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望族 作者:雁九 (連載中)

 
陸雲 2013-7-28 17:41:3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2 787658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43
第五百零四章 順藤摸瓜(四)

箱子裡放著半箱的冰塊,才會一開箱子就使得冷氣直冒。冰塊上面,則是一具帶著刀傷的屍體。兩口箱子,總共有兩具屍體。看著服飾打扮,卻不似大明子民,而是穿著倭人服飾。

「這是『倭寇』進城時斬獲?」王守仁問道。

陸老爺回道:「正是。『倭寇』進城那日,陸家老宅也受到一大波『倭寇』攻擊,他們的目標很明確,並沒有攻打正門,而是攻打後門。後門不遠處後罩房,正是陸家銀庫所在。幸而家僕悍勇,不惜性命,堅決抵抗,才禦敵與外,沒有讓匪徒衝進陸宅。」

這也是陸老爺對松江知府與賀家不滿的緣由,要是真倭寇的話,怎麼會連陸家銀庫都打探清楚,專門來搶奪?指不定是哪一家內鬼勾結了外賊,打著「倭寇」的幌子來劫掠松江富戶。陸家健僕趁亂藏起的這兩具「倭寇」屍體,也正印證了陸老爺的猜測。

松江知府衙門不思破案、戴罪立功,反而將事情都推到「倭寇」身上,還攀咬沈家做替死鬼,這樣的知府實在是讓人無法繼續容忍。陸老爺才會知曉欽差與王守仁關係良好後,第一時間過來投誠。

王守仁對張永道:「之前我就覺得不對,松江城外就有駐軍,知府衙門也有差役,即便軍民傷亡數百人,也當有所斬獲才是,趙知府的摺子裡卻是避開此事不提。」

張永點點頭,問陸老爺道:「你既是本地人,又親自經了匪亂,可知曉其他人家損失與斬獲?」

陸老爺嘆氣道:「這起子悍匪顯然有備而來,街面上買賣興隆的鋪子都被劫掠一空,城裡數得上的士紳人家也都遭到攻擊。別人在下知曉的不多,我那本家章家就被破了銀庫,損失金銀十幾萬兩。因各家多有健僕護院,也有忠心不畏懼敢與悍匪搏命的,也殺了不少悍匪。稀奇的事,那些悍匪不僅搶銀子,還搶同伴的屍體。在下就是聽說此事,才越發覺得蹊蹺,待叫家中老人看過,才知曉這屍體不對勁,就偷偷了藏了這兩具屍體。」

倭人與大明人不同,身材矮小,又因平素是跪坐小腿粗壯,武器多用刀所以雙臂發達,倭寇久居海島日照強烈,多是面色黑紅,臉頰有曬斑。以上總總,都成為倭寇的特徵。前些年鬧倭亂時,沿海千戶所有「殺民冒功」後被揪出來的,就是因倭人與大明子民有不同之處。

松江早年經過真正倭亂,只是當時的駐軍與知府衙門給力,撲殺了不少上岸的倭寇在城門口掛屍示眾,所以積年的老人對倭寇多有印象。

張永在宮裡見慣了生死,並不避諱屍體,想起沈瑞之前說的話,喊了兩個護衛進來,將屍體抬出來,親自驗看。

這兩具屍體身形並不強壯,可也不似倭人那樣矮小,在南方人中算是高的,兩人虎口位置,都有厚厚老繭。

屍體外邊穿著的是五分舊的倭服,可是縫衣服的線卻是新的,並不十分陳舊。倭服裡面,是大明制式的白色中衣,洗了幾水的,應該是尋常穿的。再看兩人鞋子,並不是倭寇習慣穿的草鞋,而是用布帶做的倭式拖鞋。

張永叫人拿了剪刀,將其中一具屍體的拖鞋剪斷,將之前纏繞的布條打開,裡面依舊比外面新。外邊的做舊有意為之,裡面則露了馬腳。

張永的臉已經耷拉下來,這兩具屍體已經證明進城掠奪的壓根不是什麼倭寇,而是假冒倭寇的兵匪。

想到寧王暗搓搓養兵,不知什麼時候就掀旗造反,張永就恨得牙癢癢。

王守仁神色也十分凝重,他少年時曾往各處遊學,到過文風鼎盛的江西。

在江西境內,寧藩經營百年,十幾座郡王府,上百座將軍府分封下去,寧王一脈已經牢牢掌握了江西。單是掌握地方,只是一省之地,還不令人擔心;最令人擔憂的是,江西籍的士子。

江西是進士大省,狀元與進士數,與浙江並列第一,比江蘇還要多。這些人世居江西,要是真的與寧王府有染,那可真是防不勝防。

陸老爺小心旁觀,實沒想到這位「張大人」竟然親自驗屍,且連服飾鞋子都一一查到,如此細心。只是這「張大人」看來品級不低,官威甚重,這臉一耷拉下來,自己在旁都有些心驚肉跳。

陸老爺猶自忐忑,張永已經眼皮一番,望向陸老爺,厲聲道:「你既知曉不對,為甚不將這兩具屍體交到知府衙門,而是私下藏匿?」

陸老爺沒想到欽差大人會突然變臉,立時冷汗都下來,一時不敢作答,忍不住望向王守仁。王守仁已經平靜下來,望向陸老爺的目光帶了幾分鼓勵。

陸老爺嚥了一口吐沫道:「在下本無藏匿之意,本要親自送往知府衙門,沒想到知府衙門隨後拘拿沈家子弟,罪名牽強、有違常理,在下畏懼,怕惹禍上身,就沒有往知府衙門去。只是與沈家都居住松江,相鄰百年,亦不忍沈家平白受難,就留了這兩具屍體下來,以防萬一。」

張永挑了挑嘴角道:「你家受了攻擊,沈家老宅卻平安無事,你既懷疑有內鬼,作甚沒有懷疑沈家?」

陸老爺道:「回大人的話,在下沒有懷疑沈家,是因為松江老姓都曉得,沈家最有錢的是三房、五房,不是宗房。宗房老族長在世時,便愛置辦田產;等到現任族長打理沈家,依舊是以置辦田產為主,名下只有幾間鋪子,浮財有限。至於沈家三房,前些年是出了名的富庶,可是因為前幾年沈家幾位老爺分家,最能幹的幾位老爺都分家另過,有去廣州府的,有在京中的,留在松江的三房大老爺本有不少家產,可去年買賣除了紕漏,折損大半家產,不剩什麼。至於沈家五房,因為當家太太能幹,積攢了一份家業,可是兩個兒子在京,為官的為官、求學的求學,只有次子回鄉守業,又遇到妻兒被綁架勒索一事,能動用的現銀都動用了,自然也沒有劫掠的必要。」說到這裡,頓了頓道:「正是因此,越發印證在下一個猜想,那些進城劫掠的悍匪與綁架沈琦妻兒、綁沈家宗房長孫沈棟的應當是一夥人。」

別人家只是損失的錢財,沈家卻是宗房、五房丟了人口,六房死了主母、七房死了老太爺,就這樣情況下,趙顯忠還攀誣沈家,賀家還要「落井下石」,也難怪像陸老爺這樣素來與人為善、不參合各家爭鬥的,都看不過眼,要站在沈家這一邊。

張永該問的都問了,看了那兩口箱子一眼。

正值盛夏,這不過兩刻鐘的功夫,已經化了不少水。像這樣關鍵的證據,本應道交到知府衙門,可張永實信不住趙顯忠,便對陸老爺道:「我與王大人還要在松江呆些日子,這兩口箱子你先抬回去,好生保管。等我們回京,再帶往京中。你這保存證物的功勞,我與王大人亦會記在心上。就是沈家那邊,想來也會感激你的援手之意。」

陸老爺知曉這「投誠」算是行了,心頭一陣激動,忙應了,不敢囉嗦,帶著幾個心腹健僕匆匆離去。

張永與王守仁回到隔壁客房,張永皺眉道:「王大人,連一個鄉紳都能發現『倭亂』不對,趙顯忠真的一無所知?還是他已經被寧王拖下水,故意混淆視聽,為寧藩逆行遮掩?」

閹人因失了剛性,多帶了幾分陰柔,容易敏感多疑,張永嘴裡這樣問著王守仁,心中對趙顯忠的懷疑已經有了七、八分。

王守仁則想到沈瑞提及的知府幕僚「閆舉人」,要是那人真是寧王在松江的暗線,那松江知府即便沒有投賊,也是遭了矇蔽。可松江知府是李東陽李閣老的門生,朝中靠山強硬,實在是沒有道理投了寧王。想到這裡,王守仁便道:「趙知府的履歷我還記得,知縣放的是福建,知州升的是浙江,並不曾在江西為官。」

張永拿著那本賬冊道:「沒有在江西做官又怎麼樣?如此財狼心性,幾萬、十幾萬兩銀子下去,說不得連祖宗都丟了,還能記得忠君愛國?」

城外,小莊。

沈瑞已經帶著錦衣衛到了,看守沈珠的是沈瑞的一個長隨。

這人並不曾對沈珠動粗,只是聽了沈瑞的安排,將沈珠關到一間小黑屋裡,然後在外面不停地念叨沈瑞交代下來的幾句車軲轆話。

小黑屋裡,有尿桶,一日三餐也從一個小窗送吃的進去。許沈珠吃飯,卻不許他睡覺,這也是沈瑞特意吩咐的。

兩晝夜下來,沈珠的精神已經到極限。

等沈瑞被長隨帶到客廳,就是一副憔悴不堪模樣,顧不得有旁人在,面色蒼白、雙目赤紅,對著沈瑞痛哭流涕道:「瑞哥兒,都是我的錯,我不該一時虛榮上了別人的船,不該當著外人誇獎沈家,給沈家招了災,都是我的錯!我是沈家的罪人。我對不起六房的大嫂子,對不起八房老太爺,也對不起宗房的小棟哥兒,對不起五房的琦二嫂子……」

一副誤交歹人、後悔莫及的樣子,就完完全全地展現在錦衣衛眼前。

沈瑞目光一沉,心裡鬆了一口氣。

前日與沈珠對話完,沈瑞就想著什麼彌除後患,這主動結交與誤交是兩種概念。他這樣做,並不是為了幫沈珠,而是不想讓沈珠成為沈氏一族的短板,讓人借題發揮。可是以沈瑞的性子,實做不到殺人滅口的地步,也知曉這個時候沈家被四房盯著,也不能「殺人滅口」。

沈瑞便想了一個法子,吩咐人關了沈珠小黑屋,日夜跟他洗腦,說幾位族親長輩的死,說失蹤生死不明的沈棟與沈琦妻兒。

沈珠並不是喪心病狂之人,早就有自責之心,又被折磨兩晝夜,精神哪裡還頂著住?或許在他心中也在給自己脫罪,於是那些被貴人青睞的欣喜與對其他房頭的敵意,都被拋到腦後,只剩下自己被矇蔽、被欺騙的「真相」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43
第五百零五章 順藤摸瓜(五)

等到沈瑞一行人回到鴻運客棧,張永與王守仁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因自責、愧疚精神幾近崩潰的沈珠。

張永覺得這年輕人比沈瑞還年長幾歲,卻如此不擔事,不免輕視幾分,可卻絲毫沒有想到對方會說謊。畢竟他是宮廷長大的,什麼裝神弄鬼的沒見過,沈珠這哭是真哭、愧疚是真愧疚,雙目呆滯、眼下烏青,看著就是被愧疚折磨了不少日子,寢食難安,沒有半點作假的痕跡。

張永少不得軟言安撫一二,讓沈珠平靜下來,將沈珠如何與寧王一行相遇、如何因為對方隨侍盛氣凌人,一時氣盛讚起沈家一族,都一一問道。

因為有之前沈瑞的「洗腦」在前,沈珠口述中自己的主動攀附就成了對方聽聞自己是沈家子弟主動相邀,將對方要收服自己許諾為自己爭族長之位說成是對方對松江府頗有興趣,問了許多。將自己從主動誇耀松江富庶,變成了寧王對松江府的打聽與窺視。

張永又問寧王一行相貌裝扮,沈珠與寧王同船將一個月,加上當成是「貴人」,自然是都印在腦子裡,一一答了。張永年前見過寧王,這相貌氣派正好與沈珠的話對上。

沈瑞的話為佐證一,陸老爺的兩具「匪徒」屍體為佐證二,加上沈珠親自目睹過寧王、親耳聽過寧王對松江府的打探,三條證據下來,張永心中已經有了決斷。

張永對沈瑞擺擺手,示意沈瑞帶了沈珠下去,方對王守仁道:「松江知府、松江千戶所,都不能用了。不知被寧王拉攏到什麼地步,為防他們狗急跳牆,還是當從蘇州府調兵。」

這說的自然不是蘇州知府衙門或是蘇州千戶所,而是說的是蘇州織造府。蘇州製造府,隸屬與大內製造局,掌印是京城派下來的內官。

就聽張永道:「蘇州織造高念恩是司禮監高公公的養子,與雜家也是舊相識。只是如此一來,怕是與王大人官聲有礙。」

高永是楸禮監掌印,宮中內官第一人,景泰年間入宮,歷經景泰帝、英宗、憲宗、孝宗四朝,至今已經是五朝老人,徒子徒孫遍及朝野。弘治十一年任司禮監太監至今,只是因年歲大了,將七十的人了,所以如今在京中不如新皇身邊的東宮舊人活躍。

看來有趙顯忠這「前車之鑑」在,張永對蘇州知府也失了信任,反而更相信內臣。畢竟下派到地方的內官,都與京城宮中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並無家族牽繫,反而對皇帝更忠心些。

至於那些酸腐文官,既入了仕途,哪個不是削減了腦袋往上爬?偏為了名聲,明面上一個一個擺出蔑視宦官的模樣,生怕一沾染就惹了污穢似的;背地裡,投靠內官的,卻不是一個兩個。

王守仁性子灑脫,自不是那種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人,雖說他覺得趙顯忠不至於敢「截殺欽差」,可既是張永為了以防萬一,主動聯絡人手,他也沒什麼可反對的,便道:「張公公想多了,松江府如今鬼蜮魍魎都在,公公想的仔細,才是穩妥周全之道。」

要不然即便不是趙顯忠動手,是寧王安排人假冒趙顯忠的人,對只帶了幾十錦衣衛下來的王守仁與張永來說,也是大危險。

張永人情練達,知曉自己身為副使如此做,如此決定有些越重代庖,便也不願意給王守仁添麻煩,便道:「雜家出京前,帶了一枚小印,既要動用織造衙門人手,還是雜家去信更便宜。」

王守仁卻不是推卸責任之人,搖頭道:「不可,私下調兵本是大忌。下官這裡有聖旨,奉命下來查案,可以命地方協助,還是當我與公公聯名。」

張永無奈,只能與王守仁聯名,給蘇州織造高念恩寫了信函,請他調織造府府兵來松江幫忙查案。

封好水印,張永叫了個錦衣衛小旗,讓他帶幾人快馬送往蘇州織造衙門。

蘇州府距離松江府兩百里,快馬大半天就能到了。要是不出意外,明日高念恩就會帶兵來援,想到這點張心中方踏實下來。

幾個錦衣衛離了鴻運客棧,並沒有去馬市買馬,而是直接出城去了官驛,亮出牌子,取了幾匹快馬,順著官道一路往蘇州府去。從錦衣衛立國開始,就有個規矩,地方官驛副手是錦衣衛的外差,因此錦衣衛想要調動人手馬匹,最方便的就是官驛。

跟蹤的兩人面面相覷,也不敢往驛站裡去打探,就繞到驛站馬棚,掏出一塊碎銀子,塞給那馬倌,打聽之前那幾人的消息。

馬倌結果碎銀子咬了一口,咬出了牙印,才仔細地塞到懷裡,看著兩人眼神閃爍,含糊道:「大人不讓說……」

此處就在官驛後院,那兩人怕鬧出動靜,不敢強硬,只能又拿了一塊碎銀子出來,那馬倌才小聲道:「小人雖不知是那幾位爺是何人,聽著說的是北邊的官話,我們大人與寧大人親自陪著過來,挑的是驛站裡最好的十匹快馬。」

馬倌口中的大人自然是驛官,至於寧大人這兩人卻不知,還想要繼續盤問。這馬倌機靈,藉口回去取水,竄到客棧裡去了。

兩人等了一會兒,不見馬倌再出來,沒有法子只能回城覆命。

閆舉人此刻正在知府衙門後街的王宅,論起消息靈通來,他這裡要比趙顯忠那裡更靈通些。趙顯忠沒有想到欽差會不擺欽差儀仗,因此只叫人盯了碼頭那邊,碼頭沒有動靜,他便也沒有什麼可著急的。

閆舉人這邊,卻是灑出人手盯著松江各大家族,自是發現了今日鴻運客棧的異常。

外地帶了健壯護衛的文士投宿,隨後叫人去沈家接了沈瑞,隨後鴻運客棧掌櫃的回陸家,再最後陸家家主帶著兩口大箱子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若是還察覺出不對,那就不是自詡寧王府第一智囊的閆舉人。他想要了欽差「微服私訪」這個可能,還有尚未問案情就先見沈家人,這似乎也說明了什麼。這疑似欽差的一行人,到達松江的時間,與沈家四房、五房的人一樣,難道是同行出京?

這沈瑞雖不過一未及冠的少年秀才,可身後卻有著一座尚書府。沈家二房進京數十年,父祖兩代人都做到京堂,在京中自有姻親故交,這欽差是沈家二房故人?

閆舉人覺得事情要脫離掌控,生出幾分不安。

張氏面上做有憂心狀,心裡卻不由沾沾自喜。幸好她提前安排人手在市井散佈沈家的謠言,要是晚上一步就不好動作。

就算來的欽差與沈家是舊相識,張氏也並不擔心,要知道這種案子可是立功的好機會。在陞官發財的前途面前,一點私交算什麼。

男人之間所謂人情道義,那要看到底與誰有利,利己的時候人情有了、道義也有了;要是不利己的時候,男人翻臉比女人還快。

兩個盯梢的人匆匆過來,如實回稟,閆舉人的神色肅穆。他來松江大半年,自然將松江內外的勢力分佈瞭解了七七八八。

官驛驛官算不了什麼,那副手寧大人卻是錦衣衛直派,隸屬於南直隸錦衣衛。能讓錦衣衛主動示好,不是身份比錦衣衛高,就是同為錦衣衛的人了。

那兩人真是欽差?他們才到松江大半日,就查到什麼,就如此迫不及待的打發人送信出去?那信是送往京城,還是南京?閆舉人握緊了拳頭,心裡有些慌亂。

不管怎麼樣,不能讓兩個欽差這樣隨意查下去,閆舉人擺擺手打發那兩人下去,對張氏交代道:「這兩****不好再過來,外頭有什麼消息你幫我記著,實在緊要的就打發人往知府衙門尋我,莫要耽誤了。」

張氏拉著閆舉人的胳膊,帶了幾分不捨道:「這快要八月了,奴家晚上冷呢。」

閆舉人實沒有偷香竊玉的心思,在張氏腰肢上樓了一下放開,隨口敷衍道:「等爺忙過這陣子,再來給奶奶暖床……」

張氏年歲不大,卻是在風塵裡打滾過幾年的,哪裡聽不出假話,心中嗤笑,依舊做柔情蜜意狀,親自送了閆舉人出去,目送閆舉人身影在接口消失,才回轉過來。

張氏沒有去正房,而是去了廂房。

廂房裡正是之前負責在鴻運客棧外盯梢那兩位,並沒有離開,而是留下聽張氏吩咐。

張氏並不小氣,先拿了銀錠出來,一人五兩,然後吩咐道:「閆爺吩咐了,客棧那邊先放一放,先盯著沈家四房那邊,這不是聽說小沈狀元回來了……」

因平日裡也多是張氏幫閆舉人傳話,兩人不疑有他,拿了銀子,領命下去。

「沈瑾……哼,看你能風光到幾時……」張氏咬牙切齒,滿面猙獰,雙眼的恨意噴之於出,卻是不知何時紅了眼圈,眼淚一滴一滴地落下。

沈家宗房,沈海與沈理一起見到了被沈瑞「洗腦」後的沈珠。沈珠依舊是悔恨不已、滿臉自責模樣,因為哭訴嗓子已經嘶啞,再沒有平素儒雅,看著樣子狼狽又可憐。

沈理是知曉前因的,雖面不改色,心中卻是驚訝不已。

沈海早就從沈理處知曉沈家遭遇禍事的「內鬼」是沈珠,他一兒一孫都是生死未卜,早已恨死了沈珠,見沈珠瘋瘋癲癲的,只當他是故意演戲脫罪,隨即大怒道:「既是知曉你是罪魁禍首,作甚不去死!這般演戲給誰看?那是幾條人命,別以為哭上幾場就能逃過罪責,國法治不了你,還有族法在……」

眼見著沈海就要將族法家規抬出來,萬一將沈珠逼到極點,再使得他反口怎麼辦?沈瑞忙道:「海大伯,欽差大人方見過了珠九哥,怕是過後還會找珠九哥問話。珺二哥他們還在知府大牢,有什麼事情,等他們出來再說。」

沈海強忍怒氣,胸口氣的一鼓一鼓。

沈瑞吩咐人將沈珠帶了下去,沈理一肚子好奇,等著要問沈瑞,便讓沈海回去消消氣。

等沈海走了,不待沈理開口,沈瑞就老實交代了「小黑屋」的事。

沈理聽了,若有所?,叫人將翟進山喊來,吩咐了一番。

即便現在是宗房不好用「小黑屋」,可「洗腦」的事情還得繼續。沈珠心性偏執,睚眥必報,一個瘋了的沈珠,比清醒的沈珠更好用。要不然誰曉得他什麼清醒,反咬沈家一口。

沈瑞不由愣住,卻也沒有反對阻攔之意,只是心中到底有幾分不自在。

沈理看在眼中,知曉這位族弟實是心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43
第五百零六章 廬山真面(一)

知府衙門,內堂。

「什麼?欽差來了?」得了閆舉人回來說的最新消息,趙顯忠一下子從座位上竄了起來:「不是叫人日夜在碼頭盯著,怎麼還會叫欽差就這麼進城?」

「學生亦不知,或許是欽差有意為之。」閆舉人皺眉道。

「有意為之……」趙顯忠喃喃自語,額頭的冷汗已經下來。他知道或許遇到最糟糕的可能,這次下來的欽差不僅不是李閣老門下,多半還是謝閣老那邊的人。

謝閣老是沈理的岳父,自然是偏著女婿一族的。況下這次的「倭亂」是真,沈氏一族到底牽扯沒牽扯進去還是兩說。之前的所謂證據,實經不住推敲。

「雨幕,這欽差來者不善,這可如何是好?」趙顯忠摸著日益稀疏的頭頂,望向閆舉人,眼中滿是期待。他之前是想要給自己留後路,可那也是與賀家結盟,畢竟沈家得罪得太死了,這個時候主動與沈家求和還不來得及?

閆舉人做了大半年幕僚,已經看透趙顯忠,是個貪婪沒有擔當的,這個時候指定又想反覆,便故作為難道:「若是沒有一條人命在其中,大人還能有個退路,如今即便大人有心示好,怕是沈家那邊也會不依不饒!」

趙顯忠跺腳道:「我也悔啊,要是讓我曉得到底是哪個在搞鬼,讓老爺背了黑鍋,我饒不了他!」

閆舉人眼神閃爍,道:「大人,眼前最要緊的還是欽差,不管欽差與沈家有何私交,這畢竟是老爺治下。要是任由欽差這樣查下去,怕是結果與老爺不利!」

「我又沒有『通倭』,他們還敢冤枉我不成?」趙顯忠激動道。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若是有人首告呢?」閆舉人道。

趙顯忠立時啞然,當初沈家幾位子弟也沒有證據「通倭」,只因有人「出首」,便讓他立案緝拿。要是欽差真是沈家的關係,難保不故技重施。

趙顯忠能升到知府自然也不是傻子,立時想到關鍵之處:「我這就換了官服去迎接欽差,欽差既是為松江倭亂一事下來查案,自然當入住知府衙門。」說罷,返回裡間換官服去了。

閆舉人怕趙顯忠膽小露怯,隱下欽差派出錦衣衛之事,可心裡到底有幾分不踏實。如今他也說不清是盼著張氏那邊傳來消息或者是不傳來消息,有消息說明欽差又有異動,沒有消息是不是說明他們已經無需再查?

因趙顯忠要出行,閆舉人就叫人傳話給轎伕衙役等人都預備起來,知府衙門各屬官也要立時過來隨行。

本是休沐之日,這樣一折騰下去,知府衙門下屬的官宅一陣人仰馬翻。因為是閆舉人派人傳話,這心中著惱的,少不得在心裡將閆舉人的長輩問候了一番。

等到過了兩刻鐘,趙顯忠穿戴整齊出來,轎伕衙役準備齊備,屬官也來個六、七成,隊伍看起來也頗有氣勢。

趙顯忠看著,心中多了幾分底氣。這松江知府衙門是他的地界,欽差進來,想要如何查案、查什麼,就要他說了算。

知曉是閆舉人傳話叫人準備,趙顯忠不僅沒有怪罪,反而越發覺得他可心,滿臉讚揚地對閆舉人道:「讓雨幕辛苦了。」

閆舉人躬身道:「大人客氣,這本是學生分內之事。」

眼見這賓主相得模樣,知府衙門屬官看的直牙酸。

趙顯忠走到轎子前,才想起告訴大家一聲,道:「欽差已抵松江,在鴻運客棧小憩,諸位隨本府去迎欽差。」

眾屬官雖早就曉得近期京城要派欽差下來,到時候少不得知府大人率眾出迎,可也沒想到這出迎的地方不是松江碼頭,也不是城外十里亭,而是城裡最大的客棧鴻運客棧。

這些屬官中,腦子靈活的已經開始琢磨開來;至於腦子笨的,也覺得沒頭沒腦,這欽差既是官差,不住驛站,怎麼住了客棧。

有些地方大戶出身的屬官,則忍不住竊竊私語?來。原本眾人同為松江老姓,對於趙顯忠盤剝地方就心有不滿,等到趙顯忠推沈家頂罪,這不滿就發酵到七分。

沈家可是出了兩個狀元,這都是閣老苗子,在官場上還有幾十年的風光。各家子弟有成才中進士的,只一個「同鄉」就能得到不少庇護;更不要說松江這些老姓,聯絡有親,論起來就不單單是一個「鄉誼」,厚顏說聲「老親」也可勉強為之。

趙顯忠真要是弄倒了沈家,只會減輕他自己的罪責,便宜了一心想要與沈家爭高下的賀家,對於其他人家都是損失。因這個緣故,沈家在陷入官司後,沈海才能從他的好友這裡得到消息;陸家那邊的家主,也從最初的中立,到開始偏著沈家。

這欽差悄悄來了,不入住官驛、不入住知府衙門,而是入住鴻運客棧,這說明了什麼?

大家擠眉弄眼,眼神中都帶了幸災樂禍。

閆舉人雖是趙顯忠心腹幕僚,卻沒有品級,只跟在隊伍後邊。他看到人群裡的動作,耳邊也聽了幾句,多是向著沈家說話的,心中亦是鬱悶不已。

沒有來松江之前,雖知曉沈家出了兩個狀元,可閆舉人也只當他們是運氣。

等到了松江,開始詳細調查起沈家各個房間嫡支與旁系子弟時,知道這其中進士、舉人、秀才數時,閆舉人都懷疑是沈家祖上風水好,想要叫人去挖沈家祖墳了。別人家舉家培養,也未必能出一個舉人,沈家卻是舉人不要錢似的大批發。就是被除名的子孫,也一個一個成才,中舉的中舉、中秀才的中秀才,功名唾手可得。

要知道閆家從閆舉人祖父輩開始發家,叔伯一代、加上他們這一代,也不過出了兩個秀才,一個舉人。

作為家族唯一的舉人,閆舉人二十五歲中舉,名次二十幾名,看著也是體面;興致勃勃到了京城,一場春閨下來,閆舉人就曉得什麼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是他並不認為是自己學識不足,反而找到一個規律,那就是仕宦子弟更容中榜,真正的寒門子弟屈指可數。榜單上即便不是仕宦子弟,也是地方的耕讀人家,父祖輩有功名的,子孫更容易進學。

閆舉人家資富饒,出手闊綽,銀子一把一把灑出去,做了幾次大東,終於從一個酒醉三甲進士口中得了一個消息,那就是仕宦人家、耕讀人家,因長輩有科舉經驗,多有些技巧傳給子孫,或是請人押題或是其他竅門。

閆舉人如夢初醒,才知曉自己的短處是什麼。閆家再豪富,也是商戶人家,到了他這輩才出了舉人,就是他自己,叔伯出了一個秀才、還有個堂兄從十幾歲開始考到四十歲,也得了個秀才功名。要是他已經做官,那銀子砸下去,能砸個靠山出來;可他春閨過不去,何談其他?

等回到揚州,閆舉人便不再閉門苦讀,而是四下結交讀書人,也結交了兩戶耕讀人家。可是做酒肉朋友還罷,說起科舉竅門,那些人都含糊起來。

閆舉人無奈,只好重金請了中人,拜訪進士出身致仕官員,想要求對方「押題」。對方七旬老者,鬍子一大把,搖頭說要是自己有那本事,孫兒就不會只是秀才。可是他卻不提兒子,他兒子可也是進士出身,如今在外做知縣。

既是致仕官員,又是現任官員父母,閆舉人再不滿,也只能客客氣氣。

用了三年時間,閆舉人依舊沒有找到「應試竅門」,只能毫無底氣地再次進京應試,結果毫不意外,自然是名落孫山。

看著新狀元騎馬遊街,閆舉人的眼淚都要下來了。

家中怕閆舉人受挫太過,要給他買缺,閆舉人卻是不肯。他十二歲就是童生,十五歲中秀才,二十五歲中舉,一直是家族的驕傲,實不甘心就這樣放棄春闈。

就在閆舉人求助無門、性子變得怨憤時,轉機來了。

沈源來到揚州,出任知府衙門下屬的官學的教授。一個府學教授,不入流的學官,實不放在揚州首富眼中。可是讓閆家人驚訝的是,沈源竟然成了知府大人的座上賓。

松江沈家的大名,隨著沈源傳到揚州。

一個家族,有狀元郎,有戶部尚書,還有翰林、還有進士若干、舉人若干。這不單單是現在的靠山有了,二十年後三十年後的靠山也有了。

閆家要坐穩揚州首富位置,自然是將每一任知府都喂得飽飽,知府衙門裡的眼線也最多。因此還沒待揚州其他人家反應過來,閆家的家主已經親自拜訪沈源,吃吃喝喝,有了交情。

閆舉人的眼睛亮了。

沈氏一族,仕宦之族,耕讀人家,子弟舉業絡繹不絕。

閆舉人放下才子的高傲,主動隨著家族長輩應酬起這位「沈世叔」。

不用說,沈源的相貌談吐還是挺能蒙人的,相貌儒雅、談吐不俗,身上亦有舉人功名。待旁敲側擊,打聽去沈源家的情況,更是讓閆家人側目。

沈源髮妻,是京城尚書夫人的表妹,親事由尚書府老大人做主定下;沈源繼妻賀氏,松江大族賀氏之女。

沈源這個沈氏四房嫡支大老爺,終於在揚州得到了真正的尊重。

要不是有賀氏在,閆舉人都想要勸長輩對沈源「妻之以女」;可惜閆舉人已經續絃,閆家千金沒有做妾的道理……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43
第五百零七章 廬山真面(二)

等一干隊伍到達鴻運客棧外,閆舉人低下頭,神色猙獰。大伯、大伯母的老來女,閆家最尊貴的長房嫡女,經有父母之命,許配給中瞭解元的沈源長子沈瑾。

閆家尚沒有挑剔沈瑾是庶出充嫡身份,還給女兒準備了萬千嫁妝,等來的是沈瑾中狀元與沈源悔婚。沈源毀諾不說,還大言不慚欲替兒子納閆家女為貴妾。

閆家成了揚州城的笑話,閆舉人的堂妹素來心高,受不了侮辱,直接半夜懸樑。雖說被發現救了下來,卻是徹底毀了嗓子。閆家哪裡受得了這個氣,留著沈源並不是不思報復,而是明白讓沈源死容易,免除後患難。

正是懷著對沈家的強烈恨意,知曉沈家出仕子弟眾多,朝野勢力不是一個鹽商人家所能撼動,閆舉人才從長輩處無意聽來的蛛絲馬跡中知道寧藩的野心,主動投奔了在寧王府為吏的表舅,為了就是找機會借寧王府的勢力剷除沈家,不想機會來的這樣快。

不管人群中的閆舉人心思多麼怨恨複雜,知府衙門這浩浩蕩蕩的儀仗擺出來,自然是驚動了鴻運客棧裡的王守仁與張永。

「這趙顯忠動作倒快!」張永冷哼,並沒有更衣的意思,對王守仁道:「王大人,聽說文官出行,都有幕僚師爺做跟班,今日雜家就給王大人做個跟班。」

王守仁是欽差正使,見張永不願意擺明身份,亦不勉強,只道:「如此,下官就不恭了。」

自稱「下官」並非王守仁諂媚,而是張永是宮裡十四位總領太監之一,品級正四品,比王守仁這正五品要高。

王守仁回去換了官服,雖說是正五品文官服看著少幾分氣派,可手中卻是明黃聖旨。一干隨行錦衣衛,除了留下十來人,其他也都去了常服,換上飛魚服,掛起繡春刀,簇擁著王守仁出來。

趙顯忠在外,帶著眾屬官列隊等候,越是等待越是忐忑,只當是欽差要給自己一個下馬威。將謝閣老門下數得?來的京官都想了一圈,實猜不到來松江的到底是哪個。

等到看到眾錦衣衛簇擁著一個青袍小官出來,趙顯忠只當是給欽差出來代話的。王守仁尚未開口,旁邊一錦衣衛百戶已經高聲呵斥道:「大膽,聖旨在此,還不恭迎聖旨!」

這青袍小官是欽差,還是這錦衣衛是欽差?

趙顯忠腦子還在發蒙,還是身後屬官捅了捅,才撩起衣襟跪下接旨。

王守仁拿著聖旨,回頭看了一眼站在錦衣衛後邊的張永,露出幾分無奈。本當是張永宣旨介紹他這個欽差,既是張永不願意露面,就只剩下王守仁自己宣旨了。

旨意是正德皇帝口述,簡單明了,命兵部郎中王守仁調查松江『倭亂』以及相關案件,地方文武衙門協助。

聽到「王守仁」三字,趙顯忠自以為明白為什麼區區一個五品官會成為欽差。原來這是禮部侍郎王華之子,王華狀元出身,可不單單是禮部侍郎,還曾為東宮老師,與新皇有師生之誼,早就被猜測是劉閣老致使後的下一位閣臣。

只是皇帝既沒有派出三位閣老任何一人門下,派了這看似中立的人下來,為什麼對方更似親近沈家?

趙顯忠畢竟不是京官,即便再關注京城與朝堂,也是些朝政大事,自不會去查沈家與王家有何私交之類,因此一時摸不到頭腦。

趙顯忠雖心中疑惑,可依舊按照原計畫,真誠邀請欽差入住知府衙門。

王守仁推托兩次,便應承下來,畢竟查案一事繞不過鬆江知府衙門。

王守仁再回頭看張永,只當他之前那樣提防趙顯忠,為了安全會更願意留在鴻運客棧等蘇州織造的人手,不想張永還是文士服,跟王家的管事與小廝在一起,跟在隊伍後邊準備出發,收斂了在京時的氣派,看著同尋常幕僚沒什麼兩樣。

王守仁這一回頭,就讓閆舉人留意到張永。

王守仁本身不過三十出頭,又因相貌英俊,看著實際年歲還小幾歲,看著不過二十七、八歲模樣。這樣年輕的五品官,又是御前掛號的,前程遠大,足以讓在場的官吏都心生羨慕。

閆舉人則是再次想起自己在京兩次春闈的遭遇,猜測王守仁多半是權貴子弟,等到看到張永,中年儒生,看著睿智可靠,就曉得這是王守仁的心腹幕僚,心中嫉恨不已。

等到回知府衙門途中,閆舉人抽空問趙顯忠王守仁身份。待知曉是禮部侍郎、狀元王華之子,弘治十二年二甲第七名進士,閆舉人不由愣住。

弘治十二年,弘治十五年,正是閆舉人兩次進京參加春闈的時間。當他落第茫然時,王守仁已經靠著狀元父親成了二甲進士。閆舉人望向王守仁的轎子,雙目赤紅,竟是一時連沈家也丟到腦後,只想要讓眼前這春風得意的欽差大人跌個大跟頭,再也爬不起來才好。

張永隨著王家管事、小廝跟在隊伍後頭,將前面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眼見閆舉人面色陰鬱,張永問五硯道:「那個閆舉人眼神不對,可是與你家大人有舊怨?」

五硯抓抓頭道:「我家老爺這幾年不是在京城,就是放外差,沒有往松江府來,看著年歲倒是與我家老爺年紀相仿,難道是老爺同窗?」

張永看著閆舉人的舉人服飾,反應過來,嗤笑道:「瞧著那小子做派,舉止帶了幾分做作小家子氣,不是京城學堂裡出來的,多半是與你們老爺同年春闈的落第舉子,羨慕嫉妒你們老爺的分光體面。」

五硯不過十二、三歲,天真爛漫,捂著嘴笑道:「要是見一個進士老爺就羨慕嫉妒一回,那一科三百多位,一下子看到二十、三十的,還不得跟蛤蟆似的氣死了。」

張永與五硯說笑,心裡卻是提起來。他可沒有忘記沈瑞與沈理之前的調查結果,這個閆舉人可是寧王府派來的人。要是對方想要攪合的松江繼續混亂,接下來會如何行事?張永眯了眯眼,叫來一個沒有改裝、依舊是家僕裝扮的錦衣衛,低聲吩咐了兩句。

那錦衣衛趁著大家不注意,離開隊伍,繞過巷子,匆匆而去。

饒是如此張永依舊不放心,找機會與領頭的錦衣衛楊百戶說了,要多防備,注意保護王守仁的安全。要是閆舉人使喚,殺了王守仁,嫁禍給沈家人或趙顯忠,那松江接下來就是一場大亂。楊百戶見張永這般慎重,也越發消息,悄悄將指令傳了下去。

沈家坊,宗房。

鴻運客棧外的大動靜,已經傳回宗房。沈海心裡頭沒底,壓根就坐不住,守在客房這裡,將家中人手派出大半。

即便知曉下來的欽差是沈瑞的老師,沈理的舊相識,可沈海關心則亂,還是擔心這個時候節外生枝,畢竟還有內官與錦衣衛下來,自打大明開國以來,文臣與內官就鬥個不停。錦衣衛向來依附皇權,與文官也是文武殊途。即便王守仁是欽差,可有內官與錦衣衛在,未必能全權做主。

沈理倒是將心放下了大半,因為在翰林院以前經常入宮侍講,也曾為東宮講學,他對於張永這位曾經的東宮大半印象頗深。

同囂張猖狂的劉瑾不一樣,張永文化素養更高,對讀書人也頗敬重,對於皇帝也是真心督促愛護,算是皇帝身邊操守比較好的內官。有皇帝與沈瑞這層關係在,還有沈家這些讀書子弟,張永就會偏著沈家幾分。

至於沈瑞,知曉沈家這次多半有驚無險,就擔心起五房。隨行南下的張大夫已經開口叫預備起來,郭氏似乎也接受了這個結果。可等神沈琦出來如何自處?

就在幾人心思各異時,門口腳步匆匆,小廝進來回稟,說是有人拿了牌子請見沈理。等那人將牌子雙手遞上,沈理臉色立時凝重,匆匆往外而來。

那牌子不是別的,正是代表錦衣衛身份的番號牌子。

沈海與沈瑞見沈理這般反應,不由吃驚,也急忙跟了出來。

門房裡,那僕人裝扮的錦衛小旗,正是之前在鴻運客棧張永門外守門的人之一。沈瑞立時認了出來,對沈理低聲道:「是隨老師與張公公南下的大人。」

那錦衣衛雖沒有見過沈理,可估摸著年齡,問道:「可是沈學士?」

「這是本官。」沈理道:「可是張公公有事情交代?」

若是王守仁,只會派身邊管事與小廝過來傳話,並不會踰越吩咐錦衣衛。能使喚動錦衣衛的,只有內臣。

那錦衣衛看了沈海、沈瑞一眼,見沈理並無避諱二人之意,道:「正是張公公吩咐下官傳話給沈大人,說那閆舉人要生事,問沈學士可知對方要生事,會從何處著手?」

沈理眉頭緊皺,陷入沉思。

這閆舉人既然是為了遮掩寧王劫掠一事來的,自然是藉著知府衙門便利,銷毀一切「倭亂」上岸的可疑證據,其他還會做什麼?

沈理一時紛亂,沈瑞卻是因惦記五房的事,想到一個可能。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44
第五百零八章 廬山真面(三)

沈瑞這一句話不僅驚到了沈海,連帶著沈理也神色大變。

將沈家子弟弄死在知府大牢,不管是給沈家栽贓的「畏罪自殺」,還是給趙顯忠按個「殺人滅口」,都是最噁心人。到時候官司就要從松江打到御前,從沈家與趙顯忠升級到謝李兩位閣老。幾條人命在裡頭,兩位閣老不護著自己的人的話,那威望少不得降低,容易讓門人寒心。

那傳話的錦衣衛亦知時間緊迫,對沈理告辭,匆匆而去。

沈海望向沈理的目光帶了哀求,長孫要是真的身陷逆王巢穴,有死無生。他只有三子,幼子已夭,實不想要再白髮人送黑髮人。

沈理不待沈海開口,便道:「大伯稍安勿躁,欽差既下降地方,我亦當出面。我這就更衣,去拜見欽差。」

原本迎接欽差,就不當是今日這樣排場,而是排場更大,不單單是一地知府與知府衙門眾屬官,府治下休假、致仕官員、知縣、地方耆老都應該在迎接之列。

趙顯忠得了消息,就惦記將欽差迎回知府衙門下榻,沒有通知地方其他人,說起來已經是簡慢失禮。

沈理並不耽擱,立刻返回客房更衣。沈海到底是長輩,可不是官員,沒有品級,不好這樣跟著,沈瑞卻是不礙的,作為小跟班隨著沈理前往知府衙門。

知府衙門裡,王守仁一行都被迎了進去。其中王守仁、楊百戶與幾個一干錦衣衛,被迎進知府衙門待客的正廳;張永等看著像幕僚、管事這些,則被迎到偏廳,正好由閆舉人負責招待。

這正和了張永的心意,他便坐了客座首位,充做個領頭人樣子。落到閆舉人眼中,又覺得這位老先生合了他之前的猜測,是王守仁的得力幕僚,少不得做出客氣狀,稱兄道弟,旁敲側擊,想要問清楚王守仁年紀輕輕如何點了欽差。

這點小心眼,落到張永眼中,委實可笑。

張永一開口就是京腔,知閆舉人籍貫後直接道:「揚州鹽商天下聞名,在下在京亦曾聽聞提起,聽聞貴處早年有位『賢民公』,曾因賑濟江南水患得朝廷旌表,正與閆兄同姓,不知與閆兄是否同族?」

閆舉人聞言一愣,這「賢民公」不是別人,正是閆舉人祖父。所謂「賑濟江南水患得旌表」,不過是體面說辭,實際上是成化年間奉承鎮守太監,為成化帝蒐集玩器,得了旌表。閆家得以發家,正是因為賄賂當時的鎮守太監,才積攢下偌大家業。因這旌表的來由實不算什麼體面事,閆家並不曾大肆炫耀。

這張先生不是欽差的幕僚?今日才從京城到松江,怎麼就連揚州的事情也清清楚楚?

閆舉人神色僵硬,直覺得後背發涼,道:「正是家祖名諱。」

張永笑道:「那還真是巧,聽說當年不少百姓念令祖恩德,好人有好報,想來閆家如今已成子孫繁茂之族。」

明明是稱讚的話,閆舉人卻只覺得這「張先生」笑得意味深長,心裡有些慌亂。他哪裡還坐得住,藉口更衣起身離去。

五硯站在張永身後,見狀低聲道:「大人,怎麼您誇他,他還一副害怕的模樣?」

張永輕哼道:「心虛罷了,不過一自以為是酸儒,咱家就是要他害怕!」

士農工商,商人本就身份不高,閆舉人有了功名,不思改換門庭、報效朝廷,卻是投身反賊,想要投機新天子,也要看他有沒有那個膽子與資格。

這會兒功夫,之前去沈家傳信的錦衣衛也到了,說了沈瑞猜測。張永的臉一下子耷拉下來,旁邊性子活潑的五硯也嚇得屏氣凝神。

張永陰測測道:「這知府衙門格局都差不多,大牢在什麼位置你們也當能找到。去給咱家盯緊了,咱家要看看這小舉人到底長了多大膽子!」

欽差已至,該告誡的話已經告誡,對方還要動手,就是找死。

十來個常服錦衣衛留下一半,護衛張永安全,另一半領命出去。

偏廳不遠處的茶房裡,閆舉人臉上陰晴不定。他覺得那「張先生」話裡有話是警告自己,又覺得自己想多了。揚州是族人姻親眾多,自己所做的事情暴露,怕是要連累親族;可是自己已經做了這麼多,還有機會收手嗎?如今先皇駕崩,十幾歲的新皇登基,幾位閣老把持朝政,自己想要中進士,難乎其難。自己就這樣認命?

閆舉人正胡思亂想,就聽到院門口有動靜,抬頭望去,正是沈理穿著官服過來,趙顯忠親自出迎。看著兩人身上緋袍,閆舉人眼中只剩下嫉妒,之前的忐忑不安都無影無蹤。

沈理不僅出身沈家,還拜了謝閣老為師,隨後才中的狀元,要說這其中沒有貓膩誰信?趙顯忠才學平平,庸碌貪財,可只因有個閣老座師,每次考評都是卓異,從小小知縣一路升到知府。自己滿身才華,卻是卡到春闈上,連出仕都不能,老天爺何其不公?

閆舉人冷笑一聲,離開茶房,轉身往西南方向去了。那裡不是別處,正是知府衙門大牢。

知府衙門正廳,見沈理來了,王守仁亦沒有託大,起身兩人相見。

因王守仁是欽差,即便品級比沈理底,依舊坐了客座上首。按照禮數,沈理既是客,自是在王守仁下首坐了,再接下來賓主寒暄說話。可是,與王守仁相見後,沈理卻沒有入座的意思,而是正色道:「欽差大人,下官翰林院侍讀學士沈理告松江知府趙顯忠越權,無故羈押沈家兩名舉子、一名監生。」

王守仁微微皺眉,如今還沒有到查案這一步,沈理將鄭重將此事提出來,莫非有什麼變化?他望向沈瑞身後侍立的沈瑞,見素來穩重的沈瑞臉上也帶了焦急之色,知曉沈家是擔心知府衙門有變。

趙顯忠大驚,高聲道:「沈學士莫非要徇私,什麼無辜羈押?是有人出首,狀告沈家沈珺、沈琦、沈玲三人『通倭』,禍亂地方,本府是依律而為!」

p>沈理轉身對趙顯忠道:「依律而為?可通告學政衙門,剝了幾人功名?還是有那條大明律提及,地方衙門可以隨意羈押舉人?既有人出首?出首之人何在?」

趙顯忠啞然,好一會兒避重就輕,道:「那人上月落水死了,誰曉得是不是被人『滅口』,畢竟沈家在松江勢大。」

王守仁本就覺得趙顯忠羈押沈家子弟之舉太過愚蠢,卻沒想到他愚蠢到這個地步,連學政衙門都沒通氣,就將幾個功名在身的人投進大牢,且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羈押兩月。

「趙知府,關於沈珺、沈琦一干人『通倭』之事,除了出首人,可還有其他人證、物證?」王守仁正色道。

趙顯忠心下發顫,依舊強撐道:「有嫌犯沈琦、沈玲親手畫押證詞為證!」

沈理臉色發寒,並不是懷疑族弟真的「通倭」,而是知曉衙門裡的黑暗,三木之下,什麼證詞得不到?強壓了手臂去畫押的,也是常見,有證詞只說明刑訊加身,這幾人沒少受罪。

沈理一個翰林官都知曉這些,更不要說王守仁升任兵部郎中前任刑部主事,曾將外派安徽決斷囚獄,更是知曉這裡面關鍵,也明白沈家人為何這樣憂心忡忡。趙顯忠連「偽供」都做得出,逼得狠了直接讓沈家諸子「畏罪自盡」也不無可能。

「既是證詞已有,那本欽差今日就先審沈家諸子通倭案!」王守仁手托聖旨,正色道。

趙顯忠面色慘白,身體已經站不穩。

知府衙門大牢,牢頭手中拿著個小酒壺,嘴裡哼著小曲。這差事雖是肥差,可每次日夜這裡守著,日子也實在無趣,年輕的獄卒坐不住,總找藉口出去溜躂放風,只有他這老頭子,在這裡待了大半輩子,並不覺得難熬。

門口敲門聲,牢頭隔著欄杆看著,並沒有著急開門,待見到對方臉了,才忙引起開口道:「賀少爺,您怎麼來這了?」

門外兩人,為首的正是趙顯忠的族侄趙賀,平素裡跟在趙顯忠身邊跑腿,知府衙門上下都熟。趙賀道:「這不是欽差到了,我二叔怕出漏子,讓我來看看沈家那兩個,好好收拾收拾,省得一會見欽差不雅……」

牢頭聞言一激靈,低聲道:「賀少爺,人都這樣了,沈家要是不依怎麼辦?」

牢頭是松江本地人,自然知曉沈家是什麼樣的龐然大物。不管別人如何,他一個小小牢頭,卻不敢對沈家人「落井下石」,平日裡也偷偷照顧一二。饒是如此,每當他看到沈氏兄弟慘狀,也是直打寒顫,怕被沈家人追究遷怒。

趙顯忠親子尚幼,趙賀平素作為衙內囂張慣了,不以為然道:「那個宗房嫡子不是還好?哼,都說沈家了不起,一堆芝麻小官,一個京堂也沒有,不過是在地方嚇唬嚇唬小老百姓罷了……」至於沈家十幾年間,先後出了兩個狀元之事,則被趙賀這個學渣丟到腦後。

沈家子弟關押在大牢深處死囚之地,牢頭要在前引路,趙賀一把揪下他腰間鑰匙串,道:「莫要多事,在這裡守著!」說罷,帶著隨從往裡去了。

牢頭察覺到不對,看著趙賀的背影直咬牙。知府大人不是本地人,得罪了沈家任滿可以一走了之,自己可是松江人,要是沈家諸子都在大牢出事,這可不是要了老命?

牢頭正發愁,就聽到門口有動靜,就見兩個獄卒進來,身後還跟著幾個高壯大漢。

那幾個大漢與牢頭迎面遇到,怕他喊叫,正想要出手制服。牢頭不僅沒有反抗,反而面帶急色,低聲道:「沈家兩位少爺危險,諸位快隨我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44
第五百零九章 廬山真面(四)

幾個大漢跟著牢頭急忙往死囚方向而去,等到死囚室門口,看到的就是令人驚駭的一面。地上躺著一人,不知是昏迷還是如何;站著的那人的則被兩人架著,堵住口鼻,臉色已經發青。

看到牢頭帶人進來,趙賀呵斥道:「邢老頭,你莫要多事,這是二叔的吩咐!」

不待牢頭反應,那幾個大漢已經上前,制服了趙賀與其跟班,將被架著的人救下來,卻也是進氣多、出氣少。

這幾個人正是奉了張公公之命,專門過來盯著大牢,以防閆舉人「狗急跳牆」。沒想到閆舉人果然好膽,竟然在欽差已至的情況下,依舊對沈家諸子下殺手。除了手上扶著孱弱這個,再看地上那位狀況更加狼狽淒慘,左臂耷拉著,筋脈已斷多時,已經廢了,傷口處有星星點點白斑湧動,不是別的,正是蠅蛆。如今正高熱迷昏,也難怪趙賀與跟班先不理會這人。

要是大家來晚一步,這兩人性命就沒了。

這牢頭既做了決定,也沒有退路,便忍著害怕,對那幾人道:「地上的是沈家五房的琦二爺,另一位是沈家宗房的珺二爺。」

正說著話,另有一隊錦衣衛跟著知府衙門司獄進來,看到沈珺、沈琦慘狀已是驚心。實沒想到,此案尚未正式審案,松江知府就敢如此放手刑訊。

「欽差大人要審案,沈家另外一人何在?」一錦衣衛問司獄道。

司獄苦笑道:「另一人,另一人……在知府衙門冰庫……」

這司獄是九品小吏,同牢頭一樣,在沈家的事上動了幾分小心機。那就是在沈玲「畏罪自盡」後,勸說趙顯忠不要將沈玲屍首焚燬,而是留作「自盡」的證據,以防被沈家人反咬一口。這是明面上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怕被知府大人牽連,也是想要留一線,不願真正得罪沈家。只是在沈理回鄉前,沈家已成一盤散沙,沈家族長沈海不是能擔了事的,司獄想要傳話也不敢,就耽誤到今日。不想欽差下來,先不查「倭寇」禍亂地方一事,而是要先查沈家諸子通倭一案。

眼前兩人都是去了半條命模樣,加上如今正值盛夏,眾錦衣衛聽到「冰窖」,也就明白了緣故。分出兩個人來,隨司獄前往冰窖,其他人攙扶沈珺、沈琦,連帶著已經被制服的趙賀與跟班、牢頭也前往大堂。

知府大堂,因是欽差借地審案,王守仁就當仁不讓的坐了正位。左下首坐的是原告沈理、接下來是旁聽的楊百戶;右側是趙顯忠與知府衙門幾個有品級的輔官。至於沈瑞,不過秀才,自然沒有資格入座,能站在沈理身後旁聽,都是王守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水。

等到錦衣衛上堂,將沈珺、沈琦族兄弟兩個攙扶上來,沈理神色越發冰冷,沈瑞卻是鬆了一口氣。之前因冰窖的事,沈瑞就擔心是沈琦出事,如今鴻大老爺的樣子,實聽不得這樣消息。可隨即,沈瑞反應過來,缺了一人。

趙顯忠已經有些坐不住,他下首眾屬官看到沈珺、沈琦慘狀也帶了驚詫,顯然是第一次見到刑訊後的兩人。關鍵是這兩人本身都是舉人功名,可眼下沈琦的右臂明顯廢了,而沈珺看著比沈琦略好些,勉強靠著錦衣衛站著,可左腿也有些不對頭。身體有殘者不可為官,眼前兩人尚未定罪,就成了殘疾,斷送了前程,即便是洗清罪名,也終與仕途無緣。

能在知府衙門為屬官,即便不是進士出身,也多是舉人,雖不至於說唇亡齒寒,可也都震撼上司的辣手。

王守仁並未急著問案,沈理開口道:「趙大人,沈家子弟被拘押者為三人,敢問還有一人在何處?」

趙顯忠如坐針氈,此刻才終於有了底氣道:「嫌犯沈玲已於認罪後畏罪自盡,有屍首為證!」

似是正配合趙顯忠的話,司獄帶了兩個錦衣衛,抬了沈玲屍首上來。雖說已經過了兩月,可因在冰庫存放,屍體保持完好,臉上、手上依舊殘留著刑訊痕跡,屍體頸)勒痕明顯,又有錦衣衛再次仔細檢查,確定並無他殺痕跡。

趙顯忠似扳回一局,揚著下巴道:「想來與倭匪勾結時,沈玲也不知會禍害到城裡百姓與沈氏族人,愧疚難安才會選擇自縊!」

沈瑞站在沈理身後,望向沈玲的屍體,眼睛要噴出火來。要說被刑拘的沈家三人中有人會熬不住刑訊自盡,那可能會是沈珺、沈琦,卻絕不可能是沈玲。

沈玲因是庶長子,身份尷尬,自小在嫡母手下討生活,十來歲就開始入了鋪子做學徒,最是圓滑世故、能屈能伸。更不要說外頭還有被沈家三房趕出來的嬌妻弱子,如何就能放心撒手人世?若不是被人所害,這自盡就另有緣故。

想到這裡,沈瑞低下頭,對沈理耳語道:「六哥,玲二哥身上衣服不對。」

只看沈玲臉上手上的傷,刑訊的時候就沒少遭罪,可身上衣服不是簇新也乾乾淨淨,並無血跡。

沈理對趙顯忠冷笑道:「尚沒有正式審案,趙大人這罪也定的太早,還是欺負逝者不能開口說話?」說到這裡,起身對王守仁道:「請欽差大人准許,當堂驗屍,查明逝者真正死因!」

王守仁前些年在安徽決審斷獄,見慣了刑訊之事,可依舊被沈家諸子的遭遇震驚。大明朝重文輕武,不管趙顯忠有什麼隱情,如此行事已經犯了官場與士林大忌。

王守仁連面子也不給趙顯忠留了,直接吩咐道:「允原告所求,當堂驗屍,徹查死者死因!」

知府衙門有仵作在,王守仁並沒有棄而不用,吩咐仵作當堂驗屍。那仵作剛要褪去沈玲衣裳,原本有些迷糊的沈珺有些清醒過來,立時撲過去攔住仵作,不許仵作繼續動手。

「沈珺,你作甚阻攔驗屍?」王守仁皺眉道。

沈珺看向堂上,一時沒認出王守仁,卻看到了坐在旁邊的沈理,原本失去生機的眼睛一下子多了幾分生氣,可等低頭望向沈玲時,卻多了悲憤:「大人,學生這族弟死得冤枉,還請大人給他留幾分體面,莫要當堂驗看。」

「人死為大,既是死者家屬不願驗屍,欽差大人就成全了他吧。」沒等王守仁開口,趙顯忠低聲勸道。

「誰說不願?」沈珺望向趙顯忠,雙眼赤紅:「若不驗屍,如何能揭開你侮辱禮教、殘害士林之惡行?」

趙顯忠惱羞成怒,起身呵斥道:「放肆!小小嫌犯竟敢咆哮公堂,拉下去打四十板子!」

堂上也有衙役在列,可眾錦衣衛在前頭,誰也不敢妄動一步。

趙顯忠憋紅了臉,轉過頭來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並不看他,吩咐仵作道:「入內堂驗看。」

幾個錦衣衛抬著沈玲屍體,帶著仵作進了內堂。

趙顯忠臉色慘白,眼神已經帶了惶惶。知府眾屬官,都察覺了不對勁,恨不得立時起身去左邊列隊,與趙顯忠離得越遠越好。

知府偏廳裡,張永並沒有隨王守仁去正堂聽審,而是為了以防萬一,讓錦衣衛接手了知府衙門的防衛。

待聽了之前去大牢的錦衣衛的回話,張永怒極而笑。他實沒想到閆舉人竟然真有這樣大的膽子,還有這樣手段,假傳趙顯忠的吩咐,糊弄趙顯忠的親侄兒去動手。要是真的將沈家那幾個殺光,趙顯忠就算喊冤又有誰會相信?

「盯著那小子,狡兔三窟,順藤摸瓜,看看這城裡還有哪處是釘子。要是那小子在城裡由他,要是出城就逮住了!」張永吩咐道,幾個錦衣衛得令,按照吩咐行事去了。

張永看著遠處血紅一樣的晚霞,心頭莫名生出幾分不安。之前往蘇州去求援的人應該已經到了蘇州,如今只盼著今晚平安無事,明日高念恩早點帶人手過來。

知府衙門正堂後,沈玲身上的衣服盡數褪下,前胸也有不少刑訊痕跡,可再往下看,仵作不由瞪大眼睛,旁邊做鑑證的錦衣衛也傻眼。

怪不得沈珺攔著不讓當堂驗屍,要控訴趙顯忠殘害士林,這死去的沈玲,亦穿著儒衫,還有監生身份。

男人到了這個地步,沒有幾個能苟活。

等到仵作將沈玲衣裳穿好,返回大堂回話時,便老老實實回道:「死者胸前有鞭痕四處,後背有三處潰爛,下身子孫根齊根切斷,留環形傷處一處……」

雖說在之前沈珺攔著不讓當堂驗屍時,堂上眾人就想到沈玲屍體有不妥當之處,卻也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的不妥當。

「趙顯忠,你!」沈理饒是再斯文,此刻也不禁怒髮衝冠。

知府衙門眾屬官原本因李閣老想要攀附趙顯忠的,此刻也熄了心思。這知府大人是瘋了嗎?要是沈家諸子是小老百姓還罷,沈家仕宦之家,他這樣殘害沈家子弟,還留了屍體為證據,這樣愚蠢做到知府也就到頭了。

趙顯忠眼見眾人目光詭異,忙喊冤道:「本官冤枉,真不是本官下令,實是陰錯陽差,我只叫人吩咐人問口供,並不曾下令刑訊,是刑房小吏與沈家有私怨,才趁機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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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章 廬山真面(五)

趙顯忠既然是官場中人,自然也曉得相關忌諱。他雖是為這個結果心虛,可卻是真心覺得自己冤枉。

當初松江被「倭寇」劫掠,損失慘重,趙顯忠慌亂之下,自然想著如何脫罪,正好有人出首狀告沈家諸子,他自然跟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咬著這個案子不放鬆。

沈家拘押的三人,都有功名在身,最差的沈玲也是監生,無故被拘押,本就帶了怒氣,自然不會如升斗小民一般戰戰兢兢,老實認罪。原本是讀書人的傲骨加上有功名在身的底氣,落在一心脫罪的趙顯忠眼中就成了「有恃無恐」,趙顯忠惱恨之下,就聽了閆舉人的慫恿,令人刑訊三人。

趙顯忠一個文官,口稱「仁善」,自是見不得血腥,就交代閆舉人安排人手訊問。因為也知曉這罪名有些沒譜,怕引起知府衙門屬官猜測,將消息洩露給沈家,這刑訊就秘密執行,有刑房一個經年的田姓老吏負責。

等到趙顯忠得到消息,知曉沈家三子出事時,田姓老吏已經不知所蹤。而沈家族兄弟三人,雖還沒死,可都各有殘缺,沈玲斷了子孫根,沈琦斷了右臂,沈珺挑了右腳筋。

沒等趙顯忠醒過神來,想著如何處理此事,沈玲自縊。一條人命在眼前,趙顯忠慌了手腳,這麼大的事情也完全遮掩不住,就想著要如何抹平此事,才找了司獄商量。

司獄見到沈家幾個殘了死了的子弟,心中驚駭不已,不僅是因趙顯忠的手段,還因為自己身上任司獄一職,即便自己之前確實不知情,可沈家追究起來,自己也難逃一劫,就給趙顯忠出了個「好主意」,讓趙顯忠保存沈玲屍身,以防沈家反咬趙顯忠「刑殺」。實際上是留下趙顯忠「殘害士子」的證據,好給他自己留一條後路。

趙顯忠因為心虛,一時顧慮不周全,就信了司獄的建議,保留了沈玲屍首。為了推卸責任,他想要立案通緝田姓老吏,可又怕事情洩露引得沈家反彈,便找了個別藉口立案,發出海捕文書,通緝田姓老吏,為的就是今日與沈家對峙。

「你是知府,違例命人刑訊士子,已是大錯;刑訊致殘,更是錯上加錯,豈是一句話就能推脫?」沈理冷笑道。

趙顯忠挺著脖子道:「非常之時,當用非常之法。當時松江剛被倭寇劫路,傷亡百姓數百,裹挾婦女人口數十人,本府為了一地百姓,想要早日追兇,何錯之有?」

沈理卻是閉口不提「倭亂」,只看著趙顯忠道:「非常之法不是亂法?等到江蘇學政到來,趙知府再說非常之法!」

「沈學士,你只顧一姓一族之榮辱,卻將松江百姓安危拋之腦後,何其自私?」趙顯忠越說,底氣越足,滿臉正義凜然。

「松江百姓安危?趙大人身為本地父母,庇護百姓安危不正是趙大人分內之事?那敢問趙大人,賊人進城掠搶、燒殺百姓時,趙大人何在?賊人裹挾金銀玉器、糧油人口撤退時,趙大人又何在?」沈理道。

趙顯忠啞然,憋得臉色通紅,好一會兒方道:「知府衙門是重地,本府不敢輕離……」

任由「倭寇」進城,趙顯忠身為知府,沒有死戰,就已經是過錯;更不要說連衙役都沒派出去,避戰如此,已經不是失職之罪能抵得了的。這也是趙顯忠明知下下策,也要拉著沈家下水的原因,不過是心存僥倖,想要求一線生機。

因已經提及「倭亂」之事,王守仁就拿出今日的第二份聖旨,除松江知府趙顯忠知府一職,拘押戴罪,松江同知董齊河暫代松江知府一職。

趙顯忠渾渾噩噩,坐在下首的第一人松江同知董齊河已經起身,強忍激動接旨。

知府是四品,同知是五品,有些人一輩子也升不到四品。朝廷既沒有派其他人下來,那只要董齊河不出紕漏,等到案情完了,這松江知府多半就要落到董齊河身上,天上掉餡餅的好事,董齊河如何能不激動?

王守仁看著下眾人,道:「沈家諸子通倭案暫緩審理,待江蘇學政到,同趙顯忠殘害士子一案,一併開堂審理!」

眾人起身應諾,趙顯忠已經醒過神來,連忙道:「大人,下官冤枉,下官有要情稟告,殘害沈家士子的幕後真兇是賀家!是賀西盛想要吞併沈家產業,指使人出首誣告沈家諸子通倭,隨後也是賀家將出首人滅口,田百歲藉著刑訊殘害沈家士子,也定是賀西盛主使!快去派人抓賀西盛,莫要讓他跑了!」

趙顯忠言辭篤定,全無說謊之色,只因為這是他真心猜測。他不待見賀家的原因,也跟這個有關,總覺得賀家不厚道,暗害沈家人選什麼地方不好,偏生在知府衙門動手腳,連帶著將自己也坑了。

趙顯忠這番指證,沈理、沈瑞面不改色聽了,堂下站著的沈珺神色越發木然。而從新上任的代知府董齊河往下,不少知府衙門屬官臉上都帶了忐忑。

趙顯忠看在眼中,指著眾屬官道:「欽差大人,賀西盛人最會拉關係,在知府衙門交好不少人,說不得就有內應在他們之間,要不然他也不敢亦不能在知府衙門裡殘害沈家士子!」

一句話,將整個松江知府眾屬官都列成了嫌疑人,眾人望向趙顯忠的眼神要吃人。

這真是黃泥掉進褲襠裡,不是屎也是屎了。賀家是仕宦之家,賀二老爺沒有品級,可賀家在京城有個侍郎大人在,一干知府衙門的芝麻小官,對於賀家的宴請吃酒,也多給面子,不過是該有的應酬,可如今被趙顯忠這樣一咬,卻是人人都不清白。

原本趙顯忠卸任知府,董齊河代知府,同知出缺,運氣好的話,其他人都有了機會升一級,如今一來,能不能保住原位都是兩說。

王守仁此刻沒有追究眾人的意思,命人將趙顯忠壓下去,又為了防止賀西盛外逃吩咐錦衣衛去拘拿歸案,以待江蘇學政過來後,共同審理此案。至於沈家涉案士子,則有沈理擔保,歸家休養,不許離開松?,以聽衙門傳召。

眾屬官齊齊鬆了一口氣,董齊河帶頭,提議設宴為欽差大人接風洗塵。

王守仁道:「江蘇學政這幾日便至,還是待其到後一併領受諸位心意。」

眾人也都惦記著如何洗脫嫌疑,便也沒有勉強,老老實實告退離去。

沈珺、沈琦狀況淒慘,還有個沈玲在,後續事情尚多,沈理亦是心亂如麻,同王守仁借了人手,帶著沈瑞與沈家三子離開知府衙門。事情到了如今,留下一條性命都是幸運,可沈玲還不到而立之年,去的如此悲慘,留下嬌妻弱子,孤苦無依。

知府衙門外,沈瑾等候多時,正躊躇不定。

因之前聽說來的欽差是王守仁,沈瑾鬆了一口氣,就先回四房去了,為的是方便隨時照應隔壁的五房。不想不過半日功夫,欽差到來的消息就傳到知府衙門,趙顯忠擺開儀仗迎接,而隨後沈理換了官服,不請自去,直接去了知府衙門。

沈瑾因是新科狀元,已授翰林院從六品修撰,也是職官。可因品級低,資歷淺,他雖也著急想知道知府衙門裡的狀況,卻不好效仿沈理不請自來,要不然就太顯猖狂,便只能在知府衙門大門外等候。

眼見沈理、沈瑞出來,沈瑾連忙迎了上去,不待開口相問,就看到從人抬著的沈琦與攙扶的沈珺,不由大驚。沈玲蓋了白布,被仵作背著,一時倒不如各個帶傷的沈琦、沈珺顯眼。

五硯隨後趕出一輛馬車出來,後邊又跟著一輛,說是王守仁吩咐,給沈理、沈瑞使喚。

沈瑾還奇怪,作甚用兩個馬車,知府衙門距離沈家坊又不遠。

沈理已經招呼人,將沈琦、沈珺抬上後一輛馬車;隨後又招呼背著沈玲屍體的仵作,將沈玲屍首放入第一輛馬車。

渾身裹白,沈瑾察覺出不對勁來,卻是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直到馬車緩緩前行,連帶著沈理都沒有上車,都是隨馬車步行,沈瑾才拉了拉沈瑞衣袖,小聲道:「瑞哥兒,那……那是玲二哥……」

沈瑞點點頭,沈瑾驚駭無語,眾人一路沉默,直到回到宗房。

沈海夫婦早已在前廳焦急等候,聽下人稟告說是回來兩輛馬車,夫妻兩個都是眼神一亮,想起次子來,急匆匆地迎出來。

不待沈理開口,賀氏已是興致勃勃道:「是不是珺哥兒回來了?」

沈海望向前邊的馬車,也是恨不得伸手摘簾子。

沈珺聽到動靜,從第二輛車下來,拄著枴杖上前,看著兩月不見,頭髮花白了一半的父母,跪下道:「爹,娘,不孝兒,回來了……」

被拘押的沈家三子之中,沈珺看似情形略好,可那是跟沈琦與沈玲相比,實際上也是消瘦的脫了形,整個人鬍子拉碴,看著老了十幾歲不止,再無之前的風流倜儻模樣。

沈海一時尚不敢認,賀氏已經忍不住,立時攬了兒子,淚如雨下,道:「珺哥兒,娘的珺哥兒啊,你這是受了多少罪,可真是心疼死娘了!」

沈珺背靠沈家,半輩子順風順水,在知府大牢這兩月,將一輩子沒吃過的苦頭都吃過了,眼見到了父母跟前,顧不上人將不惑,也忍不住跟個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來。

這裡是沈家坊,沈氏一族聚居之地,宗房這邊的動靜,早已驚動了各房。一時間,得了消息的各房族人,都紛紛出來,往宗房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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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一章 血淚盈襟(一)

賀氏能抱著兒子痛哭,沈海卻是男人,感情內斂,眼圈發紅,拍了拍沈珺的肩膀:「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原本是歡喜之事,可沈理與沈瑞神色十分肅穆,沈海心中亦多了忐忑。他回頭望向門口停著的兩輛馬車,都是沒有動靜,不由擔心道:「琦哥兒、玲哥兒傷的重?」

不待沈理作答,就有人接話道:「沈琦怎麼了?」

是郭氏得了消息,匆匆趕到。她看著地上跪著的沈珺,又看著兩個毫無聲息的馬車,眼睛驀然睜大,心下一緊,竟然有些不敢上前。

沈瑞見了,忙上前扶住郭氏:「嬸娘,琦二哥在第二輛車裡,有些高熱……」

郭氏原本緊繃的身子,立時放鬆,腳步穩穩地走向第二輛車,親手掀開馬車簾。

車廂裡,沈琦雙眼緊閉,面色潮紅,因喘息鼻翼一動一動。

沈琦這樣子實不算好,郭氏卻是含淚笑道:「感謝老天,感謝諸天神佛,保佑我兒平安歸來!」

沈瑞在旁,也是鬆了一口氣。沈琦已經殘廢,且妻兒離散,若是家人一味可憐同情,怕是難以走出陰霾。有郭氏這樣剛強的母親,教導出來的沈琦當不是怯懦之人。

或許是母子連心,或許是被沈琦的哭聲驚醒,沈琦慢慢睜開眼睛,看到郭氏那刻臉上帶了夢幻,喃喃自語道:「又做夢了……」話是這樣說,卻是貪婪地盯著郭氏,捨不得移開眼。

郭氏再也忍不住,眼淚滾滾而下。

沈琦不由怔住,想要伸手去給郭氏擦淚,可右臂已經廢了,換了左手難免笨手笨腳。

又有附近的族人趕到,看到這兩處母子相逢的場景,都是唏噓不已。

「是珺哥兒回來了。」這是一個水字輩的嬸子。

「珺二哥、琦二哥都回來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這是玉字輩的族兄弟。

「那是珺二叔嗎楸叫人不敢認。琦二叔也不像啊?」這帶著遲疑的,是木字輩的童子,看著兩人的狼狽,有些與記憶中的長輩對不上號。

這麼多人圍過來,沈珺早已站起來,收了哭聲。賀氏想要帶兒子進去梳洗,沈珺卻是不肯走。

沈琦茫然四顧,忍不住掐了自己一把,知曉自己這不是做夢,而是真的從知府大牢出來了。他伸出左手,緊緊地拉著郭氏,臉上帶了幾分脆弱:「娘,娘……」

郭氏含笑道:「在,娘在!」

沈瑞只是旁觀,亦覺心酸不已。不過等他他看了看前面停著的馬車,眼見族人都在為沈珺、沈琦的歸來欣喜,提也不提沈玲,心中莫名生出憤怒來。

沈珺是族長之子,平素裡代父操持族務,被眾人所知,與各房關係也親近;沈琦自己是青年舉人,背靠家業殷實的五房,上面還有個京官胞兄,回鄉守業後眾族人也只有敬著的;只有沈玲,身為庶子,十幾歲出去打理鋪子,即便這幾個月被嫡母叫回松江,也是當管事掌櫃一樣使喚,抽不開身來,就算偶有時間與族親應酬,以耕讀傳家的族兄弟也多瞧不上行商賈事的沈玲。

而作為沈玲親人的三房諸人,在沈玲入獄後就將沈玲除名,隨後更是舉家外遷避禍,竟使得現在竟然沒有一人想起還有沈玲。

沈氏一族中,現存最高長輩九房太爺拄著枴杖,帶著重孫子小大哥兒,顫悠悠地過來。

待看到沈珺、沈琦兩人,九房太爺激動的丟下枴杖,雙膝跪下,老淚縱橫,衝著祠堂方向叩首:「祖宗保佑,沈家子孫平安歸來,祖宗保佑啊!」

隨著九房太爺這一放悲聲,不少圍觀的族人也跟著哽咽起來。

這兩月沈氏一族風雨飄搖,這不單單是被拘押三子的官司,真要罪名落實了,還不知牽連會多廣。畢竟松江剛經「倭亂」,傷亡士紳百姓眾多,盯著沈家,盼著沈家倒下分一杯羹的人大有在。

作為族中「果僅存的老一輩,也是八旬之人,眾人怕有個萬一,不敢任由九房太爺就這樣哭下去。

沈海、沈理上前攙扶,九房太爺雙手緊緊握住沈理的胳膊不撒手,含淚道:「理哥兒,叔祖父錯了,當年是我貪你父親留下這份家業,才想辦法擠走了你們娘兩個,這裡叔祖父跟你賠不是!」

眾目睽睽之下,九房太爺舍了老臉,想要與沈理這個嫡親侄孫化解舊怨。

族中年紀稍長得都知曉這段往事,當年沈理之父病故時,沈理還在母親肚中沒有落地,九房太爺藉口幫侄兒打理家業,「鳩佔鵲巢」接手了九房嫡長房家業。

沈理之母不過是十七、八歲的新婦,尚未在夫家立足就成了寡婦,自然沒有反駁的餘地。

九房太爺獨子當時不過十八、九歲,尚未說親,看上沈理之母年輕貌美,竟生出染指的心思。沈理之母驚駭,為了保全清白,連嫁妝都來不及收拾,就逃了出來。

九房太爺為了防止沈理之母上告族中,惡人先告狀,對外只說沈理之母輕浮,想要勾引小叔,壞了沈理之母的名聲。

要不是孫氏援手,出面讓族長太爺壓下傳言,只這吐沫星子就能逼死人。

因這其中內情太過齷蹉,九房太爺到底心虛,這些年即便再羨慕沈理富貴,也不敢隨意攀扯,就怕惹怒了沈理翻後賬

午夜夢迴,九房太爺不是不悔,甚至想起因病早逝的獨生子,都覺得是想要淫嫂得了報應;如今孫子外逃生死難測,重孫子又不是能成才的,經歷了這一場管事,老爺子也看出來草民之家的艱辛,現在正好有機會,就算是厚著面皮也想要與沈理和解,為兒孫求個靠山。

九房太爺唱做俱全,沈理卻無心與其搭戲。

沈理低下頭,從九房太爺長滿老人斑的手中扯出衣袖,看也不看九房太爺一眼,望向沈海道:「族長,沈玲遺體如何安置?」

沈海還在猶豫要不要勸和九房太爺與沈理,不管老人家早年犯了什麼錯誤,如今已經是耄耋之年,與沈理又是至親骨肉。

沈理已經再次相問:「族長,沈玲遺體如何安置?」

要說第一遍時,週遭族親還有人沒有聽清,這一句卻是清清楚楚。

一時人人啞音,神色沒有了之前的輕鬆,望向第一輛馬車時帶了驚駭。

沈海挑開車簾,望向裡面的遺體,動了動嘴唇,腦子發空,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

眾人肅穆安靜中,沈海訕訕道:「可……玲哥兒因其大伯與父親要求,已經從族譜除名了……」

就算沒有除名,沈玲已經及冠不算夭折,可畢竟是青年暴斃,依舊不好在祠堂理喪。原本應該是三房接了屍首回去料理,可三房人都離了松江,如今只剩下幾個老僕看院子,哪裡能料理後事。

沈理臉色難看,沈琦對沈海道:「爹,玲二弟本是被冤枉,族譜除名也不應該。欽差大人已經允許玲二弟下葬,還是讓玲二弟在祠堂理喪。」

沈海還在猶豫,這些年不是沒有在祠堂理喪的族人,多是年高位尊的族老。沈玲是橫死,本就不當在家停靈,按照習俗還是在寺廟裡停靈,讓僧侶道人多做的法事超度。

眾族親在此,本無女眷說話餘地,可郭氏見不得沈海磨磨唧唧,加上因沈琦幾人遭遇,對宗房的不作為滿腹怨言,便毫不客氣的道:「就在祠堂理喪,玲哥兒生前得不到族中庇護,死了也望能得祖宗幾分照拂,不白姓了一回沈!」

沈海滿臉羞愧,訕訕說不出話。

有幾個水字輩的長輩在此,知曉三房的無情與沈玲的無辜,便也跟著開口。

這個說:「就在祠堂辦吧,總不能兩個停靈的地方也沒有。」

那個唏噓道:「這孩子吃了苦,也是不容易。」

沈理、沈瑾這兩個前途正好的狀元在場,就算大家心中對於此安排多少有些異議,卻更願意展現族人相親相近的一面。就有人道:「入土為安,總不能讓沈玲連葬身之地也沒有,還是將他收歸家族吧。」

又有人道:「是啊,是啊,三房長輩糊塗,我們又不糊塗,玲哥兒實不是個壞孩子。」

沈海自知資質平庸,行事向來循規蹈矩,就怕有處置不妥當之處。之前也不是真的不喜沈玲,不過是規矩使然。眼見眾族人都願意讓沈玲歸族,將沈玲葬入沈家祖地,他心中亦是鬆了一口氣。

這時,就聽人群後有人道:「不勞諸位費心,亡夫自有地方下葬!」

眾人不自覺地讓出一條路,沈玲之妻何氏抱著一幼兒緩緩而來。她已經來了一會兒,在人群後聽到噩耗,或許早有預感,使得她並無失態,臉上滿是決絕之事。

何氏並沒有與在場諸位長輩見禮,而是抱著孩子直直地走向馬車前站住,望著丈夫遺體,並未避諱懷中幼兒,反而低聲道:「楠兒,這是你爹,兩月沒見,好好看看。」

沈海見何氏如此,知曉她對沈家有怨恨,嘆氣道:「莫要說氣話,玲哥兒既是沈家子孫,自當入沈家福地,還能葬在哪裡?」

何氏轉身,雙眼冰冷:「沈族長說笑,亡夫雖是姓沈,卻已不是松江沈氏一族子孫,自沒有資格安葬在沈氏福地。」

沈族長苦笑道:「那不是三房長輩糊塗,這個時候玲哥兒早日入土為安要緊,玲哥兒媳婦你也莫要太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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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二章 血淚盈襟(二)

「亡夫身上還背負『通倭』嫌疑,沈族長當日不是因怕牽連才將亡夫除族,如今就不怕了?」何氏木然道。

沈海被一句話頂的臉上青白交加,卻是辯無可辨。

沈玲除名,是沈玲的親大伯與親爹提出的,可作為一族之長,沈海自然有反對的權利。他沒有反對,而是順水推舟地促成此事,不過是因為被拘押的沈家三子中,沈珺、沈琦的罪名都是臆斷沒有實證,只有沈玲之前確實與給「倭匪」帶路的閩商有過生意往來,人證物證俱全,在三人中最難脫罪。在沈玲被族譜除名那刻,已經成了沈氏一族棄子。

死者為大,儘管圍觀眾族人覺得何氏不敬長輩,態度太過「咄咄逼人」,也不過是皺皺眉,並不好指責她什麼。

沈瑞上前道:「玲二嫂接下來要何打算?」

沈瑞前幾日初回松江時,就曾到客棧探望過何氏。

因為沈玲夫婦前幾年一直在南京與沈淵生活,與二房算是半個家人,何氏並未將對沈氏一族的怨恨遷怒到沈瑞頭上,而是看了看懷中稚子,露出幾分軟弱,又帶著堅毅,含淚道:「瑞二叔,我想要帶二哥回南京,可不是這個時候,我不能讓他背負罪名離開,也不能讓楠哥兒成為罪人之子!」

不管是圍觀族人還是沈海臉上都露出不讚成之色,生死大事,自然是入土為安為先。至於沈玲身上罪名,既是沈理回來主持,總有還沈玲清白那一日。

沈瑞心中,卻是不相信「入土為安」這一套。幾百年後,為什麼常有官司雙方「搶屍」的事情發生,不就是因為屍體是關鍵證據。火化屍體,也是燒掉了關鍵證據,剩下的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雙方扯皮。雖說如今奉旨下來查案的欽差是王守仁,是沈瑞信任之人,可隨即到來的江蘇學政會協同辦案,誰曉得會不會在中間和稀泥。

即便何氏不提,沈瑞都會建議她暫時保留沈玲遺骸。如今何氏提了,沈瑞便道:「小弟名下有處私宅,就在城東,要是玲二嫂不嫌棄房屋陳舊狹小,就先將玲二哥送到那裡,等到管事落定,小弟再奉二嫂回南京。」

家有長輩,就是嫡親小輩辦喪事都要從簡,更不要說沈玲並不是二房子弟。沈瑞提了「名下私宅」,就是為了省了其他人口舌,私宅借何氏停屍,也就不會衝撞到二房長輩什麼。

何氏面帶感動,可卻不是不知好歹之人。沈瑞的安排雖與規矩上不差,可好好的宅子停靈辦喪,又不知多久,以後宅子買賣都要折損,自住也多有忌諱。於是,何氏便道:「謝過瑞二叔好意,只是亡夫到底不是正壽而終,還是麻煩瑞二叔幫我尋一處寺院道觀停靈。」

沈瑞皺眉道:「如今正值盛夏,若要停靈,在外頭不方便。況且玲二嫂年輕、楠哥兒年幼,也不好在外頭守靈。要是玲二嫂不願意借用別人之地,那處宅子小弟便作價五十兩銀子轉給楠兒哥,總不能讓玲二哥兒在松江連寸土之地也無。」

沈瑞名下產業眾多,有孫氏留下的,有徐氏那年回來幫沈瑞後置辦的。一處二進小宅就是送給何氏也沒什麼,只是何氏外柔內剛的性子,自立自強,開口送她只會拒絕,沈瑞才提了轉讓。至於五十兩銀子,不過是意思意思,松江是大府,城東又是好地方,那邊宅子,豈是幾十兩銀子就能置辦下。

何氏雖是要強,卻不是不知好歹的性子,眼下也不是推脫的時候,便抱著孩子對沈瑞拜了下去。

沈瑞哪裡能受,立時避開。

郭氏見何氏裝扮素雅,身邊也只跟著一個五十來歲的婆子,雖有出門在外財不露白的意思,可想來也知曉兩個月下來,能打點的銀子應該都散出去,便拿了個荷包道:「既是定了停靈之所,那就帶玲哥兒過去。即便他已經不在族譜上,單說與沈琦經了這一遭,我就倚靠賣老依認下這個侄兒,這裡是嬸子的一點心意,只看在小楠哥兒面上,你也莫要拒絕。」說完,就將荷包塞進何κ手中。

何氏對沈氏族人有怨,可對於五房卻是談不上怨憤,也不是那等偏執性子,會生出什麼憑什麼三人進去只有自己的丈夫死了,為什麼死的不是旁人的心思。眼下這荷包輕飄飄,顯然裡面裝的不是金銀,而是莊票,何氏哽咽道:「謝謝嬸娘……」

不願意丈夫回歸家族,葬入沈家墓地,是何氏真實想法,並不是有意拿喬。可是她是遠嫁而來,沒有娘家可以倚靠,眼下也只能接受二房與五房好意。

前有沈瑞,後有郭氏,料理族中子弟後事、安置遺孤,竟是沒有沈海這族長什麼事。

沈海只覺得臉色滾燙,只覺得四下里族人竊竊私語,都是在議論自己的不是。何氏哪裡是對沈氏一族有怨,明明是對他這個族長有怨。

沈瑞與沈理、沈瑾打了一聲招呼,叫人拉了一輛馬車給何氏與孩子坐了,將何氏母子送到東城宅子。

這邊只要一對老夫婦看門掃灑,沈瑞想著要不要叫人牙子,沈瑾已經打發管事下來,帶來兩房下人,連帶著身契都有了。這兩房下人,總共是七口,灶上、看門、小廝、丫鬟俱全,都是得用。沈瑞直接叫管事將身契給了何氏。

沈瑞先安置了沈玲屍體,因不知曉官司會拖到什麼時候,不好現在就打起靈堂,就選了背陽的一間北屋,暫時停靈於此,又叫人從商家交了一個月的銀子,讓對方每天送幾車冰過來。

叔嫂有別,既是這邊安頓下來,沈瑞就不好繼續停留,將身邊長隨留了一個在這邊跑腿傳話,自己與何氏作別離開。

沈瑞沒有回宗房,而是直接去了五房。

實在是沈琦看著太慘,沈瑞怕沈鴻見了受不住。好好一個舉人兒子,即便一時回家守業,可不過三十多歲,還沒有到舉業無望的時候。自己不去應試,與失去應試資格並不一樣。沈琦斷的是右手,不僅做官無望,科舉上也只能止步舉人。

與沈瑞想像中的愁雲慘淡不同,不知是不是因自小養病心境平和的緣故,沈鴻見次子歸來,與郭氏的態度相似,只有歡喜慶幸。

沈瑞進來時,就是沈鴻精神頭兒十足對著沈琦絮叨的溫馨場景。沈瑾因送郭氏與沈琦回來,還沒有離開,坐在一邊,笑容卻帶了幾分勉強。倒是郭氏,並不在跟前,不知去了何處。

「這世上艱難,唯有生死是大事,其他都算不得什麼。要是事事圓滿,怕是老天爺都要妒忌。琦哥兒,你要記得,只要人平安,就是老天垂憐,其他都不必計較。」沈鴻道。

這前面是勸慰沈琦自己遭遇,後半句卻是略有深意。

沈琦點頭道:「爹,您放心,蔣氏是兒子的原配髮妻,兒子只有盼著她平平安安的。」

沈鴻神色略帶欣慰,看見沈瑞進來,道:「瑞哥,我聽你琦二哥說了,你很好,做的對,是個仁義的,有乃母之風。」

明明是誇獎的話,沈瑞卻聽得驚心肉跳,只因這沈鴻面色實是太好了些,與之前的孱弱病態大為不一樣。

這時,就見婢女挑了簾子,何氏親自端了一碗麵進來:「老爺早上不是念叨雪菜肉絲麵?我方去做了一碗,老爺嘗嘗還是不是那個味兒?」

沈瑾、沈瑞攙扶沈琦從床頭起身,在床邊椅子上坐了,將床邊位置讓給郭氏。

沈鴻雙眼溫柔的看著郭氏,要去接麵碗。

郭氏笑道:「老爺嫌棄我了不成,讓我來服侍老爺用。」說罷,挑了一筷子面送到丈夫嘴邊。

沈鴻含著面,吃了兩口,點頭道:「還是那個味,三十六年前,我第一次去泰山家時吃過,咸香清爽。」

郭氏嗔怪道:「老爺既愛吃,怎麼不早說,又不是什麼費事的吃食?」

「我捨不得……」沈鴻看著妻子,輕聲道。

捨不得你操勞家業、撫育兒女辛苦之餘,再洗手作羹湯。

郭氏的手顫抖,已經端不住麵碗,放到床邊32幾上,紅著眼圈笑道:「既捨不得,就別舍了……」

沈鴻拉著郭氏的手:「大夫當年說我活不過二十五,我卻過了五十的大壽……再要強求,就太不知足……」

饒是郭氏再剛強,可兩人少年夫婦,相伴了大半輩子,此刻不禁也露出脆弱來,開始飲泣起來。

沈瑞與沈瑾哪裡還看不出這是「靈光返照」,眼前竟是死別場景。

沈琦臉色也層層褪去,雙眼多了悲愴。

沈家坊外,一輛馬車匆匆駛來。車廂裡,賀老太太蒼白著臉,賀北盛面上也多了幾分焦急,可依是猶豫道:「娘,跟沈家求情有用嗎?二哥的罪名可是……」

賀老太太苦笑道:「除了沈家,眼下還能求誰?要說你二哥想要對沈家趁火打劫這不冤枉,要說是他主使害人,我是不信的!」

正說著話,就聽到馬車外隱隱傳來哭聲。

賀北盛掀開車簾,嚮往張望,就見不遠處有幾個僕人哭著糊門,掛起白燈籠,不由仔細看了兩眼,隨即傻眼。

「外頭怎麼了?」賀老太太看著兒子神色不對,問道。

賀北盛撂下簾子,面帶惶恐:「娘,是沈家五房,沈家五房舉喪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44
第五百一十三章 血淚盈襟(三)

欽差叫錦衣衛抓賀二老爺,是因趙顯忠訴告賀二老爺串聯知府屬官殘害沈家三子。

錦衣衛氣勢洶洶,賀老太太與賀北盛不敢攔也攔不住,可也砸了銀錢下去,從隨行衙役中問出這條罪名的來由。

當知曉沈家三子慘狀時,母子兩人都是倒吸了一口冷氣,更多的是憤怒與焦躁。憤怒的是,趙顯忠辣手行刑後將害人的罪名推給賀家;焦躁的是,欽差下來了,逼得趙顯忠如此自保,顯然不是李閣老一方的人。而賀家,是李閣老這一方的。

賀家有個侍郎又如何?遠在京城,要是對方剛好與賀侍郎有嫌隙,借此將整個賀家拖下水也不無可能。這也是為什麼賀老太太就算厚著面皮,也要去沈家宗房請託的緣故。

之前中間隔著一條人命不假,可沈玲到底是三房子孫,三房都舉家避難去了,其他房間與三房並不親近,誰會為沈玲出頭?可如今,隔了兩條人命,沈琦可與沈玲不一樣,沈琦自己是舉人,上面還有個做京官的胞兄。要是不說清楚,兩家就要結大仇。

賀北盛惶恐,也正是因這個緣故。即便自家兄長確實沒有直接害人,可誰能保證這「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不是沈家三子或死或殘的原因之一。這個時候去求沈家,希望沈家人幫忙救人,沈家是聖人嗎?

賀老太太閉上眼睛,臉色蒼白,手上的佛珠因為用力斷了繩索,珠子滾落到馬車上。

賀北盛嚇了一跳,忙道:「娘!娘怎麼了,要不咱們還是家去?」

賀老太太緩緩睜開眼睛:「繼續往沈家宗房去!」

賀北盛面上露出遲疑來,賀老太太面色灰敗道:「除了沈家,現在賀家還能求誰?難道任由你二哥在裡面呆著,今日殘的死的是沈家人,明日就有可能是你二哥!這松江不單單是沈賀兩家的松江。」

「可是大堂姐那裡,怕是心中有怨。」賀北盛垂頭喪氣道。


風水輪流轉,前幾日還是沈家深陷泥潭,這欽差才到一日,事情就有了反轉。沈家人成了被陰謀陷害的,賀家人反而成了嫌疑人。

賀北盛就是腦子再笨,也看出這欽差是偏著沈家的。想來也是,沈家有兩個狀元,二房現在雖守孝,可立足京城數十年,總有姻親故舊在,怎麼也會拉沈家一把。同沈家相比,賀家倒真像是松江的土財主,最大的靠山就是自家大哥。至於大哥上面的李閣老,不過是座師與門生關係;可沈理與謝閣老,卻是翁婿之親。

謝閣老會為女婿出頭,李閣老會為門生之一出頭嗎?

賀北盛心亂如麻,賀老太太沒有再言語,而是讓馬車繼續前行。

一時間,車裡裡寂靜無聲。

沈家坊既為沈家坊,可見各房族人聚族而居。

沈鴻拉著妻子的手含笑而逝,郭氏就是再堅強也受不住。她也是知天命的年歲,這一路上照看丈夫、惦記兒子,也是強撐著。隨著沈鴻煙氣,郭氏也昏厥過去。

沈琦本就體虛氣若,在父母面前勉強支撐,眼見如此,雖沒有昏迷,可也是眼看呼吸越來越勉強。

現在家中總共就三個主人,卻是如此,婢女下人看到都亂成一團。

沈瑾自責愧疚死了,忍不住紅了眼圈,換做沈全在的話,少不得他就要跪下請罪。認為是自己的過錯,要是自己聽沈理安排,勸阻沈鴻夫婦回京,或許就不會有今日此景。可是有沈琦在,這些話卻是說也不能說。否則送沈鴻夫婦回松江的自己愧疚,因自家出事累及父母千里奔波的沈琦心裡怕是更不好受。

郭氏昏厥,沈琦身體虛弱,沈瑾六神無主,最鎮定的反而是沈瑞。

沈瑞自打來到大明朝,經了兩次長輩喪事,一次是生母孫氏,彼時年幼,加上被孫太君關在偏院中,還是稀里糊塗;另外一次就是嗣父沈滄,就在去年,由家中老管家領著,倒是熟悉全套的治喪事儀。

只是死者為大,也要先顧及生者。

沈瑞呵斥慌亂的下人,打發人去請大夫,隨後吩咐一條一條的吩咐下去,掛白燈籠,白紙糊門,家中人口更換孝衣,往各房頭報喪的報喪。

沈瑾也醒過神來,知曉治喪事大,帶人支起靈堂。

唯一慶幸的是,沈鴻因身體緣故,早就預備下壽材與福衣,都是無需匆忙置辦。

五房恢復秩序,有條不紊準備起來,其他各房頭卻如同炸了響雷。

因報喪的人說的清楚,是「老爺西行」,倒是沒有人會誤會是沈琦出事。可是沈鴻也讓人震驚,人人都曉得這位五房大老爺身子骨孱弱,家中內外盡數托給郭氏,都等著看五房的笑話,可幾十年過去五房兒子都供出來了,孫子都立住,鴻大老爺還活的好好的。如今,這是真沒了?

這一個時辰前族親才得了沈玲故去消息,這一個時候後又一房頭治喪,沈家這是怎麼了?要知道六房大奶奶與七房老太爺的靈堂才拆了沒多久。

宗房與五房隔得不遠,也是最早得到報喪消息。

因見沈珺精神尚好,沈理正與他細問被拘押後的種種。沈海與賀氏不放心兒子,也都眼巴巴地盯著沈珺闡述。

根據沈珺所說,在刑訊沈家三子時,趙顯忠確實如他所說沒有出面,出面的是他的心腹幕僚閆舉人與刑房一位刀筆吏。

那位刀筆吏不曾提及對沈家有什麼私怨,看起來性子陰鬱,不似常人,極熱衷與刑訊之事,且還是親自動手。而那個閆舉人,則是冷嘲熱諷、追根究底,想要從族兄弟三人口中知曉沈家各房隱私,對於他們三人打小到大包括科舉、娶親之類的事,也翻來覆去問了幾遍。

沈海與賀氏聽得莫名其妙,賀氏因那閆舉人打聽其他房頭,懷疑道:「不會是其他房頭招惹的仇人,才牽連到珺哥兒身上?」

沈海卻是因已經知前因,明白禍根子是沈珠,罪魁禍首是寧王,皺眉道:「左右那閆舉人心懷叵測就是了。」說到這裡,突然想起來,問沈理道:「那閆舉人既不對頭,欽差大人知曉嗎?可莫要讓他跑了。」

沈理道:「跑不了,瑞哥兒已經將這閆舉人的不對之處都告訴欽差了。」

沈海這才松了一口氣,寧王是藩王又遠在千里之外,他拿寧王沒法子;這個閆舉人卻在松江,只要歸案入獄,接下來就要讓他也受受沈珺他們幾個所受的罪。

賀氏在旁,心中卻不是滋味。

這沈瑞運氣太好,來的欽差竟然不是別人,而是他的老師,這露臉的事情都讓他得了。

要是玨哥兒還在……賀氏有些恍惚,竟生出幾分詭異念頭。是不是沈瑞奪了玨哥兒的氣運?孫氏病逝時,沈瑞可是帶病被餓了七天,竟然都沒死。一個不足十歲的孩子,是怎麼活過來的?這命可不是一般的硬。要是沈瑞死了,徐氏回來選嗣子,肯定是與二房關係最親密的宗房,還是玨哥兒;王守仁要收弟子,讀書天分比沈瑞強許多的沈玨,肯定能入得了他的眼。

五房報喪的人,就是這個時候進來的。

待看到對方帶孝,沈海都驚得站起來,沈珺也是唬住,父子兩人都誤會成是沈琦出事。

待聽說舉喪的是沈鴻,不是沈琦,父子兩人雙雙鬆了一口氣。

人就是如此,有時候不做賊也難免心虛。

族兄弟三人一起入獄,沈玲身亡、沈琦廢了右臂,只有沈珺雖被了挑了腳筋,可因之前並未完全挑斷,加上賀二老爺的打點也多少起了作用,如今看著一瘸一拐,可並非沒有治癒的希望。要是沈琦也死了,只剩下沈珺一個,那族人會怎麼看?到那個時候,怕是連腿也不敢治了。

只有沈理,眉頭皺得更緊。

這又是一番變數,沈瑛現在雖品級不高,卻是東宮舊屬,佔著通政司的好差事。又因他之前謹慎老實,不群不黨,隨著幾位閣老相爭越來越厲害,雙方陣營彼此攻殲,沈瑛的機會也就來了。只要他本分下去,未來二三十年就是沈家的官場上的靠山。

現在沈鴻故去,沈瑛這個長子,卻是要回鄉丁憂。等到三年過去,還不知是什麼情景。

至於沈城,既外放地方,想要再調回京城就不是容易事;沈理自己,因為是「謝黨」,隨時有殃及池魚的危險;沈瑾雖是新科狀元,可初入官場,不過是翰林院修撰。

不管這次沈家的官司如何,以後都要夾著尾巴做人了。

並非沈理冷血世故,聽聞喪事先想這些,而是因為這次官司,讓他察覺到了沈家的危機。

沈氏因為內外房頭眾多,子孫立足松江百五十年,家業一代代積攢下來,又分家分產下去,除了三房、五房確實富庶,其他各房並不覺得自己的產業有多顯眼。可是所有沈氏族人產業加起來,就令人側目。

松江本是富庶之地,沈氏一族各個房頭加起來的土地,佔了松江土地的三成。還有這沈家坊,前後幾條街,都是城北上風上水好位置,買賣街那邊的鋪子,也有三成是沈家的。

沒有得力的庇護,沈家就是一塊待人宰割的大肥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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