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望族 作者:雁九 (連載中)

 
陸雲 2013-7-28 17:41:3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2 787700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5 00:10
第五百六十四章 人心鬼蜮(二)

三房、四房的事兒本就是一筆爛賬,議事廳堂上眾人雖見兩人掰扯,卻也都懶怠管,況且說時遲那時快,這沈湖、沈源說話極快,你一言我一語,也不過幾個呼吸間的事兒,旁人也委實沒來得及管。

誰也沒想到就發展成動起手來。

沈琦本見沈湖先跳出來,便端起茶盞品茶,想著由著沈湖先戰一輪打擊一下四房沈源氣焰,他才好開口宣佈依照族規給沈源論罪,免得沈源不服再鬧。

沈源從輩分上說,是伯父,是長輩,他這新族長就算不立威也絕不能上來就被人壓制削了面子。

沒想到沈湖這戰鬥力如此之渣,被沈源逼得都要動手了。沈琦這族長也不能干看著。

沈琦重重將茶盞撂在一旁硬木方幾上,那邊執事子弟立時高喊「肅靜」。

堂上堂下一靜,沈琦這才開口道:「湖大伯,如今賀南盛關在衙門,這次倭亂中他謀算沈家之事已是板上釘釘,等到了京城,還不知是什麼下場。至於先前湖大伯你的產業是否也是他設局,就要等衙門查實再論了。若是屬實,族中必要向賀家追回,討個公道。若非他所為,則族中也會請衙門下海捕文書抓捕那押貨掌櫃,追查到底。」

聽沈琦這般說,沈湖還是十分不滿,嘟囔道:「分明就是賀家設局,這還有什麼可查的?」

沈琦沒理會他,轉而向頗有得色的沈源道:「至於源大叔,我今日既為族長,便得用這族長之口說上幾句,族規第四條寫得明白,『侵佔族人錢財產業者當退還本主,違者除族。』因何會是這樣重的懲罰?還不是因著同族皆骨肉至親,自家人不護著自家人,反而謀算自家人,族人還可信誰?族中可還有寧日?這族也就不成族了。既不成族,豈不更是輕易就能叫外人欺辱了去!」

「當初,先宗房老太爺為族長時,也是憑的這條族規,讓宗房、三房、九房退回了源伯娘的嫁妝產業。」沈琦看了一眼坐在族老之中面色複雜的宗房大老爺沈海,又給一臉羞慚的沈漣一個安撫的眼神,隨後言辭鋒利,懟起沈源,「源大伯也是吃過虧的,族中也給過源大伯公道,如今,源大伯怎的糊塗起來?賀家是什麼樣的人,源大伯你是吃過虧的,還會不知?他把三房的契書給你,豈是安的好心?!源大伯,縱你便是無心之失,也已是為虎作倀!」

沈源頭次在這許多族人面前受這等訓斥,一時臉色漲紅,惱羞成怒,「這是什麼話!我……」

沈瑾卻是搶先一步起身道:「族長說的是,家父也是一時糊塗。」

沈琦十分滿意沈瑾的幫忙,見沈源還待說話,便搶在他之前,厲聲道:「今日,我便以族長身份,向眾族親說上一句,我等同族血脈,理當相互扶持,彼此護佑,共抵外人。今日,大家當以源大伯此事為鑑,他日若有貪圖小利勾結外人謀算族親,族中定嚴懲不貸!」

堂下眾子弟中,有沈環、沈寶等幾個與五房交好的子弟,帶頭大聲應諾,「遵族長吩咐,必扶持護佑我族親!」

先是三五人,後眾族人也都反應過來,紛紛應諾,一時聲音震天。

這樣的聲浪衝進議事廳上,衝擊著堂上每一個人的耳朵,沖刷著每一個人的腦海。

眾宗子、族老瞧著正襟危坐的沈琦,不由得都生出幾分敬畏來。

這聲浪也將沈源那騰騰的怒火徹底澆熄,面對這樣的聲浪,他心底湧上懼意,不敢再多說,一個人,在宗族面前是那樣渺小。

沈源訕訕的,甩甩袖子坐下了。

沈琦趁熱打鐵,待場中靜下來,立時道:「今日有幾宗事,要與眾位族親相議,頭一件,便是因著這場倭亂,我沈家上下可謂損失慘重。而那日公堂之上,那閆寶文口口聲聲道,是四房許親在前悔婚在後,又羞辱閆大小姐,方招至閆寶文報復。」

族人的目光再次匯聚到沈源身上。

沈琦嚴肅道:「源大伯,瑾兄弟,這件事,四房要給各房族人一個交代。」

雖然先前沈瑾對沈源又是勸又是嚇,沈源已經心裡有準備了,可當聽到沈琦這樣說時,沈源還是十二萬分的不甘心,然有了方才那陣聲浪威懾,他已沒了和沈湖吵架時的膽氣,只恨恨道:「姓閆的不是好東西!我在揚州時是姓閆的趁我酒醉時行騙婚!我兒中了狀元,這門第如何還般配?」

沈源瞧了一眼堂下族人,腦子好使了一回,便道:「我兒能中狀元,也不是我四房榮光,我沈氏一族,自理哥兒成了狀元後,誰人不高看一眼?如今又出了個狀元,我沈家在士林也算得上有名號,我豈能讓沈家的狀元娶個鹽商的女兒,墮我沈家名望?」

沈源這般擺出一份全為沈家合族考慮的架勢,也不管真能唬住幾個人,自以為是大義凜然,又一臉正氣道:「我這才後悔當初酒後不夠謹慎,我是好言好語去退親的,姓閆的高攀個狀元女婿不成,懷恨在心,行小人行徑,哪裡是我能預料的?閆家人說是因著報復我才指使倭寇搶劫沈家,倭寇能聽他姓閆的?倭寇上岸,哪家沒被搶?又不單單只搶了沈家一族!」

沈源越說越順,腦子也越發好使起來,竟辯道:「若真是倭寇聽姓閆的,那閆家可就不只是通倭了,那是倭寇的幕後指使啊!那虧得我當初堅決退親了,要不然,這查出來,沈家是閆家姻親,可就不是被搶的事兒,那是抄家滅門的重罪!」

到底是中過舉人做過學官的,沈源這番辯白,竟是要把自己打造成沈氏一族大救星了一樣。

可惜,族人誰買他的賬!

合族上下誰不知道沈源貪財的本性,不是看上鹽商家的錢,能把個前途大好的兒子給商戶當女婿?什麼酒後騙婚,沒聽說酒席宴上順手能掏出來兒子庚帖的!不請媒人上門互換庚帖叫什麼定親?

沒人知道沈瑾京中還有更好的親事等著,便都猜測沈源悔婚退親,沒準兒是看著兒子中狀元,覺得跟鹽商家好處要少了,想多訛些,這才和鹽商家談崩了退的婚。

這麼個貪得無厭的傢伙,還站在這兒裝沈家救星,可笑,可恨!

登時就有長輩族人張口譏諷,「源大侄子可真是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閆家通倭了?那早幹什麼去了?」

又有水字輩的人道:「瑾哥兒要不是個狀元就門當戶對了?源兄弟這給瑾哥兒定親時候怎麼沒想著門當戶對?難道進士老爺娶個鹽商女兒就讓沈氏一族臉上有光了?」

小一輩年輕氣盛直言道:「還不是圖鹽商家的銀子!」

有人疑道:「不會是退親時候銀子沒退,才惹人家來搶吧?!」

一時堂下亂糟糟的。

原是因涉及自己親事,沈瑾不好先出來說話,眼見父親睜眼說瞎話的本事越來越大,甚至編得沒譜惹怒了族人,他再也不能不出聲了。

沈源當下起身,向各位族老、族人行了圈禮,開口道:「家父愛子之心,還請諸位族親體諒。也是小子的過失,不曾與家父說好,陰差陽錯,有了後來悔婚之事。閆家狼子,小子與家父也不曾想到。事到如今,無論當初如何,已經是惹下大禍,多說無益,小子與家父也是愧疚懊悔,也盼著能彌補族親一二。今一切聽憑族中處置,四房願意領罰。」

狀元公開口,又是放在小輩份上,句句誠懇,族人的怒火倒是小了許多。

且懟沈源大家敢,真對上個前途大好的狀元公,不少族人也是退縮了的,便都閉上嘴,看向沈琦,就等著族長發話。

沈琦點點頭,就知道沈瑾聰明拎得清。當下便道:「不論備份,今我以族長身份說一句,沈源,勿論怎樣,是你許婚在前,又因兒子騰達而悔婚在後,已是忘了『信義』二字,德行有虧,污了沈家百年清名,按照族規第七條,『子孫不肖,德行有虧,損家族清名,杖責三十到五十,停米停胙一年到十年』。沈源,你這一番,讓人在公堂上說了沈家失信,致使滿松江皆知,且又有欽差在,更將上達天聽,算是後果嚴重,當從重,杖責五十,停米停胙十年……」

沈源變了臉色,五十杖!這是要打死他嗎?!當時便叫嚷起來:「不過退婚罷了,族中誰家沒退過婚?如何就損沈家名聲了?」

沈源四望,就看到旁邊剛和他吵完架、這會兒幸災樂禍看他笑話的三房沈湖,立刻又大聲道:「沈湖!他還給沈珠和董家退親了呢!聽說還是為聘禮嫁妝打起來退親的,難道這就不損沈家名聲了?族中怎的沒處置他?!」

沈湖這個氣啊,這兒判你沈源呢!怎麼就轉他腦袋上了!

「董家和閆家一樣嗎?!」沒等沈湖說話,倒是對面族老座位上的九房太爺生氣了,揮著自己還帶傷的胳膊,怒聲道:「沈源!你少胡亂攀扯旁人!誰有你這次的過失大?!」

沈湖沒想到九房太爺還能幫自己說話,懵頭懵腦的還反應不過來。

九房太爺卻是壓根懶得搭理沈湖,他才不會替沈湖這種蠢東西說話,是大家都囉嗦那沒用的,趕緊判完了沈源,好讓他賠銀子才是要緊大事!

沈洲也在一旁緩緩開口道:「太爺說的是極,這次的『不仁不義』可是上達天聽的。若是因著這事,惹了聖人和朝中諸大人對沈家不喜,往後沈氏子弟入仕受了牽累,沈源,你便是沈氏一族最大的罪人!」

提到「悔婚」二字,也是沈洲的心病,沒有當年他的悔婚,怎會有後面這許多事,怎會害了父母,害了孫老太爺,也害了孫氏……因此提到這事,又是沈源犯錯,他也忍不住訓上幾句。

沈洲如此一說,族人裡不少人方覺出此事的嚴重來,沈家世代書香,最為在乎的也是子弟出仕,沈源失信若是成為影響沈家子弟的污點,族人真是恨不得殺了沈源了。

當時堂下便炸了鍋,不少人大喊是不是罰的太輕了,還有喊要給沈源除族以正沈家清名的。

九房太爺一墩枴杖,大聲喝道:「都不要說了,族長還沒說完呢!都聽族長的!」

老人家心裡明鏡兒的,有沈瑾這個狀元在,傻子才會給狀元爹除族。說的都是廢話,都是廢話,還是趕緊提銀子,銀子!

九房太爺像是給沈琦這年輕族長撐腰一樣,一梗脖子:「琦哥兒,族長,你莫理會他們,你接著說,族親就聽你的!」

沈琦向九老太爺感謝的一笑,轉而收斂笑容,又道:「沈源,你失信悔婚有辱沈家清名乃是其一。其二,此時導致倭亂中沈家各房均損失了大量財物,依族規第五條,『引外姓來族中賭博、竊盜,致使族人財產損失者,杖三十到五十,停米停胙五年到十年,並當賠償族人損失。』沈源,倭亂搶掠雖非你本意引來,到底是因著你,沈家各房才遭難更重,因此,你當賠償各房損失財物的七成,其餘三成各房自行承擔……」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5 00:10
第五百六十五章 人心鬼蜮(三)

沈源心中,排第一位的絕對是銀子。而第二位,第三位……那也都是銀子。

兒子、母親、妻子,這些統統要往後排很遠。

沈瑾已經掰開揉碎和他說過很多次要賠銀子了,沈源也多多少少有些心理準備,不過有準備不代表會同意,他可從來沒覺得自己錯了。

倭寇搶劫,關自己何事?況且四房不也一樣被搶了麼?

沒有開宗族大會前,沈源想的還是,一定要據理力爭掰扯明白了,實在不行,賠個千八百兩銀子也就是了。

當沈琦說,賠所有人損失的七成時,沈源立時不可遏制的瘋了,那得是多少銀子?

「四房又不是好端端沒被洗劫!賀家、陸家、章家哪家沒遭劫?都是我沈源鬧的?!」沈源暴跳如雷,指著沈琦的手都不住顫抖,咬牙切齒道:「搶沈家的是倭寇!是倭寇!又不是四房搶的!四房也被搬空了,四房還死了兩個下人!你怎麼就空口白牙賴上了四房?看四房好欺負不成?!你們被搶,我也被搶,憑什麼你們被搶還得我來賠?恨不得喝我血啖我肉,你們是什麼族人?你沈琦就是如此做族長的?!」

沈源狀若瘋癲,只覺得心肝肺都疼,再也保不住素來端著的儒雅模樣,一腳踹翻了椅子,推開坐在前面的沈瑾,便奔到堂中:「我悔婚怎麼了?閆家不過下九流的鹽商,還想高攀我狀元兒子,他們也配!要是你,要是你們,悔不悔婚?悔不悔婚?!別一個個都裝得正人君子,攤上你們你們比誰悔婚都快!好啊,我就退個婚,這閆家勾結倭寇還賴我頭上了!你們就是想要四房銀子!」

執事子弟們見沈源要傷人的模樣,連忙撲過去,試圖攔住他。

沈源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兩下子就掙脫開來。他已是氣得七竅生煙,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想要吞了老子的銀子沒門。

「銀子!銀子!銀子!」沈源忽的轉身撲回來,一手揪住沈瑾衣襟,另一隻手指堂上諸人:「狀元公,聽見沒,他們要給你老子送官好奪了四房家產,好,送官,送官!送啊!我就當堂說勾結倭寇,勾結倭寇誅九族,我看你們凡姓沈的誰跑得了?」

陰森狠厲的聲音,讓聞者不禁都打了個寒顫。

四房座位上首的沈湖素來個是慫的,正對上沈源吃人的眼神,抖了抖幾乎滑到座位下,強撐著圈椅扶手才坐住。

下首的沈瑛卻是穩穩坐著,聲音不冷不熱卻也不小,道:「源大伯好記性,咱們,這剛剛分了宗的。源大伯若是去出首,也只是斷送了四房罷了,旁的出了五服的族人,朝廷也是不動的。」

不少族人聽了這話都舒了口氣,被這沈源攪合的,一時竟忘了這茬。

沈瑾都無奈了,雙手抓了沈源胳膊,道:「老爺稍安勿躁,有兒子在。」

沈源瞪圓了眼睛,耳朵裡聽著分宗,心裡也曉得要真誅九族也只誅四房他爺倆,可就是轉不過筋來,腦子裡亂哄哄的就一個聲音,銀子,他們想要老子銀子!

兩個執事子弟上來拉開了沈源,沈源雖被拉開,可仍是怒火中燒的樣子,脖頸腦門青筋暴起。

「是,搶劫的是倭寇,不是四房。」沈琦平靜地盯著瘋狂的沈源,正色道:「可放眼松江,賀家、陸家、章家都遇倭亂,又有哪家如沈家這般遭了重創?哪家又在遭了倭寇大肆搶掠後,反而被誣通倭,合族不安?我族兄弟三人在牢中所受種種拜誰所賜?族人家人在外奔走,傷財勞神又拜誰所賜?!」

事涉自己,又是那段最黑暗的牢獄之災,還有那失蹤的妻兒,焦急憂心而亡的老父……想到這些,沈琦再也維持不住平靜,霍然起身,寒聲道:「是閆寶文!這些都是閆寶文的報復!那,沈源,你說,閆寶文為何報復?為何?!你還說與四房無關?」

沈源被沈琦反問住,一時語塞。

沈源也實在回答不出來這些提問。

在座眾族人,望向沈源都是不善。

是的,悔婚不是什麼大罪過,族中悔婚的不是僅此一樁,族規上也沒有這一條禁令,但是惹到了閆寶文,惹來這樣凶殘報復,他沈源也別想裝無辜。

賀家、陸家、章家,別說松江大族,就是平民百姓也多都遭了倭寇禍害,可確實,哪家都沒有沈家這樣慘烈。

尤其後來沈家三子蒙冤入獄,就算有賀家算計,有知府貪心,可慘成這樣,大半也是因著閆寶文的始作俑者。

沈海看著幾次張口說不出話的沈源,心下也滿是怨恨,自家那嫡長孫至今毫無音信,為了入獄的次子奔走,花了多少銀子說了多少好話,次子出來卻傷了腿,如今又和自己離心,還有自己這族長之位也丟了……

沈海本就不是心胸開闊之人,更是越發把所有的不如意都記在沈源頭上,要說損失,宗房損失的可遠比四房所賠多得多,就是讓四房賠償七成這都便宜沈源了。

沈海當下便沉聲道:「沈源!族中已是對你寬待,若是如你所說真要拿你替罪,倭亂中所有損失都當由你賠付才是!如今族中清算分明,只讓你賠因你而被搶的那七成銀子,已是仁至義盡,你還想抵賴不成?」

八房沈流也忍不住站出來,一拽身上的孝服,赤紅著眼睛道:「沈源,你還敢說你四房死了兩個人,那不過是兩個下人!你看看堂上,因閆家報復,這場倭亂裡死了多少族人!沈氏族人!」

環顧堂上,五房三兄弟守著沈鴻的孝,六房沈琪守著妻孝,七房、八房守著老太爺的孝。再看堂下,一片片粗麻喪服在陽光下竟而刺目。族人中這次傷亡委實不在少數,這堂上堂下族人中竟有大半數服喪。

眾人的目光都透著森森寒意,直盯著沈源,恨不得讓他去陪葬。

沈瑾額頭也沁出冷汗來,心知今天實不能善了,原也是打算認錯的,而在這樣情形下,輕描淡寫的認錯都不行,若為族人所厭棄,整個四房都會步履維艱。他拽了愣在當場的沈源袖子一把,壓低聲音厲聲喚了聲:「父親!」

沈源一回過神,才發現週遭目光不善,心裡突了一下,竟有幾分不敢抬頭。

沈琦近乎一字一頓道:「財物尤可賠,逝者已矣,已不是能賠的!」

沈琦也是血灌瞳仁,何止逝者?他的妻兒、宗房嫡長孫,還都下落不明!要不是頂著族長的名頭,他想要捅沈源一刀,也讓他嘗嘗什麼是錐心之痛。

沈琦的聲音帶著刻骨寒意:「依族規第二條,『尋釁、鬥毆致族人殞命者,杖八十,所得族產賠與喪家,除族,送官;過失致族人殞命者,杖八十,所得族產賠與喪家,鎖祠三年到十年。』」

沈源哆嗦了哆嗦嘴唇,再抬頭時眼里布滿了血絲,額間青筋直蹦,五十杖,八十杖,又是除族送官,又是要鎖祠,他們這是要弄死自己。

可張大了嘴,沈源發出的聲音卻是那樣無力:「人又不是我殺的!那是倭寇!倭寇!誰能管住倭寇如何?你能?你們能?!」

堂下族人裡已是有歿了親人的高聲叫罵起來。

沈瑾要給他爹跪了,一腦門子冷汗,連連四向施禮,口稱:「家父身子不好,一時糊塗,還請諸位族親見諒。」

亂了片刻,才在眾執事子弟高喝「肅靜」中安靜下來。

沈琦壓了壓心下百般情緒,給一直緊張望向自己的沈瑛、沈全、沈瑞使了個安撫的眼神,這才緩慢而嚴肅道:「依照族規已判過沈源之罰。當初為了通倭案蒐集證據,族人也粗略算過了損失,除去四房外,其餘族人被搶奪、燒燬的鋪面、庫房金銀財帛,在十五、六萬兩左右,四房賠付七成,十一萬兩。因他先前病著,杖責折中,杖五十,而後鎖祠十年,誦經為族親亡者悼。」

沈源一雙眼睛生生要瞪出眼眶,忽的生出力氣,張牙舞爪向前撲,雖被執事子弟攔下,卻仍聲嘶力竭喊道:「你公報私仇,你故意的!你在報復四房!沈琦你不配為族長!不配!」

沈瑾卻是被「鎖祠十年」給震住,他都忘了族規還有「鎖祠」這一條。

如沈瑞他們所料,沈瑾這些天****夜夜都在愁他要是回京了他這爹怎麼安置,留在松江禍害,帶去京城怕更禍害,鬱悶得他連「弒父」的念頭都生了。如今,「鎖祠」真的是完美解決了這個他的煩惱。

鎖祠,拘在祠堂十年。

十年!

十年足夠沈瑾在仕途上走穩。十年,沈源已經年過半百,想來也不會太折騰,何況鎖了十年,****粗茶淡飯修身養性,沒準兒沈源會變安靜。十年,父親不在家,繼母小賀氏是個聰明人,不會讓祖母翻騰出事兒來,家裡,可以放心了。

族中,這是幫了自己一個大忙,解決了自己的難處,還沒讓他背負不孝的罪名。

沈瑾本應倍感輕鬆的,可扭頭看到這樣瘋狂的父親,這雖然近年來越發糊塗昏聵卻也曾真心疼愛他多年的生身父親,「鎖祠」十年,十年,沈瑾舌尖上那句「四房認罰」竟重逾千斤,壓得他幾乎喘不上氣來。

為了自己的前程,關父親十年,沈瑾如何點頭?他甚至開始為自己最初聽聞「鎖祠」十年時一瞬間的驚喜而感到羞慚無地自容。

沈瑞一直在旁邊觀察著沈瑾面色,見他面露掙扎,心底也是五味陳雜。

沈瑞當然是希望沈源關到地老天荒不出來給他惹麻煩才好,就算沈瑾此時痛痛快快答應,他也不會多想。不過現在這個世情,最重孝道,要是沈瑾那樣的話,等到以後被翻出來怕是為人攻訐。

想到自己的操心,沈瑞也不由暗暗搖頭哂笑,由著沈瑾選吧,與自己何干。沈瑾身為四房的兒子,這是他必須要面對的選擇。

沈理沒有沈瑞的糾結,沈源這個禍害必須關起來,否則就是禍頭子,只是他的身份,非宗子非族老非房長,又小了沈源一輩,其實不太好此時開口說什麼。

沈理正自猶豫怎麼辦,那邊九房太爺卻是幫了他個大忙。

九房太爺大喝一聲,「沈源!事到如今還不知錯!就當這就鎖進祠堂去!沈瑾,你是四房宗子,這罰銀你怎麼說!」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5 00:11
第五百六十六章 人心鬼蜮(四)

九房原就家底薄,在這次倭亂裡又損失了小兩萬的銀子,家底也所剩無幾,讓沈璐跑路時,九房太爺把棺材本都拿出來了,誰知道沈璐能被扣下,那銀子自然也扣下。

九房太爺現在是火急火燎的盼銀子,他知沈源慣會耍無賴,還是沈瑾顧及狀元身份好說話,因此是顧不得臉面,仗著輩分,想趕緊把沈瑾拿下,從沈瑾身上刨出銀子來再說。

至於得罪狀元,以後不利於自己這一房子孫仕途?暫時卻是顧不得了。

九房太爺這一帶頭,族中應者云集。

族人聲討的聲浪終於壓下了沈瑾的種種情緒,他移開眼睛,不去看沈源,帶了幾分痛苦,站起身來,緩緩說道:「銀子四房認罰。只是家父身子不好,杖責瑾願替父親代受。這鎖祠,著實……著實……瑾回去定請父親自省,不再出門……鎖祠之罰還望諸位族親寬宥則個。」說罷,躬身到底。

沈瑾想要「代父受過」,沈源卻只聽得到「銀子四房認罰」那句,登時就瘋了,也不怕服喪族人的狠厲目光,只盯著兒子沒口子的罵「小畜生」、「庶孽」、「要敗光四房」等語。

面對這樣的老子,族人們都忍不住同情起沈瑾來。

便是先前對沈瑾黏黏糊糊態度不乾脆的沈理、沈全,此時也都暗暗嘆氣。

九房太爺聽到四房認罰立時眉飛色舞,他是不管打不打沈源的,說白了,就是沒切膚之痛。

可看到沈源仗著「父父子子」張牙舞爪的罵沈瑾,不想給銀子,九房太爺又生怕到手的銀子飛了,必須要釘死沈源。

當下九房太爺便倚老賣老道:「瑾哥兒你是個好孩子,只是,也該讓你父親長長教訓了!你瞧瞧,他哪裡還有為人父的樣子!當重罰!」說著還不忘拉上族長,又向沈琦道:「你說是不是,琦哥兒,族長?」

沈琦已經和沈瑛交換了個眼神,都是微微搖頭嘆氣,當初出「鎖祠」這個提議,多少也有賣個好給沈瑾之意,可身為人子沈瑾卻是很難決斷。

但也只能這樣判,族規如此,族人的期待如此。

沈琦沉聲道:「沈瑾孝心可嘉,但大明律裡也沒有替罪的道理,族規也不容相替!否則如何對族人交代?且一人犯錯,讓他人受過,下次豈非還犯?又如何能警示族人!此事勿要再提!」

執事子弟在沈琦示意下上前扶起沈瑾到座位上,卻並沒有將沈源拖下去。

沈琦就準備讓沈源在這兒罵,罵的越凶,越顯得沈瑾孝順,無論如何,這孝子的姿態必須叫他做足了。

沈瑾連連嘆氣,穩定了心神,在九房太爺的催促下,談起下一環節——賠銀。

「眾位族親也都知道,這次倭亂中,我四房庫房被砸開,連我家太太的嫁妝也被倭寇搶空了,這十一萬兩補償銀子,四房實是拿不出的。四房還有幾間鋪子的房契、田莊地契,及這次分宗族中所分祭田、鋪面等族產,四房願傾其所有補償族人。」

沈瑾這話一說完,沈源便罵道:「搬光了四房家產,你讓四房上下吃什麼喝什麼?!族人要拿走這些,便是要活活餓死四房!」

族人也頗為不滿,四房這麼說,就是還不了多少銀子了,且族裡還能一畝田不給狀元公留下?那可就是要把族人變仇人了。這樣一來,能拿到的越發少了。

沈湖早就窩著火,在沈源說他悔婚時,更是刺激了他,本來見罰了沈源才有些滿意,現下一聽銀子還想少賠,登時就翻臉,率先在一旁陰陽怪氣道:「放著賀家要還的二十萬兩銀子織廠不要,倒來和族人哭窮!你們爺倆還真是一條心。」

堂下也有人高喊:「可不是麼!昨天我親眼見到賀老太太從四房出來的!」

「是賀家長隨親口說的,賀家要還那值二十萬兩的織廠,四房愣是沒要!」

「四房源老爺不是在揚州為學官?這些年還不盆滿缽滿,還差族人這十萬八萬兩銀子?!」

「就是,都闊氣到二十萬兩銀不屑要了。」

「是壓根不想給族人吧?老子耍混,兒子做好人,到頭來還是耍無賴!」

「哎,那是狀元公,狀元公總不能耍無賴吧?」

族人七嘴八舌,喧囂不休。

其實沈源揚州的官兒丟了這事兒,族人八成也都是知道了的,就算先前不知道,現在聽了族長能判個「鎖祠」,也就都明白。要是還有官職在,那還能關祠堂裡十年不讓出來!

沈瑾也知這點,先前沒瞞著沈源丟官的事兒,卻也沒故意提過,如今卻是不得不提,當下嘆道:「眾位族親不知,早在家父在揚州時,已是遭了閆家報復的,革了官職,沒了家產,家父實沒在揚州帶回什麼東西來,那日家父歸來徑直去為鴻叔上香,當時在五房的族親也不少,大家都是看到了的,委實沒有什麼行囊。」

五房鴻大老爺去世那時確實有不少族人鎮日在五房,也確實有人看到過沈源一家子搬回來的情形,倒是有幾分信了。

沈源那樣張揚的人,若是發了大財,必會顯擺一番,又豈會一句不提,可見是真窮了。

族人間竊竊私語,沈湖卻不理會,依舊陰陽怪氣道:「狀元郎可真會避重就輕,揚州沒撈到銀子不知道真假,可這賀家還還織廠的事是半點兒不假,大侄子你若有心,就麻溜去一趟賀家,把那織廠拿回來給族人銀子還上!」

沈源遠遠的啐了一口,「你也欠了我幾萬兩銀子,白紙黑字寫的,我便把這契拿出來賠與眾族親。」

沈湖如何肯幹,登時翻臉道:「剛剛說了那是賀家設的局!族長也分說明白了!你還想拿這個來賴賬?」

九房太爺生怕倆人扯皮又繞回去,忙喝道:「休提那說過的事。我且問你,賀家要還織廠你們四房又怎麼說?」

沈瑾側身冷聲向沈湖道:「湖大伯也知賀家慣會設局害人,焉知這不是賀家一局?」

沈湖哼了一聲道:「只見設局誆人銀子的,沒聽說還有設局還人銀子的!」

沈瑾沉聲道:「這次倭亂,賀家如何算計沈家,已在公堂上說得明明白白。如今賀南盛被收押,眼見審判在即,賀老太太登門所謂還織廠,豈會安的好心?若是沈家收了織廠,會不會被欽差大人認為,沈賀兩家已私下和解,等回到京城輕判了賀南盛?要了他家織廠,他日,我沈氏又如何好以苦主身份上告賀家?」

沈湖一噎,嘟囔道:「那是二十萬兩銀子的織廠,便是輕判了也沒什麼……」

沈瑾厲聲道:「湖大伯莫非忘了沈家子弟在獄中所受的磋磨嗎?你看看珺二哥、琦二哥,再想想沒了的玲二哥!」

沈湧聽見提起兒子,想著還要將兒子的記回族譜,連忙捅了捅沈湖,大聲道:「狀元郎說的是,絕不能輕饒了賀家。」

沈瑾道:「此乃沈賀兩族之事,沈家,還盼著京中給個公斷,瑾與父親如何敢因區區銀兩便壞了族中大事?!」

沈湖還是嘟嘟囔囔道:「二十萬兩啊,那是二十萬兩。你們不要,又來和族人哭窮。」

沈瑾肅然道:「湖大伯若這樣想,怪責侄兒,才是又中了賀家毒計,賀家放出消息來與沈家上下知道,便是要挑撥了我等族人關係!是想借族人之力,逼我就範,收他那織廠,給賀南盛脫罪!」

沈瑾霍然起身,向外走了幾步,站在階上,朗聲向院中諸族人道:「各位族親,賀家算計沈家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只等官府判決!賀家算計沈家至此,要賠沈氏一族的,又何止這二十萬兩?今日賀家,是拿當日算計去四房的東西來還四房,四房佔了什麼便宜?族親又能佔到什麼便宜?而今日只要咬死他賀家有罪,他日判罰賀家,賠償我族,才是全族上下都能受益!」

堂下族人再次炸了鍋,彼此交頭接耳,大部分人是認可了沈瑾的說法,拿沈家的東西來賠償沈家,這不是笑話麼?

非要賀家大出血賠償沈家,才算報復了賀家。到時候沈家得到的,又豈止是區區二十萬兩?

二進院議事廳這廂房裡坐著各房女眷,先前眾人在堂上說話,廂房是聽不清說的什麼,要靠婆子傳話。

聽說沈源被依族規判得頗重,眾女眷都忍不住去瞟源大太太。

源大太太卻是垂著眼瞼,也不瞧人,也沒表情,手裡擺弄著一方帕子,就這麼默默聽著。

待沈瑾表示四房沒錢,湖大太太是頭一個忍不住的,她瞪著源大太太頭上兩支精巧小釵,出言譏諷道:「源嫂子這在揚州穿金戴銀的,還能沒銀子?真是笑話。」

源大太太慢條斯理道:「弟妹是覺得我這點兒金銀首飾能抵得上三房鋪子的損失?也罷,那就拿去好了。只是要提醒弟妹一句,我好些釵鐶,便給了三房抵債,三房諸位嫂子侄媳婦怕也戴不了,放著又違禁,只能融了罷了。」

沈源雖是個不入流的府學教授,卻也算得官身,源大太太在揚州交際往來,置辦的不少行頭也是官太太的制式。且她如今是狀元繼母,等狀元公向朝廷請封誥命,母親誥命、嫡母繼母都封的,彼時源大太太更是戴得名正言順。

而三房一家子行商,還沒有入仕之人,子弟讀書也不成,這一家子商婦自然是沒資格戴那些制式首飾。

湖大太太被打了臉,又沒法回嘴,她原比三個弟媳都強,也是書香人家出身,可惜嫁了個沒才幹的丈夫,才被人比下去,原就心中不忿,一時又想起她兒子沈珠來,忍不住道:「我們珠哥兒才學不凡,定會是沈家下一個狀元,必會為我請封誥命的。」

三房四太太沈漣之妻冷笑道:「先讓你兒子從大牢裡出來再說吧。這功名啊,還不知道保得住保不住哩。」

先前三房鬧分家皆因沈湖的大孫子小大哥打破沈漣兩歲的兒子十五哥的頭,漣四太太一著急又流產了,此後漣四太太就視三房小長房如仇人一般,能損湖大太太的機會自然不會放過。

湖大太太被戳了心窩子,立刻跳起來罵道:「你咒誰?你個喪盡天良的……」

宗房大太太見鬧將起來,都聽不到外頭說的什麼了,心下有氣,一拍桌子道:「都吵什麼?!要吵滾回去吵!這裡是大祠堂!」

賀氏做了多年宗婦,雖如今分宗了,宗房又交出了族長之位,但到底積威還在,湖大太太氣呼呼的坐下來,漣四太太也挑了挑眉不說話。源大太太更跟啥事兒沒發生似的,依舊垂眸擺弄著帕子。

宗房大太太心裡暗罵都不是省心的貨,卻轉頭就聽見沈瑾一番說賀家的話。

這會兒沈瑾就在大門口高聲向族人說話,廂房也聽得真真的。

眾女眷都忍不住去瞧幾位嫁入沈家的賀氏女,尤其是宗房大太太賀氏、她兒媳小賀氏和源大太太賀氏三位。

宗房大太太婆媳臉色難看至極,齊齊瞪向源大太太,後者則依舊事不關己的樣子。

宗房大太太心裡生氣,早知道就讓她們方才吵吵了,沒聽到賀家這兩句也不會這樣尷尬。又不免遷怒說話的沈瑾,忍不住冷哼一聲,低聲向源大太太罵道:「你養的好兒子!難道不認賀家是舅家?」

源大太太一晃神,抬眼皮瞧了宗房大太太一眼,又耷拉下眼皮,當初不是這老虔婆作孽,自己的親姐姐又如何會遠嫁早早香消玉殞?自己又如何會嫁給那麼個東西做填房!

她細聲細氣道:「海大嫂子高看我了,打我進門兒,這孩子就成丁,可沒一天兒是我養的。且他記在姐姐名下,四房嫡長子,自有正經外家。」

舅家,呸,賀家嫡支壞透了的黑心東西,她這賀家人都不想認,還指著便宜外甥狀元公去認?!

宗房大太太氣了個仰倒,剛待罵上幾句,忽然聽外面喊了「肅靜」。沈瑾又開口說話。

只聽沈瑾道:「四房也不是要就此賴賬,瑾願立下文書欠據,今日欠下族親多少,都一一寫明,他日官司了結,若有四房一份補償,四房必拿出來賠與眾族親。若是不夠,瑾每年還有俸祿,八年十年,瑾也必然償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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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七章 人心鬼蜮(五)

罰銀敲定,沈瑾也不含糊,人未離開祠堂便即遣管家回去取商舖田莊地契,與各房交涉具體賠償事宜,不足之數也揮筆寫就欠據。

對於收欠條,沈氏族人還是有頗多不滿的。

雖然就今日種種來看,狀元公說話肯定是算數,但大家心裡明白,誰也不可能拿著欠條去跟狀元公催債,就看狀元公他日能否自覺主動的還銀子。

另有一種想法,在族人竊竊私語中流轉開來,那便是趕緊判了賀家的罪,罰沒了賀家才好,就算不賠旁人,賠回四房那二十萬兩銀子的織廠,足夠狀元公賠付族人了。

賀老太太如果曉得自己那盼著沈家內訌一團散沙的計策反倒讓沈家人齊心協力起來——一起盼著賀家倒台,她非氣厥過去不可。

該審的審了,該罰的罰了,為給狀元公留面子,沈源的杖刑自是不能當著眾族人面前行刑,擬稍後由各房宗子以及各位族老監督施刑。

沈琦正待要開口這分宗後的第一場族會結束,三房沈湧和九房太爺齊齊起身叫停。

九房太爺猜到沈湧是為著沈玲記回族譜的事,因心知沈洲在場,這事兒只怕還有得掰扯,生怕誤了自己的事兒,便搶先道:「族長,璐哥兒是儉義堂宗子,他的事兒也是族中的事兒,你可要給一句準話!」

這是糾纏沈理未果,又來糾纏族裡,老爺子盤算的倒也好,沈琦只是舉人,還有沈瑛呢,沈瑛雖然在家丁憂,可在京為官許久總有些人脈關係。就算沒關係,族裡發話,沈理也不能不理會沈璐的事兒。

三房沈湖一聽,忙連聲道:「珠哥兒的事兒族裡不能不管!」

沈琦微皺眉頭,冷聲道:「先前理六哥已經說過,他二人只是『人證』!若是蒙冤族裡必是要管到底的,然只是去作證,欽差也未有旁的話,族裡也就只能多遣人打聽著,待那邊有了什麼話再行應對。」

九房太爺全然不理,就盯著沈琦要個承諾:「琦哥兒,你就給我一句話,無論如何,總要讓他全須全尾的回來。」

沈琦反問道:「他是『人證』,太爺怎就曉得他不能全須全尾回來?」

這話問得九房太爺一窩脖,是啊,沈璐到底做了什麼,九房太爺最是清楚,若非清楚,他也不會這樣擔心,哪裡只是「人證」,這「人證」是隨時能變成「罪人」的。

九房太爺又轉頭去盯著沈理和沈瑞,這兩人知道沈珠到底做了什麼。

「六哥兒……」九房太爺只好又開口喚沈理,道:「族長和眾族親都在這兒,你是九房的人,族裡不管璐哥兒你卻不能不管!」

「族裡幾時說不管沈璐?」沈理沉下臉來,「那太爺您說,他是人證身份,族裡能做什麼?我能做些什麼?」

九房太爺再次被噎住。自然是讓沈理去找人脈、走關係、花銀子把沈璐給救出來——他想是這樣想,九房內關起門來也可以說,卻是不能在全族面前這樣講。

九房太爺索性耍起無賴來,「你總有辦法,我老了,就這一個承重孫,我只要我的璐哥兒全須全尾回來!」

沈理怒極而笑:「太爺太高看我!」

沈瑞忙來給沈理解圍,「太爺,如今璐大哥是人證,本來沒什麼事兒,可若是這會兒族裡就頻頻去衙門打點走動,反倒讓人疑心他做了什麼,怎的族人如此緊張。這若是惹得欽差生疑,再上刑訊,豈不連累璐大哥?還是族長說的對,如今,當靜觀其變才穩妥。」

九房太爺一呆,倒沒想到此處,又有些後怕。

孫子什麼樣老爺子太清楚,哪裡是能吃住刑的,若欽差本來沒疑心他,自己這邊再露出馬腳,欽差一刑訊璐哥兒,那就徹底完了。

九房太爺不再糾纏,擦了擦額頭虛汗,猶不甘心的去討那保證,道:「族中,可不能不管璐哥兒。」

沈瑞笑眯眯道:「太爺,族長方才說了,若是蒙冤,族中是要管到底的。」他舌頭一轉,打了個埋伏,這沈璐、沈珠都是自作孽,可就不可能「蒙冤」。

九房太爺就是聽出來了也無法,只得唉聲嘆氣。

沈湖是壓根沒聽出來,只覺得兒子是蒙冤的,便也要了句保證必須管沈珠到底,這才不鬧。

沈湧方才沒搶上話,見此事也告一段落,連忙出來道:「如今通倭官司已經了結,族中亦有了公議,我那玲哥兒實屬無辜枉死,族譜這邊,還請族長添上一筆,也好早日讓他入土為安。」

說著,沈湧又去看沈海,先前他可是和沈海達成一致。誰曉得沈海的族長丟了,不過現下沈海是族老,也不是說不上話的。

然而沈海卻是跟沒聽著一樣,只低頭望著地上青磚,瞧也不瞧沈湧。

場上其他人聞言,都或多或少露出譏誚神色來。

沈洲更是黑了臉,出事時將親生兒子除了族,甚至不惜去衙門報備,生怕沾上一星半點兒,這會兒有了官判撫卹,又急慌慌回來裝好父親,恁是無恥!

不待族長沈琦發話,沈洲已開口道:「我竟不知,這族譜是想除就除,想加就加的!」

沈湧有些尷尬,不過沈洲、沈理的發難都在他預料之中,早想好了說辭,當下便道:「之前有官司在,怕拖累合族,才不得已將玲哥兒除族。可他到底是沈家血脈,如今已經洗脫冤情,理當埋骨沈家福地。洲二哥啊,玲哥兒在你跟前伺候了幾年,鞍前馬後,沒有功勞亦有苦勞,二哥你難道忍心看著他做那沒了根本的孤魂野鬼?」

不提共處那段還好,一提起來,沈洲真是錐心般痛,看向沈湧的目光更添寒意,「休提當初!當初是你親手寫下文書,玲哥兒娶親、前程等事悉聽安排,絕不插手,為何又佯作嫡母生病誆他回來?!若不是你夫妻不安好心,拿了虧空的鋪子給他,玲哥兒怎會結交什麼閩商,因而蒙冤入獄?害他入獄,你們倒是撇個乾淨,還狠心將他除族!若非你棄了他,他又怎會含冤殞命!」

沈洲越說越惱,沈湧是越聽越尷尬,不免轉頭向沈海求援,「海大哥,你倒是為我說句話,咱們先前說好的……」

沈洲聞言去看沈海,雖見沈海眼觀鼻、鼻觀心默不作聲,可也猜到沈湧之所以敢來提,定是先與前族長沈海商量妥了的,心下更是惱怒,搶先冷冷道:「原來是海大哥與他撐腰,這除族記籍原來是族長一言而定。」

沈海本就惱恨沈洲『沈理,又這樣被沈洲當面譏諷,立時恨起沈湧拖他下水,早忘了先前與沈湧商定的那些,直罵道:「先前我就與你說了,除族記籍豈是兒戲,你心疼兒子,也不是這麼個疼法,你問我做什麼?當去問問新族長,怎樣秉公處置才妥當!」

三兩句間,就把這事兒丟給了新族長。

沈還還心下暗恨,這事兒,左邊是族規,右邊是血脈,就看你琦小子怎樣個「秉公」。

沈琦無視這點子挑釁,只正色道:「當初既已在衙門備案,便已非沈氏一族族中之事,不光是『秉公』,還須得符合國法才行。」

沈海一噎,又去瞪沈湧。

沈湧卻不以為然,道:「國法不外乎人情,樹有根,水有源,國法怎會斷人父子血脈,只要族長……」

沈琦原就對沈玲印象不錯,在獄中與沈玲共患難,兼之沈玲慘死,沈玲妻兒卻被三房冷漠對待,還是他母親和沈瑞出面幫忙安置,沈琦對三房、對沈湧的厭惡達到了頂點。

聽沈湧還這般無恥說什麼血脈,沈琦登時打斷他的話道:「國法就是國法,湧二叔還想以身試法不成?湧二叔敢,侄兒卻是不敢拿合族上下冒這個險的。」

戶籍制度最早可以追溯到西周,而到了大明已達到了頂峰,太祖朱元璋制定了嚴格的戶籍制度,而到了先皇弘治年間,保甲制度開始在全國實行,強制要求每家門上掛牌,上寫丁口人數、姓名,比大明初建又嚴了幾分。

戶籍,就是律法上的一條紅線,雖然踩過線塞了銀子衙門也會給辦事,但真有人拿出來上告,卻是一告一個准的。

沈家已經在官府備案,移出了沈玲戶籍,想再移回來,可要去衙門費一番力氣,若是無視衙門備案,不聲不語就自己重新將沈玲記回族譜,承認他在沈家的戶籍,也是無效。

因此沈琦才有此一說。

沈湧只乾笑道:「民不告、官不究,哪裡有那般嚴重……」

沈琦道:「聽聞當初湧二叔去衙門備案將玲二哥一家三口戶籍遷出去時,我兄弟三人還在獄中,玲二哥的戶帖沒法接收,湧二叔就叫人將玲二哥一家的戶帖送到了客棧二嫂子處。」他臉上忍不住露出幾分譏諷,要重字音,「半天也沒有耽擱。」

沈湧聽得老臉一紅,訕訕道:「那不是為了不牽累合族……」

沈琦不理會,兀自道:「戶帖既在玲二嫂子那,如今想重上戶籍,依照大明律,就須得玲二嫂子點頭,帶著戶帖親到衙門去辦。」

沈玲之妻何氏肯去才怪。

在場每個人都知道這點,當初宗房門前,何氏硬氣的拒絕了宗房相幫,獨自一人帶著丈夫的屍骨毅然決然離去,又豈會回頭。

沈湧自然也曉得,他找何氏不是一次兩次,卻始終吃閉門羹,這才想壓根不理會那母子如何,先將戶籍弄回來。

何氏一介女流之輩還能怎樣?實在不聽管教,大不了打發她再嫁,孫子還是他的親孫子,以後他就含飴弄孫。

想到這,沈湧便道:「何氏年輕,不曉得輕重,小楠哥又小,我夫婦心下著實掛念。且她年輕守寡,這麼住在……唔,住在外頭,總歸不妥……」

沈湧雖沒說那是寡嫂住小叔子宅子,名聲有礙,卻是眼神一直往沈瑞這邊飄。

沈瑞立時怒了,他一直沒出聲是懶怠和沈湧這種涼薄糊塗人掰扯,如今倒是欺到他頭上,他豈會許沈湧潑這盆髒水,當下冷聲道:「那宅子早已過戶在小楠哥名下,母親住兒子的宅子,不知道有什麼不妥?或者,我竟不知,湧二叔是為玲二嫂子母子備了宅子的?」

沈全在堂上旁聽,聞言立刻幫腔譏諷道:「當初湧二叔攆了玲二嫂子母子出族,他們母子被逼得住客棧時,湧二叔怎麼沒覺得不妥「」

沈理亦冷冷道:「湧二叔說的什麼話?何氏貞烈,合族皆知,湧二叔如今是嫌遷戶帖麻煩,要直接潑髒水逼死她嗎?」

沈洲更是怒髮衝冠,罵道:「簡直喪心病狂,任憑親生骨肉流落在外,反要怨旁人伸手相助不成?」

沈湧原就害怕沈洲、沈理,被眾人這般一懟,不由頭皮發麻,忙道:「我……我……不是那個意思。玲哥兒媳婦是個好的。這個這個,就是年輕……我這也是怕她帶不好小楠哥……」

說著又把話題往小楠哥身上扯去,喟嘆道:「這人生最悲苦之一,莫過於老來喪子,玲哥兒是去了,我這白髮人送黑髮人,心裡亦是油煎似的。唉,幸好還有小楠哥在,以慰我懷。族譜之事弄好,我也好料理玲哥兒後事,接孫子回來親自管教。」

六房沈琪早就看不慣,冷哼一聲,大聲道:「聽這意思,湧二叔這都安排好了,那還來族裡說這些做什麼!」

沈湧道:「這父為子綱,自然是我能安排的,只族譜也得記上一筆……」

沈琪打斷他道:「除族之後,父子關係也便斷了,還哪兒來的父為子綱?如今玲二哥一家獨門立戶,湧二叔怕是做不了旁人家的主。」

沈湧接連被小輩懟的說不出話來,當下也惱了,便道:「這是什麼話!難道那不是我兒子、不是我孫子?!你們一個兩個的,都攔著不叫他們記回族譜,是什麼意思?!」

沈琪冷笑道:「不是我們不讓,是國法不讓。你沒聽族長說的嗎,這事兒,要何氏點頭。」

三房在堂上的還有沈湖和沈漣兄弟兩個。沈漣因知道這事兒二哥做的不地道,當初要給沈玲除族時,他不曾說過什麼,如今也十分羞慚,因不佔理,便不曾幫腔。

沈湖卻是開口搭茬道:「玲哥兒媳婦怎麼會不樂意?把她叫來祠堂問問。我就不信,她能眼睜睜看著丈夫成了葬不進祖墳的孤魂野鬼,眼睜睜看著兒子失了根基,沒有了家族庇佑?」說著又大喇喇沖沈湧道:「老二,說那些沒用,叫二弟妹把玲哥兒媳婦喊來,當面問問她。」

沈漣心下腹誹,湧二太太過去就得打起來,忙補救道:「讓趙氏(漣四太太)陪嫂子過去幫把手吧。」

這話傳到東廂女眷那邊,湧二太太一臉不快。

湧二太太當初想過先哄得何氏記上族譜,銀子落到自家口袋裡,她個做婆婆的要拿捏何氏還不是手到擒來。還想著要做戲給族人展示一下她這嫡婆婆如何慈愛,何氏這庶子媳婦如何不恭順。

可惜,何氏根本不給湧二太太這個機會,直接閉門不見。

這會兒又叫湧二太太去喊何氏來,她是一萬個不樂意,這次何氏若再給她吃閉門羹,她就算讓全族人看到了何氏不恭順,自己一個嫡婆婆親自送上門去叫庶子媳婦打臉,也是大為丟人。

湧二太太是個直腸子,想什麼就都掛在臉上,當下撂了臉子,冷哼一聲:「她個庶子媳婦,還要我這嫡婆婆親自去請不成!好大的臉面,打發個婆子去就是了。」

漣四太太亦十分不滿丈夫的決定,才不願攪合進小二房嫡庶之爭裡去,不過既然丈夫說了,也知道丈夫怕是要自己在中緩和一二,尤其聽湧二太太這般言辭,越發明白丈夫用意,雖萬般不願,還是強笑道:「二嫂子說的哪裡話來,不過是過去看看孫子罷了。我陪嫂子走一遭。」

三房浩三太太偷偷瞟了眼八風不動的大嫂,跟著起身道:「我也陪嫂子去。」

五房鴻大太太郭氏素來心善,原就分外憐惜何氏母子,這陣子常去看望他們,關係越發親近。那邊一傳話,這邊湧二太太等一應答,郭氏心裡就是一沉,生怕三房幾個太太過去欺負了何氏母子,便起身道:「我也一同去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5 00:11
第五百六十八章 人心鬼蜮(六)

東城宅子裡的玲二奶奶何氏雖是關門閉戶過日子,卻也不是全然不知外面的事。

當初沈瑞留下長隨長壽在這邊打理庶務,長壽也是個伶俐人,街面上大事小情大抵會稟報給何氏。

何氏一般都是默默聽了,不置可否,除了最初咬牙切齒要找到未給沈洲送求助信的梁平外,再沒有給長壽提過任何吩咐。

這次,長壽得知沈家要分宗的消息,也是第一時間告知了何氏。

何氏一如既往的沉默,卻是抱著小楠哥,在停著沈玲的北屋廊下坐了許久。

沈家分宗對她而言是個壞消息,她怕分宗各房自己管自己的事,族裡再沒約束力,三房若是強硬將沈玲記回族譜,無論是二房的沈洲、沈瑞,還是五房的鴻大太太、九房沈理,都無法再幫她。

沈湧夫婦的嘴臉,何氏看得再透徹不過。

這幾天沈湧夫婦也曾過來,尤其是官司判定閆舉人三分之一的家產撫卹沈玲後,他們來的更加頻繁。

何氏便知道,為了銀子,他們是不會放過自己的,更不會放過小楠哥。她隨沈玲打理過庶務,也知世情經濟,這筆銀子她估算過,只怕在二三十萬之數。

別說沈湧夫婦這樣貪財忘義之人,就是尋常人,面對這樣一筆巨款,只怕也不會不動心。

何氏抱緊了幼小的兒子,他們母子還可以相信誰?

她曾經那麼信賴沈洲,她的相公沈玲那般掏心掏肺服侍孝敬沈洲幾年,也未得他一個過繼嗣子的許諾。當沈玲身陷囹圄時,他沈洲又在哪裡?

固然有梁平惡意不送信在前,可沈洲若是真心關心沈玲,怎還會等到人去送信?不當是先打發人來問嗎?

一時恨意湧上心頭,誰她也信不得了。

尤其是,有了二三十萬兩銀子的現下。

何氏心底還有另一番隱憂,若是,若是沈洲要過繼嗣孫,她又當何去何從?過繼之後,小楠哥不再是她的兒子,她作為一個年輕守寡的族侄媳婦,自然不能和沈洲和小楠哥生活在一起,那麼,她會被怎樣對待?

二、三十萬兩銀子是沈玲遺孤的,是小楠哥的,而她,會不會被胡亂發嫁?

回歸三房,三房肯定是吞了銀子還容不下他們母子的,早晚被磋磨死。

而不回三房,投奔沈洲,很可能是兒子會被妥善對待,而她沒有好結果。

何氏不斷的箍緊兒子,也不顧兒子吃痛哭鬧起來,任憑眼淚洶湧而出,只呆呆的對著北屋,張張口,乾涸的嘴唇中吐出一句:「相公,你不堪受辱,倒是走得乾淨,可苦了我們母子……」

就在何氏憂心忡忡,不斷胡思亂想時,分宗後的沈家族會派出三房湧二太太、浩三太太、漣四太太以及五房鴻大太太來請玲二奶奶何氏前往祖祠,商議沈玲身後事。

長壽打開門就是一愣,這若是三房來人,他乾脆都不用回稟,玲二奶奶是不會見的。但是,這次鴻大太太也來了。

長壽先給諸位太太們見禮,然後一溜煙跑上二門,招呼看門的婆子去給玲二奶奶報信。

當何氏聽說鴻大太太郭氏跟著三房幾位太太一起過來時候,不禁闔眸長嘆,這陣子多虧郭氏照拂,她是滿心感激的,可如今……莫非五房也站到了三房那邊?

何氏並不梳妝,就慘白著一張臉,一身重孝出去見客。

前面長壽得知玲二奶奶要見客,便將諸位太太引到前廳小坐。

湧二太太是頭一次得進這大門,鬆了口氣的同時也不住打量四周。

雖因處處素白、白燈籠高懸而顯出幾分陰森,卻也看得出是個齊整的院子,湧二太太便眼紅了起來,心下不由暗罵,沈瑞明明自己也是個嫡子,有這樣齊整的院子族人,居然不給她的嫡子瓊哥兒,倒給了個庶孽沈玲的兒子,真是豈有此理。

等收拾了那對母子的,這院子,還當給瓊哥兒留著!

嗯,自己娘家三侄兒的宅子在這次倭亂裡被糟蹋得不像樣,前幾日還來央磨她討些銀子想換一次,這二進的院子大小倒是正好……

浩三太太、漣四太太不過是陪客,沒甚說的,只郭氏不住的同引路的僕婦打聽何氏母子,從飲食到穿衣,事無鉅細都問了一遍。

浩三太太沒什麼想法,漣四太太心裡卻已有了盤算,看這樣子鴻大嫂子和玲哥兒媳婦真不是一般的交情,她待會兒可是要想好了再應對,可別得罪了鴻大嫂子這族長的娘親,別給她家四老爺惹禍。

前廳裡,何氏一從後堂繞出來,郭氏便坐不住,三步並作兩步上前,一把抓住何氏的手腕,只覺得那腕子細的驚人,再看何氏眼下烏青,唇無血色。

郭氏不由心疼,連聲道:「我這才幾日沒來,怎的又瘦了?你怎的這樣不好好愛惜自己!便是看著小楠哥面上,你也當好好的!藥可還吃著?不若換個大夫吧。」

何氏這才覺得有些暖意,看樣子鴻大伯娘還是沒變的,當下低聲道:「伯娘莫急,侄媳婦沒事,只是這兩日睡的不好,沒精神罷了。」

郭氏嘆道:「你也是,不要思慮過多,如今洲二老爺回來了,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說著意有所指的目光瞥向三房諸人,又壓低聲音道:「沈家分宗,蒙眾族親厚愛,你琦二哥被推舉為新族長。」

何氏聞言精神就是一振,她現在對沈洲的心情是比較複雜,並不太想依靠,而對五房一家卻是信任的,沈琦成為新族長,對她來說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何氏抿了抿嘴,近乎耳語說了句「恭喜伯娘」,瞧也沒瞧三房幾人,更完全沒打招呼的意思,兀自扶著郭氏往上首坐去。

前廳擺設簡單,朝門北牆上一副松鶴延年圖,看陳舊程度應是掛了多年不曾換過,其下設一案兩圈椅為主位,地下兩溜八張交椅,倒都是新換的素色褥墊椅搭。

原本這裡都是沈玲長輩,族長之母郭氏和沈玲嫡母湧二太太最有資格坐上首,可郭氏進門就先往地上右邊第一張交椅坐了,她原比湧二太太年長,湧二太太也不好越過她去往主位上坐,便只得在她下首坐了。浩三太太漣四太太依次坐好。

待何氏進來,郭氏起身與她說話,何氏再扶郭氏入座時,卻不是將她扶到下首交椅上,而是扶到了主位圈椅。待郭氏坐下,她也面無表情的坐在另一張主位圈椅上。

如此一來,倒像是凌駕三房諸人之上。

湧二太太頭一個不干,噌的站起身罵道:「上不得檯面的庶孽,你的規矩都學哪裡去了?見著長輩連個禮都不行?那也是你當坐的位置?!」

郭氏剛待說話,何氏已然開口:「這位太太,往他人家裡作客,卻責問主人坐在哪裡,倒是好個禮數。」

何氏神色漠然,完全是看陌生人的樣子,語氣冰寒之極:「我娘家親長皆遠在千里之外,亡夫單丁獨戶上無親長,不知道這是哪家長輩?」

湧二太太更是惱怒,「你個忘本的小娼婦,你還敢不認我們?」

何氏淡漠道:「分明是沈氏族人不認亡夫。既已除族,這位太太,若無事,恕小婦人寡居,不便多留客人。」

甚至對端茶上來的小丫鬟道:「只留兩盞與我同伯娘,客人這就走了,不必上茶。」

小丫鬟真就只留了兩盞茶,迅速退了下去。

湧二太太氣得直罵「混賬東西」,一旁漣四太太連忙上前拉住她,乾笑道:「二嫂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生將她按到椅子上。

漣四太太這才又向何氏道:「玲哥兒媳婦,先前都是誤會,族中也是有苦衷。想你也知道,遇上通倭大罪,動輒牽連九族,族中也不敢輕忽。如今玲哥兒沉冤昭雪,族中自然要讓他歸宗。你不知道,今日沈家已開了族會分了宗,族會上湧二哥就提出要將玲哥兒戶籍遷回。這不,我們就是來喊你拿上戶帖,往大祠堂去一趟的。」

何氏嘴角扯出個譏諷的笑容,「誤會?有誤會就要除族?有誤會就能棄我夫於牢獄看著他蒙冤而死?這樣的族,我們是不敢回的,倘再有什麼誤會,怕是我們母子要屍骨無存了。」

漣四太太一陣尷尬,心裡不斷咒罵沈湧夫婦,手上按著身邊要發飆的湧二太太,口中還得賠小心說道:「玲哥兒媳婦,你最是個通透人兒,又如何不知,如今你公公、婆婆是真心要接你們母子回族裡的,你這樣年輕,再帶著那麼小的小楠哥,獨自生活,不知多少磨難在後頭。」

她說著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我也不瞞你,前些日子三房陸續往泉州廣州去看鋪子,我與你四叔在外個把月,沒了宗族庇佑,不說寸步難行也是諸事不易,但凡能回來,我們立時就回來了。這還是我們一大家子去的呢,你一個婦人又哪裡頂得了門戶?小楠哥成丁還要多少年,還是聽四嬸一句勸,回去吧。」

何氏聽得出漣四太太語出真心,神色稍緩,但讓她回去,那是萬萬不能的,如今說的好聽,待回去了,她母子便是人家砧板上的魚肉。便搖頭道:「四太太好意,我心領了。四太太也不必再勸了,我是不會回去的。」

浩三太太也幫腔道:「我這庶子媳婦,最知裡頭百般滋味,我也不勸你旁的,只是,玲哥兒媳婦,你也要想一想,真就讓玲哥兒不入祖墳,做個沒祖宗庇佑的孤魂野鬼嗎?玲哥兒的事情,可不能再拖了,暑日天熱,當早日發送了才是。」

漣四太太連忙接著道:「不止玲哥兒,就是小楠哥,往後總是要讀書出仕的,沈家出了多少舉人進士,這做沈家子孫能借力多少,還用我說嗎?你也是書香門第官宦人家出來的,比我這商戶女有見識得多,玲哥兒媳婦,你說呢?」

話是句句在理,何氏卻沒有半分動搖。

便是為了不與沈湧夫婦葬在一處,何氏也希望相公不入祖墳的。孤魂野鬼也比做那無情無義的夫婦的兒子強!

至於小楠哥的將來,回到沈家,小楠哥只會走他父親的老路,被嫡支打壓,根本不可能出頭。因此這兩條壓根不必考慮。

何氏仍只是搖頭。

湧二太太瞧著妯娌兩人舌燦蓮花,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遊說半天,何氏竟也根本不理會,她不由滿腹邪火亂躥。

聽聞漣四太太提起:「難道將來小楠哥出仕時,人都說他是出族之子,便好聽了嗎?總要為他的名聲考量一二。」

何氏依舊是萬年不變的回答:「小楠哥自有他的命數,不勞諸位操心,若無旁的事情,便請回吧。」

名頭好聽,還是實惠好?小楠哥有了遺產,又有幾位族叔看顧,不是比那名分上祖父母強。

湧二太太再忍不得,一手猛拍交椅扶手,卻震得手心發麻,想也不想便罵道:「賤人!你死了男人,竟連兒子都不顧了!怎麼著,你是準備拿了我兒子的撫卹去找野男人!我呸!做你的春秋大夢!我告訴你這不要臉的賤人,痛快的把我孫子與我抱回去,否則我就揭了你的騷皮子,要你好看!」

何氏氣得直哆嗦,甩手將案几上茶盞砸了出去,卻是一向斯文,罵不出那市井髒話,只把能想得到的狠話撂下:「你才是腌臢人瞧什麼都腌臢!想騙相公的撫卹銀子,哄我們回去不成,便又要潑我髒水!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怕你這腌臢東西!再逼我,我便去衙門告你,且讓天下人看看你們這一家子黑心爛肺!」

郭氏也氣惱不已,對湧二太太喝道:「你這說的什麼渾話!哪家婆婆這樣污衊自家兒媳!虧你還是個長輩!你若再說這樣下作話,莫怪我去族中告你,讓族規罰你!」

湧二太太越發撒潑,「好啊,你們還要告我,告族裡、還告衙門!告去!我還怕了你們兩個……」

「賤人」二字未出口,嘴已經被漣四太太死死堵住。

漣四太太心下又氣又急,顧不得體面,直上去堵了她的嘴,還喝令浩三太太:「二嫂魔怔了,三嫂還不來幫忙!」

浩三太太這才後知後覺過去架住張牙舞爪要扒開捂在嘴上那隻手的湧二太太。

漣四太太才是要氣瘋,她這兒唾沫橫飛說了半晌,連盞茶都沒有,嗓子都要冒煙,二嫂這蠢貨又跳出來添亂,若連族長的娘都罵進去,三房在族裡還怎麼立足!

郭氏已經走到何氏身旁,為她撫背順氣,強壓著怒氣柔聲勸道:「你莫理會那起子渾人!莫氣壞了自己身子。」

何氏攥緊雙拳,強忍著不叫自己顫慄,向外怒喝道:「人都哪裡去了!來人!送客!」

外面早有長壽安排的孔武有力的婆子候著,聽得裡頭一聲吩咐立時進來,連拉帶拽的扯著三個人出去。

郭氏嘆了口氣,又拍了拍何氏肩膀,道:「你莫氣了,你氣了,倒叫他們得意。我也跟她們去了,別她們回去族中再胡編亂說。」

何氏強壓著難受,一把攥住郭氏的手,開口卻又帶了幾分哽咽:「伯娘,我不是對你……你莫怪我。」

郭氏連忙安撫道:「傻孩子,伯娘怎的會怪你!今日的事伯娘看的清楚,回去會如實告訴族裡。你的心意,伯娘也是明了的,定會為你周旋。只你自己要保重好身子,旁的都是虛話,養好了自個兒身子骨才是正經。養好了小楠哥,才是你日後的指望。你且放心,有二房、五房在,定能護你母子周全。」

何氏心下一酸,再忍不住,放聲大哭。

郭氏好言安慰幾句,聽得外面三房幾人聲音越去越遠,只得撂下何氏這邊,匆匆過去,同那三妯娌一齊回去,免得湧二太太到族中顛倒黑白告黑狀。

回到沈家坊大祠堂,族長沈琦心裡有數,便只留了各房宗子並族老們留下等消息,眾族人連帶廂房女眷已盡皆散去。

沈源的杖刑也已完成,被挪到四進祖祠旁簡陋廂房中,鎖祠十年從此刻開始算起。

源大太太已帶人回四房去取沈源衣衫被縟,沈瑾則請了大夫為沈源看傷。

堂上諸人正在商議日後祭田、族學等事宜,郭氏並三房女眷已進了來。

湧二太太果然進門便道:「那何氏忒不知好歹,不恭不孝……」

郭氏厲聲道:「長輩不慈,還要晚輩愚孝不成?!」

到得宗祠堂上,週遭儘是宗子、族老看著,湧二太太也沒了方才的囂張氣焰,反裝委屈道:「我們這幾位長輩好話說盡,她就是不聽,還說小楠哥將來不用我們管,這樣不知好歹……」

郭氏冷笑道:「何氏還沒回來,你便向她身上潑髒水,她若回來,還指不上怎樣受人磋磨。」

湧二太太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忍氣道:「我那是氣的一時口不擇言。」

郭氏哼了一聲,不再理她,轉而四顧,向眾宗子族老道:「天可憐見,玲哥兒媳婦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當初族中怎樣待玲哥兒一家,諸位也都心裡有數,如今玲哥兒媳婦不肯回來,也是情有可原。強扭的瓜不甜,既她不想回來,何必苦苦相逼。」

沈湧急了,忙道:「鴻大嫂子!玲哥兒可是立時就要發送了的,不入沈家福地豈不成了孤魂野鬼……」

郭氏打斷他的話,道:「玲哥兒還有小楠哥在,如何就成了孤魂野鬼?玲哥兒生前族裡沒庇佑他,光說身後庇佑,還有什麼用?」

沈湧一時語塞,轉而又道:「再怎麼說,小楠哥也是我的孫兒、沈家骨肉,總不能讓他流落在外……」

郭氏想起瘦弱的小楠哥,更加氣惱,冷聲道:「你何止這一個孫兒,逼著玲哥兒媳婦住客棧時,她腹中還有一個沈家骨肉,生生掉了。」

沈湧張了半天嘴,再接不上話來。

只湧二太太低聲嘀咕:「她自己不精心,掉了孩子,怎的還怨得我們?」

沈洲實不耐煩他夫婦再糾纏此事,便沉著臉出聲道:「沈湧,你當初既寫了文書與我,玲哥兒便是我的晚輩,他的身前身後事我便管得。如今你既將玲哥兒除了族,便休要再插手他的事!歸不歸宗全憑玲哥兒媳婦,你若再要逼迫她母子,休怪我不念同族之情!」

沈琦也適時開口道:「我先前便說,此時已非一族之事,須得合乎國法!玲二嫂子既不肯拿出戶帖往衙門遷籍,此事也只能作罷。湧二叔往後也不必再在族會上提了。」

沈湧素來畏懼沈洲,見沈洲為沈玲妻兒出頭,又聽族長都這般發話,便是心下再是不甘,也只得作罷。

湧二太太卻是如何也不肯罷休的,她暗暗咬牙,都是何氏那賤人持著戶帖橫在頭裡,若是搬走了那賤人,小楠哥個牙沒長齊的奶娃娃,還不是只能認她這嫡祖母來。

小楠哥身上,還有二三十萬兩的撫卹銀子!

那就應該是她的,應該是她的瓊哥兒的!

湧二太太偷偷瞟著沈洲,心下暗道,待那賤人沒了清白,看你有臉護著著他們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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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九章 人心鬼蜮(七)

大祠堂就在宗房老宅東路,從祠堂回去宗房正房極是便利,賀氏婆媳皆是纏足,由粗壯的婆子抬著滑竿送了回去,大老爺沈海則信步走回。

沈海監督完沈源那五十杖刑,再聽完三房與五房掰扯沈玲妻兒歸處,只覺身心俱疲,然經過兩院相連的垂花門,又不禁駐足回望,心潮起伏。

從今往後,分了宗,族長又不在宗房,這門也要封起來,將祖祠獨立出去。想到百年大族在自己手上分了宗……沈海幾欲老淚縱橫,傷懷半晌,方緩緩走回主院上房。

大太太賀氏已在屋中生了好一陣子悶氣,見沈海一臉頹喪進了門,便迎過去,親自帶著婢子替他更衣,而嘴中還是禁不住喋喋不休絮叨著,一會兒指責五房跋扈,一會兒又說沈瑾污衊賀家。

沈海簡直煩不勝煩,低吼了一聲:「夠了!」

賀氏一愣,甩手丟下腰帶,氣惱道:「老爺這是將氣都撒我身上了?如今老爺是越發能耐,打完了兒子,這又要來罰我了不成?這族長之位……」

賀氏本帶再說,卻見沈海臉陰沉的嚇人,尤其她說起「族長」二字時,沈海那凶狠的目光,讓她禁不住抖了一抖,知道踩了沈海痛處,便也不敢再說,往一旁竹榻上一歪,只將帕子捂了臉,氣鼓鼓道:「我在你們沈家門裡熬了這些年,越發連話都不能說了……」

沈海無心與她爭吵,只疲倦的闔上眼,由著婢子換了家常便服,耳邊還得聽著她的嘮叨:「珺哥兒多大的人了,你說行家法就行家法,他腿上傷還沒好呢,又沒什麼大錯……」

沈海更是煩躁,喝道:「他還沒什麼大錯!你再縱著他,他就要弒父了!」

賀氏猛的坐直身子,臉上帕子也掉落下來,她神色有些慌張,口中強作鎮定喝道:「這是什麼話!珺哥兒怎麼會有這大逆不道的念頭!你別混說他……」

沈海已換罷衣裳,再不肯呆在這裡,只道:「我去書房。」甩袖子便走。

賀氏一呆,隨即氣得一把將榻上竹枕、美人錘統統掃落在地,將滿屋子婢女僕婦都攆了出去,自家狠狠罵了一場。

沈海走出了院子耳旁倒是清淨了,心中卻是煩亂異常,一時想起前日次子沈珺同他說的那些話,再思量今日種種,竟有八成是對上的,更是百感交集。

他並沒有往書房去,而是踱步到了沈珺的院子,才在院門就聽到裡頭隱隱傳來哭聲。

看門的僕婦瞧見老爺過來,慌忙往裡稟報,待沈海走到院中,正見二兒媳珺二奶奶由個婆子扶著從屋裡出來。

珺二奶奶哭得一雙眼睛紅腫得桃子一般,頭也不敢抬,慌慌張張向沈海行禮,告罪避到廂房。

沈海看著病歪歪的二兒媳,低低嘆了口氣。

通倭案時,官差上門來拘押沈珺,有著八個月身孕的珺二奶奶因驚嚇而早產,誕下的女嬰次日就夭折了。因沈珺在獄中,珺二奶奶擔驚受怕,這月子也不曾坐好,眼見是落下一身病。

僕婦打起簾子,沈海進了東間臥房。

沈珺趴在南窗下羅漢床上,只著中衣,身上搭著薄被,人有些昏昏沉沉的,眼皮半開眸色渾濁,瞧見沈海進來,他動了動一溜火泡的嘴唇,低聲喊了句「父親」。

那日沈珺將沈海灌醉後,想法子叫人將沈海困在房中,自己去開了族會,謊稱父親有恙,並會上表示宗房願意將族長之位讓出,想緩解族親對宗房的不滿,哪成想沈瑛竟然提出分宗。

沈珺雖知便是自己不攔住父親,最終也會是這樣的結果,可到底心下懊悔。

待他回來,沈海早已經清醒,本就因被兒子困住而惱怒,待聽得各房定下來要分宗,登時險些氣厥過去,二話不說傳來家法,也不用僕從動手,親自掄板子賞了沈珺一頓竹板炒肉。

沈珺也不敢求饒,但卻苦口婆心與沈海解釋他的用意,解釋當下宗房的處境。

沈海哪裡聽得進去,已是氣紅了眼,板子越發狠了,直到自己累得氣喘吁吁,才將板子丟給長隨,惡狠狠喊著非打死這沒王法的小畜生不可。

還是珺二奶奶聞訊搬來救兵賀氏,婆媳兩個好一頓哭求,才將沈珺救下。彼時沈珺下身也是皮開肉綻,人也昏厥過去。

大夫來看過傷,幸而沈海年邁,力氣不大,僕從也不敢真下狠手打本就傷了腿的主子,沈珺年輕底子好,臀上的傷雖看著嚇人,不過是皮外傷,並不嚴重。

倒是沈珺心裡有火,鬱結於胸,又吃這一頓打,當晚就發起高熱,一劑劑湯藥灌下去,直燒了兩宿才退下去,唇舌又都起了口瘡,吃藥吃粥都鑽心的疼,遭了許多罪。

沈海也被氣得病倒了,喝了兩天的苦藥汁子,原有心偏在分宗這日不去,看他們怎麼分。

待聽說沈理已去請了欽差、知府等大人物,沈海便知大勢已去。分宗這等大事,又有貴賓觀禮,他這族長、宗房嫡長不能不去了。因此強撐著起了身,參加的分宗族會。

沈珺挨打那日說了許多話,沈海根本不予理會,可待沈海病了,躺在床榻上兩日,不免靜思前因後果,兒子的話越發清晰起來。

直到今日分宗,沈海見了眾族人種種,與兒子的話一一印證,才發覺兒子所言不虛。

便是沒有分宗這茬,族人的心也散了,族人對宗房的埋怨,也會讓宗房無法再維持族長的威信。

沈海坐到沈珺塌邊椅上,嘆了口氣,「老二,你說的,都對了。」

沈珺這邊也早有心腹小廝去族會上聽了經過回來稟報,心裡鬆了口氣的同時,也在為宗房難過。聽得沈海這話,更是受不住,費力伸過手去,抓住沈海的衣襟下襬:「是兒子不孝……」

沈海握了他的手放回榻上,又拍了拍,先前想好的那些話,卻一句也不想說了。

沈珺也不知說什麼好,室內一時陷入沉靜。

半晌,沈海忽的嗤笑一聲,自然自語道:「也罷,這些年,我為族中做了多少,到頭來還不是落得一身埋怨。往後我便做那太平紳士,也不再理會他們那些爛事,倒是輕省。不聾不啞不做家翁,沈琦,哼,還年輕,渾不懂這些,有他後悔的時候。罷了罷了,我也享享清福,含飴弄孫……」

想起下落不明的嫡長孫小棟哥,沈海又皺起眉頭,向沈珺道:「前陣子案子沒了結,亂紛紛也不好尋人,待你好些了,便將這內外查個清楚,總要找回小棟哥來。」

這句話正說中了沈珺心事,沈珺之前便想去南昌找小棟哥,只是不曾與父親談過,如今宗族的事情塵埃落定,也是談談的時候了。

「父親,待我傷養好,我想往南昌去一趟……」沈珺話剛一出口,便被沈海嚴厲的目光瞪了回去。

「胡鬧。」沈海是知道寧藩要反的,「那裡是龍潭虎穴,你去了救不出小棟哥,還要把自己搭進去!」

沈珺忙道:「父親,我又不是愣頭青,不會衝過去喊打喊殺的。這件事,無論賊人是為陷害我而綁架的小棟哥,還是綁架了小棟哥再來陷害我,我做為當家理事的叔叔,總是我的過失。我不去找尋,心下也是難安,更難給哥哥嫂子一個交代。」

沈海卻是不同意,手心手背都是肉,孫子已經折了,不能再把兒子折進去。

哪怕這個兒子忤逆他,甚至禁足他,自個兒心大的去決定宗族的大事,也到底是他兒子,這麼多年承歡膝下,如何能不疼愛,如何捨得眼睜睜看他去送死!

「休要胡思亂想,你好好養病,再不許提此事。」沈海嚴厲說道,起身便要離開。

沈珺急了,伸手去拉沈海衣擺,一下牽動傷口,疼得「嘶」的一聲。

沈海心下一軟,又回身嘆了口氣,「老二,那邊著實凶險,不是你我在這邊談得那樣輕鬆。再者,你若走了,家中這攤交與誰去?玨哥去了,如今我與你母親只剩下你和你大哥兩個兒子,你大哥遠在山西,如今你又要去南昌……」

說起沈玨,沈海心下更是難過,也說不下去了。

然提起遠在山西為官的大哥沈珹,卻越發堅定了沈珺的決心,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大哥能為官,若不是小弟早夭必然也是要做官的,他為什麼就不能?只要他能拿到寧藩謀反的證據,一樣謀個官身。

「父親,小棟哥已經十五了,讀書知禮能辨忠奸,那邊若是威逼利誘,無論他從或不從,怕都……」沈珺這話說得還是十分艱難,那也是他不想看到的結果。

萬一小棟哥真個從逆了,那沈家宗房更是在劫難逃。不過若他去了,就算是除了小棟哥,再搭上自己一條命,也不能讓整個沈家宗房被拖下水。

沈海身子一僵,是的,小棟哥十五了,不再是孩童,若是從逆,怎樣辯駁也是沒用的,宗房絕沒有好下場。

可他能怎樣?總不能將這個孫子除族吧?!

「父親,我也不單單只是找小棟哥回來。這次寧藩在松江露了行跡,朝廷必然難以容他,總有處置寧藩那一日。寧藩既有這天大的野心,豈會坐以待斃,看這次劫掠松江便知,他們定然也在屯兵。」沈珺眼裡閃過精光,「我去南昌,也是想去收集些證據。我並不在明處露面,只暗中行事,並不會那樣危險。同時也方便尋小棟哥蹤跡,伺機營救。」

沈海一時心亂如麻,他原就是有些膽小之人,只覺此時不妥,可又擔心真的被孫子一個從逆牽累了全家老小性命,思前想後怎樣也下不了決心。

沈珺雙目盯住沈海,壓上最後一根稻草,「待我拿到證據,便是萬一小棟哥被威逼從賊,有我的功勞在,總也能保宗房上下無虞。」

沈海愣怔的瞧著兒子半晌,最終嘆了口氣,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僵硬道:「你且先養好傷……」說著邁著緩慢的步伐離了這屋。

沈珺長出口氣,重新趴回枕上,閉目養神,心下琢磨起之後的安排來。

如今已經分宗,祭田交出去了,宗房庶務也沒有多少,管家得力,父親過問一二即可。他的長子小桐哥也十三了,再大兩歲也能管事,沈瑞如今也不過是十五六罷了,不也已是二房宗子打理起二房事務了麼。

正想著,那邊珺二奶奶見公爹走了,又回來了這邊,她臉上淚痕宛然,坐到沈珺床榻邊,開口又是哭腔:「是不是老爺應允你去南昌了……」

沈珺心下嘆氣,口中道:「我都說了那邊無事,你莫要胡思亂想。」

珺二奶奶原還抱著希望,覺得公爹不能許相公去那凶險之地,不成想公爹竟也答應,那是無論如何也攔不住相公,這淚珠子便噼裡啪啦滾落下來:「你好狠的心腸!你走了,我和孩子怎麼辦?你若硬要去,便帶了我們一同去罷!」

沈珺皺起眉頭,呵斥道:「胡說!大嫂這幾日就要回大哥任上去,你走了,家裡難道交給小二房去?」

宗房小二房是沈江一家,這兩夫妻最是貪婪黑心,兩個兒子三哥四哥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宗房要是交到他們手裡無異於羊入虎口。

珺二奶奶也知不妥,抽噎著不敢答話。

沈珺緩下語氣,安撫她道:「小桐哥如今也大了,你莫老拘著他,也當讓他知道些家裡的事情,你看瑞哥兒像他這麼大時,已是管事了的。小樟哥你也別管束太嚴,陸九老爺那邊是家境差些,但我冷眼瞧著,對小樟哥倒是真心,你也別總攔著不讓孩子親近那邊。再怎麼說是旁支,一筆也寫不出兩個陸字,如今陸家宗房正對咱們有親近之意,不要因這點子小事鬧得彼此不快。」

當年沈海將早夭的沈玨重新寫回宗房族譜後,做主將沈珺的嫡次子小樟哥過繼給沈玨繼承香火,同時給沈玨配了一門冥婚,是陸家旁支陸九老爺的大小姐。

如此一來,陸家也就成了小樟哥的便宜外家,便宜外公外婆並幾位小姨母、小舅舅都十分喜愛小樟哥,總愛來看看。

而因嗣父母都已亡故,小樟哥又年幼,便依舊養在珺二奶奶身邊,珺二奶奶卻有些瞧不上窮酸的陸九老爺家。

且陸九太太年歲比她大不了多少,輩分卻高出一輩,每次一來,珺二奶奶總要以晚輩身份坐陪客氣著,不免不耐煩,兼之陸家一出現,便提醒著她小樟哥已出繼不再是她兒子的事實,珺二奶奶便格外厭煩陸家,漸漸也怠慢起來,不時用各種藉口打發陸家,並不讓見小樟哥。

「賀家眼見就是要倒了的!」沈珺聲音又低了幾分,還帶著點子恨意,轉而又鄭重起來,「章家也攪進去了,陸家章家原是一個祖宗,章家倒了陸家吃下倒是正好。陸家原也不差賀家什麼,賀家章家一倒,說不得陸家就起來了。你莫小看了今日的陸九,誰知道明日怎樣呢,多為小樟哥留一條路。」

珺二奶奶拭著淚一一答應著,可還是萬般不放心,直道:「夫君就不能不去?!」

沈珺心也柔軟下來,拍了拍妻子的手:「你莫再哭了,好好養好身子,家裡我便託付給你了。你知道,我此番去,不止是為了小棟哥,也是為了建功立業,待我回來,保管叫你也得封誥命,戴上鳳冠霞帔,絲毫不比大嫂差……」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5 00:12
第五百七十章 人心鬼蜮(八)(二合一)

五房正堂

沈洲、沈理、沈瑞並五房三兄弟都在一處,聽鴻大太太郭氏複述在三房女眷在何氏那邊所作所為。

沈洲聽得氣憤不已,拍案道:「沈湧夫婦不堪為人父母!我這就帶玲哥兒回金陵安葬去,這樣的父母,不要最好!」

沈全憤然道:「想銀子都想瘋了!二哥,以後三房要再往族裡掰扯這事兒,你可要與他們好好說道說道,叫他們莫要白日做夢!」

沈瑛皺眉給沈全後腦勺一巴掌:「渾說什麼?」

沈全嘟囔道:「分明是三房欺人太甚。」

沈瑞道:「全三哥放心,今天琦二哥不是已經說了此事作罷。以後族中由不得三房再提此事。」轉而又問沈理道:「六哥,咱們明日是不是往欽差那邊去一趟,想來松江案子已了結,他們該當回京了。咱們出來許久,是不是準備準備回去?」

沈理是職官,請假回鄉,也要回去銷假。

沈理點頭道:「咱們只怕還要先一步回京,這官司回京當是密審,究竟最終是個什麼結果實不好說。總要先回去佈置一二。我不怕旁的,怕只怕沈珠、沈璐兩個熬不住刑信口胡說,叫人拿住把柄……」

沈瑛道:「如今他二人已在獄中,且都不是什麼硬骨頭,但也無他法了,只能回京先佈置下後手。」又向沈瑞道:「瑞二弟你回去先往你岳丈那邊走一趟,討他個主意。我雖丁憂,也有幾個同年故舊用得上,我休書幾封,瑞二弟你一併帶去。理六哥身有職司,不便走動,瑞二弟你年少不打眼,須得你去往來。」

沈瑛說是沈瑞年少不打眼,不過是個藉口。實際上,他這是把自己在京中的一部分人脈交給沈瑞,而非族兄沈理。

就算是同族血脈,就算是交情頗篤,沈理到底是謝閣老的女婿,而當初的東宮屬官們如今在小皇帝登基後自成一派,只忠於皇上,非但不傾向於任何閣老,還隱隱站在閣老對立面上,就算沈瑛想將人脈交給沈理,那些人也不可能和沈理往來,只怕反倒誤事。

倒是沈瑞,因是楊廷和的女婿,算東宮一系自己人,會得到東宮屬官們更多的善意,正好可以接手沈瑛的人脈。就算沈瑞如今並不曾入仕也無妨,與這些人相交,總有用得上的一天。

沈理知道這點,並不以為忤。

沈瑞應了下來,思及回到京中,只怕還有一場惡仗要打,事涉寧藩,必是密審,誰來審怕都不會讓外面知曉。而沈家為證清白,也要避嫌,更不好多打聽官司進展,究竟這件事會走向何方真不好說。

不過沈家已然分宗,朝中大佬對人才輩出的沈家忌憚便會小些,換句喪氣話說,就是沈珠、沈璐挨不住刑說出與寧藩的牽連,真被判了大罪,那也是三房、九房兩小宗的事,連累不到沈家其他幾宗。

沈洲聽得他們說起京中的事,心中五味陳雜,若是長兄還在,必能周旋妥帖,而自己在翰林院碌碌無為幾十年,如今又外調南京,竟幫不上家族什麼忙,還要幾個年少的侄子打點應酬,不免黯然。

沈理瞧出沈洲有幾分消沉,便問道:「洲二叔幾時回南京?」

沈洲道:「今年沒有秋闈,加恩也沒有消息,國子監那邊差事並不繁重,我請了一個月的假期,倒是無礙。只是當初沒想到玲哥兒……」想起沈玲,他又是一陣傷感痛心,「我擬明日就去問問玲哥兒媳婦,早日讓玲哥兒入土為安。」

幾個大男人不好說沈玲遺孀的安置,郭氏卻是無需避諱的,當即便問沈洲道:「發送了玲哥兒,玲哥兒媳婦怎麼安頓?」

喬氏在京中「養病」,沈洲是一個人在任上的,身邊的沈琳未成親,何氏一個年輕寡婦,依附他們總是不便。

沈洲也想到這個問題,便有些躊躇,只道:「且問玲哥兒媳婦的意思罷,若要回南京,我國子監左近為她母子尋一處宅子,國子監週遭多是讀書人家,會清靜些,離我宅子不遠,可不時照拂一二。若是她想留在松江……」說著便望向郭氏。

郭氏接口道:「她若留在松江自然有我們照拂,只是,我看她未必肯留在松江。不單是有三房在,不免生些事端,更因在松江誰人不知玲哥兒的事,只怕風言風語不會少,她與小楠哥未必受得住。」

沈瑞道:「嬸子、二叔,若有為難之處,不如讓玲二嫂子母子隨我們上京。母親與三嬸定會妥善安頓他們母子。」

沈洲連連點頭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沈瑞看著沈洲如去了一塊心病一般展顏,真不知說什麼好,她母子雖則可以依附二房生存,可到底少個名份,若是沈洲過繼嗣子嗣孫……話到嘴邊到底沒說出來,就算是宗子,侄子也是不好管叔叔家事的。

只是,都到了這樣時候,沈洲當想到這些了,是真沒打算過繼嗣孫嗎?沈瑞不免疑惑起來。

沈洲卻毫無所覺,因說到沈玲又不免提起在南京的沈琳,他不好說沈琳笨得可以,只嘆道:「琳哥兒實在太天真爛漫了些,讀書做事都有欠缺。」越發惋惜起擅長庶務的沈玲,越發悔恨當初不該讓沈玲回松江。

如今他有心再在族人中選一兩個子侄相幫,可又有諸多顧忌,舉棋不定。

沈瑞太知道沈洲那不管庶務的性子,而沈琳是根本幫不上什麼忙的,便是沈洲自己不提,沈瑞得想法給他尋幾個妥當人——沈三叔是個閒差,沈家二房如今還需沈洲支撐,沈洲現下在南京是不能犯錯的。

「琳二哥一人在南京,只怕是忙不過來的,二叔可想過再尋幾人?」沈瑞替沈洲開口道,「族中優秀子弟不在少數,而科舉之路本就艱難,想來二叔一提,定有不少人樂意於往南京去謀一份前程,二叔也能多多提挈族中子弟。」

沈洲頗為心動,望向沈琦。

別說此事有沈玲、沈琳先例,便是沒有先例,如此提挈族人的事,族長沈琦也會全力贊成,當下便與眾兄弟商議起族中子弟來。

沈琳是個榆木腦袋是族中出了名的,如今沈洲身邊只剩下他,那其餘人選旁的不論,必要是個非常能幹的才行。

只是各房嫡支裡,能幹且沒走科舉、還沒被選出來打理族務的,除了沈珺便是六房沈棋,旁的不論,只說這兩人一個瘸了腿,一個毀了容,也是沒法跟沈洲走的。

沈瑞倒是想起一個人來:「若是不拘嫡支旁支,六哥、瑛大哥、琦二哥你們覺得宗房旁支的漁五叔如何?」

如今沈洲要是不打算選嗣子,選個同輩的族弟幫忙反比選個年輕子侄要好,以免族人動旁的心思。

沈漁乃是宗房太爺的庶侄,並不太受重視,只有個秀才功名,屢次落第也就絕了科舉的心思,便接下白糧糧長的差事。他的兒子沈環曾是沈玨的同桌,一向與沈玨交好。

當年宗房老太爺葬禮之後,是沈漁調換了差事上京送糧,帶著兒子沈環護送沈瑞、沈玨、沈全上京,一路上多有照顧。

到京後,沈理、沈瑛都是設宴請過沈漁的,對他多少有些瞭解。故而沈瑞有此一問。

沈漁在狀元府邸吃飯頗為拘謹,沈理對他印象尚可,曉得他是個謹慎本分知進退的人。

沈瑛因著當初五房與宗房關係比較近,原就認識沈漁,那次又是護送他胞弟沈全上京,他對沈漁招待自然熱情得多,兩人談的頗多,對沈漁印象是極好的,便道:「這倒是個好人選,是個極明白的人,辦事認真仔細,要不族中也不會將白糧的差事掛在他名下。只是,他要去,是一個人還是拖家帶口?」

沈全對沈漁是最熟悉的,便插口道:「他兩個兒子,小的剛進族學,長子環哥兒十五了,還沒下過場,當初還是玨哥兒的同桌哩,跟玨哥兒最要好的。」

此言一出,屋中登時冷場。

沈洲、沈瑞臉上都顯出痛楚。

沈瑛狠狠瞪了莽撞的兄弟一眼,沈全也意識到說錯話,慌忙閉上嘴。

沈琦暗暗嘆氣,三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穩重些,當下開口岔開話題道:「白糧糧長雖小,卻是要和各方打交道的,尤其送糧上京,層層關卡,京中更是要打點一番,漁五叔這些年做下不曾有過紕漏,可見是個有本事的。糧長是個辛苦活兒,若能有更好的去處,漁五叔定然也是肯的。」

沈洲勉強提起精神來,讓自己不去再想沈玨,應和沈琦的話道:「如此甚好,只是我並不識得這位族弟,還得琦哥兒代為問上一問。」

沈琦忙道:「那是自然,我盡快請漁五叔過來一敘。」

沈瑛也鬆了口氣,這次分宗,宗房讓出族長之位,又讓出比族人想像更多的祭田,還不肯讓沈珺接管族中任何職務,算是徹底讓利。現下五房既接下族長之位,雖不算承宗房的情,卻也要平衡好各房,不能讓宗房太過吃虧。

如今沈漁雖是宗房庶支,但到底是宗房的人,提挈沈漁,也可讓宗房平衡一二。

沈琦想了想又道:「漁五叔雖好,但他兩個兒子都太小,又都是讀書種子,只他一人打理庶務未必忙得過來。倒是七房旁支有位琛大哥,是位照管田莊打理鋪面的好手,他長子椿哥十七了,因家資不豐,下面還有弟妹,故而不肯娶妻,早早就不讀書了,在鋪子裡幫工補貼家裡,是個踏實孝順的好孩子。我原想著是不是要安排他們父子來照管祭田,如今看來洲二叔許能用上。」

見沈洲不住點頭,沈琦便笑道:「那好,我也盡快請他父子過來相見,洲二叔總要親自見上一面,才好定奪。」

沈洲笑著應下,心中大石落了地,就連沈瑞也覺得輕鬆不少。

眾人又商量一陣子之後族中的安排和上京路線的安排,便散了各自回去休息。

東城宅子

自三房的人走後,何氏大哭一場,反倒痛快了幾分,想著如今沈琦是族長,三房想悄沒聲的就把沈玲記回族譜是不能了,心下踏實不少。

果然沒一時,郭氏便打發人過來送信,說族會已結束,已為她分辯明白,她若不同意,族中是不會將沈玲記回。

何氏這才徹底放下心來,起身到北屋,又為沈玲點上三炷香,想著之後要發送沈玲的諸事,只覺身心俱疲,忍不住又扶棺哭了一場。

幸而沒多久,郭氏又派人來,說明日沈洲一行要來這邊,同她商議發送沈玲及安排日後她母子的去處,讓她有個準備,先思量思量。

何氏頗為躊躇,在沈洲沒來之前她是想著要帶回金陵的,那裡既是相公心心唸唸之地,也是她想去問問沈洲,緣何相公如此信他,他卻不來援手。

後沈洲來了松江,何氏知自己被相公乳兄梁平所騙,沈洲根本不曾收到過他們的求助信,一時除了恨不得千刀萬剮梁平給相公報仇外再無他念。

如今問她如何發送相公,她竟也不知了。

無論如何,她是絕不會把沈玲葬在沈家三房那腌臢地界的,就算不讓他入族譜只給他一塊福地,她也不願,松江雖是故里,卻也是個傷心地。

一時小楠哥午睡醒了,哭著要找母親,乳母哄不住,只得出屋來,因怕衝撞了幼童,並不往停靈的北屋裡去,只在院中召喚何氏。

何氏闔眸半晌,才緩緩從屋裡出來,接過小楠哥。

小楠哥一到母親的懷裡便不再哭了,卻是緊緊抓住母親衣襟不肯鬆開,涕淚蹭了母親一身。

乳母忙過來收拾,何氏卻是揮手叫她下去,乳母雖應了聲,卻仍跟在何氏身後,生怕她體弱抱不動孩子,好隨時上去搭把手。

那邊一個五十來歲的婆子端著碗人參粥打廚下過來,瞧見何氏有些木然的抱著孩子站在院中,忙三步並作兩步趕過來,一手把粥遞給乳母,一手過去接小楠哥。

誰知道小楠哥卻說什麼也不肯放手,只窩在母親懷裡。

那婆子是何氏的陪嫁柳媽媽,一路跟著何氏從南京回來松江,瞧著何氏母子如此,心疼不已,忙不迭的去攙扶何氏,口中道:「下晌日頭毒,奶奶還是往屋裡去坐。」

何氏由著她扶著進了屋,上了羅漢床,將兒子放在一旁,打髮乳母下去,才向柳婆子道:「媽媽,五房大伯娘遣人來與我說,明日二老爺他們要來與我商量二哥的喪事,和日後我和小楠哥的安置。媽媽,你說,我們日後,要往哪裡去啊……」

柳婆子愣了一下,「奶奶不準備回金陵?」轉而又自己掌嘴道:「是老奴糊塗了,金陵二老爺宅中只有幾個姨娘,琳二爺又沒成親。回去多有不便。」

何氏搖頭道:「伯娘與我說二老爺還會再帶幾家過去,都是閤家一起去的,有女眷在。」

柳婆子歡喜道:「那可太好了,那便回金陵吧?」其實柳婆子心中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回金陵,繼續依附沈洲;二是回何家,依附娘家。留在松江她也是想都不會想的。

回娘家自然是好的,只是回去路途太遠,別說小楠哥太過年幼,就以何氏現下的身子怕也是撐不下去的。

柳婆子並不知,在何氏心中,已然沒了娘家這個選項。娘家雖好,可何氏還有一兄一弟,她帶著年幼的兒子,帶著大批家產回去,能不能守得住?父母哥哥是疼她的,嫂子呢?將來的弟媳呢?

金陵。好是好。但如果沈洲一定要過繼小楠哥為嗣孫呢?怎麼安排她?

小楠哥,有著二三十萬兩銀子的身價,同去金陵的旁的族人呢?

「不回金陵。」何氏接過粥碗,慢慢將一碗人參粥喝盡。「進京。」

「進京?」柳婆子有些愕然,怎麼會是進京?「進京投靠誰?」

「二房。」何氏平靜的道,「方才來人提及瑞二叔說的,我們母子可進京投奔二房。京中二房大太太和三太太都是慈和人。」

柳婆子還是十分不解,因沈玲雖是跟著二房沈洲,卻是同京中二房諸人沒甚交情,奶奶這樣去投奔好嗎?

「京中二房聽說是尚書府邸,當家主母出身閣老府,雖然尚書老大人不在了,但這高門大戶……」

何氏扯了扯嘴角,至少二房豪富,沈瑞一個小小少年能眼都不眨就把這樣一處宅子過到小楠哥名下,是仁義,也是闊綽,可見小楠哥這點子身家二房還不看在眼裡。

進京吧,總好過在旁處提心吊膽。

柳婆子沒得到何氏回覆,只見她似笑非笑的神情,便不敢多問,只默默在心下盤算,若要進京,須得注意些什麼,再帶些什麼。

這些年常在南邊,奶奶和小楠哥的衣裳被縟都不厚實,聽說北邊冬天極冷,大毛衣裳還得過去才找的到好皮子添置,被縟卻是要早早備下為好。

柳婆子打起精神,和何氏說了一聲,便帶著兩個粗使丫鬟出去街上買布回來縫被縟。

這一忙就忙到掌燈時分,何氏因吃著安神的藥,早早便乏了,這些時日都是柳婆子親自為她守夜,便收拾了針線在矮榻上睡下。

柳婆子原就年邁覺少,因心裡有事,翻了幾次身也不曾睡著,聽著外面遠遠傳來二更鼓聲,才朦朦朧朧睡去。

好似剛墮入夢鄉,便聽得重物落地的巨響,接著又有叫罵聲傳來,柳婆子陡然驚醒,坐起身來一聽,確實嘈雜一片,好似打了起來。

柳婆子當時就慌了神,忙不迭過去推醒何氏,慌手慌腳為她更衣,又一疊聲喊外間的乳母快抱小楠哥過來。

何氏陡然被喚醒,驚出一身汗,柳婆子為她穿衣的手抖得厲害,怎麼也摸不到地上的另一隻鞋,又慌張去點亮燭台。

乳母衣裳穿得歪歪扭扭,抱著哭號的小楠哥進來,掂著小楠哥不住在屋裡走動,惶惶然不知所措。

外院亂紛紛人聲嘈雜。

屋內只聞孩童清亮的哭聲。

燭台下,針線笸籮裡一把剪子閃著精亮的光。

何氏心裡騰的拱起一股火來,兩步奔到案几前,抓起那把剪子,一把推開房門。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5 00:12
第五百七十一章 人心鬼蜮(九)(二合一)

「玲二奶奶聽著動靜出來時,正聽見那幾個賊說自個兒是城南潑皮,被那個叫王振業的雇來的,要他們來搶孩子。玲二奶奶就惱了,瘋了一樣衝過來,又一眼認出那個叫王振業的是二房湧二太太的娘家侄兒……」

三更半夜,馬車上在街上疾馳而過,馬蹄踢踏車軸吱呀,在靜夜中傳出很遠。

幸而松江不像京城那樣有宵禁,否則許多事情都要耽誤了。

馬車上,長壽派回來送信的小廝正在給沈瑞和沈全講剛才在何氏宅子裡發生的事。

沈全忍不住罵了句:「三房也太不要臉了!敢過來搶孩子!」

沈瑞留下長壽幫忙打理那宅子庶務時,確實叮囑過要守好門戶多加防範,卻只是覺得裡頭住著孤兒寡母,安全第一。真是萬沒想到,還有賊人能惦記上何氏母子。

那鹽商的家產還沒到他們手裡,自然不是什麼江洋大盜來搶,而是一個「內賊」。

小廝也是一臉憤然,道:「姓王的被叫破身份,倒更凶了,扯脖子直喊我們給他鬆綁,罵我們不說,嘴裡還不乾不淨的……調戲玲二奶奶……」

他忍不住聲音低了些,道:「他說是湧二太太許了玲二奶奶給他做妾……」

沈全瞪圓了眼睛,連罵「無恥」。

沈瑞也惱怒的一捶小幾,臉比鍋底還黑。他早知道三房無恥,卻沒想到三房能這樣下作。

湧二太太派個娘家侄兒來翻何氏牆頭是什麼意思?要污何氏清白,不用有什麼實質,就單這件事傳出去,在這個禮教森嚴的時代,唾沫星子都能將何氏淹死。

還搶孩子!這是想拿小楠哥當人質,逼迫何氏拿出戶帖,好將沈玲記回族譜,進而吞掉沈玲的撫卹金?

虧他們兩口子想得出來!

「玲二奶奶氣不過,當時拿著剪子就往那個王振業胸口上戳,叫後面柳媽媽給攔下了,不然一準兒見血……」小廝說著,臉上不免浮現後怕神情。

當時在場都看得出,何氏當時那氣勢,是真要殺人的。

「柳媽媽喊著奶奶別為這樣的人髒了手,讓老婆子來,玲二奶奶猶不解氣,還把手裡的剪子丟出去,可惜沒戳到那賊。」小廝繼續說道。

沈全雖先前說著「就應該弄死那畜生」,卻也道:「確實不值當為這種人髒了手,回頭先暴打一頓再送官。」

這深更半夜哪裡報官去?

出了這樣的大事,長壽也不敢擅自處置,忙打發小廝過來請沈瑞示下。

沈瑞原就住在沈全院裡,沈全也被敲門吵了起來,聽說有賊人闖進何氏宅子,便要陪沈瑞同去。

到底是深夜,沈瑞、沈全這些年輕的小叔子出現在年輕寡嫂的宅子裡,就算滿宅子下人,也是於名聲有礙。

且那邊也是不再安全了,因此沈全就派五房的婆子先一步帶車過去悄悄將何氏母子接到了鴻大太太郭氏這邊,他和沈瑞則趕過去處理後續事宜。

事出突然,兩人不及細問就匆匆出門,這才在馬車上詢問小廝。

沈全聽完憤憤然道:「明天就讓二哥開族會,讓大家都看看這三房的齷蹉心思。」

沈瑞冷冷道:「天亮之前,要拿到所有『賊人』的口供。」

沈全一愣:「口供?」

沈瑞微微頷首,當初刑審沈珠的手段,還可以拿出來再用一用。

沈全一捶拳,道:「好!白紙黑字,簽字畫押。免得明日他們抵賴!」

二人抵達東城宅子時,王振業和那群潑皮已經被捆綁結實,分別關押在柴房和雜物間了。

沈瑞並不去看王振業,先是帶人到了潑皮這邊。

王振業的爹是湧二太太的嫡親三哥,當初強行丟給沈玲的那間快要折騰黃了的布鋪就是王振業父子倆經營虧本的。

在沈玲努力盤活鋪子的那段日子,王振業不止一次來找過沈玲,氣焰非常囂張。何氏在門簾後見過他幾次,對他印象深刻,這才能一眼認出他來。

這些個雇來的潑皮也不是王振業隨便在大街上劃拉來的,都是認識了幾年甚至十幾年的,平素王振業父子仗著有沈氏這一門姻親有些或明或暗的惡行,都是這些個潑皮去做的。

這些人都是欺軟怕硬,剛翻牆進何氏院子被警醒的長壽發現時,還叫囂著自稱是沈家主子,叫長壽等死奴才滾遠些。

後發現這院子里根本不是王振業所說的只一兩個婆子雜役,而是呼啦啦出來不少膀大腰圓的家丁僕婦,打起人來半點不手軟,立時慫了,很快被擒。

都是常常被抓進衙門大牢的主兒,幾進幾齣都皮實,聽見長壽說送官也渾不怕,待聽說是打斷了腿再送官,忙不迭交代了身份來意,以免受那皮肉之苦。

就這麼一群貨色,沈瑞到了沒費什麼力氣,就問得口供。

這幫傢伙雖然不認識沈瑞、沈全,但見衣著不凡,還帶著更多的健僕,也知道惹不起,將王振業父子賣個底兒掉,什麼頂著沈家名頭、以次充好欺行霸市都統統說了。

其中一個名叫奎三的潑皮還交代了讓沈瑞意外的消息。

「王振業說那個沈玲是因著替他管鋪子下的獄,怕沈玲請了大官兒回來把沈玲就回來,再把他扔獄裡去替罪。王振業說沈玲是通倭的罪,只要沒人救,就肯定被砍頭。那就一了百了了……」

因此,王振業叫上那幾個潑皮,去綁了沈玲的乳兄梁平,虐打恐嚇,又許了兩百兩銀子,梁平這才哄騙了何氏,不曾替何氏去南京報信給沈洲!

沈全拳頭捏得死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不單是為著沈玲,若是那信送到了,沈洲能及時趕回來,為沈家子弟做主,趙顯忠多少有些畏懼,許是他兄長沈琦也未必會遭那麼多罪。

沈全幾乎想衝過去那邊柴房打殘了王振業。

沈瑞也是恨得牙根癢癢,果然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

沈瑞命長壽一一記下口供,叫那潑皮奎三簽字畫押,然後吩咐把其單獨關押,明日族會還得要當個人證。

進了柴房,沈瑞二話沒說,先給王振業上了一遍「雨落梅花」。

王振業還不如沈珠,當浸水的宣紙貼上他的臉時,他以為沈家要弄死他,又驚又怕,不過幾張紙就已經失禁昏厥。

當紙張撤去,王振業被一盆涼水潑醒,登時涕淚橫流,喊著「不要殺我,都是姑媽讓我做的」云云,也不等沈瑞問,就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的交代:「姑媽說何氏個小浪蹄子一定守不住,家產一到手就得改嫁,指不上已經勾搭上了二房叔侄倆,要不怎麼二房這麼給他們出頭……哎呦……大爺我錯了我錯了……」

王振業話一出口,就挨了長壽幾腳,被踹得慘叫連連。

沈全都忍不住要過去踹人了,沈瑞卻是面無表情,一把拉住沈全,揮揮手示意長壽退開,讓他繼續說。

王振業一邊兒喊著疼,一邊兒繼續交代。

湧二太太讓侄兒把孫子搶走,再壞了何氏清白。

要是何氏尋死,那正好,小楠哥失了父母,只能歸湧二太太養,家產便落進她口袋;要是何氏不尋死,失了清白又沒了兒子,還不得乖乖聽話,將戶帖交出來讓沈玲記回族譜,把鹽商家產雙手奉上。

王振業有妻有子,湧二太太就許諾了何氏給王振業做妾,還表示將何氏現在所住的宅子給了王振業作報酬,再額外給他三千兩銀子。

沈瑞冷哼一聲,這是把旁人都當傻子,把旁人的東西都視作囊中之物。

沈瑞讓長壽把才纔地痞的口供拿來,將種種和王振業父子相關的罪狀讀給王振業聽,再一一審他。

王振業已是面如土色,抖如篩糠。他敢接這個事兒,既是湧二太太的許諾的好處讓他動心,也是覺得就算他得手後被沈家識破了,為了家族名聲,這種除族寡婦被玷污的事兒沈家也不會張揚的,他就穩穩當當的。

方才糊紙時王振業真以為沈家要悄悄殺了他,這種地方上的大族,想讓一兩個人消失,官府是查都查不到的。可後來又將他潑醒,不過是問他前因後果,他就鬆了口氣,以為這就當完事兒了。

現下這種種罪狀一拿出來,王振業務、才懼怕起來,只要這些東西往官府一交,他父子下半輩子就只能吃牢飯了。

王振業想咬緊牙關一個字都不認,反還想恐嚇沈瑞道:「你們要是去衙門告我,我……我就在堂上大喊我奸了何氏那個賤人,讓你們沈家沒臉……」

沈瑞只丟出幾個字,「你可以試試。」

很快浸水的宣紙再次拿來,王振業迅速崩潰了,剛貼上皮膚就大喊饒命,那可怕的滋味他再也不想受了,一時涕淚橫流,問什麼招供什麼,爽快簽字畫押。

拿到厚厚一沓口供,沈瑞沈全也懶怠再看王振業諸人醜態,吩咐把姓王的和潑皮奎三帶走,旁人明日一早就送交官衙。

因夜半,沈瑞、沈全並沒有驚動沈瑛等人。

待天亮眾人早起之後,都見到了這份口供,皆是怒不可遏。

沈琦當即派人往各房送帖子,請宗子、族老速來祖祠開族會,有事相商。

因族中女眷是要宗婦來管理約束的,便特別註明,請各房宗婦也到。當然,也請了三房沈湧夫婦。

沈湧夫婦收到帖子時,剛剛擺上早飯。

沈湧一邊兒戳著鹹鴨蛋,一邊兒自言自語:「不知是什麼事,昨兒沒說完今兒還要接著說。」

湧二太太原是和侄兒說好了,搶到孩子就立刻給她送來。

她倒不是好心,是怕孩子小,折騰一夜再折騰死了,鹽商的家產還沒交過來孩子就死了,別再將家產充公,那她可就白忙活了。因此特別交代侄兒,還吩咐了心腹婆子外門守著留門。

結果早上起來一問,便宜孫子沒送來,侄兒也沒來報信,湧二太太不免有些眼皮直跳,擔心出什麼岔頭。

聽說族中又要開族會,湧二太太沒想著是自己的事發了,還覺得有些不耐煩,聽沈湧一說,便接口道:「可不是!這新族長上任,好事兒沒見著,就知道天天折騰人。」

沈湧嗤了一聲,道:「還是有點好處的,好歹沈源賠了些銀子出來。」

湧二太太不滿道:「那才多少!要不是四房那邊悔婚,姓閆的一氣之下引了倭寇禍害了沈家,哪裡會損失那樣多!族長還只讓他賠七成,應該讓他都賠才是!」又嘀咕道:「要不是為了讓四房賠銀子,誰耐煩去族裡跟著審沈源去!他沈琦還真當給大家是要給他報胳膊的仇呢?」

沈湧忙呵斥道:「別往外頭渾說去。」見湧二太太不服氣還瞪眼睛,便道:「快些吃吧,一會兒還有族會。」說著只埋頭喝粥。

湧二太太哼了一聲,吃了兩口粥就丟下,轉身出去找了心腹婆子,叫她盯好了門,小崽子一送來就妥善安置,自己回房更衣,同沈湧一車往祖祠。

進了大祠堂二進院子,沈湧沒有看到預想中站滿院子的族人,不由一愣,等進了正房堂上,發現除了宗子、族老外,就自己、沈全、沈理三個不在族中管事的,且沈洲、沈理等瞧著自己的目光都有些陰冷,沈湧心底也泛起不安。

執事子弟喊了肅靜,沈琦道:「昨天半夜東城玲二嫂子所住的宅子進了賊人……」

沈湧登時有些坐不住了,忍不住失聲問道:「小楠哥沒事吧?」

沈琦意味深長的瞧了沈湧一眼,繼續道:「昨天家母因擔心玲二嫂子白日受委屈難受,接了玲二嫂子回來,玲二嫂子母子也因此躲過一劫。宅子裡僕從忠心,擒了翻牆進來的賊人,拿了口供在此。」

這也是沈瑞同沈琦等商量好的,不能讓何氏名聲有半點受損,只說何氏母子下晌就到了五房,留在宅子裡的只有僕從。

執事子弟將幾頁關鍵口供交給宗子、族老傳閱一番,大家看向沈湧的眼神都變了。

沈湧也有所察覺,待口供傳到他這邊時,他忙不迭一目十行看了,頓覺五雷轟頂。

「這……這不可能吧,是不是有什麼誤會?」沈湧勉強穩住心神,望向沈琦。

沈琦道:「若非證據確鑿,我也不會請諸位過來開族會了。」他揮手叫執事子弟去請湧二太太,又叫人押了王振業來對質。

湧二太太在廂房還不知怎麼回事,剛走到院子裡,便見侄子被五花大綁帶了上來,登時腳下發軟,險些栽倒在地,還是兩個健壯僕婦過來,半攙半拽將她扶進了堂上。

王振業打一見到她,便高喊「姑媽救我。」

湧二太太一時心亂如麻,當堂上沈琦讓人拿了口供給她,斥她派遣侄兒翻牆進何氏院子欲行不軌時,她脫口而出道:「在沒有這樣的事兒,這一定是屈打成招!」

堂上人都不免發出嗤聲,王振業光溜水滑的在那邊,衣服只是髒都沒破掉,一點兒受傷的痕跡都沒有,說什麼屈打成招。

沈瑞冷著臉道:「湧二太太的意思是,我們把你侄兒從家裡綁來扔進了東城宅子裡,然後屈打成招?」

湧二太太腦子有些轉不過來,連連點頭,「我侄兒自幼老實,定是被人陷害的!」

「自幼老實」四個字又引來眾人一陣嗤笑。

沈湧回過神來,喝了一聲,道:「王振業!是不是你自作主張,又胡亂賴到你姑母頭上!我饒不了你這小畜生。」說著就繞過一排椅子,要過去揍王振業。

幾個執事子弟攔在頭裡,王振業大聲喊道:「姑父!就是姑媽叫我去的!不然我認識那宅子門朝哪開?姑媽說他們都擋了瓊哥兒的路,我才去替姑媽出頭的,姑父你可不能一推二五六都賴在我身上。」

湧二太太也回過神來了,尖叫一聲道:「王振業!你別空口白牙說瞎話!你自己圖謀不軌,賴我作甚!」

沈全忍不住在一旁插嘴道:「好一個自幼老實!」

沈瑞也道:「既然都不認,便直接送官好了。」

湧二太太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知道沈理、沈瑞連知府都能請來觀禮沈家分宗,侄兒若是進了衙門定是什麼都招供,那她還有個好?當下便指著沈瑞沈全,氣急敗壞道:「這裡哪裡有你們小輩兒說話的份?!」

沈洲一拍案几,道:「你指著的是我義慶堂的宗子!我倒不知,嫡支宗子不許在族會說話,倒許庶支旁支婦人撒潑?」

這話說得相當不客氣,將三房庶出的底兒揭開,三房又分了家,沈湧也只能算旁支,這樣庶支的旁支確實是在族中幾乎沒有話語權的。何況是個婦人。

沈洲冷冷問三房沈湖道:「這就是禮義堂的規矩?」

沈湖學識品行都不怎麼樣,素來還愛以讀書人自居,又是有些懼怕為官的沈洲,聞言覺得臉上掛不住,便呵斥沈湧:「老二,說說你媳婦!這裡是大祠堂,由不得她撒野!」

沈湧雖轉而盯向湧二太太,卻沒真的呵斥,他嘴唇有些哆嗦,又帶著些期盼,問道:「你……是不是王振業那小畜生污衊你……」

湧二太太被丈夫狠厲的眼神嚇到,心砰砰直跳,忙不迭拚命點頭。

沈洲已是怒火中燒,見他們還敢這般裝腔作勢,冷哼一聲,罵道:「好一副自欺欺人!你們自己做了什麼自己清楚!玲哥兒命苦,竟有你們這樣的父母!今日我就將話撂在這裡,你們休要再耍那些齷蹉心思,我會和衙門招呼,就算你們拿了戶帖,也休想將沈玲遷籍!有我在一日,你們就別想佔了玲哥兒妻兒的便宜!」

沈湧被喝得醒過神來,一時羞愧難當,低下了頭再不看妻子。

湧二太太卻是毫不知恥,見丈夫不再理會自己,沈洲又一口一句不讓他們將沈玲記回,眼見那一大筆銀子就此飛了,又氣又急,一時口不擇言,破口罵道:「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現在想要過繼小楠哥做嗣孫不成?你早幹什麼去了?沒看到好處就一直拖著不肯過繼沈玲,現在沈玲死了,有撫卹銀子了,你又想來撿現成的,我呸!」

沈洲叫她氣了個仰倒,連拍案几喝道:「愚婦!潑婦!」又問沈湧:「你也這樣想?!」

沈湧一邊兒呵斥妻子:「不要渾說!」一邊兒訕訕向沈洲道:「我……我……不曾……」其實他心底最深處,未嘗沒有這樣想的。

沈洲氣得不輕,抖著手指著沈湧夫婦,越是著急越說不上話來,沈瑞連忙搶不過去,為他端茶撫背。

沈琦也連忙安撫道:「洲二伯莫惱!幾句渾話,不值當生氣。」又冷冷朝沈湧道:「如今證據確鑿,湧二叔還要反咬一口嗎?那族中便不必審了,直接交到衙門吧。湧二叔、湧二嬸也請公堂上分辯去吧,請知府老爺裁決。」

沈湧連忙道:「我沒這個意思……」又喝湧二太太道:「我看你是被王振業氣糊塗了,滿口胡言,還不快快與洲二哥賠禮!」

沈洲已緩過氣來,聽了這話,甩手砸了一個茶盞,冷聲道:「我沈洲在這祠堂上立誓,此生絕不過繼沈楠為嗣孫,有違此誓,如此茶盞!」

堂上一時極靜,眾人驚詫之餘又各懷心思。

沈洲又道:「雖則我不過嗣小楠哥,但玲哥兒妻兒的事我會管到底!」他冰冷的目光掃過沈湧夫婦,「我再說一次,若有人還算計玲哥兒妻兒,那便休怪我不客氣!」

議事廳一側耳房裡,何氏靜靜坐在鴻大太太郭氏身邊,淚如雨下。

郭氏並沒有帶何氏出現在女眷所在的東廂房,而是坐在議事廳旁側耳房裡,聽著堂上的動靜。

何氏原本還擔心沈洲要過嗣小楠哥,她無處安置,聽見湧二太太污衊沈洲時,她甚至都沒有起那為沈洲辯駁的心思,隱隱還有些被湧二太太的思路左右。

可待聽到沈洲起誓絕不過繼小楠哥了,非但沒有放心輕鬆,反而心底又有些為相公沈玲不值。

沈玲對沈洲充滿孺慕之情,何氏是看在眼裡的,也盡自己最大能力去為沈洲打理好內外庶務。

沈玨過世後,沈玲那點期盼過繼的心思,枕邊人何氏又豈會不知,她心裡當然也是期盼著能擺脫三房的。

湧二太太裝病從南京喚回他們兩口子,沈洲沒有庇佑,反而直接讓沈玲將手上的事都交給沈琳,沈玲夫婦其實是帶著絕望回來的。

沈玲之所以辛苦奔波也要將那鋪子盤活,完全是覺得斷了回南京的路,總要在松江再打根基,這才會那樣拚命,才會惹上那該死的官司。

衙門上門來抓人,沈玲抽空囑咐何氏去給沈洲送信求援,那眼裡閃動著希望的光,話語裡全是期盼。何氏心都要碎了,那不單單是期盼沈洲救他脫離牢獄,更是盼著沈洲救他逃離三房。

相公除了一個庶出的出身讓人說嘴,品行能力又哪裡比旁的沈家子弟差了?相公與自己這麼多年的付出,卻換來沈洲這樣毅然決然的拒絕過嗣!

到底意難平。

郭氏卻是不明所以,以為何氏聽了沈洲的話為母子日後有依靠感動而哭,握住何氏的手,低聲勸道:「好孩子,莫哭了,你身子骨還沒好利索,看哭壞了眼睛。往後你就放心吧,洲二伯一言九鼎,回了金陵也會妥善安頓你們母子。」

何氏抿了抿唇,反握住郭氏的手,異常堅定道:「伯娘,侄媳婦想進京。」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5 00:12
第五百七十二章 人心鬼蜮(十)(二合一)

堂上,湧二太太聽了沈洲起誓要護著沈玲妻兒,心裡再怎麼氣惱怨恨,也知大勢已去,這注橫財斷然落不進自己口袋,便更加不肯認指使了王振業去禍害何氏。

她又是咒罵王振業陷害她,又是哭訴如何從小將沈玲拉扯大。

早在湧二太太沒有嫡子之前,沈玲是記在她名下充做嫡子養大的,說沈玲是她帶大的也不錯,那十來年不是假,只是後來的忌憚嫌棄也不是真的。

王振業哪裡能認,張口就說湧二太太如何吩咐的他,如何告訴他那宅子裡沒幾個下人,又說二進的宅子小的很,哪裡是路哪裡是門。

眾人聯想到之前湧二太太恰去了何氏那邊索要戶帖未果,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沈洲冷笑連連,只問沈湧如何交代此事。

沈湧心裡已是一片冰涼,要說沈湧他自己對那二、三十萬的家產沒一點兒念頭,他自己都騙不了自己。他也是想要那銀子的,但卻絕沒想到妻子能做到這個地步,這樣欺侮庶長子媳婦。

早知道妻子容不下這個庶長子,便是人沒了,那根刺仍紮在她心裡,想是拔不出來的。

可到底是庶長子已經沒了,這孫子也沒法要回來了,沈湧還能保誰?當然是保住嫡妻。

嫡妻品行不端,嫡子瓊哥兒也會被人戳脊樑骨。為了瓊哥兒,沈湧無論如何也要讓妻子沒事。

因此沈湧頂著沈洲帶給他的巨大壓力,只咬死了是王振業陷害。又振振有詞說是王振業父子經營黃了他的鋪子,無力償還,這才出此計策陷害。

九房太爺上了年紀,懶怠在這裡坐著聽他們在這兒囉嗦,咳嗽一聲就道:「玲哥兒不是除族了?那玲哥兒媳婦便不是族中人了。甭管是沈湧媳婦指使的人,還是那人自個兒去的,都是私闖民宅,都不當在沈家祠堂議了,該交到衙門去!」

沈琪、沈流也不耐煩看三房人在這裡做戲,紛紛附和。

沈琪素來看不上三房,便冷言冷語道:「在這裡這麼說,不知道到了衙門還怎麼說,當旁人都是傻子呢。」

湧二太太生怕被交到官府去,她也就只能在宗祠哭訴一二,到衙門上誰肯聽你哭去,當下嘶聲喊道:「送什麼官!玲哥兒媳婦這不也沒事麼。這家醜不能外揚,你們……」

她話沒說完,王振業那邊喊上了:「你們要是把我送去衙門,我就在衙門上喊三房湧二太太給我銀子,讓我奸了你們沈家女眷,讓你們沈家丟盡臉!」

這招對沈瑞無效,對湧二太太卻十分有效。

湧二太太簡直要昏倒了,她怎麼沒發現她侄兒是這麼個東西,登時放聲咒罵。

沈家人也被激怒,一時罵聲連連。

沈洲高聲道:「《大明律》『凡夜無故入人家內者,杖八十』,『強姦者,絞』。你若自己找死,儘管大聲喊。沈家不怕被你這樣的小人潑污水。」

王振業不學無術,哪裡懂律法,聽沈洲一說,也是嚇了一跳,登時不敢叫囂了,只哀嚎道:「確實是姑媽主使,我沒做什麼就被擒了,要不你們堂上打我一頓出氣吧,莫要送我去公堂了。」

說到這裡,他忽然想起一事來,忙又招供道:「姑媽說了,抱來孩子就先給她送去。讓我敲西角門,看門的是老劉頭,二門上是王良家的接應。王良兩口子都是我姑媽的陪房,你們去把王婆子抓來一問便知。真是姑媽叫我做的……」

沈琦冷冷問湧二太太:「事到如今,湧二嬸子還不認嗎?可要派人去提了這兩個下人來問?」

湧二太太早上還吩咐了那王良家的等著王振業送孩子上門後妥善安置,知道無法抵賴,便以袖掩面,嗚嗚哭了起來,喊冤道:「我是想孫子啊,我只叫王振業把孫子與我抱回來,並不曾叫他做旁的。」

族人又不是傻子,誰信她這套說辭。

沈琪就涼涼道:「湧二嬸子這話說的,還待怎麼吩咐,難道你身為婦人竟也不不知叫一個男子半夜三更翻寡婦院牆會損人名節?!這哪裡是要抱孩子,這是要把玲二嫂子逼死呢。」

湧二太太現下也不敢怒斥沈琪身為小輩兒亂插話了,兀自啼哭乾嚎,也不知道那袖子遮住的臉上有沒有眼淚。

沈琦冷眼看了片刻,方開口發話:「沈玲一家不再是沈氏族人,湧二太太指使娘家子侄夜半擅闖民宅,意圖拐搶他人子嗣,犯了國法,也犯了家規!大明律中,教唆指使他人犯法,以共犯同論罪。」

沈湧和湧二太太齊齊抬頭望向沈琦,目露恐懼。

沈湧張口道:「琦哥兒……」卻說不下,只是滿臉懇求之色。

湧二太太則直接道:「琦哥兒!我可是你的同族嬸娘!你也說沈玲一家子與沈家不相干,怎忍心為了個外人,將你嬸娘送進牢中!」

沈琦正色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嬸娘既身為沈家婦,就當守好國法家規。你這又不是小錯!今日若不罰你,日後族人有樣學樣,夜半去翻你三房院子,竊物搶人,辱女眷清白,你又怎說?!若是不罰,再多上一兩個膽大妄為之人,族中人人自危,可還有寧日?」

湧二太太胡攪蠻纏道:「旁人怎敢翻三房的院子……」

卻是沈湧突然喝道:「住口!還不認錯!」

沈湧一直是懼內又耳根子軟的,湧二太太又是個強勢性子暴脾氣,家裡素來是湧二太太做主的。沈湧幾乎不曾像現下這樣暴怒過,湧二太太一時被鎮住,加上心裡本就七上八下不托底,便乖乖閉上嘴。

沈湧深吸了口氣,道:「是我治家不嚴,沒約束好內人。只是此事真傳出去,到底污了我沈氏一族百年清名。尤其,這官司剛了結,沈家又剛分宗,松江府裡正是議論紛紛的時候。」他頓了頓,艱難道:「我便厚著臉皮,懇請族中判罰,不再報官……」

見眾族人並不接茬,沈湧咬牙道:「這個婦人居心不良,我本當……本當……」再咬牙再怒,幾十年的夫妻,休妻的話到底說不出來,且算計庶出兒媳婦又不是算計沈家子嗣,這罪算輕了一等,也論不上休妻。

沈湧這一猶豫,一眼瞟到那邊坐著至始至終一言不發的沈瑾,想起昨日沈源鎖祠,再往前想,張老安人當年折騰掉了沈源妻子孫氏腹中五個月的孩兒,也曾被送進過家廟,後來也接出來照樣做老封君。

沈湧便轉口道:「還望諸位族親看在瓊哥兒面上,讓他娘往家廟裡誦經為族親祈福吧。」

本身族規裡對女眷的處罰就少,送家廟也算是頗重了。

族人心裡有數,都不說話,只去看族長沈琦。

沈琦略一思量,便點頭道:「好在雖有惡行,未有惡果,此罰也算妥當。」又肅然道:「傳話到東廂,請各宗宗婦約束本宗女眷,以此為鑑,勿要再犯!常言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若再有人以身試法,族中絕不姑息,族規罰過也是要送官的!」

執事子弟層層傳話過去東廂,東廂女眷盡皆警醒應諾。

湧二太太好像還未回過神來一樣,呆呆瞧著沈湧,忽然道:「瓊哥兒還小,你便將我送進家廟……到頭來,你還是要為那庶孽撐腰作踐瓊哥兒嗎?」

族老中老一輩都有些不滿,這堂上坐的半數是庶支,就連三房在內都是,這聲庶孽可是刺耳。

有族老道:「都是沈家子孫,誰敢作踐?倒是見著你作踐了玲哥兒!」

又有人道:「瓊哥兒還小?可都十五了!老二啊,也該給瓊哥兒娶房媳婦了,免得你們房裡沒個像樣主母主持中饋。」

沈湧生怕她又說出什麼來,破壞了好不容易爭取來的結果,忙喝一聲:「你糊塗了!渾說什麼!」說話間湊近湧二太太,壓低聲音道:「瓊哥兒十五了,很快就要議親,難道還能關你這親娘一輩子不成,到時候也就出來了,先圓過去再說。」

湧二太太本是一腔怨憤,只覺得沈湧偏心庶孽,聽了這話方心下熨帖,之前讓她恐懼的關家廟也不怕了,忙不迭點頭道:「是我的錯,我認罰,認罰!」

沈湧鬆了口氣,再去看王振業,雖是一萬個想送他去吃牢飯,可實在也是怕他在衙門裡亂說話,便向沈琦求道:「此人是不是也在族中罰了?大明律,夜闖民宅是杖八十,便在這兒杖責他也就是了。」

沈琦卻並未允,「沈家祠堂可罰沈氏族人,可無權罰外人,湧二叔關心則亂,一時忘了,若是真打了王振業,王家去衙門告咱們私刑,也是一告一個准的。」

王振業一直豎耳朵聽著,本來聽說要在沈家打他八十杖,本想喊八十也太多,要打死人。但轉念一想料沈家也不敢給他打死打殘,也就沒吭聲。

待聽沈琦說沈家不打還是要送衙門,便又慌了,去了衙門,沈家有錢有勢,要是塞了銀子,官府活能讓自己脫層皮。

王振業慌忙大喊:「不告不告!王家定然不告沈家!求求你,就在這兒打了我吧!」

沈家人本是恨他,見他這副丑態,又忍不住被逗樂了。

沈琪哈哈兩聲,嘲諷道:「還是個上桿子討打的。」

沈全早就想打王振業了,便接口道:「那就許了他,我來執板子。」

沈琦瞪了弟弟一眼,低喝道:「老三,不要胡鬧。」

沈全縮了縮脖子,不再吭聲。

沈琦方向王振業道:「你說什麼都沒用,沈家無權罰你。」又扭頭去看敬陪末位的三房四老爺沈漣,道:「漣四叔,煩勞你跑上一趟,將此人並他幾個同夥交到衙門。就說他們私闖民宅意欲行竊,沒得手便被下人擒了,交由官府發落。」

他特地咬重了「私闖民宅、意欲行竊」幾個字。沈漣便是會意,點頭應下。

王振業殺豬一樣喊起「姑媽救我」、「姑媽都是你讓我去幹的啊你不能不管我」。執事子弟卻是過去將他嘴堵個嚴實,拖了下去。

湧二太太可沒一點兒坑了侄兒的自覺,反而對著侄兒啐了一口,罵道:「若不是你連累我,我怎麼會被送去家廟!以後你爹你二伯你們兩家子都給我都滾出我的鋪子!」

沈漣跟著也出了議事廳,他曉得旁人怕要避嫌,自己是三房人怎樣行事都不會被說嘴,才會給他這個差事。這也是他榮升族產大總管以來頭一樁「差事」,雖然和管祭田沒關係,卻有助於拉近和族長的關係,他自然是要辦妥的。

他才離了議事廳,那邊沈全就溜出來了,把另一張口供往他手裡一放,道:「四叔,你看王振業那畜生還幹了什麼!」

正是王振業買通梁平的那份供詞。

沈漣看罷臉色難看異常,拍了拍沈全肩膀道:「四叔知道了。放心。」

沈全知道沈漣是個通透人,必定會和衙門那邊打好招呼,不會便宜了王振業,這才拱手謝過,回去悄悄同沈洲、沈瑞等說了。

這邊收押了湧二太太,族會也散了。沈洲、沈理、沈瑞並五房三子卻並沒有走,而是直接到了耳房,去見鴻大太太並何氏,商量發送沈玲及安頓何氏母子事宜。

昨日商討的種種方案郭氏都已經和何氏講過了,何氏心裡也打定了主意,先前就與郭氏說了準備上京,郭氏也沒覺得十分詫異。

這會兒眾人都過來了,何氏也不扭捏,直言道:「回金陵原是想圓相公一個念想,既然這裡面有誤會,二伯並不曾棄我們於不顧,相公泉下有知也便放心了。如此沒必要再扶靈往金陵下葬,我母子在金陵也多有不便,且又幫不上二伯什麼,反倒添了累贅,我就想著,隨瑞二叔上京,求二房大伯娘一個庇佑。」

沈洲知自己府內沒有女眷,多有不便,何氏母子上京也是極好的選擇,但想到見不著小楠哥,這一別不知多少年,還是有些黯然神傷。

沈瑞聽何氏要上京,便道:「都是自家人,玲二嫂客氣了。玲二嫂上京,我母親高興還來不及。」他頓了頓又問:「只是,玲二哥要在本地發送,這福地……」

何氏道:「已是停靈多日,我想……擇個吉日,將相公屍骨焚了,帶著骨灰上京,到京中置地安葬,也方便我與小楠哥拜祭。不知道,這帶著骨灰北上,可有什麼忌諱不……」

沈洲驚訝道:「你這是……便不在沈家福地,也可在松江另尋一處,怎的還要焚了……」時人觀念最是講究「留個全屍」的,若非迫不得已,一般都不會選擇火葬。

不過二房三太爺當初出走松江,也是帶著母親和大哥兩個骨灰罈子走的,二房墓地也早已挪到京城。沈洲雖提了一句,到底也不能再多說什麼。

何氏只低低道:「相公也是不願留在松江的。」

沈洲越發沒有話說了。

沈理見氣氛尷尬,便接口道:「帶著骨灰上京也沒什麼不便,咱們單租條船,與船家說明了,莫要衝撞了也就是了。」又道:「閆家那邊一時也未必能結案,這邊就要瑛弟、琦二弟盯著些了。」

這說的卻是罰沒閆寶文家產一半兒充公一半兒賠付沈家三子了,其中一大份是當給小楠哥,讓何氏帶走的。

沈瑛道:「弟妹放心,這邊官司了結,我便派人將銀票送上京。」

何氏忙起身向沈理沈瑛施禮道謝,二人皆是側身避過。

事情敲定,郭氏還想帶何氏回五房,何氏卻說要回去宅子收拾一番,也要將沈玲的衣裳尋出來一併火化了。

郭氏也不好再留她。五房並沈理沈瑞又多派了家丁護衛到那邊院子保護他們母子安全。

眾人散後,沈理要帶沈瑞去拜訪王守仁問問歸期,便先一步出來。

剛走出祖祠大門,後面沈瑾便趕了上來。

見沈瑞詫異,沈瑾解釋道:「方才我去探視老爺了。」

事涉本生父親,沈瑞也得問上一句,「老爺可還好?」

沈瑾道:「昨日老爺挨了杖刑,起了高熱,用了張太醫的藥才退下去。剛才我去看時,已經無礙了,精神了不少。二弟勿念。」

沈瑞一笑,也不接話。

沈瑾因問:「六族兄、二弟可定了何時回京?」

沈理搖頭道:「還不曾,不過也快了。」

幾人正說話間,那邊匆匆忙忙跑來個小廝,到得沈瑾跟前,顧不得行禮,便道:「大爺快隨小的回去,張家舅太爺打上門來了,把老安人都氣昏過去了。」

沈瑾一驚,「張家舅太爺?!他們怎麼來了?」他幾乎忘了張家人,好像多年沒見過張家人了,這一家子又從哪裡冒出來的?

小廝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喘著粗氣道:「張家舅太爺說什麼許了他的田莊叫沈家強收走了,要和老安人討個說法,又說了老爺的事,才把老安人氣昏過去。太太叫人請大夫,又叫我來尋大爺。」

沈瑾聽得一個頭兩個大,也無暇多想,便要隨小廝趕緊回家。

沈理卻叫住沈瑾道:「張家舅太爺是長輩,你一個孫兒輩如何好說話?不如抬了源老爺去,一來讓老安人看著兒子也好安心,再來,源老爺與他們說,總比你要妥當。」

他雖厭惡四房,卻也體恤沈瑾不容易,不想沈瑾背上個忤逆長輩的罪名,因此出謀劃策,又囑咐道:「旁的都無關緊要,老安人的身體最為要緊!」

說白了,要是張老安人被氣得一命嗚呼,沈瑾這狀元剛踏上仕途就要丁憂,彼時再起復,也耽擱了。

沈瑾也清楚這點,應道:「我會以老安人身子為重。」猶豫了一下,又道,「老爺現在的傷勢,不宜折騰。」

沈瑞問道:「張家舅太爺說的田莊什麼的,你可知道怎麼回事兒?」

沈瑾搖頭道:「昨天要賠付的田莊鋪子都是老爺敲定的,我並不知怎的有張家的田莊。」

沈瑞道:「這不就得了,你既不知道田莊事,如何與舅太爺說去?張家什麼品行,大哥你還不知道?莫要被他們騙了去。還是趕緊抬了源老爺去吧,這事兒也只有他能說明白了。」

沈瑾便不再猶豫,左右沈源的傷勢其實並不嚴重,便向沈理沈瑞告辭,回去祠堂與族長沈琦招呼了一聲,帶了執事子弟到鎖沈源的小院,與沈源說清張家來鬧,要抬他回去。

沈源一聽張家,立刻表示臀上傷口疼得厲害,堅決不能回家。

沈瑾見了還有什麼猜不到的,必是沈源對張家做了什麼,當下只道「沒了老爺兒子不知怎麼處置才好」,揮揮手,執事子弟二話不說,把沈源往長凳上一放,抬起來就走。

沈源再怎麼喊也無濟於事,便這麼著被抬回四房。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5 00:12
第五百七十三章 人心鬼蜮(十一)(二合一)

四房此時亂成一團。

源大太太小賀氏雖打進門就沒見過張家人,可張家人的種種還是聽過些的,何況不久前才抓走個不正經的張四姐,她對張家是半點兒好印象都沒有。

張老舅爺帶著兩個兒子來時,小賀氏便藉口年輕不便見外男,早早迴避。

誰知道沒一會兒婆子丫鬟就尖叫著跑來報信,說老安人昏過去了。

小賀氏顧不得什麼迴避了,一面打發人去請大夫、去找沈瑾回來,一面快步趕到前廳,讓粗壯的婆子將張老安人就近背到耳房羅漢榻上,親自上手給老安人掐人中、揉心口。

張老舅爺扯著脖子往屋裡看姐姐如何,他兩個兒子先是唬了一跳,後來聽著只是昏過去沒斷氣,也就不怕了,開始滿屋子踅摸,把那些值錢的擺件都往懷裡劃拉,還試圖往後院闖,被管事攔了下來。

兩兄弟罵罵咧咧回到前廳,竟還埋怨小賀氏沒將老安人抬回房。

要是老安人回房了,他們就能借引子跟進去,這老安人臥房中定然有不少值錢的東西,萬一能像妹子燕娘那樣順點兒房契地契再發一筆橫財。

沈源一行人回來時,前廳就跟遭了賊似的,被「洗劫」得乾淨。

張老舅爺一行,見著沈源父子,多少有些不安,也坐不住了,都站起來訕訕然的。張二爺還使勁按了按懷裡的東西,怕有什麼冒了頭。

沈源父子卻沒閒心搭理他們,直奔耳房老安人那邊去。

張大爺、張二爺當時鬆了口氣,坐了回去,又整理了一番揣進懷裡的東西。

張老舅爺倒是抬腳要跟上去,卻被沈瑾帶的人攔了下來,那點訕訕又變成忿忿,帶著怒氣去一旁坐了。

耳房中,大夫為張老安人施了針。

張老安人醒了過來,卻是口歪眼斜,口不能言身不能動。

大夫搖搖頭,表示老安人上次已是中風過一次了,本來就是要靜養不能激動的,剛才又受了強烈刺激,才會再次中風。而中風也是一次比一次嚴重的,老安人現下能不能恢復到能說話、身子能動不好說,只是一時倒是性命無憂。

父子倆齊齊鬆了口氣。

沈源這才想起追責,怒氣衝衝對小賀氏道:「到底怎麼回事?你就是這樣孝順婆婆的?」

小賀氏吃老安人這一嚇已是心率交瘁,只擺手道:「家中有外客,妾身年輕迴避,實不知怎麼就成了這個樣子。」說罷,便也不理會沈源,表示自己要去給老安人侍疾,直接叫僕婦們拿了軟兜抬了老安人,一併回了後院。

沈源還是聽一直跟著老安人的婆子講述了全過程。

白晌張老舅爺帶著兩個兒子上門來要見沈源、沈瑾,偏他們都不在家,小賀氏迴避了,張老安人就帶著個管家親自出來見弟弟。

張老舅爺上來就指責姐姐背信棄義,說好給自己的田莊如今叫沈家族人拿著田契收走了,還把自己一家子攆了出來。

張老安人又驚又怒,那是寫在她名下的田莊,沈家人有什麼權利拿去?而且,田契莫不是又丟了?明明是交給兒子沈源,怎麼會在沈家族人手裡?

張大爺便道:「姑媽,你們四房的管事跟著呢,還能有錯?聽說是表弟犯了族規,罰了家產去,還打了五十杖,哦,聽說還要關祠堂。表弟現下沒在?挨完板子了都不讓回來養傷?直接關祠堂,這是要弄死表弟啊。」

張老安人先前並不知道兒子受罰的事,一聽這話,急火攻心,眼睛一翻就昏了過去。

四房就亂起來,都忙著搶救張老安人。

張家大爺二爺則忙著趁亂多拿些東西。

沈瑾聽得直皺眉,打發下去那僕婦,低聲問沈源道:「就算是咱們家賠付,怎的還將老安人的嫁妝都賠了?不是太太的嫁妝田產都不曾賠?」

沈源含混道:「你太太那是和賀家有言在先……你娘的嫁妝都賠了,老安人的嫁妝值幾個錢?那也算不得老安人嫁妝,也是後置的。」

沈瑾又追問道:「既是老安人的嫁妝,怎的又許給了張家舅太爺?」

沈源先是有些尷尬,轉而又怒道:「還不是你姨娘幹的好事!」

當日鄭姨娘獲悉沈源與張四姐不倫苟且,為不影響兒子名譽,當機立斷出手,從張家花一千兩買下了張三姐、四姐作養女,又迅速將兩人遠遠轉賣。

張家聽到了些風聲,就來鬧沈家。

沈源與張老舅爺談判一番,最終將城南一個張老安人名下的莊子許給張老舅爺代管,張家人搬到田莊上去,田莊每年的出息就供張家人花銷。

那莊子張家陪送時只一百二十畝,是張老安人早年從兒媳婦孫氏手裡零敲碎打弄來銀子,慢慢擴到了六頃地,每年出息也有三百多兩。

沈源許諾,待張老舅爺百年之後,張家最初陪送的一百二十畝也會歸張家兄弟所有。

張老舅爺這才不鬧了,這些年倒也相安無事。

昨日族會上,四房賠銀,沈源千捨不得萬捨不得,挑挑揀揀的,想起這被張家人佔了的莊子,每年出息都叫張家人拿走,他留著也無用,尤其想起不久前張四姐被錦衣衛抓走,險些連累了他被滅口,沈源更是厭惡張家,再不想讓張家在自己田莊裡吸血,便索性先將這莊子賠出去,六頃地市價也在七八千兩銀子,很是不少。

張家那邊被攆出莊子如何肯罷休,這才找來沈家。

沈源不會給兒子解釋這麼詳細,但沈瑾何等聰明,聽父親說到自己姨娘,便猜到八成是鄭姨娘賣了張家三姐四姐時,沈源給張家的補償。

沈源憤憤然低聲罵了幾句,見沈瑾沒接茬,又覺得無趣,惡狠狠喊沈瑾叫人來抬他往前廳去會張家人。

沈源既敢給出那張家佔了的莊子,怎麼對付張家人便早已想個明白。這一進前廳,沈源便把氣勢做足十分,先發制人厲聲高喝道:「舅舅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不知道我娘上了年紀,須得靜養?」

張老舅爺先前一直擔心姐姐若被氣死了,以後兩家就成仇了,別說今天白跑一趟什麼好也落不下,便是往後再想打秋風也不容易,忐忑了好一陣子,待那邊大夫出來,說是姐姐沒死,他才心臟歸位,長長呼出口氣。

這會兒見外甥氣勢洶洶的模樣,張老舅爺眼皮一耷拉,只問道:「外甥,你從祠堂出來了?」

沈源被揭短心下更是不快,冷哼一聲,厲聲道:「我不出來,我娘還不知道被氣成什麼樣!」又捶著春凳,恨恨道:「舅舅知道我在祠堂,這是特地來鬧我娘的?」

張老舅爺眼皮一掀,哼哼道:「本是要找狀元老爺的,誰知道他也不在。」說著又朝沈瑾擠出個笑來:「瑾哥兒,許久不見了,你都成了狀元公了,我早就說了瑾哥兒就是文曲星下凡,小小年紀就是不凡……」

沈源打斷了他的阿諛奉承,板著臉道:「舅舅過來究竟是為的什麼事兒?」

張老舅爺見他裝糊塗,氣不打一處來,臉也撂下了:「外甥你還不知道嗎?你舅舅叫人從莊子上攆出來了。我倒想問問外甥這是怎麼回事兒。」

沈源冷笑道:「問我做什麼,問兩個表哥不就知道了。我娘都得他們告訴呢。」

這次確實是兩個兒子魯莽了,張老舅爺不免心虛,臉上有些掛不住,張大爺在一旁咳嗽一聲,有些小心翼翼的問:「表弟,真的被族裡罰了?表弟可是狀元公的親爹……」

沈源哼了一聲,不耐煩的揮揮手,道:「別說那些沒用的。收田莊也不是我的意思,舅舅找錯人了。如今我是什麼都沒有了,舅舅來找我也沒用。」

話音沒落張家大爺二爺便齊齊跳起來道:「怎麼就什麼都沒有了?!你們這麼大家業,你還在揚州做官……」

提這茬沈源臉色更差,喝道:「夠了!沈家不欠你們什麼!你們白拿了莊子這麼多年的收息,還有先前的一千兩銀子,也該夠了。」

張老舅爺立刻就開嚎:「可憐我的三姐兒四姐兒啊……這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萬萬沒有兩個小娘子說沒了就沒了的道理,莫不讓人污了清白……」

「夠了!休要再提張四姐兒!你們張家教出個什麼東西!」沈源青筋暴起,忍不住罵道。

見這一出出的鬧劇,沈瑾面無表情,緩緩道:「舅太爺想見四姐兒倒也容易。」

張老舅爺一呆,眼睛一轉,便道:「那就將四姐兒叫出來!你們沈家不仁不義,我要將四姐三姐帶走!」

張家大爺二爺也連忙點頭應和,卻是已經盤算起來,兩個女兒年紀大了,想來也破了身子,賣不上好價錢,不過都是好模樣的,可以謊稱是年輕守寡,往鄉下去尋個土財主什麼的,嫁過去當個繼室,也有好大一注聘禮可拿,若是有些手腕,以後當了家還能貼補娘家。

沈瑾冷冷道:「我卻是沒本事叫出來的。還要煩勞舅太爺和兩位叔父往衙門去尋錦衣衛說見四姐兒。」

張家三人皆是一驚,「錦衣衛?!」

錦衣衛在民間已是被妖魔化了,聽到錦衣衛怕是比聽到地府還吃驚幾分。

張家二爺抽了抽嘴角,道:「大侄子嚇唬我們不成。四姐兒一個小娘子,哪裡就和錦衣衛牽扯上了。」

沈源見他們這慫樣,完全忘了自己當初也畏懼錦衣衛如虎,嗤笑一聲,譏諷道:「你那閨女本事大了。她給那知府幕僚閆寶文做了外室!閆寶文他勾結……」他滿心恨意,一時大意,險些將那晚聽到的張四姐喊寧王給說出來。

幸虧沈瑾及時拉了他一把,迅速接過話去道:「閆寶文勾結倭寇,張四姐為虎作倀,已經被錦衣衛探明,抓進衙門了。舅太爺和兩位伯父若是不信,往衙門裡一打聽便知。」

沈瑾沉下臉來,道:「這還得大伯父去問四姐兒。」

張家大爺張了張嘴,到底一個字兒沒吐出來,還是閉上。

張老舅爺緩了緩神,又使哀兵之計,虧他奔七十的人,竟能說哭就哭,說話間眼淚就淌下來了,向沈源道:「外甥啊,你看看舅舅,你再看看你這兩個表哥,家裡還有你幾個侄兒,我們這房屋無一間,地無一壟的,可怎麼過活……」

沈源冷笑道:「兩個表哥都四十的人,大小侄子也都成丁,還不能立事?市井人家多是孤兒寡母的,人家怎麼活的?到了張家一家子男丁反倒活不了了?不過是奸懶饞滑,正事不干。你們只當沈家是塊肥肉,能養你們一輩子?!發什麼癔症?」

張老舅爺也忍不住老臉一紅,張家大爺還腆著臉強笑道:「這不是我們沒有表弟這樣的本事……」

沈源再不聽他們囉嗦,「沈家沒欠你們的,我沈源更沒欠你們的,這些年你們從我沈源家產裡挖走多少,你們自己知道!如今你們還敢欺上門來,將我娘氣到中風,好個舅舅!我告訴你們,我娘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與你們張家沒完!」

張家父子三人一兩銀子沒拿到,哪裡甘心,還待糾纏。

沈瑾正色道:「舅太爺,兩家是親戚,我便勸一句,我若是你們,就趁早走得遠遠的。這通倭是誅九族的罪。閆寶文通倭,閆家已經閤家抄家滅門,張四姐是閆寶文的外室,您說,會不會牽連到張家?」

張家三人一聽,如五雷轟頂,登時慌了神,勉強道:「不至於吧……」

沈瑾道:「那不若舅太爺並兩位表叔去衙門打聽打聽?」

張老舅爺這下是眼淚真下來了,直向沈源沈瑾道:「外甥,外甥!我的舉人老爺,你們可不能不管舅舅!我的狀元老爺,你可不能不管舅太爺啊……」

沈源被兒子一提示,腦子立刻好使起來,冷著臉道:「舅舅,我只是個舉人。瑾哥兒就算授官也是個從六品,哪裡敢管錦衣衛的事兒?舅舅還是早做打算吧。」

張老舅爺更是無措,張家兩兄弟也是滿臉頹廢,民間都覺得錦衣衛那就是通了天的大人物,確實沈家一個舉人一個狀元是管不了錦衣衛的。

沈瑾道:「如今欽差、錦衣衛的大人們還在松江未走,舅太爺出去街面上一打聽便知,依我看,許是還沒審結案子。舅太爺還是趕緊收拾了東西出去避上幾年,等這件事徹底過去了再說。莫拖延,等審到張四姐,怕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張老舅爺無法,和兩個兒子低聲商量了幾句,又腆著臉問沈源要些路費盤纏。

沈源更加不耐煩,他在張家身上搭的東西太多了,可是半點兒好處沒得到,還險些因張四姐惹了一身騷,便沒好氣道:「舅舅是不是將我娘的湯藥費結了?」

張老舅爺也無話可說了,最終帶著兩個兒子灰溜溜走了。

沈源起不來身,沈瑾負責送客,任憑張老舅爺三人舌燦蓮花說盡好話,沈瑾也只是一臉嚴肅以對,不時提醒一下「衙門開審說快也快」云云,直說得三人心驚肉跳,再不敢囉嗦。

待送走張家人,沈瑾立時叫來心腹小廝,讓他去盯住張家人,直到張家人捲鋪蓋離開松江再來報信。

回了內宅,沈瑾讓人抬了沈源去看張老安人,好讓老安人放心。

張老安人口流涎液,嗚嗚說不清話,唯一能動一動的胳膊直直指向兒子。

沈源心下也不好受,不由更恨張家人。他忙讓人抬他過去,一把抓住老安人的手,安慰道:「娘,兒子沒事,不過罰我三五日便出來了,就像小時候我背不好書娘罰我跪祠堂一樣,沒事兒的娘。娘你也沒事兒,你這是著急的,大夫說了,只要靜養就一天天好起來了。我出來,娘也好了……」

小賀氏在一旁不由眼圈一紅,忙用帕子摀住眼角。

沈瑾也十分難過,見沈源還在安撫老安人,便向小賀氏打了個手勢,請她出來說話。

小賀氏會意,跟出來外間,沈瑾便將張家的事簡單說了。他這就要上京了,沈源被關進祠堂,家裡面只剩下個小賀氏,必須要讓小賀氏知道張家怎麼回事兒,萬一張家回來才好應對。

小賀氏跟聽書似的,張家竟和沈家有這麼多糾葛。不過有了張四姐可能通倭這把柄,她也不懼張家人再上門來鬧。

沈瑾說罷,又鄭重一揖道:「兒子不日便要啟程,祖母與父親全賴太太照料。」

小賀氏忙道:「一家人,原就是我份內的事,大爺怎的這樣客氣。大爺不用惦記松江的事,我必將家裡打點妥當,將老安人照管好。」

瞧著沈瑾面露疲態,小賀氏心下一軟,忍不住道:「多謝大爺,罰銀時沒算我的嫁妝田產。這些日子不便變賣田產,等過些日子這事淡了些,我就悄悄去賣了田折了銀子——大爺在京也不易,有什麼需要花銷的,儘管寫信回家裡來……」

沈瑾擺手道:「兒子不敢居功。且那原就是太太的,太太不要變賣,太太的嫁妝箱籠都在倭亂裡丟了,也只剩下這些田產,太太留著傍身吧。兒子總還有俸祿,京中宅子裡也略有些銀兩,待回京送些回來作家用。」

小賀氏還待再說,沈瑾已經拱手告罪,往前面去了。

小賀氏望著那雖滿身疲憊卻依舊身姿挺拔的背影,搖頭嘆了口氣,虧得子不肖父,沒擔當的沈源好歹養了個有擔當的好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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