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望族 作者:雁九 (連載中)

 
陸雲 2013-7-28 17:41:3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2 787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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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四章 多方角力(十)

有風從窗口吹進,因關著門,最終在屋裡打了個旋兒,消失殆盡。街上貨郎的吆喝聲遙遙傳來,越發顯得一室靜寂。

壽哥不知由沈瑞的話想到了什麼,臉上陰晴不定。

沈瑞則始終端坐,靜待下文。

文臣、外戚、宦官相爭已初現端倪,接下來若是劉瑾粉墨登場,以王華、王守仁的性格,等待著他們的仍可能是遠遠貶謫的命運。

沈瑞始終是想給恩師尋一個安全度過這段時期的去處。

太湖未必是最好的地方,但到底是可以讓恩師一展所長。

歷史上的正德時期,戰亂不少,外有韃靼小王子叩邊,內有劉六劉七民變、寧藩之亂,還有小規模的對戰倭寇、對戰葡萄牙人……除了對陣蒙古用不上水軍外,其餘戰爭裡,水軍都大有用可為!

戚繼光能練出戚家軍,在沈瑞心中,王守仁練就一支王家軍不在話下!

當然,那都是後話,現在朝廷宣大有戰事,地方上又災患不斷,國庫吃緊,能留一顆水軍的種子已是不易。

良久,壽哥才忽道:「張永孝敬上來幾箱子松江棉布,太皇太后、太后和朕用著都覺不錯。」

沈瑞有些摸不到頭腦,壽哥這思維跳躍也太大了,怎麼又扯到松江棉布上去了。

不過他還是回話道:「……我先前不知是皇上,其實回來也是帶了些小禮物的,也有些松江棉布。今天因張二公子相邀,原想請他代為轉交您的……只是現在,這東西太過簡薄了,進上未免不恭……」

壽哥臉上浮起大大的笑容:「朕就知道你不會不給朕帶東西!無妨無妨,你還當朕是張會的遠房表弟,東西與朕就是。什麼簡薄不簡薄的,好玩就行。」又有幾分好奇,「到底是什麼好玩的東西?」

沈瑞這一路還真是精心挑選了與壽哥的東西,當下笑道:「多是精巧些的泥人、機括人偶、自行舟之類不值錢的小物什,皇上莫嫌棄。」

壽哥好奇心發作,簡直想立刻叫人拿上來看看,但很快,他又控制住,咳嗽一聲,恢復了嚴肅面孔,一本正經道:「松江這場倭亂損失也是不小,也當免一年賦稅。松江棉布太皇太后、太后用著甚好,可定為貢品。」

沈瑞心下一喜,壽哥這就是變相認可了在太湖養水軍。

松江的這場「倭亂」,必須是「倭」亂,被水匪趁火打劫擄走的百姓可以送回,被「倭寇」搶走的銀錢卻是不能也沒法退回了。

壽哥默許了這筆銀錢充作軍資,同時也給松江百姓免賦稅、定貢品作為補償。

進貢本身並不划算,與宮裡做買賣,吃虧是必然的。但是一旦定為貢品,松江棉布將立時名揚天下,往來客商多了,松江織戶、百姓自然受益。

沈瑞忙起身拜謝道:「我替松江父老叩謝皇上聖恩。」

壽哥受他一拜後,笑嘻嘻的拉了他起來,忽而又問:「聽聞,賀家早年間強佔了你家兩處織廠?」

沈瑞後背微涼,心道這場問案只怕還沒結束,皇上問案,便是家事也沒有隱瞞的道理,沈瑞面露為難,三兩句簡單將當初的事講了,又道:「不敢瞞皇上,當初也不是不惱,只是讀書明事後,也曉得不是賀家也有旁家。沈賀兩家多有來往,……前幾年,也在旁的事上找回來了。」

壽哥揚了揚眉,並沒有追問在什麼事上找回來了,卻道:「賀家也算沈家姻親,可是屢次算計沈家,這次陷害沈家更是想置沈家於死地,你待如何對付他們?」

沈瑞正色道:「他家犯了國法,自然有國法處置。沈家信國法,信皇上聖斷。」

壽哥奇道:「你方才還說斬草必要除根,怎的到了賀家又手軟了?」

沈瑞搖頭道:「這兩件事全然不同。我自然可以在皇上面前盡力訴苦,誇大賀家錯處,以圖報復賀家,可那樣又與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賀家何異?小人行徑,沈家不屑為之。還是那句話,賀家未犯國法,沈家可以在生意上用手段打敗他。賀家犯了國法,便應國法處置,沈家一切聽憑。」

壽哥雖輕輕撇嘴說了句「迂腐」,可心底還是對君子不無敬佩的。

「回頭就將織廠判還與你,就由你家織廠來織貢品吧。你可要與朕織些好布來。」壽哥往椅背上一靠,翹起二郎腿,又是一副懶散少年的模樣。

沈瑞也隨之悄悄鬆氣,剛要再拜,又被壽哥不耐煩的止住,便只拱手道:「謝皇上隆恩。也替族兄沈瑾謝過皇上。」

壽哥一瞪眼,「你這是要將君子做到底了?那是你母親留給你的東西!」

沈瑞垂首道:「謝皇上體恤,只是當初嬸娘已將家產分好,半數與瑾堂兄正是嬸娘的意思。」

壽哥一臉不快,手指敲著桌面,半晌才怏怏道:「罷了,沈瑾好歹也是父皇欽點的狀元。」

說到父皇,壽哥的聲音也低沉下來。

沈瑞知他與弘治皇帝父子情深,而再過數日便是梓宮入陵的日子了,雖則弘治皇帝已故去超過百日,但時人仍認為入土才是真正的訣別,想來這陣子壽哥是非常難過的。

沈瑞低聲道:「我幼時頑劣,不得父親與祖母喜愛,母親當初種種安排,皆是為了我打算。我遵從母命,是盡孝,也是不想負了她這份慈母之心。如今我讀書略有小成,無需靠她的謀劃已可立足,她泉下有知,也只會為我高興。」

作為已出嗣的人,沈瑞當稱呼孫氏為嬸娘,但這回,他沒有那樣稱呼,而是用了母親,發自肺腑一片真情。

壽哥聞言也不由動容,他緩緩點了點頭,道:「朕知道你在勸朕。朕也明白這道理。父皇……亦是放心不下朕的……所以,朕要將這天下治理得好好的,也讓父皇歡喜……」

他的聲音從低沉到清朗,神情狀態皆好轉過來,眼中透出堅毅的光,臉上也掛起笑容。

沈瑞也由衷笑了。

壽哥情緒來的快去的也快,一眨眼就好似整個人又輕鬆了起來,撿了一塊小巧的桂花糕丟進嘴裡,邊嚼邊道:「西街郭家鋪子買的吧,他家這糕比宮裡的還好吃。」又牛飲兩口茶,撇嘴道:「沈瑞,你家這茶樓,生意差得不行,弄這等糟茶爛點心,誰會來吃?」

沈瑞哭笑不得,這治癒得也太快了些,見壽哥指著點心讓他,他卻沒動點心,只又端了茶盞潤潤口,笑道:「原也不是指著這鋪子賺大錢的。鋪子開在這裡,左近都是翰林,想來皇上也知道,京城居大不易,翰林們日子最是拮据,鋪子裡賣那些貴的好的,也不會有人來買,不如賣便宜些,也與翰林們個方便。其實也沒怎麼賠本,不過少賺些罷了。」

壽哥斜眼看著沈瑞,道:「你外祖父……你親生外祖父不是江南巨賈嗎?聽說你生母也擅殖貨,自家經營得當,還有餘力為鄉里修橋鋪路,你竟於經商之道上一竅不通嗎?朕原還想著他日由你來料理皇家產業為朕充盈內庫呢。」

為皇上四處斂財的可都是太監,沈瑞可不想舍了命根子要這個差事,乾笑道:「皇上高看我了,嬸娘去時,我尚年幼,也沒學著什麼。」

壽哥又掰了塊點心填在嘴裡,聲音有些含混道:「如今內庫空虛,想做些什麼都做不了。原想著父皇大事一了,明歲蓋一處別苑——張家獻了兩隻豹子,煞是有趣,撲肉跳得極高,比狼都強,只是御花園狹小,跑不開,若有一處別苑單養著,定比現在強百倍,也免得惹太后生厭。只是太后又說要籌備明年大婚,內庫銀子動不得。」

他端起茶盞吹了吹,飲了一口,愜意的一噓,挑眉道:「張家倒是說獻一處別苑出來,聽說已經叫人往郊外看地去了,要按規制新建。依朕說,西苑就有大好地界,前朝還留有虎坊鷹坊的地方,修整修整,養些畜生也便宜,離宮裡還近。」

沈瑞眼皮一跳,西苑,養豹,豹房?!他不記得歷史上豹房是什麼時候建的了,恍惚確實是正德初年的事,但張家有摻和進去嗎?委實記不得了。

不過現在張家剛被打臉,小皇帝也非常明顯的不站張家這邊,張家若是急了,獻些銀子修處玩樂所在哄小皇帝開心,也在情理之中。

壽哥還在自己思緒裡,說起他那些寶貝虎豹那是眉開眼笑。

元朝蒙古貴族就喜豢養猛獸,彼時大都中留下的養獸場所委實不少。到了永樂大帝遷都北京後拆毀一些,卻仍有一些被勳戚權貴收去。因不時有小國來朝貢,拿些當地不值錢的飛禽走獸冒充奇珍異獸,去騙大明皇帝的賞賜,又或者乾脆直接販賣,倒是為不少富貴人家後花園添了景緻。

沈瑞略一思量,道:「皇上提起養獸,我倒想起個主意來,只是不知道可行不可行,還要皇上斟酌。我在南邊兒曾見過耍猴戲的人,不止有猴,還有羊有狗,或是山羊過木橋,或是猴騎在狗背上翻觔斗。」

壽哥立時來了興致,忙道:「在哪兒瞧見的?朕要遣人去尋了來耍與朕看,朕還沒見過猴子在狗背上翻觔斗的,唉,京裡怎的沒有這樣好玩的雜耍。」

沈瑞道:「這門生意倒是極紅火,每逢年節看熱鬧的都是擠得裡三層外三層的,收鑼時得的賞錢也不少。後來有機靈的店家便請了他們去,在天井處耍,客人在四面樓上看,又舒服看得又真切,客人們也樂意來。而既進了店,勿論茶水點心總要點上一些,店家也大有賺頭。」

壽哥拍手笑道:「到底是商賈腦子活絡。」又打量四周道:「在你這茶樓裡開耍就不錯,沒準兒你這兒就大有賺頭了。」

沈瑞並不接茬,而是道:「我有時也愛看些前人雜記,記得書上寫,宋時每年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天家開放金明池,允許士庶百姓進入遊覽。」

壽哥臉上笑容一滯,有些驚奇的盯著沈瑞,若有所思。

沈瑞也不懼,反笑道:「想來皇上已知道我這主意了。」

壽哥皺眉道:「你是想讓朕開放御花園啊,還是西苑?」

沈瑞道:「皇上不是正好想造一處養豹之地?西苑山水皆好,皇上只需要劃出一塊地方來,養虎豹,養鷹雀,養猴,養象,養駱駝,遊山玩水可不收錢,若要入園,就像征性的收上幾串錢。」

壽哥嗤笑:「幾串錢夠做什麼?養獸都不夠。虧你還是巨賈後人。」

壽哥可不是那種被關在紫禁城裡被騙一兩銀子一個雞蛋的小皇帝。他自小就被常換裝在民間走動,市井經濟之事斷哄騙不得他。

沈瑞不急不忙道:「那要看多少人肯出這幾串錢。京城百姓有多少人,外地進京又有多少人?要的多了,倒沒人來了,就是要的少,才會有許多許多人來,而積少成多,到最後這財富也不可小覷。而且,收錢少,才顯出皇上仁厚,不與民爭利,反與民同樂。」

壽哥摸摸下巴,咂嘴道:「好個與民同樂。」

沈瑞笑眯眯道:「況且,賺銀子真不在這上頭。可在水邊蔭涼之處、遊覽必經之地搭些棚子,乃至建幾處小鋪子,租與商戶,賣水賣吃食都由商家,既方便了百姓,也貼補了百獸園,若是經營得好,也是內庫一筆進項。若開放湖面,還可收那些彩坊的租子。我見宋時筆記也寫,金明池外這樣的食鋪極多。而不開放時,皇上想遊玩,隨時都可去,也便宜。」

既然建了豹房會讓士大夫抨擊,讓壽哥背上耽於玩樂之名,那就打造一處旅遊區,讓他的遊玩變成與民同樂。

同時,旅遊業也是賺錢的不二法門。大明沒有商稅,那就變相以租金代替。

沈瑞在前世雖不是背包客,但也遊玩過不少地方,總有些經驗可以借鑑。

且宋人筆記裡確實有許多金明池的盛況,宋人已做到的商業模式,在更為發達的、已經產生了資本主義萌芽的明朝,應該也可以推行一二吧。

壽哥他原就是愛熱鬧的性子,巴不得混進人群去「與民同樂」。他背手在屋子裡走了兩圈,仔細琢磨了一番,轉身笑:「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有些地方還要推敲。若是成了,」壽哥過去拍拍沈瑞肩頭,「你就是頭功。」

沈瑞無奈一笑道:「不過是突發奇想,不敢居功。」

壽哥笑眯眯道:「你果然是巨賈後人,這突發奇想就能有這樣的好主意。」又問道:「你外租,孫家,做的什麼生意?」

沈瑞一怔,隨即摸摸鼻子,「皇上可真把我問住了。我只知道孫太爺做過不少買賣,茶葉、綢緞、食材香料,家中產業除田產外,多是布莊織廠,江南多桑蠶多織戶,當以綢緞布匹生意為主吧。」

壽哥「哦」了一聲,坐下捻了塊點心,似是隨意道:「聽聞,還做過海商?」

一瞬間,沈瑞只覺得後背汗毛乍起,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他覺得皇上好似很注意孫太爺。這是什麼緣故?

腦子裡飛快轉著各種念頭,沈瑞可口中沒有絲毫遲疑,「聽家母說過,也不是海商,好像是跑船的。那年我家太爺只帶著個小書僮北上,半路染了風寒,卻被黑心的船家攆下船,倒是當時在船上幫工的孫太爺看不過去,下船幫了太爺的忙,時值匪患,那船家被江匪劫掠也沒落好,倒是我家太爺和孫太爺僥倖逃過一劫,兩人也因此有了過命的交情。」

這話七分真三分假,又時隔多年,便是查也查不實,且是他嗣母說古,再挑不出毛病來。

壽哥好似渾不在意,也沒追問,就嗯了一聲,又轉而道:「你這還有一年多的孝期,鎮日做文章頭都木了,不若也幫幫朕。就你說的這個百獸園,與朕寫個條陳上來。」

沈瑞也不敢鬆懈,笑著應是,小心翼翼的又提起所看宋時筆記上有那許多水傀儡、水鞦韆等等水上戲耍,說可以挪來一用,讓商家去操作,官家只管收租子,又不操心旁的云云。

壽哥果然非常感興趣,連連追問,又拍手叫好,恨不得立時拿來那些玩耍一番。

一直到劉忠在門外輕輕叩門,提示壽哥回宮的時辰到了,壽哥都沒再提起孫太爺。

壽哥吩咐劉忠叫人把沈瑞帶給自己的松江禮物放好,有些不捨的望向沈瑞,「可惜了不能****這般出來尋你們。真盼著百獸園早日建起來,也好不時出來透透氣。」又道:「你也好生準備著科舉,早日中了翰林,朕不用出宮,也能傳你來說話。」

沈瑞躬身笑應道:「謹遵皇上聖諭。」

壽哥哈哈一笑,大踏步下了茶樓,上了輛英國公府標記的馬車,往皇城而去。

沈瑞一路相送,在門口以友人之禮拱手拜別,劉忠也略一還禮,深深看了他一眼,卻又在他有所回應之前調頭上了馬車。

沈瑞心中已是警鐘大鳴。

一路快馬回府,沈瑞匆匆換了家常衣服便來見徐氏。

上房裡,何氏正帶著小楠哥在徐氏這邊湊趣,見沈瑞神色凝重進得門來,何氏忙抱了小楠哥告辭,徐氏也不留她,調頭又打發了滿屋子丫鬟婆子出去,因問沈瑞道:「可是張二公子說了些什麼消息?」

沈瑞搖搖頭,正色道:「今日見兒子的,不是張二公子,是皇上。」

見徐氏神色從容,並未太過驚詫,沈瑞便知徐氏怕是早知道自己與皇上相交之事,當下也不多說,先簡單說了兩句皇上親自問了案子,又道:「旁的兒子稍後再與母親細說,關鍵是,皇上問到了孫太爺,又問孫太爺是不是海商。兒子覺得……」

方才還頗為淡定的徐氏臉色驟然大變,一把抓住沈瑞的手腕,有些焦急道:「你如何說?」

沈瑞安撫似的用力握住徐氏的手,道:「母親莫急,兒子暫時圓了過去。」當下將自己所說又重複了一遍。

徐氏雙眉緊鎖,沉聲道:「孫太爺甚至你母親都去了這麼久,又與這案子沒一絲一毫干係,卻偏偏有人往這上牽,那便是,想從根子上推倒我二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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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五章 鶺鴒在原(一)

李大學士府,內書房。

兩個身著青布道袍的儒生一前一後進了內書房所在的院落。

院中水缸邊踮腳撈水中殘葉的書僮立時直起身,垂手站好,恭敬的道一聲:「寧先生,樊先生。」

年逾四旬的寧先生摸著頜下三縷美髯,和藹微笑點頭。

方過而立的樊先生卻面有急色,語氣也頗為生硬,只問那書僮道:「趙神醫可還在?」

書僮忙點頭道:「在的。還在與閣老施針。」

而守在門前的另一書僮早已報了進去,片刻一個長隨出來施禮道:「兩位先生屋裡請,閣老說也快好了,不礙事。」

寧先生剛要張口說我等再候片刻,那樊先生已是抬腳往裡去了。寧先生略皺了皺眉,到底沒說話,背起手來緩步跟著進了門。

書房裡間閣老李東陽一身半新家常衣衫,隨意坐在太師椅上,看上去頗為愜意,只是那花白的頭上紮了十幾根銀針。

他身後一位鬚髮皆白的大夫正一根根起針。

見寧、樊二人進門,李東陽打了個手勢,示意兩人坐下,一旁長隨轉身奉了茶上來。

轉眼間,老大夫已嫻熟的將全部銀針收好,躬身道:「將是入冬時節,閣老這幾日千萬注意保暖。夜間若是能安眠,那方子便不必用了,若是睡不安穩,方子吃上兩劑,後日老夫再來與閣老施針。」

李東陽含笑謝過,一旁長隨引了老大夫出去。

樊先生又一次搶先開口道:「閣老可覺著好些了?」

寧先生也不言語,只關切的注視李東陽。

好似趙神醫出門那一瞬間,就將李東陽的精氣神都抽走了一般,他臉上掛出疲色,嘆了口氣道:「比昨日強了些。」又瞧向兩人,道:「怎的你二人一道來了?可有要事?」似是想到了什麼,皺眉道:「賀伯興?」

伯興是賀東盛的字。自從賀家出事以來,賀東盛沒少往閣老府跑。

不過李東陽已是知道了那樁案子裡全部的供詞,對於賀東盛那貪心的商賈弟弟十分厭惡,亦覺得這案子賀家沒有全然洗脫的可能。而賀東盛在四下奔走試圖為兄弟脫罪,在久經宦海的李閣老看來,勿論他是真個兄弟情深,還是為保自家官帽奮力一搏,都不是明智之舉,因此對他也是淡淡的,不怎麼再見他了。

尤其最近李東陽屢屢夜不能寐,日間頭疼難耐,又有如山公文,便幾乎不見外客了,閣老府一應接待都是幕僚代勞。

賀東盛連續來了兩趟都未見到李東陽,也什麼都沒提起,閒聊幾句留下探病的禮品就告辭了。

今日,想是他終於忍不住說了什麼。

樊先生沒有說為什麼應是寧先生接待的賀東盛反倒是他也跟來匯報,只壓低聲音道:「正是賀伯興。閣老,他此來,想求案子再延期一陣子,他說……能扳倒沈家兩位狀元。」

李東陽眉心一跳,目光陡然變厲,盯向樊先生。

寧先生緩緩在一旁補充道:「還說能徹底扳倒沈家二房。」

樊先生臉上露出些不屑的神情來,在他眼中,只有兩個沈狀元才有價值,沈家二房在沈滄過身後已是沒落了。而兩個沈狀元,一個是閣老對頭的女婿,一個是剛剛因婚事得罪了閣老。

李東陽在聽到沈家二房時,臉上神情又淡了下來,他已認了楊慎為弟子,沈家二房又與楊家聯姻,沈家二房倒了於他而言算不得好事。

樊先生雖然年輕,跟著李東陽也有小十年了,察言觀色的本事還是有的,有些氣惱的看了眼老神在在的寧先生,還是道:「賀伯興說,沈家四房姻親孫家有問題。據說孫夢生乃是浙南巨賈,當年嫁女,陪嫁足有幾十萬兩,但以鹽商閆家在江南的勢力,卻沒聽說過此人……」

李東陽一臉不以為然,端起茶盞來慢慢啜飲。

「這孫夢生來歷成迷,萬貫家財來的更是蹊蹺。」樊先生道。

李東陽依舊垂著眼瞼,緩緩啜著熱茶,輕輕呼氣,「沒有證據,不過信口雌黃。」

樊先生有些尷尬,也有些不甘心,掩飾似的掩口清咳兩聲,又道:「若孫夢生是海匪,沈家二房便是通匪。孫氏是狀元沈瑾的嫡母,如今親子出繼,沈瑾便是孫氏獨子。而沈理當年亦靠孫氏賙濟幫扶才有今日。孫氏若為海匪之女……」

李東陽只略抬了抬眼皮,淡淡道:「證據。」

樊先生連忙道:「賀伯興懇請閣老略給他些時日,他已經打發人快馬回松江了,必會有實證。」

「他還真當這是為了審他家的案子?」李東陽撂了茶盞,沉著臉道:「南邊已有捷報,待戰事一了,諸事大白,案子自然而然就結了。」

樊先生越發尷尬,求情的話也說不出了,訕訕道:「是學生想左了。」

寧先生此時捻著鬍子,笑眯眯道:「嶧城也是心急閣老的事,只是有些急躁了,賀伯興急,咱們急什麼。」

樊先生垂了頭,耷拉下眼皮,緩緩道了聲「學生失態了」,卻沒看到寧先生的目光已在閣老臉上幾個盤旋。

他耳中只聽到寧先生咂嘴道:「雖有捷報,但也快入冬了,水戰怕要艱難些,若水匪龜縮不出……不知年前能不能了結。」

距離過年,還有近三個月!樊先生霍然抬起頭來,臉上也有了笑容,躬身道謝:「學生愚鈍,多虧閣老、寧翁點撥。」說著又偷偷覷向李東陽。

李東陽還是面無表情,只再次端了茶盞,卻並未飲。

樊先生知趣,行禮告退。

見他出去了,寧先生臉上的笑容也褪去了,轉向李東陽正色道:「閣老,賀東盛此舉甚是不妥,咱們是不是……」

李東陽隨意將茶盞撂在幾上,淡淡道:「他之才幹,不在沈滄之下,只是眼界太窄,心胸更窄,原就不堪大用,如今一旦有事,行事更是亂了章法。不必管,且看看他能如何。」

寧先生點點頭,自從閣老有將孫女下嫁沈瑾之意後,李府的人早已將沈瑾週遭查個底兒掉,都知孫氏賢惠——孝敬婆婆體恤丈夫還則罷了,試問有幾個有嫡子的正室夫人肯將庶長子養成狀元公的!

而這將家事打理好之外,她竟然能屢屢捐銀修橋鋪路,惠及族人鄉里,素有「沈門賢婦」美譽,更有當地知府向朝廷請封誥命。

這樣的婦人,莫說她父親未必是江洋大盜,便真是個強人,她這許多年來的善行,也足以讓朝廷對其有所寬宥,更勿論牽連她的庶子了。還想連坐個旁支族侄沈理?真是可笑之至。

賀東盛會認為閣老不知道孫氏是什麼人?!

賀東盛這要不是拙劣的裝傻,就是真蠢了。

寧先生心思一轉,不過既然方才他出言提醒樊嶧城時,閣老也沒有阻止的意思,不曉得閣老是不是也好奇賀東盛究竟想做什麼。

「但願他是兄弟情深,一時亂了方寸。」寧先生微微嘆氣道。雖然這話他自己都一萬個不信,嘴上還是這麼說道。

李東陽輕哼了一聲,有些嫌惡道:「方寸亂到往東廠靠?」說罷又疲憊的揮揮手道:「多少大事尚待裁決,不必在他身上浪費心思。馬上就是大行皇帝的發引了……」他忽然頓了頓,卻又吩咐道:「不過,內侍那邊,還是要留心。」

寧先生聞言也收起心神,肅然應是。

「賀家,你要小心。」

沈尚書府,外書房。

坐在沈瑞對面那面容清癯,滿身書卷氣的儒生,赫然是沈琰。

沈瑞只瞧著沈琰,沉默不語,靜待他下文。

這人本當是在南京的,卻突然出現在京城,沒下帖子貿然登門,又與門房言說有極重要的事情要找他沈瑞,待進了沈家,開口又是這樣一句,實在不能不叫人生疑。

沈琰見沈瑞的神情,也知這句開場白惹他疑心了,輕輕嘆了口氣,道:「這許多事後,恆雲這是還在疑我?」卻並未等沈瑞回話,便解釋了起來。

本來沈琰、沈琇兄弟在南京備考的,因著喬家出了孝,擇了好日子,要與喬老太太做一場大法事,早早就遣人給沈琰妻子小喬氏送了信。今年又無恩科消息,沈琰便陪著妻子走上一遭。

「不成想在喬家遇著了賀家的人。」沈琰頓了頓,聲音小了些,道:「內子無意中聽到,是打聽源大伯娘的事。」

沈瑞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已忍不住對賀家爆了粗口。

他原就是疑心有人要拿孫太爺的事情做文章,頭一個懷疑是賀東盛的。無它,沈家的仇人委實不多,有近乎生死大仇的,目前情況下,只此一家。

沈琰的話正證實了他的猜想。

跟喬家打聽孫氏,焉能有好話?!恐怕孫氏曾與沈洲有婚約的事怕也瞞不住了。沈瑞心下頗為惱怒。

聽得沈琰又道:「而當知道我夫婦進京後,賀家也來人送了些東西,一個幕僚來與我探問……沈家舊事。」

沈瑞仍是一言不發,只盯著沈琰看。

沈琰也不言語,兩人對視半晌,沈琰忽笑道:「好恆雲,如今好定力。」

沈瑞拱拱手道:「謬讚。」又道:「沈先生既然是來告訴我這些的,就不要吊人胃口,乾脆些講了吧。」

沈琰搖頭自失一笑,道:「賀家將舊事問得極詳細,那人還許諾幫我岳父起復謀劃,竟還許我二弟一個妻子,賀家旁支女,父兄都是秀才,家資頗豐的。」

沈瑞心下腹誹,賀家拉攏的手段真是一萬年不變。面上仍是雲淡風輕道:「那你待怎樣?」

沈琰正色道:「松江倭亂之事,我兄弟後來才知曉,但……到底要避嫌,又恐有人拿舊事作伐,因此只能默默打聽著消息,不曾親往松江去。後來案子真相大白,我們也細細問明了前後事。賀家狼子,便不歸宗我們也是姓沈,斷不會與賀家謀。」

沈瑞面色稍緩,一則趨吉避凶人性本能,再則沈琰兄弟也確實身份尷尬,彼時若真出現在松江,很容易為人所乘。他根本不會怪沈琰兄弟不出面,相反,還跟慶幸他們沒來裹亂。

沈瑞當下拱拱手,道:「那便謝過沈先生前來報信。」

沈琰深深看了他一眼,自嘲一笑,轉而又道:「我兄弟二人我能作保,喬家,恆雲還要注意。」

說著他又取出張紙箋並一封信,道:「我知沈家在南邊定少不了人手,不過對上邵家,許有用到我兄弟的地方,琇哥兒如今穩重許多,若有需要,可持此信去南京找他。」

沈瑞心裡已經有了計較,並不接那信,只再次拱手道:「足領盛情。」

沈琰臉上終究劃過失望之色,也不多言,還了一禮即告辭。

沈瑞送他出門時忽道:「賀家早已盯著沈家,沈先生府上怕也是,先生也多加小心吧。」

沈琰微微一怔,隨即苦笑:「末了倒是欠了你一個人情。好,恆雲,彼此保重吧。」

沈瑞半分笑容也沒有,拱手作別,「沈先生保重。」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5 00:15
第五百八十六章 鶺鴒在原(二)

送走了沈琰,沈瑞一面派人去請三老爺,一面快步往徐氏上房去。

上房裡,何氏並不在,卻留了兒子小楠哥在徐氏這邊。徐氏將羅漢床上鋪了厚厚的墊子,拿著個帶鈴鐺的布老虎逗弄著小楠哥玩。

小楠哥已走得穩穩的,兩步撲過來,一把抓過布老虎,咯咯笑起來。徐氏極是開懷,抱起小楠哥,在他已胖起來的小臉上親了兩口。

小楠哥待徐氏也極為親近,笑著抱住徐氏脖子,糊了她一臉口水。

徐氏因怕傷了孩子,頭上早已去了釵鐶,被小楠哥這麼沒輕沒重的一抱,頭髮立時散亂起來,耳墜子掛得耳朵生疼,大丫鬟紅霞見徐氏疼得一眯眼睛,連忙過去幫忙,徐氏卻笑著擺手道:「不打緊,不打緊……」仍抱著小楠哥不撒手。

沈瑞一進門就瞧見這溫馨畫面,臉上的怒意也消散了大半,又是高興又是心酸,真心覺著徐氏認了何氏為養女認對了,如今家事上徐氏輕省了不少,又有了小楠哥承歡膝下,每日裡臉上的笑容也多了許多。

轉而又想起徐氏之所以沒能有自己的孩子,都是因著喬老太太的陰毒算計,想著喬氏、想著沈玨,又聯繫起方才沈琰的話,沈瑞心下對喬家已是厭惡到了極點。

徐氏見沈瑞站在門口怔怔出神,臉上神色變幻,一時和緩一時陰沉,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她給身旁紅霞一個眼色,紅霞立刻笑著哄小楠哥去吃果子,將孩子抱了下去。滿屋子丫鬟僕婦也退個乾淨。

徐氏簡單攏了攏頭髮,點手叫沈瑞過來身邊坐下,正色道:「出了什麼事情?可是沈琰提起了喬家?」

喬家先前也送了帖子過來,喬大太太也親自等過門,來說要給喬老太太做法事,既是相請徐氏,也是想問問姑太太喬氏能否去。

喬氏如今,說難聽了就是比死人多口氣罷了,哪裡還能去參加什麼法事,喬家也不是不知道這點,卻還來這一出,徐氏很是看不上。

徐氏亦知道如今喬三老爺面臨著起復,來沈府所謂請她,不過是還打著想讓沈府幫忙運作個官缺的意思。

徐氏自然是不會去的,又帶喬大太太去看了喬氏的模樣,委婉相拒,又暗示屆時還是會有奠儀送上的。

喬家早已不比當初,喬大太太將銀子看得越發重了,徐氏本人去或者不去,對於喬家大房沒甚影響,只要沈家的禮金到了,有沈家的名來顯示沈喬兩家不曾遠了,又有實惠落進她口袋裡,喬大太太已是心滿意足,當下也不多勸,客氣幾句也就告辭了。

今日沈琰上門,徐氏也是得了信的,沈琰是喬三老爺女婿,徐氏只當他是來當說客的,因此看見沈瑞面色不虞,便只當喬家又出了什麼幺蛾子。

沈瑞面色凝重道:「說到了喬家,但根子上還在賀家,母親稍等,兒子已經叫人去請三叔了。」

少一時三老爺到了,進門便問:「可是沈琰提了什麼?」

三老爺也是知道喬家的事,亦是同徐氏一般看法。

沈瑞請三老爺坐下,將沈琰所說的重複了一遍。又道:「賀東盛打聽咱們二房舊事,又問喬家打聽源嬸子,可見,皇上那邊之所以知道孫太爺,必然是他買通東廠買通內官進的讒言。」

雖然那日見過皇上,沈瑞回家後也與徐氏、三老爺一起分析過到底是誰要對付沈家,賀家亦是在懷疑名單首位,三人也有了心理準備。但真確認了這件事乃是賀家所謂,他們仍是憤怒不已。

三老爺重重一掌拍在桌上,怒道:「賀家到底想做什麼?!算計沈家一次兩次,如今賀二把自己算計進大牢裡,賀大竟還敢把主意打到我二房頭上?!喬家、沈琰兄弟,哪個與我二房不和他找哪個,這什麼意思?!」

他身體不宜動怒,沈瑞忙親自端了茶過去奉與三老爺,徐氏臉色也是鐵青,卻仍勸三老爺道:「不許氣,自己身子要緊,犯不上與那起子小人生氣。」

三老爺這才緩了緩氣,端過沈瑞的茶喝了,沈瑞一手扶著三老爺,以免他再激動,才緩緩道:「賀家小人,也沒甚做不出的。母親、三叔莫要動氣。」

那日因不曾確認是賀家,母子三人也沒仔細研究過對策,只吩咐心腹下人加緊盯著各處,好判斷冷箭來自何方。如今確認了,便要趕緊想對策了。

三老爺眉心擰成疙瘩,撂了茶盞道:「如先前說的,松江審案賀南盛當堂親口承認算計沈家,這罪證確鑿的,賀東盛偏又玩這麼一手,便是抓了我二房什麼把柄,又與他賀南盛何干?賀南盛還會因此脫罪不成?」

「只怕他真會網羅個什麼罪名栽到沈家頭上,」沈瑞臉上陰沉的可怕,一雙眸子寒光閃閃,「沈家若是罪人,怕就沒人追究賀南盛的罪過了。」

三老爺怒極反笑,「沈家都分家了,他算計的是五房田產,就算二房成了罪人,與五房何干?」

「便是不能給賀南盛脫罪,也是不想讓沈家好過。」徐氏皺眉略一沉吟道:「孫家妹子屢行善事,族人中受益良多,若是將孫家打落塵埃,與她最為親近的我二房、四房、五房、九房或多或少會受牽連,理哥兒、瑾哥兒,乃至五房瑛哥兒都會被攻訐。」

立足朝堂,名聲最為重要,便是無罪的,污了名聲,以後再想在仕途上有所作為也是難,隨時都可能被政敵翻舊賬,被御史攻訐。

三老爺呆了一呆,倒吸一口涼氣,「好歹毒的心腸。」

沈瑞牙齒磨得直響,確實,分家之後的沈家很難被單獨一個族人牽連一家子,但是孫氏不同,沈家幾乎沒有一個房頭沒受過她關照的。

栽贓給孫氏一個什麼樣的罪名能夠打擊一片?還是在孫太爺、孫氏都去世多年之後?若是栽贓個是似而非的罪名,才是百口莫辯。

沈瑞也曾暗自揣測過孫太爺的身份,皇上那邊則明確問了是不是海商。可見賀家當時往海商海匪這邊吹風的。

海商還是海盜,在明朝,界限不是那麼鮮明,大海商也常做海盜的買賣擄掠週遭小船隊,海盜也常扮作商船各處去銷贓。

所以,通倭,通匪,這兩條也都是最可能被誣陷的罪。

但到底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也不是株連九族的大罪,這樣程度對沈家的影響非常有限。

若真是誅九族的大罪……也就謀反叛國之類,可是這個謀反也太兒戲了,太平年景哪裡來的謀反?

……白蓮教?!

昨日不曾確認是賀家也就沒往深裡想,這會兒沈瑞腦子裡亂紛紛,想到造反腦子裡先跳出來的便是「邪教」二字,他印象裡明朝一直在圍剿白蓮教,但是始終也沒能剿滅,白蓮教也一直活動頻試圖顛覆大明江山。

若是孫家被污衊是白蓮教人……

沈瑞猶豫著把自己的想法說了一下。

三老爺聞言目眥欲裂,連聲罵賀家卑劣,又道定要找御史彈劾賀家勾結宦官,因罵道:「便是當了人手中的刀劍又如何,也定要讓賀東盛這卑鄙小人再沒臉面立足朝堂!」

徐氏沉下臉猛喝了一聲:「三弟!」

三老爺呆了一呆,他素來將長嫂視作母親一般,亦極少見大嫂這般疾言厲色,當下也沒了言語,如犯了錯的孩童一般,訕訕低下頭。

沈瑞忙又過來安撫徐氏,徐氏擺手示意無妨,平緩了一下呼吸,先訓斥三老爺道:「這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法子,豈能輕用?什麼叫作刀劍又如何,一旦被劃入哪一派裡,便是沒有孫太爺之事,如今的沈家可能禁得起政敵的一擊?你已是沾染了那群御史橫衝直撞顧前不顧後的習氣了!」

這話已是說得頗重,隱隱將田家也掃帶進去,三老爺臉上頗不自在,低聲道:「大嫂莫惱,是我一時氣急了。如今……我其實也不大與田家那些翰林御史來往了。」

徐氏臉上緩了緩,她也是有心給三老爺提個醒,田家那邊的文人御史背後也指不上有誰的勢力,現在的沈家實在不宜與任何一方攪在一起。

她瞧了一眼沈瑞道:「瑞哥兒說的也不無道理,若是旁的人往那起子妖人上污衊孫家,我們倒要問問,他們若與妖人無涉又如何知道的。但賀東盛在刑部多年,江洋大盜也不是沒審過,倒真容易被做文章。」

沈瑞也捏了一把汗,他只是下意識想到,並沒有仔細推敲,徐氏這麼一說,倒真有幾分影子。

徐氏又道:「都是過去的事情,捕風捉影的,也讓人防不勝防。咱們若刻意做了什麼,反容易弄巧成拙,到時候百口莫辯。」

三老爺急道:「嫂子的意思是,如今我們就什麼都不做,靜待他賀家出招不成?」

沈瑞見已是初冬時節,三老爺額角卻已滲出汗來,顯然情緒十分激動,不免擔憂他的身體,連忙再次奉茶安撫三老爺道:「三叔莫急,沈家豈容賀家如此。」

徐氏瞧著沈瑞,點了點頭,滿眼欣慰,臉上卻不曾帶出,只沉聲問道:「瑞哥兒有什麼主意?」

沈瑞先前雖不確定賀家此舉到底何意,但是卻早已有了應對賀家的法子,當下便道:「我同意母親的看法,亦如我岳父所說,現在的沈家,做了就容易犯錯。面上,我們就是要靜觀其變,什麼都不做。以示清者自清。而實際上,我們根本不用去管賀家要做什麼,我們只要繼續去抓賀家的罪證,釘死賀家,任他再攀咬誰也沒用。」

憑他幾路來,我自一路去。

進攻,就是最好的防守!

徐氏臉上隱有笑意,三老爺也點頭,又面色凝重道:「可還是賀平盛之事?賀北盛被賀東盛拘得嚴實,根本沒法接觸套話。」

沈瑞搖頭道:「先前我就在想,寧藩雖對沈家下手,但綁了長房嫡孫小棟哥,無疑是想以之要挾,未嘗沒存了拉攏利用之心。而驅使章家已是鐵板釘釘。松江大族就這麼幾家,寧藩豈會對賀家半點不碰?賀南盛認罪得那般痛快,既可能是因當時證據確鑿,他抵賴不得,可又焉知他不是為了掩飾更重的罪責?」

三老爺點頭道:「這案子拖了這許久也不曾審結,想來大佬們也是想從這案子裡深挖出些人來,前幾日章家族裡重要人物不就是被押送進京了麼。」

沒準兒就是章家閤家鋃鐺入獄刺激了心裡有鬼的賀家。

叔侄倆對視了一眼,想到一處去了。

「該盯著賀北盛還是盯著,也叫人看一看在松江跟著賀南盛的管事如今都在哪裡。」沈瑞道,「再回松江去仔細找一找,問一問,賀家前前後後都接觸了什麼人。」

他頓了頓又道:「章家這一下獄,驚沒驚到賀家不知道,卻一定驚到了陸家。我想,陸家會樂意配合咱們的。」

徐氏頷首表示同意,又道:「只是如今,咱們家人再回去一趟,太顯眼了。你可有南下人選?」

沈瑞應聲道:「理六哥、瑾大哥和我都不能再動了。我想遣長壽往南邊走一趟。南邊兒還有五房的三位哥哥,且我瞧三房璉四叔也是極有才幹的。」

有沈瑛在南邊,徐氏也放心許多,提到三房,不免想起沈玲的事,她多少還是有些不喜,但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若有得用的人還是當用的。

徐氏嘆道:「沈家族人,也不能一味只想讀書入仕而不知庶務。也是時候多看看尋尋那些讀書不成卻能打理庶務的族人。沈家想穩,這樣的人也斷不能少的。」

侍郎府,東跨院上房。

門一打開,就是一陣酒氣撲鼻。

賀北盛歪歪斜斜倚在榻上,衣衫邋遢,手中持壺,也不用杯子,就著壺口往嘴裡灌上一大口,口中含混說了兩句什麼,便又是一大口酒下肚。

地上兩隻鞋已被酒水打濕大半,一旁倒著個小酒罈,還嘀嗒嘀嗒淌著酒,濃郁醇香就此飄出。

賀東盛鐵青著臉,兩步走過去,拿起案几上冷茶潑在賀北盛臉上。

賀北盛一個激靈,睜開惺忪醉眼,見是大哥,臉上抽了抽,像是要擠出個笑來,但肌肉已經不受意識控制,這個笑容十分扭曲,嘴裡發出呵呵聲,似笑又似哭,「大哥,呵呵,大哥,我害了二哥……」

賀東盛氣血上湧,再忍不住,抬手就是一巴掌。

隨著清脆的響聲,賀北盛半邊臉迅速紅腫起來。

但這樣的力道賀東盛非但沒能解恨,那恨意反而被激出來,於是反手又是一巴掌。

賀北盛被打卻半點也不躲,還像在笑,但聲音裡哭腔已是明顯,「呵呵,呵呵,打的好,打的好,我該打,我該打,大哥啊,我對不起二哥……」

賀東盛更惱,巴掌掄圓了招呼過去,卻被身後心腹管家死死抱住。

管家已急出滿頭大汗,口中不住勸道:「老爺,老爺!五老爺醉了,老爺息怒。老爺,老爺,老太太就在後院……老爺誒……」

想到老母親,賀東盛終於控制住手上力道,還是恨恨的懟了一拳在賀北盛肩頭,冷冷吩咐道:「把他弄醒,拖到前頭來,以後所有事,他都必須睜大眼睛給我看著!」

管家連聲應下,拿袖子擦了額頭的汗,一面送賀東盛出去,一面罵都在院中抻脖子瞅著卻不敢進門的小廝,「都是死人啊?!怎麼伺候的五老爺?還不快去催醒酒湯!誰再敢給五老爺拿酒,就打斷腿賣鹽場去!」

小廝們都喏喏應是,手忙腳亂的扶起賀北盛,又是催吐又是灌醒酒湯。

折騰了大半個時辰,才讓賀北盛穿得整齊出現在賀東盛的書房裡。

賀東盛臉比鍋底還黑,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瞪著幼弟,有幾分駭人。

兩兄弟年紀差得多,長兄如父,賀東盛又一向頗為嚴厲,且賀北盛心裡有鬼,瑟縮了一下,才吶吶叫了聲「大哥」。

下人都退到院外守著了,賀東盛也不壓著脾氣,怒罵道:「你瞧你什麼樣子!這麼久半點長進沒有,遇到事情就只知道喝個爛醉!便是你醉死了,也於事無補!是個男人就該擔當起來!我叫你跟著聽那些事為的什麼,你不知道?!」

賀北盛一汪眼淚在眼裡打轉,強忍著沒敢哭出聲,可調子已是變了:「我知道,大哥,我都知道,但是我心裡……我一想到我害了二哥……」

「住口!」賀東盛暴怒之下甩手一個硯台丟了過去,正砸在賀北盛大腿上,打得他一個趔斜,一攤濃墨污了衣衫。

偌大的石塊砸得人生疼,賀北盛下意識呼痛,禁不住彎下腰揉了揉。

賀東盛也知下手重了,探頭看了一眼,見幼弟又抬眼看他,便板起臉罵道:「我說過,那件事就爛死在心裡!這樣的時候,你還敢把這話掛在嘴邊,是想一家子陪著一起死嗎?」

賀北盛面露驚恐,也顧不得疼了,兩步奔到桌旁,惶恐道:「難道二哥……二哥……會……會判死罪?!」

賀東盛恨不得掄圓了胳膊再給他一巴掌,暴怒喝道:「渾說什麼!」

賀北盛瞪大了眼睛,直盯著大哥,想要個答案。

面對這樣的幼弟,賀東盛最終洩了氣,闔眼微微平息呼吸,緩緩道:「昨天你也聽到了,那個賣給老二題的人不簡單,若是這件事瞞得好,以老二現在承認的罪行,不過是幾年牢獄,最多最多也就是個流放。但若這件事捅出去了,」賀東盛驟然睜開眼睛,死盯著賀北盛,「那這一家子還有沒有性命都要兩說。」

賀北盛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囁嚅著說不出話來。流放,其實也不是他能接受的。

當初他知道二哥算計沈家,也曾不屑於二哥行徑來著,但想著賠些銀子,最多最多二哥下獄個把年,也就罷了。

他北上時還意氣風發,想著憑大哥的官位本事,他也幫忙打打下手,保下二哥是小事一樁。

不成想,這件事,最終會繞到他頭上來。

最終,會是他害了二哥,甚至害了賀家……

賀北盛還腫著的臉上已掛出絕望之色。

賀東盛忍不住皺了皺眉,心下嫌惡起來,若是老三還在,這個幼弟就這樣痴痴傻傻一生也無妨。可惜了老三去的早,老二如今也不中用了,他必須讓老五立起來,撐起賀家來。

賀家後繼無人的無奈,不止賀南盛有,賀東盛的感覺更加強烈一些,每當看到「親戚」沈家那些後起之秀,他都是暗恨不已。

幼弟不是讀書的料,賀東盛就想往二弟那個方向上培養他,這才會在最近與幕僚議事、乃至訊問老家管家時都帶著賀北盛,卻不想,反倒將懦弱的幼弟嚇破了膽。賀東盛簡直失望到了極點。

下一代還太小,都在讀書還不得用。而族人中,除了老五也就是老十七賀平盛了。而賀平盛,賀東盛只剩下後悔了,當初不應該一時心軟沒拗過幼弟放了賀平盛一碼,當時若是弄死了賀平盛,如今會安穩許多。

賀東盛的人手最近才將賀南盛入獄後失蹤的心腹管家賀祥抓回來,昨日送進京裡,賀東盛訊問之下方知,當初五千兩銀子賣鄉試考題給賀南盛的,並不是什麼南京的貴人……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5 00:15
第五百八十七章 鶺鴒在原(三)

暗通藩王斬立決,從逆更是株連九族,與之相比,科考舞弊罪不算多重,可影響卻是最大,亦是關乎全族子弟仕途名聲……

若是能選擇,賀東盛是不想讓任何外人知曉內情的,但是現在他需要有人一起商量對策,幼弟是麻繩穿豆腐完全提不起,也只能依靠心腹幕僚了。

好在有三個幕僚是跟了他多年的,他也刻意收集了三人的把柄,算是靠得住的。

李振文、齊連海、王篆三位幕僚一早就到了書房,都是眼觀鼻鼻觀心,刻意不去瞧跟在賀東盛身後臉上猶帶著巴掌印的賀北盛,卻都在心裡搖搖頭,不知道東翁這頓巴掌能不能將這位一派天真的五老爺打醒。

李振文跟著賀東盛最久,是他入官場後第一位師爺,為他做的事也做多,是幕僚中第一人。因此待賀東盛坐定,李振文先出來回稟。

「賀祥已都招了,賀勉有個相好的給他生了兒子,母子都在南昌了。但指使人去告發沈琦、又除了那告發之人,也確實是二老爺的意思。」李振文一邊說一遍覷著賀東盛的表情。

賀東盛並無表情,對於二弟所作所為沒甚感想,換他在松江,遇到這樣的好時機,也會向沈家出手的,只不過二弟這次遇上了硬茬子,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被人買通了身邊人,落入他人算計。

倒是賀北盛,聞言臉上是又是驚怒,又是難過。

李振文垂了眼瞼,又道:「賀祥所說,除了賀勉,族人裡還有六房旁支賀延盛、十三房小二房賀勇。賀延盛是最初找賀祥的人,在倭亂之後就沒了蹤跡。賀祥說,沈家宗房裡也有賀延盛的人,只怕是跟著裝沈棟的車回了南昌。而賀勇如今應當還在松江。」

賀北盛大驚失色,忍不住站起身來,急聲道:「什麼?什麼?沈家宗房小棟哥真是……」

賀東盛聞言手也是一緊,沈家宗房大太太當初是養在賀老太太膝下的,他們感情一直不錯……但看到幼弟又這樣失態,他又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喝道:「賀家與沈家都給人算計了,你給我坐下!」

賀北盛張了張嘴,終是什麼都沒說,扶著官帽椅的扶手緩緩坐了下來。

賀東盛示意李振文繼續說,李振文卻表示,刑已用盡,賀祥口中挖不出更多東西了。賀祥也是個小卒子,知道的並不多。

那個賀延盛,賀東盛委實想不起什麼模樣來,他一直在外為官,對族人並不熟悉,甚至對屬於庶出旁支的六房也沒什麼瞭解。他扭頭去看賀北盛,問他這六房賀延盛,賀北盛也是一臉茫然。

賀東盛心下暗嘆,面上卻嚴厲道:「賀家族人數百,良莠不齊,自然不能一一熟知,但自己身邊的人一定要擇好,不要叫人鑽了空子!」

賀北盛唯唯應了。

齊連海是負責交好東廠胡丙瑞那邊的,見這邊的事告一段落,便開口道,「胡公公說,那句話已經到了御前。」

賀東盛面上不動聲色,心下到底一鬆。

齊連海一張胖圓臉,天生一對笑眼,尋常瞧他就是一副笑模樣,不過這會兒他臉上露出些苦相,「不過,胡公公又說邱公公外宅缺幾幅好字畫。」

幾、幅?!賀東盛咬著後槽牙,心裡罵著貪得無厭的閹豎。

不過他在一開始決定走這條路時就知道會是這樣個結果,好在賀家家大業大,也還給得起。

只是這事兒要做得再小心些,現下正是文官都瞧著宦官不順眼的時候,他所知的,馬上又會有一批御史被閣老們驅使去彈劾諸內官了。若非迫不得已,他實不會在這種時候冒險接觸宦官的。

他再三囑咐了齊連海事情要做得隱秘,才又瞧向王篆。

王篆一雙綠豆眼轉了轉,摸了摸唇上八字短鬚,先是頗為正經道:「如東翁所料,喬三的女婿到底去沈家了,不過沈家不太待見他,先是沒讓他進門,後來進門了也不過盞茶功夫就出來了,瞧那小子面色,不甚好。至於喬家……」

王篆那雙綠豆眼透出幾分喜氣,像強壓著笑一般,道:「東翁你猜怎麼著,反是喬大而找上門來,說他比喬三知道的更多,且,他是永不錄用,也不需要東翁動用人脈謀官缺,省下走關係的銀子給他就行。」

他人長得就有些滑稽,說話又格外詼諧,帶著市井說書先生的味道,讓在場幾人都忍俊不禁。

便是滿臉愁苦的賀北盛,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露出個難看的笑。

賀東盛笑了兩聲,又冷冷道:「沈家攤上喬家這樣的親家,真是我賀家之幸。透些消息給喬三,叫他別端著了,就看他們兄弟誰能給我更多孫家消息。」

王篆笑道:「喬家這樣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倒是要防著他們為了點兒銀錢謊話連篇誤導咱們。還有,東翁,喬家女婿這樣急吼吼的去沈家報信,只怕這裡頭還有鬼,學生已遣人去跟了……」

齊連海接口道:「喬家若真肯為銀錢教什麼就說什麼倒好了,他家是沈家二房姻親,只要他們肯站出來說話,便是最好的證據。」

賀東盛擺擺手,「三年前的官司喬家老大被推出來頂缸,還坐了好一陣子大牢,沈滄花幾千兩銀子才將他全須全尾弄出來,那人已是被嚇破了膽,讓他賣點兒消息還成,出來作證是萬萬不敢的。」

「沈家老二行商,沒甚出息也沒甚膽量,老三還惦記著起復前程,那也是個精明人,讓他開口不難,讓他站出來是絕無可能。」賀東盛瞧了一眼有些呆愣的幼弟,不滿的咳嗽一聲。

賀北盛臉上迷茫神情還未收斂殆盡,賄賂宦官,這是自己那個清高的文人大哥嗎?

喬家?沈家二房?二哥不是算計沈家五房嗎,和沈家二房何干?

沈家二房現在尚書已經過世,剩下最高不過四品官,還在南京,對付沈家二房作甚?

種種不解讓他越來越糊塗,目光挪到大哥身上,似是夢囈道:「沈家……二房?二哥的事與沈家二房何干?……能救二哥嗎?」

賀東盛因喬家的好戲而鬆散開的眉頭又擰緊了,卻並不理會賀北盛,轉而吩咐王篆道:「喬家那個女婿有意思得緊,我聽老太太說過一樁六十年前的舊事,你也派人往松江去,看看有什麼事情可挖出來。喬三敢和沈家出族的人結親,仗著什麼?此中必有文章。若是能從那小子口中挖出沈家的把柄最好。」

又吩咐了李振文幾句處理掉賀祥,派人去悄悄抓賀勇、找賀延盛家人,儘可能清理賀家的痕跡等等,就打發了三人下去。

待人走了,賀東盛才轉向賀北盛,厲聲道:「我已說過了,現下是關乎一家子的生死,從現在開始,把救老二的事忘掉,我們現在,要先保住一家子性命!老二就是流放,也不過吃個把年苦頭,年後新皇登基,馬上就要大婚,再有個皇子,總歸是要大赦天下,到時候老二也就回來了。」

賀北盛一呆,痛苦的撇過頭去,悶悶應了一聲。

賀東盛臉色越發肅穆,敲擊著桌面示意,待賀北盛望過來時,盯著他認真道:「老五,你須得明白,我也好,你二哥也好,做這許多事情為的是什麼。如今賀家族人在科舉上遠不如沈家族人得力,若不扭轉這個局面,待十幾二十年後,沈家官場上的人越來越多,松江哪裡還有賀家立錐之地?如今動沈家二房,不是為救老二,而是去遏制沈家族人的仕途之路。」

賀北盛顯然更糊塗了,尋思片刻,臉上仍是驚疑,囁嚅道:「這,這查孫太爺也太,太……都是五六十年前的事兒了,如何查……別說孫太爺,連孫氏也死了好幾年了,就算查著什麼,如何能動得了沈家……」

賀東盛冷冷道:「我向那閹豎低頭,不是為的從閆家嘴裡挖沈家的事,是為著這些事能上達天聽。沒有實證,有些事就不能寫摺子彈劾,只能行此策。不過到皇上那裡,也不肖什麼實證,只要皇上心裡有了猜忌,沈家子就別想在仕途上再有寸進。」

賀北盛瞪大了眼睛,顯然完全沒想到還會這樣。

賀東盛再次在心底罵了一句蠢貨,不無埋怨母親太過寵溺幼子,生生將其教成個迂腐愚笨的書呆子。

「你往後行事也是,不要只顧著一時得失,要看得長遠些,著眼大局,才能做出興家之舉。」賀東盛已是以教育下一代掌家人的語氣同賀北盛交代了。

想著些時日,再多遣幾個得用的人手跟著老五回去松江,假以時日,許是……

其實……

一個念頭在賀東盛腦海裡已經盤桓許久了——若是直接扳倒了沈家,老五便是傻了些,賀家在松江的地位也是穩穩的。

「五六十年前,五六十年前……」賀東盛目光森冷,低語道:「五六十年前不正有一樁驚天動地的大事。徐有貞因此成事……若是姓孫的和沈家……呵……」

喬家老宅,外院花廳

一般人家父母亡故,兄弟便是分家也會聚居一處守孝三年後再行搬離。

喬家則是不同,當初那一番變故,三兄弟早已離心,分了家喬二喬三就搬了出去,喬大老爺長子嫡孫自然而然佔了老宅。

這三年守孝裡,除了除夕祭祖這樣必不可少的祭祀,喬二喬三少有往長兄這邊來的時候。

這次因著出孝,喬大老爺知會兩個弟弟,要為母親做一場大法事,這原也是孝道之舉,只是這當大哥的表示日子艱難,自己拿不出多少銀子,倒讓兩個弟弟一同籌措銀錢。

兩人皆是是不滿,母親就是被他氣死的,這會兒做法事顯孝心與誰看?就是借個引子好弄些銀錢罷了。

喬二老爺到底有商舖在,總要寬裕些,還私下與喬三老爺說了自己這房拿了就是,讓三老爺留著銀錢花在刀刃上——起復謀個好去處要緊。

喬三老爺還是頗為感念二哥情誼的,這幾年看下來,這庶出的二哥倒是比嫡出的大哥好了不知道多少。

原對大哥大抵是氣惱多些,不成想沒兩日,得了一消息,喬三老爺對喬大老爺簡直是仇人一般的憎恨了,怒氣衝衝趕來老宅,要與大哥理論。

花廳裡,喬三老爺望著對面悠悠然喝茶的大哥,幾乎想將茶盞摜在地上,「大哥這是什麼意思?見不得我好嗎?」

喬大老爺比先前胖了不少,精神卻不如往昔健旺,臉上的胖不像是長肉,更像是浮腫,眼下則青黑一片,頗像被酒色掏空了身體的模樣,天知道他這守孝是怎麼守的。

喬大老爺咂了一口茶水,慢聲慢氣道:「老三,你這是說的什麼話?」

喬三老爺盯著喬大老爺,近乎一字一頓的道:「大哥如何知道賀家來找我?可是盯著我家?大哥又為和跑去聯絡賀家?」

喬大老爺嗤笑一聲道:「賀家能來找你,就不能來找我?賀家想知道點子事情,這些年你都在外為官,能知道多少,還不是我這坐地戶知道的多。這怎麼賴在我頭上?」

喬三老爺鐵青著臉,忍不住抬高聲音道:「你敢說不是你去找的賀家?!」

賀家那邊傳來消息時他幾乎氣炸了肺,這大哥,就是來克他的嗎?

當年他仕途正好,眼見著妥妥的升兩級,且當時沈滄還活著,若是幫襯著活動一二,他就能留京,再做得好些,幾年下來,沒準兒這會兒也能官居侍郎,未必比那賀東盛差多少了!

可就是他的好大哥,先是愚魯不堪,被人拉去頂缸惹上官非,惹得沈家不耐煩,而後竟為了些許銀子生生氣死了母親!

可憐他在前途正好的時候被迫丁憂,丁內艱啊,整整三年!白白蹉跎了大好時光!

現下沈滄也沒了,親姐夫遠在南京,他那幾個舊相識都是君子之交,且因著守孝來往也少了,借力不上,想再起復著實是艱難。正是發愁的時候,天上就掉下個賀家來。

賀家是要打聽沈家舊事,孫太爺、孫氏舊事,喬三老爺原是十分猶豫的,賀家與沈家的官司鬧得極大,他自然也知道得清清楚楚。這會兒賀家打聽沈家舊事,能有什麼好事兒!

他若說了,惹惱了沈家,以後再別想指望沈家什麼了。雖然對沈家的冷淡頗為不滿,但喬三老爺心底也明白,自己最大的倚靠還是沈家。

只是現在沈家也幫不上他什麼,而賀家許的好處就在眼前,賀家可是表示無論謀京缺還是想外放,賀家都能幫得上忙。

沈家如今待喬家還有多少情分?這次母親的法事,徐氏不來,竟也不派個小輩過來……就算如今姐姐膝下無嗣子,最起碼,母親還是沈家三兄弟的親姨母呢!

大嫂和妻子都說姐姐如今渾渾噩噩不過熬日子罷了,他日姐姐一走,沈洲續絃,沈家就徹底甩開喬家,他還能借力什麼?

不若現在攀上賀家,賀家可是要官有官要財有財的……

如今的喬三老爺,早沒了當初那些文人風骨,在南直隸繁華地的官場上爾虞我詐打滾多年,早已成了地道的官油子,只算得失利弊,半點人情味皆無。

就在他將沈家和賀家反覆稱量,準備尋個得利最多的法子時,又聽說大哥半路截胡,找上賀家要拿消息換銀子。

銀子,銀子,銀子!這渾人眼裡只有銀子!

喬三老爺目欲噴火,「你就想著那幾兩銀子,不顧弟弟的前程了嗎?那幾兩銀子能做什麼!你看看這幾年,喬家沒個為官的是什麼境況?!怎的還在這種時候攔著我?!不說旁的,我若是謀得處好缺兒,將來拉攜幾個侄子一把,喬家不就起來了!如今我不能起復,於你於喬家又有什麼好?!」

喬大老爺半點兒也不生氣,咧開嘴嘿嘿一笑,「你竟還能記得你還有幾個親侄子!這幾年幾時見你問過你侄子半句?」他又伸指一彈茶盞,「銀子,銀子能做什麼?瞧瞧這官老爺說的話,果真與我這小民不同。回稟大人,沒這銀子,你哥哥我便揭不開鍋了,你說能做什麼?」

喬三老爺幾乎要掀翻了桌子,「你少要陰陽怪氣的說話!你揭不開鍋了?!你是貪得無厭!」

想著賀家人說的,他這起復若是被大哥這一截胡泡了湯,又不知道蹉跎到什麼時候……

怒火將喬三老爺的理智燒成了灰,他指著喬大老爺大吼道:「是你貪得無厭!你貪了河工銀子才惹了官非,自己丟了官不說,還連累了一家子!你貪了母親的私房才氣死了母親!你還想貪了姐姐的嫁妝,才得罪了沈家!都是因著你貪得無厭!如今你還要再貪心,再害我一次不成!你到底要多少銀子才肯罷休?!」

這些話句句戳中喬大老爺的肺管子。

尤其是提起當年的官司,喬大老爺更是氣不打一出來,那場官司明明錯不在他,大家都拿,他拿的幾乎最少,卻最終讓他頂缸賠了三千兩不說,官也沒了,還是永不錄用,完全沒了指望。

那場官司裡,親生母親和結髮妻子居然攥著銀錢不去救他!

他這個如今義正辭嚴指責他貪得無厭的好弟弟啊,當初也是一毛不拔,寫信過去就是石沉大海!

唯一待他不錯的二弟,後來竟也被老三拉攏過去!

老三還有臉提當初!

喬大老爺霍然起身,一腳踢翻了身邊的小幾,喝道:「你在同誰說話?!你這喊打喊殺沒上沒下是要做什麼?!當初,好,就說當初,當初你哥哥我身陷囹圄需要銀子救命的時候你在哪裡?!別說銀子,你可有片紙捎回來?!你不看重銀子?你說不看重銀子?!」

喬三老爺一張臉氣得紫漲,雙掌使勁兒拍著桌子道:「我在南邊兒!等信到時候官司早完事了!沒待我反應,母親過世的消息就來了!難道你為著這些就狠心將母親氣死?!」

喬大老爺根本不接氣死母親那茬,於內心深處,氣死母親確實有愧,但也是母親握著銀錢不肯救他在先,他不過是將母親那些私房變賣罷了,是母親心眼小氣性大這才……

而且老三哪裡又是個真孝順母親的,不過是氣不過母親一死就要丁憂罷了!

「小妹的事你也有臉提!」喬大老爺直接說起妹妹喬氏的事,「當初我讓小妹大歸,強似在沈家活受罪,你們怎麼說?你還不是怕斷了和沈家的聯繫,硬按著不許小妹歸家?!如今小妹怎樣了,你可知道?她現在就是個活死人!活、死、人!比死人多口氣罷了!你可滿意了?」

喬大老爺一臉譏諷盯著面色變換的三弟,「當初你那麼扒著沈家,生怕沈家甩開你,如今怎樣,京堂大表哥沒了,沈家幫不上你了,這賀家一張口,你還不是掉過頭來賣沈家比誰都快?!你的那些仁義道德呢?!」

喬三老爺梗著脖子,額上青筋直跳,欲強辯道:「胡說!我幾時是賣沈家!分明就是你……」

喬大老爺一拍桌子,「夠了老三,你也鬧個夠了!我就告訴你,大家憑本事吃飯,賀家來問什麼我就說什麼,你愛樂意不樂意!天底下沒有弟弟管著哥哥的道理!」

喬三老爺也一腳將身邊的小幾踹翻,聲嘶力竭罵道:「你這算什麼哥哥!今後勿要再說什麼哥哥的話!我沒你這樣的哥哥!」

他一拂衣袖,轉身就走,「那就看看,賀家是信誰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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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八章 鶺鴒在原

弘治十八年十月十六,孝宗敬皇帝梓宮發引,小皇帝衰服於幾筵殿行啟奠禮,一路哭隨,行遣奠禮朝祖禮等,直至梓宮出至承天門,小皇帝才依禮辭梓宮而回宮。

這一路,梓宮一動,壽哥就猶如被摘了心肝一般,幾乎不顧形象嚎啕大哭,連一旁同樣淚眼滂沱的張太后也不禁動容,幾次前去相勸。

壽哥卻是根本不聽,哭到傷心處,昏昏沉沉搖搖欲墜,行禮都十分勉強,被劉瑾、谷大用、馬永成幾個親近內侍強勸著架著才全了禮數。

待至承天門,壽哥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死活不肯放了父皇梓宮走,跪倒在梓宮前幾乎哭闕過去。最後還是張太后喝令不要誤了時辰,命內侍背著壽哥上龍輦強抬回宮裡。

梓宮出大明中門,就由宗人令駙馬都尉蔡震護喪,文武百官衰服步送至德勝門外,沿途皇親及群臣命婦各祭如儀。

十八日,孝宗敬皇帝梓宮葬泰陵,駙馬都尉蔡震奉神主詣獻殿行安神禮。

至此,山陵事畢,祔廟禮成,弘治皇帝徹底成為歷史。

哀損過度的壽哥也病了一場,再出現在人前時,小臉瘦得只剩一條,一時後宮前朝皆傳新帝至孝。

而壽哥臥病期間,張太后曾多次親自去探視,母子談到先帝,抱頭痛哭一場,於是那些母子不和的傳聞也就此淡去。

十月下旬,沈家也迎來一場大祭禮,便是十月二十二沈滄的週年祭。

玉姐兒十五一過便每日都回娘家徐氏張羅祭禮諸事。

如今毛遲已輕鬆考中庶吉士,因其父毛澄就是翰林侍讀學士,妻族又有沈理、沈瑾兩位翰林,且姻親這邊楊廷和雖從翰林院到詹事府,但東宮侍講仍有多人在翰林院,故而毛遲在翰林院中是倍受關照。

他為人又是憨厚謙遜,幾個月下來倒是人緣極好,坐館的日子也頗為輕鬆。

所以玉姐毛遲夫婦二人這日子過得十分和美,唯一不足便是尚無子嗣,但兩人都還年輕,先前玉姐兒也是有孝在身不得同房,毛家也並未催促。

像毛家這等書香人家,也是極為看重嫡長的,並沒有給丫鬟開臉斷藥等讓玉姐兒窩心的事。

但玉姐兒心底也還是盼著早日有嗣的,本身沈家二房子嗣單薄也是玉姐兒心頭一根刺,生怕自己也是兒女緣淺的。因而她是愛煞了沈家現在兩個小孩子,在家時原就愛帶著四哥兒玩,現下對小楠哥更是歡喜,每每抱著他便不肯撒手。

而那邊何氏則深覺掉進了福窩裡,這樣的人家她原是做夢都不敢想的,契母慈愛,嬸娘和善,契妹也是溫柔體貼,沈家人人待她和小楠哥都極好,下僕也因此極為恭敬聽話,她的日子是再順心不過,對徐氏越發孝順,打理起沈滄的祭禮也越發盡心,那深深埋在心底的寒冰也被沈家的溫暖氛圍層層化去。

便是松江族人裡三房的人進京參加週年祭,何氏也不過是淡淡的作普通親戚看,不再是仇視的態度。

十月二十松江族人抵京,沈瑞親自帶人去接。

松江一行人裡帶隊的卻是三房四老爺沈漣,一見著沈瑞便連連道:「出來時原是算好了時日的,不想過了大半路程,運河上忽多了不少運木料石料的船隻,皆打著官家的旗帆,客船不敢相爭,便都行得慢了,幸虧沒誤了日子。」

五房來的是沈全,雖在孝中未出百日,論理不當出門,但五房出了族長,又素來與二房親厚,因此還是派了沈全過來。

沈全下了船就捶了沈瑞肩頭一記,笑道:「這兩個月倒是長回些個肉了,不像前些日子那又黑又瘦的。」

沈瑞笑著喚了聲三哥,又問郭氏諸人可好。

沈全笑回都好,說到沈琦,他神色略黯,只是在碼頭上當著眾人不便多說,含混兩句過去。

除了九房來的是沈琳外,其餘六七八房都是人丁單薄,派了旁支子弟盡個禮數。宗房這邊派來的是小二房庶出的三哥,沈海已然老邁又染疾,不堪旅途勞頓,不能前來,沈珺對外只說去訪名醫治腿,但沈全悄悄對沈瑞說了沈珺已悄然去了南昌。

沈琳雖是九房的人,卻不是九房太爺派來的,而是從南京過來。

九月中旬南京地震,因是白日,傷亡不重,卻也倒塌了不少房舍。國子監也有破損,一處學館坍塌還傷了學生,慰問安撫學生、監督修繕房屋讓沈洲等一應國子監官員忙得焦頭爛額,上官便也沒批准沈洲請假北上參加兄長的週年祭,故而沈洲只能遣沈琳進京。

自八月間沈洲從松江帶去了沈漁等族人,沈琳手上的庶務都被諸人接走打點妥帖,他便也閒了下來,方才得了這趟差事。

眾人廝見一番,紛紛上車回沈府。沈瑞與沈漣、沈全同車。

沈瑞初時聽聞是沈漣北上,不由十分詫異,只不好當眾問出。

待上了車問起,沈漣臉上有些尷尬,沈全則帶著幾分怒氣道:「還不是三房湖大伯、大伯娘非要過來,說什麼要救珠哥兒,九房太爺也嚷嚷著要來,在祠堂族會就鬧了一場……」

他這說的還是委婉的,實際上湖大太太在族會上要求跟著上京時,真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口口聲聲去沈滄墳前問問,怎的族親都不互相幫襯,怎的狠心不去救她那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理當前途無量的珠兒。

而沈湖還能繼續裝他的文人雅士,對妻子的撒潑視而不見,只坐椅子上拿扇子敲著掌心唉聲嘆氣。那九月深秋將入冬的天氣虧他還能拿著扇子出來!

九房太爺咳疾犯了,在祠堂裡咳得驚天動地,像隨時一口氣上不來就能過去似的,卻還能聲嘶力竭喊著要進京去把寶貝孫子救回來。

一場族會開得亂糟糟的。

族長沈琦豈容這群人上京來給二房添亂,這不是來好好參加祭禮,這是來尋仇吶。當下毫不客氣的拒絕了他們的要求,更還直接問他們,要不要在這祠堂上就說說兩位「證人」是怎麼回事。

九房太爺和沈湖夫婦都是心裡有數的,不過是仗著是沈滄週年祭,覺得二房要臉面就不會把事情鬧大,便想藉機要挾一把罷了,就是不救人出來,也能弄些銀錢好處。

聽沈琦要撕開那層窗戶紙,三人便也都不做聲了。

「章家閤家都被錦衣衛拿了,抄了家,湖大伯,九房太爺也是真怕了。」說起章家,沈全也搖頭,「陸家也是受驚不小,還往咱們家打聽消息。」

五房也是權衡一番,便讓沈漣跟著上京了,總比三房旁人要強。

那邊南京也來了消息,沈琳要上京,九房太爺的咳疾又隨著天氣轉涼日趨嚴重,老人家也不敢貿貿然北上了,只得怏怏作罷。

沈漣其實也是生怕大哥大嫂這兩個禍害上京,非但辦不成事還得把二房往死裡得罪,便痛快表示自己可以替他們去。而於他自己,亦是巴不得跟上京問問,——如今分了宗,沈珠若是問罪,別的房頭牽連不著,他這三房的可是跑不了的。

藉著沈全話頭,沈漣也不禁問道:「瑞哥兒,依你之見,如今咱們可能……可能自保?」

聽聞三房九房被沈琦按住,沈瑞是大大鬆了口氣。

現在官司正在膠著時候,沈湖也好九房太爺都是皮厚如城牆,難纏得緊,若真是來了京裡,逼著二房或沈理去「營救」沈珠、沈琭,可不叫人頭疼!沒準兒還被賀家抓了把柄。

不過沈漣這一北上來,松江那邊也是少個幫手,長壽這才上路十天……

聽沈漣問話,沈瑞也知他心思,安撫道:「原看著是無大事的,只是近來賀家又搞了些事出來,我也是怕他家再出手暗算。正好漣四叔全三哥你們來了,還有事要與你們商量,這裡不便細說,等咱們回去再論。」

他心下盤算,沈全不說,沈漣卻是打理生意多年,人情世故最是圓滑,在京許也是能幫得上忙的,二房被各方盯著,不好多走動,族人就要便宜許多。

沈漣忙道:「若有用著我的地方瑞哥兒你儘管說。雖我們房頭京裡的鋪子是二哥父子打理,我不大來京,但也有一二朋友在京的……」說著忽想起原本京裡的鋪子是沈玲打理,如今哪裡還有什麼「二哥父子」,便又忙打住話頭,佯作咳嗽幾聲掩飾。

見沈瑞沈全也都想起沈玲,面色都有些黯然,沈漣自知失言,忙又岔開話題,問沈瑞道:「這運河上恁多官船,我便也去旁敲側擊打聽了,開始口風緊得很,快進京了才露出話來說是整個西苑都修,不知要造多少景緻出來。瑞哥兒在京裡可聽著什麼消息了?若真是天家的別苑,這除卻石料木材,後面漆料、花木、太湖石、乃至帳布窗紗都是大宗買賣,旁的也就罷了,咱們的布是盡有的,若能分一小處,賺了銀子不說,許還能搭上線,交上幾個管用的人物……」

沈瑞也不得不服了沈漣這份商人的頭腦了,想到賺錢生意不難,偏他就能從生意想到結交幾個通天人物為沈家的案子說話!

不過西苑……?沈瑞心下納罕,十來日前才與壽哥說了開放西苑的事,難不成這就要動工了?可算起來,消息也沒這麼快傳到這石料木料原產地吧,除非壽寧侯府原就有建別苑的打算。

只是眼見要進冬月,可不是什麼破土動工的好時候。再過幾日入冬封凍,別說材料無法自運河運來,便是凍土地基也不好挖。

又或者,這是哪裡放出的風聲?要做些什麼?

沈瑞一時也摸不到頭腦,只擺手道:「這些日子我也不怎麼出門,並不曾聽到這消息,四叔別急,待回頭我叫人去打聽一二。」

一路閒話,很快回了沈府,眾人見過徐氏並三老爺夫婦,被安頓在西路客房。

沈漣雖在路上聽說了玲哥媳婦被徐氏認為契女,但見到何氏時仍覺尷尬不自在——彼時將沈玲除族他也是默許的。甚至說,這會兒若能將沈珠除族,他才會踏實。

人性本私,沈漣也不是聖人。但他也並非惡人,在面對因被族人拋棄含冤而死的侄兒遺孀,沈漣也做不到淡定如常。

何氏則只淡淡的,除了待沈全親近些外,待沈漣乃至沈琳等沈氏族人皆如同路人。

如今於她而言,不會放下仇恨,但也不會執著於仇恨,有沈家二房這樣的溫暖福窩,她是相當惜福,只想好好活下去,好好把小楠哥帶大。

眾人安頓好,紛紛盥洗安歇,沈漣沈全則被請到內書房,與三老爺和沈瑞商量應對賀家諸事。

沈全是自己人,沈漣則是案子直接牽連人,都會同心,沈瑞將最近得來的賀家種種消息和盤托出,只隱去自己認識壽哥不提,說皇上也在問孫太爺海商之事。

對於皇上垂詢這事沈全沈漣也不意外,沈瑞岳父楊廷和就是帝師,知道些消息也是正常。

而對賀家行徑,沈全氣得暴跳,連罵無恥。

沈漣則思忖片刻道:「賀家當初算計了沈家,是買通了我大哥身邊管家,現下與這等小人也不必講什麼君子了,咱們也以牙還牙,買通他們的人作證去!咱們家與賀家原也有生意往來,我也認得幾個賀家的管事,賀家這種百年大族,族親、下僕、管事,關係盤根錯節,沒準兒就順藤摸瓜,真找到了什麼證據。」

他頓了頓,似乎想起什麼,一捶掌心,信心似又足了幾分,道:「我們動身前,我隱約聽著風聲,說賀家在暗中搜捕賀南盛身邊的幾個得力管事。自從賀勉一頭撞死在大堂上,就有好幾個賀南盛得用的人嚇跑了。若沒點兒齷蹉事,哪裡還用抓回來。」

沈瑞頻頻點頭,「我也認為賀勉那邊是個缺口,旁的不說,只要能拿到實證賀勉為賀南盛指使,賀南盛最少一個陷害士子的罪就跑不掉了。而沈珠既然能帶著賀家的人去劫殺沈琭,在通藩上賀家絕不清白,若再能拿到這個實證,整個賀家也難逃國法。我已派長壽快馬南下去查了。」

他看向沈漣道:「原就是想請漣四叔幫忙,不成想四叔進京來了。那便如四叔所說,要煩勞四叔多留京幾日,探一探這邊賀家的人可有與南邊兒有親眷的,這事過了三月有餘,許多消息也當傳進京了。」

沈漣忙應道:「這事交在我身上,瑞哥兒放心就是。」又道:「瑞哥兒可還有什麼不方便走動的關係,也可盡皆交給我。」他猶豫了一下,道:「這次太湖用兵,咱們與錦衣衛也有了些來往,既然賀家找了東廠的關係,咱們是不是也……」

一旁一直不語的沈三老爺聞言連忙擺手,出聲道:「使不得。結交錦衣衛還則罷了,總是有些勳戚子弟避不開的。但結交東廠可就過了,在士林裡可沒甚好名聲。」

沈瑞也道:「漣四叔只按正常生意往來那般走動,如今也不知道明處暗處多少雙眼睛盯著咱們,大意不得。」

沈漣連聲應是,暗想京中局勢比自己預估的還要緊張,之後行事要小心再小心了。

末了幾人有商議了一番沈滄週年祭之事便散了。

沈全是隨沈瑞住在九如居的,兩人回了院子,才細細談起松江及五房諸事。

倭亂過後的松江元氣大傷,如今街面上雖也恢復了一些,卻遠不復往昔繁華模樣。

「好在入秋後,外地布商來囤布的不少,大小織廠生意尚可。」沈全嘆道,「好歹有了明年買絲的本錢。」

沈瑞想起壽哥所說要將松江棉布定為貢品,只是旨意沒下,這事兒到底也不算作準,但提前量還是要打好的,因此向沈全道:「若是可能,明年多收些生絲,叫蠶農也好過一些。這場浩劫裡,又不知道多少尋常百姓家日子艱難,咱家的織廠能擴建便擴建吧,多招些工,幫襯一二也好。且多織些布來,我聽到些風聲,明年或許有大買賣。」

沈全皺眉道:「你這是要達則兼濟天下了?心是好心,可咱們是不是也量力而行啊!這受災的不是一戶兩戶,如何幫得過來?莫非你也是想著漣四叔說的拿修西苑的事兒?這事兒可要有准信才行。雖說棉布就算織多了也能囤起來,不像瓜果易壞,但你也知道,這布放久了顏色也不鮮亮了,這價錢上讓一讓,咱們可就要賠了。而若在庫中受了潮……」

沈瑞禁不住笑道:「三哥,你怎的也一肚子生意經了!放心,不是西苑的事兒,而是我確實得了個別的好消息。」

他想了想,還是向沈全吐露了一些:「這次內官張永大人南下,孝敬了不少松江棉布進宮,皇上太后用著都好,說是要將咱們松江棉布定為貢品。只是旨意沒下,我先和你說說,咱們能提前預備起來。」

沈全聞言滿臉喜色,「若是此事真成了,可是天大的好事,松江也就此聞名天下了,那多少布匹賣不出!這受災的百姓也能緩過來了。張永公公可真是替松江辦了件大好事!」

提起張永,沈全又讚道:「便是沒貢品這事,張永公公還有王守仁王大人如今也是松江百姓口中的活菩薩了。有消息進京了吧,你可聽說了,他們在太湖下了好幾個寨子,解救了不少百姓送回了松江。不少人家骨肉團聚,都為兩位大人立了長生牌位!」

然說著說著,沈全神情又黯然下來,低聲嘆氣道:「只可惜,還沒有我二嫂和兩個孩子的消息。二哥嘴上不說,心裡也是煎熬。母親、大哥和我也不知道怎麼開解才好……」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5 00:15
第五百八十九章 鶺鴒在原(五)

時人治喪期大祭小祭繁多,除了至親好友之外,賓客只有「頭七」與送殯的時候過來,再之後,雖百日祭和週年祭(小祥)以及三年出孝的三年祭(大祥)最為隆重,但若是不送帖子到親近的人家,賓客也是不登門的。

這一日沈家本是沒打算接待外客,除了姻親中田家、楊家、毛家等幾家外,就是沈滄的幾位故交好友,以及在京的最為親近的四五個門生弟子收到了帖子。

不想倒是有幾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最早登門的是喬家,三兄弟竟然齊齊到了,還都攜了內眷並成年子弟,儼然沈家至親的樣子。

迎客的沈理、沈瑾都是聽說了喬家勾搭了賀家的,彼此對視一眼,都幾不可察的搖了搖頭,俱壓下心中的惱恨,做出待客姿態。這筆賬,總有清算的時候。

不過對於這樣忘恩負義的親戚,兩人也懶怠客套,只草草見了禮往裡面引一引,便交給負責為客人帶路的沈家族人。

喬三老爺見了兩位狀元公,還是很想攀談一二的,且論輩分,他還是兩人長輩,奈何剛起了個話頭,兩人都是只淡淡的,沈瑾還算有幾分客氣,沈理則更冷幾分。

因賀家沒告訴喬三老爺他的好女婿沈琰已去沈家報信的事,他還只當自己事情做得縝密。這會兒他斷不會反省自己勾結賀家出賣沈家是何等卑劣,反覺得沈家恁是自大,不就是出了兩個狀元麼,竟高傲冷淡如斯!虧沈家還是書香大族!

然他心下再是不滿,也不好發作,畢竟沈理雖矮他一輩,但論官職卻是高於他,年紀也是相仿,更何況人家還有個閣老岳丈,實不是喬三老爺所能比的。他也只好忍氣吞聲,不再試圖搭話,悻悻然跟著沈家族人往後堂去。

而後面的沈瑞沈全,更不會對喬三老爺有什麼熱絡之舉,喬三老爺積了一肚子火氣,心裡直道沈家真個薄情寡義!

他也由此暗暗盤算,瞧沈家這個態度,也是不會為自己的起復出力了,果然還是要依靠賀侍郎的,只是自己說的那些事情賀侍郎那邊沒什麼反應,也不知道賀侍郎還想要知道些什麼。

思及此處,他又不免暗恨喬大老爺截胡,若是大哥能將所知道的都告訴他,由他向賀家多換些好處……

正想著,那邊忽然聽到有僕從高聲報刑部賀侍郎到,喬三老爺不由一呆,還覺得自己幻聽,又下意識探頭去看,竟見果然是沈理陪著賀東盛一同過來了。

喬三老爺一時也有些反應不過來,也不知道該不該過去聊上幾句。

他還在猶豫著,那邊已經走遠了的喬大老爺已如遇到至交一般,緊走幾步趕過來,臉上笑得燦爛,拱手行禮,口中賀大人長賀大人短,一副諂媚之態。

沈理實有些看不下去了,喬家這姿態也太難看了些。

喬三老爺見又叫大哥搶了先,簡直氣炸了肺,但他到底也是官場廝混過來的,這樣的場面如何也不會做得如喬大老爺一般露骨。也是過來行了一禮,口中問了句賀大人好。

賀東盛心裡早罵了八百遍喬家蠢貨,但面上仍是一派春風和煦,笑容可掬的還禮,又以要先過去上香為由,先走一步。

沈理冷眼瞧著他們做戲,心下冷笑不已。

內堂已是得了報信,知道賀東盛來了,沈全頭一個皺了眉,湊近沈瑞道:「賀家這是安的什麼心?!今日也沒多少外人,他這出做給誰看!」

沈瑞嗤了一聲,道:「咱們府裡沒有外人,府外可是不少。大街上人來人往,總會有那有心人瞧見再傳開的。」又拍了拍沈全道:「這是賀東盛的老把戲了,三哥不用理會。」

說話間,賀東盛已是進了院子,沈瑞迎過去行了禮。

賀東盛一把拉住沈瑞,一副慈愛模樣道:「賢侄快快免禮。數月不見,賢侄是越發俊逸脫俗了,聽聞你文章也大有進益,果然極有令尊當年風範……」又轉作悲傷狀,「可惜沈尚書不得親見……」

沈瑞心道這偽君子不愧影帝級別演技,不過虛以委蛇誰不會呢,沈瑞再抬頭時便也是一臉哀痛模樣,「賀大人謬讚了,學生愧不敢當。今日家嚴小祥,原只自家人行祭禮,不敢驚動貴客,不想竟勞動大人親至……」

說得客氣,卻是口口聲聲大人、學生,將關係撇得極清,完全不吃賀東盛那虛偽的世叔賢侄那套。

賀東盛見沈瑞表明立場,不由暗罵沈滄個老狐狸過繼也過繼來個小狐狸,面上仍是慈愛,口中仍道:「論公沈尚書原是上官,論私沈賀兩家百年聯姻亦是一家人,豈能不來盡盡本分,略表心意?」

不一時,三老爺沈潤趕了過來,那邊楊廷和、毛澄等姻親也盡皆到了,賀東盛與三老爺打過交道,深知他的厲害,再者楊廷和、毛澄哪個也不是好相與之輩,賀東盛也不再與沈瑞多說,打疊起精神來應對諸人,心下也不住罵沈家真真是一家子狐狸!

沈瑞冷眼瞧著幾人典型的官場應酬對答,只覺得無聊。但禮數所在,若沒有更重量級的賓客,他還不能輕易離開。

沈瑞正覺笑得臉都僵硬時,門口僕從忽然報說英國公府二公子張會並隆慶駙馬府小公子游鉉到了。

一時滿堂皆驚。

已經知道了張會可能有著皇帝特使身份的三老爺忙看向沈瑞,若是這次也私下帶著皇命而來,那沈瑞可是簡在帝心了,也是沈家大幸。

楊廷和更是目光深沉望向女婿,先前面見小皇帝的事沈瑞已經詳細寫了書信告訴他了,這些時日因宮中備著先帝山陵之事,停了日講,他未被宣召進宮,也不知道小皇帝真實想法。如今從張會出現在這裡,也可窺見一二帝心了。

沈瑞望了三叔與岳丈一眼,微微搖頭示意自己也不知張會所謂何來,便忙親自往外去迎兩人。

院內其他賓客則反應各異。

英國公可謂有明一代頂尖的勳貴了,駙馬游泰在隆慶公主亡故二十年後還能得皇家信寵,還能將庶女記在公主名下嫁去做英國公世孫夫人,那也絕非尋常宗室可比。

雖然大部分賓客都知道張游兩家聯姻,但若沒點面子,也不可能使這兩位小公子同時登門。

喬家大老爺三老爺那是徹底的羨慕嫉妒恨,喬三老爺更是沒想到沈滄沒了之後的沈家竟然還能同這樣頂級豪門交往,心下對於徹底投向賀家又生了幾分猶豫。

若是他能套套賀家來接洽的幕僚的話,再描摹幾筆賣與沈家,能不能在沈家得到更多支持?畢竟,比起非親非故的賀家,到底沈家還有一個他親姐夫。

喬三老爺瞥了一眼滿臉豔羨的大哥,心道老大這蠢貨是想不到更做不到從賀家套話的,也就不會壞了他的好事。他又不自覺的望向賀東盛,只見賀東盛臉上仍是笑著,目光卻一直望向一同進來的三個少年身上。

賀東盛也是暗自心驚,那日英國公府往沈府送帖子已有他埋的眼線告訴他了,但是沈瑞出去那日,他的眼線跟丟了人。在此之前,可從沒聽過沈家同英國公府有什麼關係,之後也沒再有舉動,賀東盛也沒怎麼放在心上。

如今週年祭這樣的日子,張會親自登門,且還是帶著駙馬府的公子一同登門,這已不是一般的關係。

張會不光是英國公府的二公子,更是天子近衛。賀東盛以己度人,自己找了東廠的人,就想當然認為沈瑞此子狡詐,也找了錦衣衛的人想往御前遞話。

這般一想,賀東盛臉上的笑都有些維持不住了,眼神陰鷙,後槽牙咬得死緊。不能等南邊的消息了,應該先往御前吹點風聲,讓皇上先厭了沈家,沈瑞小兒再是上躥下跳也沒用。

賀東盛心裡打定了主意,眼風又掃到那邊頗有謙謙君子風範的小沈狀元沈瑾,心下冷笑,還有此子,婚姻大事也能失信,德行有虧,可見孫氏教導。也由此可見,那孫家老頭子的也不是什麼好貨,故此當年……

猛然想通此此節,賀東盛臉上又浮出真誠的笑意。

張會帶著游鉉過來與楊廷和等幾位相熟的大人見了禮,客套了幾句,那邊祭禮的時辰也到了,沈瑞告個罪,前去主祭,諸客人也不再交談,皆肅穆以對。

週年祭後主家也設有素席,因不能飲酒,眾人草草吃罷也就紛紛告辭。

賀東盛也沒有多留一會兒繼續裝親近的意思,原也不過是來做做樣子走個形式,有人知道他這姿態就足夠了,因此很早就走了。

喬三老爺倒是想留下來,便是不能與兩位勳貴子弟說上什麼話,提一提姐夫沈洲,修復一下他與沈潤沈瑞叔侄的關係也好。

但沈家沒有留客的意思,喬大老爺也如拆台一般拉了喬二老爺就要走,喬三老爺也不好厚顏硬賴著留下,只得一肚子火氣跟著走了。

倒是張會與游鉉,吃得慢悠悠的,顯然是要留下的意思。

楊廷和也沒多留,只走前瞧了張會一眼,與送他的沈瑞低聲囑咐道:「謹言慎行。」

沈瑞忙應道:「岳父放心,恆雲有分寸。」

楊廷和點了點頭,也不贅言,與毛澄一路離去。

祭禮後的收尾工作沈瑞就托給了沈理、沈全與沈瑾,自己請了張會、游鉉往書房說話。

進了書房,屏退下人,張會一臉肅穆,一副傳旨模樣,道:「皇上吩咐,沈瑞不必跪接。」

沈瑞正撩衣襟準備跪倒,聞言頓了一頓。

張會已道:「皇上口諭,沈瑞,你要節哀。這幾日西苑的條陳寫得如何了,要盡快呈上來。」

沈瑞雖未下跪,卻也躬身聽著,回道:「學生謝皇上惦念。學生謹遵皇上聖諭。西苑條陳學生寫了幾條,還不成形,學生會盡快完成。」

張會收起嚴肅臉,笑著虛扶了沈瑞一把,道:「皇上就這一句話,我必當把沈二弟的回話稟給皇上。沈二弟,咱們坐下敘話。」說著頗有些反客為主,大喇喇往椅子上一坐,二郎腿也翹起來了,一副與沈瑞極為熟稔的樣子。

沈瑞抽了抽嘴角,他只與張會打過幾次交道,外人面前,張會可是個頗有城府的大家子弟公府少爺模樣,卻從不知人後會是這樣一副秉性。

不過這倒和壽哥有幾分相似,也不知道張會這是因同樣的脾性投了壽哥的緣,還是跟著壽哥久了養成這樣一副脾性。

只是沈瑞自覺和這位少爺沒這麼熟,不知道他作這樣子是個什麼意思,親近示好也不是這般的吧……

反觀一旁的游鉉,整個人顯得十分拘謹,坐得端端正正,腰板筆直,雙手成拳落在膝上,像是有幾分功夫底子,也比張會更像一個武將世家的孩子。

待沈瑞坐定,張會又先開口道:「皇上這幾日龍體微恙,記起是沈尚書小祥,憐你是孝子,便讓我過來一趟傳個口諭給你,叫你節哀,莫哀損過度壞了身子。」

沈瑞想著壽哥,心裡不是不感動,雖說跟皇上做朋友顯得是痴人說夢,但這般有人情味兒的舉動到底還是帶著情誼的,他不由由衷道:「皇上病中還能記著我,我真是銘感五內。也請張二哥勸著皇上多多保重身子。」

張會嘆了口氣,道:「你是不知梓宮發引那日,皇上孝心真是感天動地……」他搖了搖頭,道,「不提了,不提了,皇上也不讓再說這事,只說盡孝是人子本分,不當提。」

沈瑞深知壽哥與弘治皇帝的感情,心下也為壽哥難過,又不免想起自己與沈滄的父子舊事,只覺眼角微濕,低聲道:「皇上至孝。」

張會一時也憶起早亡故的父母,也是鼻子發酸眼角發漲。

屋裡沉寂片刻,還是張會先打破沉默:「我今兒過來,也是想告訴你一聲,皇上對西苑是極上心的,想是思量了許久已有了些計較,那日還問了我幾句。你可要緊著些,別等皇上再催。」

沈瑞苦笑道:「也不瞞張二哥,這些時日也是忙著家嚴小祥諸事,實在靜不下心神琢磨西苑。」

他頓了頓,又道:「正好張二哥過來,我有些事情想請教。」說著就將沈漣所說運河上官船事情說了。

張會眉頭擰起,「壽寧侯府要獻園給陛下也不過個把月的事兒,皇上上次見你才定下西苑的事,這木石絕不是應西苑之事送上京的。」說著又擺擺手道:「這事先放一邊,這樣大的一批石料是不會跑了的,回頭我再叫人去查。」

他眼珠子滴溜溜在沈瑞面上轉了又轉,笑問:「沈二弟如此關注這批石料木料,可是有什麼想頭?」

沈瑞搖頭道:「我也是想著西苑之事才定下不久,怎的就傳到外面去了,生怕其中有什麼不妥。」

張會「哦」了一聲,道:「我還道沈二弟要做什麼大買賣呢。」

沈瑞不由愕然,不明所以的望向張會,一時也摸不透他的意思。

不成想張會笑眯眯道:「我聽聞沈二弟家中長輩頗擅殖貨,現在沈府產業也是日進斗金,沈二弟又是能為皇上出謀劃策給內庫賺銀子的能人,為兄就厚著臉皮來與沈二弟合夥,咱們在西苑也開上幾間鋪子可好?」

沈瑞這回是貨真價實的驚愕無比,「張二哥不是玩笑吧,這……這……」

張會指指自己,又指指游鉉,「我倆都有些個體己銀子,又都是家中不頂事兒的,想著趁著好時候多攢些家底,日後分了家也沒那麼艱難。」

沈瑞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雖說張會是嫡次孫,游鉉更是庶幼子,兩人確實不是能繼承家族之人,但就這兩家門第在哪裡擺著,英國公府也好,駙馬府也罷,哪一家掃掃地縫都夠中等人家吃上半輩子的,這倆人哪裡用擔心將來家產!

他剛要婉言謝絕,就聽張會又道:「壽哥也有些體己銀子,也是想入股賺些分紅。」

不是皇上,是壽哥。

這意思就很明顯了。

這位酷愛角色扮演的小皇帝呦,不演乞丐想演商家了麼。沈瑞捂著額頭,頭疼道:「張二哥可真會給我找難題。」

張會哈哈一笑,過來拍了拍他肩膀,道:「能者多勞嘛。」又點了點游鉉道:「小五,告訴你沈二哥,你出多少兩。」

游鉉個子雖有成人那般高了,可年歲還小,帶著小孩子的羞怯,道:「有勞沈二哥了。小弟這裡有紋銀一千二百兩。」

張會立刻接口道:「我出一千八。就這些本錢,鋪子既是壽哥的,一年租子便宜算咱們的,抵五百兩入股,你看咱們能做些什麼買賣。」

沈瑞撐不住笑了,這個壽哥,還真是個做生意的料,還知道拿鋪子入股這檔子事兒。他搖頭笑道:「我是不在行的,不過我有一位族叔如今正在府上幫忙,張二哥若是不介意,倒可以問問他。只是這西苑的事,不知能不能入他之耳,因不同地方賣的東西也不盡相同,須得知道什麼地方才好為鋪子支招。」

張會道:「你素來謹慎,連皇上都信你,既是你舉薦的人,想來也是穩妥人,這件事早晚也是要說開了的,告訴他也無妨,只別再外傳。」

沈瑞當下叫人將沈漣請了過來。

沈漣見了兩位勳貴少爺又是激動又是緊張,待知道是和這樣的人物合夥做生意,又是西苑的大生意,不由兩眼冒光,興奮之下把那緊張也忘了,滔滔不絕講起生意經來。

他原就是打理生意的好手,又去過許多地方,於商道上見識不凡,張會游鉉兩個聽得津津有味。

說罷了吃食鋪子的種種利弊,沈漣又想起他打聽西苑工程的初衷來,忍不住試探的問了張會西苑可需要簾櫳幔帳之類,想走張會門路在修西苑中分上小小一杯羹。

張會也是心思靈透,笑眯眯道:「畢竟西苑還未修好,咱們的鋪子一時也開不起來,這銀子放著也是放著,不如我倆就拿這銀子入股,沈二弟再出些,咱們去包下西苑裡簾櫳幔帳這項,布匹都從漣四先生那邊織廠出,你們意下如何?」

沈漣簡直要歡喜瘋了,這是多大的一筆買賣!若不是還有一絲理智讓他去看沈瑞態度,他幾乎要滿口應承下來。

沈瑞無可奈何,道:「還說什麼我家學淵源,我看你才是生財有道!」

張會抱拳拱手笑道:「承讓,承讓。那就這麼說定了?」

沈瑞嘆了口氣,轉向沈漣道:「這裡還有張二公子的遠房親戚壽哥的五百兩本金。漣四叔回頭寫信回去,看看擴一擴織廠,多請這次倭亂裡受損的百姓做工,雖是咱們跑腿,但到底是皇家將這偌大一宗布匹生意交給松江的織廠,亦是皇上一片憐惜百姓之意,皇恩浩蕩吶,咱們可要將事情辦圓滿了。」

沈漣連連點頭,恩從必由上出,否則再多的好心也只會落下個收買民心的大罪。

張會收起嬉皮笑臉的模樣,認真拱手道:「不愧是沈案首,受教了。」

二十八日,小皇帝頭戴黑翼善冠,身著淺淡袍服黑犀帶,在奉天門受百官行奉慰禮,是後始鳴鐘鼓鳴鞭,文武百官奏事如常儀。

也就在十月二十八,內閣首輔大學士劉健親自上書,端出先賢,又舉例先帝,言「人君之治天下,必先講學、明理、正心、修德,然後可以裁決政務,統御臣民」,請開經筵。

擬於十一月初三日為始,遵照先朝事例,每日於文華殿暖閣由閣臣、翰林侍講學士等兩次進講,讓小皇帝繼續在東宮時的學業,依舊讀論語尚書並練習書法等等。

甚至將幾時學論語,幾時講歷代通鑑纂要都安排妥當了。

壽哥心下腹誹,面上還是一派溫和笑意,表示因哀痛先帝之事才久輟講,先帝顧命知講當如期進行,但也表示只要當初東宮諸翰林侍講學士來繼續學業即可,並不肯聽從內閣隨意安排新人。

劉健主要目的還是引導小皇帝向學,而非沉湎於玩樂,同時儘可能讓小皇帝多接觸文人,少受內官教唆。因此雖沒能再插人進來,到底是讓小皇帝同意了開經筵,便也不多糾纏。

李東陽、謝遷皆有盤算落空,心下各有不滿,卻也不好在劉健點頭後再表現出來,只得暫且作罷。

倒是文官群體將開經筵視作另一場勝利,便有御史忍不住跳出來進一步彈劾內官不法的,連劉琅這樣已致仕的也不放過。御馬監太監甯瑾等奏騰驤等四衛缺人,希望補齊,兵部便言四衛多無藉之徒冒充禁兵耗費國儲,府部科道官俱請釐革。

一時間朝堂上又是紛爭不斷,小皇帝似乎仍在用平衡之術,像劉琅這樣的,便直言劉琅既已致仕姑置之,駁了彈章;而增兵事宜又站在兵部這邊,表示應追究不法,駁御馬監之請。

雖仍有官員升降,但三閣老黨派之間的劍拔弩張局勢似乎已然過去,倒像是文官集團抱成一團,與宦官集團漸成水火。

七天後,張會再次拜訪沈家,仍舊帶了游鉉,此外,還帶了三千兩銀票來。沈瑞也同沈漣草擬了一份契書,雙方蓋了私章按了手印,算是達成交易,成了合作夥伴。

而這一天裡,大時雍坊一處宅子中,也在進行一樁交易。

一個眉目如畫、身材曼妙的女子正一一拿起案几上的瓷器相看著,口中道:「奴只略通書畫,不大懂瓷器,怕看不好誤了老爺的事兒。」

她聲音婉轉,猶如鶯啼,看面相不過及笄,卻已經做了婦人打扮。

雖說著不擅長,但她手上動作輕盈,卻是頗為在行,很快就挑出一高足杯放在一旁,皺眉道:「瞧這口足釉色,像是成化年仿的。不過也算上品了。老爺再請人看看罷。」

躬身侍立在丘聚身邊的胡丙瑞不由鼻尖冒汗,勉強擠出個笑容來道:「乾爹,兒子這就找姓賀的算賬去!竟敢拿這樣的東西來……」

丘聚一派富家翁的打扮,擺弄著手中一塊黃玉雕的葫蘆手把件,一雙狹長的眼睛半眯起來,好像在享受愜意時光,語調漫不經心道:「姓賀的求的就不是真話,自然拿來假東西。」

胡丙瑞乾笑兩聲,不知怎麼接話才好。

丘聚仍慢條斯理道:「你就與他說,如今可是開經筵了。」

胡丙瑞更是迷糊,乾笑道:「乾爹,乾爹,兒子愚笨,這話……是怎麼個意思?」

丘聚斜了他一眼,冷哼一聲,「你笨。他可不笨。」

胡丙瑞要是個傻子也爬不到現在的位置,他想了想,試探著問:「乾爹可是說楊廷和?」

丘聚又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胡丙瑞卻是像得了提示,笑嘻嘻道:「乾爹放心,我定會好好與姓賀的『說道說道』。沈家還有楊廷和這個姻親咧,想在皇上跟前陰沈家,可不是三五個成化年間仿哥窯就行的。」說著樂顛顛的告退去了。

聞言那女子擺弄瓷器的手不由一頓,但很快又繼續翻看,濃密的長睫垂下,遮住一雙美目,也遮住了滿眼的恨意。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5 00:16
第五百九十章 鶺鴒在原(六)

松江沈家坊五房內院

已是冬月,日頭越發短了,申時便已是暮色暗沉。

沈瑛從外書房回來,邊走邊向身邊管事交代事情,才過穿堂垂花門,就見著母親由兩個小丫鬟扶著,身後跟著一串丫鬟婆子,在院子裡緩緩踱步。

見沈瑛過來,郭氏便頓住腳。

沈瑛忙緊趕幾步過來,雖知道母親是惦記著和陸家聯手的事,還是禁不住埋怨道:「天涼了,母親當多在屋內保養,便是要出來逛園子,也等下晌暖和時。這會兒日頭落山寒氣重……」

郭氏揮手打斷他,由著他扶著往回走,道:「不過等你的這會兒功夫活動活動筋骨罷了,不成想你們聊到這會兒。」

沈瑛忙道:「是兒子的不是,一時聊得投機,忘了時辰。」

母子兩人說笑著進了上房,丫鬟僕婦將郭氏扶到暖榻上,又攏好了手爐,換好了熱茶,這才盡數退下。

郭氏喝了口熱茶,愜意的舒了口氣,問道:「既是談得投機,想來陸家那邊是皆應下了吧?」

沈瑛點頭道:「母親放心。陸家如今如驚弓之鳥,無有不應。」又嘆道,「也虧得他家太爺精明,當時察覺不對就留下證據,又搶在頭裡稟告了欽差大人,配合破案也算是有功。不然陸家家大業大不免被人垂涎,章家一力攀咬,陸家朝中無得力高官幫襯,怕是也要被拖下水了。」

郭氏嘆了口氣,想到沈家,曉得到底是要朝中有人庇護方才穩妥。

自二房大老爺沈滄沒了,沈家在朝陡失樑柱。原本她的長子是東宮舊屬,又是通政司要職,新帝登基之後當能前程大好,將來未必不是沈家官場上的靠山。可惜了如今要丁憂三年,官場上瞬息萬變,三年之後還不知道會是個什麼光景。

沈瑛見母親嘆氣,會錯了意,還連連安慰道:「母親放心,陸三郎辦事是個牢靠的,且您不知道,他常在市井間行走的,有些門路,瑞哥說的那些咱們或許辦不到,他卻是能行的。這也是瑞哥薦他的原因。」

陸三郎是本地衙門戶房司吏。戶房雖小,卻主要是掌管全縣民政、財政、賦稅、田土、徵稅納糧、災荒賑濟等事宜,慣常與市井、鄉民打交道,因此人面極廣。

更有一點,這陸三郎可不是什麼讀書種子一路進學當的這司吏,恰恰相反,他年少時是個標準的浪蕩子,沒少跟著紈袴長輩出沒下九流的地方,街面上也有個小小名號。

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有些只能暗地裡查訪的事,也只有這樣的人才有辦法。

那年沈瑞上京曾與陸三郎同路,見識過他那一手骰子絕活兒,也知曉了他年少荒唐往事,且見此人辦事著實圓滑,才特別在給沈瑛的書信裡提了一句。

郭氏擺手道:「我有什麼不放心的。不是嘆這一樁。」卻也沒有明說,轉而笑道:「你說著瑞哥啊小小的人兒,原就少年老成,如今歷練得越發能幹哩,倒是比老三還穩妥些。」

沈瑛也不由失笑,「母親,瑞哥哪裡還小了,也是個十六、七的大小伙子,連秀才都中了。」

不過跟沈瑞比起,年紀更長的沈全卻還是有些跳脫的,沈瑛也常恨這個弟弟不夠穩重,因道:「老三是少了些歷練的,但這也是天性使然,板他不得。如今他及冠了,又成了家,也是一家之主,慢慢兒的也就穩重了。」

家中三個兒子,不約而同的,母子倆都想到了老二沈琦,都沉默下來,皆是一嘆。

卻說當日太湖開始陸續往回送人時,沈琦是報了極大希望的,然而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連續送回四批被擄百姓,都沒有蔣氏母子。

沈琦就把自己反鎖在書房,整整一天一宿水米沒沾牙,便是郭氏親去叫門也沒個聲響。

最終是沈瑛帶了人去,硬生生砸開了門,押著沈琦灌下去一碗參湯。

打發走下人,沈瑛便像少年時教弟弟讀書一樣,持了戒尺,喝道:「父親不在了,長兄如父,我便代父親教訓你!」說著就抽了幾戒尺下去,罵他道,「你這樣糟蹋自己的身子也就罷了,你可知母親也因著你食不下嚥?你也是舉人功名,竟連孝道都不知了嗎?!」

提到亡父,沈琦再忍不住,抱住兄長嚎啕大哭,「是我不孝,是我不孝,我父母孝不到,妻兒也護不住,大哥,大哥,我……我真沒用……」

若不是知道他含冤入獄,父親拖著虛弱的身體焦急趕回松江,如何會病情加重而亡!

而他一直與妻子感情甚篤,孩兒也是婚後多年才有,一向視作珍寶一般,想著妻兒被擄,他營救不得,這心裡便如油煎一般。

妻兒失蹤、蒙冤下獄、父親亡故,一樁樁一件件,他其實早已承受不住。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這會兒的沈琦只想痛快的大吼幾聲,大哭一場,宣洩心中所有的悔恨與憤怒。

他卻不知,父親這話也刺痛了沈瑛。

沈瑛一直深悔當初自己思慮過多沒跟父親一路回來,若有自己在,父親可能也不會憂心至此。

然還沒等他也陷入崩壞的情緒中,沈琦已因餓得太久身體虛弱,大悲之下哭厥過去。

沈瑛忙丟了戒尺,拚命去掐沈琦的人中,又焦急喊院子裡候著的小廝,去請大夫來。

好在沈琦片刻就轉醒過來,沈瑛這才松了口氣,也抹了一把臉上不知是急出來的汗水還是傷心的淚水,一把揪起弟弟衣襟,低吼道:「現下說這些還有什麼用?父親既去了,我們更當好好奉養母親才是!你若再叫母親傷心,我便不是用戒尺,而代父親動家法了!」

沈琦卻顧不得臉上涕淚,哽咽道:「大哥教訓的是,是我不爭氣……」

沈瑛厲聲打斷他的話,「你我一母同胞還說這樣的話有甚用!你真有這個心,下次就不當這般。」他手下力道加大幾分,「況且,雖然弟妹他們人沒回來,消息也沒有,但卻未必是壞事。」

沈琦淚眼朦朧,一時腦子渾渾噩噩,不明所以。

沈瑛心下嘆氣,面上狠厲,道:「你是關心則亂,你想,沒有消息,說明他們沒在太湖。若沒在太湖,他們能在哪裡?」

「南昌!」沈琦眼裡閃著希冀的光,「珺二哥已去了南昌……」

「不必提他。」沈瑛對宗房是沒甚好印象的,他也不認為沈珺是個會有大能耐的人。「我只問你,他們為何要劫走弟妹和侄兒侄女?為的是要挾咱們!既以他們為質,必然會保他們母子平安。」

這話其實也不是沒同沈琦說過,但在這種時候,無疑效果更好,沈琦幾乎把這當做一根救命稻草了。

沈瑛俯下身,聲音放得更低,目光閃動,「老二,現在,你是族長了!你只有振作起來,讓這族長之位更有利用價值,才能讓他們母子更平安。相反,你再這樣傷春悲秋作小兒女態,才是害了他們。」

沈琦盯著兄長,目光已漸漸重現清明。

見他清醒過來,沈瑛嘆了口氣,鬆開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放緩,語重心長道:「老二,我怎不知道你的心思?但你也必須明白,這次是人禍,是整個沈家都遭了算計!為什麼會被算計?歸根到底,是族長軟弱,是族人心不齊!而今你既接了族長之位,又有秉公之心,就當拋卻那些小兒女情態,挑起整個沈氏一族的擔子來,只有你這族長聚齊人心,沈家將來才不會再遭如今次這樣的劫數!」

沈琦聞言面露羞愧之色,低聲道:「是我一時蒙了心,只想著他們母子……」

「人之常情。」沈瑛溫言寬慰道,「我方才與你說的,也不是哄你的話。朝廷水軍若是大捷,南昌那邊只怕不會安坐。若是弟妹侄兒真在他們手中,那聯繫咱們的日子就近了。」

沈琦回過味來,雙手搓了搓臉,目光變得堅毅,點頭道:「大哥放心,我知道輕重,不會再犯糊塗。」

此後沈琦果然對族中事務格外上心,秋收後族產諸事也跟著一起打理起來,人看上去精神健旺許多。但卻又似是矯枉過正,他頗有些想用忙碌的公事麻痺自己的意思,雖不至於廢寢忘食,忙起來卻也叫人看著心疼。

作為骨肉至親的郭氏和沈瑛,也深知沈琦心中的苦,不免心酸難過。

沈瑛不願多說沈琦讓郭氏傷神,便只道:「我會照應著老二,母親勿念。這會兒他還有些事情與長壽交代,少一時就會過來與母親一同用飯。」

郭氏點點頭,又吩咐道:「叫長壽好生養兩日,別勞動他了。可憐見的。唉,瑞哥身邊有他這樣忠心之人,我也放心許多。」

長壽得了沈瑞的令,一路快馬疾馳南下,曉行夜宿,極快抵達松江,到五房時,大腿內皮都磨掉了一層,一片血肉模糊。可是奉過書信、上了藥,他也不肯去修養,仍拖著兩條傷腿,積極去參與積極參與謀劃。

沈瑛也讚歎道:「難得長壽這一片忠心,多少家生子都不如他。且他也是極為幹練之人,日後也能替瑞哥管一大攤子事情了。」

他卻不知道,長壽身上還擔負著另一件事——查訪當年舊事,看看二房二太爺和孫太爺到底是不是一個人。

雖然沈瑞打定主意要先發制人,先一步找到賀家把柄將他們定罪,不讓他們有時間再查孫太爺。但知道孫太爺的身份仍十分必要。

當年沈滄還在時,父子對話談起孫太爺,連沈滄都懷疑孫太爺是大難不死的二房二太爺,否則很難解釋得通對三太爺有救命之恩的孫太爺卻無怨無悔的對沈家諸多關照,在沈家悔婚之後,還能將大批遺產留給沈家,而三太爺又泰然受之。

只是沈滄追問父親也沒得出結果,末了沈滄只對沈瑞說,是與不是有何關係,為人子孫只要做到不忘長輩吩咐,勿忘恩義就好。

遂彼時沈瑞放棄了追查真相的念頭。

而現在情形又有不同,若是孫太爺真是二太爺,那麼當年「被倭寇拋下河屍骨無存」的二太爺是怎麼活下來的?怎麼發達的?是不是就此入了倭寇海匪的團夥?!這裡大有文章可做。

壽哥問的是海商,潛台詞就是海匪!

沈瑞便不敢輕忽,想著讓長壽回去查一查,若真有可疑之處,就要趕緊處理掉,讓這件事無懈可擊。

沈家萬不能落下這個把柄,否則便不是賀家也有旁家,雖然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但保不齊會不會再被朝中哪位利用。

徐有貞都沒了多少年了,先前被誣告也平反了,且還是英宗復辟的大功臣呢,可當魏校考庶吉士時候,徐氏還擔心有心人會用魏校外公徐有貞之事阻斷其前程呢。

他沈瑞背靠沈家兩代九卿,又是嗣子,徐有貞之事攻訐他未免可笑。可如果他有一位海匪親外公呢……

朝堂之上雲波詭異,留一分把柄就危險一分。

松江這邊沈家與陸家聯手,動用各種社會關係暗地裡查起倭亂前後賀家的事。

而在京城,沈滄的週年祭結束後,沈家族人紛紛南歸,沈漣和沈全卻尋了個藉口留下來,也已開始了行動。

只是賀南盛到底是個人物,調教掌櫃自有一套,能被放在京城的掌櫃也不是尋常人物,沈漣聯繫了舊日商界好友,暗中收買了幾個大夥計,卻始終沒能找到有用的關係。

沈家在賀府的眼線埋得深,又在二門外,得到的消息非常有限。賀東盛也算是治家嚴謹,根本滲透不進內宅去。

沈瑞既然能想到曾為浪蕩子的陸三郎,自然想過在京城也找這樣一個人。只是他出門應酬也是書院朋友,不比那些三教九流都打交道的紈袴子,這事又非能光明正大求人的,只能靠沈漣從商戶朋友處入手,找些地頭蛇接觸一二,慢慢尋個門路。

紫禁城,乾清宮

劉瑾袖著手站在乾清宮東暖閣門前,遠遠瞧著丘聚一路招搖而來。

但見丘聚一身滿繡大紅袍,腳下生風,那黑底金絲暗紋斗篷因走得頗急兜風而起,頗有東廠大檔頭的氣勢,未及走近便招呼起劉瑾來,一張笑臉在陽光下格外刺眼。

劉瑾眯了眯眼,淡淡道:「皇上召見,快些吧。」

丘聚但笑不語,腳下又快了幾分。轉過兩扇門,有眼尖的小內侍一路跑進去報信,丘聚便將腳步放慢,挺直的腰板也彎了下來,聽得裡頭一聲「讓他進來」,也不等小內侍再出來稟報,便低垂著頭小心翼翼的移步進門。

壽哥斜歪在羅漢榻上,一隻手上下拋接個秋梨玩,瞧見丘聚行禮便擺了擺手,漫不經心問道:「舅舅怎麼說?」

丘聚躬身陪笑道:「回皇上的話,奴婢奉皇上聖諭問了壽寧侯建昌侯,壽寧侯並不知情,建昌侯說原就是他要孝敬皇上的,想著皇上大婚時修葺宮殿所用,怕等明春開凍耽擱時日,遂提前備下了。是侯府大總管因能修西苑而歡喜得忘了本,漏了些口風出去,如今建昌侯已重罰了一應相干的人。只冬日不好開工,物料暫時堆放在建昌侯城外莊子上。」

壽哥嘿嘿兩聲,並不說話。

丘聚腰更彎了幾分,也不敢言語。

壽哥又拋接了兩下梨子,轉而丟在桌上,似乎自言自語道:「靈濟宮也系偽仙,真真無趣……」

丘聚眉心一跳,偷眼去覷小皇帝面色。

就在今日早朝,內閣首輔大學士劉健上書,對冬至節遣李東陽往靈濟宮祭金闕真君玉闕真君不妥。

直言如秦始皇宋徽宗好仙,漢楚王英梁武帝好佛,唐憲宗仙佛俱好求福未得皆以得禍載在史冊。

更是直斥靈濟真君生為叛臣,死為逆鬼而冒名僣禮,享祀無窮,惑世誣民莫此為甚。

壽哥在龍椅上聽得都忍不住翻白眼,可人家有理有據從徐溫開始扒起,又抬壽哥與先帝相比,壽哥也沒話說,只得表示靈濟宮二真君之祭據禮當革,回宮來自己悶悶。

其實他對靈濟宮真君也不甚信,只是厭煩劉健這一封又一封咄咄逼人的摺子。

丘聚心裡明白壽哥這是幾樁事情趕在一起了,心情大壞,又有月餘不曾出宮,憋悶得緊。心下暗道,瞧今日情形,賀東盛那邊的話是不必遞了。也罷,多抻他幾日也好讓他明白明白規矩,以後不要託大。

他當下又湊近陪笑道:「皇上可是要往外面去鬆散鬆散?不止御駕要往何處,奴婢也好提早安排人護衛,讓皇上玩得盡興。」

壽哥果然展顏,臉上樂開了花,卻點頭作老成狀,道:「還是你懂朕。去告訴牟斌那邊一聲。我要去……」

他轉了轉眼睛,想了想,道:「嗯,就去會沈瑞玩玩!只是他家那茶樓恁也悶人。他家郊外有莊子吧,就去最近的莊子上烤他說過的那個叫花雞吃。這天兒,地上生一堆火,下頭烤雞,上頭暖鍋子,再美不過。」

說著說著,他的眼睛就閃閃發光起來,好像找到了何等好玩意兒似的,又連聲喊外頭:「今兒張會當不當值?叫他來!蔡諒蔡誦誰在?還要叫游小五……」

隨著小皇帝的一聲聲吩咐,小內侍們立時飛也似跑動起來,將皇命迅速傳達下去。

丘聚躬身在後,看著小皇帝興高采烈的樣子,背後慢慢滲出冷汗來。

丘聚肯幫賀東盛,並不是看在銀子份上。那敲詐只是本能,實則他一個皇帝身邊的大太監,多少人上桿子巴結,哪裡差那區區萬八千兩銀子。

是他想有心拿捏沈瑞,恰遇上個撞過來賀東盛,順手撈一筆罷了。

單純的一個少年入了皇帝的眼,丘聚並不會在意。但是先前沈家案子,張永奉皇命為欽差南下,替沈家漂亮瞭解了官司,結下了善緣,那便大大不同了。

丘聚也是跟了小皇帝多年的人了,深知皇帝脾性,那一位小祖宗是看著順眼的人說啥就信啥的,這沈家小子頗有帝寵,他日若投桃報李,在小皇帝面前替張永美言爭權,這丘聚如何能容!

內宦之間的鬥爭,遠比朝堂慘烈得多。

先前丘聚當了東廠大檔頭,又深知皇上不喜王岳,他上位指日可待,還頗為得意,想過以東廠為跳板,跳去御馬監才好。

劉瑾對司禮監是勢在必得,他爭也爭不過,若能掌印御馬監,便也能同劉瑾分庭抗禮了。

當聽說張永要為監軍去太湖剿匪時,丘聚就已經警覺起來,有帝寵又要爭軍功,那便是往御馬監去的路數!他豈容人動他碗中的肉!

恰賀家撞過來,丘聚也就順水推舟,也去翻檢點兒沈家的把柄在手,以備他日之用。

沒想到張永竟然能在太湖打個大勝仗,皇上讚賞有加!這可是實打實的軍功!要是讓張永佔了御馬監,那劉瑾張永兩個會讓他丘聚永世不得翻身的。

丘聚二話不說火速派人八百里加急送信給他在南邊兒的幾個乾兒子,拿著賀家給的線索深查沈家舊事和沈家的案子——扳倒沈家不是目的,他得想法通過沈家把張永搞掉!至少也要讓這賊廝失了帝心。

這時賀家又求了過來,提了別的思路,而丘聚的一個乾兒子也送信過來說那孫太爺老家查出孫氏戶籍上的年紀有些問題,其中有文章可做。丘聚這才進宮來想在皇上旁邊吹吹風。

但眼下,皇上對沈瑞的寵信顯見的又近了一層。

上次皇上出宮去見沈瑞問案時,分明還沒有這般歡喜。

丘聚這等近侍最懂主子心思,當即就把所有的話都嚥回肚子裡,現在絕不是掃興的時候。

莫急。莫急。且先看看。且先看看。丘聚弓著身子,交握身前的雙手又緊了緊,提醒著自己清醒一些。

不要打草驚蛇,再繼續挖下去,把沈家的把柄多多攥過來。

再看皇上心情……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5 00:16
第五百九十一章 鶺鴒在原(七)

京城城西有一家名號「八仙居」的酒家,名字起得大氣,格局卻是頗小,雖也上下兩層樓,但實則地方不甚大,只樓上勉強隔出兩間雅間,餘下散座也不過七八張桌子。

生意看上去不錯,熙熙攘攘人流不斷,可若進得門坐下細細瞧,這進來的客人裡十之八九不是善類。

冬日還罷,夏日裡不少底層漢子打著赤膊,屆時就能在這兒看到滿屋的花胳膊了。

京城龍蛇混雜,收保護費的地痞、乞討的乞丐、跑腿的閒漢乃至偷兒枴子俱都各成幫派,各劃地盤。

城西這片兒是青狼幫的地盤,這家酒樓就是青狼幫瓢把子杜老八的私產,也是幫裡眾多地痞流氓大小混混的聚集地。

雖是惡霸開店,卻不是黑店,買賣頗為公道,飯菜也算乾淨,更是釀得好酒「猴兒酒」,在京中也算小有名氣。

只是西城幾坊的百姓都知道這裡底細,尋常人家誰願與地痞打交道,便等閒不來這裡吃飯。遂進來的不是外地初來不知情的客商,就是同為道上的兄弟。

這一日開門不久,就有豪客上門。

常跑這片兒的牙儈崔三寶帶了幾位富貴商賈打扮的客人進了店門,幾位客人開口就要了最上等的席面,打賞夥計也是手面頗大。

難得的是崔三寶領了人來,卻並沒悄悄往掌櫃這邊討賞,搞得掌櫃也不免對那幾位上了心。

不過很快,他也沒什麼可顧慮的了,因為他那東家幫主杜老八打著哈欠進來,擺手叫幾個跳起來喊「八爺」的閒漢不必多禮,又一路打著哈欠搖著頭進了那雅間。

很快屋裡就響起杜氏那特有的響亮笑聲。

掌櫃的呼了口氣,原來是奉承瓢把子來了,怪道崔三兒不敢討賞。

他一邊兒吩咐著夥計機靈著點兒,仔細伺候著,一面匆匆往後廚去,叫掌勺師傅好好顯顯手藝,別給瓢把子丟人。

菜陸續端了上去了,夥計也上去換了一回溫酒小泥爐的炭火,掌櫃的在櫃上一邊兒心不在焉的撥弄算盤,一邊兒注意著樓上動靜。

忽然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及到店門,駿馬長嘶不止,踢踏幾步停了下來,騎客紛紛下馬。

店內人正自好奇,伸長了脖子去看,只聽得一個變聲期少年特有的公鴨嗓大聲嚷嚷道:「這店這麼破,怎麼會有好吃食?」

又一少年大笑道:「你真不懂行!可見是不常出來玩的!告訴你,好東西往往都藏在破爛店子裡。」

他們左一個破店,又一個破店,說得店中夥計連帶吃飯的漢子皆是不滿,怒目瞪向門口,更有人已覺這是尋釁,站起身來露胳膊挽袖子準備痛揍侮辱八仙居的混賬小子。

然而卻是一群錦衣少年嘻嘻哈哈走進店裡。

眾少年皆衣著不俗,身後還跟著不少精壯侍從,顯然出自豪門。

站起身的幾個漢子縮了脖子,又默默坐下,埋頭繼續吃飯。夥計們也堆起笑臉,過來招呼。

掌櫃的本來在櫃檯後,聽得少年在門外對話,眼皮也沒抬一下,待一眾人進了屋,掌櫃的這一抬眼皮,不由嚇了一跳,忙不迭從櫃檯後跑出來,團團作揖問好,向打頭往裡進那少年小心陪笑道:「今兒哪陣風把公子爺您給請來了!有什麼事兒您打發人來吩咐一聲,小的立時給您送府上去啊。」

那少年擺擺手道:「恰好從這兒過。想起旁家沒有菜蔬,你家小八初一十五吃素,必定是有的。不拘什麼給我弄上幾簍來,還有小八素常吃那個豆腐皮子豆腐塊的,都來都來,暖鍋子用。猴兒酒也來三罈子,小野豬肉來一扇。」

他說著,又扭頭向一旁兩個素衣少年解釋道:「他們這猴兒酒是素酒,就是果子釀的——要不怎麼叫猴兒酒呢。素酒並無妨礙的,可以一嘗。」

這時節幾簍子鮮蔬!

掌櫃的聽得直牙疼,卻是不得不咬著後槽牙陪著笑臉應下。

正說著,樓梯上噔噔噔腳步聲響,只見那杜老八急急下得樓來,臉上還帶著酒醉的紅暈,舉手投足間卻無醉態,堪堪站穩就一揖到底,態度比掌櫃的還恭敬幾分,道:「二公子安好。今兒二公子貴足踏賤地……」

那少年哈哈大笑,指著杜老八笑道:「小八你在啊!得了得了,你這一肚子肥肉,只有油沒有墨就別學人家拽文了。」

那杜老八頭也不敢抬,乾笑道:「小的不該賣弄,該打,該打!」

那少年又笑道:「打你做甚!不過既然你在這兒,我便吃大戶了,今兒的菜蔬酒水我可是不給銀子的!」

那杜老八竟然還一臉受寵若驚的神情,抬起頭來,滿口感恩道:「二公子哪裡話來!小的求都求不來孝敬公子的機會!二公子這哪裡要用?小的給您送去……」

眾少年見這眼前這漢子瞧著也有四十開外,身材壯碩,一臉橫肉,滿身匪氣,卻被叫做「小八」,還唯唯諾諾應聲,不免都覺得好笑。

幾個年長的還算繃得住,端著世家子的架子,年少的則都忍俊不禁,露出笑臉來。

其中一個面嫩些的素衣少年更是「哈哈」兩聲,滿眼戲謔上下打量那人。

忽而一旁樓梯又響,卻是個富貴商賈下得樓來,笑向為首那少年問好道:「張二公子。」又向後面年長的素衣少年笑道:「瑞哥兒今日出門?」

年長的素衣少年已搶步上前,見禮道:「漣四叔在這邊會客啊?我與張二哥幾個出城去咱家莊子上遊玩。」

那為首少年也笑著問了好,又向小夥伴們介紹道:「這是沈二弟的族叔,沈四先生。」

小夥伴裡稀稀拉拉響起幾聲問好,那少年也知己方人身份貴重,不好敘禮,便搶著岔過去,與杜老八說話,表示並不要他送貨,只需出一輛拉貨的牛車跟在隊伍後頭。

這一行錦衣少年正是沈瑞、壽哥、張會、游鉉、高文虎等人。

今日壽哥又搞突然襲擊,先前也沒打招呼,就突然帶著張會出現在沈家,又同沈瑞說要去沈家城郊莊子上去玩,再好好「商議商議」開放西苑的事兒。

沈瑞自然得從命。因沈家莊子並不在近郊,要想天黑前回城,還得早些出發,故此也來不及準備肉食菜蔬,只先派人快馬過去莊上招呼一聲,就莊子上現成的東西整治起來。

壽哥素喜熱鬧,又喊了蔡家兄弟等人,聚齊一大幫,興沖沖往城郊去。

行至城西,張會想起來這家八仙居,說是能弄來新鮮菜蔬和野豬肉。

時已冬月,百草凋零,新鮮菜蔬都是暖棚所種,金貴非常,比尋常肉價還高上幾倍,且還十分不好弄,就是大戶人家桌上也沒有兩盤子,故此眾人欣然而來。

而沈漣那邊是這幾日託人搭上青狼幫的線,銀子撒得差不多,對方要求依著規矩到青狼幫地盤上吃酒。

沈漣事情沒談妥之前自也不必每一步都告訴沈瑞知道,今日既然約了人,便早早出了門。

在這裡遇上沈瑞一行,沈漣也極是詫異,更驚訝於那方才惡狼一般凶相畢露的地痞瓢把子在張會面前跟個小羊羔似的。

他不由暗暗咂舌,心道這英國公府果然不凡!又揣度著一會兒要拿什麼態度來對那杜老八。

果然不出沈漣所料,這群少年趕著出城,要齊了東西便急著走了,杜老八回身再請他上樓時候,態度已截然不同。

一反初時的冷淡倨傲惡言惡語,杜老八換了個人似的,堆起笑臉,一面喊掌櫃的重新整治一桌席面來,一面客客氣氣道:「可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四爺怎的也不提有國公府的關係。快快回去,咱們好好喝一場,好好嘮嘮。」

沈漣也笑著客套兩句,心下歡喜,原以為還得多喝上幾頓酒再添上一筆銀子才能辦妥的事,看來今兒就能定下,想必有英國公府面子壓著,杜老八會比單純拿銀子辦事盡心得多。

只不知道他和英國公府什麼關係,一會兒可要把自家說得和英國公府親近些,沈漣不由如是想。

那邊少年們也是好奇張會與地痞的關係。

「張小二你還認識地痞無賴呀,恁是親熱!」

「你們瞧他那麼大個子,滿臉鬍子,二哥還叫他『小』八,哈哈哈,可笑死我了!」

離開八仙居不久,少年們就七嘴八舌問開了。

壽哥更是問道:「你們瞧見沒,那人伸手作揖時,手上缺了兩根指頭。」

眾人有的表示好像是少了,有的搖頭說根本不曾注意那人的手。

沈瑞忍不住暗暗點頭道,壽哥果然敏銳非常。

沒想到壽哥掉頭就問他,「你族叔怎的和這樣的人混在一起?」

沈瑞心下苦笑,怎想到就這麼巧遇上,口中只得道:「我族叔京中也有產業的,想必有什麼生意上的事吧。」

倒是老實的高文虎面有急色,道:「沈大哥,你家是不是被那人強收了銀子?原我家鋪子也常有這等人來收,直到我進了錦衣衛,他們的頭兒上我家來送了一回酒,才再沒人來了。」

那幾個公主府的少年又擠眉弄眼道:「沈二弟別怕,今兒那人瞧見張小二和你在一處了,只怕不敢收你銀子了,怕不要給你送銀子呢!」

「可不是,再有這樣強取豪奪的事,你就找張二說話!」

張會也豪氣道:「那就是個混人,有什麼怠慢漣四先生的事沈二弟只管告訴我。」

沈瑞沒想到他們引到這處,鬆了口氣,面上笑道:「族叔生意上的事我並不知。待我回去問問,若有什麼誤會,必找張二哥幫忙。不過蔡六哥說的也是,今兒他既看到我們在一處,怕也是不敢了。」

眾人又是拍手叫好,又追問起張會那地痞的事。

張會道:「你們也知道市井中有這樣的人,私下成個小幫派,起個諢號。這一個姓杜,拉起一幫人,號個青狼幫,他就是頭頭。道上叫他杜老八,不過這老八卻不是從排行上來的,正是因他那八根指頭。他自己還挺得意,酒館子也起名叫八仙居。」

見壽哥眼睛發亮,滿臉好奇,張會講得越發來勁,還賣了個關子,頗有說書人的風範,拉長音道:「話說此人年輕時候好賭,又愛出千,偏手段高明,人人都知道他手腳不乾淨,卻竟也沒有人能抓個現形。」

壽哥常在市井走動,有些段子還是聽過的,哈哈一笑,道:「到底還是有馬失前蹄的時候,叫人抓住剁了兩個指頭!」

張會卻搖搖頭,道:「不是,他本事大得很,一直沒人抓住他。後來他能耐大了,就帶了兩個徒弟,徒弟自然也出千,卻沒師父的本事,被人按下了,要被剁手。」

張會連說帶比劃,「那杜老八那時候也是個人物了,往賭場裡去要人。賭場裡如何肯給,要賠銀子還百般刁難。你們猜怎麼著,他二話不說,掏出一把解腕尖刀,咔嚓兩下,一刀一個,剁下兩根指頭!」

眾少年聽得入神,俱都「啊」了一聲。

張會一如說書人般拿著腔調,抑揚頓挫道:「十指連心啊,何等疼,這杜老八端是橫練,自斷指頭不說,連眉頭都不皺一下,一邊兒說以後再不賭了,也不會讓徒弟出來賭,一面又問賭場要那細鹽面兒……」

這次是蔡誦搶著說話:「可是要往傷口上撒鹽?我聽說詔獄就有這招!可疼咧!」

幾個同是蔭襲錦衣衛職的少年俱都啐他,他也自覺失言,自身也是錦衣衛的虛職,怎可說詔獄的不是!且皇上還在一旁呢!

他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嘿嘿笑了兩聲。

他哥哥蔡諒忙陪笑道:「他話本子看得多了,順口渾說,順口渾說。還是趕緊聽張二哥講吧。」

張會何等機靈,也打岔過去道:「你們啊,猜的不對,那杜老八當時同賭場的人說,要就著細鹽面兒把指頭吃了。」

眾少年又都「啊」了一聲,隨即就有人喊:「不許說了,不許說了,恁的倒胃口!我們一會兒還要吃野豬肉叫花雞呢!」

壽哥也哈哈大笑道:「張會,你再編,看他們不捶你!」

張會作勢受驚的摀住嘴,轉而也哈哈笑起來,「你們恁的膽小!放心吧,那杜老八也是嚇唬人,沒真個吃了自己指頭。要知道這些人啊,是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賭場人見他這樣橫,俱都怕了,就放了他徒弟。他以後也真不去賭了,帶著徒弟在街面上混。不過此事之後,他的橫與仗義都傳開了。」

壽哥若有所思,點了點頭,道:「倒是條漢子。」

沈瑞亦心道,勿論此事是真是假,這人是不是做戲,能有這樣的手段,也不是好相與的,當同漣四叔說一聲,以免打起交道來吃了虧。

聽得張會又道:「那年我大哥當值時少幾個幫閒,就有人薦了他,大哥打聽得他這件事,說他是個豪傑,就用了他。他也確實辦事也算利落。後來他自己辭了去,開山立派了,倒也知恩圖報,始終敬著我家。」

眾人聞言皆哄笑道:「京中哪個敢不敬著你英國公府的?借他個膽子!有半點兒不敬就帶著護院踏平了他!」

張會在馬上抱拳,壞笑道:「承讓承讓。」

又被眾人好一頓打趣取笑。

沈瑞也跟著笑,卻想著私下同張會打個招呼,時人也是頗為講究這份東主關係的,有英國公府這層關係,想來杜老八那邊也不敢耍什麼手段。

眾人一路說說笑笑,很快就到了城郊,然在離莊子不遠處,卻被沈瑞先前打發去報信的人攔了下來。

此人名喚李昌,是先沈府大管家的孫子,他爹則是沈瑞提挈起來的二管家李盛。

李盛先前管著沈家外面的莊子,後被沈瑞調回府中,李昌雖也跟著回府,到底與莊上極熟的,所以凡有同莊子裡的往來都派他跑腿。今次也是如此。

沈瑞不由得皺眉,這李昌雖然平時不是他身邊一等一的得用人,但卻也是素來穩重,不知什麼事讓其如此失禮。他同眾人告了罪,往旁邊帶了帶馬,招手叫李昌過來回話。

李昌一臉愁容,低聲回道:「二爺,莊上現在堵了不少流民乞討。」

沈瑞詫異道:「左近沒聽說有受災的地方,哪裡來的流民?!」

李昌道:「莊頭說聽著是山陝口音,都說家鄉地龍翻身受了災,問了也不肯說家鄉是哪裡,怕被遣送回去。」

因又細細解釋道:「聽說頭幾日已經在遠邊兒的莊子堵過了幾日了,討了口糧又一路往京城來。聽說那些莊子給了些糧食,不夠他們嚼用還不肯走。若去報官,則差役來了他們就散了,差役一走,他們又來。」

沈瑞眉頭越擰越緊,首先就是,若是河北的災民也就罷了,山西甚至陝西的災民怎麼會大老遠跑來京城?!

不是大災年,能有多少災民?而災民不聚眾根本走不了多遠,通常遇到能過得下去的地方就停下來了,哪裡會一直走?

若是春夏受災,往這天子腳下首善之地來還說得過去,當下眼見入冬,不往相對溫暖富庶的南方去,反倒往京城來,只怕路上就會凍餓而亡!災民是求活,如何會不考慮這些?

沿途多少州縣,不安頓災民也就罷了,怎的不往上報?朝廷若有消息,怎會一點兒應對沒有,讓人就這麼抵達了京郊?

尋常災民可不會這樣,有一口飽飯就感激涕零了,又豈會圍著莊子反覆討要?這般的,恐有人在背後組織操縱……

沈瑞越想越覺得可疑,更有甚者,萬一是宮裡又或同來的人中有誰出了紕漏,這些人是偽裝的流民,實則奔著壽哥而來,這要在沈家的莊子上有個三長兩短,那別說他沈瑞要被千刀萬剮,整個沈氏一門都得填進去。

耳邊還聽著李昌絮絮道:「……雖不動手搶,但總這麼圍著不走,也不好看,讓二爺的客人瞧見,多不成樣子,萬一沖撞了客人,小的們就得以死抵罪了……」

沈瑞擺手道:「不必說了,我去同他們講,這就回城。」

正說著,那邊張會已經駁馬湊了過來,問詢出了什麼事。

這事不能再瞞,沈瑞便實言以告,又說了自己的想法。

張會也嚴肅起來,他在宮裡當值,又總在小皇帝身邊,一些朝中大事都有耳聞,對流民卻是一點兒也沒聽過。且沈瑞的分析也是他所擔心的。

「那邊有多少人?」張會問李昌道。

忽一旁插過來一個聲音問道:「什麼多少人?」

三人扭頭去看,見是壽哥也驅馬過來了。他遙遙的只聽了這句,因此發問。

沈瑞、張會相視一眼,張會點點頭,沈瑞一臉無奈,將事情說了,又低聲道:「我覺得此事頗有蹊蹺,不若咱們還是調轉回去吧,待此事處理利落,我再請您過來。」

壽哥聽罷並不言語,雙眉緊鎖,摸著下巴思忖片刻,方道:「九月間多處地龍翻身,陝西、山西皆報地震有聲如雷,陝西還好,山西平陽府幾個縣報災,還有一處報民有壓死者十數人。不過當時內閣擬旨讓戶部賑災了,借官倉谷、米、麥、豆濟之,明秋還官。」

沈瑞不由對壽哥刮目相看,這哪裡是個只知嬉戲不理政務的小皇帝,分明是萬事心中有數的!

誰知道這位祖宗下一句便是:「咱們過去看看。」

沈瑞大驚,連忙攔道:「萬萬不可!若遇上刁民,衝撞了……」

壽哥笑嘻嘻一指張會道:「他們還練戰陣呢,若遇上刁民,正好練兵。」又笑點沈瑞道:「你身手很是不錯,護駕你來。」

沈瑞不由苦笑,怎的忘了這位祖宗是最愛湊熱鬧最愛打仗的脾性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5 00:16
第五百九十二章 鶺鴒在原(八)

沈瑞見過張會勳貴子第高傲冷淡的樣子,也見過他無賴懶散的樣子,唯獨從未在其身上看到那種屬於武將世家子弟的軍人氣質。

在沈瑞潛意識裡,鬥雞走狗、嬉皮笑臉沒正形才是這些勳貴二世祖的常態,錦衣衛這個虛銜不過是讓其父祖面上好看罷了。

卻不成想,在小皇帝下了「去看流民」的命令後,張會立時收了玩世不恭的面孔,如接到了軍令,驅馬而去,隱隱帶出將軍揚威沙場的氣勢。

那幾個還說笑嬉鬧的少年一見張會這架勢過來,登時也收了玩鬧的心思,一個個臉上肅穆,腰板挺直,瞬間進入錦衣衛軍士狀態。

張會抵達眾人面前,揚聲道:「前面出現流民,公子要前去查看,我等左右相護。眾人,聽我號令!」

因在出城官道上,張會並沒有曝露壽哥身份,只以公子相稱。

眾少年連帶身後眾多護衛齊聲道「是」,聲入雲霄,極有氣勢。

李昌在那邊驚得目瞪口呆,不知小主人這是結交哪裡的貴人朋友。

沈瑞則不禁暗暗叫好,這才是天子近衛的聲勢!

壽哥也極為滿意,笑著點點頭,又問沈瑞:「你這下可放心了?」

沈瑞笑道:「不負錦衣衛名頭!」

壽哥擊掌大笑,「不錯,不錯!」

那邊張會已分派好眾人,又來告知沈瑞與壽哥。

張會自己帶著高文虎、游鉉兩個高壯勇猛的少年並幾個面相凶悍的侍衛打頭陣以震懾對方。

沈瑞和蔡諒分在壽哥兩側,他二人年長多謀,也可隨機應變。

其餘少年押後,諸侍衛環繞周圍保護。

沈瑞聽張會分派得頗有章法,對他又高看一眼。

壽哥聽聞不能打頭陣還不太高興,但好歹這回聽了勸,留在保護圈當中了。

隊伍前進盞茶功夫,便能看到遠處一片莊園,果然烏壓壓一片人人圍攏在大門口。

待再近些,就發現這些人竟也不喧嘩吵鬧,就那樣不聲不響席地而坐,就在這樣的沉默間,一種無形的巨大壓力瀰漫開來。

而聽到群馬踏地的蹄聲,人群中站起幾個漢子來,手搭涼棚往東一張望,見數十騎氣勢洶洶朝這邊來,不由都是面上變色。

其中一個面色黝黑、左臂包紮著布帶的中年漢子焦急道:「瞧著來者不善,叫大夥兒避一避吧。」

一旁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卻立刻叫道:「不行,今個是必得拿了糧食的!」

很快就有三兩個贊同他的說法,表示今天不拿下糧食就要斷炊了。

那中年漢子怒道:「你也不瞧來的是什麼人,少說五十匹馬,哪是尋常人!還不快快走了,待會兒吃飯的傢伙叫人摘了去,要糧有個屁用!」

又有幾人來回看著他二人和遠處的馬隊,仍是猶疑不定。

中年漢子跺腳道:「再不走就遲了!」

那濃眉大眼的青年則梗著脖子道:「咱們有三百多人呢,官差都不敢將大夥兒怎樣,那伙兒人連差役的衣裳都沒有——老黑,你斷了條膀子就慫了。」

那被喚作老黑的中年人臉更黑了幾分,朝地上啐了一口,道:「毛兒都沒長齊的小崽子,你懂個屁!不是官差才扎手!」

眼見馬隊越來越近,隱隱可見那些人身上的錦衣華服,老黑心下焦急,也顧不上解釋,推開身邊兩個漢子,口作唿哨,招呼席地而坐的眾流民快快起來,往西邊走。

流民多是神色木然,聽得有人召喚,就隨之起身,行尸走肉一般跟著大部隊行走,雖那老黑催促甚急,卻沒有人加快腳步——著實是沒有體力了。

那濃眉大眼的青年見了心下大急,一邊急急召喚人去攔著流民,一邊喝止老黑,卻又抽空偷偷問旁邊矮胖敦實的漢子道:「叔,怎麼辦?」

那矮胖漢子一直也沒理會這邊亂糟糟的情形,銅鈴般的大眼睛只盯著越來越近的馬隊,忽然就高聲大喊道:「他們帶著車!車上有豬!」

濃眉大眼的青年呆了一呆,隨即會意,大喜過望,立刻揚聲喊道:「大夥兒快看啊!那邊車上有肉!」又喝令旁邊的人跟著喊。

「搶了肉就分開跑,往西咱們昨個住的地方去!他們人少咱們人多,抓不著咱們的!」

「好像好幾頭豬!人人都能分著肉!」

大明此時邊關吃緊,山陝民眾一向負擔最重,別說受災的時候,就是尋常年節能割上半斤肉的都是富裕人家,勞苦大眾能吃飽飯已是不易。

肉食是心底最原始的奢望。

尤其這一路凍餓而來。

流民們仍是一張張麻木的臉,眼中卻有了慾望的光,順著那矮胖漢子等人所指,直勾勾的就奔著馬隊後綴著的大車而來。

馬隊這邊侍衛們雖然緊張皇上安危,但是到底個頂個都是以一敵十的精銳,又有五十餘人之多,也心知皇上暗衛必在左近,便不會把兩三百流民放在眼裡,想著驅散亂民後主子們還要去莊上吃喝,哪裡肯捨得那車上價值不菲的新鮮菜蔬。

見流民先是亂了一陣子,然後有人亂糟糟喊了什麼,隔著遠也聽不太清,就見不少流民又調頭朝自己隊伍過來,諸多侍衛登時警覺起來,隊形越發嚴整。

張會等諸人也進入警備狀態,肌肉緊張,這還是他們頭次進行操練外的對陣。

壽哥卻是大為興奮,不錯眼的盯著那群人,頭微微偏了偏,向沈瑞道:「他們是不是看到了咱們車上的酒肉,要來搶劫咱們?」

沈瑞簡直無語了,陛下您這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哎,卻只得無奈輕咳一聲,「希望他們不做蠢事。」

壽哥朝侍衛那方努努嘴,道:「整日裡見禁衛軍那邊操練,也沒個實戰,委實無趣。不知道今日能不能見識見識。」

沈瑞雖知掃興,但他到底不是走武官路子的,身為文人學子,還當是要勸誡陛下的,當下壓低聲音正色道:「我這話您許不愛聽,但學生不得不說。前面這些人身份未明,若是亂民賊子,則軍將平亂是正道所在。但若只是流民,那便都是陛下的子民,君父還當寬宥安撫,而不宜以殺戮震懾。」

壽哥皺了皺眉,嘟囔道:「你和你老丈人越發像了。」卻也只好點頭應道:「是這個理。」

說話間,那邊流民已靠近了官道,直直奔著馬隊後面的大車而去。

張會大叫道:「劉良!趙虎!張谷!……」他直點了十個侍衛的名字,吼道:「切開!」

隨著他的點名,幾騎飛快馳出隊伍,朝著流民衝了過去。

跑在前頭的流民原本只看得見大車上露出來的豬頭豬蹄,眼中再無旁物,可陡然見高頭大馬衝入視野,再見騎者凶神惡煞,氣勢驚人,登時腿就軟了。

尤其,這些凶神還舉著刀!

他們可不知刀並不會出鞘,不過是震懾的,頂用用刀鞘橫掃人一下子,並不致命。

但仍唯恐下一瞬間刀就落在自己身上,直嚇得魂飛魄散,撒腿就往兩側奔逃,遠遠躲開那騎馬的殺神。

這一沖之下,方才聚起的流民登時散成一片,四散奔逃。

侍衛們也不逼迫,見驅散了流民,便兜了個小圈回轉再次選一方向衝去,反覆幾次,將人群徹底分開。

沈瑞在馬上觀戰,心裡叫了聲好,但仍忍不住道:「張二哥,是不是叫人兜馬回來,將流民分別圈到幾處,這樣散到四處去,也未必是好事。」

壽哥打著哈欠道:「這樣的陣仗卻不堪一擊,真是無趣無趣。不過,沈瑞說的也對,張會,不要讓人跑了,別去禍害他處。」

蔡諒一直在觀察流民,聞言也道:「瞧著是有人煽風點火,你們看,那邊那個瘦竹竿子旁邊土色短打比比劃劃的矬子是也不是?叫人射他胳膊!」說話間已指向濃眉大眼青年和矮胖漢子方向。

張會站在鐙上仔細看了,道:「正是那賊廝!不過這已在百步之外,準頭差些,田猛,可能抓了他來?」他身旁一個侍衛應聲催馬而出。

張會忙又派人同去,將那幾個鼓吹煽動的都抓過來,並傳話給先前的侍衛,兜大圈子,把流民兜回來。

幾騎飛馳而來,那濃眉大眼的青年和矮胖漢子等領頭的也察覺不妙,立刻拔腿就跑。

兩條腿又怎麼跑得過四條腿,叫幾個侍衛一把一個抓住後襟拖到馬上,帶了回來。

而其他侍衛也都得令兜馬圈地,將流民們逐漸圈回來,卻並不聚在一處,而是分在幾塊。

忽然那邊跌跌撞撞衝過來一個左臂纏著布帶的漢子。有侍衛眼尖,早就驅馬過去攔截,生怕他衝撞了貴人。

不想那漢子不等侍衛馬到跟前,忽的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磕起頭來。

張會、游鉉不由皺了眉頭,高文虎面對氣勢洶洶而來的亂民絲毫不懼,卻是心最軟,見不得這般伏低做小,不住去看張會,想討個情面,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壽哥抻長脖子看著,饒有興致道:「快瞧那個,是不是要攔轎喊冤?快叫他過來說說有何冤屈。」

攔轎?喊冤?!沈瑞一頭黑線,壽哥這是看了多少話本子,中毒忒深,這哪裡來那麼多冤屈。忙道:「您小心著,以防心懷叵測之輩趁我們放鬆警惕而暴起發難。」

壽哥呆了一呆,隨即點頭道:「有理有理,防他詐敗誘敵。」

張會扭回頭來深深看了沈瑞一眼,並不言語,沈瑞的目光卻落在那跪地的漢子身上,上下打量,揣度他的用意

卻見那漢子抬起頭來,一張黑臉上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帶著點兒顫音喊道:「小的們瞎了眼,原是想跟爺爺們討兩口吃食,不是有意攔了爺爺們的道,爺爺們還請饒命。」說著就磕起頭來,磕了幾下又抬起頭,重複著這段話。

這時侍衛們歸來,將抓來的濃眉大眼青年、矮胖漢子等丟在那胳膊包紮漢子身邊。幾個人滾落馬下哀聲慘叫,也有顧不上疼的,一骨碌爬起來,也跪下磕頭求饒。

張會回身請示壽哥,壽哥卻問沈瑞莊子可能關得下這許多人。

沈瑞方才就想過這個問題,事到如今也只能先把流民安頓下來,再謀其他。

沈家這莊子不大,其實並不適合安置這許多流民,但如今首要是「信得過」三字,萬不能生出亂子來,因此沈瑞還是應下道:「可暫且安置。只是非長久之計。」

壽哥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虛指沈瑞道:「放心,不會讓你家養著災民就是。」又很快繃起一張臉,下達命令道:「咱們這就去莊子裡,好好問一問。」

沈瑞命李昌先一步開道,叫開了莊子大門。眾侍衛換了隊形,簇擁著少年們往莊子裡去。

另有侍衛抓起老黑、矮胖漢子等流民頭目,讓他們喊話招呼流民們魚貫入莊。

莊子裡得了沈瑞吩咐支起多個大鍋煮起粥來,一多半的莊戶都過來幫忙。

流民聞得米香,漸漸安靜下來,順從的聽憑莊裡吩咐,用熱水洗了手臉,排成隊列領粥,在指定的位置進食。

莊子中主院乃是獨門獨院,修得精緻,原就是留給主人家過來小住備下的,一應物什俱全,每日裡都有專人打掃擦拭,格外乾淨整潔。

少年們也不拘謹,如回自家一般,在上房坐定,熱茶點心吃起來。

那邊侍衛則在沈瑞長隨帶領下,綁了一應流民頭目到廂房,開始簡單訊問。

沈瑞安置了壽哥諸人,告了罪,自己出來帶著莊頭四下走了一圈,吩咐了許多注意事項,又叫人去張羅乾淨的舊衣,並購買藥草來。

收容災民最怕的就是災民之中有患疫病者。沒什麼好法子檢測,保險起見,最好是將他們衣服盡數焚燬,頭髮也剃掉——防止蝨子跳蚤傳染病菌,再用藥草熱水沖洗一番身上。

但想讓時人剃頭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又是冬日,洗澡也沒那麼多條件,再風寒發熱導致流感橫行就更麻煩了。

因此只能退而求其次,能做到什麼程度是什麼程度了。

但沈瑞還是叫莊戶多加小心,不要過多直接接觸災民,並且多觀察,篩選出災民行事有章法的,機靈大方的出來幫著莊裡人做事。

不過好在是冬日,疫病也較夏日少上許多。

沈瑞憂心忡忡回到主院,進了上房,只見壽哥與張會、蔡諒在暖閣裡坐了,頭碰頭商量著什麼,而其他少年則聚外間嘻嘻哈哈說笑玩鬧。

見沈瑞來了,壽哥招手叫他過去,笑道:「正商量著這些人怎麼安置。」

他一指蔡諒道:「他說要問清楚家鄉就遣回原籍,問罪地方官。」又一指張會道:「他說人得關起來仔細查個明白。」

最初得知有流民時,沈瑞是同張會將自己所有顧慮都說清楚了的,張會大約是受沈瑞影響,也深覺這事太多蹊蹺之處,有待查問清楚。

而蔡諒卻是不知細節,也不曾想過那麼深遠,才想用最簡單的方法將燙手山芋扔回去。

沈瑞略一思忖,道:「我覺得,還是要查問清楚的。而且,現在已入冬月,路上越發難走,立時就遣送這些人回原籍也不甚妥,只怕路上傷亡,好事也變作壞事了。」

蔡諒聞言,也贊同的點頭道:「是我疏忽了。這時節往山西去行路也是艱難。」

壽哥摸摸下巴,道:「關進牢裡只怕都察院又要囉嗦。放在何處妥當呢?」兩隻眼睛只瞅著沈瑞。

沈瑞苦笑道:「暫時在我這裡幾日無妨,時日久了,只怕御史便要彈劾我沽名釣譽邀買人心了。」

壽哥擺手道:「說過了,不會讓你一直白養著這些人的。開春了也就送回去了。」

沈瑞道:「倒不是我不肯養著他們,卻是想了一處讓他們也能派上用場的地方。」

壽哥奇道:「什麼地方?」

沈瑞笑道:「皇上不是要修西苑嗎?雖則冬日不宜破土開工,但是一些基礎的活計還是可以交給他們做的,譬如運石劈木,開鑿淺溝。我瞧流民中老幼並不甚多,大抵還是青壯,這等力氣活兒還是做得的。」

張會遲疑道:「以工代賑?朝廷原多是讓災民清清河道、壘壘堤壩又或是開墾荒地用得上,修西苑如何做得來?且離皇城到底是太近了。」

沈瑞道:「正是以工代賑。雖是修西苑,但安排的活計細論起來也不必清河道、壘堤壩難多少。雖則離皇城近,但皇城多少禁衛軍拱衛,何懼區區三兩流民。西苑還有些像坊鴿坊,房舍還堪遮風避雨,讓他們自行修葺一番,比旁處現搭安置窩棚總要強上許多。至於口糧與工錢,也要比西苑正式動工調集民夫匠人省上許多。」

壽哥也細細想了,點頭道:「以工代賑倒是不錯,總好過空耗國帑養得他們好逸惡勞。修西苑也好,有他們先做了些活計,明年開春許還能快些。」

一時廚娘們將菜蔬洗淨肉切好,鍋子支了起來,土裡也埋上了裹著泥巴荷葉的叫花雞,一眾少年高高興興的享用起美食來。

席上壽哥表示在座都有出資在西苑開個鋪面的意思,問起沈瑞西苑的具體規劃,一少年又向沈瑞討教生意經。

沈瑞早已將西苑事宜寫好了條陳交與了壽哥,許多事情也想得透徹明白,如今針對壽哥提出的問題一一解答,又將從沈漣那裡學來的一些生意經講給少年們聽。

眾少年中除卻高文虎都是家中豪富,根本不在乎那幾百兩銀錢,不過是見皇上有興致湊個趣罷了,也不甚上心。

高文虎自從當了錦衣衛之後,家中寬裕不少,他是個隨遇而安的性子,從不奢求過多,也不大留心聽生意的事,反倒對西苑的養獸頗感興趣。

眾人吃了叫花雞、野豬肉、鮮菜蔬,又喝乾了三小壇猴兒酒,吃得十分盡興。壽哥還在暖閣裡小憩了半個多時辰,眾人才收拾準備回程。

侍衛那邊已經分開審過了幾個流民頭目,得了一份口供來與壽哥過目。

壽哥簡單翻看兩眼,就交給沈瑞,道:「人先擱在你這裡,這兩日查明白了,若有問題,你也不要心慈手軟。過兩日西苑那邊準備妥當了,再著人帶他們過去。」

沈瑞應下,對他們這份口供也不太相信,總要詐一詐幾個頭目,再深入流民探查對照一番才能確認真偽。

壽哥等諸人要在天黑前回京,沈瑞表示要留在莊子上處理後續事宜,也是為了防止流民再度生變,親自坐鎮莊上。

臨行前,壽哥笑眯眯拍了拍前來相送的沈瑞肩膀,道:「你別耽擱了讀書,早早中了進士才好。」又意味深長的瞧了沈瑞兩眼。

沈瑞心下會意,這也不是壽哥第一次這般表示,若說不動容是假的,他整了衣襟,鄭重行禮道:「必不負君厚望。」

壽哥滿意的點點頭,帶著一眾人盡興而歸。

沈瑞遣了李昌回去家中報信,又從其他莊上調人調糧過來。

翌日,沈漣親自過來一趟,看看沈瑞這裡可有什麼需要他幫忙的,也帶來了徐氏的信箋。

徐氏跟著沈滄放過外任,沈滄時任山西司員外郎、郎中、山西布政司參議,徐氏對山西風土民情所知甚詳,也知曉地方上賑災事宜,將這些統統寫了下來,拖沈漣捎給沈瑞。

三老爺也捎了口信,說快馬回京不過個把時辰,沈瑞若有什麼想不通的,直接回家來一起商量。

沈漣則順便告知沈瑞,看在英國公府面上,杜老八那邊爽快答應幫忙,並很快查到了賀家暗地裡處置了個南邊帶上來的管家,悄沒聲的花十五兩銀子在化人場化了。

沈瑞從徐氏的信箋上學了不少,與這群山西災民打起交道來順暢許多,莊子上諸事也有條不紊推進中,只等壽哥那邊西苑開工的消息把人送出去。

怎料兩日後,沈瑞等來的並非西苑動土的消息。

而是,有御史上摺,彈劾南京國子監祭酒沈洲立身不正、私德有虧,竟納世交侄女、進士之女為妾,實不堪為人師表,更不配為國子監祭酒這教化官。

連帶,將沈洲少年時就曾不顧父母之命、因嫌門第而悔婚孫家的事翻了出來,作為其不孝、不義的佐證……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5 00:16
第五百九十三章 鶺鴒在原(九)

沈理宅邸裡。

謝氏打發了謝家來問安的婆子,吩咐了管家將她準備好孝敬父母的東西讓那婆子捎回去,才長舒口氣靠在榻上,由著丫鬟拿美人錘為她捶腿,暗自想著那婆子帶來的消息。

自從沈滄故去,沈家二房就顯出頹勢,如今沈洲去職,剩下一個芝麻綠豆大的中書舍人,一個年幼的小秀才,這就算徹底出了上層圈子了。

謝氏輕輕闔眼,揉著眉心。

她心底裡對二房是頗有些不喜的,如今二房若是能不出現在她的圈子裡,她反倒舒服些。

只是,大約沈瑞結了門好親罷,父親當是看重楊廷和,方讓母親傳話與她,讓她不要因二房一時挫敗而怠慢了沈瑞。這一時,還不能少了和二房往來。

小小秀才呢,便是楊廷和的女婿又怎樣,尚不知道考多少年才能出頭。

也罷,如今幼弟這探花郎也入了翰林院,往後沿著父親的老路往內閣走,總也要收攏一二的用的年輕人驅使,這沈瑞瞧著倒是個機靈的,又是楊廷和的女婿,倒也堪用。

謝氏腦子裡想著聯姻,不免又想到自己長子沈林身上。

兒女都大了,謝氏面前也出現了不少媒婆,只是天下的母親都是一樣的心,總覺得自家孩子是最最好的,媒婆提的人家總有這樣那樣的不足,讓人不那麼滿意。

長子沈林如今才十五,且相看著,還不著急,男兒二十舉業有成再成家也不晚。

女兒卻是要緊著些了,十三歲也當相看好親事,及笄後定親,準備一二年十六七成親正正好。

她其實也是有心把女兒嫁回謝家的,只是她是家中幼女,兄長的孩子年紀上不甚匹配,且她也想看看侄子們的才幹,若有一個像幼弟那般出息的,她也就放心嫁女了。

正尋思著,腿上的敲擊忽的一停,謝氏抬眼去看,見她的陪嫁董媽媽接了丫鬟手中的美人錘,把丫鬟僕婦都遣了出去。

謝氏擺手讓董媽媽坐小杌子上,並不用她捶腿,因問她:「送趙嫂子走了?」

董媽媽不敢託大,坐下後仍是輕輕為謝氏捶著腿,笑道:「太太放心,老奴直送出大門的,都依照太太吩咐的把東西裝得妥妥噹噹的。」

謝氏唔了一聲,又闔上眼。

那董媽媽忙起身取了薄被搭在謝氏身上,坐下來邊捶腿邊覷著謝氏臉色,似是喟嘆道:「想不到老爺的恩嬸這般命苦。」

謝氏眼睛未睜,也嘆了口氣,手指撫著袖口蜿蜒的繡紋,道:「遇人不淑。萬般皆由命,半點不由人。」

其實她素來不喜歡聽恩嬸這個詞兒,孫氏對沈理有供養之恩她是認的,他們待沈瑞好些也是應當,她也不是那不知恩圖報之人,但是沈理對沈瑞簡直比對自己子女還好,謝氏就不免有些吃味。

這樣待沈瑞好,這恩情也算報了吧。

沈瑞如今是過嗣了二房,但二房以孫氏舊日的恩情壓沈理,未免太不知趣了!

謝氏對二房的不喜也是由此而來,總覺得二房每每總用施恩者的態度對她夫婦,有事又每每總愛差遣沈理。

她固然是閣老千金,狀元之妻,受外人尊重,吃不得半點委屈。卻不想想原本二房就是長輩,又是九卿之家,對一個四品翰林晚輩還要恭敬不成?!

恰聽董媽媽小聲道:「那一位負了恩嬸的,也是善惡盡頭終有報了。」

謝氏扯了扯嘴角,露出個譏諷的笑容,是啊,原來二房竟是負了孫嬸娘的,如何還有臉面仗著孫嬸娘的兒子為嗣子便挾恩圖報呢。

卻聽董媽媽嘆道:「只是這如今沈家在京裡,可就剩咱們老爺官位最高了,往後族人有事,怕不得尋了咱們來?」

謝氏驟然睜開眼睛,狠狠盯了董媽媽一眼。

董媽媽似乎唬了一跳,隨即臉上又露出委屈傷心神情,「老奴只心疼太太,平白為些打秋風的人操勞。」

謝氏臉上漸漸柔和了下來,幽幽道:「老爺好性兒,我又有什麼法子。其實,東西還則罷了,銀子也是小事,我是不想老爺四處求人。」

說著,她也有些惱了,忍不住同心腹媽媽吐幾句苦水:「那人情豈是好欠的?為著自己,為著林哥兒學業尚且不曾求人,倒是為外人花銀子舍面子託人情,怎讓我不惱?為著族裡不相干的人,東跑一趟西跑一趟,我病成這般,他也不說留下來照看我一二,到底是哪頭兒更緊要?!」

董媽媽忙安撫她道:「太太可不是多心了!這些年老爺幾時輕慢過太太!素來是把太太放在頭裡的!」

又道:「先前那事不是說通倭?聽說牽連九族的,老爺如何能不去?也虧得是咱們老爺去了,也帶著閣老的面子,這不是案子漂漂亮亮結了。旁人再不能行的。」

謝氏聽得受用了些,挪了挪身子,卻只哼了一聲。

董媽媽笑道:「那您看這回,那一位負了恩嬸,老爺可還會管?依老奴看呀,冬至節禮怕都不用照往常的給了。」

謝氏卻似忽然想到了什麼,一下子坐起身,問道:「去叫長勝過來,我倒要問問,昨兒張滿全家的來交對牌,說老爺在外賬房拿了三百兩銀子去,這到底是做什麼用了!」

董媽媽不由為難,勸道:「太太,揪來長勝問話,他必然是要告訴老爺的,若惹得老爺不快豈不得不償失?」

謝氏就覺得一股肝火直衝腦門,怎麼也壓不下來,大約是入伏時為了留下兒子而故意染了風寒落了病根,這一陣子總是這樣,頭皮時常一跳一跳的疼,心裡也煩躁得緊,一旦生氣,若不宣洩出來,就像要炸了一般,全然不像從前那個氣定神閒的她了。

她一方面為自己孱弱的身體著惱,一方面也恨沈理不體恤她。

沈理回松江之前,兩人已生齟齬,沈理大半月都是在書房安置。而打松江回來,沈理乾脆再沒在她這裡過夜,便是進了房門,也只是交代兩句事情,旋即便走。

她不知送了多少補湯吃食到書房,也沒能讓他回來。

想到此處謝氏就越發覺得火大,聽得董媽媽說著什麼「老爺有什麼,太太慢慢勸著也就是了,」謝氏忽然爆喝一聲,「有什麼用?!他幾時聽過我的勸!」

這次董媽媽是真真切切唬了一跳,她也覺得最近謝氏有些陰晴不定了。

不想惹火燒身的董媽媽忙起身安撫謝氏,又自己打自己嘴巴道:「太太息怒,是老奴這張臭嘴……」

謝氏上來那個勁兒真是不吐不快,一把抓住董媽媽的手,聲音尖利高亢道:「你莫說那些虛的,你說,他拿了銀子做什麼去了?可是為二房奔走?他圖個什麼,啊,他圖個什麼!」

董媽媽暗暗後悔,卻是擠出笑來,勸道:「也未必就是太太想的那樣呢……」

謝氏卻是壓根沒聽她說什麼,兀自喋喋道:「這是報恩還是還債?甚恩還這樣沒完沒了!真如債主一般了!而我謝家難道就沒恩與他?他怎的就不還!怎的偏就這般對我!」

外面突然傳來一聲咳嗽,屋內兩人同時僵住。

小丫鬟哆哆嗦嗦的打了棉布簾子起來,頭低低的也不敢抬起來,讓屋外的沈理進門,同時小聲稟報導:「老爺回來了。」

董媽媽跳起身時把小杌子都帶倒了,臉上露出貨真價實的惶恐畏懼,半分笑容也擠不出來了,想說話又不知道說什麼好,終是訕訕道了句:「老爺回來了啊。」

她腳下已往門口移動,見沈理並沒理會她,便迅速從門口退了下去。

待到院子裡,董媽媽惡狠狠瞪了院子裡噤若寒蟬的幾個丫鬟,心下恨恨記了一筆,只留了一個謝氏心腹大丫鬟下來,揮手叫眾人都退出院子,滾遠遠的,以免待會兒屋裡吵起來,叫這些蠢材聽了,謝氏面上不好看。

屋裡,夫妻倆卻沉默對視著,並沒有如董媽媽所料般吵起來。

沈理默默看著髮妻,他也不是故意來聽個牆根,不過是謝氏方才幾句委實高亢,他剛走進院子就聽個正著。

當年種種湧上心頭,得中狀元,迎娶大家閨秀嬌妻,實是人生中最風光的時刻。

那時的妻子是怎樣的?

溫柔賢淑,善詩文喜音律,與他紅袖添香,又精明能幹操持家業有方。很快他們就兒女雙全,幸福美滿,慕煞旁人。

而什麼時候,妻子變成了現下這樣?

嬸娘與他,恩同再造。他仕途上也多賴岳丈指引幫扶。這些恩情他都牢牢記著,一時半刻不敢忘卻。而妻子……

沒有嬸娘,就沒有後來的狀元沈理。但沒有狀元沈理,謝家一樣會有狀元張三、進士李四作女婿,謝氏一樣做著朝廷誥命。

他素來覺得夫妻一體,大約,是錯了。

再想著方才從岳父書房出來時,聽幕僚無意間透露的一鱗半爪,謝閣老的人已在為出缺的南京國子監祭酒爭奪佈局了。

沈理深吸了口氣,突然喪失了說話的興趣,他本是要來告訴妻子,明日一同往二房去一趟,但瞧著妻子,他終是什麼都沒說,轉身就走。

謝氏初時心裡是慌亂的,可長長的沉默又讓她平靜了下來,心裡生出個奇異的想法,她想沈理指責她,她就可以辯駁,可以反而詰問。但是,沈理什麼都沒說,又是要沉默離去。

謝氏的邪火又躥了上來,忍不住喊了聲:「老爺這是做什麼?」

沈理回過頭,冷漠的望了她一眼,她那些話那些火氣就俱都凍結在喉嚨裡。

沈理淡淡道:「我去仁壽坊那邊。」便拂袖而去。

他背轉身後,也不曾聽到謝氏一句話,直到走出院門,才聽得屋中木幾觸地、茶盞破裂的一連串聲響。

出了院子,他腦子裡就不再有家中瑣事,而是沈洲去職後,沈家的種種佈局應對,隨口吩咐管家將他所有衣衫行李都搬去書房,便帶著長隨匆匆出門,往仁壽坊沈府去。

喬家老宅

喬大老爺全然沒有得了萬八千兩銀子該有的欣喜樣子,而是垂頭喪氣的縮在椅子裡,任由三弟暴跳如雷發火斥罵。

喬二老爺幾次起身想勸,都被喬三老爺推了開去,直到喬三老爺罵得口乾舌燥,恨恨坐進椅子,拋開讀書人的文雅,大口大口的灌著茶水。

喬大老爺才吶吶開口道:「我是真沒料到賀家會把那作個呈堂證供……」

喬三老爺恨不得把茶盞砸他臉上去,心裡罵了百八十遍蠢貨,實沒力氣再罵出來。

孫氏的事賀家打聽的仔細,喬三老爺也不是什麼道德君子,為了賀家幫他起復的事,自然也賣了個乾淨。

但是他還有腦子,不像喬大老爺那般,說完了還要在白紙黑字上籤字畫押。

親家親筆,就是鐵證如山。

當年的悔婚並不是給沈洲定罪的關鍵,不過是再次佐證他素來人品欠佳罷了。但喬家能出這個親筆,就是把自己放在了沈家對立面上。

尤其是,沈洲被踢破納世侄女、進士之女為妾,旁人是道德上譴責一二罷了,喬家這個正牌的親家是必須拿出態度來的,而那一紙證詞,就逼得喬家不能打馬虎眼,不能和稀泥,只能端起親家的范兒,來聲討沈洲。

如此,沈喬兩家就是徹底撕破臉了。

但喬家敢嗎?不是說喬家三位老爺都是沒有官職鬥不過沈家。

而是,喬家那位姑太太是犯了大錯還有重疾的,沒被休回來都是沈家仁義了,喬家哪裡有立場來聲討沈家!

喬三老爺一拍桌子,喝道:「事到如今,你就用一句沒想到推脫得了嗎?」

喬大老爺心道我若不簽人家也不給更銀子呀,同樣的秘辛當然要賣更多才更划算了。

他也在官場打過滾,又不是真傻,哪裡會不知道賀家的用意,只不過確實沒想到賀家用在這出上。

想到梁氏,他一時又有了膽氣,忽就道:「當初我說讓妹妹大歸,你們死攔著不肯!如今可好,沈老二這是做的什麼事!將大妹妹置於何地?將喬家置於何地?!」

喬三老爺這下是真想把茶盞拍他腦袋上給他開瓢算了,強忍著才只把茶盞砸在地上,「你還敢說這個!大姐是什麼個樣子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喬三老爺真是氣瘋了,他固然討好賀家,想求一條起復之路,可也從沒想過放棄沈家。尤其是他親姐夫沈洲,他自信沈洲還是會幫他的。

可現在,他姐夫被一擼到底,沒了官職!比他還不如!

喬家又明晃晃為推倒沈家盡了一份力,擺明了要做仇家!

他哪裡還能靠沈家了?

而賀家……賀家有了喬大老爺這讓說啥說啥、讓寫啥寫啥的傻子,哪裡還用他?給了喬大銀子,哪裡還會管他喬三的起復?

喬三老爺額上青筋暴起,這哪裡還是親兄弟!他忽一把推翻案几,又一腳踹倒椅子,要不是他還要起復,他不能留下道德污點,他真想和這大哥恩斷義絕!

「你若還有腦子,」喬三老爺指著喬大老爺,惡狠狠道,「吃了賀家的也夠多了,之後不許再與賀家勾結,不要再落下點墨!任誰人問起,都不許再說沈家不是!」

喬大老爺鼻子裡哼了一聲,耷拉著眼睛,不回應。

都走到這步了,左右沈家也得罪了,左右沈家也沒官兒了,若還有銀子拿,他為什麼不拿?他又不需要起復。

喬三老爺幾乎一瞬間就看穿了喬大老爺的想法,恨不能打死他,強自忍了又忍,道:「愚不可及,你當沈家只喬家一門姻親?!」

喬大老爺這才抬了眼皮,望向喬三老爺。

喬三老爺話裡的寒意幾乎能凝成冰碴子,「若不想家產盡失被攆出京城,你就什麼都別做。」

他眼裡同樣寒芒閃閃,「待我起復後再說。姐姐受的委屈當然也不能就這麼算了。等我,起復後,再說。」

仁壽坊,沈府

就在外人百般揣度沈家時,有徐氏坐鎮的沈府裡並沒有半點慌亂。

經歷了沈邦、沈滄父子兩位九卿亡故後沈家地位一落千丈的情形,徐氏對二老爺的去職顯得無比淡定。

原本,梁氏的事,她就有心理準備,那是早晚會被翻出來的。就算喬氏沒的早,梁氏被悄悄扶正,都未必能徹底抹平,何況這會兒喬氏還在。

沈瑞快馬疾馳回家時,就見到家中一切如常,母親徐氏臉上甚至半點憂愁也不曾有。

「只是小看了賀家。」徐氏只嘆道,「賀家這手聲東擊西玩的漂亮。咱們只道他會去挖舊事,損沈家根基,卻不成想,他是要推倒沈家官場樑柱。」

沈瑞咬牙道:「賀東盛這小人,慣會挖人陰私。」

梁氏的事沈瑞也有心理準備,只是沈洲私德有虧也就罷了,竟然還把孫氏也扯了出來。

孫氏與沈洲曾經的婚約大白於天下,這讓為孫氏子的沈瑞格外難受。他並非古人,沒有母親曾經被悔婚、名聲不夠潔白無瑕的尷尬與恥辱,只有對賀東盛一定要拖已故的孫氏下水的憤怒。

三老爺沈潤初時也極為憤怒,被徐氏說了一頓後,也不輕易動怒了,只對沈瑞道:「我已經派人往賀平盛那邊去了。賀家欺我沈家如此,斷不能放過他絲毫。」

沈瑞點頭道:「瑛大哥那邊一得到二叔去職的消息,肯定也會緊著行動的,並不用咱們這邊安排什麼。」

他頓了頓,先前只打發了李昌回來報個信,現下便向徐氏和三老爺將這兩日查的災民諸事簡單說了。

沈瑞道:「我準備將這些事寫成條陳,通過張會遞給皇上。還有對西苑諸事的補充。」

徐氏目露讚許,點頭道:「這樣才好。不能被賀家打亂了咱們的步調。」

沈瑞應了一聲,又道:「災民雖是平陽府的,但是賑災不利,致使災民上京,沿途各府及山西布政使司也要吃掛落。珹大哥那邊……」

沈珹被外放山西布政使司參議。沈洲去職後,沈家官場上樑柱就只剩沈理與沈珹。

沈理是閣老女婿,等閒不會有人去動。沈珹卻不好說。

賀南盛能在南邊害了沈珺,可見賀家與沈家宗房這點子親戚關係也薄如紙了,賀東盛若欲再下一城,動手扳倒沈珹也未可知。

徐氏面色凝重。

三老爺卻搖頭道:「這件事錯無可辯,若是皇上追責各府,珹哥也只能認了。況且,就算沒有賀家,也有旁家。多想無益,瑞哥兒,且先做好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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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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