡接過管家權,沒少遭絆子受擠兌,著實費了好一番力氣才理順一些,就是現在,也有不少有油水的地方是蔣氏的人把著,還不曾拔出來。

楊恬又何曾沒吃過這蔣氏的虧,只是她自幼聰穎,又跟著哥哥讀書,心中格局遠非內宅女子可比,才不曾因怨恨扭曲了心智。

她也知道俞氏不易,這些日子相處,俞氏待她也著實不錯,說視若親女那是假話,但也是有些感情的。楊恬忍不住伸手過去,握住俞氏冰涼的雙手。

俞氏一怔,隨即寬慰一笑,拍了拍楊恬暖暖的小手,道:「瞧我,淨說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大姑娘別怪我,我也是一時想起來,給大姑娘提個醒。」

楊恬低聲道:「太太的好女兒都曉得的。太太放心。」卻不松開手,直到把那雙手捂得暖烘烘的……

馬車吱呀,晃晃悠悠載著這對繼母女往宮裡去。

而此時她們口中將來有大出息的姑爺,卻正在府中頭疼著。

沈府書房

今年的萬壽聖節朝賀規模極小,三老爺這樣的官職是輪不上入宮的,上司入宮,只留一兩人看守衙門,其餘都放了休沐,因此三老爺不曾出門。

此時,正和沈瑞相對而坐,都是緊鎖眉頭,就今昨兩日得來的消息商量對策。

昨日沈瑾也藉著參加徐氏認契女儀式過來了,他已去過賀家,卻是一無所獲,根本連賀北盛的面也不曾見到。

因著沈源續絃賀家女,沈瑾既知道賀老太太上京,登門拜訪也是禮數所在。

賀家倒也沒失禮,但門房客客氣氣表示賀東盛下朝回來就去訪友了,不在家,賀老太太和賀北盛都因水土不服染疾,不好見客。

沈瑾也不是書呆子,懂得做戲做全套,一聽說賀老太太和賀北盛「病了」,轉身又備了東西來探病。

門房不敢怠慢,再往裡稟報,末了,卻是賀大太太這位「舅媽」出來待客。

賀大太太熱情的與沈瑾寒暄,話裡話外都是「誤會一場」「賀家沈家世代聯姻親如一家」……諸如此類她自己都不信的鬼話。

沈瑾只客氣著,一句話也沒接,少一時起身告辭時,賀大太太突然又說賀東盛曾多次去尚書府拜會,可惜尚書府閉門謝客,還請沈瑾看在「親戚情分」上,當個中人,讓賀東盛能親自與尚書府表達個歉意。

「……這個偽君子!」三老爺聽罷當即便罵了起來,「他幾時登門致歉過?!」

「他是算準了,他來了也得吃閉門羹。」沈瑞若有所思:「所以索性不來,還放出這樣的風聲來,好顯得我沈家得理不饒人?如他所願,這次就絕不饒他。」

沈瑾道:「不知道賀老太太、賀北盛避而不見,是因著怕我探他們底,還是因著松江織廠的事記了仇。」

三老爺擺手道:「原也沒指著一下就能套中賀五,不過是嚇一嚇賀東盛罷了。他現在把賀五、賀老太太都藏起來,就表明他怕了。這事兒絕不簡單。我再派人去打探。」

三老爺便打發沈瑾回去了,隨即立刻安排心腹長隨去給埋在賀府的眼線送信,吩咐這幾天要格外注意賀東盛以及賀北盛的動向,有了消息及時回報。

然這邊消息沒送回來呢,今早沈理那邊遣人送來一個消息。——沈理須得進宮朝賀,且也不方便自己總往這邊跑,因此只遣了心腹過來報信。

賀東盛在接觸東廠內官胡丙瑞。

這胡丙瑞乃新皇身邊大太監丘聚的乾兒子,原在揚州鎮守太監盧寧手下做事,因抄了閆家,他有京中關係,便被遣派帶隊押送要犯和閆家的銀子上京。

銀子經由東廠入了內庫,丘聚得了新皇的歡心,連帶胡丙瑞也得了賞識,被丘聚留在了京裡東廠當值。

文官不論心底是否畏懼權閹,面上都必須或多或少表現出不屑來,好似這樣才能抬高自己的身價一般,而巴結投靠權閹更是讓文人不齒的行徑。

尤其當下,內閣正看勾搭小皇帝一心玩樂的一應宦官不順眼,各種彈章不斷的時候,賀東盛接觸東廠內官這個舉動就太顯眼。

而這個內官,又是抄了閆家,押送閆家主要人物上京的。

這一路上,此人是否從閆家嘴裡挖出沈家什麼把柄?

沈源立身不檢,又是把閆家得罪得死死的,閆家又會不會誇大其詞,甚至憑空捏造,往死裡坑沈家?

「賊咬一口入骨三分。」三老爺終是嘆了口氣:「閆家嘴裡是不會出來好話的。不過好在沈源是通倭案結案之後才回松江的,閆家再怎麼攀咬,能牽扯的總是有限。」

沈瑞點點頭:「只是,賀家想從閆家入手給自家脫罪,是不是也太兒戲了些?就算閆家牽扯了沈家,給沈家定了罪,也不代表賀家就清白了。」

三老爺冷哼一聲:「沒準兒還準備走宮裡的路子。這些宮裡的內官都是些通天的人物,若是下舌頭搬弄是非……」

對此沈瑞倒是不怕的,那個「天」後日便要約見他了,他既面君陳詞,就不會讓他人輕易顛倒黑白。

但這些在沒見過壽哥之前,也是不好同三老爺細說的,因此沈瑞只道:「這案子,最終還是三司會審。皇上既派了老師來松江審案,便是信沈家的,斷不會輕易就聽信了小人讒言。」

三老爺嘆氣道:「但願如此。」

轉而,他張口說了聲「謝閣老」,卻又閉口不談。

沈理送來的這個消息,是從謝閣老家得到的。

那麼,謝閣老將這消息告訴沈家又是什麼意思?單純的幫助女婿家,還是要刺激沈家去尋賀家把柄咬死賀家,好讓謝閣老用賀東盛來狙擊李閣老?

三老爺雖沒說出口,沈瑞也明白的。

先前不過是在沿海常見不過的倭寇上岸,雖劫掠地方,百姓有所傷亡,卻最終牽扯沈家,未嘗不是李閣老門下狙擊謝閣老的意思。謝閣老焉能不惱,又豈會不反擊。

沈滄在世時,雖然三位閣老都有過拉攏沈滄的暗示,但沈家二房一直以來都保持著不站隊,不傾向於任何一位閣老;如今沈滄沒了,沈家沒有了京堂,可是有兩個狀元在,還有一門出色子弟,就是閣老提及沈家也要讚聲「英才輩出」。

謝閣老現在把這樣的消息送來沈家,怕也有試探之意,在沈家很可能被通藩的案子拖進深淵的現在,沈家只要表現出接受了謝閣老的「幫助」從而滅掉賀家、攻擊李閣老,那就會立刻打上謝閣老的標籤——想不上謝閣老這條船都不行了。

沈瑞瞧向三老爺,目光堅定:「三叔,謝閣老的深意想來您也明白。侄兒認為,這份『好意』咱們不能領。賀家再怎麼蹦跶,無憑無據也動不了沈家根基,況且已經分家,閆家就算拿了沈源的把柄,也危及不到整個沈家。如今,咱們還是靜觀其變的好。謝閣老若是想找人彈劾賀家勾結內官刺探宮闈之類,憑他去,這消息,萬不能是從咱們這邊流出去。」

三老爺還真動過腦筋找幾個御史朋友彈劾一下賀東盛勾結東廠之類,就算不能將賀東盛怎樣,至少會斷了他與東廠的聯繫,甚至他從東廠拿來的那些所謂「證據」也能輕易被抹作誣衊陷害。

這樣的御史朋友,田家的書院可是有很多。本就是勾結內宦這樣的敏感事件,再肯出些潤筆費,想找什麼樣的御史都不難。

聽了沈瑞這些話,三老爺不由微微愣怔,半晌方緩緩點了點頭。

沈瑞舒了口氣,心裡卻盤算著,這件事是不是要告訴岳父大人一聲。

還有張會的那張帖子……是不是要告訴岳父自己已經知道了壽哥的身份。

不過一回來便三天兩頭往岳父家跑,雖於情於理都無可厚非,但在這樣敏感時刻,落在有心人的眼裡又另當別論了。

沈瑞深吸了口氣,揉了揉眉心,自己是不能去了,賀東盛這事及他所能想到謝閣老的用意還是要修書一封寫與岳父知道的。至於壽哥……還是瞞下的好,見了壽哥之後再說罷。

況且,到底是壽哥親自來見他,還是只讓張會傳話還不知道呢。

想起楊家,沈瑞不免又想到了楊恬。

太后召外命婦覲見之事,昨日來參加認契女儀式的親戚女眷也都提了,沈瑞也由徐氏口中知道的。

想著恬姐兒這次是頭次進宮,不曉得她會不會緊張害怕……

而此時坤寧宮西暖閣等宣的楊恬,沒有半點兒緊張害怕,而是正坐在俞氏身後,聽著一位翰林夫人與俞氏悄悄說著勳戚那邊的八卦:

「……這不,就張家、王家宣進去了,周家還晾那兒呢,瞧慶雲侯世子夫人那臉色……」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5 00:14
第五百八十一章 多方角力(七)

紫禁城。

高大恢弘的建築會讓人感覺莊嚴肅穆,而天下至尊者的宮殿也會給人以強烈的震撼,讓人不自覺便心生敬畏。

每個初次走入宮城的人都不免被震懾住,何況楊恬一個荳蔻年華的小閨秀。

剛剛邁進高大厚重的宮門時,楊恬確實是十分緊張的,不過偷眼瞧見俞氏熟練的塞了紅封給領路的宮人,那紅封又迅速消失在宮人袖子裡,楊恬那緊張感忽然就被好奇心沖淡了。

平時家中打賞僕婦、外出赴宴打賞別家下人都用不著這樣,楊恬暗自揣摩了一下塞紅封的手法,不由暗笑,這真是處處是學問呢,果然她要學的還有很多。

走過一條條長長甬道,楊恬也逐漸調整好了心情,一點點放鬆下來。

正旦等朝賀時,太皇太后、太后是在坤寧宮接見外命婦的。如今不過是尋常召見,鳳駕便設在東暖閣,依次宣外命婦覲見,未得召見的則在西暖閣等候。

宮人將楊家母女領進坤寧宮西暖閣時,已有了不少誥命到了。

勳貴、武將、文臣各有各的圈子,雖不免會有聯姻,這些圈子算不上涇渭分明,不過總歸大部分人都在自己小圈子裡與熟人低聲閒聊。

俞氏也是一樣,帶著楊恬先去與幾位閣老夫人見了禮,又同和謝老夫人在一處的沈理妻子謝氏說笑幾句,才回到東宮舊臣這個圈子裡尋了相熟的夫人一處說話。

與俞氏關係最好的要屬翰林侍講學士白越的夫人譚氏。

這位譚氏夫人也是繼室,比俞氏強些的是,白越先頭的嫡妻並沒有留下子女,但譚氏自己也只有一個女兒,如今已快十歲了,卻一直沒再開懷,家中有三個生下庶子的妾室,這個家也不甚好當,因此同俞氏頗有同命相憐之感。

兩家人互相見了禮,譚氏把女兒白旼交給楊恬,挽了俞氏悄悄八卦勳貴那邊的熱鬧。

「這可不是成了笑話。」譚氏面上掛著得體的笑容,任誰也瞧不出她在說尖酸刻薄的話:「周家啊,是自先太皇太后沒了就不成了。如今王家就一個姑娘都沒帶來,都知道避一避張家鋒芒,周家這樣大喇喇帶一串子小娘子、個頂個的美人胚子,張家哪裡能容得下!這不,鬧了個灰頭土臉。」

俞氏也是一樣掛著的端莊笑容,好似同譚氏在聊的不過是衣料首飾之類的閒話一般,卻用眼角餘光迅速往勳貴那圈子掃了一眼。

果不其然,周家兩位侯夫人、兩位世子夫人還在其中,周圍仍有些勳貴女眷一旁巴結逗趣,這兩對婆媳到底都是場面人,沒在臉上掛出不快來,可她們身後的幾位花容月貌的小娘子顯然短了修煉,這會兒面上都不自覺帶著或憤然或惶然來。

俞氏輕聲念了句佛,又見文官圈子裡也有幾位夫人臉色不怎麼好看,她們帶來的女孩子也都是打扮極精心的,只是看起來都懨懨的,有一個女孩甚至微微紅了眼圈。

譚氏在她耳邊壓低聲音道:「也是一般心思的,都被張家兩位侯府千金譏諷了。到底還是要臉面的,有些掛不住了。」又沖那邊努努嘴道:「沒想到陳御史家也有這意思,原是屬他彈劾勳戚奏章最多的。」

俞氏輕輕道:「此一時彼一時,誰說得准。」

她忍不住回頭去看了一眼楊恬白旼兩個小姑娘,卻見兩人頭碰頭說這話,不由莞爾,虧得一個訂了親,一個年歲小,遠離了這今上選後的漩渦。

白旼原是個極活潑的姑娘,只是進宮前母親再三嚴厲訓誡,現下也不敢拉著楊恬唧唧喳喳說話了。她又不如楊恬年長,也不關注選後選妃的事,便只偶爾與楊恬說上一句「舅舅與我一盆極好的菊花,改日下帖子請姐姐來賞玩」,又或是「米巷那家點心鋪子新添了蜜棗,好吃得緊」,一派小女兒的天真爛漫。

楊恬也喜歡白旼的嬌憨,便有一搭沒一搭的同她說著話,耳朵裡也聽著譚氏與俞氏的對話。

在見了許多熟面孔後,楊恬緊張完全消失了,又見許多人都在絮絮低語,倒有點在尋常官宦人家赴宴的感覺——那些貴夫人也是這樣在席間悄悄聊東家長西家短的。

她自小跟著哥哥一起讀書,在與沈瑞定親後,楊慎或多或少也會同她聊一些政事,尤其是一些同沈家相關的事情。

沈瑞總歸是要入仕的,楊慎覺得妹妹還是應該多知道些的好,也不指望妹妹做個女諸葛,官眷之間總要交往,總是要做個賢內助的。

因此對於張家、周家的事,楊恬並不陌生,只是沒甚興趣,她也多少帶了些文人的脾氣,對於皇親國戚的這些手段隱隱有些瞧不起。

她正尋思譚氏所說的陳御史是哪一位時,忽覺白旼拉了拉她袖子,往那邊努努嘴。

楊恬順著白旼示意望去,見那邊已經進來一行五個宮人,打頭的是一位管事打扮的中年女官,一時引起滿堂驟然一靜。

大家的注意都被吸引過去,甚至有兩三個伯夫人笑著過去寒暄。

那女官面容刻板,幾乎沒有笑容,面對幾位夫人的熱情招呼只是簡單回應,便揚聲對殿內表示,太后宣召原東宮幾位日講官大人內眷覲見。

這是新皇的生日,太后召見新皇老師們的內眷給她們體面,也是應有之意。

俞氏並譚氏也是毫不意外的,彼此交換了個眼色,兩人起身連同其他幾位翰林夫人一起,帶著自家女兒跟在那女官身後往東暖閣過去。

東暖閣裡,太皇太后與太后居中而坐,兩側分別是幾位大長公主、長公主。

金太夫人雖是太后之母,也頗得太后和先帝尊重,但在這樣的場合,還是沒有資格與大長公主、公主等天家貴女比肩,因此只在下首張家那邊首位坐了。

張家人對面則是太皇太后娘家王家的女眷。

張家除了自家女兒,還帶了七八位閨秀,諸位誥命身後,烏壓壓站的滿滿的,都是錦衣華服金玉滿頭,端得富貴逼人。

王家這邊就只三位夫人,卻是連自家的女孩兒都沒帶進來。

顯見王家是不願蹚選妃這趟渾水的。

幾位日講官夫人進門後,在女官引領下向太皇太后、太后及諸位公主見禮,被賜座在王家人這邊下首座位。

張太后以慈母形象招呼了各位日講官,簡單問候了家人幾句,又像征性的誇了誇在座的小姑娘。

而眾公主裡,德清長公主的駙馬林岳乃是舉業出身,又多結交翰林名儒,日講官裡很有幾位是與林駙馬交好的,因此德清長公主也搭茬聊上了幾句。

楊廷和現下最得帝心,諸位公主也是心中有數,也有人向俞氏及楊恬客氣問話。

一眾女孩子裡,楊恬長相最為出眾,公主們問話時又應對得體,不免多被讚了幾句。

連上首淳安大長公主也笑著調侃道:「都說蜀中出美人,果不其然。難得是這份沉穩大氣,真真齊全好孩子。聽聞是與原沈尚書家公子定親了?沈家真好福氣!」

俞氏連忙陪笑謙遜一番。

知道內情的德清公主又笑誇了沈家,提及這沈家公子是直隸案首,松江沈氏又是出了兩個狀元公的,沈公子怕不又是一位大才子。

眾公主們也湊趣的感嘆這天作之合。

楊恬面對公主們問話時還能保持沉穩大方,一旦提及姻緣,還是禁不住羞赧的低下頭,頗有些窘迫,但聽著眾人誇讚沈瑞,心底還是滿滿的歡喜。

張太后早已經知道這樁婚事,楊恬也從來不在選妃選後名單之列,因此對公主們誇讚也含笑聽了。

而且據她安排在東宮的人手回報,楊廷和曾勸過太子與生母、與張家親近,對此張太后頗為欣慰,也樂意給楊廷和妻女體面。

金太夫人並張家兩位夫人因這是個訂了親的姑娘,不干選妃的事,便聽聽而已,也沒什麼反應。

張家小姐裡卻是有人不樂意了。

「表哥過壽這樣的日子,還穿得這麼寒酸來,這不是欺君之罪嗎?」

滿殿歡聲笑語中,一個女童清亮的聲音顯得特別突兀,一時間殿內立時安靜下來。

眾人都望向出聲之人。

但見建寧侯夫人身側,一個垂髫女童正拉著旁邊的荳蔻少女說話,恍若未覺堂上已然氣氛不對。

而那荳蔻少女也用渾不在意的語氣道:「不是欺君之罪。你只知道欺君之罪呀?這論罪應是『大不敬』!」

那先出言發難的垂髫女童乃是張延齡的嫡長女張玉婷,荳蔻少女則是張鶴齡的嫡次女張玉嫻。

這兩人都是生在張家最得勢時,被家裡寵慣長大,又常進宮,素來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

年幼的張玉婷出門都有人捧著誇讚,方才都沒得到幾位公主的讚許,見楊恬得了盛讚,不由氣恨,見楊恬穿得素淡,才出言想落落楊恬的面子。

張玉嫻則已是十四歲了,家中頗多挑剔,一直也沒定下親事。而她因常見姑母那般尊榮,皇帝姑丈又待姑母極好,也不由得對太子表哥起了些心思,便就越發看不上那些上門提親之人。

可如今家裡不幫她謀那正宮之位不說,倒想把一群親戚家的姑娘塞進宮,她是恨得牙根癢癢。

今日進宮,發現竟然有那麼多美人等著進宮,張玉嫻更是氣不順,方才在擠兌完周家又擠兌了好幾位文官千金,才多少平息了些心中憤憤。

雖然曉得楊恬已經定親,可楊恬的秀麗還是礙了張玉嫻的眼,正好小堂妹先出了頭,她就在一旁不陰不陽的搭上兩句。

俞氏的臉色已經難看起來,若此時還在西暖閣,她早就開口與張家人理論,可這裡是東暖閣,上頭還坐著張太后,形勢比人強,也只能強忍著了。

諸位翰林夫人、千金也都是面色不虞,張家姑娘這話是把這一眾衣著普通的翰林千金都掃進去了——誰能像張家人披金戴銀的那般招搖就進宮了!

俞氏還有些擔心楊恬受不住這羞辱,不成想回過頭去,卻見楊恬面上十分平靜,只是方才因提起沈瑞而羞紅的雙頰已褪去了紅暈,一雙美目不再低垂,反而目光炯炯盯向對面張家兩位侯夫人。

沒人知道,她袖子裡一雙拳頭已經握緊。

這樣的場合下,兩個年輕姑娘開口就已是非常失禮,何況說的這番言辭!在座最低也是四品翰林侍講學士的家眷,不是可以隨便羞辱的人。

可張家兩位侯夫人卻似非常坦然,好像什麼都沒聽見一樣。

張太后只皺了皺眉,並不曾出言訓斥。

卻是德清長公主頭一個不樂意,她已是忍耐片刻,等著張太后及張家夫人開口,不成想張家竟可以如此無恥。

德清長公主素有賢名,也不大瞧得上跋扈的外戚,當下就沉了臉道:「這是什麼話?!也是你們當講的?!」說著去瞪兩位張家夫人。

到底是位長公主開口,壽寧侯夫人面上有些訕訕,輕咳一聲,還未說話,那邊建昌侯夫人已經笑眯眯道:「長公主何必動氣呢,小孩子就是這樣心直口快。」

心直口快?!

德清長公主氣結,毫不客氣訓斥道:「這是無禮!」

張太后雖沒開口,臉已是撂下來了。

一旁永康長公主最是眉眼靈透,忙出來打圓場,輕推了一把德清長公主,笑道:「三妹就是認真,小孩子戲言罷了,楊夫人、楊大姑娘是不會介懷的。是吧,楊夫人?」說著又去瞧楊氏母女,嘴上是笑,眼中已有警告之意。

俞氏素來沒有那急智,一時氣得狠了,手都有些哆嗦起來。

楊恬卻忽然起身跪倒,上身挺得筆直,雙目直視永康長公主,一臉肅穆道:「回長公主的話,臣女之父,成化十四年登進士第、為天子門生,弘治十一年得先帝信重委以東宮講讀之任,而今為皇上日講官。父親一直深受皇家隆恩,而忠君之心,亦是可昭日月!今日這『欺君』、『大不敬』皆滿門抄斬之重罪,恕臣女不敢拜領。」

俞氏先是驚愕看著這素來乖巧的繼女,忽而反應過來,慌忙也俯身下拜,「楊家滿門忠君,請太后明鑑!」

後面譚氏鐵青著臉,也拉著女兒起身跪在楊家母女身後,卻一言不發。

幾位日講官夫人相視一眼,如今已是忠臣對上外戚,如何也要掙這口氣回來,便也都紛紛起身,轉眼間已是跪下一片。

饒是壽康長公主八面玲瓏也不由語塞,額上青筋跳起,卻想不出什麼圓場的話來,頗為尷尬。

德清長公主更是氣惱的瞪向這二姐。

壽寧侯夫人也覺著不好,斜眼去瞪二女兒;建昌侯夫人卻是暗暗撇撇嘴,心裡罵一句一家子酸儒。

兩個張家姑娘,大的那個裝沒看見,小的那個反倒氣鼓鼓的去瞪長公主們。

張太后素來護短,更是個順毛驢的脾氣,原也沒覺得侄女犯了什麼大錯,見眾人跪下隱顯逼迫之意,不由氣惱,張口便要呵斥。

卻是一旁淳安大長公主先一步開了口,「諸位翰林大人皆是股肱之臣、朝廷棟樑,太皇太后、太后及本宮如何不知?諸位夫人還請快快起身。」又斥宮人:「還不快將諸位夫人扶起來?」

坤寧宮的宮女都去瞧太后臉色,不敢動彈。

大長公主並幾位長公主都是帶了宮女服侍的,她們迅速得令下去,將諸位誥命夫人扶到原本座位上。

楊恬本不肯起來,既然出頭,必要爭到底,豈是能一句話抹平的。

但下來扶她的正是淳安大長公主的心腹宮人,那人藉著扶楊恬的檔口捏了捏她小臂,近乎耳語道了句「放心」。

楊恬心下一動,也不再堅持,順勢被扶起。

淳安大長公主則忽的轉向張家,一改方才柔和態度,厲聲道:「搆陷朝廷重臣是個什麼罪過,壽寧侯夫人不曉得嗎?」

壽寧侯夫人直接被問懵了,不過是小孩子一句笑話,怎的就成了搆陷朝廷重臣了?

建昌侯夫人牙尖嘴利,張口就說了句:「大長公主何必危言聳聽……」

淳安大長公主勃然大怒,呵斥道:「無知村婦,入得侯府門第也沒人教過你尊卑規矩?怪道兩個閨閣女孩兒就敢口出狂言,你立身不正,如何教得出好孩子?」

建昌侯夫人娘家確是鄉紳人家,上不得檯面,只是張延齡是個紈袴囂張性子,她也是個掐尖要強的,家裡家外被人捧著,再沒被人這麼訓過,如今又是當著這許多外命婦的面,不由又氣又臊,可也不敢再頂嘴,面紅耳赤委屈的瞧向張太后。

張太后心下邪火亂撞,那被弘治皇帝捧在手掌心裡的養出來的說一不二性子又發作了,立起眼睛,直言道:「大長公主這是要在哀家殿內教訓晚輩了?」

殿內氣氛登時更緊張三分。

淳安大長公主是誰?

那可是英宗皇帝的第三女,她母妃萬宸妃為英宗誕下四男二女,是英宗后妃中子女最多的一位,可見頗得帝寵。到了弘治朝,淳安也頗得侄子敬重,沒少獲各種田畝賞賜。

可以說,成化、弘治兩朝,淳安是除先太皇太后周氏親女重慶公主外最得寵的公主。

重慶公主駙馬周景在弘治八年過世後,宗人府也改由淳安公主駙馬蔡震掌管,一直至今。

在輩分上,淳安大長公主是弘治皇帝的姑母,長了張太后一輩,而駙馬掌管宗人府,淳安大長公主更是宗室中第一人。

她這樣的身份,自然不懼對上張太后。

淳安大長公主冷冷一笑,反問道:「本宮倒不知什麼叫寒酸,如今大行皇帝梓宮還停在前頭,倒是有人穿紅著綠滿身金絲滿頭金飾就進宮來覲見了,什麼叫『大不敬』,還請太后教本宮?」

張太后瞳孔猛的一縮,張家人也齊齊變了臉色。

雖然國孝以日代年,二十七日一過便算國孝過了,何且如今已逾百日,從城中到宮中皆除了孝服的。只是因梓宮不曾發引,宮中還是以素色為主。

今日入宮覲見,誥命夫人都是一身大禮服,各有定式,穿戴赤金頭面無可厚非,但如張家這樣帶進來的姑娘都是華服金飾、濃妝豔抹,那就大大的不妥。

先前眾人都知道張家的心思,無非是豔壓群芳好在選妃中拔個頭籌,且有這樣心思的人家也不在少數,誰也懶怠去揪這些問題——且太后既然召外命婦覲見,便也是默許了的,誰找這個不痛快。

可若真揪住了這是對大行皇帝大不敬,張家也是百口莫辯。

淳安駙馬蔡震如今掌管著宗人府,淳安大長公主又是大行皇帝的親姑母,過問這事,天經地義。

張太后暗暗咬了咬唇,心裡也罵起兄弟媳婦愚蠢,卻一時也接不上話。

倒是金太夫人,面露愧色,起身向太皇太后行了一禮,道:「都是老身不曾教導好子孫。」

這話也是沒人敢接。金太夫人親閨女張太后在上頭坐著呢,誰敢說金太夫人教的不好?

太皇太后王氏木胎泥塑一般,面無表情,也無回話,只默默捻動手中佛珠。

又是淳安大長公主接話,似笑非笑道:「昌國太夫人久居宮中,如何知家中子孫行事?村婦不成器,可見府上還是不能少了太夫人坐鎮教導的。太夫人也別光顧著女兒,教導好了兒孫,方是張家子孫萬代的事。」

金太夫人萬沒想到這話能引到這邊來,這是要攆她出宮?

她那臉上也掛不住了,很想說一句「你教導好你蔡家子孫,張家不用你操心」,但公主是君,讓金太夫人根本張開這個口。

張太后目光冷厲,怒瞪大長公主,話中已滿是火氣道:「大長公主在哀家這裡教訓完晚輩,還要管起宮中的事來了?」

淳安大長公主冷笑一聲,不屑道:「不過是外戚,又不是宗室,本宮自然不管。」

她轉而語氣嚴厲道:「大行皇帝梓宮還前頭乾清宮停著,外戚欺君犯上,不敬先帝,還有膽子搆陷當今帝師,好的很,朝堂之上,自有御史能管,有閣老能管。孝字在前,皇上也是要管的!」

張太后怒火中燒,卻又辯駁不得,她既不能說侄女衣服穿得對穿得好,也不能說侄女教訓翰林千金沒有錯,只能厲聲喝問:「朝廷豈容你隨意給忠良定罪!」

淳安大長公主「哈」了一聲,好似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滿臉嘲諷反問道:「不知張家做了什麼利國利民的忠良之事?」

張太后這股子怒火似要從頭躥出來般,太陽穴突突直跳,強咬著牙,幾乎忍不住想喊人將淳安大長公主拖出去永不許進宮。

但這是皇姑祖。

有權勢、有聲望、得帝心、掌了宗人府的皇姑祖。

張太后強忍著沒有爆發,可也快要忍不下了。

張家沒有任何人敢在大長公主與太后的交鋒中發聲,不敢,也不配。

長公主們亦不會此時來觸霉頭。

翰林夫人們,巴不得大長公主出面教訓外戚。

在死一般沉寂中,殿內的氣氛越繃越緊。

忽得一聲輕咳,將精神緊張的眾人都驚了一跳,卻是上位的太皇太后出了聲。

「淳安。」太皇太后聲音又輕又緩,帶著蒼老祥和的味道。

淳安大長公主似沒想到太皇太后會出言,不由驚詫,扭過頭去看這位從來不聲不響的嫂子。

太皇太后手裡還捻動著佛珠,臉上也是一派淡然,語氣平緩道:「淳安吶,到底不是宗室,由他們去罷。」宛如打禪語一般。

淳安大長公主略皺了眉,但很快又低眉斂目道了聲「是」,也不再去看張太后。

張太后雖是詫異,卻也緩了口氣,那根弦到底鬆弛了下來。她斜睨了大長公主一眼,正盤算著說什麼話找面子回來,也好打發了這群翰林夫人下去。

太皇太后那邊又開口了,卻是向金太夫人道:「太夫人吶,小孩子雖是無心,到底還是不妥,這衣飾、言行,都當教。」她尾音拖得有些長,好像老人語重心長的說教。

金太夫人雖然素來也不將這個木頭人太皇太后放在眼裡,但到底這次到底是她出言阻了咄咄逼人的大長公主,還是感謝的,當下也作出恭敬之色,行禮道:「太皇太后說的是極。臣婦慚愧。回去定好生教導小輩。」

太皇太后點了點頭,又向壽寧侯夫人道:「是極,壽寧侯夫人,太夫人回去後,你可好好生奉養,教養晚輩之事,要多請教太夫人才是。今日之事,不要再犯了。」

張家人登時傻了眼,太夫人回……回去?回張家?出宮?

張太后也有些瞠目,尖聲道:「娘娘?」又氣道:「太夫人還要陪哀家作伴。」

太皇太后瞧也不瞧她,捻著佛珠慢條斯理道:「事有輕重緩急,張家子孫已成了如今這個樣子,太后又如何忍見他們失了太夫人的教導?如今梓宮發引在即,種種禮儀還要太后來主持,太后也當立起來了,總不能一輩子伴著母親。」

張太后是後宮之主,但禮法上,太皇太后這個婆婆的身份輩分最尊。就是這暖閣位次,也是如此。

這緩慢的語氣,依舊像是一位老人善意的勸解,可也正因如此才也更讓人無法反駁。

張太后七竅生煙,卻也再駁不得。

忤逆皇姑還則罷了,當眾忤逆和緩勸誡的太皇太后——還是一位素來好脾氣的太皇太后,便是禮法也不能容。

外庭的彈章會如雪片一般飛進來的。

張太后幾乎要掐斷指甲,終還是忍了下來。

太皇太后見張太后不再出聲,張家人也默默無語,便很隨意吩咐了身後大太監齊松道:「壽寧侯府怕是沒帶昌國太夫人的馬車來,你去瞧瞧,準備妥當些。」

淳安大長公主強忍著肚子裡的笑,面上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認真道:「皇嫂不知,昌國太夫人出入宮闈都有自己馬車的,倒也便宜。皇嫂且安心。」

張太后咬著牙,心裡想著出去就出去,母親也不是沒回去住過,大不了等梓宮安葬後,再尋個由頭請母親進來就是。但還是嚥不下這口氣,木著臉道:「哀家倦了,都散了吧。」

到底沒忘了這次召見外命婦覲見的最終目的,瞧了一眼壽寧侯夫人身後那群閨秀,張太后賭氣似的道:「本宮看三娘環娘幾個倒還伶俐,且留下來與本宮做個伴。」

她說罷也不容人再說話,起身向太皇太后行了禮,便被一眾宮女太監簇擁著往坤寧宮內殿走去,又有兩個女官過去招呼張家帶進來的一眾女孩。

張玉嫻幾乎咬碎滿口銀牙,恨恨的揪著帕子,也不敢瞪公主們,只瞪向翰林夫人那邊。

張玉婷還懵懂,聽得不甚明白,還聲音不太小的問:「作甚姑母不留我們在宮裡?」

壽寧侯夫人只覺得丟人,低喝了聲「閉嘴」,又沖建昌侯夫人低斥道:「管好孩子!」

建昌侯夫人氣得臉紅脖子粗,卻也知道這不是妯娌鬥口的時候,恨恨拽過女兒來也低罵「閉嘴」。

淳安大長公主冷冷向金太夫人道:「太夫人慢走。回去可得費心教養張小千金了。」

金太夫人臉色鐵青,並不回話,勉強起身,向太皇太后與諸公主行禮告辭,帶著兒媳孫女快步離了坤寧宮——那腳步之快,絲毫不顯老態。

待張家人都走了,眾翰林夫人也不好久呆,王家人更是尷尬,俱都是起身告辭。

太皇太后也沒留人,只向諸位翰林夫人道:「委屈你們了。」

眾人連忙稱不敢。

太皇太后嘆了口氣,似是想說什麼,到底沒說,又喚了楊恬上前,上下打量一番,點頭道:「是個好姑娘。」

淳安大長公主在一旁笑道:「是個忠義果敢、有勇有謀的好姑娘。」

楊恬再次行禮,正色道:「太皇太后、大長公主謬讚,臣女惶恐。原只恐辱沒了父親清名,帶累了楊家名聲,方才陳詞的。謝太皇太后、大長公主回護。」

太皇太后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點頭道:「過謙了。你很好。去罷。」

一眾翰林夫人再次告辭,出了內宮。直到宮門外,才有內侍奉上幾匹織金貢緞,表示太皇太后與諸位壓驚,給楊家的自然又厚上一成。

眾翰林夫人唯有拜謝收下。

而坤寧宮內,太皇太后原也欲走,淳安大長公主卻笑道:「西暖閣還有那許多外命婦,都是巴巴應旨而來,若不召見豈不是消遣人?太后既倦了,只有勞動皇嫂坐鎮了。」

太皇太后垂眸捻著佛珠,半晌,方緩緩道:「也罷。宣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5 00:14
第五百八十二章 多方角力(八)

十月初五這日一早,沈瑞早早就乘著馬車出了門,先往京城裡久負盛名的幾家點心鋪子逛了一圈,選了幾樣招牌點心,甩掉了別有用心盯梢的人,這才兜了一圈來到翰林院外的茶樓浣溪沙。

先前張會本是約了他九月二十六一聚,但二十四萬壽聖節下晌,張會就又送了帖子來,表示這幾天瑣事纏身,改約十月初五。

沈瑞也由此確認,果然是壽哥想見他——而那件絆住壽哥的事,他也在徐氏口中聽說了。

楊家母女從宮中回來,楊家就遣了心腹管事過來說明了前前後後的事。

楊恬與國舅家的千金懟上,總要讓沈家知曉原由的好,否則誰曉得外頭會生出什麼閒話,到時候沈家一頭霧水反而不好應對。

徐氏與沈瑞提起時,雖讚了一句:「到底是書香世家,自有傲骨。」可也嘆氣道:「還是年紀小,思量不夠周全。不過那般情形下,也難為她了。」

沈瑞也明白,那日若沒有淳安大長公主在,張太后那樣的脾氣,張家那樣的跋扈,楊恬怕就要吃虧了。

但話又說回來,要是當時所謂「顧全大局」忍下了,便不只是失了面子,也會影響到楊廷和在帝黨中乃至士林中的聲望。

一個剛直不阿、不畏權貴的翰林閨秀,總比一個懦弱膽小、屈服於外戚的官家千金要好上太多!

這不只體現楊家的教養和底蘊,更能體現出楊廷和的立場。

如今雖然險了些,但到底還是大有裨益的。

而就沈瑞本心來說,他原本覺得小未婚妻軟萌甜美,也不是沒想過將來像寵女兒那樣寵妻子,但受上輩子影響,身邊又有生母孫氏、嗣母徐氏、嬸娘郭氏這樣的正面例子,又有沈洲妻喬氏這典型反面教材,兩廂對比,他其實心底還是更喜歡獨立堅強、聰穎大氣的女性。

所以現在對楊恬刮目相看之餘,沈瑞是有些驚喜的。

然後,又冒出點甜蜜的煩惱——面對不再是「小女孩」的楊恬,大約,以後,他不能再送阿福娃娃這種小孩子玩意兒了,可是,大姑娘喜歡點兒啥?沈瑞也忍不住想,是不是要把寶哥哥做胭脂那套拿來用用……

萬壽聖節那日坤寧宮東暖閣的衝突,也從翌日開始發酵。

衝突發生時在場人員多且雜,不免有消息流出來,各方都有揣測,而金太夫人隨張家出宮,隨後外命婦皆太皇太后接見的,也從側面證實了這場衝突。

隨著外命婦們歸家,這件事也在京城中蔓延開來。

翌日早朝,忽有御史上摺彈劾淳安大長公主縱奴強奪民田。

駙馬蔡震此人素來謹慎,淳安大長公主也治家頗嚴,且淳安於成化、弘治兩朝又屢被賜田,家產豐盈,這侵奪民田純屬笑話。朝中皆視此舉為張鶴齡對淳安大長公主的反擊。

淳安駙馬卻不接招,御史確實可「風聞奏事」,但信口開河到底沒有實證,這種事掰扯起來才是墮了面子,淳安駙馬不予理會,便是對他們最大的蔑視。

好在皇帝也是心裡有數的,摺子留中不發。

作為從來不覺得自己有錯的張家,其實也是惱了「楊家小姐多事」的,但儘管有這樣跋扈的邏輯,到底掌家人張鶴齡還是有分寸的,曉得這事兒自家不佔理,亦不敢貿然對上詹事府,尤其在壽哥態度不明朗的現在,他是不會對楊家動作的。

而朝中不乏有人盼著楊家張家再對上,也不是沒人來攛掇楊廷和。

楊廷和卻只用「為尊者諱」四字來表態。

作為帝師,楊廷和想為尊者諱,不與太后娘家計較,是任誰也挑不出理來的。

楊家不出手,可文官裡看不上張家的是大有人在。

九月二十七,監察御史劉玉以災異陳六事,端治本、清化原、親大臣、勵庶官、擇內侍、攘外夷。

除了攘外夷這條是說的宣大治兵之事,其餘幾條提出的宜親近儒臣、宜信任閣臣、慎選后妃、慎擇內侍,針對的是誰不言而喻。

說起來,這位劉玉劉御史在都察院也是戰績赫赫的傳奇人物,而他最大的特色是——專門盯著張家咬。

就在今年六月,他剛剛以貪暴不法將張鶴齡的姻親胡震從分守通州署都指揮僉事位置上彈劾罷官。

當初胡震也是走了張鶴齡路子,由弘治皇帝內批上位的。劉玉幾度上摺彈劾,終是抓到了證據,一舉將胡震扳倒。

時間再往前推半年,弘治十七年,他還彈劾了金太夫人的侄子金琦,將其從錦衣衛千戶參成小旗……

這還不是最彪悍的,最彪悍的是,劉玉先前在彈劾胡震的奏摺裡不止將張家親戚故舊統統掃進去,還捎帶了一個大多數御史都不敢提的人——「幸門一開,則群枉並進……近年以來幸門復啟,孫伯堅等既以傳奉,而列文階;金琦等又以傳奉,而任武職……」

這位孫伯堅,乃是張太后的前未婚夫。

是的,張太后在選妃之前是有婚約的,但就在選妃前夕,未婚夫突然就重病不起。彼時張家欲送女入選,孫家也沒二話,爽快的以兒子病重藉口退婚。

名聲無暇的張家姑娘就這樣入了宮門,一路從太子妃走到皇后,直到後來的太后。

而張家姑娘入宮後沒多久,未婚夫孫伯堅就神奇的病癒了……

孫家這樣大力配合張家,自然也得到了回報,弘治皇帝登基後,孫家以壽寧侯婣黨而得了三個官——孫伯堅被授官中書舍人,其兄孫伯義為鴻臚寺司賓署丞、伯強為司儀署署丞。

彼時吏部執奏以為不可,乞收回成命,但弘治皇帝不允。

沈瑞聽到這段八卦時,無比震驚,第一個反應就是現代的那個段子,謝當年不娶之恩……

而當時朝廷內外自也是一片嘩然,但因吏部也沒拗過弘治皇帝,誰也揣摩不透皇帝的心態,又事涉皇后隱私,也沒人敢再大力抨擊了,甚至無人敢再提此事。

也只有劉玉膽大敢提,偏弘治皇帝看雖未應他所請,卻也沒因言治罪。

如此一個彪悍的御史,張家自然是恨不得挫骨揚灰的。

但此人身後有著劉健、謝遷兩位閣老的影子,本人也是剛直清廉,沒甚把柄可抓,且皇帝也需要這樣一個愣頭青式的人物來敲打勳戚,張家幾次下手不成,也只有捏著鼻子認了。

這次劉玉再次上摺,沒指名道姓,卻是掄棒子橫掃一片,而小皇帝的反應也是耐人尋味。

對於劉玉的摺子,他同樣留中不發,但是同一日,戶科給事中薛金奏光祿寺內官冗耗財,小皇帝卻迅速批覆,下旨革了光祿寺新添造酒內官楊俊、郭文,讓其仍回本監供事。

外臣或不明所以,內官卻都是明白的,被革職的二人皆是太后身邊大太監梁恭的乾孫子。

消息流出,各方又不免各有思量。

緊接著,九月三十,小皇帝又准了禮部的奏請,改給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學士楊廷和父母四品誥命。

原本楊廷和之父楊春由湖廣按察司僉事致仕受五品誥命,一般父母都是從子女官職高者得授誥命,因此現在下隨楊廷和改了四品。

本身請封誥命需走不少流程,這請封的摺子在禮部應也不是一日兩日了,禮部突然選擇在這個時候遞上去,自然不是圖的天下太平。

果不其然,在皇帝允准之後,十月初一,科道交章言壽寧候張鶴齡懇辭引鹽,給與原價物論稍平,而慶雲候周壽及商人譚景清、馬亨等所奏買者,未見裁革。

文官們幾乎要歡呼慶祝勝利了,緊接著戶部乘勝追擊,立刻覆奏謂譚景清等假托皇親聲勢,緣買補而侵正課,實虧國利。想一氣呵成請皇上將各處鹽引統統免了。

誰知,小皇帝這次讓文官們大失所望,他表示,鹽引如前旨給之,引目聽其以漸買補,但令巡鹽御史嚴加禁約,不許假托皇親之勢,違者罪之。

事後,聽聞周家、張家都進宮謝恩,皆是許久才出宮。

張家親戚閨秀沒出宮,倒是周家送了親戚閨秀進宮,其名目乃是陪伴太皇太后解悶……

翻手為雲覆手雨,打巴掌給甜棗。新皇雖小小年紀,這套帝王心術卻已用得嫻熟。

而得到這一系列消息的沈瑞,已開始斟酌要改變對壽哥的態度了,生在天家,果然沒有簡單的孩子。

思量著朝局,琢磨著通藩案,沈瑞有些心不在焉的進了浣溪沙茶樓。

一樓廳堂裡頗為冷清,只稀稀落落坐著幾個人,都是窮書生打扮,桌上也只有最便宜的茶水點心,但沈瑞一進門,便有幾道目光射過來,卻又很快轉走。

也就是這注視的一瞬間,沈瑞猛的回過神來,忙收斂心神,準備應對即將到來的陛見。

掌櫃的快步從櫃檯後迎了出來,拱手道了聲二爺,近身回稟道:「有幾位爺樓上包了兩個雅間。小的問是不是要清一清不相干的人,為首那位小公子說不用。您看那邊坐著的那幾位……」

沈瑞點點頭,真正的茶客怕沒幾個,多是錦衣衛又或者東廠密探,他擺手示意掌櫃的不用在意,又吩咐去取了車上的點心,拿細瓷碟子裝好端上來。

沈瑞正抬腳欲上樓,木製的樓梯忽然傳來噔噔蹬腳步聲,好像下來了個巨人一般,隨即果然一個高壯的漢子疾步下樓。

「沈大哥!」那人一把握住沈瑞的胳膊,聲若洪鐘,「許久不見,大哥瞧著可瘦了。大哥這一向可好?」

沈瑞拍著那人結實的胳膊,大笑道:「文虎!你可是又長高了!這麼走到街上,我都快不敢認了!」

來人正是高文虎,他少年時就已有了成人身高,經過這二年在錦衣衛中的歷練,越發壯碩,如今已是半截子鐵塔一般。

只是這脾氣可半點沒變,還是那樣的憨實。

高文虎嘿嘿憨笑起來,摸了摸後腦,「我娘也嗔著我長的太快了,衣裳忒費布,好在衛所裡發大衣裳,不然俸銀怕都不夠買官服的。」說笑間又拉了沈瑞上樓,道:「快快上樓,大家都惦記著你呢。張二哥他們都來了,還有……」他頓了一下,略有些不自然的含混道:「還有……壽哥都來了。」

沈瑞瞧高文虎略有尷尬的臉色,料想他已是知道了壽哥的身份。當下也不為難老實人,笑呵呵的岔開話題:「算起來真是許久未見你們了,大家過得可都好?如今你當差可還習慣?可定了去處?」

高文虎聽他不問壽哥,也鬆了口氣,他們是不許他把壽哥身份告訴沈大哥的,他心底覺得這樣不好,可是又不能不聽壽哥的話。沈大哥不問,那是最好了。當下又說起了在錦衣衛營中的日子。

上了樓,張會早在門口相迎,見了沈瑞便熱情笑道:「本不當這時候將你請出來的,實在是太久沒見著,兄弟們都想你了,咱們不喝酒只喝茶,就約在了這裡,可別怪罪兄弟。」

沈瑞也笑道:「張二哥客氣了,還得多謝張二哥體諒我有孝在身,約了此處。」

兩人相攜進門,包房裡多半是熟面孔,都是從前見過的錦衣衛的人,而其間竟還有內官劉忠,劉忠也含笑向他點頭。

而居中一身月白錦袍貴家公子打扮的正是壽哥,見著沈瑞他就如頑童一般大笑起來:「沈瑞,你可是瘦了!也黑得炭一樣!」

態度一如既往,玩伴般親近。

沈瑞便也拿出以往的態度來笑道:「南邊兒日頭毒,沒法子。壽哥,你也瘦了,瞧著倒是高了許多。」

壽哥愛聽這話,擊掌道:「還是你有眼光,我已高了二寸有餘!將來未必沒有虎頭那麼高,哈哈!」

大家皆放鬆嬉笑起來,彼此見禮一番,張全又給沈瑞介紹起在場的幾個生面孔:「這是蔡諒,這是蔡誦,是淳安大長公主長孫、次孫。這是柳齊,安遠侯的小兒子,他大哥和我大哥是連襟。這個,嘿,你看著他高壯,其實他最小,才十二歲,就和虎頭小時候一樣,天生高人一頭,游鉉,隆慶駙馬的兒子,我大哥的親小舅子。」

那叫游鉉的少年虛歲才十二,就已和在場幾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身量相仿,果然又是一個高文虎那樣天生的大個兒,但他面皮白淨,劍眉星目,比高文虎俊秀許多,但也如高文虎般憨實靦腆,被張全說的不好意思起來,臉都有些微微紅了。

之所以介紹說是隆慶駙馬的兒子,是因為隆慶公主早早亡故,只留下一個女兒,許給了安遠侯世子柳文,也就是在場柳齊的長兄。隆慶駙馬一直不曾續絃,只將當初先太皇太后賞下的宮婢抬了貴妾,打理府內中饋。

隆慶駙馬得兩代帝王信重,管著宮內宿衛,負責內宮安全,可以說是位高權重,他那貴妾所出的二女兒就聯姻了英國公府,成為世孫夫人。為著好看,宮內許了游二姑娘記在隆慶公主名下,其實,二姑娘是在公主去世十年後才出生的。而游鉉雖也是那位貴妾所出,卻並沒記在嫡母名下。

不過,游鉉雖是庶出,但小小年紀就有了錦衣百戶的蔭官,一母同胞的親姐姐又成了英國公府世孫夫人,未來的英國公夫人,也沒有人小覷了他。張全更是帶著他一起,處處維護。

沈瑞一一招呼過去,心下敞亮,小皇帝帶著蔡家兄弟出門,也是安撫近親淳安大長公主之意。而他也頗為感激淳安大長公主對楊家母女的回護之情,對蔡家兄弟格外親熱幾分。

蔡家兄弟都是耳聰目明的機靈人,原也知道沈瑞是楊廷和乘龍快婿,今日又看到皇上對沈瑞的態度,焉有不好好結交的道理,一時間雙方相談甚歡。

再看柳齊和游鉉,沈瑞不經意間就想起那位嫁給張鶴齡內侄的重慶公主庶女,同樣是公主府的庶女,隆慶公主的庶女就能嫁入英國公這等高門,重慶公主的庶女卻嫁給鄉紳之子;游駙馬的庶子有錦衣百戶的蔭封,而周駙馬的庶子卻被當害死沈珞的替罪羊被死亡……

想到周家,沈瑞特地在人群中找了一眼,卻沒見到曾與壽哥、張全形影不離的周時。這周時乃是先太皇太后親弟長寧伯周彧的孫子,也是壽哥的親衛。沈瑞不免思量,壽哥那邊不是剛剛准了周家的鹽引,又許周家親戚閨秀入宮,怎的此次出來卻沒帶周時?

他腦子裡飛快轉了幾轉,口中卻與諸人親切寒暄。

大家雖簡單問起了南下情形,卻都巧妙的避過深談沈家通倭案,都是勳貴子弟圈子裡頂尖的人物,或多或少知道這案子還沒完,還在三司會審。

沈瑞自然也不會多提,不過說些風土人情,好在人多,你一言我一語,也是熱熱鬧鬧聊了兩刻鐘。

張全覷了壽哥眼色,一時站起身來,笑著對沈瑞告罪道:「我等還有一份應酬,少不得要飲酒,便不邀沈二弟你同往了。壽哥同你一般,也是不能飲酒的,就勞你陪他在此飲茶了。」

不過是個清場藉口。沈瑞笑著應了下來,送了他們一行人下樓。

高文虎回頭瞧了沈瑞幾眼,似是欲言又止,沈瑞安撫的拍了拍他。高文虎忙道:「改日去看望沈大哥」。沈瑞也含笑應了。

待回到包房,只剩壽哥一人坐在主位,劉忠瞧了瞧沈瑞,也默默退了出去,在門外守了。

壽哥含笑看著沈瑞,並不說話。

沈瑞則收了所有表情,肅穆著一張臉,撩衣襟跪拜下來,「叩見皇上。」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5 00:14
第五百八十三章 多方角力(九)

秋日的豔陽灑入屋內,壽哥逆光而坐,表情看不那麼分明,身上光滑的錦袍折射出細碎銀芒,好像整個人都在發光,越發顯出幾分帝王威儀。

他的聲音也從那光團裡傳出來,依舊是那樣活潑,帶著些孩子氣,卻莫名給人一種無形的壓力,他嬉笑道:「平身。沈瑞,你是幾時知道是朕的?是楊先生告訴你的?」

沈瑞正撩衣擺待起身,聞言有些錯愕的抬起頭。

壽哥見他這樣反應,不待他回話,便咧嘴笑了,道:「朕就知道楊先生不會說。」話裡滿是高興的意味,說罷又揮手朝一旁示意道:「坐著回話,宮外要也講那套規矩豈不悶死了。」

沈瑞心下鬆了口氣,跟這九竅玲瓏心的小皇帝說話,真是半點大意不得。幸而他方才是真的驚訝壽哥會提到楊廷和,純屬自然反應。這若是稍有遲疑,以壽哥的敏感,怕不得連累岳父受猜忌。

沈瑞站起身,謝了坐,並沒如那些謹慎臣子似的誠惶誠恐坐半邊椅子,而是踏踏實實坐了。他心知一會兒壽哥要問案子,還不知道會持續多久,懸著半邊身子還是他自己遭罪。

這舉動落在壽哥眼裡,卻是覺得到底沒看錯沈瑞,果真是個坦蕩之人。

壽哥清了清嗓子,又問:「既然楊先生不曾說,你又是怎麼知道是朕的?」

沈瑞恭謹回道:「學生……」

壽哥打斷了他,不耐煩道:「學生什麼學生,說得老氣橫秋的。雖你知道了朕的身份,但咱們這交情,這麼說話恁的彆扭,還是自稱『我』吧。」說著又笑眯眯道:「待他日你中了進士,成了天子門生,再自稱學生不遲。」

沈瑞被這一打岔,委實提不起那恭謹態度了,笑了笑便從善如流道:「那便借皇上吉言。我先是覺得文虎的神情有些古怪,皇上是知道文虎那性子的,淳樸率直,半點也藏不住心事……」

壽哥已是拍案大笑起來,「是極,是極!你是不知道,虎頭剛得知朕的身份時那個樣子,那嘴張的,都不是活吞雞蛋,倒像活吞了只整雞!哈哈哈哈哈!」

笑了幾聲,壽哥忽又有些怏怏的,嘟囔道:「可惜了,之後虎頭就總這般扭捏起來,也不如從前爽快了。」又斜眼去瞧沈瑞,道:「你莫要學他那樣子。」

沈瑞心道,有幾個人敢在皇上面前肆意爽快的,口中只笑道:「文虎也是純然赤子。」

壽哥也承認高文虎的實誠,便點頭笑了,又示意沈瑞接著說。

「入得包廂,見是皇上坐的主位。聽了張二公子介紹,這在場都是勳貴重臣之後,皇上年紀既不居長,那便是身份最為貴重了。且……」沈瑞面上略有遲疑,還是道:「且皇上身後跟著劉內官,我原有過幾面之緣,知道是司禮監的內官大人。我心想便是天潢貴胄,也沒有司禮監內官大人跟著的道理,再回想過往與皇上相處種種,便猜是九五之尊了。至他們都走了,劉大人又退了出去,我才確認……」

壽哥既然連這麼個不起眼的茶樓都能查個底兒掉,他和王守仁認識劉忠的事情自然也瞞不過,不如坦然說了。

壽哥帶了劉忠來,其實也不乏試探之意.

聽沈瑞說得坦白,他滿意的點點頭,道:「沈瑞,你果然是個細心人。」因又道:「想來,你也知朕叫你來是何事吧。」

沈瑞起身鄭重起身拜下,發自肺腑的感激道:「謝皇上使兩位欽差大人還沈家清白!」

若非小皇帝派了王守仁來查這個案子,便是他和沈理有再多證據,也未必能翻案如此徹底,他的感激是半點不作假的。

壽哥見了,笑得開心,用指尖敲了敲案台,帶著些親近的不耐煩道:「起來,起來。恁多禮,好無趣。只坐下好好與朕說說這事。」

說話間,他又斂了笑容,嚴肅道:「沈瑞,你知道,朕要聽的是真話。這事來龍去脈,你查到些什麼、想到些什麼,統統都說與朕知道。」

沈瑞應聲起身落座,一五一十將回到松江後的種種盡數講了,不過對於沈珠部分,還是用了些春秋筆法。

沈瑞心裡也不太確定,雖然當時突擊用了心理暗示,讓沈珠抗過了錦衣衛的問話,但彼時張永帶錦衣衛審沈珠時並未用刑,如今回京日久,三司會審,若有旁的勢力想得到別的答案而動刑,沈珠保不齊會說什麼。

因此在回壽哥話時,沈瑞並未將話說死。

壽哥一直靜靜聽著,也沒打斷沈瑞自行提問,末了又示意沈瑞喝茶潤口,他摸著下巴沉思片刻,忽問:「你估算,禍亂松江的太湖水寇在多少之數?」

沈瑞喝了兩盞茶也緩了過來,不想壽哥先問的是這個,這性格,果然如史書所記,果然是關心武事大於一切。

他略一沉吟,道:「我回去時,松江各方所說匪寇數不盡相同。因松江久受倭患,百姓畏之如虎,百餘匪寇就能引起大亂,百姓之言也不能盡信。我以為,這次匪寇以劫掠為主,八成以上富戶人家被洗劫,這挨家翻檢、搬運錢財、押擄婦人所需要人手不在少數,因此我估算,前來的匪寇當逾千數。」

壽哥忽道:「前日張永密奏,已剿滅太湖水寨三處,斬匪七百餘,俘虜近千,解救松江被擄百姓百三十人。」

沈瑞立刻精神起來,滿臉喜色道:「太好了!」然後才想起客套話來,忙又補充道:「恭喜皇上!」

壽哥瞪了他一眼,又撐不住笑了,「朕知道你惦記你老師,不用這麼刻意謹慎。」

沈瑞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跟這個時代的人比起來,他還是始終沒法把忠君思想放在首位。

說起勝利,談話的氣氛就鬆快了許多,壽哥笑指沈瑞道:「朕原就覺得你功夫不錯,現下瞧你這般關心戰事,不若在錦衣衛裡與你找個官職,早早同你老師一道替朕剿匪去吧。」

沈瑞苦笑道:「我雖也有些淺薄武藝,於排兵佈陣上卻是一竅不通,不過匹夫之勇罷了,豈不誤了皇上的事?皇上還是許我好好走科舉之路謀個出身吧。」

壽哥掰著手指算了算,又嘆氣道:「你上次要是中舉了便好了,如今等出孝再考,朕還得等上幾年才能用你。」說著又瞪眼睛道:「你可要好好讀書,一舉過了殿試。要不然,三年再三年,朕可沒那耐煩等你!」

沈瑞也玩笑著躬身長揖,道:「學生豈敢給陛下丟人。」

「哈哈,說的好,」壽哥大樂,從座上站起,負手走了兩步,一派威儀模樣道:「勿要丟朕的人。」

沈瑞都無奈了,佯作喏喏應了。壽哥嘻嘻哈哈笑了起來,只當玩笑帶過。

其實壽哥心底還是頗為遺憾,沈瑞若是這會兒就是個官兒就好了,自己手裡信得過又用得上的人著實太少了,閣臣、太監、勳戚各有各的心思,嘴上誰不說忠君,眼睛只盯著權勢。

從他向高文虎挑破身份那一刻起,就已是打定了主意要培養自己得用的重臣了。

沈瑞原就是他宮外的朋友,又是楊廷和的女婿,自然也是好人選。所以壽哥此來,不光是要來問清楚寧藩那樁案子,也是想試探沈瑞是否可用。

又踱了幾步,壽哥已到了沈瑞近前,在他身側坐下,盯著沈瑞道:「沈瑞,依你先前所說,禍亂松江的水匪約莫千餘人,剿匪也剿了千餘人,你看,這水匪可是剿滅殆盡了?可否班師回朝?」

這便有了考較的意味,沈瑞雖不知小皇帝這是在進行心腹重臣入門考試,卻也不會放棄這樣好的表現機會,何況還是要為老師王守仁多爭取一下的。

當下沈瑞斬釘截鐵道:「太湖之大,所容匪寇絕不止千人。我雖不通兵事,但按常理,也當乘勝追擊,平蕩太湖。勿論是真匪,還是什麼人別有用心,都當徹底剿滅,以絕後患。」

其實按照單純的盜匪來論,太平年間,千餘人的水匪團夥已是不小了。但若是想到太湖是寧藩養兵之地,寧藩既有反意,就不可能只養千餘人——那還不夠給動輒幾十上百萬的朝廷軍隊塞牙縫的。

這種時候不趁熱打鐵一舉端了他的水寨,還留著日後造反不成。

然壽哥卻道:「如今宣大也在用兵,平蕩太湖耗費彌多。」

沈瑞心思電轉,還是決定照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先道:「我不通刀兵事,只有些粗淺的想頭,若是不妥,還請皇上恕罪。」

見壽哥點頭,沈瑞又道:「太湖用兵皆出自南京,並不影響邊鎮戰事。至於糧餉,既成水寨,總有些屯糧養著全寨人,況且這群強盜剛從松江劫掠一番,寨子裡當是錢糧豐足,依我淺見,竟不需耗費國庫絲毫,皇上將所剿錢糧恩賞幾成與大軍,便可就地補給,繼續深入太湖剿匪。」

以戰養戰的法子也不新鮮。

原則上,剿匪所得應上繳國庫,不過哪個會傻到把所有戰利品都上繳的,從將軍到兵士都會私扣些東西就是了。

如今不過是化暗為明,以賞賜的名義,讓他們就地補給罷了,也緩解了朝廷負擔。

壽哥卻依舊搖頭道:「書生之見。朝中怕有得吵,此例一開,往後剿匪殺良冒功的怕就多了。」

沈瑞倒還真沒想過殺良冒功這種事考慮在內,他微微皺眉,道:「可不可以作為特旨,只破例這一次。這次也卻有特殊之處,一則,若某人是有心,想那豢養水匪之所在當是相對隱秘,不易為人所查才是。那周圍便應少有人煙,大軍進剿,誤傷百姓的可能不大。」

說白了,寧藩不會傻到把私兵放在朝廷眼皮子底下的。

壽哥眼神閃了閃,卻並未開口。

「重要的是,張永張大人是皇上信得過的大伴,」沈瑞肅然道:「而我恩師王守仁,人品高潔,皇上亦是知人善用,方使他配合張大人。相信他們定會約束部下,秋毫無犯。」

壽哥一揚眉,「這話與朕說,行。如何說服內閣?」

沈瑞直視壽哥,認真問道:「皇上可曾想過養一支水軍,以防『倭亂』再起?」

壽哥眼睛微眯,嘴角抿成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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