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望族 作者:雁九 (連載中)

 
陸雲 2013-7-28 17:41:3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2 787652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50
五百四十四章 明鏡高懸(一)

發生在沈家四房門口的事,不到一個時辰,就傳遍沈家各房與其他關注沈賀兩家官司的人家。

對於賀九太爺上門請求,是在大家意料之中。沈家四房的當家人沈源是個廢物,可卻有兩個好兒子,長子沈瑾不必說,新科狀元;出繼的元嫡子沈瑞也有孫氏遺澤得到沈理庇護,且嗣叔父二房二老爺回鄉,是松江沈氏出仕中品級最高之人,對兩家的官司有話語權。

賀家要是真的能通過沈家四房求下情來,說不得沈賀兩家的官司就有轉機。那被攪合進去「欽差謀殺案」的章家是不是也能通過沈家四房求有一線生機?

陸老爺固然在沈、賀兩家之爭中站在沈家立場,可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一脈同源的章家就此問罪。

不少人蠢蠢欲動,想要將沈家四房當成突破口,沈源的愚蠢與耳根子軟可不是秘密。然而,賀九太爺的黯然離去,與沈瑾的冷淡也給大家提了個醒。如今沈家四房的實際當家人已經是沈瑾,沈源已經稱病不出了。

沈源可以糊弄,可以誘之以利,前程似錦的沈瑾這裡誰敢這樣應對?連賀九太爺佔著便宜外祖父的輩分,都沒有佔到好去,誰還能從沈瑾這裡討人情去?

之前想要登門的人都止步,少不得背後議論兩聲新狀元對繼母不孝之類的酸話,可是因為當時有沈全在旁邊,也有不少人理解沈瑾的選擇。人有遠近親疏,同一年見不到一次的便宜外家相比,自然是既是族親、又為近鄰的沈家五房更親近。

沈賀兩家的官司,別的房頭或許會同意和解,可斷送了一個兒子前程的沈家五房是絕對不會同意和解的。沈家四房偏著五房,不可為沈賀兩家和解說情也說得過去。

倒是源大太太小賀氏「因禍得福」,之前也有人懷疑她繼母心黑,如今只剩下同情,覺得她佔了繼妻繼母名分,可名下無親生兒女,長成的便宜兒子記在原配名下,也不將她將回事。換做個性子潑辣了,為了娘家還不知怎麼鬧騰,說不得就要拿孝道逼迫繼子,到時候少不得鬧個兩敗俱傷,結果這位除了哭天抹淚就沒了動靜,使得想要繼續看熱鬧的大家白等了一場。

且不說外邊各家反應,只說沈瑞與沈淵叔侄兩個,隨著郭氏去了何氏所居的小院。

何氏依舊消瘦,面色蠟黃,不過眉眼之間多了幾分剛毅,並不顯柔弱。

郭氏帶了何氏去裡間說話,沈瑞叔侄等在客廳。兩人都懸著心,擔心何氏受不了打擊,沈瑞已經後悔沒有直接帶大夫過來預備。小楠哥兒還小,已經失父,要是何氏再有個萬一,就太可憐了。

裡間的何氏,卻沒有沈瑞叔侄想像的悲愴。她甚至很平靜,並沒有多少悲痛,只是帶了幾分祈求,低聲道:「嬸娘,此事真的瞞不得嗎?相公已經身故,趙顯忠已經背負刑訊致死嫌疑,作甚還要將相公的不堪公之於眾?」

這正是沈瑞叔侄之前沒有想到的事,那就是何氏早已知曉丈夫身體有缺。

叔侄兩人都是男人,自是粗心,郭氏卻是婦人,且同為人妻子,自是能想到何氏與沈玲結髮夫婦,夫妻情深,自是要親手給丈夫整理屍身裝裹的。

「出首玲哥兒他們『通倭』的幾個人都死了,如今死無對證,玲哥兒他們的罪名不成立,可是因涉及到藩王,這一點一滴的嫌疑也不能背,否則說不得小楠哥兒的前程也就此斷送了。本朝開國以來,因藩王不穩亂了幾次,朝廷那邊是寧可錯過也不會放過。那閆舉人是寧王的人,生死雖是大事,可是對於沈家來說,玲哥兒所受密刑比直接被害死影響更惡劣,更容易引起士林震撼,也能讓沈家徹底擺脫可能與藩王有染的嫌疑。」郭氏嘆氣道。

三日後的開堂問審,不會提及藩王事,那不是一個欽差或是地方代知府能審理的,需要京城調查秘審,不過趙顯忠指示閆舉人搆陷沈家「通倭」以為地方劫掠承擔罪責,還有賀家幕後推波助瀾、誣告沈家等事,應該會一一審清楚,沈玲境遇之慘,正好是趙顯忠與閆舉人喪心病狂的最大證據。

何氏閉上眼睛,眼淚洶湧而出。

沈氏一族會洗脫勾結藩王的嫌疑,可自己的丈夫卻會因被施腐刑卻會被天下永記。這樣的「天下聞名」,哪個想要?

何氏知曉,自己沒有選擇的餘地,只能含淚點頭。

沈瑞與沈淵叔侄兩個在外,等的有幾分心焦時,就見何氏送郭氏出來。

何氏眼圈發紅,卻沒有失態,對著沈淵與郭氏福身道:「讓兩位長輩擔心了。」

郭氏拍了拍她的手道:「你是個好孩子,以後的日子且長著,好好保重自己,看顧好小楠哥兒,就是對玲哥兒最好的交代。」

沈淵也道:「等官司完了,你還有的操勞,好生保重。」

何氏都含淚應了,又對沈瑞福身,道:「這些日子勞煩瑞二叔許多,辛苦了。」

沈瑞避開,道:「嫂子勿要外道,我是玲二哥的兄弟,是小楠哥的叔父,本該的。」

更不要說沈玲這無妄之災,歸根結底還是沈源引來的,本不是沈玲的過錯,沈瑞所為也不過是一時援手罷了。

說話的功夫,就聽到小兒啼哭聲,隨後乳母抱了小楠哥過來。

看到何氏那一瞬間,小楠哥哭聲更大,從乳母懷中伸出手臂,往何氏身上撲過來。

何氏連忙抱過兒子,低聲哄著兒子止了哭,方跟眾人告罪,又教小楠哥兒喊人。小楠哥兒原本是愛笑不認生的性子,此刻卻帶了幾分怯意,只摟著何氏的脖子,將小臉依偎在母親肩膀上,不肯叫人。

何氏見他不聽話,有些惱,可是眉眼間更多的是悔恨與疼愛。

沈瑞瞧著不對勁,心裡記下。郭氏則是皺眉,隨後又放開。只有沈淵,看著小楠哥落地的,視之若親孫,眼見母子之間這般相處不免擔心小楠哥兒以後教養。

雖之前有了過繼沈玲為嗣的念頭,可因為沈玲橫死沈淵就怕了,沈淵實不敢用小楠哥的性命安危做賭注,只覺得自己是報應到了,因年輕時背信棄義注定孤老,可是也不能任由何氏教養小楠哥兒。

像沈理之母那樣能教養出狀元兒子的寡母有幾個?更多的是將兒子視為命根子,嬌生慣養養生廢材的更多。

等到三人從小宅子出來,沈瑞便吩咐人去打探這些日子何氏可有什麼不對。之前他只想著女子「為母則強」,卻忘了何氏不過二十來歲的弱質少婦,一時軟弱想不開也是有的。

郭氏在旁聽了,勸道:「問問就算了,只當不知道。就算之前有什麼想不開的,瞧著她現下樣子,也是想開了。」

沈淵後知後覺,疑惑道:「不至於吧,都過了這些日子?要是有什麼想不開的,也不會等到現在?」

郭氏看了沈淵一眼,沒有應答。

倒是沈瑞,這會兒已經想到緣故,道:「以前小楠哥兒只有這一個母親護著,她就算想要尋思也不敢。如今不是二叔來了。」

沈淵啞然,好一會兒方苦笑道:「到底是年輕糊塗,這孩子還是跟著親生爹娘的好。」

沈瑞送郭氏回五房,沈淵直接回了沈理宅子。

聽說了賀九太爺登門之事,沈瑞也擔心沈瑾為難。等到知曉賀氏父女都有做戲之意,並無為賀家求情,沈瑞才放心。

沈全譏笑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古人誠不欺我!」

嘴裡這樣說著,沈全卻是個最心軟不過的性子,向來有幾分憐弱惜貧,猶豫了一會兒道:「原本只怕繼嬸子不善,才想著瑾哥兒還是敬而遠之的好。如今既知曉她是個明白人,到底是長輩,是不是多敬著些?」

沈瑾聞言,有些猶豫。

這些日子,為了防止沈源給大家添亂,沈瑾將四房內外一把抓,行事頗為霸道,真要細究起來算不上孝道。家人僕婦那裡,因為小賀氏不當家,確實少了幾分畏懼恭敬。畢竟小賀氏只是填房,又有個已經成年的繼子在這裡,僕婦們只當兩虎相爭,自然覺得沈瑾穩勝,才有了選擇。

沈瑾知曉小賀氏處境為難,也教訓過幾次下人,因為他不放手管家權,也沒人將他的話當真。可要是讓他將家務就此放手,沈瑾也放心不下。

沈瑞旁觀者清,看出沈瑾猶豫,道:「等官司完了,瑾大哥就要回京,到時候內外事還是要繼太太操心。這幾日,就讓她繼續享幾日清福吧。至於其他的恭敬,瑾大哥還是掂量著,照我說,寧可客客氣氣疏離,彼此都小心著周全,也比親近了生出別的事情好。」

既然小賀氏心存顧慮,行事小心周全,就讓她繼續周全下去好了;真要讓她當家作主,再得寸進尺生出別的念頭來,只會給沈瑾添亂。

長幼尊卑,只要小賀氏在沈瑾繼母的位置上坐著,就不是真正的弱者。真要是憑藉著輩分對沈瑾指手畫腳,對沈瑾來說,即便能解決,也是隱患。

另有個不好言說的理由,就是小賀氏與沈瑾年歲相仿,沈源又是個混不吝的,如今父子兩人已經撕破臉,要是沈源拿這個說事,即便沈瑾清白無瑕,也是兩敗俱傷的局面。

小賀氏到底有沒有算計不好說,沈源這裡確實最好提前預防三分為上。

沈瑾聽了沈瑞的話,先是一愣,隨即苦笑,點了點頭。

沈全則是不讚成的望向沈瑞,有些話別人說的,沈瑞卻不好說。幸好沈瑾沒有誤會,否則這些話傳出去就是沈瑞見不得本生親長好,有挑撥離間的嫌疑。

沈瑞對沈全安撫的笑了笑,四房只要沈源還在,就是個大坑,自己是出來了,沈瑾這個「獨子」卻沒有機會出來了,能提點就提點兩句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50
第五百四十五章 明鏡高懸(二)

三日後,松江知府衙門大堂,沈家的案子正式開審。

堂上,是京城來的欽差為主審,江蘇學政、松江代知府為陪審。因為松江前任知府趙顯忠「誣陷」沈家「通倭」人證物證俱全,所以沈家少了「通倭」嫌疑,反而成為苦主,沈淵、沈理、沈瑾三位在職官員也無需規避,得以在堂上得了座位旁聽此案。

就算是江蘇學政,對於沈家叔侄旁聽之事也無異議。他雖與賀家有姻親,可與沈家也有舊,且與沈理還有同年之誼。在賀家冤枉的情況下他樂意幫賀家一把,可也沒有與沈家死磕的意思。

因為是公開審案,堂下自有百姓圍觀。說是「百姓」不錯,可也不是尋常百姓。除了沈家各房頭都有人在之外,剩下的就是松江各族各姓的當家人。這樣影響松江未來格局的大事件,有幾個人能耐下心在家裡等消息?

要知道,今天的案子除了沈賀兩家的恩怨之外,還有個章家在?要說之前賀家算計沈家時,其他人家不乏旁觀落井下石想要趁機佔個便宜的。之前的貪婪之心,是衝著沈家,如今則是衝著沈家與章家。至於與章家一脈同源的陸家,別說是保全章家,說不得也要接受沈家的報復,那就別怪其他人跟著喝湯。

賀五爺扶著賀老太太站在人群中,看著堂上坐著的「三沈」,眼中忍不住帶了絕望,有些站不穩。賀老太太到底是人老成精,手中拿著念珠,低聲喝道:「鎮定,怕什麼?」

官司不怕輸,怕是是輸了之後會如何,要是沈家能顧念姻親情分適可而止,她自是沒有什麼話說;要是沈家想要借此覆滅賀家,那她也不能任由子孫被踐踏。欽差與沈家的淵源在前,沈家的在職官又接連回來為沈家撐腰,這場官司本就對賀家不公。

陸老爺放心不下章家,也在人群中。眼見著賀老太太母子的反應,陸老爺不免多想三分。要知道賀二老爺的罪名,除了「誣陷」,還有殺人滅口的罪名,殺人者死,賀老太太就不擔心?賀家莫不是還有什麼其他倚仗?

陸老爺頗有見識,又見賀老太太的目光多在主審王守仁身上,略有思索,發現了關鍵。這官司打著,不管結果如何,要是賀家肯認了就認了,要是不肯認,欽差與沈家的關係就成了賀家翻案的關鍵。

不過,待看到堂上坐著的「三沈」,陸老爺提著的心又放了回去。賀老太太能想到的地方,沈家諸人想不到?王守仁與沈瑞師生關係不是秘密,沈家會讓這個成為把柄?或許沈家在京城的能量比想像中的還要大,要不然怎麼會選派了這樣一個欽差下來?

陸老爺雖擔心章家,可是卻是盼著沈家贏的。大丈夫落子無悔,既是之前站了沈家的隊,陸老爺就沒有反覆之意。

沈瑞與沈全也在堂下,沈全對沈瑞低聲道:「族長到底是怎麼想的?既是裝病就裝到底,既來了,又要死不活作甚?」

沈瑞順著沈全所指望過去,不遠處沈海拄著枴杖,身體搖搖欲墜,看著極孱弱模樣,臉色卻是冰冰冷冷,隱隱帶了幾分羞惱。

是了,平日再是端著族長身份又如何?公堂之上,有族弟族侄的座位,卻沒有沈海這個族長的位置。即便他是舉人功名,身上捐著虛銜,平日裡見官不跪,可也只是到此而已,同其他鄉紳別無兩樣。

開審這前三日,沈海打發人請了沈淵、沈理好幾次,兩人都找藉口推了,沒有登門。雖沒有直接撕破臉,可如今各房頭都知曉宗房要與賀家和解之意,三房沒有什麼反應,五房郭氏卻是放話出來,寧願被除族,也不同意與賀家和解。

即便宗房有族長,能逼迫五房低頭嗎?他們能將沈玲除族,可將五房除族試試?五房可有個前途似錦的沈瑛在,是宗房不願意得罪的,就算宗房狠下心來想得罪,與五房交好的二房、四房與沈理也不會任由宗房決斷。

有五房發話在前,三房湧二老爺也終於說話了,要將兒子沈玲重新歸入族譜,不過因官司即在眼前,到底什麼結果還沒有後續。

沈海知道自己這個族長,已經成為大笑話,可是他還是來了。他不知道沈理他們要追究到哪一步,實不放心在家裡等著審判結果。

公堂之上,王守仁拍下驚堂木,兩班衙役齊喊「威嚴」。

公堂之下的竊竊私語立時熄了,氣氛緊張起來。

刑房刀筆吏已經執筆,旁聽記錄。

即便現下人人知曉沈家三子是被誣陷的,可案子依舊是從「沈家三子通倭案」開始。被告三人上堂,沈珺、沈琦是身穿鎬素被攙扶上堂,沈玲的遺體是被抬上來的。

原告方,則是松江知府衙門,前任知府趙顯忠隨後上堂。

不過旬月功夫,趙顯忠就老了十幾歲,再不見過去的意氣風發,原本略顯富態的體型也瘦了下去,看著十分落拓。

沈珺「通倭」的證據是出首書僮洗墨的口供一份,沈琦「通倭」的證據是出首姻親鄭六的口供一份,沈玲「通倭」的證據是沈玲本分畫押的認罪書一份。除此之外,別無旁證。前兩位證人,出首後先後「意外而死」

不說堂下人如何反應,就是堂上的學政大人也覺得這個案子荒唐。就憑著兩份這樣的口供,趙顯忠就刑訊沈家三子,明顯是為了推卸松江府被劫掠的責任,要將沈家三子的罪名落實。

學政大人身為學官,又是陪審,有資格也有義務為士子出聲。待王守仁叫人將案子初步介紹後,學政大人就提出給沈氏三子驗傷,追究趙顯忠刑訊士子一事。大明朝是文人治國,****士人是大罪。若是沈氏三子罪名落實,剝奪了功名可也刑訊,否則就是違律。

王守仁傳松江府有聲望的老大夫與仵作上堂,沈珺與沈琦的傷患都在明處,一個斷腿,一個斷手,當堂驗看;至於沈玲,逝者為大,沒有當眾赤身裸體的必要,則被帶到後堂驗看。

堂上驗看這兩位,斷腿的還罷,養上三五個月還有好的機會;斷手的卻是筋脈盡斷,沒有痊癒希望。等到老大夫說了診斷果,堂上堂下諸人多早已知曉,倒是並沒有幾個意外。只有學政大人,掃了堂下賀五爺母子一眼,臉色有些難看。

雖說來到松江之前,學政大人就見了賀五爺,原意在沈賀之爭中護著現下弱勢的賀家一把,可是卻是在不違背良心與道義的情況下。沈珺與沈琦兩個都是舉人,進一步就是進士,即便學問一般,春闈無望也有資格直接做官,前提是身體齊全。斷手斷腳,身體有殘,不僅是科舉之路斷了,捐官的前程也斷送。

不管這個結果是趙顯忠主使,還是賀二老爺主使,兩人都犯了士林大忌。

就在學政大人沉思之時,後堂的仵作也將驗看完畢,回到堂上,望著堂上堂下,面上帶了猶豫。

沈瑞站在人群之中,嘆了一口氣。沈全漲紅了臉,望向堂上的趙顯忠眼中多了憤怒。

趙顯忠看著仵作模樣,帶著幾分驚慌望向堂上旁聽的「三沈」。不管是年長的沈淵、沈理,還是年少的沈瑾,都是陰沉著臉,卻是緘默無言,沒有阻止仵作回話的意思。

趙顯忠閉上眼睛,帶了幾分後悔與絕望。

王守仁對仵作道:「驗看結果如何,速速稟來?」

仵作之前雖有風聞,可也只是風聞,如今親自驗看結果,不免擔心沈家遷怒,帶了幾分小心道:「逝者身上傷三十六處,背部十八處,腿部五處,肋骨四處,雙臂四處,頸部一處,腹下一處,雙手兩處,按照逝者痕身上痕跡,生前曾受杖刑……」說到這裡,頓了頓,道:「與腐刑,死亡原因是縊頸而死。」

堂下不少人還沒有反應過來,所謂「腐刑」是怎麼回事。畢竟大明朝常見刑訊手段中,並沒有腐刑。

學政大人已是怒髮衝冠,忍不住拍案而起,對趙顯忠怒喝:「豎子猖獗,不配為聖人門徒!」

堂下百姓也終於反應過來,「腐刑」到底是什麼刑,不由得嘩然。

沈海站在人群中,閉著眼睛搖了搖頭,只覺得沈氏一族裡外的面子都沒了。趙顯忠凌虐士子固然會遺臭士林,沈家難道就能剩下好名聲?兩敗俱傷。

趙顯忠知曉自己避不開這個罪名,卻也不敢就此認罪。這樣不僅是他得罪整個士林,怕是子孫都要被牽連。他連忙跪下,道:「罪人冤枉,罪人確實心存僥倖,任由人誣告沈家三子,想要借此減輕鬆江被劫掠之罪責,可若說罪人故意刑訊****沈家三子,罪人亦是不敢認。罪人是受了嚴寶文哄騙,為了取得沈家三子口供同意刑訊,如何刑訊卻是罪人之前已不知曉。待到沈玲自縊,罪人才知曉內情,也想要追究此事,卻是被嚴寶文糊弄,只當是沈家仇家就此尋仇。罪人亦是覺得不妥,才會叫人保存沈玲之遺骸,以免逝者蒙冤。」

堂上,學政大人的目光轉向賀老太太母子,眼睛裡幾乎要冒出火來。殺人不過頭點地,斷人肢體壞人前程不算,連「腐刑」都出來了?若真是賀家幕後行事,不配為讀書人。

堂下,賀老太太與賀五爺的心沉了下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51
第五百四十六章 明鏡高懸(三)

要是不知道有藩王涉及其中,上岸劫掠的「倭寇」是真的倭寇,趙顯忠不會這樣痛快認罪,還會將能推得過錯的推到嚴寶文頭上,自己只承擔個「失察」的過錯,可是既有藩王涉及,他也是怕了。

有錦衣衛在,沒有什麼是能瞞得住的,真要是不交代清楚,等著錦衣衛將自己與藩王說到一處,到時候就不是前程性命,說不得兒孫都要被拖累。

堂下百姓還在為之前「腐刑」之事震驚,趙顯忠已經說到沈賀兩家的紛爭。他不知嚴家與沈家的前事,自然將嚴寶文針對沈家之事當成是受賀家指使,況且在沈家三子入獄後賀二老爺確實與嚴寶文有過往來,當時明面上的理由是為外甥沈珺說情,這也是沈家三子中沈珺身上傷處最輕的原因。

「賀二狼子野心,想要吞併沈家產業,方收買指使書僮洗墨與無賴鄭六誣陷沈家三子;隨後賀二又假介為沈珺說情賄賂嚴寶文,為的是將案子做成鐵案,還借此攀誣沈氏一族。罪人有證據,證明洗墨、鄭六出首與其隨後之死卻與賀二有關!」趙顯忠到底是為官多年,知曉此時到了關鍵之處,只當抓到最後一根稻草,不待王守仁開口審問,就自己交代了自己所掌握的證據:「鄭六並非尋常醉酒溺水而亡,而是被人綁縛後墜入水中!洗墨也不是因出首主家,愧疚喝了老鼠藥自盡,有兩人屍體為證,兩人都是賀二指使人滅口,動手的是賀二的族侄賀勉!」

到底是膽小,即便順手推舟搆陷沈家,趙顯忠也做了兩手準備,不僅留下沈玲的屍體,也留下了「溺水而亡「鄭六與「愧疚自殺」的洗墨的的屍體。

兩人的屍體並不在衙門中,而是在趙顯忠一處外宅。堂堂知府,吩咐手下安排一處外宅,並不是什麼難事。要真是糊塗人,也做不到知府這個位置上,有的事情樂意被手下糊弄,那是因為有好處,關鍵的時候他誰也不信。

正是這點謹慎,救了趙顯忠一回,趙顯忠俯首在地,慶幸不已。

堂上,學政大人滿臉肅容,已經不去看賀氏母子。

賀五爺到底年輕,面上血色褪盡,身上不由自主的發抖。即便之前他知曉在沈家的案子上,胞兄確實不存好心、推波助瀾,可也沒有想到他能做到這個地步。賀家行事,竟然不是對沈家「落井下石」,而是沈家案子的幕後主使。那可是兩條人命,而且洗墨出首的不是別人,是賀家的外甥。

賀老太太滿臉憤怒,雙目盡赤的瞪著王顯忠,氣的身體都在發抖,雖是沒有開口,可意思都寫在臉上,瞧著那樣子,恨不得要立時追問王顯忠為何誣陷自己的兒子。

之前聽了趙顯忠的話懷疑賀二老爺的人,眼見老人家如此反應,不免又有些猶豫。趙顯忠之前為了減輕鬆江被劫掠的罪名,能明知不妥當的情況下誣陷沈家通倭,如今自然也能為了推卻殺人罪將「殺人滅口」的事推到賀二老爺頭上。

王守仁命人帶嫌疑人賀勉。

賀勉開始還不認罪,可是趙顯忠既已經準備,自然是準備周全,賀勉在鄰縣買老鼠藥的雜貨店小二的證詞;賀勉在安排鄭六吃喝嫖宿之妓院老鴇的證詞,還有洗墨「自殺」前賀勉出入洗墨家目擊者的證詞。又有仵作驗看洗墨、鄭六屍體後的最終結論,都是證據。

賀勉看著彪悍,可之前就被關押了大半月,聞訊了幾回。不過之前都是嫌疑,並沒有實證,如今實證在,不用他點頭認罪,就已經能定罪了。

同沈家三子不一樣,賀勉不過是賀家旁支孤兒,打小在賀二身邊跑腿幫閒,並無功名在身,既是不認罪,一頓殺威棒是免不了的。

就在王守仁叫人停了棒子,打算詢問賀勉幕後主使時,賀勉掙紮著跪倒在地:「小人認罪,是小人殺了洗墨與鄭六滅口,亦是小人安排兩人誣告沈珺、沈琦、沈玲三人!」

沈理眯眼,沈全在堂下,面上帶了憤怒。

沈瑞則是忍不住偷看賀氏母子,賀五爺面上震驚,賀老太太卻是面帶慈悲地望向賀勉。

一個毫不起眼的賀氏旁支族人,說自己是算計松江第一姓的主使,這樣可笑的證詞糊弄哪個?可笑之極。

王守仁面帶譏諷,剛要問話,堂上突生變故。

賀勉猛地起身,撞向堂上立柱。

等到眾人反應過來,賀勉已經面條一般滑到地上,頭上紅的白的混做一團。

王守仁面上鐵青,忙叫仵作查看。

仵作近前看了,賀勉抽搐了兩下嚥了氣。

堂上堂下眾人都是目瞪口呆,誰也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一個結果。賀勉不僅認了「殺人滅口」的罪,連主使兩人誣告沈家的罪也都認了。這是真相?還是為了忠義包庇賀二老爺?

「帶賀南盛!」王守仁咬牙道。

賀二老爺身上有功名,之前只是拘押,並未刑訊。如今被帶到堂上,他面上有幾分憔悴,鬍子也長出來不少,可不慌不忙,依舊帶了幾分從容。

未曾給堂上諸位官員見禮,賀二老爺就看到賀勉屍首,臉上帶了悲痛,上前兩步,帶了幾分不可置信,疑惑道:「勉哥兒?」

堂下堂上都在看著賀二老爺,卻看不出他神色做偽。

賀二老爺已是看出賀勉身上血跡斑斑,知曉是挨過棒子,望向堂上諸人,面上帶了悲憤。

關鍵人物賀勉已死,洗墨與鄭六的死推不倒賀二老爺頭上,王守仁就問起賀二老爺賄賂閆寶文之事。

原本大家以為賀二老爺會不認,畢竟如今最大的罪名已經落不到他頭上,再將賄賂閆寶文的動機說成是擔心外甥沈珺,就能徹底洗刷嫌疑。即便沈家再有疑惑,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也不會逼著欽差當著學政大人刑訊一個舉人。

不想賀二老爺聽了王守仁的詢問,面上帶了幾分羞愧,支支吾吾好一會兒方道:「學生羞愧,見趙府台有拿沈家脫罪之意,就起了貪念,藉著為外甥沈珺說情為藉口,打探沈家官司進度,想要藉機得一二好處。學生羞愧!」

認罪了,竟然當堂認罪了!

堂下不少百姓嘩然,沒想到素來和氣的賀二老爺竟然真的沒有被冤枉。沈家堂上堂下諸人,望向賀二老爺的目光卻都帶了寒意。

名義上賀二老爺認罪,可是實際上認了什麼?認了他自己對沈家生了「壞心」,可有「壞心」沒有壞行,怎麼定賀二老爺的罪?

賀二老爺不是在認罪,而是在為自己脫罪。

「疏忽了。」沈瑞看著賀勉的屍首,輕聲道。

因為賀勉是孤兒,上無父母、下無妻兒,沒有什麼可被賀家要挾的,所以沈家之前也沒有防範,誰也沒有想到他會代賀二老爺頂罪。可是有的時候,不需要親人性命安危,用恩情也能逼迫人作出抉擇。

賀勉被賀家宗房養大,又能被賀二老爺當成心腹,自然是早已經養熟的。這樣性子簡單暴虐的武夫,最是好糊弄,幾句好話就能讓他賣命,更不要說是實打實的養育之恩。

沈全咬牙,帶了幾分窩火,道:「到底是賀家!」

為了防止賀家串供,衙門這邊一直沒有允許賀家人探勘賀二老爺與賀勉。可是賀家到底是松江地頭蛇,想要買通一兩個人傳話進去卻並不是難事。

不待王守仁開口,學政大人已是皺眉道:「你既生貪念,是否指使賀勉慫恿洗墨、鄭六誣告沈家?又是否指使賀勉殺人滅口?」

賀二老爺猛地抬頭,面露驚詫:「指使賀勉慫恿洗墨、鄭六誣告沈家?指使賀勉殺人滅口?大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沈家通倭案,不是趙府台為了脫罪才指使人所為嗎?關學生什麼事?怎麼又與賀勉相關?」

學政大人眼見了沈家三子慘狀,先入為主,早已當賀二老爺為狠毒狡詐之人。如今賀二老爺這般無辜模樣,落到他眼中,則是城府深、在做戲。

事上有不知世情的書呆子,也有學政大人這樣博看群書通曉刑名之人。賀勉認罪,賀二老爺看似清白無瑕,可以喊無辜,可是人不是枯木,都有畏死之心。看似賀二老爺清白了,可是賀勉主動求死就能證明他的不清白。

學政大人譏笑道:「賀勉已經認罪,洗墨、鄭六兩人是他為了滅口所殺,他也認下了指使兩人出首搆陷沈家之罪!」

賀二老爺白了臉,回頭望向賀勉屍體,滿臉的不知可信:「不可能!洗墨與鄭六兩個不是趙府台吩咐閆寶文安排的,怎麼是賀勉?」

旁觀賀二老爺反應的趙顯忠正存了幾分僥倖,想著有沒有機會逃過生天,沒想到會繞回到自己頭上,差點嘔出一口老血,忙喊冤道:「賀二你血口噴人!明明是你暗中垂涎沈家產業,幾番謀奪不成,才趁著松江被劫掠誣陷沈家,關我什麼事?別以為賀勉一死,你就逃過一劫,沒那麼容易!賀勉去鄰縣是你安排的,賀勉去妓院花的銀子是你給的,誰不曉得賀勉是你的心腹走狗,你想要說自己無辜不知賀勉行事,當旁人都是傻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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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七 明鏡高懸(四)

賀二老爺搖頭,道:「不會的,不是勉哥兒,怎麼會是勉哥兒?」

拘押賀二老爺的罪名是指使人搆陷沈家,如今賀勉已死,生前又將罪過都認了去,賀二老爺的罪名則沒了人證,目前也沒有什麼物證能證明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幕後主使。

王守仁曾在江南決斷刑獄,見慣了各式犯人。如今賀二老爺的反應,頗有些出人意外。賀二老爺眼見賀勉已死,隨後言談確實有幾分做戲,不過待聽說賀勉所認罪名,其震驚也不全是假的。

既不能刑訊賀二老爺,王守仁便問道:「沈家案子發後,你與閆寶文見過幾次,送了什麼,言談何氏?」

賀二老爺漲紅了臉,帶了幾分羞愧道:「學生三次宴請閆寶文,第一次送莊票八百兩,打探案情進展與知府對沈家態度,也為外甥沈珺說情;第二次送宋硯一方,說起松江內外對沈家之事的關注,還有沈家在外子弟出仕者眾多,建議知府衙門這邊早已結案;第三次宋金元寶一匣共計一百兩……說起沈家五房在城外的幾處莊子……」

堂下旁聽的沈家各房族人,望向賀二老爺滿是憤怒。明明是幾輩子的姻親,可是為了謀財,卻是一次一次算計沈家,半點餘地都不留。

看著沈海旬月功夫就老了十幾歲模樣,之前還有人同情這位好脾氣的族長,覺得沈理、沈洲因是官身的緣故,行事有些咄咄逼人,忘了長幼尊卑。如今親耳聽著賀二老爺承認算計沈家產業,眾族人對沈海的同情都煙消雲散,只剩下對宗房的埋怨。

都說事情可以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可是憑什麼賀二老爺就敢三番兩次謀算沈家產業?歸根結底,是沈家各房獨自為政,族長每次又和稀泥,才使得賀二老爺一次又一次惦記沈家的產業,行事也越發大膽。

第一次算計沈家四房孫氏嫁妝時,賀二老爺還隱身幕後,七折八轉,饒了好幾道彎伸手,結果老族長明知曉賀二老爺心存不良,可因唸著長媳長孫媳都出自賀家,不願意撕破臉,答應了賀家聯姻之事,而後就沒有追究此事。

等到了第二次,賀二老爺算計三房產業時,膽子就大多了,即便沒有擺明車馬,可用起生意場的手段,半點情面都沒留。此時老族長已經故去,沈海繼任族長,依舊是和稀泥,任由三房自己掙扎,最後損失了大半產業。

賀二老爺的膽子就是這樣養大的,才會有了第三次惦記沈家五房的產業。不管是不是他主使賀勉誣告,他對沈家有惡意,為了謀奪沈家產業樂意落井下石,希望沈家就此敗落,好使得賀家在松江一家獨大的心思昭然若揭。

沈琦看著賀二老爺冷笑,要只是尋常官司,五房會破財免災,可是因趙顯忠要推卸松江被劫掠的罪責,直接給沈家定了大罪。即便五房當初有沈琦的心腹手下在,也沒有資格出面斡旋,唯一有資格代沈家三子出頭的族長又做了縮頭烏龜,五房想要送銀子也找不到門路。至於因他一人的「罪名」,想要謀奪五房所有的田產,賀二老爺則是在做夢。五房的當家人是郭氏,不是尋常婦人,不會想著兒媳婦陸續進門就享婆婆的福,拿捏兒子媳婦做老封君。早在沈全成親後,郭氏就私下裡給兒子們分了家,並不是口頭上說說,而是交代清楚。沈琦回鄉的第一件事,就是遵從母命將分好的家中產業轉到三兄弟名下。

福姐的嫁妝早就準備好的,其他產業平分成四分,三兄弟與郭氏夫婦各執一份。等到郭氏夫婦故去,這一份再行分配。兄弟幾個同胞相親,妯娌們也賢惠,自然不會因錢財事情說嘴。

沒人宣揚,也無人知曉此事。

「你們之提了田產?是不是私下也做了分配?」王守仁想了想道。

狂龍不壓地頭蛇,閆寶文根基在揚州,也沒有將家人親眷過來,不過是游幕在外,沈家的產業對於賀家來說是肥肉,對於鹽商出身富庶的閆寶文來說當不算什麼。

眾人都聽著,賀二老爺只覺得面皮火辣辣,卻不敢隱瞞什麼。這個時候他寧願承擔謀算人家產的惡名,也不敢含糊其辭,背負殺人行兇的嫌疑。

「學生與嚴寶文做了約定,沈琦罪名落實,沈家五房產業罰沒,家產四六分,趙大人與閆寶文分六,學生佔四。兩人手中的六成,准學生以市價贖買。」賀二老爺無顏見人,低著頭說道。

堂下沈海已經站不穩,這就是他之前還想要退一步緩和關係的姻親?為了產業,竟然要將沈家五房家破人亡。要說賀勉不是他指使,誰信?

「既是你要謀奪沈家五房產業,當慫恿閆寶文盯著沈琦,作甚又凌虐沈玲,導致沈玲橫死?」王守仁冷聲道。

賀二老爺猛然抬頭,面色帶了急切,喊道:「大人,學生冤枉!學生與沈玲無冤無仇,作甚會想著害其性命?此事實是閆寶文一人行事,學生實不知緣故!」

王守仁一拍驚堂木:「肅靜!」

賀二老爺這才安靜下來,面上帶了幾分被冤枉的緊張與焦急。

因身上有傷,加上之前罪名不成立,沈珺與沈琦都得了座位。沈琦看著賀二老爺若有所思,沈珺卻是忍不住,開口道:「賀二老爺說的真是好聽,莫非這裡裡外外你的過錯就是與閆寶文吃了三頓飯,心裡惦記了沈家一番,竟沒有其他過錯?琦弟性子剛毅,即便受了酷刑,斷了手臂,也不肯認下莫需要罪名。他是實打實的舉人,又有個天子近臣的胞兄在京,只要不是傻子,就知曉沒有穩妥把握,還是留一分餘地為好。就算你慫恿閆寶文盯著琦哥兒,趙顯忠也不是傻人。定是你知曉閆寶文刑訊琦哥兒無果,才慫恿他將玲哥兒做突破口。玲哥兒已經被除族,父母無靠,自然是由你們發作。天地鬼神為證,你敢說你第三次見閆寶文,不是在琦哥兒受傷後,玲哥兒遭難前?你若說謊,兄弟妻兒盡受你拖累,賀家斷子絕孫!」說到最後,言語中滿是狠厲。

想著入獄後膽顫心驚的數月,想著生死不知的侄子,沈珺恨不得立時殺了賀二老爺。狗屁的舅甥情分,即便賀二老爺話裡話外推脫的乾淨,可是沈珺已經認定了沈家三子被誣告之事就是賀二老爺幕後主使。

賀二老爺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方嘆氣道:「第三次吃飯時,我確實從閆寶文嘴裡知曉沈琦被刑訊之事,才會因此提及五房產業。可要說我慫恿閆寶文凌虐沈玲,卻是萬萬沒有的事!」

沈珺冷笑道:「你沒有慫恿閆寶文凌虐,難道也沒有慫恿他從玲哥兒身上下手?」

賀二老爺閉上嘴巴,不再狡辯,嘆氣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卻是因我而死。我實沒想到閆寶文會如此行事,該我承擔的罪責,我原意承擔。沈玲遺孀那裡,我也原意盡力補償。」

「用從沈家騙過去的銀子,來補償沈家子弟的性命,誰稀罕?你勿要狡辯,就是你幕後主使,要害我們沈氏一族。不要假惺惺拿著親戚情分說話,可憐我那侄兒,今年才十六,平素裡也是叫你舅祖父,你怎麼忍心叫人綁了他?如今到了這個時候,到底是生是死,你總要給的交代!」沈珺赤紅的眼睛,十分激動。

之前雖懷疑是寧王綁走了小棟哥兒,可是如今峰迴路轉,算計沈家的竟然是賀二老爺。有賀勉指使洗墨出首小棟哥兒失蹤之事,沈珺不免想到另外一個可能,那就是小棟哥兒的失蹤也是賀二老爺之前的安排。

要是那樣,以賀二老爺的狠辣,怕是小棟哥兒已經凶多吉少;要不是那樣的話,將小棟哥兒的事情推到賀二老爺頭上,也為沈家免除了後患。

沈珺打理族務十幾年,這點決斷還是有的。

賀二老爺已經苦笑,道:「小棟哥兒失蹤不是被倭寇裹挾嗎?怎麼又成了被我綁走的?珺哥兒,我知你惱我,可是這事情有個前後。就算你認定我存了壞心,我也不知曉『倭寇』那日上岸,會提前安排人手在你們家綁人。」

沈珺咬牙道:「誰能證明,你不知曉『倭寇』那日進城劫掠?賀家受了衝擊不假,可是賀家宗房卻沒有甚損失!甚至因一旁支族人祖孫被『倭寇』害死,你們賀家又添了祖產!」

賀二老爺神色大變,堂上堂下望向賀二老爺的目光都帶了質疑。

「倭寇」上岸,各家各戶都有人傷亡,賀家確實是旁支死了人口,嫡支只有兩個不起眼的鋪子被燒,這點損失實不算什麼。

洗墨與鄭六出首的時間,又實在巧妙,正好在「倭寇」劫掠後。沈家三子的罪名,既是「通倭」,那能抓到的把柄都是在「倭寇」上岸那一日的形跡可疑。

沈珺那裡,是在宗房上下一心,守住祖宅的時候莫名其妙丟了家裡的嫡長孫,被誣告「通倭」,為了以後的族長之位害了侄兒;沈琦這裡,則是因妻兒失蹤,收到勒索信,在松江城北劫掠前曾出城,被誣告與「倭寇」的內奸;沈玲那邊,則是因在布莊的生意招待過兩個偽裝成閩商的「倭寇」,有「通倭」嫌疑。

如今已經能證明洗墨與鄭六是受人主使,兩人的口供也就不足為憑。逆推回去,賀二老爺真的不知曉小棟哥兒失蹤之事嗎?

沈琦在旁,也忍不住望向賀二老爺,帶了幾分懇求:「賀二老爺,我願意將名下產業全部相送,只求你送我妻兒平安歸來!求你了!」說話間,不知不覺紅了眼圈。

堂下嘩然。

要說之前除了沈家、賀家、陸家相關的人家,其他圍觀百姓都是看熱鬧。不管沈家與賀家誰家爭大高低,都不關大家的事,如今卻不一樣。沈家「通倭」是被誣告,那賀家呢?

誰也不是傻子,現下仔細想想,當初那「倭寇」進城,就是熟門熟路,並不是沒頭沒腦的劫掠,這才會使得各家各戶元氣大傷。要不是這個緣故,使得眾人遷怒沈家,也不會在沈家遭官司後,旁觀的多,援手的少。

那個時候,大家並不信沈家是倭寇「內援」,已然是遷怒;如今賀家的嫌疑,可是比沈家當初的嫌疑大多了。

百十來條人命在裡頭,要是目光能殺人的話,賀二老爺已經被千刀萬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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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八章 明鏡高懸(五)

「通倭」?

賀二老爺直覺得寒毛聳立,這樣的罪名,可是能沾的?那不是他一個人的安危,要牽扯到賀氏一族的前程。有半點嫌疑,他大哥的前程就止步侍郎了。要知道他大哥賀大老爺不過知天命之年,已經是三品侍郎,入閣先不去說,熬上幾年資歷,尚書有望。

賀二老爺後悔莫及,終於知道自己之前有多麼短視。之前他不過是嫉妒沈家又出了個狀元,松江沈氏在江南士林聲望到達頂峰,誰都能看出來隨著兩個狀元的資歷積累,沈家會越來越興旺。對比之下,賀家小一輩卻沒有幾個能拿得出手的。

斂財是真,想要將「通倭」這盆髒水倒到沈家頭上,讓沈家玉字輩仕途多些波折,不要壓賀家太多,才是賀二老爺的真正的目的。沒想到害人害己,如今這盆污水髒到自己身上。是他習慣了小手段,忘了倭寇上岸是大事,會引起朝廷動盪,「通倭」這樣的案子,也不是地方官說定就定罪的。加上沈家因子弟出色,姻親故舊關係多,並不是人人都趨利避害。

「通倭」的罪名,沈家能逆轉,賀家能逆轉嗎?

賀二老爺渾身冰寒。

賀五到底年輕,旁聽了這許久,神色驚疑不定,不說是別人,就是他自己也忍不住要懷疑自己的二哥。賀家這十幾二十年產業翻了一番,二哥的膽子也越老越大。可「倭寇」上岸害的是一條條人命,不說別家的,就是賀家旁支死的,就是與賀五有所往來的族兄弟。

倒是原本顫顫悠悠的賀老太太,面上平靜,站的似乎比原來更穩了。

沈瑞站在不遠處,正好看到賀老太太,眼睛她直盯盯望著堂上,視線並不是落在賀二老爺身上,而是落在王守仁身上,心下一動。

旁邊的沈全關心則亂,早已信了沈珺的指控,望向賀家的人的目光都帶了恨。

賀老太太已經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要是欽差敢稀里糊塗判案,就要解開他與沈家的關係。至於之前被她視為救星的學政大人,現在也不敢指望,唯一希望的就是案件拖延。

這會兒功夫,賀二老爺已經反應過來,迫不及待跪下喊冤,再也沒有之前的淡定從容。

堂下圍觀士紳百姓,義憤填膺,恨不得欽差大人立時判賀二老爺斬立決。

「肅靜!」一聲驚堂木,才使得賀二老爺與眾人安靜。

王守仁冷著臉道:「趙顯忠、沈珺訴賀南盛『通倭』案另案再審,現下就『沈家三子通倭案』,帶另一嫌疑人閆寶文上堂!」

閆寶文不過是舉人,只因是知府心腹幕僚,這大半年也是松江府士紳人家座上賓。在眾人眼中,是個出身富貴、儒雅溫煦之人,可被衙役押上來的閆寶文,卻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鬢角花白,身形佝僂,整個人蔫巴巴的。

與趙顯忠之前的百般狡辯與推脫不同,閆寶文這裡對於幾項指控,供認不諱,承認自己因沈家四房大老爺悔婚怨恨沈家,借「倭寇「上岸之事,趁著趙顯忠焦頭爛額之際,蠱惑趙顯忠搆陷沈家推卸責任,為報私仇;沈玲之死、沈琦之殘,也是他刑逼所致。

趙顯忠之前有多怨恨閆寶文,眼下就有多感激。雖說頭頂的烏紗帽保不住了,可沒有了「凌虐士人致死」這一項,那也不會連累子孫。

閆寶文既承認搆陷誣告迫害沈家三子,自是殺人償命,判了斬立決,只待秋後問斬,並且抄沒家產;沈家三子徹底洗清『通倭』嫌疑,無罪釋放;閆寶文身上追繳家產,一半歸戶部,一半按照六三一的比例,分別賠付給沈玲遺孀、沈琦、沈珺。

趙顯忠先是在「倭寇」上岸劫掠時守衛地方不利,使得百姓傷亡巨大;隨即為了推卸責任,明知沈家三子被誣陷,已經任之由之,是沈家三子被迫害的從犯,免官,永不錄用;罰沒家產;流放三千里。

等待幾位主審退堂,堂下圍觀士紳還在迷糊。

這就審完了?期待了這許久的沈賀兩家對決,成了什麼?趙顯忠徹底壞了前程,閆寶文一命還一命,動手殺害兩個「證人」的賀勉自盡,那疑似「幕後真兇」的賀二老爺呢?

這官司到底算是結了,還是沒結?

要說結了,沈家三子洗脫了罪名;要說沒結,這賀二老爺可又是被壓下去了,沒有被放出來。

要是賀二老爺只涉及搆陷沈家三子,到了眼下這個情形,大家都會忌憚三分,畢竟是圍觀看熱鬧,好壞都是沈賀兩家的事;到了現下,賀二老爺若是真涉及「通倭」,那就是各家的仇人。

與之前「沈家三子通倭案」時稀里糊塗立案不同,那個時候稍微消息靈通些的人家都知曉沈家是實打實的受害者,是知府大人在找人背黑鍋;賀二老爺的嫌疑,卻是抽絲剝繭,一點點呈現在眾人面前。連賀五心裡都認定了胞兄不清白,更不要說其他人家。

要不是公堂門口除了松江府的壓抑,還有穿著飛魚服的錦衣衛,眾人早要鬧起來。沒有人敢咆哮公堂,怒火自然就衝著同在堂下的賀家人。

這個時候,大家腦子裡想的都是賀家京城有靠山,才使得賀二「為虎作倀」禍害地方。連沈家都不能得到公正公平,那其他被害的人家還能得到公平嗎?

「賀勉害死兩個人償命,閆寶文害死一人償命,賀二害死了百十來號人啊,如此喪盡天良,活該千刀萬剮!」一個白髮蒼蒼的老爺子,通紅了眼睛,怒視賀老太太母子。

另有個穿著素服的青年,也上前一步,攔住賀老太太,咬牙道:「兔子還不吃窩邊草,賀家為了錢財,卻是連鄉鄰也不放過,銀子再多也沾了血,你們就能睡得踏實?你們賀家還是不是人,還有沒有半點人心?」

無需多問,這兩位都是這次松江劫掠中的受害者家屬。

賀五滿臉羞慚,恨不得在地上找個地縫鑽進去。要不是還保有一絲清明,知曉有些事即便知曉也不能認,他都要開口致歉了。

賀老太太依舊是滿臉靜定,環視眾人,擲地有聲道:「若真是我兒有罪,賀家絕不推卸;若是我兒無辜,也不容人污衊。有沈家幾位郎君的冤情在前,還請眾鄉鄰多思量,莫要再造冤案!那上岸劫掠的不是山匪毛賊,而是上千的倭寇。這松江城裡的老戶,誰家不與倭寇有血仇,我賀家也不例外!雖說老身不過是內宅一老嫗,卻是給賀家生了四男,如今就倚老賣老說一句,要是我家老二與倭寇有半點勾臉,即便國法容情,賀家也會清理門戶!」

老太太也是年將八旬,又是素來有憐貧惜弱的好名聲,這一番話下來,倒是安撫了不少人。

有相信了這番話陷入沉思的,也有依舊懷疑,卻也礙於賀侍郎不敢太逼迫的,最後眾人都望向了旁邊站著的沈家眾人。

之前堂上旁聽的幾位有官身的沈淵、沈理、沈瑾,已經隨欽差與學政入了後堂;剩下的就是拄著枴杖的沈家宗房大老爺沈海、沈全、沈瑞、沈玲之父沈湧以及幾個旁支族人。

要是賀二老爺真清白,那眾人自然無話;要是賀二老爺真的「通倭」,那能為眾人討還公道的就只有沈家了。

民不與官斗,這是千古流傳的道理。即便有的人家有子弟出仕,也不及賀家權勢。

沈海陰沉著臉,沒有半點打勝官司的喜悅,對著賀老太太母子冷笑兩聲,甩袖而去。直到今日,賀勉畏罪自盡,才使得沈海清醒過來,在沈家三子的案子上賀二老爺算計太深,半點不顧親戚情分,也就徹底寒心,再也沒有與賀家緩和的意思;不過對於沈珺死咬著賀二老爺不放的行為,沈海也不那麼滿意就是。他自認為對賀二老爺這個堂小舅子有幾分瞭解,不過是貪財好利,愛使小手段,並不是膽大之人。

要是沒有賀大老爺為京官,沈珺怎麼死咬賀二老爺都沒事;可既有賀大老爺在,說不得賀大老爺就要報復到宗房身上。明明沈淵、沈理都回來了,作甚要讓宗房出頭得罪人?

自己這個次子向來活絡性子,最是圓滑不過的性子,怎麼就犯了糊塗?

沈海滿心質問,哪裡還樂於與賀老太太周旋,就這樣走了。

剩下的沈家眾人,都是說話沒有什麼份量的,大家就移開眼。也有人多看沈瑞、沈全兩眼,這兩人一個二房嗣子,嗣父生前為尚書;一個是五房嫡幼子,年輕舉人,五房現在的管事人,要是還做其他人家,這兩人即便年輕,也有說話的資格;可是如今除了族長,還有大小狀元的沈理、沈瑾在,有四品官身、又是長輩的沈淵在松江,也就輪不到沈瑞與沈全兩個就沈家的官司說話了。

賀老太太面上鎮定,卻是心亂如麻,也無心再做戲,扶著兒子胳膊上了馬車,匆匆離去。

沈瑞與沈全也離了衙門,沈全這才露了擔心之色,道:「源大伯的事情怎麼揭出來,會不會影響到你與瑾哥兒?」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52
第五百四十九章 自作自受(一)

胞兄致殘,這樣嚴重的後果,要說沈全心中不怨恨沈源是假話。不過因知曉的多,沈全心裡也明白,沈家這場官司牽扯四面八方。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沈琦妻兒被綁架之事、自己被「倭寇」要挾之事,已經傳揚開。要是只是倭寇,沒有明確證據,這還不是致命的;既涉及到藩王,只要有半點嫌疑,都能連累一家子人。沈珺將侄子失蹤之事推到賀二老爺身上,將生死不知的侄子說成是枉死,死咬著不放,也是因為想到這一點。

如今官司看似完結,可給沈家帶來的後患卻還在以後。

對於五房最好的選擇,就是派人出去尋找沈琦妻兒,然後報「喪信」回來,接下來出殯發喪,才是真正解決後患。要不然沈家嫡長孫能為人質,沈家五房的兒媳婦孫子孫女也能成為人質。

只是宗房能下此決斷,五房上下卻顧念骨肉,沒有人原意下這個狠手。

在想要保全琦二奶奶母子的情況下,沈琦的身殘也成了一種保護。藩王之事,雖現下沒有公之於眾,可既是有了好幾條證據指向寧王,朝廷總會徹查。到了那個時候,即便查到琦二奶奶母子深陷賊窩,也不能說沈琦這個沒有前程的舉人是「以妻兒為質,為藩王做間」。畢竟誰都曉得,身體殘缺不能為官。

以上種種,加上族兄弟打小的情分,使得沈全不僅沒有遷怒沈瑞、沈瑾兩個,反而還為兩人擔心起來。

沈家的官司雖只涉及到宗房、三房、五房,可畢竟是聚族而居,一榮俱榮。

之前族人懷疑過「沈家三子」是不是真的不清白,也會懷疑是不是賀家人陷害,可都沒有人會想到這無妄之災竟是有四房毀親這個前因。如今既是知曉,少不得族人的怒火也有了發洩之處。沈瑞這個出繼的親生子影響還小些,沈瑾這個長子與親事的當事人,少不得被人說嘴。

沈瑞想了想之道:「人做錯事,總要負責;四房大老爺畢竟是長輩,父父子子,總不能一直『病』下去。讓世人都曉得他的糊塗,對瑾大哥來說,也算是好事。」

要知曉沈氏一族向來自詡書香門第,為了約束子弟德行,也有一條一條的族法家規,沈源背信棄義無故毀親,不僅損了沈家名聲,還給沈家招禍,雖沒有犯律,卻是為違了族規,少不得要宗族審判一回。

沈源想要藉著自己狀元親爹的身份,想要在松江作威作福,怕是不能了。

沈全聽了,也想到此處,生出幾分快意。沈瑾畢竟是兒子,之前有官司來恐嚇沈源,才使得沈源老實禁足;可沈瑾總是要回京,也不能關沈源一輩子,能約束他的只有族法家規。可是要處置沈源,還要指望宗房大老爺,還真是令人不快。

沈全實不願與宗房打交道,想起沈瑞之前提及族長異位之事,不由怦然心動。

宗房裡,沈海還不知自己族長位置不穩,怒沖沖訓斥兒子道:「有沈理、沈瑾在旁,又有沈琦在,哪裡就輪到你做出頭鳥?你咬死了賀家,除了惹怒賀大老爺,半點好處也沒有,糊塗!」

總算是沈賀分明,沒有再用親戚稱呼。

沈珺苦笑道:「爹還沒看出來嗎?欽差允許沈家人在堂上旁聽,卻是沒有您這個一族之長位置,淵二老爺與理六哥、瑾哥兒也沒有想讓的意思。」

沈海板著臉道:「他們是官老爺,我又算是哪個牌位的?」

這般語氣,顯然也是為堂上座次不滿。沈海雖沒有出仕,可也不是白身,身上有捐的虛職。要是沈淵幾個人提出來,沈海得一個座位也並不算踰越。同理,賀老太太身上也有誥命,要是有人提出,也可以能以座位旁聽審案。

賀老太太那邊是因為賀家無人,沒有人有資格與欽差提及此事;沈海這裡,則是有資格提及的三人都不開口。

族弟族侄都是位列堂上,自己卻是拄著枴杖只能在百姓之中旁聽,沈海現在回想起來,還覺得面皮滾燙,少不得將那幾個人給怨上了。

知父莫若子,眼見老父親還聽不出重點,沈珺不由嘆氣道:「爹還沒看出來嗎?這族長之位怕是要換人了。」

沈海聞言,猛地抬頭,驚怒道:「我還沒死呢,你就想要上位不成?好個小兔崽子,別人糟蹋我,也輪不到你這當兒子的糟蹋我!」嘴裡說著,望向兒子的目光已經帶了刀子。

族權在手,平素懶得打理族務,讓兒子打理是一回事;被強迫退位,則是另外一回事。

沈珺真是哭笑不得:「誰說族長之位只能在宗房傳承?」

「可是我們是宗房,嫡支血脈!」沈海站起身來,滿臉激動。

嫡支嫡脈,掌管家族祭祀,這不是天經地義?

沈珺淡淡道:「族規上並沒有寫明族長只在宗房傳遞,過去也有其他房頭帶過族長一職。」

沈海怒道:「他們竟然敢?他們怎麼敢?!二房算什麼?要不是祖父當年寬容,以二房老太爺當年忤逆之舉早該除名;還有沈理,一個外九房遺腹子,沒有家族扶持,能考中狀元;還有四房沈瑾這個白眼狼,一個庶孽,要不是太爺當年寬容,怎麼會允許他在嫡母名下記名!如今趁火打劫,一個一個,都不是他媽好東西!」

想著這些日子自己的名望下降,族人各種異議與不待見,沈海不由陰謀化了。

沈珺卻是已經愣住,之前對於這些事,不過是聽過就算。在族人之中,宗房向來充當仲裁者與調節者,很少直接插手各房家務事。真要說起來,宗房不無過失。

五十多年前的往事,沈珺沒有親歷,卻也知曉前因後果。當年二房繼室謀害原配所出之子,使得二房長子遇難,次子墜海。可是等三子找到證據,指控後母時,卻是被宗房和了稀泥,使得三子遠走京城。雖說二房老太爺死前休妻,不認繼室所懷之子,可是裂痕已經形成。當年的二房三子,就是後來的二房太爺,一輩子沒有回鄉,死了也沒有想過葉落歸根,在京城另立福地。要不是有孫氏與沈瑞母子的淵源,怕是京城二房一輩子也不會與松江聯繫。

等到三十幾年前,沈理幼年的磨難,真的只是九房老太爺貪婪所致?要是宗房能公正的對待孤兒寡婦,而不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九房老太爺倚老賣老,沈理身為九房嫡支子孫,怎麼會沒了家傳產業,連吃穿都要孫氏這個族嬸看顧?

幾年前,沈瑾在孫氏喪禮上記名之事,宗房立場就是公正的?算計孫氏遺產的,有宗房的二老爺沈江;無視沈源寵妾滅妻、慢待嫡子的,是宗房上下。即便當年宗房太爺上了年歲,一時看顧不到,可是沈海與沈珺父子呢?當年兩人一個是宗子,一個已經替父族料理庶務十來年,兩人對於四房的家事,也不是一無所知,不過是逝者已逝,冷眼旁觀罷了。

想到這些,沈珺立時出了一頭冷汗。這到底是族人,還是仇人?人非聖賢,這些族人向來對宗房不冷不熱,是不是一直記得昔日恩怨?

都說「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沈珺沉思,沈海卻是一時靈堂清明,拍著腦門道:「不對,不對!他們都是京官,沒必要算計族長之位。二房在松江早沒人了,四房沈瑾也不會放心將他老子那個禍頭子留在松江;九房那裡,沈理不收拾老太爺都是好的,怎麼會為他們奪族長之位?能奪族長之位的……能坐族長之位的還有其他幾個房頭,六房人丁單薄,七房與八房是窮酸,三房從根子都爛了,那剩下的只有五房啊,只能是五房!」

偏偏沈淵也好,沈理、沈瑾也好,都與五房交好。

「一個一個勢利眼!哼,還不是看在沈瑛是皇帝昔日東宮屬臣,前程大好,這是故意踩宗房捧五房,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難道你大哥就沒有好前程了?你大哥已經是知府了,那沈瑛可剛死了老子,馬上就要守孝三年,到時候起復還不知什麼情形!」嘴裡說著硬話,可沈海也不由忐忑。

沈瑛與自己長子品級彷彿,可是一個是京官,一個是地方官,哪裡是好比的?沈瑛年過而立,翰林院出身,又有東宮履歷;沈城卻是已經年過不惑,從六部郎官熬到地方知府,族兄弟兩個相差十來歲,哪個的前程更好一目瞭然。

換做是沈海自己選擇,也會選擇燒沈瑛這個熱灶。

沈海素來憊懶,卻也不甘心真的將族長之位舉手讓人。不管族規是怎麼定的,族長之位在宗房傳承的多,沈海早已理所當然視若己產。

一時之間,沈海竟生出滿心鬥志:「哼,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我向來好脾氣,可他們要是將我當成包子也是瞎了眼!想要算計我,還真以為自己沒有小辮子?沈淵如今看著道貌岸然,其實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當年毀親另娶,氣死了親老子。遠嫁過來的孫氏,壓根就不是徐氏的表親,就是他當年有婚約的童養媳!還有沈理,娶了閣老的女兒,跟上門女婿似的,可早年也不清不白的養了外室;至於沈瑾那孽庶,金科狀元算什麼?忤逆不孝,軟禁生父之事捅出來,前程都要斷送,還敢幫五房搶族長之位……」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52
第五百五十章 自作自受(二)

不管沈淵、沈理他們是否將宗房視為仇人,眼下沈海已經將三人視為仇人,滿心盤算如何對峙、算計。

沈珺看著眼前老父親,只覺得有些陌生。

沈海依是帶了幾分洋洋得意,絮絮叨叨個不停。

就在這時,就聽到外頭傳來凌亂的腳步聲,隨即就聽到有小廝隔門稟告:「老爺,湧二老爺來了……」

話音未落,就見有人挑了簾子進來,正是沈湧。

沈湧額頭汗津津,面上帶了急切,並不寒暄,直陳來意:「海大哥,官司了了,玲哥兒也該發送了。他雖是橫死,卻是無辜,我想要接他回來發送。族譜那裡,還請海大哥幫忙再添上一筆!」

沈海卻沒有立時接話,而是似笑非笑的看著沈湧。

沈湧被看得莫名,咳嗦兩聲:「海大哥看我作甚?」

沈海嗤笑道:「你這是將旁人都當成是傻子?除族是兒戲?今日除了,明日加了?」

沈湧訕訕道:「之前不是因官司的緣故,怕影響族中聲望,才不得不如此。不過是權宜之計,自是不能讓玲哥兒真的做了孤魂野鬼。」

這樣迫不及待的過來,為了哪裡是父子之情,不過是因衙門判決,抄沒閆寶文家產的半數的六成會做沈玲的撫卹金。閆家是揚州巨賈,閆寶文又是閆家嫡系,名下產業不菲,這是一塊肥肉,沈湧自然不願意便宜了何氏。

之前兒子出事,沈湧狠心將兒子除族,兒媳婦孫子不聞不問;如今有了撫卹金勾著,沈湧就跟蜜蜂聞了蜂蜜,迫不及待要將讓兒子「葉落歸根」。

吃相如此難看,換做之前,沈海少不得訓斥一二,並不贊同沈湧的做法。不過規勸一二後,多半還是會應沈湧所求,畢竟父父子子,天經地義之事;到了如今,知曉有「仇人」虎視眈眈,沈海也有心拉攏三房。

沈湧雖只是三房二老爺,可誰都曉得三房大老爺是個大廢物,加上與藩王有染的沈珠雖沒有明著審判,可是由此一遭,前程也是廢了的;沈湧卻是個精明仔細的,日子過得蒸蒸日上,早晚有當三房這一房家的一天。

心中這樣盤算著,沈海變收了面上譏諷,沉吟著:「你方才沒有從衙門直接過來,是不是先去了何氏那裡?」

沈湧神色僵硬,點了點頭,嘆氣道:「怕是玲哥兒媳婦誤會了我,以為我真的狠心不管她們母子。婦人家見識,只看得見眼前這一點點。她年輕面嫩,來沈家的時日多,或許還有出門子那一日,小楠哥兒卻是我的長孫,我怎麼會真的不聞不問。」

一個年輕婦人,娘家又不在跟前,憑什麼這般有底氣,還不是因有沈淵、沈理等人撐腰。前些日子沈珺他們三個從衙門出來時,何氏曾在宗房門前露面,不掩飾對沈家的怨憤,沈海本就不喜。現下,知曉何氏有了倚仗就忘了人媳之道,沈海更是心生惡感。

「到底是小門小戶出身,短了規矩!年輕孀居,本就是要小心又小心,以免落人口舌,如今住著族小叔的宅子,男女不避,委實不像話!」沈海義正言辭道。

沈湧忙附和道:「正是這個道理,我不放心她們母子兩個在外獨居,早安排人在外頭看護,都看在眼中,實是少了避諱。按理來說,沈瑞也是進了學的,該知曉輕重,到底是少了人教導。」

沈瑞只是個十幾歲的秀才不假,卻是沈淵的嗣子;沈理、五房的恩親之子,又有沈瑾這個本生兄長。正是沈瑞的存在,將沈淵、沈理、沈瑾幾個與五房聯到一起,那三人偏著五房的原因,也不外乎是五房與沈瑞關係親近。

想到這其中關鍵,沈海將沈瑞也恨上了,冷哼道:「那就不是個好的,當年孫氏沒時,還不到十歲,就曉得算計親爹,生恩養恩半點不念。當年巴著玨哥兒不放,等到了京城,又將玨哥兒當成了眼中釘,變著法兒的害了玨哥兒,那才多大年紀。即便何氏本是個溫順的,有這樣個狠心冷血的人在旁邊攛掇著,也要變得忤逆了!」

沈湧恍然大悟:「怨不得何氏性情大變,不似過去溫婉柔順,原來都是沈瑞那小子搞鬼。」說到這裡,帶了為難:「可是他年歲小,底氣卻足,京裡回來這幾個,個頂個兒都是他靠山。」

沈海用「恨鐵不成鋼」的眼前看著沈湧道:「又不是打架,還需要面對面不成?你是玲哥兒的親老子,小楠哥的親祖父,想要為兒子出殯,接長孫到身邊養育,誰還真的能攔下你不成?你可是要想好了,這官司既完結,那幾位少不得要張羅返京,要是將何氏與小楠哥兒也帶走了,你在想要大孫子,可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見!」

沈湧原本是存了幾分顧忌,不敢態度強硬接人,才想著先來宗房這邊將沈玲一家重新寫入族譜,還名正言順「看顧」庶長子遺孤;如今聽了沈海的話,想到父子綱常,也多了幾分底氣,忙不迭點頭道:「我擔心的也是這個,玲哥兒出殯要選日子,小楠哥兒也不好一直在外頭沒有教養。」

沈珺在旁邊,聽著這兩人一唱一和,敲定了何氏與小楠哥兒母子兩個的歸屬,心裡沉甸甸的。在之前處理各方糾紛時,是不是宗房這邊也跟眼前的沈海一般,丟掉了公正之心,只憑藉遠近親疏來處理糾紛?

這樣的族長,還算是族長嗎?

沈海卻是面上隱隱帶了幾分猙獰,一族之長,也不是白吃素的,既是沈淵、沈理他們來則不善,就不要怪他給他們添堵。他們以為有了官身,有了功名,就能為所欲為?想得美!有宗法禮教在前,看他們怎麼給何氏撐腰。

沈海並沒有直接叫沈湧做什麼,可既點頭答應明日開祠堂將沈玲重新寫入族譜,也就給了沈湧最大的支持。沈湧是真心感激不已,奉承話一大車,態度越發恭敬。

沈海彎了大半月的腰桿子終於挺直了,說話的聲音都透亮幾分:「如今正是三伏天氣,早日讓玲哥兒入土為安,也是我們做長輩的慈心。」

沈湧再次表達感激之情,因為沈玲是橫死,按規矩不能居家治喪,所以只能在道館廟宇治喪。之前因為沈玲除名之事,沈湧受到不少非議,自然也想要趁著治喪出殯挽回一二,因此沈湧不再囉嗦,告辭離去。

沈海是族兄,自是無需相送;倒是沈珺,雖是腿腳不便利,依舊吩咐小廝抬著自己送送沈湧出來。

待離書房遠了,沈珺方壓低了聲音道:「湧二叔真的要與二房二老爺與理六個翻臉嗎?」

沈湧腳步一頓,眼神閃爍:「珺哥兒說著這是什麼話?這是三房家事,自沒有外人插手的道理。」

說到底,不過是利令智昏罷了。

沈珺皺眉道:「玲二哥除族,可不單單是在族譜上劃掉那麼簡單。要是侄兒聽得到的沒錯,當時湧二叔為了表示與『逆子』劃清界限,在衙門也報備,將玲二哥一家三口的戶籍遷了出去。聽說當時因玲二哥還在知府大牢中,沒有辦法接收戶籍,湧二叔就叫人將玲二哥一家三口的戶籍送到了客棧二嫂子處,半天也沒有耽擱。除族之前,玲二哥是您的兒子,父為子綱,自是任由您處置;可既是除族,斷了父子情分,如今再說家事,這怕是不好高聲吧?」

當時沈湧是為了絕後患,生怕被牽連到一點,才做的那樣決絕;不過就算是現在,他也不後悔,難道除名、宣佈脫離父子關係,這血脈親緣就能斷了?

樹有根,水有源,這父子天倫豈是在衙門報備就能了斷的?

法理不外乎人情,沈湧並不擔心這一點。他擔心的是三房勢弱,要是沈淵、沈理他們給何氏撐腰,自己無法應對;如今既是宗房大老爺站在他這邊,點頭讓沈玲重新歸入沈家,他就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

沈湧只當沈珺是關心自己,雖覺得他太囉嗦,可還是感謝道:「讓珺哥兒費心了,萬事都要名正言順方好。待明日族譜的事情弄好,我自是好出面料理玲哥兒後事。人生最悲苦之一,莫過於老來喪子,幸好還有小楠哥在,以慰我懷。」說到最後,他自己也信了,期待起「含飴弄孫」之樂。

嫡出的幼子不過舞勺之年,才開始議親,等到成親生子還要個幾年。有小楠哥兒在前面,家中添了鮮活。

至於老妻會不會喜歡小楠哥兒,沈湧猜也不用猜,知曉她不會喜歡,不過那有什麼關係。

孩童本就是見風就漲,小楠哥兒雖不過是牙牙學語大,可沒兩年就能開蒙,到時候自己請先生仔細教導,但凡不是個愚笨,得一二功名,又有沈玲的遺澤在,說不得就如同今日的沈瑞,會得到其他族人的提挈看顧。

沈湧越想越美,眼角多了幾分笑意,腳步匆匆的離去,那樣子不似張羅白氏,倒像是有喜事一般。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53
第五百五十一章 自作自受(三)

看著沈湧背影遠去,沈珺只覺得荒唐與無力。

民不與官斗,這句話不僅僅適用於尋常百姓,也適用於一家族之中的「高枝枝」與「低枝」。

沈海、沈湧這族兄弟兩個,加起來都是一百多歲,卻是如此「天真爛漫」,真的以為憑藉在族法家規就能成一言堂,制約反對聲,之前宗房能說了算,是因為之前族中各房表面融合,沒有人出頭真的與宗房對峙罷了。

如今因沈家的官司,沈海一步錯步步錯,早已威望掃地。如今各房都憋著心氣,所欠缺的不過是一個牽頭人與一個合理的說辭,就能讓族長之位異位。

如今不待沈淵、沈理謀劃,沈海就定好開祠堂的時間,還插手三房的事給沈淵他們出頭的理由,這不是老糊塗是什麼?

這勸也勸不住,攔也攔不下,沈珺都不由心灰意冷,不由真的思量起族長更替之事。

要是沒有遇到這次官司,沈珺覺得族長之位自然會落到自己頭上,即便不是名正言順的大族長,也會是如賀二老爺那樣的「代族長」,在家鄉打理家族庶務,與出仕的胞兄守望相助;可遇到了這次官司,沈珺知曉了在官府的權勢之下,所謂「族權」不過如同小兒遊戲,實不算什麼。然而他資質中庸,文不成武不就,想要出人頭地只能另闢蹊徑。

之前沈珺對侄子之事心懷歉意,想要出去找人的心情是真,可是借此尋找機會出人頭地也是的心思也確實存在。一直到現在,他依舊是打算按照自己的計畫走,等腿傷好些,就去長沙府做間,尋找寧王謀逆的蛛絲馬跡,借此建功立業。

既是沈珺心中對未來有了計畫,對於族長或者「代族長」之位,自然就不放在心中了。等到自己離開,以老爺子的糊塗庸碌,哪裡是能管理好宗族的人。與其到時候鬧得一團糟,拖累宗房兒孫,還不若現在退一步,將族長之位交出去,正好也借此平息族人對宗房的不滿。

要知道早年登記的祭田,都是有數的,後來出息擴展的田地,部分登記在祭田上,大部分卻是直接登記成了宗房私產。因此,宗房即便現在放棄族長之位,交出的族產也有數。而那些明面上的族產出息,要負責四季祭祀費用,族學費用,族中孤寡費用,零零散散,各種支出。

五房即便接到手中,也只有辛苦的。

要是不交出族長之職,助紂為虐,那沈氏一族怕是真的要分崩離析了。

可是老爺子這些日子壓抑的狠了,眼下正亢奮,不是能勸說的,沈珺陷入沉思。

在沈海想來,五房既窺視族權,眼下指定是陰謀秘議,卻不想五房上下眼下根本就沒人會想到族權之事,因此沈瑛回來了。

早在五房大老爺還在世時,沈瑛這個長子就是五房的主心骨;如今五房大老爺西去,沈瑛這個主心骨就成了新的當家人。

自松江打發人往京中報喪,不過月餘,沈瑛能趕回來,也是一路快馬加鞭。

等人在五房門口下馬時,沈瑛已經是雙股打顫,要不是人扶著,就要跌倒在地。

五房大老爺靈前,沈瑛叩首,雖沒有嚎啕大哭,而是給自己兩個耳光。子欲孝而親不在,真是人生中最沉痛之事。更不要說五房大老爺的身體雖孱弱,卻是堅持了這麼多年,並沒有謝世的徵兆,突然就這樣一病沒了,除了夏日趕路的勞乏,更多的是因對兒孫的牽掛。

這世上沒有後悔藥。

大家得了消息,前來靈堂,看著沈瑛皮包骨似的模樣本就擔心,哪裡會想到他竟然自責如此。

沈琦將心比心,最是能瞭解長兄所想。之前松江出事的消息既送到京城,最適合回鄉處理此事的不是身體孱弱的五房大老爺,也不是未及冠的沈全,而當時沈瑛這個長子。

只是因沈家的案子不是一人的案子,而是牽扯到三個人。三人為眾,這就敏感了,處理不當,說不得罪名就要牽連到沈氏一族頭上。

沈瑛不是不顧念手足之情,也不是真的放心老父老母,而是當時沈家的案子一出,使得朝野視線都落到松江沈氏這幾個字上,使得人們才發現沈家除了兩個狀元之外,竟然還有這麼多個子弟出仕。

沈瑾是新科狀元,本就有幾個月的假期可以衣錦還鄉;沈理是翰林院閒職,老家出事,請假回去聞訊一二也不惹眼;沈瑛卻是實職,又是犯罪嫌疑人沈琦胞兄,請假回去過問案子就太惹眼。

無需人勸,沈瑛自己就有了決斷,也是有自知之明,知曉沈理比自己更有資歷與資格能處理好此事。只是看慣了老父親孱弱的模樣,他早已忘了大夫早年對沈鴻的診斷,誰會想到被大夫推斷難以成年卻活到知天命之年的老人家,這誰沒就真的沒了。

沈瑛想到過老父親身體孱弱,怕是不宜長途跋涉,可是想著有母親在旁照顧,不過是略辛苦些罷了。

誰會想到,一別竟成永別。

早知如此,沈瑛哪裡會權衡一二,即便是罷官辭職,也寧願自己回鄉了。

愧疚之情幾乎將沈瑛淹沒,耳光打的再狠,也不能讓他好過半點。

沈琦卻不能眼睜睜由著長兄自虐,拉著沈瑛胳膊,哽咽道:「大哥,該挨打的是我,你要打就打我吧!若不是我自回鄉後招搖,也不會叫人盯上,給了人可乘之機。如今妻離子散,還害的父親一病而亡,我才是家裡最大的罪人!」

沈琦右臂已廢,左手也有傷未癒,手上的力氣自是有限。

沈瑛看著之前風流倜儻的胞弟,如今鬢角花白,一副落拓模樣,心下也不落忍,啞著嗓子道:「渾說什麼?這是人禍,卻是惡人的過錯,不去怨恨他們惡毒狠辣,只一味自責,還是不是爺們?」

「大哥,我不是爺們,妻兒護不住,父母孝不到,活著真難啊!」沈琦之前心裡就憋著傷痛,只是上有剛喪夫的老母親,下有內外張羅辛苦不停的弟弟,哪個都叫人心疼。如今作為主心骨的胞兄歸來,他一下子就受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旁邊站著的郭氏由丫鬟扶著,眼淚也跟著滾落下來。

沈瑞站在沈全旁邊,眼見著沈全上前兩步,扶著兩個兄長肩膀跟著哭了起來,就悄悄地退了下去。

逝者已矣,活著的人要面對傷痛,也終將戰勝傷痛。

感傷之餘,沈瑞也鬆了一口氣。五房上下都繃著,可大家的情緒都不對,都是強忍悲痛,不過是因顧忌彼此,才不敢發洩,都想要做彼此的依靠。如今真正的頂樑柱回來了,大家也不用再憋著,能好生將心中的悲傷發洩出來。

沈瑞有些想京城了,想念徐氏與三老爺一家。原來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將京城二房當成是自家的家。

不打擾五房親人團聚,沈瑞也沒有素手不管,悄悄吩咐官家預備沈瑛洗漱的熱水,又叫人去請小陳太醫。

沈瑛因父喪丁憂三年,應該已經去職,媳婦兒女也要回鄉守孝,眼下應該在路上。沈瑛一個人這樣趕路,看那個模樣,就是糟了大罪。酷暑時節,一個文官這樣奔馳,即便是正值壯年,也未必能受得住。

安排好一切,沈瑞沒有回客房,而是去了隔壁。

自責也好,悔恨也罷,自己與五房關係再親,也只是親戚。那些虛頭巴腦的安慰話說了也沒有什麼份量,他們兄弟的自責悔恨由他們自家人開導就好,無需將這種沉重展現在外人面前。

倒是四房那裡,隨著官司塵埃落定,沈瑾也要面對一個問題,那就是如何安置四房大老爺。

要是留沈源在松江,四房沒有人能約束沈源的行為,誰曉得他還會捅出什麼簍子。隨著閆寶文的認罪,沈源這個沈家挨官司的罪魁禍首,也要得到族人的怨恨。他耳根子軟,又好色偏執,要是別人想要坑他,隨便一個小手段就能讓他掉坑。

這樣的生父,沈瑾怎麼能放心留他一個人在松江?

可是要帶四房大老爺上京城,也未必是個好選擇。沈家畢竟根基在松江,沈源在這裡惹上禍事,沈家還能擔當庇護一二;可要是沈源在京城惹上什麼是非,那就不是沈瑾一個翰林編撰能解決得了的,到時候少不得要央求二房與沈理出手,那時候被麻煩的就不是沈瑾一個人了。

沈瑾素來是個自立好強的性子,自己都不願意去給族兄與弟弟添麻煩,哪裡原意讓沈源去拖累他們。

「沒有其他的法子了嗎?」知道了沈瑾的糾結,沈瑞想了想道。

沈瑾苦笑道:「我想了半個月,連弒父的念頭都生了,卻是膽小怯懦,有心無膽。上輩子我一定是個大惡人,作惡多端,才會攤上這樣的父親。」

「繼太太那邊呢?觀她行事,也是個爽利的,不能託付給她嗎?」沈瑞想到小賀氏,道。

沈瑾搖頭道:「終是不妥。夫為妻綱,有我在家,威逼恐嚇,老爺才老實安分些;若是我不在,繼太太到底是妻子,又能做什麼?」

沈瑞眼見他愁悶,也沒有其他法子。正如沈瑾所說,沈源可恨,弒父的念頭能生出來,可是執行卻不現實。

「實在想不出,去問問六哥吧。」沈瑞建議道。

沈瑞還不知,四房父子之爭還沒到檯面上,族長更替之事馬上就有了眉目。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54
第五百五十二章 自作自受(四)

沈瑾連「弒父」都想到了,可也不過是想想,父子天倫又哪裡能真的能動手的?除了傷心病狂的人,一家人即便有天大仇怨,也只是心裡嘀咕。

宗房沈珺這裡,與沈瑾面臨同樣的難處,那就是一個糊塗的老子,一眼看固不到就要捅婁子,偏生長幼尊卑,偏執起來自己攔不住。

原來沈海方才打發人除去派帖子,要藉著讓沈玲重歸族譜的由頭,要召開族親大會。說是大會,並不是真的要將松江族人聚集一堂,而是內四房、外五房的當家人祠堂小會。

沈賀兩家官司才塵埃落定,沈海就這樣迫不及待,無非是想要趁著沈瑛才回來蒙著,生怕五房串聯。可是五房哪裡需要等沈瑛回來串聯,有個沈全,年輕一輩中數得上的圓滑周到之人,怕是早就想到頭裡了。

二房可是擺明車馬,要給何氏母子撐腰,沈海卻要賣人情給三房,其中未嘗沒有故意落二房面子的成分。難道沈理與沈瑾會看著?五房會看著?

天時地利人和,宗房如今什麼都不佔。沈海以為坐守松江,就能出一口氣,壓其他房頭一頭,委實太天真。

沈珺在自己房了坐了一下午,終於有了決斷,吩咐人出去訂了一桌席面,送到前院書房。

自打與妻子大吵一架後,沈海就留在前院書房住下。

自方才打發人往各房「通知」後,沈海的精神就有些亢奮。他雖是長子,可上面有個得用的老子,下邊兩個兒子能幹,一輩子庸庸碌碌,這一場官司倒是刺激了他。要是再年輕三十歲,他才不會老老實實留在松江守業,寧願花了大錢捐官出仕,以後遇事也能威威風風的坐在堂上,而不是在堂下旁聽。

沈湧是沈玲生父,自然是做的了兒孫的主;二房缺兒子又缺孫子,可也沒有搶別人子嗣的道理。

什麼叫「名正言順」,生父發話,族長做主,這就叫「名正言順」。

沈海正想著明天眾房的反應,自己的應對,祠堂之上,自己這嫡系嫡支,才是最終拍板之人。都是現在世風日下,宗族關係鬆垮,比不得古時森嚴,要不然族長被當成「一族之長」,可不是處理瑣事掛個虛名,對於宗族子弟婚假前程都有話語權。

沈海正唏噓著,就見管事帶人送了一桌席面,聽說是兒子孝敬的,冷哼了兩聲。

沈珺也被抬了來,沈海斜眼看他:「知道自己錯了?「

沈珺心中苦笑,面上卻做老實狀:「之前是我知曉真相太氣憤了,在公堂之上衝動了些。」

沈海點頭道:「就是衝動了,賀家再如何,也是你的母家。真是成了戴罪之族,說不得你哥哥的前程都要被牽連。既是沈理、沈淵都回來了,自然有人為沈家做主,哪裡輪得到你出頭得罪人?不過現在也不是過去賀家的時候,怕是沒兩日賀老太太就要『病』了,到時候你隨你娘走一遭,好好說說,也就過去了。」

沈珺乖順的點點頭,沈海有些意外:「你怎麼就想通了?」

沈珺紅了眼圈道:「看到湧二叔,想起死去的玲哥兒,兒子感慨頗多。兒子不孝,這些日子讓老爺擔心了。」

沈海卻是正疑神疑鬼的時,擺擺手打發倒酒的小廝下去,低聲問道:「你與我說,真的沒有心中不忿你大哥,惦記過這族長一職嗎?」

沈珺被問的呆住,連親爹都懷疑他,怪不得大嫂歸家以來就一直陰陽怪氣,怕是心中也是疑自己害了侄子。家人尚且如此,何況外人?

如今即便自己洗刷了官府的罪名,可難以洗刷別人心中給自己按上的「嫉妒」之罪。

「老爺!」沈珺放下杯子,有幾分悲憤:「兒子當年也是進過學的,要是真有那上進之心,咱們家還供不起我繼續讀書嗎?各房頭血脈漸遠,多是出了五服,這族長之名也只是個名頭罷了,兒子有什麼可貪圖的?小棟哥兒那裡,大嫂關心則亂,兒子不怪大嫂,可老爺不能白冤枉了兒子?」說到激動之處,沈珺已經是潸然淚下。

沈海訕訕道:「好了,是為父失言,我自罰一杯。」

沈珺低頭抹了一把淚,連忙陪了一杯。

沈海這些日子體驗了世態炎涼,正是滿心抱怨,這一喝酒就止不住,拉著兒子絮叨起來:「我也難啊,我也想大家好,可是我一個太平士紳,無名無權,又能如何呢?這遇到事了,大家指望的還是這些有官帽的族人。早知如此,我就不該留在松江守業,若是我能出仕,也不會耽擱你也留在鄉下……」

各種後悔懊惱之詞,聽得沈珺跟著頭大。不是他當兒子的刻薄,就是他老子這平庸怯懦畏畏縮縮的性子,就算出仕,也落下好。這樣當個太平士紳,還是因他生在宗房,沾了祖宗餘蔭。

因為賀家的事,各房族人對宗房的不滿已經到達頂點,沈珺不能讓事態繼續惡化。沈珺這樣想著,又給沈海倒了一杯酒。

沈家五房,沈瑛心情平復下來,母子幾個坐著說話。

管家親自送來個帖子,說是宗房送來的。

沈瑛翻看了一下,是宗房邀請明日中午去祠堂的帖子,神色莫名其妙,問沈全道:「老三,這帖子算什麼?好好地,開什麼祠堂?」

別的房頭還好,五房可是正是熱孝,當閉門守孝。要是有大事還好,沒有事情族長還折騰人就有些無禮。

沈全也摸不著頭腦,打發人叫了心腹小廝上前:「宗房那邊有什麼動靜?」

小廝正要回來稟告,聽了忙道:「三房湧二老爺去了宗房,等湧二老爺走了,宗房在外頭酒樓叫了席面。」

「湧二叔?」沈瑛少年舉人,十幾年在外求學科舉出仕,可族人的名字自然是記得:「這是議定沈玲出殯之事?」

沈玲是暴斃,上面還有長輩,不能停靈七七四十九日,要早日入土為安。

沈全卻是立時寒了一張臉,咬牙道:「無恥!」

沈瑛剛到松江,還不知根源,郭氏與沈琦母子在旁也明白原由,也跟著變了臉色。

沈瑛撂下帖子,沈全已經滿臉氣憤講起內情:「這湧二老爺心眼偏到天邊了,待玲二哥不似親爹,倒像是後老子,千防萬防的,生怕玲二哥欺負了下邊那個小的。玲二哥早就投到二房二伯跟前,表明不插手家中產業,那狠心的爹與黑心的二太太依舊不安心,怕淵二伯抬舉了玲二哥,藉著生病騙他一家回來。回來了就不放人,將湧二太太娘家人快要折騰黃了的一個鋪子丟過去,讓玲二哥做牛做馬,明顯要留他給小的做個大管家。就是為了盤活那個虧錢的鋪子,玲二哥才四下里結交布商,惹來意外之災。但凡顧念半點骨肉情分,這個時候也不能束手旁觀。他們夫妻兩個倒好,直接到宗房將玲二哥除了名,將玲二嫂子母子兩個攆了出去。可憐玲二嫂子,只能抱著孩子獨居客棧,族人竟無人援手。如今官司落定,判定了閆寶文的三成家產給玲二嫂子母子做撫卹贍養之資,怕是那夫妻兩個又惦記上了,明日的族會沒有別的,定是湧二老爺要將玲二哥重新歸族。倒了那個時候,接手玲二哥的撫卹金就名正言順。哼哼,這回小兒子又比庶長孫年十來歲,又佔著叔叔輩分,就算是廢物也不用擔心被欺負,可玲二嫂子母子卻要不好過了。」說到最後,沈全已經站不住,做了起來:「不行,不能讓玲二嫂子回去。真要是讓他們得逞,玲二哥在地下地也不會瞑目!」

沈琦比沈玲年長十來歲,早先族兄弟兩個沒什麼交情,如今共患難一場,也自覺地身上有自己責任,道:「三房虎狼之窩,何氏與小楠哥兒最好的出路,還是與瑞哥兒一起上京。」

何氏與夫家反目,與其他族人也不親近,可一個年輕寡婦帶著孩子也沒有辦法單獨生活,依附二房是最好的選擇。沈淵沒有過繼沈玲,可是沈玲成親生子、進學讀書,都是安排的妥妥的。

其實何氏還可也去投奔娘家,可那麼大一筆撫卹金,三房眼紅,何家就不會眼紅?三房還是豪富,都會動心;何家不過是耕讀之家出身的小官,那邊的親戚誰曉得品性如何?就算是何氏想要回歸娘家,眾人不會攔著,卻不會讓她將財物都帶走。

何氏不到二十歲,年輕少婦,要是不想守了,那一筆銀錢只能留給小楠哥。

不用商量,也無需串聯,這是與幾個與沈玲關係好的族兄弟不約而同的打算,為小楠哥守住那一筆銀錢。就算他以後資質尋常,舉業五成,也夠他做個不愁吃穿的富家翁。

可財帛動人心,唯有二房富庶,長輩人品又值得尊敬,讓大家能放心。

這何氏這個小楠哥兒的親娘,這些小族叔都防著,更不要說是三房那一窩子白眼狼。因此,沈全已經將「歸宗」這件事想到頭裡,只是想著沈湧要是顧念父子情分,要是要一點臉,都會先探問何氏的打算再計畫,沒想到他直接以「生父」的名義上了宗房,完全不顧何氏的意思。

沈瑛聽得直皺眉,這沈玲除族哪裡是一家一房的事,簡直是沈家的大笑話,讓外人看出沈家不是鐵板一塊。他呵斥住沈全道:「一驚一乍,好生坐著!你能想到的,淵二叔想不到。除族不是兒戲,不是族譜添一筆就加上。淵二伯看著溫煦,卻不是好欺的,有他在不會讓人欺負了何氏母子。」

沈全想起沈瑞之前換族長的話,眼睛眨了眨道:「大哥,族長最近可是老犯糊塗,要是宗房與二房對上怎麼辦?」

沈瑛沉默了好一會兒,道:「該分宗了。」

不僅沈全驚詫,旁邊的郭氏與沈琦也疑惑,沈氏一族才經歷了官司,大傷元氣,不是正該齊心合力的時候?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54
第五百五十三章 自作自受(五)

「松江沈氏在士林風頭太盛了。」沈瑛道。

隨著沈家第二個狀元一出,誰都能看出來除非有意外,否則沈家還能再興盛五十年。隨著小一輩陸續科舉出仕,松江沈氏出仕子弟會越來越多。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這次松江的案子一出,就使得京城大佬對沈家子弟側目。

合族有好處也有壞處,那就是遇到這次的案子,就是因為沒有分宗,就要牽連一族子弟。就死抄家問斬,也是按照家族來算。

什麼是家族,家族都是五服從之親,血脈相連,骨肉至親;可是出了五服,除了剩下共同的姓氏,還有什麼?

就算是分了宗,家族變成宗族,真要遇到需要抵禦外辱之時,宗親也是親。

沈琦、沈全都是聰明之人,自然想明白其中利害關係。

沈全拍著額頭道:「之前還想著宗房不公,奪了族長之位給二哥,以後族裡也不會拖了後腿。現在想想眾口難調,到時候遇事為難的就是二哥了,還是分了的好。」

早在族長太爺在世時,沈氏一族各房頭關係緊密;隨著族長太爺去世,沈海威望不足,各房頭趨向「自治」,本就沒有過去那樣緊密。

沈全站起身來,道:「我得去跟瑾哥兒、瑞哥兒打聲招呼,他們可還都惦記著換族長呢,省的明兒大家說兩差去!」

沈海之前防著五房,打發人往各房送帖子後,又安排人盯著這邊,想要看五房與什麼人串聯。

等到日暮,盯著五房的下人回去稟告,卻沒有見到沈海,而是見著紅著眼圈的沈珺。

「老爺吃醉,歇下了,有什麼話與我說便是。」沈珺揉著額頭道。

那下人自是無話,老實回稟:「五房全三爺去了四房,又去了理六爺那邊,沒有再往旁的房頭去。」

沈珺擺擺手:「辛苦了,去賬房支一串錢。」

那下人歡天喜地下去,沈珺回頭頭,望向書房裡間,半天沒動地方。

次日一早,收到帖子的各房當家人就都到了宗房老宅。

二房不用說,來的是沈淵與沈瑞叔侄;三房來的是沈湖、沈湧兄弟、四房來的是沈瑾、五房沈瑛與沈全兄弟、六房是沈琪、七房沈琴、八房沈流與沈寶父子,讓人意外又不覺得意外的是九房,除了九房太爺,還有沈理。

沈珺拄著枴杖,站在祠堂大門口親自迎接。

二房與五房雖然出服,可是因沈瑞的關係,叔侄兩個依舊是素服。

沈湖與沈湧兄弟兩個也是素服,卻是三房老太爺的孝。哥倆個畢竟是同胞兄弟,雖有口角,可如今為了讓何氏母子重歸三房,兄弟兩個又齊心起來。四房與五房素來親近,落座後,沈瑾也與沈全竊竊私語。

四房沈瑾無需說,也是為五房沈鴻熱孝未果,服素服。

六房沈琪也穿著一身素服,鬍子拉碴的模樣有些落拓,他正在守妻孝,妻子就是死於倭寇上岸。六房人丁單薄,看家護院也少,在倭寇上岸時損失最重,除了庫房被搶劫一空,琪大奶奶護下了兒女,自己慘死。沈琪當時在城外疏通水田,倒是逃過一劫。

沈家各房裡,最恨賀家的就是沈琪。對於沈海這個族長的糊塗,沈琪的憤怒不亞於五房。

七房當家人沈溧不在松江,還是前些年春闈落第後得了二房看顧,以舉人身份選了學官,如今在外任上,所以來的是七房嫡子沈琴。這個沈琴當年曾進京選嗣子,與沈全、沈瑞他們也是相熟的。因為七房、八房祖上是兄弟,兩房向來守望相助,因此雖出了五房,可沈琴依舊穿著素服,這是守八房老太爺的孝。

八房的沈流、沈寶父子,自然也是一身素服。

九房太爺輩分最高,血脈也與各房都遠,倒是並不需要穿素服,只是臉色黑的跟鍋底灰似的,比死了孫子還難看。也不怪他如此,沈璐現在還在知府衙門管著,與沈珠一樣,將作為接觸過「倭寇」的「證人」,隨欽差一起上京城。

沈理與五房親近,也是一身素服。

如此一來,除了九房太爺這個族中輩分者,竟是滿堂素服。眾人各自落座,面面相覷,心中都多了幾分慼慼然。

別人還好,輩分與年紀都比沈海低,自然無需沈海自己出迎,可是還有個九房太爺在,沈海低了一輩,不出迎就失禮了。

這裡是祠堂偏廳,就是族中議事之地,上面是一把椅子,族長之位,下首左右各四把椅子,是八房房長之位。八把椅子後,又有兩排椅子,才是旁聽族人的位置。

九房太爺輩分雖高,可九房在祠堂的位置是固定的,坐下看著侄輩、孫輩,只有自家孤零零,遇事只能厚著面皮找沈理出面,心下就不自在,四下里看不到沈海,不高興,臉耷拉下來發作:「族長好大架子,大傢伙都來了,還遲遲不露面,譜夠大的!」

沈珺因走路不便,早已叫人抬了一把椅子,放在族長位置下。

九房太爺一發作,原本各自聊天的人都熄聲,眾人齊齊望向沈珺,也好奇沈海的姍姍來遲。

大家坐下有半盞茶的功夫了,就算沈海要端架子壓軸,也該出來了。

沈珺原本坐著,此時拄著枴杖站起來,滿臉羞愧道:「我代我爹向諸位族親道惱了,昨天下午湧二叔過來,說起了玲二弟的身後事,我爹想起了小棟哥兒,心下不自在,多吃了幾盅酒,就有些不舒坦,夜裡折騰了一場,天亮了才吃藥睡下。」

沈湧關心則亂,聞言焦急道:「怎麼這個時候病了?可請了大夫,大夫怎麼說?」

沈珺道:「請了回春堂的吳太醫,說是前些日子傷了神,開了溫補的藥,讓靜養。」

吳太醫是太醫院裡致仕的老太醫,松江城裡有名的杏林高手,他這樣診斷,自然也就是這樣病狀。

「那今天的族會……」沈湧沒想到事情又有變動,不由著急起來。

沈珺滿臉歉意,看下大家道:「我爹之前請大家過來,是想要議玲二弟的身後事,可眼下他老人家病著,實顧不上這個。」

九房太爺還要與沈海提沈璐被關押之事,聽了冷哼道:「不會是裝病吧?你璐大哥與沈珠可還在知府衙門,你爹這族長也不說露個面表表態。」

沈珺苦笑道:「我爹怕是心有餘力不足了。」

沈琪心裡有氣,帶了嘲諷開口道:「沈玲不是叫湧二叔除族了?如何辦理後事,就無需宗房再發話了吧。」

沈湧皺眉道:「當初不過是權宜之計,如今官司了了,既曉得玲哥兒是冤枉的,我這當老子的自然不會讓他葬在外頭,當一個孤魂野鬼。」

這話一說,在座的都看出來,這是沈湧與族長已經有了共識,這族會說的是沈玲重新上族譜之事。為的不是死了的沈玲,也不是還活著的何氏母子,而是為了閆家判定的那三成家產。

沈琪臉上嘲諷更盛,掉頭看沈珺:「珺二弟,你今日出面,是要代族長給三房做主了?要是何氏母子不同意,宗房是不是會出面『好言相勸』?」

沈珺連忙搖頭道:「琪大哥誤會了,小弟沒有插手三房家務的意思。小弟能為玲二弟做的,就是在祖地旁邊劃出兩畝地來,以做玲二弟的福地,具體如何治喪,自然還要看何氏的意思。」

沈湧聽著這話頭不對勁,剛想要說話,就聽到沈珺道:「之所以勞煩諸族親依舊走這一遭,是因為我實放心不下我爹身體。要是我身體尚好,就不說什麼了,老爹靜養,族中有事還有我跟著打雜;如今我們父子兩個都不便,祭田、族學等一應事物也好隨便放著,如今少不得勞煩諸族親,另選房頭暫代族務為好……」

話音一落,滿場寂靜。

這是什麼意思?要交出族長之位?

不管之前各房什麼心思,如今一下子被驚住了。

就是之前有換族長之意後來又改成分宗的沈瑞、沈瑾、沈全幾個小的,也以為今天定要有一場扯皮,說不得要出動沈淵、沈理兩個才能對峙,卻沒想到不用被人開口,沈珺就主動交出了族長之位。

這是什麼回事?沈海真的病了嗎?

有沈瑾「珠玉在前」,族兄弟幾個對了對眼神,都有了差不多的猜測。這沈海怕是「被生病」了,這樣也好,總比真的對峙相爭撕破面皮來得好。

不待別人開口,沈湧已經站起身來:「胡鬧!沈珺你莫要自作主張,不過是小病,怎麼就到了換族長的地步?就是你的腿傷,養個三五個月也差不多好了,何必那樣費事?宗房是嫡支嫡脈,掌管族務也是天經地義之事,換到別的房頭,到底名不正言不順。」

這般極力反對換族長,不過是擔心沈玲重新上族譜之事節外生枝。

眾人只當看笑話,望向沈珺,想要看他怎麼說。

這時,開口與沈湧互懟的卻是沈湖:「怎麼就換不了?沈家立足松江百餘年,族長之位也不是一直在宗房,曾祖那代時,二房老老太爺就做過族長。不過如今二房嫡支在京城,松江都是旁支庶房,這族長之位宗房既讓出來,那也該輪到三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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