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 德川慶喜 作者:山岡莊八 (全文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8 18:32
61.第九章雄辯之才(1)

    一
    對江戶市民來說,安政二年(1855年)的大地震簡直就是世界末日。雖然親眼目睹了地震與火災所造成的滿目瘡痍,但誰也無法準確統計實際死亡人數。
    「死者達二十餘萬人。」這個數字只是概算。僅以吉原為例,就有過如下的記載:
    歌舞彈之際,房屋遽然巨響,震顫不已。四處盡皆坍塌,屋樑扭曲,支柱斷折,響聲甚於雷霆,令人魂驚天外。驚恐滯於樓上者,雖以梯亦不得下;狼狽滾落於地者,巨木加身,粉身碎骨,或夾其中,動彈不得。雖疾呼而不得救,縱叫嚷亦無人應。轉瞬火光四起,烈焰及身。有欲避難而無路者,窒於濃煙,倒於路中,俄而氣絕……
    城中無一間房屋得以倖免,三千紅顏藝伎大都葬身火海。為了掩埋這些枉死之人,車善七和彈左衛門的部下自然都被動員起來。據說在後來的葬禮之際,連吉原編笠茶屋1[1編笠:一種用草編製的可以遮住臉部的帽子。編笠茶屋是指江戶時期在吉原開設的,專門負責向妓院客人借貸編笠的茶屋。
    ]的草帽都被用來遮掩屍體。
    地震生於陰曆10月2日,在一個月後的11月7日,天空開始下雪,而人們此時卻還住在救災小屋裡。
    「地震過後,野宿之民宿於臨時修繕之房屋陋室中,困苦至極。」
    倘若藤田東湖尚在人間,想必會與老公一起,巧妙地利用此天譴來團結人心,提出轉禍為福的大政策。然而,當時的政治負責人是堀田正睦。堀田上任伊始便需應對艱難外交,此刻又要致力於地震后的復興,可謂責任重大。
    幸運的是,前幾年燒毀的京都御所在大地震前完成了重建,暫時成為失去江戶藩邸的各大名的緊急救濟之所。幕府轉而著眼於水戶齊昭提出的開墾蝦夷地(北海道)一事,自庶民中廣募移居者,以期拯救難民於水深火熱之中。隨後,幕府還不得不採取非常措施,安排各大名踏上歸國之途。
    縱然沒有這些麻煩,在海岸防備等方面,幕府的財政也早已捉襟見肘,何況又遭遇如此嚴重天災。幕府既然批准各大名回國,看來已不可能再為其在江戶重建藩邸,此事同時也對後來的政治體制產生了重大影響。黑船來航本已令人們的思想生動搖,這一天災無異於雪上加霜。
    (無法通過尋常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
    這種危機感令堀田正睦及留在江戶的老中們都感到一種無可狀的緊張。
    「各方皆需穩妥調和」這種溫和的妥協政策,迫於改變趨勢的壓力而開始逐漸產生稜角。不僅僅是老中,在將地震視為「天譴」的各藩志士中間,氣氛也驟然變得愈強烈。
    失去藤田東湖后,西鄉再度來到江戶,立刻開始獨自奔走,以求會見東湖最為看中的越前的橋本左內。
    二
    對西鄉來說,此次大地震的意義遠遠超過天譴。他很快便已感受到京都的氣氛——京都的市井學者們都懷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憂憤之,胸中燃燒著熊熊火焰。火種應該便是水戶。在與水戶的藤田東湖交好的梁川星嚴及聚集在星嚴身邊的賴三樹三郎等學者中間,藤田東湖與會澤正志齋播種的火星引燃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熱。
    若用文字來概括描述這種熱,那便是「尊皇攘夷」。然而,那不過是一種樸素的國民感——既對幕府的無能感到痛心,同時卻又無可奈何。有望正確理解這種感並將其反映於政治的關鍵人物便是水戶齊昭家的先生,也就是藤田東湖和戶田蓬軒。
    然而東湖和蓬軒齊齊殞命究竟意味著什麼?
    西鄉以為,大自然的憤怒雖帶走了一個東湖,卻也將因此誕生出數千數萬個新的東湖。
    (我也必須變成另一個東湖!)
    幕府竟然允許一個相當於半個廢人的將軍執政,正是這種拿政治當兒戲的作為終於觸了上天的憤怒。因此,先必須端正姿態,反省矛盾的根本原因,然後確立一位英明的將軍,並在其領導下群策群力,如此方能戰勝國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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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九章雄辯之才(2)

    (倘若東湖先生還在,他此刻會怎樣做?)
    在會見橋本左內之前,西鄉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西鄉抵達江戶的時間是12月6日,而去靈岸島的越前藩邸會見橋本左內則是8日。由此可見,西鄉實在是心急如焚。
    橋本左內當時二十二歲,其實是一位白面書生,尚未領到獨立的宅邸。然而,這位書生被認為是出類拔萃的志士,最能與藩主松平慶永心意相通,可以稱得上是不可思議的天才。他原本並非武士身份,而是越前藩大奧御用外科醫師橋本彥也的長子,十六歲到十九歲期間曾於大阪學醫。
    因此,他學習蘭學的最初目的是想成為醫師。但自從在大阪見過梅田雲浜和橫井小楠后,他便逐漸開始關注政治。
    安政二年(1855年)6月,橋本左內受到藩主慶永「學業有成」的褒獎,拋棄醫師身份,加入武士行列,並於11月18日來到江戶。他比西鄉提前八天抵達江戶,由於尚未分到宅邸,便暫時寄居在參政鈴木主稅家中,立志於獻身國事。
    於是,二十九歲穩重而誠實的西鄉,以藤田東湖分身的身份前來拜訪這位二十二歲的天才志士。
    經過打聽,西鄉來到鈴木主稅的宅前,心裡十分激動。不僅藤田東湖對此人大加讚賞,肥后的橫井小楠對其也褒獎有加。更重要的是,連自家藩主齊彬十分尊敬的御家門座——越前侯松平慶永,也認為橋本左內是一位獨一無二的人才。
    (究竟會是一個怎樣的青年呢?)
    「有人嗎?」西鄉開口問道。屋內很快便有人答應,入口的拉門被緩緩拉開。
    「請問您是……」
    西鄉的目光頓時凝聚在對方身上——因為他的直覺告訴自己,此人便是左內。西鄉高達六尺,而這位青年身材矮小,只有五尺左右,梳著全1[1全:江戶時代老人、苦行僧、醫師等常梳的一種型。
    ],膚色白皙得簡直就像擦過粉一般。他雙肩低垂,眉黛如畫,一張紅唇顯得格外嬌艷。
    (這就是越前侯中意的青年才俊?)
    西鄉大失所望。
    「您莫非是薩摩的西鄉先生?」左內朱唇微張,搶先開口,聲音如鈴,十分清朗。
    三
    「不才在下便是西鄉,請問閣下,這裡可是參政鈴木主稅的御宅?」西鄉故意誇張地打著招呼,想先試試這位白面書生是否有真材實料。
    「是的。參政如今正在本藩,我便借他的住宅一用。在下名叫橋本左內。」
    「噢,您就是橋本先生,我經常聽藤田先生提及。」
    「彼此彼此。藤田先生曾經提到薩藩有一位好漢,名叫西鄉,想必便是您吧?」左內的回答滴水不漏,毫無得罪之處,將西鄉引入屋中。
    「藤田先生的離世實在是太可惜了。」坐定后,西鄉開口道。
    「是啊,我覺得自己眼前一片黑暗。」看來東湖之死也令左內大受打擊。他頓了頓,接著說道:「我此番前來江戶,本來也是想順道藉此機會聆聽先生指教,連問題都已一一寫好。」
    「那您此番來江戶所為何事?」
    「越前藩根據鈴木大人的建議,仿效水戶的弘道館,於今年3月15日建成了一所藩校,取名明道館。」
    「哦,明道館……」
    「是的,戰勝國難之道在於教育。家主松平大人認為必須通過教育掘新人才,於是便接管城內三之丸的大谷平兵衛宅邸,建成了明道館,並於6月24日舉行了開館儀式。不過,僅有房子是不夠的,所以松平大人才命在下再次來到江戶,調查學校制度。」
    「原來如此,所以您才想去拜見藤田先生。」
    「是的。可惜藤田先生與蓬軒先生皆已故亡。於是,我來到江戶后便立刻聯繫水戶的志士,打算聽聽大家的意見。」
    「哦?您已經聯繫了水戶的志士?」
    西鄉覺得對方的口才過於伶俐,而口才伶俐之人大都小有才幹。沒想到此人也是圓滑處世的能說會道之徒。左內並未留意西鄉的想法,他繼續用充滿懷念的語氣說道:「藩侯分給學校五百石的糧食……但依我之見,如此規模實在太小。藤田先生已經亡故,我便從肥后迎來橫井小楠先生,打算聽聽他的意見。至少也要令學校充實起來,這便是我今天最緊迫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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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九章雄辯之才(3)

    「為了學校?」
    「是的。***只有學校才能除清當此生鏽時代的污垢。如今,掘人才之路已被堵塞,人才的選擇憑據除了門第還是門第。話雖如此,倘若突然起用市民百姓中人,感上又的確難以接受。既然如此,我們可以不問身份貴賤,先將人們放進學校這個洗衣盆里,讓他們彼此之間親密接觸,然後用學問這塊肥皂好好清洗一番。清洗過後,便可從中現不同於門第與階級的東西。學校將錄用眾人承認的聰明人才,如此一來,縱是只注重門第的頑固者也無處挑理。也就是說,學校就是一個改革的洗衣盆,可以洗凈三百年太平盛世所形成的門第規矩的污垢。」
    西鄉聽得目瞪口呆,一時無以對。對方實在是巧舌如簧,其雄辯之姿與普通志士截然不同,聲音聽起來甚至有些嬌媚。
    左內繼續說道:「當然,儒學很重要,蘭學也必不可少,但學問不僅止於此。我目前正在開始學習英學,可能的話還想學習法學。總之,不論是芋頭、馬鈴薯,還是薩摩芋(甘薯)……」
    西鄉終於抓住了他的失之處:「反正我就是那個薩摩芋。」
    左內頓時變得張口結舌,隨後便露出微笑。
    四
    「哎呀,我說了半天自己感興趣的……下面就請您說說您的見解吧。」
    一般說來,身材瘦小之人必會端著肩膀,左內則不然。只見他有如女子的細削肩膀低低垂下,看上去彷彿頗為害羞。
    西鄉覺得他很可愛,不禁笑了起來:「我便是大塊頭的薩摩芋,但就算是芋頭,我至少也要成為日本的芋頭武士。」
    「不好意思,方才在下所說的比喻其實是從藤田先生那裡學來的……但我方才太過得意忘形了。」
    「其實,我今天只想知道:倘若藤田先生還活著,他會先做什麼?現在可不是單純為先生過世而悲傷的時候。所以我想來聽聽你的意見。」
    左內突然閉起眼睛,長長的睫毛在下眼瞼投下一片陰影,一張美少年的臉端正秀麗,只是此刻的表顯得太過鄭重。
    「關於此事,我只知道一個答案。」
    「請講。」
    「那便是決定將軍繼嗣,僅此一途!」
    「果然,您也認為是此事?」
    「我們自然需要認真尋找掘人才之路,但也要有明君能夠很好地利用人才。先生常說:要貫徹始終!你們負責掘人才,我們負責讓上面接受人才。」
    「明君是指?」
    「自然是一橋慶喜公子。」左內毫不猶豫地答道,「其實,我手頭有這樣一份資料。」說完,他突然站起身來,從文件箱中取出一份書冊,放在西鄉面前。
    書冊的標題用粗體字書寫——《一橋刑部卿行狀記》。
    「這是……」
    「這是松平大人命人所寫,原稿在他手中。一橋卿說自己最不喜歡爭鬥,也不想繼承將軍家,但那只是他的任性之。此事並非一橋卿的私事,他必須為日本挑起這份重擔。不論我們如何掘人才,倘若上面還是病人和女子坐鎮大奧,還由那些頑固守舊的老中們掌權的話,一切行動便都無濟於事。不,倘若上面還是老樣子,好不容易掘的人才也可能會變成瘋狂的倒幕派,在大阪生的大鹽事件1[1大鹽事件:大鹽平八郎(1793~1837)之亂。1836年大阪飢荒,身為大阪官員的大鹽申請下放幕府存糧給農民遭到拒絕,隨即變賣家產救濟民眾,並在大阪起事暴動,最終失敗而自盡。
    ]便是此例。我們必須上下一致,齊心協力進行改革,只有一橋卿方能堪此大任。這絕非我個人的意見,松平大人對此也是深信不疑,所以才讓一橋卿的近侍平岡圓四郎記下他每日的行狀。」
    「這麼說,原稿是平岡先生……」
    「沒錯。世人尚未了解真正的一橋慶喜,倘若他們不清楚他的為人,我們的活動便無法順利進行。其實,在完成這次學制調查后,我會帶著這份資料前往京都。」
    西鄉雙眼開始漸漸亮。他尚未真正認可左內這個人,但他終於知道,越前的松平慶永也先著眼於解決將軍的繼嗣問題,還派人前往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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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九章雄辯之才(4)

    (是這樣啊,果然如此!)
    薩摩的齊彬公也在考慮同一件事。***藤田東湖也認為,不可陷於女人們的策動而加深與江戶之間的對立,必須得到《和親條約》2[2和親條約:指1854年3月31日日本江戶幕府與美國締結的《日美和親條約》。
    ]的敕許,所以要在皇宮內進行更多斡旋。
    至於左內所說的掘人才,以及確定將軍繼嗣的明君兩個問題,西鄉認為必須優先考慮後者。明君齊彬的出現不也已令當今薩摩的藩風為之一變嗎?
    五
    左內的回答過於明快,以至於令西鄉產生上當的感覺。西鄉對左內的第一印象是「巧辯之徒」,他正是被這種印象蒙蔽了。
    左內的雄辯在當時的江戶早已廣受讚譽。他師從衫田成卿與戶田靜海學習蘭學,后隨鹽谷宕陰學習漢學,但其聰明才智已令前輩和同輩們大為驚嘆。他的前輩半井仲庵讚賞道:「誠為英才,令人驚嘆,當為後進領袖。所問無不當即作答,倘若假以時日,此人必能引天下書生盡至吾國(越前)。」
    安政二年(1855年)夏,他的學力已經達到可以通過原文閱讀並批判《莫斯特肺癆篇》和《拉馬特格肺癆書》的程度。不久,他便將注意力由醫學轉向國內外的政治,隨後得到藩主慶永的提拔。此人如此厲害,「所問無不當即作答」自然也就不足為奇了。
    左內還談到了水戶藩:「水戶藩內存在一個反對老公齊昭進行藩政改革的派系,他們牽制一橋卿的哥哥——現任藩主慶篤大人,強烈反對有志之士。因此,縱然同為水戶藩士,倘若不能分辨出誰是俗黨、誰是老公一派,事必失敗。」
    左內表示,西鄉若要趕赴京都,與自己一起為擁立一橋慶喜卿而奔走,便必須對相關之事瞭然於胸。西鄉感到極為驚訝。他並未說過自己要在京都與左內共同開展擁立一橋慶喜卿的運動,左內卻早已斷定。
    隨後,二人還談及佐久間象山入獄之事。左內當時尚不知吉田松陰其人。象山的一個門下弟子企圖前往外國,最終失敗,在下田被捕,象山也受到牽連,遭牢獄之災。左內無比憂慮地說道:「天下也是一個難以醫治的大病之人。既然如此,在下雖是小小醫師也無法坐視不理了。」
    左內的語氣逐漸變得激洋溢。他最後還表示,要在近期將西鄉介紹給水戶的原田八兵衛,並讓西鄉決定同行的日期。
    倘若對方是藤田東湖,西鄉會毫不遲疑地相信。但要讓這樣一個如柔弱女子一般的青年決定自己的行動,西鄉不禁感到躊躇不定。
    「那個原田八兵衛是哪一派的?」
    「自然是老公派的。原田八兵衛、安島彌次郎、武田耕雲齋都繼承了藤田先生的遺志,所以有必要與他們面談。」
    左內還說,自己如今已經遠離醫學書籍,正在尋找冶鐵學、兵學等方面的書籍。由於需要用到德語,所以他已經開始學習。總之他認為,與治好個人的病相比,治好天下大病更為重要,所以才會拜託別人帶他四處走動。左內口中滔滔不絕,時而表現出強硬專橫的獨斷,時而露出一副乖乖少年的表。
    「我們哪天去見原田八兵衛?」西鄉剛剛起身,左內便開口詢問,彷彿此事早已定好一般。
    「這個……」
    「越快越好,就由我負責聯繫吧。倘若他知道薩摩的好漢西鄉懷著相同的志向前來拜訪,想必會很高興,或許還會叫上安島、武田等人。還有,將我介紹給原田的人是菊池為三郎,我們可以同他談談。明天如何?」
    這是多麼年少氣盛的熱火苗啊!西鄉也逐漸被對方的熱吸引,呆立原地,渾然忘記要拜託左內將藩主齊彬的重要信件轉交給松平慶永一事。
    在這個青年面前,自己變得如同不存在……
    六
    西鄉正要離開,忽然想起信的事,慌忙面紅耳赤地拜託左內將自家主公齊彬大人的信轉交給越前侯松平慶永。他不由得覺得自己實在太愚鈍了,明明是特意來拜託左內送信的,卻被對方的雄辯耍得團團轉,最後要離開時甚至將如此重要之事忘得一乾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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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九章雄辯之才(5)

    (這位年輕人強硬的雄辯之才當真了不起,連我也感到很驚訝……)
    西鄉打算將信交給左內,然後便於當天返回。他認為,松平慶永自然會找個合適的時機重新接見他。然而,當他將信交給左內時,左內的態度卻為之一變。
    「這可真是太失禮了,原來您是薩摩藩主的信使。」左內急忙開始更衣。他仔細穿好武士的禮服,開口說道:「這邊請,我來為您帶路。」
    「不知越前侯是否方便?」
    「沒關係!這是為了治理天下大病。」左內又露出一副乖乖少年的表,然後便向大玄關走去。
    直到在左內的引見下來到春岳1[1松平慶永諱慶永,號春岳。
    ]——松平慶永面前,西鄉才對這位白面青年有了重新認識。春岳似乎無比喜愛這個聰明的年輕人,每次開口都會給他表達意見的機會。左內的雄辯也愈舌綻蓮花,如魚得水。
    「總之,英國是外夷之中最惡的國家,侵略性最強。依我之見,要想對付英國,日本需與俄國結成同盟。」
    一涉及剛剛簽訂不久的《和親條約》,左內的議論便超出了西鄉的理解範疇。春岳則聽得十分認真,面帶讚賞之意。
    齊彬信中的主要內容自然是與將軍的世子問題有關。齊彬承認有必要在京都開展運動,但他認為,想要徵得大家的同意,還需同時在江戶付出更多努力。倘若能夠好好說服取代阿部正弘成為老中座的堀田正睦,他或許便不會反對一橋慶喜入主幕府。在說服堀田的同時,還要在大奧內進行斡旋。大奧的反對可謂毫無理由,所以與其單獨擁立一橋慶喜,不如暫時也承認紀州家推舉的慶福君,確立兩名候選人,或許此舉方為上策。而且,若能將繼嗣條件限定為適應當前的非常時局且聰明年長之人,人選便自然非一橋慶喜莫屬。關於此事,齊彬認為可以通過在蘭學方面與堀田交好的幕醫戶田靜海(也是橋本左內的老師)來說服堀田。
    當然,信中也暗暗表示,如有需要,西鄉可任意差遣。
    西鄉最終決定去將齊彬之意轉告戶田靜海,便與左內告別。於是,他開始尋找戶田靜海的住所,並替江戶的齊彬夫人聯繫以將軍家夫人身份入嫁大奧的篤姬(後來的天璋院)。而左內等得忍無可忍,便於12月13日來會見西鄉。
    這位天才青年實在是罕見的急性子。他坐立不安,或許是預感到自己的生命將在二十六歲走到盡頭。當時,他也在儘力讓別人接受自己強烈的篤願。
    與水戶的原田八兵衛的見面時間已定於第二天。在西鄉趕到京都后,左內又談到了斡旋對象的況:「關於土佐、三條、水戶等諸侯之間的關係,我會依照藩主的意見來辦。請你去近衛家斡旋,最好的辦法是通過清水寺的月照1[1月照(1813~1858):幕末尊皇家,十五歲時赴清水寺出家為僧,不堪目睹幕府黑暗而跳海自殺。
    ]。」
    七
    倘若聽話之人並非西鄉,恐怕會十分生氣,而西鄉則不然。他特別容易佩服別人,雖然驚訝於對方的強硬態度,但同時也被深深吸引。這既是他的大器所在,也體現出一種靈活。
    「在同輩之中,我對橋本左內聽計從。」
    在13日的會見中,西鄉終於向左內投降了。雖然很生氣,但想必他也覺得左內的談已經超越了他的年齡,應該聽從。
    「今日前來有何貴幹?」西鄉將目光移開,開口問道。
    西鄉一見到左內的臉,就會產生抵抗緒,因為他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自己彷彿不是從他那裡接受教育,而是被眼前的這個年輕人用小聰明教訓了一頓。
    而西鄉將目光移開,開口問道。左內的態度卻生了變化。
    「前些日子不夠用心,實在是汗顏之至。」
    「不夠用心?」
    「我拜託您幫忙聯繫篤姬,卻並未提供用於斡旋的材料,也沒有為您詳細解釋一橋慶喜公子的為人。」
    「原來如此。」
    「竟然讓不了解一橋本人的人去推舉他……後來我仔細想想,這實在是一大失誤。因為這樣,您才無法向篤姬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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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九章雄辯之才(6)

    仔細想來,左內所不差。***西鄉抬手搔了搔鬢角,目光仍舊望向別處。
    「橋本先生是何時注意到此事的?」
    「昨晚。此事令我感到無比慚愧,所以今天要先解釋一下。」
    「解釋一橋卿的為人?」
    「是的。一以蔽之,一橋慶喜公子是從天而降的英雄。」
    「哦?從天而降是指他是一位天生的傲骨英才?」
    「這很罕見。英雄一般是被造出來的,擁有出眾資質之人通過不懈努力,審時度勢,小心翼翼地洞察運氣的到來,方能成為英雄。因此,想成為英雄之人常常會抱有野心。」
    「你是說公子並無野心?」
    「是的,他並不需要野心。他的父親是水戶老公,母親是有栖川的公主,但是水戶家已由哥哥繼承,自己則被召入一橋家。對於這種種安排,他毫無不滿,沒有半分世俗的野心和貪慾。」
    「原來如此。」
    「毫無貪慾和野心令他可以輕而易舉地看清受貪慾和野心驅使之人的行動。」
    「是嗎?」
    「倘若他無法做到心如明鏡,映出他人深藏的**,便無法在非常時期擔任指揮。縱是從這個意義上來看,便可以說他是上天特意準備的英雄,專為以將軍身份應對艱難時局而生。」
    西鄉心中暗想:「嗯,又來了。」
    人才也好,天才也罷,這些都是左內的獨斷。他充分相信自己的才能,對事簡單地下結論,強加於人也就變得理所當然。不過,他的獨斷仍然值得佩服。
    「其次,智慧和勇氣都很重要。在智慧上,我相信他足以繼承水戶齊昭大人、貴藩齊彬大人和我家主公松平慶永大人這三大賢侯。他足不出戶便可看清夷人的野心,領會皇宮的尊嚴,知曉萬民的苦難。這三點便是政治的真諦,缺少任何一個都不完整。」
    「也就是說,一橋卿就是如同神一樣的存在?」
    西鄉終於開始插嘴打岔。他原本也想稱讚幾句,但左內採取的正是青年人那種極端的褒揚方式,西鄉不禁忍住笑意予以反駁,而左內卻鄭重地搖了搖頭。
    「我並沒有這樣說,他還是有一個缺點!」
    左內臉上露出嚴肅的表,彷彿沒想到西鄉竟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八
    「哦?這位天人也有缺點?」左內的話令西鄉感到十分驚訝。左內如此褒揚一橋慶喜,應該正處在人們通常所說的「痴迷」狀態。
    (也沒什麼不好,應該尊重他的年輕。)
    西鄉剛想以這種態度接受這位年輕人,此刻卻彷彿被狠狠地扇了個耳光。於是,西鄉再也無法繼續望向別處。他轉過魁梧的身軀,一雙大眼緊緊盯著如同少女般纖細的左內。
    「什……什麼缺點?」
    「他最大的優點便是最大的缺點。」
    左內又極其自然地下了一個結論。
    「最大的優點是……」
    「此人沒有私心,沒有貪慾,沒有野心,因此他可以看清世人的一舉一動。可是,只能看清毫無意義,既不值得信賴,也無法提供幫助。」
    「嗯……」
    「要將這朵花變成火。不,只有在他變成火以後,才能成為與世間污穢之花存在本質區別的偉大力量。由於沒有私心,便能夠真正做到胸懷天下;由於沒有出人頭地的**,便不怕會被佞人的甜蜜語矇騙;由於沒有野心,便能夠避免無意義的對立。」
    西鄉終於開始明白左內話中的含意。
    「政治通常被認為不外乎是智謀和策略,但這種想法自有其局限之處。」左內坦然承受著西鄉的目光,雙眼漸漸亮,「暫且不談外國,我們日本的政治便不可如此。在日本,『政』即是『祭』,而『祭』則是與悠久的天地一同生息繁衍的生命的祭祀——也就是說,政治必須是天地之誠。」
    「原來如此。」
    「倘若只考慮手腕和智謀而忘記這一點,便最多只是能臣,無法成為高明的政治家。」左內的臉頰開始逐漸泛紅,繼續說道,「但在現實之中,人們經常會耍弄手腕,一心想著要出人頭地、想要擴張勢力、想要實現自己的意志。政治便會被這些人的野心和**,也就是個人骯髒的私慾所左右。然而,一橋卿心中完全沒有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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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九章雄辯之才(7)

    「我明白了,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你明白了嗎?我們必須在他的心中點一把火。***」
    「沒錯!」
    「西鄉先生,您家主公和我家主公都在為了點這把火而展開積極行動。為了整個天下,這位無欲之人必須變成一把火。只有這樣,方能令天下志士理解並聚於麾下。」
    「我明白了,所以你才讓我去說服將軍夫人。」
    「沒錯!上有聖明天子,下有流著天子之血的將軍,天下便會順理成章地結成一體,將軍世子便非一橋慶喜莫屬!」
    聽到這裡,西鄉又感到有些不解。雖然左內如此斷定,但其中還有一個不安因素——藩主齊彬認為,從作戰策略上來說,可以將一橋和紀州同時立為世子候選人。
    齊彬大人的夫人或許已將此事向大奧的篤姬解釋清楚,如此一來,西鄉和左內此刻的激恐怕就迸得太早了。
    「我明白了,我已經很明白了……」西鄉抱著胳膊思考起來。
    九
    (這可難辦了……)
    橋本左內的意見理應尊重,不能讓政治墮落為謀略。他的年輕尚未被世俗玷污,所以才主張堂堂正正,但未必只有他的主張才是正確的。西鄉正在考慮齊彬提出的兩名候選人的意見。只要讓兩人在一起作個比較,便可以讓世人真正明白。
    (這不是謀略,而是智慧。)
    西鄉不停地思考著:「我是明白了,不過……」
    「不過,還是無法理解是嗎?」
    「不,我已經理解了,其實……」
    「其實?」左內步步緊逼。
    「我雖然理解了,卻表達不出來。我嘴太笨。」
    「原來如此。」
    「所以,我想請你寫成書信,內容就說將軍世子必須是一橋慶喜公子。不……應該描述一下此人如何如何出色。」
    「用來做什麼?」
    「呈給篤姬過目。否則,倘若我有說漏之處,不誠實的印象就無可挽回了。」
    「我明白了,現在就寫,拿筆墨來。」左內當即一口應允。
    橋本左內也好,吉田松陰也好,當時的青年志士盡皆行一致,心中時刻不忘國難,當機立斷,說做便做。當時,左內還帶著一橋家平岡圓四郎所寫的《一橋刑部卿行狀記》。不過他並未將這份資料直接交給西鄉,而是在上面添加了自己的意見,然後才交給西鄉。
    關於這份行狀記,後來還有一個故事。
    西鄉收下了橋本左內修改過的行狀記,但他恐怕並未將其交給篤姬。當然,不排除篤姬一方並不接受的況存在,但最有可能的就是西鄉沒有上交。西鄉自然未將此事告知左內。不僅如此,這份行狀記還成為對西鄉一生造成重大影響的一件寶物,同時也是他的沉重負擔。
    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在明治十年(1877年),當西鄉化作城山的露水消失殆盡之時1[11877年,西鄉隆盛動**的武裝暴動,史稱「西南戰爭」,兵敗后命部下別府晉介砍下自己的頭顱而死。
    ],他的遺物正是這份由橋本左內書寫的《一橋刑部卿行狀記》。
    安政初年到明治十年這二十餘年,對西鄉乃至整個日本來說都是一個暴風驟雨接連不斷的時代。在這段時期,這份行狀記一直伴隨在西鄉身邊。這已經不能僅僅看做對橋本左內這位天才志士的憐惜,想必行狀記中的一橋慶喜及執筆修改的左內,經常會滔滔不絕地向西鄉灌輸著種種事物。
    西鄉一生都擁有這種精神,他是永遠朝氣蓬勃的志士。
    他在左內身旁坐了將近半個小時,在左內寫完之前一直屏息靜氣,不住祈禱。
    (希望一橋慶喜能像這位年輕人所期待的那樣,變成一把燎原之火。)
    一橋卿身上流著皇族之血,並非世間製造出來的普通英雄,左內明確指出了這一點,並認為要先給他點一把火。對於左內,西鄉已經沒有以前那種奇怪的感覺,至少,他已被左內的熱和自信所吸引,正如手記中的記載:「在同輩之中,我對橋本左內聽計從。」
    (真是一位了不起的男子,倘若能夠同他聯手……)
    動不動就以命相托是西鄉當時的毛病。但他覺得,縱然此刻當真要自己獻出生命,亦是在所不惜。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8 18:35
68.第十章腐朽與重建(1)

    一
    在一橋家中,有一個人的熱毫不輸於橋本左內和西鄉吉兵衛。***此人便是平岡圓四郎。而且,圓四郎的焦慮恐怕要比橋本左內和西鄉更加直接、更加強烈。
    藤田東湖與戶田蓬軒之死令他感受到的切身之痛尤甚左內與西鄉。這二人的驟然離世,相當於殘酷地斬斷了水戶老公的左膀右臂。自東湖和蓬軒死後,老公一直留在駒込藩邸,茫然失措。不,老公當非茫然之人,想必他也經過了苦苦思索,卻無奈已失去將自己的苦思和想法以敏銳直覺適時傳達給外部的渠道。
    水戶齊昭的確是罕見的大天才。他不僅在水戶藩實行重大改革,還在整個日本掀起尊皇攘夷的新風氣,是「人心一新」的核心人物。然而,他無法直接令世人明白自己的想法,因為他只懂得一種語,便是不斷的下令與斥責。他是天下的副將軍,不必向任何人低頭,從來只知通過專橫的命令行事。
    平岡圓四郎在向水戶齊昭陳述將軍世子問題之前,早已充分了解這一點。慶喜公子曾表示自己此刻無意繼承將軍之位,但平岡圓四郎相信,只要讓公子知道自己是唯一的眾望所歸之人,他必定會改變主意。其實,這種信心便來源於東湖和齊昭大人。
    (此二人一定會說服公子!)
    然而,東湖之死似乎同時改變了齊昭的決心,而公子在這個問題上仍然不願理會圓四郎。他不僅多次親手寫信給水戶齊昭,說明自己的想法,還通過哥哥慶篤明確拒絕了阿部正弘,認為以自己的器量能力連繼承一橋家都已力有不逮,更沒想過要成為世子,接管天下。他甚至直白地表示:「若我成為將軍,天下才會滅亡。」
    然而,圓四郎並未退縮。東湖和老公是不會同意慶喜的決定的,況且慶喜正是天下眾望所歸之人……但東湖死後,水戶齊昭卻出人意料地給在將軍世子問題上最積極的松平慶永寫了一封信。
    一橋之事承蒙周旋,不勝感激。然當此德川天下存亡之際,倘失於吾家之手,老朽實無顏見祖宗,故特告於尾(尾張)、紀(紀伊)、田安(慶永的老家)。
    圓四郎從橋本左內口中得知此事後大受打擊。
    「松平大人同意了?」
    「當然不會。」左內仍舊態度昂然,「我家主公見識深遠,不會僅憑齊昭大人一人之行事。他之所以積極斡旋,是因為堅信一橋卿乃眾望所歸之人,只有此人方能應對艱難時局,所以他應該不會改變主意。」
    左內所不差,事實的確如此。
    (沒錯!齊昭大人雖然變得軟弱,但推舉公子一事是不可以中止的!)
    平岡圓四郎頓時變得臉色通紅。其他藩人對待此事尚且如此認真,薩摩眾人自西鄉以下自然也都在為此事極力斡旋,然而作為中心的自家公子卻……
    正月七日,圓四郎抱著徹底問清公子真實想法的決心,來到慶喜面前請安。
    當日,慶喜正在鋪好的宣紙上揮毫書寫自作的詩,豬飼勝三郎則在一旁研墨。「還請公子屏退旁人。」那天,圓四郎的眼睛從一開始便紅得嚇人。
    二
    「什麼旁人?」慶喜甚至沒有轉過身來正面圓四郎,「這裡只有我和豬飼勝三郎啊。」
    「請公子屏退旁人!」圓四郎態度強硬地重複說道。他平日講話不會如此無禮,慶喜不禁雙眉微皺。
    「若要說旁人,這裡只有我和豬飼勝三郎……你讓『旁人』都迴避了,難道想自己在這屋中坐禪不成?」
    「公子,我沒有開玩笑,我是認真的。」
    慶喜又悠然地看了看自己寫好的書法,方才放下手中的筆道:「勝三郎,看來圓四郎是頭腦昏了,你去將筆和硯洗了吧。」
    勝三郎瞪了一眼圓四郎,轉身走出書房。日光照進書房,在拉門上映出花苞堅實的櫻花樹影。慶喜背對拉門重新坐定,方笑著說道:「你的房屋修繕完畢了嗎?」
    圓四郎並未回答這個問題。
    「我要說的話可能會讓您感到不高興。」
    「不高興?最近沒有一件高興的事,我都聽習慣了,你放心說吧。」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8 18:35
69.第十章腐朽與重建(2)

    「如您所知,內閣經過討論,已經決定開國。」
    「此舉也屬無奈,我們實力不濟。」
    「《和親條約》的簽訂已令人憤慨不已了,如今還要被迫簽訂通商條約,攘夷如今已變成一句空談!」
    慶喜只是輕輕點了點頭,一不。
    「因為實力不濟,所以迫不得已開國……不知老中是否能夠銘記這一事實。我這裡有一個壞消息——松平忠固大人雖被老公用計暫時逐出內閣,但他已與井伊直弼結成秘密同盟。」
    圓四郎興緻勃勃地一口氣說完,他自然期待慶喜能夠表現出適當的驚訝。然而,慶喜仍舊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繼續說。」慶喜自自語般地淡淡催促道,這令圓四郎感到十分意外。他開始逐漸加重語氣。
    「松平忠固其實是自己離開內閣,而在暗地裡推舉堀田正睦上位。」
    「也許吧。」
    「如今,陰謀的罪魁禍正是松平忠固。我就知道齊昭大人的眼光不會有錯,而松平慶永大人、島津大人和山內大人似乎也開始注意到他非同尋常的陰謀。」
    「嗯……」
    「也就是說,松平忠固之所以推舉堀田正睦,是想讓他簽訂條約,然後過河拆橋。他趁自己最討厭的水戶老公不備便搶先出手,通過簽訂條約打擊老公,然後讓堀田正睦背黑鍋,將其逐出內閣,再賣給井伊直弼一個人,讓他入閣。顯而易見,井伊直弼入閣后必成大老。」
    「繼續說。」
    「您還不明白嗎……井伊直弼此人是徹頭徹尾的南紀黨,在他心中,將軍世子非血緣關係近的紀州慶福公子莫屬,況且他對老公懷有強烈反感。」
    不知不覺間,慶喜已經閉起雙眼。他並非不明白如此簡單之事,正因為明白,才會執意謝絕。
    「您還是默不做聲嗎……那我便繼續說了。松平忠固之所以讓井伊直弼入閣,是想讓其擔任大老,自己則躲在暗處,以實力者的身份對抗齊昭大人。也就是說,他想一手掌控幕府實權,先立堀田,再將其逐出內閣,讓井伊取而代之,而與井伊合作的契機便是擁立紀州公子。如此下去,我們恐怕只剩為陰謀的罪魁禍鼓掌叫好了!」
    三
    慶喜的表猶如一張白紙,毫無變化。圓四郎的話中有些值得一聽的報,但大部分都與他的預想一致。倘若能夠了解一個人的性格習慣,便可看清此人的一舉一動,這也許比下象棋還要簡單。然而,慶喜並不能確定松平忠固便是陰謀的罪魁禍。若從忠固的角度來看,恐怕自己的父親齊昭才是罪惡的元兇。
    「然後呢?」
    慶喜再次輕聲催促道,圓四郎不禁出一聲呻吟。
    (究竟怎樣才能讓他興奮起來?)
    「然後便是志士的憤怒!病弱的將軍加上年幼的世子——政治倘若遂松平忠固之願,開國後果可想而知。日本國內既有如此弱點,狡猾的夷人又怎會放過這個機會?恐怕不出齊昭大人所料,日本會瞬間成為他們的餌食。公子!世子問題已經不是您的私事,正如東湖先生所,這是天下的大問題!」
    「也許吧。」
    「『也許吧』?公子!您還記得以前企圖潛入佩里軍艦而被捕的長州年輕志士嗎?」
    「哦,是佐久間象山的弟子吧?」
    「是的,吉田寅次郎松陰!如今他已在本藩入獄,此人曾明確斷——紀伊黨皆姦邪之輩,擁立一橋者皆為忠臣……連長州都已出如此呼聲!公子您到底在想什麼啊?」
    「圓四郎,你終於開始難了。」
    「是的,請恕圓四郎失禮,我一定要問清您的想法。」
    「我也有些話不吐不快。你的想法實在是太淺薄了。」
    「您……您說什麼?這可是天下大勢所趨啊。」
    「那我問你,除了松平慶永正在積極推舉我,還有哪些諸侯贊同此事?」
    「第一個便是阿部正弘大人。」
    「阿部已經中途變卦,他的眼光比你長遠。」
    「還有薩摩侯島津齊彬大人、土佐侯山內豐信大人……」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8 18:36
70.第十章腐朽與重建(3)

    「這兩位是外樣大名1[1外樣大名:關原之戰後成為德川家臣的大名。
    ],對吧?」
    慶喜輕聲說道,圓四郎不禁大吃一驚。
    「你且聽好,無論井伊還是酒井,溜間之人皆以德川家為重。他們一開始便認為對外樣大名不可掉以輕心,家父的行為便是引起了他們過度的戒心。」
    「所以……所以您連薩摩侯和土佐侯也懷疑?」
    「非也。日本現下有兩種眼光,一種眼光所望乃是天下,而另一種眼光所望僅是自家。溜間詰的眼光所望不過是德川家而已,而家父和薩摩的眼光則是從日本望向世界。」
    「正因如此,您才應該……」
    慶喜突然露出一副嚴肅的表,開口打斷了圓四郎。
    「如何才能令兩種眼光合二為一?倘若在兩種眼光合二為一之前有所舉動,必定會被德川家的忠臣們逼上高台,然後撤走梯子。你沒現家父便是明顯的例子嗎?」
    「這個……」
    「圓四郎,到處宣揚我如何如何英明卓絕的傢伙便是你吧?我饒不了你!你看,我只是一個庸俗凡人,連一橋家都難以掌控,甚至被鬼魂欺辱。你不要再來打擾我了,除非你想讓我被德川家的忠臣們殺死。」
    慶喜話中仍然充滿揶揄之意,圓四郎卻愈頭腦熱。
    四
    「圓四郎不是不明白您的意思。的確如您所,溜間詰的諸侯皆以德川家的中流砥柱自居,但那只是表面現象,他們如今不過是一盤散沙,如何還能戰勝國難?」
    「『溜間詰之輩不過如此』,」慶喜再次打斷了圓四郎,「這是家父曾經說過的話。但倘若那些人代表將軍下達命令,縱是家父也不是對手。」
    「不揣冒昧,但將軍病弱……」
    「你所不差。但溜間眾人身負將軍之命,掌握天下。掌握了天下之人便是強者,任何人都想變強,如此一來便會導致計謀橫行。這並非松平忠固一人之罪,而是時代與制度的不和諧所致。你不這樣認為嗎?」
    圓四郎聽得咋舌不已,身子向前探出,開口說道:「正因如此,才需要您下定決心啊!倘若上有明君,便可重整和諧,大家都在翹以盼啊!」
    「圓四郎,你退下吧。」
    「您又是這樣!」
    「你所不無道理,但實際況並非如此。好吧,縱使我已成為將軍,縱使我要廢除現在的溜間,重新創建一個既非譜代又非外樣的團體,由老中統管,可無論我所做之事如何正確,你以為周圍的人會同意嗎?」
    「這……這就要看您的決心了……」
    「或許你覺得可以,但我覺得行不通。我們看待事物的眼光不同。我若成為將軍世子,入住西之丸后乖乖充當傀儡或許便可保證自己的人身安全。可是,我做不到。正如你們所想,我一定會廣辟錄用人才之道,以戰勝國難為目標行事。」
    圓四郎目光炯炯地凝視著慶喜,然而慶喜的表已經變成苦笑。
    「水戶之惡鬼……圓四郎啊,大奧的那些女子也好,德川家的男丁們也好,他們一旦認為水戶之鬼的兒子將要有所舉動,必會蜂擁而至,毫不留地將我消滅。你要知道,被俘的鬼之子必定不是什麼強人。縱然我能在江戶城內活下來,也要主動毀掉西之丸和本丸,建立一個全新的城堡,如此方能不負你們的期望。但如此一來,你們名義上是讓我當世子,實際上卻是在勸我背叛宗家。這名義與實際之間相差萬里,你想過嗎?」
    「這……」
    「我是很珍惜生命的!正因如此,我若成為世子,就得乖乖入住西之丸,靠討大奧中人和德川子嗣們的歡心活著。但如此一來,卻又毫無意義。我無意與紀州爭奪世子之位。不,紀州若入住西之丸,便會被各種各樣的觀念與顧慮包圍而變得束手束腳,想想實在可憐。」
    「那……那您就打算袖手旁觀?」
    「圓四郎,你還是退下吧。我已說過,我很珍惜生命。你是如何理解這句話的?我想更加重視生命,而要重視生命,就要尋找其他求生之道。難道你不是這樣理解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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