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妖孽 作者:冰臨神下 (連載中)

 
mk2258 2017-6-10 20:04: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53 402279
mk2258 發表於 2017-6-20 21:54
第十八章 第二次錯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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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窗皆閉的屋中,掠過一陣陰風,外面一片漆黑的夜里,響起一聲慘叫。

    胡桂大只覺得全身的毛孔里散發出一陣冷意,隨後是一團熱氣,心髒狂跳數下,突然靜止不動,他想,如果真有靈魂出竅這種事,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三六哥!”

    棺材里沒有聲音,胡桂大就在這一剎那生出難以言說的疑心,掀開被子,翻身而起,來不及找蠟燭,直接撲到棺材邊,向里面望去,可是太黑,什麼也看不到,只好彎腰向里面探身,伸手去摸。

    手腕子被擒住的那一刻,胡桂大整個人都癱了,耳朵里轟的一聲,腦子里空白一片,過了一會才稍稍恢復神智,發現自己正奮力掙扎,耳邊還有聲音勸慰自己。

    “嘿,是我,冷靜點兒。”

    “三六哥?”胡桂大終于清醒了。

    “嗯,怎麼回事?”

    “剛才有陣風……外面有人叫喊。”

    事實上,叫喊聲還在,不再是慘叫,而是在喚人幫忙。

    胡桂揚坐起,雙手一撐跳出棺材,抓起地上的鞋子就向外跑去,“我一直都在,是吧?”

    “在,一直都在,我沒睡覺,從來沒看到你動過。”

    胡桂揚心中稍安,一邊穿鞋一邊用肩膀撞門。

    他們兩個出來的比較晚,人群都跑到大門外了。

    又有一名趙家義子遭遇伏擊。

    六郎胡桂強曾是趙瑛最欣賞的義子之一,武功與才智皆處上乘,唯有一點,太好勝,與別人有爭執時寸步不讓,非要對方認錯不可。

    在搞砸了一項重要任務之後,胡桂強失去了義父的重視,他不服氣,最早離開趙宅自立門戶,最早娶妻生子,向外界證明“絕子校尉”全是無稽之談,最早經商,幾年間賺了不少錢,觀音寺胡同里,除了趙宅,就數他家的宅院最大。

    胡桂強很少參與兄弟們的任務,偶爾以商人的身份提供一些幫助,可是接連出事之後,他還是重返趙家,接受大哥、五哥指派的任務,負責監視一段胡同,沒有半句怨言。

    可他幾年沒做這種事了,身手大不如從前,刺客出現在身後的時候,他一點也沒察覺到。

    後腦一擊致命,後背上的四道爪痕則是標記,表明人是妖狐所殺。

    胡桂強躺在自家大門口,離趙宅只有百余步,周圍站著一圈人,他的妻兒還在家中後院,雖然听到聲音,但是嚴守規矩,沒有出來,還不知道遇刺者是誰。

    之前發出慘叫的是另一名義子,二十三郎胡桂宣,他來與六哥胡桂強交接,遠遠地發現不對勁,立刻加速跑來,還是沒能救到人,但是與刺客打了一個照面,交手一個回合,肩膀受傷。

    “刺客用的不是雙刀,雙手是一對獸爪。”二十三郎胡桂宣捂著肩膀,悲憤至極,“刺客偷襲六哥,否則的話,以六哥的本事……”

    胡桂宣突然閉嘴,驚訝地看著前方,眾人的目光順著看去,很快落在同一個人身上。

    胡桂揚人剛到,氣還沒喘勻,又被盯上了。

    這回他沒有立刻胡說八道,而是走到尸體前看了一眼,“沒人追趕刺客嗎?”

    “刺客跑出不久,突然消失了,有人還在追。”胡桂宣冷淡地說,目光掃來掃去,尋找能做主的人,偏偏大哥、五哥都不在。

    胡桂揚想說點什麼,又覺得多余,轉身離去,大聲道︰“我隨時都在。”

    等他走遠,人群騷動起來,胡桂大還在原地,听不下去了,“不是三六哥,肯定不是,我能作證,他一直在前廳休息,睡在棺材里,半步也沒出來過。”

    “他睡棺材里?義父的棺材?”有人問。

    胡桂大後悔說出這句話了,“這又怎樣?三六哥負責搜尋義父的遺體,要在里面找線索,重要的是他沒離開過,還是被我叫醒,一塊出來的。”

    有人向二十三郎胡桂宣問︰“你看到刺客的臉了?”

    “沒有,他蒙面,只是……太像了,咱們兄弟相處這麼多年,就算蒙面,也能認出大概來,之前二八弟不也認錯了?”

    人群沉默了一會,有人道︰“一個人認錯一次,還能另一個人再認錯一次?”

    胡桂大氣憤地說︰“你們沒听到我剛才說的嗎?三六哥根本沒離開……”

    “是他的身體沒離開,三九弟,你在廳里有沒有發現奇怪的事情?”

    胡桂大馬上想那陣來歷不明的陰風,但他搖搖頭,“哪來的怪事,你到底想說什麼?難道三六哥魂魄離身,半夜刺殺自家兄弟?”

    沒人接話,全都你看我我看你。

    胡桂大更加氣憤,“咱們跟隨義父多年,抓到的妖仙哪一個不是騙子?你們竟然相信魂魄離身這種事!”

    眾人有些羞慚,片刻之後還是有人說︰“這事實在蹊蹺,整條胡同都受到監視,什麼人能瞞天過海,刺殺六哥?再說,義父只是證明他抓到的人不是妖仙,可沒證明整個人世間沒有鬼神。”

    眾人點頭,胡桂大又急又氣,再向遠處望去,黑夜里已經看不到三六哥的身影。

    胡桂揚回趙宅的路上遇到騎馬疾馳而過的五哥,胡桂猛正成為事實上的義子領袖,接連幾天沒怎麼休息,這時又不知要去哪里,從三六弟身邊經過時,大喊道︰“回家去,別亂闖!”

    在趙宅隔壁,大哥胡桂神正在上馬,對幾名兄弟說︰“事已至此,不是咱們兄弟能處置得了的,必須上報……你們等我消息。”

    胡桂神看到了黑暗中的三六弟,招招手,示意他過來,胡桂揚沒動,反而向趙宅里面走去。

    胡桂神無奈地搖搖頭,獨自騎馬離去。

    趙宅悄無聲息,里面的人不是出去查看情況,就是躲藏起來。

    胡桂揚坐在廳前的台階上,所思所想並非眼前的危機,而是多年前的往事,那時他們剛到京城,對什麼都覺得新鮮,淘得像一群下山的猴子,義父很嚴厲,干娘則總是袒護他們,從稱呼上就有區別,“義父”比較正式,“干娘”比較親切。

    奇怪的是,干娘信佛,而且十分虔誠,在後院建了一座佛堂,香燈晝夜不滅,經常出錢出物齋僧修寺,有幾名義子深受干娘影響,當著義父的面不敢表現出來,私下里其實深信報應循環。

    胡桂揚站起身,獨自來到後院的小佛堂里,干娘過世已久,佛堂依然一塵不染,佛像、蒲團俱在,只是燈不再點亮。

    站在門口,黑暗中他幾乎什麼都看不清,但是在想象中他知道東西在什麼位置,他沒受到干娘的影響,卻經常跑這里玩,向干娘要錢要食物,甚至偷走過一尊小金佛,結果發現那是銅像,內部中空,根本不值錢。

    再大一些以後,胡桂揚老實多了,只是管不住一張嘴,時不時冒出怪話,不討人喜歡。

    “三六哥。”胡桂大不知什麼時候來了,輕輕喚了一聲。

    “如果干娘還在,遇見這種事情她會怎麼說?”

    胡桂大微微愣了一下,“干娘心最善,看誰都不是壞人……我敢保證,她若在,絕不會指責咱們兄弟中的任何一人是妖狐,她會一直誦經拜佛,等義父查出真相。”

    “是不是挺奇怪?”

    “什麼奇怪?”

    “干娘如此虔誠的信徒,卻與義父相安無事,甚至相親相愛,直到干娘去世之後,義父才敢買幾個丫環,說是要縱情酒色,其實從來就不懂什麼叫‘縱情’。”

    “三六哥,跟我走吧。”

    胡桂揚轉過身,發現三九弟胡桂大已經將包袱都打好了,挎在肩上,一臉的嚴肅。

    “無處可逃。”胡桂揚笑著說,“你還不如拿出點銀子,咱們去本司院胡同風流快活去,領略一下什麼叫真正的‘縱情’。”

    “總得試一下,不能讓敵人就這麼得逞。”胡桂大一點笑容也沒有,“趁著我還沒決定投靠誰,你就听我一句吧,把你送走之後,我就要做出選擇了,到時候可沒精力再管閑事。”

    胡桂揚沒問三九弟要選誰,“好吧,天亮之後我要先回趟家。”

    “嗯,也好,或許能掩人耳目。你自己回家,準備好東西,別出門,下午我會去找你,說走就走。”

    看到三九弟一本正經地做出安排,胡桂揚又笑了,“回想小時候,你一認真,就是要做壞事。”

    胡桂大繃了一會,也笑了,“我參與的所有壞事都少不了你,而且你都是主謀。”

    “這回我不是主謀啦。”胡桂揚接過包袱,里面是他的衣物,剛拿來沒多久,又要送回去。

    “刺客自以為天衣無縫,其實已經露出馬腳,大哥、五哥很快就會反擊,一有消息我就會想辦法通知你,到時候你還可以回來。”

    “只要離開,我就不會再回來。”胡桂揚抬頭望了一眼,“逍遙自在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自在去吧,我可要往上走,越高越好,有一天,或許我也能……像義父一樣……”

    “哈哈,我覺得你能當都督,比袁彬的官位還高。”

    天亮不久,胡桂揚挎著包袱離開趙宅,兄弟們仍與他打招呼,胡同里的鄰居卻有點恐慌,一見他就躲,只有孫龍例外,非要拉他進自家坐會兒。

    胡桂揚婉拒了,直接回史家胡同二郎廟附近的家。

    大門竟然沒有鎖,虛掩著,一推就開。

    已經沒什麼事能讓胡桂揚驚訝了,何況又是自己家,邁步進院,只見蔣二皮、鄭三渾正在打掃院子,一看到他進來,同時露出諂笑,“胡大人,這可是你的不對,娶親怎麼也不提前告訴我們一聲?”

    從耳房里走出一名瘸腿少年,眼楮一大一小,歪頭盯著胡桂揚,“你以後敢對三姐不好,我把你的狗窩拆了。”
mk2258 發表於 2017-6-20 21:57
第十九章 無賴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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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我的家!”胡桂揚雖然同意逃亡,但是不能允許別人隨便闖入自己的家里指手劃腳。

    “對啊,這要不是你的家,我還不來呢。”何五瘋子嗓音沙啞,別人听著難受,他自己倒不覺得,左右打量一下,“你家實在太小了,只有一間正房兩間耳房,正房里空空蕩蕩,耳房里推滿破爛兒,這讓我姐姐怎麼住?我怎麼住?我爹怎麼住?”

    “除了這里,你們住哪都行。”胡桂揚冷淡地說,心中警惕。

    何五瘋子沒听出話中的驅逐之意,反而嗯了一聲,“住哪都行?都說你升官了,挺有錢,看來是真的。這里肯定不行,北面的幾條胡同看著不錯,有不少大房子,搬到那里吧。”

    北面住的人家多是春院,有人肯出錢,房子當然都不錯,何五瘋子顯然對此一無所知,看著好就行,蔣二皮、鄭三渾更不覺得春院有何不妥,一個勁兒地點頭,沖胡桂揚擠眉弄眼,意思是說他們哥倆兒可沒少吹捧他。

    “想搬你們全家搬過去吧,別動我的東西,現在都給我出去。”

    何五瘋子一臉的困惑,蔣二皮、鄭三渾不知其中原因,放下掃帚,上前勸道︰“都是一家人,有什麼話不能……”

    “出去!”

    兩個無賴立刻乖乖跑開,在大門外喊道︰“胡大人,記得請我們喝喜酒啊。”

    何五瘋子一瘸一拐地走來,“這兩人不是你的僕人嗎?”

    “不是。”

    “你連僕人都沒有,難道以後讓我姐姐干活兒嗎?”

    胡桂揚怒極反笑,“對啊,你姐姐不只要收拾屋子,還得賺錢養家呢,你也瞧見了,我就這三間破屋子,很快還得賣掉。我這人生性懶惰,就指望著入贅到有錢人家享受榮華富貴呢,我搬到你家吧,你家的宅子夠大,屋子夠多,破是破了點兒,修一修還能堅持幾年。”

    何五瘋子大的一只眼楮越瞪越大,小的一只幾乎快要閉上了,“你不是剛剛當上百戶嗎?怎麼會沒錢?”

    胡桂揚抬頭想了一會,“真巧,就在咱們說話的工夫,你猜怎麼著?我把百戶給辭了,老子不做官,就想天天吃喝玩樂。大小眼兒,你有錢嗎?有錢就去買酒買肉孝敬我,沒錢就走遠點兒,老子懶得跟你說話。”

    胡桂揚再不理他,邁步進屋,將門一關。

    何五瘋子發了一會呆,兩只眼楮慢慢恢復正常,撓撓頭,竟然一瘸一拐地走出院門。

    胡桂揚在屋里听到遠去的腳步聲,輕蔑地笑了一聲,放下肩上的包袱,跪在地上,從床下拽出一只沉重的長扁木箱,里面裝著一些兵器、舊衣、雜物,還有一包銀子。

    胡桂揚掂了掂,四五十兩銀子,一分沒少,作為一名懶人,能攢錢買下一座小小的宅子,還能有點剩余,算是了不起的成就。

    “當鹽販子也不輕松。”胡桂揚坐在床邊,捧著銀子發呆,過了一會將銀子放在身邊,彎腰將箱子里的兵器取出來。

    一口腰刀、一條鐵鏈、兩柄匕首。

    鐵鏈不堪使用,刀和匕首已有銹跡,胡桂揚放在另一邊,喃喃道︰“我這些年都在干嘛呢?”

    他過得比別的兄弟都要輕松,不管閑事,偶爾出個主意、領項任務,總能立點小功,足以維持在趙家的地位,也不太缺錢用。義父一死,他才發現,自己付出的少,得到的更少。

    胡桂揚又拿起刀,拔出鞘來,重新觀察一番,站起身,輕輕地揮了兩下,“刀法也生疏了,估計鹽販子不會要我入伙。”

    胡桂揚走到屋地中間,緩緩吸入一口氣,一招一式地練習刀法,時不時站立不動回想一下,半程剛過,身上已感燥熱,握刀的手臂也有點發酸,堪堪舞完一套刀,已是面紅耳熱。

    “我就是一個廢人!”胡桂揚自己也看不下去。

    砰的一聲,房門被撞開,胡桂揚立刻舉起刀,心也不亂跳了,手臂也不酸了,目光炯炯,自覺功力一下子由四五分恢復到八九分。

    “嘿,好架勢。”何五瘋子去而復返,右臂夾著一壇酒,左手拎著七八樣菜,有油紙包好的,也有用草繩系著的整雞整鴨。

    只看一眼,胡桂揚就覺得口內生津,舉刀的手放下,“你又來干嘛?”

    “是你讓我來的。”何五瘋子直奔窗下的桌子走去,跟進自己家一樣隨意。

    “嗯?我什麼時候讓你來的?”

    何五瘋子放下酒菜,“你說的,有錢就去買酒買肉,我買回來了,你倒不認,那我拿走啦。”

    “不急。”胡桂揚將刀扔到床上,腹中正覺饑餓,饞蟲被美酒佳肴勾起,那是打死也不能放過的,“既然來了……那邊還有凳子,搬一張過來,你對這里不熟,從哪買來的這些東西?”

    “老蔣、老鄭幫我買的,我讓他們一塊來,他們不來。”何五瘋子倒不見外,第一天見面就將蔣二皮、鄭三渾當成了兄弟。

    何五瘋子搬來凳子,坐下正要開吃,胡桂揚說︰“等等,我再去叫點東西。”

    “啊,這麼多還不夠?”

    “夠了,但是不能這麼吃。”胡桂揚看了一眼桌上的豐盛酒饌,推門跑出去,站在院門口喊了幾嗓子,先將外面的蔣、鄭二人攆走,又向不遠處的面館喊話,然後進屋說︰“得有器具。”

    沒一會工夫,來了兩名跑堂,笑呵呵地送來杯碟碗筷、熱水毛巾等物,菜肴上盤,酒碗斟滿,排列得整整齊齊,領了賞錢,方才告退。

    “可以吃了?”何五瘋子問。

    胡桂揚先扯下一條雞腿,“放開吃。”

    兩人也不說話,自顧喝酒吃肉,半飽之後,何五瘋子開口道︰“你的臭講究還不少,真麻煩,不像個英雄好漢,不過我姐姐會喜歡,她的講究就不少。”

    胡桂揚仍不說話,只顧吃,毫不客氣,雞要吃腿,魚要膏腴,盡揀最好的部分,酒更是一碗接一碗,好像幾天沒進過食的餓鬼。

    何五瘋子並不生氣,還越來越高興,兩人風卷殘雲,偶爾踫下碗,盡量少說話,慢慢地變成了看誰吃得更快、更多,足夠五六人一頓的酒菜,沒多久就被吃下一多半。

    何五瘋子不愧名字中的一個“瘋”字,眼看自己吃得比較少,右手夾菜、拿酒,右手則伸出去阻擋胡桂揚。

    這是自己家,胡桂揚不能退讓,出手還招,保護近前的幾道菜。

    數招下來,胡桂揚發現何五瘋子手勁兒奇大,推不動、撥不開,而且硬得鐵塊一樣,每次接觸,都震得自己手骨生疼。

    胡桂揚只能使詐,右手筷子去夾對面的紅燒肉,見何五瘋子回防,立刻伸出左手,抓住小半只燒雞,連皮帶肉地大啃,也不講究規矩了,吃得雙手油津津的,胸前濕了一大片。

    何五瘋子更是狠不得連盤子都吃到肚子里,干脆起身,一只腳踩在凳子上,嘴巴不停咀嚼,連說話都顧不上了。

    一個臂力驚人,一個花招迭出,兩人斗個旗鼓相當,半個時辰之後,桌上杯盤狼藉,只剩一點殘汁,連菜葉都被吃得干干淨淨。

    胡桂揚從來沒吃得這麼撐,搖搖晃晃地走到床邊,勉強彎腰,將上面的兵器、銀兩等物推到里面去,仰面躺下,長出一口氣,覺得自己再也爬不起來了。

    何五瘋子比三十九郎胡桂大還矮,瘦得像只猴子,飯量卻不小,肚子高高鼓起,仿佛懷胎七八月的孕婦,仍能在地上行走自如,只是不得不昂首挺胸。

    他的嘴終于閑下來,“吃得好飽,下回該你請客了吧?”

    “我不請客。”胡桂揚說話時得小心翼翼,免得將肚子里的東西吐出來。

    “就吃白食?”

    “嗯。”

    何五瘋子大概沒見過比自己還要無賴的人,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歪頭打量床的胡桂揚,好一會才道︰“你究竟有什麼本事,能讓我姐姐看上你?”

    “因為我會變妖狐。”

    “你?真的?你變一個給我看看。”何五瘋子的大眼瞪得跟球一樣,小眼卻沒有變化,相貌越顯詭異。

    胡桂揚看不到,也不在意,“我自己變不了,得是別人給我變。”

    “誰有這等本事?”

    “要許多人一塊努力,其中就有你們一家三口。”

    何五瘋子的眼楮慢慢恢復正常,突然捧腹大笑,“哎呦,你可太能說笑話了,小心我吐你家一地。”

    胡桂揚不笑,也不動,“回去告訴你家的人,別太心急,想看我變妖狐,還得等一陣子,幾頓酒肉是不夠的,那些稀松平常的江湖手段也不行,得出新出奇,讓外人覺得無論無何都不能理解,到時候全京城的人自然都會把我當成妖狐。”

    “都說我是瘋子,你比我還瘋,盡說莫名其妙的話。”何五瘋子撓撓頭,“我得回家跟姐姐說一聲,飯量大也就算了,說胡話才要命,看她怎麼說。你等著,我還得來找你。”

    胡桂揚一挺身坐起來,險些嘔吐,強行忍住,大聲道︰“我等著,老子不走了,這是我家,老子辛辛苦苦攢錢買下來的,就是爛在這兒,也不會逃走。反正走也完蛋,不走也完蛋,咱們就來個雞飛蛋打。想讓我變妖狐嗎?好,我就讓你們看看,妖狐發起怒來是什麼樣子!”

    何五瘋子目瞪口呆,像是被嚇到了,轉身就往外跑,被門檻絆了一下也不停步。

    胡桂揚的怒氣仍未消散,扭頭看了一眼床里的兵器和銀兩,心中冒出一個想法。
mk2258 發表於 2017-6-20 21:58
第二十章 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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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桂大想不明白,不過是回了一趟家,三六哥怎麼就改了主意?而且屋子里一股濃郁的殘酒氣味,三六哥仰面躺在床上,肚子撐得高高鼓起,好像吞下了整個飯館。

    “不走了?這是……這是什麼意思?”胡桂大困惑不已,懷里抱著的包裹不知該往哪放,“我連馬都帶來了,就栓在門口。”

    “意思就是我要留下來,有一天我要離開,也是光明正大、風風光光地走,而不是偷偷摸摸地逃走。”

    桌子上汁水橫流,地上到處都是啃過的骨頭,胡桂大實在沒地方放包裹,只好抱著走到床前,看到床里胡亂放置的兵器與散落出來的銀塊,越發糊涂,“三六哥,你喝了多少酒?”

    “酒沒喝多,肉菜吃了不少。”胡桂揚輕輕拍了一下肚子,“估計三天不用吃飯了。”

    “三六哥,你明知道現在有多危險,你留在京城不僅會害了自己,還會連累……許多人。”

    胡桂揚側身,發現不舒服,還是得仰臥,“我突然想明白一個道理。”

    “什麼道理?”胡桂大知道三六哥又要講歪理邪說,嘆了口氣,還是得听著。

    “有人暗中設計,要將殺人的罪名栽贓給我,還要將我變成能夠夢中殺人的妖狐,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是我知道,責任並不在我,所以我怎麼會連累別人呢?”

    “可是……”

    “三哥表面上因我而死,可那天晚上,凶手肯定要殺一個人,是誰都行,只要能跟我扯上關系,不是三哥,也會是某位兄弟。當時我在調查義父的死因和遺體下落,我懷疑誰,誰就會死。所以我連累三哥了?不不,這樣的想法太驕傲了,好像我有本事決定誰生誰死似的,事實上,我比一枚棋子還要差,我根本看不到操縱者是誰。”

    “你不是早就想明白這個道理了嗎?”胡桂大還記得,三六哥原來對三哥之死耿耿于懷,也是回了一趟家之後,又變得毫不在意了。

    “是,可我仍以為自己很重要,重要到我一走,所有事情就能迎刃而解。”

    “不能嗎?”胡桂大小聲問。

    “不能。”胡桂大坐起來,肚子堵得難受,只好下地站著,“首先,我逃不了,即便我能順利離開京城,妖狐兩個字也會緊緊跟著我,還會更容易一些,因為再沒人能證明我不在現場了。其次……其次,我一走了之,誰來保護我這個家?”

    胡桂大掃了一眼狹小的房間,真不覺得這個家值得保護。

    “我現在是‘絕子校尉’的一員,是燕山前衛試百戶——雖然還沒有任命,但是名聲在外,在這一片兒,我算消息靈通,還有家里的諸位兄弟,還有你,都能幫我一把,可一旦離開京城,我將一無所有,再想還擊,拿什麼還擊?”

    胡桂大等了一會,不太情願地說︰“咱們這些兄弟並不都可信。”

    “要是沒有你們,我更沒人可信,只能在江湖上亂闖。”

    “三六哥不是認識鹽販子嗎?可以去躲一躲。”

    胡桂揚哈哈大笑道,“我的確認識幾個鹽販子,這幫家伙全都認錢、認官不認人,我給錦衣衛辦事,全都好說,我若是成為逃犯,又沒點真本事,他們才不會搭理我。”

    胡桂大沒辦法了,“那怎麼辦?就這麼留在家里,看著越來越多的兄弟死于妖狐之手?”

    胡桂揚拍拍肚皮,“我吃飽了,該出去活動活動了。何家是一個送上門的線索,我要從這里開始調查。”

    “我覺得——既然非要留下,不如去找大哥和五哥,他們那邊已經查到不少線索,據說五哥很快就能抓捕到小牡丹和那個雙刀男子。”

    “大哥、五哥不缺人手,我要按自己的辦法查案。”胡桂揚右手按在肚皮上,輕輕敲打,自己卻沒有意識到,他正在深思中,甚至沒太在意三九弟,“何家的舉動必有深意,他們釣魚,我就是那條魚,除了咬餌,我沒有別的選擇……”

    “要不你把何家的女兒娶了吧,夫妻間好說話,沒準她什麼都肯告訴你。”胡桂大實在猜不透三六哥的心思,只覺得他變化太快。

    胡桂揚抬頭看著三九弟,好像剛剛注意到他在場,突然抬起右手,指著胡桂大點了幾下,“好主意,就跟釣魚一樣,魚越掙扎,死得越快,順著漁線直接跳上岸,給釣魚者一個突然襲擊,沒準能起死回生。三九弟,你出了一個好主意。”

    “啊,你、你真要娶何三姐兒?我說著玩兒的。”

    胡桂揚做出一個前躍的姿勢,“我只是要順勢上岸,最後還是得把魚餌吐出來。”

    “嗯?”胡桂大不敢說自己完全明白三六哥的意思。

    “不管那麼多了,你帶來多少錢?”

    “這是給你逃命用的。”胡桂大將包裹抱得更緊一些。

    “我是在逃命啊,只是方法和路徑有點不同,快拿來,以後還你就是。”

    “不都是我的錢,還有別人的……總之……這個,我的積蓄……三六哥,你別搶啊,以後你真會還吧?多久,一天兩天?倆月仨月?幾年?”

    胡桂揚硬奪來包裹,掂了掂,去掉里面的雜物,估計有二三百兩銀子,“在你成親之前,一定還。”

    “那可沒有多久……我是說,三六哥,你真有把握嗎?”

    胡桂揚微微一笑,“把握?義父如果只做有把握的事情,到死也是賦閑的百戶,‘把握’這東西不在我手里,也不在你們手里,如今唯一有把握的人是那個幕後主使。”

    胡桂大覺得自己再也見不著這包銀子了,雖然本來就是要送給三六哥的,現在卻有點舍不得,“行了,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就是銀子,用得著這麼多嗎?”

    “只嫌少。”胡桂揚將包裹扔在床上,“你回家吧,不用跟著我了。”

    “你要一個人獨闖龍潭?”

    “哈哈,何家算不上龍潭,而且我很安全,我是‘妖狐’,時機成熟之前,誰也舍不得殺我。反倒是你,三九弟,這些天得加倍小心,獨行固然危險,與兄弟們待在一起也未必安全。”

    胡桂大點點頭,沒吱聲,許多跡象表明,趙家義子當中有背叛者,他寧願不想這件事。

    “事不宜遲,趁著天還沒黑,這就開始吧。”胡桂揚邁步往外走。

    “你也太急了。”

    “天一黑,很可能又要死人,必須著急啊。”

    胡桂大只好跟著往外走,頻頻回頭張望床上的包裹,“東西就這麼放在床上?”

    “把門鎖好就行。”胡桂揚找出鑰匙和鎖,鎖好房門,出院之後再鎖大門,“我還得再見見袁大人。”

    “你相信他?”胡桂大有點吃驚。

    “當然不,我得把試百戶的任命要到手,這東西多少有點用處,沒準還能換點銀子。”

    “袁大人雖然離開了錦衣衛,畢竟是前府都督僉事,大權在握……”

    “我又不是要奪權,怕他什麼?”胡桂揚望著街上的行人,“妖狐理應無所畏懼。”

    胡桂大牽著馬,兩人同行,在觀音寺胡同分手,胡桂大目送三六哥走遠,跟之前看著那包銀子的感覺一樣,覺得再也見不到了,不由得長嘆一聲,轉身進入胡同,經過五哥家的時候沒有停留,一直走到大哥家才快步走進去。

    走在路上的胡桂揚腳步輕松,他是個懶人,但是為了保住“懶”的資格,偶爾也會拼命,現在就是他要拼命的時候。

    或許這就是義父的目的,他想,義父了解家中的每一個義子,知道非得將胡桂揚置于死地才能激發他的斗志,現在,義父的目的實現了,他已進入死地。

    前軍都督府並不是公務繁忙的衙門,胡桂揚是當天最後一名到訪者,門吏不願通報,直接道︰“大人已經走了,明天再來吧。”

    “這可奇怪了,我是如約拜訪,袁大人特意說不要來得太早,你既然說已經走了,那我去袁大人家里問問吧。”

    “等等,也可能……沒走。”門吏有點含糊,眼前的青年穿著像是尋常百姓,說話卻如同微服私訪的王公貴冑,天子腳下,什麼奇怪事都有可能發生,他得小心行事,“我進去看看。”

    胡桂揚轉身望向斜對面的錦衣衛衙署,那里進出的人不少,與這邊的前軍都督府對比鮮明。

    “袁大人肯定不好過。”胡桂揚小聲嘀咕,皇帝也夠絕情的,將袁彬調到錦衣衛對面,每天進出衙署時都能看到故地與舊人,兩相對比,自會生出被棄的感覺。

    他沒等太久,門吏出來,請他進衙,但是神情古怪,顯然在袁大人那里得到的回應與預期並不完全相符。

    袁彬的神情沒顯出失落來,臉上仍帶著久居高位者的特有笑容,似乎親切,令卑微者受寵若驚,以至于不敢直視,又好像冷淡,讓膽大者覺得毫無意義。

    胡桂揚的膽子本來就不小,這時候更是膽大包天,略一拱手,連客氣話都不說了,直接道︰“袁大人,我來請罪。”

    “何罪之有。”袁彬很是驚訝。

    “我沒找到義父的遺體,也沒查清死因,還一步步陷入局中,如今無路可走,只好求大人收留,讓我當你的跟班吧,萬一出事,大人也能拉我一把。”

    袁彬苦笑道︰“你想要什麼,直說就好,不必拐彎抹角。”

    “大人說過,朝中不信鬼神者大有人在,他們會幫助我,現在我需要幫助了。”

    袁彬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幫你做什麼?”

    胡桂揚走近兩步,“幫我變妖。”
mk2258 發表於 2017-6-20 22:00
第二十一章 義父的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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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彬比胡桂揚多活的年頭差不多相當于趙瑛的歲數,對他來說,這世上的新鮮事比皇帝身上的虱子還要罕見,沒什麼能讓他感到驚訝或意外。

    “變妖?”袁彬一字一頓地反問,隨後笑道︰“在趙瑛面前,你也經常這麼撒嬌?”

    “撒嬌?我這不是……”

    袁彬擺擺手,慢慢起身,隨從立刻過來攙扶。

    “趙瑛曾是我的得力部下。”袁彬老了,面對一切問題,都能從過去的經驗中找到答案,“老實說,我不喜歡他,趙瑛太固執,往往不知變通,時常令我在陛下和同僚面前難堪,有時候他也跟你一樣,直接跑到我的面前,要這個要那個,說些奇怪的話,完全不顧及我願不願意听、是不是能辦到。”

    袁彬在隨從的攙扶下顫顫微微地向門口走去,胡桂揚只好跟在後面,沒明白袁彬提起義父是什麼意思。

    “這些不算什麼,有一件事最讓我受不了,趙瑛不想升官,他到死都只是一名百戶,你們都以為朝廷不識人,不肯升他的官吧?”

    “呃,我們都以為義父沒找到真實的妖仙,令南司尷尬,所以……”

    “那是胡扯,南司的人又不是傻瓜,真正感興趣的線索根本不會交到趙瑛手中。慢點兒,去把轎子叫過來。”後一句話是對隨從說的,袁彬已經走出門外,站在廊下,就這麼幾步路、幾句話,已經讓他喘粗氣了。

    隨從去喚轎子,胡桂揚只好走過來,扶住袁大人。

    袁彬繼續道︰“趙瑛這些年來立過的功勞足夠升任指揮使,我若干次想為他請官,可他竟然拒絕,寧肯要賞金,我說把功勞分給你們這些義子,他也不願意,你們當中的幾名錦衣衛,還是我堅持要來的,按趙瑛的意思,一個也不會有。”

    “義父沒對我們說過這些。”

    “當然,你們是普通人,想要升官,趙瑛卻是怪人,只想抓賊,不想升官,令我無從掌控,只好保持客氣。”轎子抬來了,袁彬示意隨從和轎夫等一會,挪開手臂,不用胡桂揚攙扶,“即便如此,我與趙瑛仍然配合無間,他在外面抓捕妖賊,我在陛下面前保他沒有後顧之憂,你知道這是為什麼?”

    “因為義父立過許多大功?”

    袁彬點頭,“趙瑛的功勞就是南司、就是錦衣衛的功勞,也是我的功勞,足以蓋過他帶給我的一切難堪。我不在乎獵犬叫得有多凶,只要它能帶回來獵物,趙瑛是我的爪牙,越鋒利越好,他若是懂得見機行事,我反而不敢信任他。”

    袁彬招來隨從,搭著隨從的肩膀準備上轎,最後說了一句︰“你帶來了什麼?趙瑛的死因仍是謎案,如今連尸體都沒了,唉。”

    袁大人上轎走了,胡桂揚當然不能停留,急忙跟出衙門。

    在大門外,轎子揚長而去,袁彬的隨從留下,從袖中取出一張折疊的紙,打開之後讓胡桂揚看了一眼,馬上又收起來。

    雖然只是一瞥,胡桂揚還是看清了,那是一張委任狀,任命他為燕山前衛試百戶。

    “十天之內,今天不算,從明天開始,十天之內,拿著它去燕山前衛報到,你就是試百戶,拿不到,你什麼都不是。”

    前幾天第一次見面時,隨從就不喜歡胡桂揚這個人,現在更是毫不掩飾,“趙瑛再不想升官,也要做一名百戶,你可沒資格犯他的錯誤。”

    胡桂揚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抬起手臂在隨從肩上拍了一下,“未請教……”

    隨從像是被劍刺到一樣,向後跳出一步,用力在肩上撢了兩下,憤怒地瞪了胡桂揚一眼,轉身去追主人的轎子。

    胡桂揚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沒發現髒東西,聳下肩,自嘲道︰“我這就開始變妖了?”

    從袁彬這里什麼都沒得到,連曾經許諾的試百戶也變成了空中樓閣,可胡桂揚一點也不失望,走在路上甚至哼起了小曲,他本沒抱有希望,只是想來這里試探一下虛實。

    天快要黑了,他加快腳步,何家住在城外,得在城門關閉之前出去。

    時間剛剛好,胡桂揚跟著最後一撥人出城,走出不遠,身後傳來清晰的閉關喊聲。

    城外街巷狹窄混亂,住戶眾多,到了晚上反而更熱鬧,雖然也有官兵巡邏,多是睜一眼閉一眼,除非上司嚴查,誰也不會阻止居民夜出。

    胡桂揚不常出城,立刻喜歡上了這里的熱鬧氣氛,信步閑逛,還特意繞了一點彎路,只為追逐人群。

    保慶胡同住戶多,店鋪少,到了夜里比較冷清,沒有燈光,街道不平,胡桂揚來過一次,還是走得深一腳淺一腳。

    整條胡同里,只有何家的大門前掛著燈籠,遠遠望去,像是一團飄在空中的鬼火。

    “這麼晚了,不是登門拜訪的好時候。”胡桂揚說完這句話,舉起拳頭砸門。

    “誰啊,半夜敲門,詐尸啦,不想活啦?”里面的聲音極易辨識,正是何五瘋子。

    大門打開,何五瘋子舉著拳頭出來,看到胡桂揚,愣了一下,“你來干嘛?”

    “借用你家的茅廁。”胡桂揚捂著肚子,“快點。”

    何五瘋子急忙讓開,“沒有茅廁,只有淨桶。”

    “什麼都行,就是要快。”

    何宅比胡桂揚家大多了,何五瘋子將他帶到東南的一間小屋外,“進去左手邊,看清楚了,用完之後蓋好,明天有人來收。”

    胡桂揚進去之後終得輕松,覺得整個人都飄起來了,“草紙!”

    “邊上有,自己摸,別用太多,有數的。”何五瘋子在門口答道,在自己家里,他變得吝嗇許多。

    胡桂揚出來了,“抱歉,路上突然就有了感覺。”

    何五瘋子十分理解,“你堅持得夠久了,我白天蹲過了。”

    兩人惺惺相惜,彼此點頭。

    何五瘋子變臉快,突然一把揪住胡桂揚的衣襟,惡狠狠地說︰“你來我家到底有何目的?”

    “禮尚往來,你到過我家,我自然也要到你家看看。”

    “你不是來過了嗎?讓我爹給你算了一命,還不肯透露姓名,我爹一眼就把你認出來了。”

    “對啊,所以上一次的拜訪不夠正式,這回我是以胡桂揚的身份來的。”

    “空手來的?”

    胡桂揚回頭看了一眼淨桶房,“空手。”

    “不對吧,上門求親沒有你這樣的。”

    “這要看誰求誰,現在是你們何家想招我當女婿,所以得由你們準備禮物,白天那一頓算是開始,接下來還有什麼?”

    “還要?”何五瘋子抓住衣襟的手已經放松,這時又攥緊了,另一只手握成拳頭,“這個要不要?揍一個時辰我也不累。”

    何五瘋子長得矮小,胡桂揚卻扭不動他,干脆不反抗,“不如先問問令尊,听听他是怎麼說的,或者你姐姐,你們何家誰做主。”

    “令尊是誰?”

    “你爹何百萬。”

    何五瘋子仍不松手,扯著嗓子喊道︰“爹,揍還是不揍?”

    “請進來!”遠處的堂屋里傳出一聲。

    何五瘋子扯著胡桂揚往堂屋走,那邊又傳來一聲,“我說‘請進來’。”

    何五瘋子這才松開手,低聲道︰“老實說,每次見到你,我都手癢癢,哪天我非得揍你一頓不可,要不然心里不痛快。”

    “機會很多,別著急。”

    何五瘋子在街坊眼里是個怪人,這時卻正常得摸不著頭腦,“沒準你真是妖怪。”

    胡桂揚上次來的時候在一間小屋里算命,這是第一次進入堂屋。

    與一般人家的堂屋不同,何家更像是一座供神的小殿,擺著香案,供著道教三清,牆壁上掛滿了一幅幅神像,胡桂揚只能認出極少一部分。

    屋中點燈,香煙繚繞,何家的主人何百萬正站在案前上香,拜了三拜,插香之後轉身,向胡桂揚笑了笑。

    兩人見過一次面,交談不多,胡桂揚沒怎麼說話,何百萬則危言聳听,聲稱算命人能“夢中殺人”,再次見面,才算正式一些。

    “在下何泰,人稱何百萬,雖叫百萬,卻沒有百萬之資,見笑見笑。”

    “在下胡桂揚,人稱……胡桂揚,家里沒有桂樹、桂花,更沒有值得宣揚的寶物,可笑可笑。”

    “哈哈,請坐。”

    胡桂揚不客氣地坐在香案的一邊,何百萬坐在另一邊,向兒子道︰“看茶。”

    “爹,別這麼客氣,這小子好吃懶做,而且臉皮很厚,你一客氣,他就住在這里不走了。”

    “求之不得。”何百萬向胡桂揚笑了笑,隨後瞪了兒子一眼,“還不快去,順便把你姐姐請來。”

    “事情還沒說妥呢,姐姐怎麼能出來見他?”

    “快去。”

    何五瘋子對父親多少有些忌憚,只得退下,嘴里兀自嘀嘀咕咕。

    何百萬拱手道︰“何氏卑微之家,行事魯莽,不知禮儀,如有驚擾,萬望胡公子海涵。”

    “沒關系,你們魯莽,我就能隨意了。”

    “好,隨意最好。”何百萬滿臉堆笑,似乎對這個未來女婿很滿意。

    何五瘋子捧著茶盤進來,“姐姐不來,她說了,現在見也無益。”

    何百萬先取一杯茶,“抱歉,小女一向嬌慣,我也沒法勉強。”

    胡桂揚取另一杯茶,看到何五瘋子的神情,立刻決定一口也不踫,“沒關系,我找的人不是令愛,而是閣下。”

    “哦,找我何事?”

    “我想你認得我義父。”

    何百萬笑而不語。

    “我覺得你很像義父一直在找的那個人,剛才听你介紹之後,更加肯定閣下就是當年在斷藤峽自焚的梁鐵公吧?”
mk2258 發表於 2017-6-24 18:29
第二十二章 我爹是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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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百萬坦然喝了口茶,微笑道︰“這位梁鐵公,听上去是位人物。”

    “算不上,在趙家抓過和想抓的眾多奸人當中,梁鐵公只算是末流,義父對他念念不忘,是因為私仇。我們從小就听義父說過此事,他曾經有一個親生的兒子,五六歲那年被梁鐵公害死,後來梁鐵公被太監收買,助紂為虐,又做了不少壞事。據說在斷藤峽自焚而死,可義父從來不信,經常叮囑我們在辦案的時候小心留意,一有線索就告訴他。可惜,線索有了,他老人家卻已不在人世。”

    何百萬面不改色,站在一邊的何五瘋子道︰“我最討厭太監,這個梁鐵公追隨太監,肯定不是好人。”

    何百萬瞥了一眼兒子,“胡公子給錦衣衛辦事,在他面前,不要提太監。”

    何五瘋子歪著身子打量胡桂揚,“你跟太監關系好?”

    “還行吧,比不上你父親。”

    “我爹可不認識太監。”何五瘋子一直沒听懂胡桂揚在說誰。

    何百萬向兒子揮手,“你出去吧,別在這里礙事。”

    “我不走,我要看著這小子,總覺得他配不上姐姐。而且我不會礙事,就站在這里不吱聲。”何五瘋子閉嘴,用稍大的眼楮死死盯著胡桂揚。

    何百萬拿這個兒子沒辦法,拱手道︰“犬子自小失教,請胡公子莫要在意。”

    “不在意。”胡桂揚知道與老狐狸打交道有多難,身子稍稍前傾,“義父以為梁鐵公還會再與太監聯系,沒想到閣下真是能忍,直到義父去世,才肯現身。”

    “你認準了我是梁鐵公?”何百萬笑問。

    “你的容貌與義父的描述不太一樣,初次見面時,我還沒有完全認出來,但是你說自己名叫百萬卻沒有百萬家資的時候,我就知道是你了。”

    “唉,老毛病了,總愛拿名字開個玩笑。我記得自己沒對趙瑛說過這些,他竟然了若指掌,看來真是在我身上下過不少功夫。”

    何五瘋子听糊涂了,忍不住開口︰“爹,你們在說什麼?這個梁鐵公又是誰?”

    何百萬不理兒子,“並非我有意隱瞞,梁鐵公也不是我的真名,若不是你提起,我都快忘了。”

    何百萬就這麼承認了,胡桂揚反而有點意外,“你又出來干嘛?以為義父不在,就沒人能抓你了?趙家四十位義子,個個都視你為仇敵。”

    “現在已經不到四十位了吧。”

    三哥、六哥先後遇害,今晚不知會不會再有事情發生,絕子校尉正在分崩離析,胡桂揚沒法反駁,所以他笑了,“咱們這是干嘛呢?你知道我是誰,我知道你是誰,你主動送上門,我也主動送上門,明明互有所求,卻都拐彎抹角,何不省些力氣,有話直說呢?”

    “好啊,那就直說。胡公子打算什麼時候娶我的女兒?”

    胡桂揚沉默一會,“等我確信自己還能多活幾年的時候,你也不想女兒一出嫁就守寡吧?”

    兩人同時沉默,同時大笑,同時起身,同時作揖。

    “爽快,胡公子今夜就在舍下留宿吧,明日咱們再議婚期。”

    “今夜即是佳期,況又你情我願,何必推到明日?”

    “老夫只此一女,從小嬌生慣養,不能說嫁就嫁,總得明媒正娶,準備些嫁妝,還要通知親戚……”

    何五瘋子插口道︰“爹,咱家哪來的親戚?”

    何百萬淡淡地說︰“人人都有親戚,平時不來往,遇到嫁女兒這種大事,無論如何也要登門祝賀一下的。”

    胡桂揚此次登門太突然,何百萬需要與同伙商量一下,才能給出回答,何五瘋子听不懂,胡桂揚卻明白得很,“既然如此,我就在此叨擾一晚。”

    “甚好,胡公子今晚就在犬子房中暫歇吧。鳳兒,再去拿一套被褥。”

    何五瘋子這才明白“犬子”就是自己,“不行,家里空房這麼多,讓他住柴房、廚房,實在不行,讓他住姐姐房里吧。”

    “亂說,快去。”何百萬喝了一聲,何五瘋子不情不願地轉身走開。

    胡桂揚來到香案前,沖三清像拜了兩拜,“神仙,我要去睡覺了,求你件事,保佑趙家兄弟今夜平平安安,不要出意外。”

    他這些話是說給身邊人听的,何百萬笑道︰“如今不比從前啦,滿天神佛各管一片,不是自己的地盤,法力再強說的也不算。”

    “如此說來,神佛與凡人沒什麼區別,也要你爭我奪。”

    “呵呵,怎麼說呢,好比朝中的大官,或者宮中的權宦,爭權奪勢就沒斷過,可底下的人能怎麼辦?能靠上一個是一個,總比無依無靠強。神佛地位更高,我等凡人唯有跪拜,偶爾仰視一下,哪怕求得一位小神的幫助,也能如魚得水,心想事成,至于其它事情,不必問、不可問、不需問。”

    胡桂揚抬手指著何百萬,笑道︰“等親戚們來齊了,咱們一定得好好聊聊。”

    “當然。”

    何五瘋子回來了,何百萬拱手相送。

    何瘋子住在一間小屋里,炕佔了一半,兩套被褥已經鋪好,一左一右,相隔盡可能遠些。

    “你睡那邊,我睡這邊,晚上不許打呼嚕,不許磨牙,不許說夢話。”

    “放心,除了夢中殺人,我沒有別的毛病。”

    “好。嗯?夢中殺人?”

    “你爹親口說的,他算命準不準?”

    “有時準,有時不準……你敢殺我,我就揍你。”何五瘋子揮揮拳頭。

    胡桂揚脫掉鞋子,不脫衣服,上炕躺下,默默想著心事。

    炕的另一邊,何五瘋子也躺下了,輾轉反側,好像這不是自己的臥室,“問你件事。”

    “嗯。”

    “我究竟姓何還是姓梁?”

    “問你爹去。”

    “我覺得他不會說實話,一定拿話繞我。”

    “我們兄弟四十人,都是孤兒,被義父帶到北京,一律姓胡,沒有一個人知道自己的本姓是什麼,不也活得好好的?想這些干嘛,起碼你的名字是真實的,不用再改。”

    “說得有理。”何五瘋子舒了口氣,躺了一會又道︰“我還是覺得你配不上我姐姐。”

    胡桂揚坐起來,相熟的人很多,能相信的卻沒有幾個,就連三九弟胡桂大,他也要有所隱瞞,反而是這個認識不久的五瘋子,讓他覺得可以相信,“咱們聊聊。”

    何五瘋子也坐起來,“聊聊。”

    屋子里的燈早已熄滅,兩人在黑暗中面對面,只能看到對方模糊的身影。

    “你相信鬼神嗎?”胡桂揚問。

    “當然相信,我和姐姐的武功就是神仙教的。”

    “神仙長什麼模樣?”

    “身量高高、胡子長長、袖子大大、眉毛飛飛……”何五瘋子顯然背熟過一套話,張嘴就來。

    “神仙叫什麼?”

    “師父,他讓我們叫他師父。”

    “他說自己是神仙?”

    “這倒沒有,我爹說的,而且不用他說,師父飛來飛去,不是神仙誰能做到?”

    胡桂揚不願爭辯這種事,問道︰“你爹平時跟誰來往比較多?”

    “你不問姐姐的事嗎?”

    “現在不急,以後再問。”

    “我爹不怎麼跟人來往,來的人都是為了算命。”

    “就沒有一個人經常來嗎?”

    “挑糞的每天早晨來一趟,送水的每三天一趟,但是都不進院,哦,賣菜的薛六叔有時候會來,父親倒是願意跟他見面,一聊就是半天。”

    “薛六住哪?”

    “不遠,就在北邊的神木廠大街,火神廟附近。”

    胡桂揚對那個地方稍有印象,離得確實不遠,就在城外,無需進城,“嗯……反正睡不著覺,你想出去玩嗎?”

    “想,我知道一個地方,晚上聚賭,人不少,現在正當時……”

    “賭錢沒意思,咱們玩個別的。”

    “你說。”何五瘋子興致來了。

    “你爹會算命,其實我也會,我算出你爹今晚會出門,你想知道自己姓什麼,跟蹤他或許能知道答案。”

    “我爹從來不在晚上出門。”

    “想打賭嗎?”

    一听到“賭”字,何五瘋子坐起來,“賭……七兩六錢銀子,我就這麼多了。”

    “賭錢沒意思,咱們賭‘十天’。”

    “十天?”

    “誰輸了,誰就給對方當十天僕人,讓干嘛干嘛。”

    “嘿,這個有意思,那你輸定了,一到天黑,我爹連大門都不出。”

    “好,咱們現在就去看看。”

    兩人同時下炕穿鞋,胡桂揚道︰“不要出聲。”

    “當然,我爹要是知道我這時還不睡,非讓姐姐揍我不可。”

    兩人輕輕推門而出,何五瘋子帶路,悄悄繞到何百萬的住處。

    里面的燈還亮著,能看到一個人的身影。

    何五瘋子低聲笑道︰“你輸了。”

    “今晚還沒過去呢,只要天亮之前你爹出門,都算我贏。”

    “也對,那咱們就在這里等著。”何五瘋子靠牆角彎腰站立,雙手撐膝,看樣子能堅持許久。

    胡桂揚站在何五瘋子身後,確信何百萬一定會出門。

    這一站就是多半個時辰,何五瘋子時不時發出低低的笑聲。

    臥房里的燈滅了,何五瘋子小聲道︰“怎麼樣,還等嗎?”

    “等。”

    沒多久,房門開了,何百萬真的走出來,緩步走到院牆下,仰頭望著空中的明月,片刻之後,突然直直地升起來,像紙片一樣升到半空中,越牆而出,消失不見。

    牆下,何五瘋子張大了嘴,罵了一句髒話,“我爹是神仙!”
mk2258 發表於 2017-6-24 18:30
第二十三章 種火老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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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桂揚沒這麼好騙,立刻猜出何百萬肯定借助了某種道具的幫助,至于他為什麼這麼做、做給誰看就難說了。

    “跟上去。”胡飄揚小聲道,沒去查看有無機關,而是當先向大門口跑去,他還隱約記得方向。

    “你已經贏了,還要干嘛?”

    “對啊,我贏了,從現在起你是我的僕人,得服從我的命令,不準多問。”

    何五瘋子一呆,馬上跟上來,跑在前面開門,真的不再問東問西,他這人如果要說有什麼優點,那就是願賭服輸。

    何家孤零零地守在胡同口,四面皆路,兩人跑得稍慢一點,出門已經看不見何百萬的身影。

    “我爹會遁形,真是……真是……他竟然不教我!”何五瘋子大為憤慨。

    “去薛六家。”

    何五瘋子的雙腿比心思轉得快,跑出十幾步了,才問道︰“我爹去薛六叔家了?”

    “嗯。”

    何五瘋子對這一片極熟,黑夜里也認得路,跑在前面,只是一瘸一拐地跑得不快,路上踫到過幾名醉鬼,卻不見何百萬。

    “我爹竟然會法術,我一定得學,起碼治好我這條腿。”

    “鐵拐李是神仙,照樣瘸腿。”

    保五瘋子聞言大失所望,“唉,也對,能治的話,我爹早就給我治了。”

    神木廠大街比較寬闊,雖是半夜,偶爾也有人來來往往,胡桂揚放慢速度,改為步行。

    是夜明月高懸,街上白花花一片,如同緩緩流動的河水,兩邊的房屋仿佛石砌的堤岸,行人則像是迷失方向的魚兒。

    街上的人漸漸增多,奇怪的是,這些人步履正常,不像是城外常見的醉鬼,而且都不叫嚷,偶爾說話也是靠在一起耳語。

    胡桂揚不由自主也壓低了聲音,“今天是什麼特別日子嗎?”

    “不知道啊。”何五瘋子聲音更低,“這些人……都是活人吧?”

    “活人。”胡桂揚這時不想嚇唬何五瘋子,“沒準活得比咱們還要久。”

    何五瘋子不怕活人,只怕鬼,稍稍安心,“瞧,這些人是去火神廟。”

    火神廟建在路邊,佔地不大,大門敞開,殿前的空地上擠滿了人,排著曲折的隊伍,似乎都在等待什麼。

    離得近了,何五瘋子更加確認這都是活人,膽子又大起來,拉住走過的一名男子,問道︰“這里在干嘛?”

    男子打量何五瘋子兩眼,小聲說︰“你們不知道?”

    “知道就不問了。”

    “你倆是做什麼的?”那人反問。

    “和你有什麼關系?”何五瘋子蠻橫地道。

    胡桂揚反應快,“我家是開炭廠的。”

    “怪不得,那你們來對地方了,今天是傳火日,但凡動火的行當,都來火神廟求取火種,保一年爐火旺盛,不滅不災。”

    “原來如此。”胡桂揚失去了興趣,等那人走開,向何五瘋子道︰“薛六家在哪?”

    “咱們不去領一份火種?”

    “不領。”

    何五瘋子指著前方不遠處的一條小胡同,“就在那里。”

    雖然緊鄰大街和火神廟,胡同里卻空無一人,道路狹窄得只容兩三人並肩。

    薛家是座小院,藏身于黑暗之中,何五瘋子也得慢慢尋找,“到了,就是這家,咱們要進去嗎?”

    “當然。”

    “我去敲門。”

    胡桂揚抓住何五瘋子的胳膊,拉著他躲到路邊的一棵樹後,那樹瓖嵌在牆壁里,只露出一半,勉強能擋住兩人的身形,好在天黑,除非特意過來查看,沒人能發現他們。

    從大街的方向飄來一團亮光,很快來到近前,原來是一個人提著燈籠,到火神廟求取火種的人都不提燈,這人的出現因此顯得有些詭異。

    提燈者身後還跟著兩人,站在薛家門口,咳了兩聲,隨後低聲道︰“弟子三人,求拜種火老母。”

    等了一會,院門打開,三人入內。

    胡桂揚心生納悶,旁邊的火神廟供著火神祝融,這幾個人卻來拜什麼種火老母,著實奇怪。

    沒過多久,又有人陸續趕到,或提燈籠,或者空手,說出同樣的話,就能進入院內,前前後後不下二十人。

    趁著沒人,何五瘋子小聲道︰“薛家不大啊,就一個小院、一間房,塞十個人都覺得擠。”

    胡桂揚也琢磨不透,“走,進去瞧瞧。”

    何五瘋子常在江湖上混,平時膽大,這時卻謹慎,“薛家怕是在搞怪,要小心。”

    胡桂揚另有一層理解,“沒錯,這可能是陷阱,專門給我設下的套兒,可我得進去,只有盡快變成‘妖狐’,讓形勢明了,我才能找到出路,像現在這樣敵明我暗,我一點勝算也沒有。”

    “啊?”何五瘋子一句沒听懂。

    “來吧。”胡桂揚快步走到薛家門口,何五瘋子只得跟上。

    “弟子兩人,求拜種火老母。”胡桂揚開口道。

    門開了,里面卻沒有人,胡桂揚首先邁步進去,何五瘋子緊隨其後。

    院子的確不大,幾步就能走到房門前,左手邊堆著木柴,右手邊放置籮筐扁擔等物,與尋常百姓人家沒什麼不同。

    院子里沒人,不知院門是怎麼打開的。

    “這可不像神仙的做派。”何五瘋子小聲提醒,他小時候見過“神仙”,比較有經驗。

    胡桂揚兩步走到唯一的房門前,剛要伸手去推,房門自行打開,讓出路來。

    屋子里漆黑一片,胡桂揚毫不猶豫地進去,何五瘋子想拉沒拉住,立刻跟進來。

    房門在兩人身後關閉。

    何五瘋子罵了一句髒話。

    雖然看不到,胡桂揚卻能確定屋子里還是沒人,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只好伸出雙臂,前後左右到處摸索。

    何五瘋子抓住胡桂揚的腰帶,在身後寸步不離。

    “你膽子不是挺大嗎?”

    “我不怕人,只怕鬼。”

    胡桂揚哼了一聲,他不怕,因為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在故弄玄虛,院門、房門自動打開必有機關,只是隱藏在黑暗中讓外人看不到而已。

    “鬼要是這麼可怕,大家還活著干嘛?都死了變鬼,嚇唬活人多好。”

    “鬼……享受不到人間美食,不能生兒育女。”

    “許多人習文練武時,食不知味,宮中閹宦都不能生兒育女,怎麼沒見他們急著變鬼?”

    “呃……”何五瘋子語塞,心思本來就慢,這時更是無從答起,忽然覺得前面的胡桂揚身子一沉,竟向地下墜去,他不肯撒手,跟著一塊掉了下去,倒是不用回答了。

    筆直下墜一段距離,兩人掉在一團軟軟的東西上,翻身坐起,發現身下是一堆干草,下面似乎還有注水的皮囊,微微晃動。

    前方有亮光,照出一條曲折的通道。

    “薛家地下居然有這個!我來過多少次,六叔也沒請我下來參觀一下。”

    胡桂揚跳到地面上,拍去身上的草棍,“你相信鬼會挖地道、點火把嗎?”

    “難說。”何五瘋子嘴上不承認,心中卻沒那麼害怕了。

    兩人正猶豫著要不要順著地道往前走,頭頂撲通幾聲,又掉下來三個人,他們早有準備,一落在草堆上立刻跳到地上。

    “嘿,這怎麼有人?”第一個跳下來的中年男子驚訝地說。

    胡桂揚立刻拉著何五瘋子讓到一邊,也不說話,側身做出請的姿勢,接連跳下來的三人疑惑不解,還以為是這是今年的新規矩,點點頭,往地道深處走去。

    等這三人走遠,胡桂揚立刻跟上。

    地道不長,拐了幾個彎,最後一段是十幾級台階,下面是一座寬闊的大廳,像是一座大溶洞,容納幾百人不成問題。

    大廳里火把極少,照得人影綽綽,顯出幾分陰森,何五瘋子又有點懼意,在胡桂揚身後跟得更緊了。

    廳里已經聚集了近百人,分排站立,兩人剛走下台階,就有一名身穿火紅色衣裳男子迎過來,雙手捧著茶盤,上面擺著數杯茶水。

    胡桂揚笑笑,表示不渴,那人不肯讓開,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喝茶顯然是一道程序,胡桂揚只得拿起一杯,轉身示意何五瘋子也拿一杯,紅衣男子看著他們喝下一口,這才讓開。

    胡桂揚與何五瘋子按序站立,只見附近的人都是男子,穿著各異,有些人腳邊放著熄滅的燈籠,無不站得筆直,一言不發,整個大廳里靜若無人。

    何五瘋子可以不開口說話,但是很難站直,只好用一條腿支撐身體。

    又過了多半個時辰,趕來的人已近二百,站成十多排,儀式終于開始,先是前排,然後一排排照做,眾人皆喊︰“種火老母,燃我慧心。”

    輪到胡桂揚這一排時,何五瘋子的公鴨嗓分外清晰。

    如是反復七次,每次喊出的話都不相同,好在比較簡單,一學就會,兩名外人不至于漏餡。

    大廳最里側,突然冒起一團火,驟升驟滅,第一排人跪下,隨後每冒出一團火,就有一排人雙膝跪地。

    等到十幾排人都跪下,再冒出的火竟然變成了翠綠色,高達數丈,直逼大廳頂部,眾人瘋狂地大叫“種火老母”,良久方歇。

    火勢稍弱,火中赫然出現一張模糊不清的老婦臉孔!

    何五瘋子嚇得發抖,胡桂揚則是一驚,一時看不出破綻。

    “魔降妖狐,為害人間,火神要選一位傳人替天行道,剪除此妖。”火中的臉開口說話了,“你們當中,誰能接此重任?”

    【 ..】
mk2258 發表於 2017-6-24 18:30
第二十四章 火神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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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桂揚覺得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綠色的火焰似乎更加旺盛,卻沒有照亮更大的空間,而且跳躍不停,火中的人頭亦真亦幻,周圍的人聲忽遠忽近……

    胡桂揚知道自己中招了,問題就在剛才的那杯茶里,或許還有其它影響,他隱約嗅到了輕微的香氣。

    跪地的人群大呼小叫,瘋癲的樣子像是醉鬼,卻沒有一個人離開自己的位置。

    “求老母傳真火與我,我願舍身斬妖!”

    “給我真火!”

    “我願斬妖!”

    “真火”與“斬妖”這兩個詞從幾乎所有人的嘴里吐出來,就連何五瘋子,也受到感染,跪在地上亂叫起來。

    胡桂揚也跟著喊了幾嗓子,暗暗用力掐大腿,盡量讓自己保持清醒。

    第二排的一名男子突然起身,大吼一聲,越過第一排,沖向火焰,相距還有十余步,被種火老母嘴中射出的一小團綠火擊中,男子止步,全身僵硬,似乎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廳內寂靜無聲,所有人都在望著那名挺身而出的男子。

    “啊——”男子只堅持了一小會,慘叫一聲,倒地滾來滾去,胸前的綠色火苗清晰可見。

    沒人上前幫忙,男子撲滅了身上的火,狼狽不堪地返回原位,一臉的羞愧與失望。

    他的失敗並沒有嚇退其他人的熱情,立刻又有人起身沖到前方,接受“真火”的考驗。

    眾人前僕後繼,難得的是保持了秩序,一人起身,其他人絕不亂動。

    胡桂揚想起少年時的一幕,他與十幾名兄弟偷偷出門喝酒,全都酩酊大醉,不知是誰開的頭,一個接一個往河里跳,根本不在乎是否安全。

    眼前這些人的狀態與當時何其相似。

    就連胡桂揚自己,也有沖動想要一試,甚至猜測這一切就是給自己準備的。

    可大廳非一時之功,信徒也不像是臨時拼湊,胡桂揚幾個時辰之前才決定出城來何家,就算當時消息泄漏,也不可能有人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設置一個如此復雜的陷阱。

    胡桂揚想得多,神智也沒有完全迷失,他旁邊那位心思卻單純得多——何五瘋子一跳而起,用古怪的步伐往前沖,嘴里哇哇大叫。

    胡桂揚沒來得及阻止。

    “我要真火!”何五瘋子張開雙臂撲了過去,一瘸一拐,比別人更顯急迫。

    可惜,他也不是中選者,綠火上身之後立刻燃燒起來,痛得他滿地打滾,叫得也比別人更慘烈一些。

    回到原位之後,他顯得萎靡不振,似乎非常後悔剛才的舉動,懊喪不已。

    大廳里的光線極差,胡桂揚瞧了幾眼,發現何五瘋子的衣服前襟並沒有太多燒過的痕跡,那團綠火只是看上去猛烈而已。

    信徒們仍然一個接一個地上前接受貨真價實的“烤”驗,瘋癲而去,萎靡而還,有些人干脆趴在地上不動。

    胡桂揚覺得自己該上場了,他的目的就是來“咬餌”的,可不知是什麼原因,別人都能選擇最佳時機起身,不會與彼此沖突,就像商量好了似的,胡桂揚卻做不到,總是站起的太晚,唯有一次搶先,可是前排的某人仍然大步上前,完全不給他機會。

    不知過去多久,胡桂揚已經放棄嘗試,事情發生變化。

    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嚴厲而鎮定,與廳內恍如醉鬼的一群人全然不同。

    “將這些邪徒全部拿下!”

    胡桂揚一直保持著半清醒,可是連他也沒發現官兵什麼時候到了,而且已經將大廳包圍了一半。

    其他人則根本不在意外界的情況,就和沒听到一樣,仍然面朝綠火,跪的跪、癱的癱,又有一個人起身,並非逃跑,而是繼續求取真火。

    火焰中的老婦看到了官兵,露出暴怒的神情,沒有說話,迅速消失不見,火焰也隨之減弱。

    剛剛跑過第一排的求火者像是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撲通倒下,叫了一聲“哎呦”,就是這一聲,比官兵的威脅更有效,所有信徒如夢初醒,全都站起身,發現自己處于包圍之中,片刻不知所措之後,他們開始突圍。

    命令聲、斥責聲、慘叫聲、廝打聲不絕于耳,僅有的幾根火把熄滅了,只剩最里面幾尺高的綠火,還在不斷縮小。

    那個熟悉的聲音再度響起︰“堵住出口,所有出口!”

    原來大廳不只一條通道,還有七八條分布在不同地方,信徒們正試圖分散逃亡。

    胡桂揚站起身,扭頭看去,已經找不到何五瘋子的身影,他沒去找人,沒有轉身看熟悉的聲音,沒有跟隨信徒們逃走,而是逆勢而上,奔向那團正在縮小的綠火。

    跟隨義父捉妖多年,戳穿過無數種騙局,踫到無法解釋的現象,胡桂揚不可能不好奇。

    而且那種預感仍然揮之不去︰這團火是為他準備的。

    黑暗中,他好幾次與別人撞在一起,還差點被躺在地上的信徒絆倒,可他還是一步步接近綠火。

    火還沒有完全熄滅,胡桂揚來到近前,終于看到了真實面目。

    原來那是一座方形的大坑,坑內堆滿了木塊一類的易燃之物,左右兩邊應該還有機關,能夠隨時鼓風,或者噴出油、顏料之類的東西。

    忽大忽小與綠顏色得到解釋,還有火中的老婦形象是個謎,胡桂揚繞過方坑,走到側面查看,伸手在牆壁上摸索,很快讓他找到了線索,原來牆壁上有一座凹進去的小門,僅容一人進入,顏色與牆壁融為一體,很難被發現。

    官兵與信徒仍在戰斗,一方狂熱地想要突出重圍,一方激動地想要立功,都不肯退讓。

    胡桂揚閃身進門,幾步之後踩在一座小小的平台上,跺了兩腳,沒發現機關,一轉身,竟然看到了大廳內的場景,他又伸手摸去,指觸冰冷,原來那不是一整塊石壁,在多半人高的位置放著一塊透明的東西,像是水晶,目光能夠穿透過去,正好對著火坑,看到的場景稍有變形,卻很清晰。

    大廳只剩兩處火光,一處是胡桂揚身前的綠火,看上去微弱,其實在坑內還有很高一截,另一處是對面的入口台階上方,十幾支火把照亮了一大片,站在中間指揮官兵的人,正是五哥胡桂猛。

    原來五哥已經盯上這群人,胡桂揚順著何百萬這條線也追到此處,可他沒看到何百萬的身影,那名老婦也不知去了哪里。

    胡桂揚正要仔細再找,就听到轟的一聲,坑中的火又一次盛燃,猛地躥起數丈,綠如翡翠,把他嚇了一跳,後退一步。

    廳內的官兵與信徒暫停打斗,不約而同望著驟起的綠火,望著火中新出現的頭像。

    眾目睽睽之下,胡桂揚不急反笑,抬高聲音說︰“誰能說說,我這是成神了,還是變妖了?”

    沒人回答,只有遠處台階上的五哥胡桂猛吃驚地叫了一聲︰“三六弟!”

    胡桂揚覺得不過癮,突發奇想,咳了一聲,改用低沉的聲音說︰“眾生,還不跪拜?”

    他沒看到大廳里的反應,因為有什麼東西抓住他的腰帶,一把拉進暗處。

    明明腳踏實地,身子卻在快速上升,胡桂揚既驚訝又興奮,“哈,這可挺有意思。”

    身後一個聲音說︰“你真是膽大包天啊。”

    “不信自然不懼。”胡桂揚抬起頭,瞧見了上方微弱的亮光。

    向上的通道不長,很快到頂,這是一間屋子,點著油燈,六名壯漢分為兩人一組,絞動三只轉盤,轉盤上的繩索將地下的木盤連人一塊拽上來。

    胡桂揚邁到實地上,轉身向何百萬說︰“令人失望,還以為真遇到鬼神了。”

    何百萬笑道︰“鬼神難測,不在這種事情顯靈。”

    “種火老母呢?”胡桂揚沒看到老婦。

    何百萬沒有回答,而是向六名壯漢道︰“可以封死了,唉,數十年的辛苦,一朝盡棄。”

    壯漢們拿刀砍斷繩索,木盤下墜,旁邊早有備好的一塊塊石盤,粗細與通道相當,六人合力抬動,只需向通道里拋入幾塊,就能將其完全封死,里面的人只能從其它通道出來。

    “走吧。”何百萬說。

    “你兒子還在下面。”

    “人各有命,想必他不至于丟掉性命。”

    壯漢封堵通道,胡桂揚與何百萬走出房間,天邊已然微微泛亮,何百萬先出院子查看,很快招手,表示外面沒有危險。

    胡桂揚不知道這是哪條胡同,總之沒看到官兵,“五哥這回調查得不夠細致啊。”

    “嘿,他能找到朱雀神殿的入口,已算是了不起。走吧。”

    七拐八拐之後,兩人走到了神木廠大街東端,天更亮了,街上已有行人來往,向西望去,能看見火神廟附近的大批官兵。

    仍是何百萬帶路,拐入另一條胡同,在一戶人家門前,何百萬駐足,左右看了看,見無外人,推開虛掩的門,邁步進院。

    胡桂揚跟著進去,問道︰“該見何家的‘親戚’了吧?”

    何百萬笑道︰“你現在是‘火神傳人’,想見誰都可以。”

    “我最想見那個非要把我變成妖狐的人。”

    何百萬收起笑容,“真巧,在這方面,咱們志同道合。來吧,我向你介紹幾個人,對你會有幫助。你不信鬼神,我不勉強,只想讓你知道,天下廣大,非朝廷所能全部掌握,更不是只屬于皇帝一個人。”
mk2258 發表於 2017-6-24 18:31

第二十五章 妖狐的第一個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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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張舊木桌子,上面空無一物,唯有厚厚一層油膩,周圍坐著三個人。

    一個三十多歲,膚色黝黑,臉上、手上密布星星點點的傷疤,“我是一名鐵匠。”他說,不肯透露姓名。

    一個五六十歲,膚色更黑,眼楮周圍皺紋叢生,初一看像是在笑眯眯,再一看,卻是兩座深不可測的冷潭,“燒炭的。”他也不肯透露姓名,介紹得更為簡略。

    一個二十多歲,只有他的臉上有著真正的微笑,顯出幾分客氣,“我是造蠟燭的,或許曾經你用過我的貨。”

    胡桂揚拱下手,“原來三位都與火神淵源頗深,我是……一個懶人。玩火的老婆婆不在嗎?”

    “還不是時候。”老炭工冷冷地說,“你一出現就讓我們損失慘重,近二百名兄弟落入官府鷹爪手中,怎麼能讓你見種火老母?”

    何百萬請胡桂揚坐最後一張凳子,自己站在旁邊,“公平地說,這件事與胡公子無關,官府盯上咱們很久了,因為妖狐一案,盯得更緊。此次祭神之前,就有人提議暫停一次,或者換個地方……”

    “如果連祭神都如此隨意,咱們還信什麼火神?和那些在家里供奉鬼神的蠢婆子有何區別?”老炭工是個火爆脾氣。

    何百萬苦笑,“先不說這些,如今火神已然選中胡公子,咱們……”

    老炭工拍案而起,抬手之後,油膩的桌面上留下一道清晰的手印,“我不信!”

    青年蠟工說︰“真火的確為胡公子燃起了。”

    “他站在了火鏡後面,根本沒被真火燒到身體,不能算數,必須再試一次。”老炭工瞪視胡桂揚,眼眶周圍的皺紋大為舒展。

    青年蠟工搖頭,“真火已滅,要等明年才能再次燃起,來不及了。”

    “那也不能用他,一個錦衣衛的狗腿子,火神教上萬信徒,難道還選不出一個除妖之人?”老炭工仍不願承認。

    場面僵持,被爭論的胡桂揚卻沒怎麼听,全部心思都在那個手印上,盯著它不放,突然抬起來頭,向老炭工說︰“我能打斷一下,提個問題嗎?”

    老炭工氣呼呼地坐下,何百萬道︰“胡公子請問就是。”

    “你們真相信這些?”

    “什麼意思?”老炭工握緊了拳頭。

    “地下的一切。我可看到了,那些火啊、老母啊,全是把戲,諸位心中理應一清二楚。”

    老炭工指著胡桂揚,目光卻瞧向同伴,“看到了吧,他連信都不信,你們卻要讓當火神傳人?”

    “不是我們,是火神選中了他。”何百萬糾正道。

    老炭工還沒開口,胡桂揚先反駁道︰“準確地說,是操控火焰的那個家伙選中了我,你們找他問個明白吧。”

    另外四人都看著他,目光古怪,就連老炭工也沒有順著他的話說。

    “我說錯什麼了?只要往‘真火’上噴一點油、煽一點風、撒一點礦粉,就能讓它爆漲起來,還能變成綠色,我說得不對嗎?”

    青年蠟工咳了一聲,“大意如此,操作的時候要復雜得多,光是綠粉……”

    “跟他說這些干嘛?”老炭工不讓同伙透露太多秘密。

    青年蠟工笑了一下,“對,關鍵問題不在這里。那個……老何,你說吧。”

    何百萬接茬道︰“胡公子說得沒錯,真火的確需要操控,我們四個就是操控者,慚愧,朱雀神殿一出事,我們跑得比誰都快……”

    “這也用說嗎?”老炭工又一次表達不滿。

    何百萬脾氣好,笑道︰“總之,官兵一到,真火就沒人操控了,胡公子站到聖母台上之後——真火是自己燃起來的,這種事,從未發生過。”

    胡桂揚一個字都不相信,但是懶得辯解,“好吧,既然如此,閑著也是閑著,我就當一回火神傳人,先說說有什麼好處吧。”

    “等等,我們還沒認可。”老炭工急忙道,他相信真火,但是不相信眼前的年輕人。

    “如果火神傳人要由凡人認可,那火神還有什麼意義呢?”胡桂揚從義父那里學到不少辯術,在兄弟當中稱得上是翹楚,也因此顯得嘴毒,“難道閣下比種火老母地位還高?是火神本尊轉世?”

    老炭工語塞,憋了一會,轉向自我介紹之後就沒開過口的中年鐵匠,張嘴差點叫出名字,馬上忍住,“那個……你說呢?”

    鐵匠嗯了一聲。

    “什麼意思,你倒是說句話啊?”老炭工急了。

    “火神已經給出答案,我沒什麼可說的。”中年鐵匠終于開口。

    這就算承認胡桂揚是火神傳人了,鐵匠的話很有分量,老炭工重嘆一聲,沒再� 隆br />
    胡桂揚卻覺得不夠,“你們去問問種火老母,听听她的意見。她跟火神是什麼關系?”

    青年蠟工答道︰“種火老母是火神的傳音者,除此之外,她不干涉教中事務。”

    老炭工皺眉道︰“就算他是火神選中的傳人,也沒必要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他吧?別忘了,他自己根本不相信這些,還是錦衣衛的狗腿子。”

    “老大爺,你說我是爪牙、鷹爪,我都認了,用不著一口一個‘狗腿子’吧?你不認我是火神傳人,我也沒說自己想當啊。你們得先告訴我有什麼好處,我才能做出決定,這是商量,不是乞求。”

    胡桂揚將四人挨個看了一遍,老炭工低著頭,鼻翼翕張,顯然在強忍怒氣,另外三人互相看了一眼,何百萬開口道︰“胡公子想找出妖狐,洗清自己的嫌疑,我們能幫忙。”

    “你們跟妖狐有仇?”

    “妖狐去年夜出,殺死的第三個人乃是火神教五長老中的一位。”

    “你們都是長老?”

    四人點頭。

    “連你也是?”胡桂揚單問青年蠟工。

    “長老與歲數無關。”青年蠟工微笑道,他對胡桂揚的興趣似乎比別人更濃。

    胡桂揚轉向何百萬,“你利用女兒把我引來,到底是為了什麼?不會一開始就想讓我當火神傳人吧?”

    “嫁女兒是真心實意,這件事以後再談,至于火神傳人,再往前一個時辰,我也料不到會是你。”

    “你昨晚飛牆而過,不是給我看的?”

    何百萬點點頭,“我確有意將你引到朱雀神殿,但那是為了吸引你加入火神教,後面的事情,唉,誰也料不到,我更料不到。”

    胡桂揚承認這些解釋還算合理,“好吧,可以說妖狐了,你們有什麼線索?”

    這回開口的是青年蠟工,“線索不多,我們只知道妖狐法力高強,能在百里之外殺人。”

    胡桂揚笑道︰“你們一開始也懷疑我,將我引來,其實是要為去年遇害的長老報仇吧?”

    青年蠟工略顯尷尬,何百萬道︰“不管怎樣,你現在是火神傳人,對我們來說,這比任何證據都有力,說明你不是妖狐。”

    “萬一我沒被選中,被當成妖狐殺死,你是不是要讓女兒守寡啊?”

    何百萬也有點尷尬,“重要的是今後怎麼對付妖狐……”

    胡桂揚不在意對方的漏洞,笑道︰“也對,接著說妖狐吧。”

    青年蠟工繼續道︰“妖狐殺人皆有目的,從西城開始,接著是北、東、南三面。”

    “你們火神教有多少人被殺?”

    “妖狐的目標不只是我們……”青年蠟工受到老炭工暗示,急忙改口,“如今四面輪完,妖狐開始轉向中間——也就是皇宮。”

    青年蠟工以為“皇宮”兩字一出,對方會大驚失色,結果胡桂揚卻皺起眉頭,“不對吧,妖狐最近一直在東城殺人,還有一次是在城外北面,而且我沒听說宮里出現過妖狐。尤其是妖人李子龍被抓之後,妖狐有幾個月沒出現過。”

    四人又互相看了一眼,得到共同默許之後,青年蠟工道︰“妖狐很聰明,殺傷數人以掩人耳目,然後才選真正的目標下手,東城之事,以及妖人李子龍,估計都是障眼法的一部分。至于皇宮,我可以告訴你,其實出事了,只是消息封鎖,一直沒有外泄。”

    說皇宮曾經出過事,胡桂揚倒是比較相信,否則的話,東西兩廠也不會對妖狐那麼感興趣。

    不管消息真假,多少有點用處,胡桂揚心中雖然還有大量疑惑,卻不想再問了,站起身,“你們怎麼能看破障眼法,確認哪個人是真正的謀殺目標?”

    青年蠟工毫不猶豫地搖頭,“這個不能說。”

    “我可是火神傳人。”

    “抱歉,這不是我們火神教能做主的事情。”

    “好吧,我暫時沒什麼要問的了,就此告辭,以後有事我再來找你們吧,這三位想必不肯說出住處,我還是去何家。”

    四人都很驚訝,何百萬忙道︰“你要去哪?”

    “還能去哪?回家唄。”

    “胡公子被火神選中為傳人,此事為官兵所目睹,你回城無異于自投羅網。”

    “自投羅網是我現在最喜歡做的事情。”胡桂揚自從決定留在京城,走出的每一步都是“自投羅網”,他相信,這樣一步步走下去,或許能早一點看清形勢,“城里還有幾張網等著我呢。”

    胡桂揚並非在征求意見,打個哈欠,轉身就往外走,任後面的人怎麼叫都不回頭。

    火神傳人走了,剩下屋里四人面面相覷,老炭工道︰“他根本就不相信咱們的話,真不明白,火神怎麼會……罪過罪過……”老炭工低聲念一套經文,懺悔剛才的疑神之罪。

    胡桂揚對這次出城的收獲很滿意,尋路向崇文門走去,後面有人追上來,是氣喘吁吁的何百萬,“胡公子稍等。”

    “你還是省點口舌吧,你的女兒我是不會娶的,你的兒子……你自己想辦法弄出來,至于妖狐,我要用自己的辦法對付。”

    “不是這些事。”何百萬吐出一口氣,“你既然是火神傳人了,應該學一下火神訣。”

    胡桂揚敷衍道︰“拿來吧,我可不會付錢。”

    何百萬笑道︰“怎麼會要錢呢?火神訣乃本教至寶,我沒資格傳授,只是過來提醒一聲,火神訣很快去找胡公子,很快。”

    “別在我心煩的時候來。何百萬,我也提醒你一聲,有朝一日,我還是會替義父報仇。”

    胡桂揚仍然不信,但是眼前已不如最初時那樣迷茫。 本帖最後由 mk2258 於 2017-6-24 18:32 編輯

mk2258 發表於 2017-6-24 18:33
第二十六章 渾水摸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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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哈欠連天,胡桂揚回到了觀音寺胡同,還沒踏進胡同口,立刻有三位兄弟從不同方向迎上來,他們本應藏在暗處監視來往行人,這時卻破例亮相。

    “嘿,三位哥哥,這是要去哪玩兒啊?”胡桂揚熱情地打招呼。

    “你還敢回來?”“你干嘛回來?”“你怎麼回來的?”

    三個人三句問話。

    胡桂揚又打個哈欠,“忙了一晚上,回家睡覺——趙宅還是我的家吧?”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一個道︰“去見大哥。”另一個道︰“當然要見五哥。”第三人不置可否。

    胡桂揚不理他們,繼續往胡同里面走,一路上見人就打招呼。

    胡同里的住戶不是趙家義子就是多年的老街坊,互相都認識,平時見面起碼要拱下手,今天卻都變了模樣,見到胡桂揚就跟遇見鬼一樣,反應慢的仍然拱手,嘴里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反應快的轉身就跑,不管是自家還是別人家,能鑽就鑽。

    胡桂揚仍不在意,笑呵呵地步行,後面的三位兄弟追上來,跟在後面十余步,意見顯然沒有統一。

    偌大的趙宅里看不到人,胡桂揚仍進前廳,發現棺材已經不見,只好出門找間客房,脫掉鞋子,上炕倒頭便睡。

    這一覺睡得昏昏沉沉,期間似乎受到推動、叫喊,胡桂揚在夢里給出的回答無懈可擊,其實只是嗯嗯了幾聲,繼續睡。

    一覺醒來,天還大亮著,胡桂揚睡得極不舒服,可耳邊的聲音過于嘈雜,由不得他酣睡,只好睜開雙眼,好一會才听明白,有人在屋子里吵架。

    “……不只是我,還有幾位兄弟,全都親眼所見,還能有假?”

    “假是假不了,可這是三六弟,而且人也回來了,只怕是有些誤會……”

    “雖是自家兄弟,可也老大不小……”

    胡桂揚翻身坐起,揉揉眼楮,說︰“大哥、五哥,你們來了。”

    胡桂神、胡桂猛立刻閉嘴。

    胡桂猛昨晚親自帶隊圍捕火神教,抓獲一百多人,唯獨漏掉了最重要的幾名頭目,因此十分惱火,上前一步,“你昨天怎麼會出現在火神廟?”

    胡桂揚伸個懶腰,“地下的叫朱雀神殿,地上的才是火神廟,听他們的意思,火神廟是給尋常百姓準備的,朱雀神殿則是忠實信徒的去處。按我理解,火神是帝王,地位雖高,但不管事,朱雀神殿是議事廳,種火老母是宰相、是閣老,地位低一些,手中卻掌握實權。”

    老大、老五听得目瞪口呆。

    “你、你加入火神教了?”老大胡桂神既吃驚又擔憂,“你知道那是一伙什麼人?”

    “如果了解一點教義就算入教,咱們這些兄弟哪一位不曾加入幾個邪教?”

    “絕子校尉”專門抓捕各地的妖言惑眾者,與各色各樣的教派接觸頗多,先要有所了解,才能動手抓人。

    胡桂神臉色緩和,“我就說嘛,三六弟肯定是去查案。”

    胡桂猛不信,“哪有這麼巧……我問你,你是怎麼找到那里去的?”

    “誤打誤撞。呵呵,朱雀神殿暗藏出口,五哥沒有查實就動手抓人,有點急躁了。”

    胡桂猛冷著臉,“火神教只是京城斜門外道的一部分……你怎麼會成為‘火神傳人’?”

    “這可冤枉我了,五哥昨晚應該看到了,我是恰巧站在那里、恰巧火焰升了起來,哪是什麼傳人?”

    “那你為何要說‘眾生跪拜’的話?你知不知道,你消失之後,那里的所有信徒,還有一些官兵,都向火焰跪下了?”

    “官兵也跪?”胡桂揚覺得好笑,“那就是一句玩笑,沒想到有人當真。”

    胡桂猛忍了又忍,沒有發怒,“是火神教長老把你帶走的吧?他們在哪?都有誰?”

    “一個鐵匠、一個炭工、一個……”

    “我要名字。”

    “他們不說。”

    “那就找人畫一下。”

    “蒙著面呢。”胡桂揚隨口撒謊,“若非如此,他們也不會放我回來。”

    胡桂猛沒有發怒,語氣反而緩和下來,“三六弟,事情越鬧越大了,你再這麼胡鬧下去,沒人能幫得了你。”

    “五哥提醒得對,我要是想到了什麼,一定立刻告訴你。對了,昨晚有兄弟出事嗎?”

    大哥、五哥互視一眼,胡桂神道︰“十九。”

    胡桂揚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十九郎胡桂銳生性灑脫,不拘小節,在兄弟們中間人緣極佳。

    “在哪?”胡桂揚問。

    “就在前廳,搬走棺材之後,他回去掃地……”胡桂神嘆息一聲,說不下去了。

    “大概什麼時候?”胡桂揚心中已猜到答案。

    “夜里。”胡桂神含糊其辭。

    “身上有傷痕,而且凶手逃跑了,是吧?”

    “沒人懷疑你,昨晚你根本不在城里,許多人能為你作證。”

    胡桂揚笑了一聲,“我沒在城里,但是正在城外參加邪神祭祀。”

    胡桂猛忍不下去了,“三六,這都什麼時候了,說話還要陰陽怪氣,你究竟知道什麼?懷疑什麼?”

    胡桂揚在炕上站起來,居高臨下,大聲道︰“我知道有人在設局,目的是造出一個活生生的妖狐,我懷疑你們所有人,沒錯,就是所有人!”

    胡桂猛怒目而視,胡桂神不住搖頭,“三六,你這話真是傷人,我們都在幫你,不遺余力。”

    胡桂揚冷笑,“三位哥哥先後遇害,而且都發生在觀音寺胡同里,幾十位兄弟嚴加守衛,竟然讓凶手來去自如,在外人看來,這是妖狐作案,在我看來,解釋只有一個︰凶手就在咱們中間,而且不只一個。”

    屋子里安靜了一會,胡桂猛怒道︰“你這是不識好歹!”

    “不識好歹?我倒覺得自己目光雪亮呢。”胡桂揚笑了一聲,放低聲音,“幾起刺殺,只有一次沒成功。五哥,你出城迎接十六哥他們,真遇到伏擊了嗎?十六哥逃生,恐怕不是因為武功高強吧?”

    胡桂猛面皮漲紅,“什麼意思?你懷疑我和十六弟串通好了,專門陷害你?”

    “我剛剛說了,我懷疑所有人。”

    兄弟二人彼此怒視,誰也不肯退讓,老大胡桂神上前相勸,“發生這麼多事情,難免互相生疑,可咱們畢竟是兄弟,有同一個義父。”

    胡桂猛譏道︰“三六說了,他懷疑所有人,大哥也不例外。”

    “三六弟真要是連我也懷疑……我也沒辦法。”胡桂神滿臉苦笑。

    “兩位哥哥別在我這里浪費時間了,不如去好好商量一下,怎麼將我完美地變成妖狐。”

    胡桂猛勃然變色,瞪視胡桂揚,最後轉身離去,再不說一個字。

    胡桂神留了下來,耐心勸道︰“三六弟,你若說咱們兄弟當中有人生出異心,我信,可你把所有兄弟都給得罪了,于你有什麼好處?”

    “正好讓大家都知道,我與諸兄弟關系都不好,方便你們以後說我變妖。”

    “你、你越說越不像話。”胡桂神的脾氣向來溫和,這時也有點不滿了,甩手要走。

    胡桂揚偏偏道︰“大哥,請你幫我個忙。”

    胡桂神止步,冷淡地說︰“說吧,別過分。”

    “不過分,請你給西廠汪直帶句話。”

    “廠公不是我想見就能見到的。”

    “沒關系,什麼時候見到什麼時候帶話。”

    胡桂神尋思一會,“好吧,什麼話?”

    “明天午時一過,我會去拜見袁大人。”

    胡桂神一愣,“拜見袁大人做什麼?你找到義父遺體的下落了?”

    “我只是拜托大哥傳句話而已,能不能听明白,那是汪直的事。”

    胡桂神迷惑地搖搖頭,“廠公名諱不是隨便叫的,你好歹也算是半個公門中人,小心一點。”

    大哥、五哥都走了,胡桂揚沒有得意之情,他現在的策略是將一切事情挑明,盡可能將局勢攪得更混亂,這個過程中,免不了會冤枉許多好人。

    “已經三個了,你究竟要殺多少人才肯罷手?”胡桂揚喃喃道,要論渾水摸魚,那個暗中策劃一切的“妖狐”才是真正的高手。

    獨自在炕上坐了一會,三九弟胡桂大托著食物進來了,也不說話,放下就要走,顯然是听說了三六哥“懷疑所有人”的言辭,感到受傷。

    “等會。”胡桂揚叫道。

    “飯里沒毒。”胡桂大冷淡地說。

    “我還沒變妖狐呢,沒人會對我下毒。”

    胡桂大臉氣得通紅,“你連我也懷疑?懷疑我之前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在陷害你?”

    胡桂揚看著三九弟,目光清澈,似笑非笑,“我希望有一個人能讓我相信,可這樣做的代價可能是我,還有不知多少位兄弟的性命。”

    胡桂大神情稍緩,“我決定以後跟隨大哥了,我這人比較笨,只適合跑腿兒,五哥比較嚴厲,我怕我跟不上。”

    “明智的選擇。”

    “三六哥也應該選擇一方,只靠你自己,不可能逃脫困局。”

    “不急,我現在的選擇太多,有點花眼。”胡桂揚笑道。

    “三六哥還有什麼事?”胡桂大突然又變得冷淡。

    “誰決定將棺材搬走的?”

    “遺體不在,棺材擺在那里不太合適……你問這個干嘛?”

    “棺材里有些線索,決定將它搬走的人,就是我最懷疑的人。”

    胡桂大沉默良久,“我已經追隨大哥,說的話你還信嗎?”

    “果然是五哥。”胡桂揚微微一笑,這就是他想得到的答案。

    他有預感,最後的時刻快要到了。
mk2258 發表於 2017-6-24 18:34
第二十七章 勸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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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直騎馬來的,停在趙宅大門口,背對夕陽,十幾名騎馬隨從停在數十步以外的胡桂神宅外,引來多人觀望,很快,觀望者悄悄退回自己家中。

    胡桂揚被大哥叫出來,站在大門口看向汪直,正好對著斜射來的陽光,不得不抬手遮眼。

    胡桂神什麼也沒說,立刻退到自家門口,與廠公的隨從站在一起,沒有馬匹,不免矮下去一截。

    “你想見我,我來了。”汪直坐在馬上,雙手握住韁繩,歪頭打量胡桂揚,好像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而且不躲不藏,所以你最好真有重要事情對我說。”

    幾天不見,汪直的隨和就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非常重要。”胡桂揚走下台階,雖然顯矮,但是不用直視夕陽,能將汪直看得更清楚一些,“簡單地說,你們都找錯人了。”

    汪直不屑地笑了一聲,“你先說說,‘你們’都是誰?”

    “剛剛設立的西廠,一直都在的東廠,還有亂成一團的錦衣衛。”

    “你知道我們在找什麼人?”汪直稍稍前傾,臉上的神情像是在等著听一個預料中的笑話。

    “宮中有一位要人遇害,你們以為是李子龍指使妖狐殺人,李子龍被抓,妖狐自然銷聲匿跡。可你們錯了,妖狐並未消失,還在繼續殺人,而且所圖甚大,超出你們的預料。”

    汪直沒顯出意外,“妖狐當然還在殺人,目標就是你們這些人,再過幾天,如果你們還不能抓捕妖狐歸案,西廠就將接手。”

    “我是說真正的妖狐,從去年就開始殺人的妖狐,不是你們特意設計、打算用來領賞的妖狐。廠公想得太簡單了。”胡桂揚沒有當面叫出汪直的姓名,“宮中遇害的那位要人並不簡單,西廠、東廠都忽略了一些重要線索。”

    “你連遇害者是誰都不知道,就敢說我們忽略了線索?”汪直不提妖狐的真假。

    胡桂揚笑道︰“起碼我現在確信宮里果然有人遇害。”

    汪直臉色微沉,“你在浪費我的時間,胡桂揚,你高估自己的小聰明了,你曾有機會投靠我,可是一切已晚。明天去見袁彬吧,老家伙或許比較好騙。”

    汪直撥馬調頭,胡桂揚大聲道︰“廠公回去不妨再查一下那個人,他藏著秘密,這秘密才是他遇害的真正原因。”

    汪直拍馬離去,十幾名隨從先是讓到兩邊,隨後緊緊跟隨,馬蹄翻飛,在小小的胡同里頗有千軍萬馬的氣勢。

    胡桂神跑過來,“我真是愚蠢,怎麼會替你傳話?三六弟,你得罪廠公不要緊,連我們……”

    “大哥,你一點都不蠢,恰恰相反,你太聰明了。”

    胡桂神呆呆地看著三六弟走進趙宅,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趙宅里的義子都搬出去居住,只剩胡桂揚一個和少數僕人,在客房吃過晚飯,坐在炕上發呆。

    老五胡桂猛沒敲門,直接推門進來,轉了半圈,走到桌前,拿出點火之物,燃亮半截蠟燭,回身看著三六弟。

    胡桂揚坐著不動。

    “你怎麼知道宮中有人遇害?”

    胡桂揚與汪直在大門口交談,自然什麼都瞞不住。

    “猜的。”胡桂揚不想現在就提起火神教。

    胡桂猛猜得卻更準一些,“看來火神教真把你當成‘傳人’了,什麼都肯對你說,你自己不會當真吧?”胡桂猛自問自答,“不會,要說不信鬼神,你算是義父最得意的干兒子。你只是想利用火神教,讓自己脫離困境。”

    “五哥比大哥更聰明。”胡桂揚向後微仰,側身靠牆而坐,“你說我能成功嗎?”

    “助我將火神教一打盡,這就是你最好的機會。”

    “當年義父分工的時候,大哥負責監視寺院與僧人,五哥則專盯宮觀與道士,火神廟該歸五哥,想必五哥調查火神教很久了吧?”

    “三年。”

    “夠久了,可五哥動手抓人的時候,仍顯倉促,這是為什麼?”

    “你想知道原因?”

    “想。”

    胡桂猛坐到炕的另一頭,像是要講一個悠長的故事。

    故事的確有點長,但他說得很簡短,“京城藏龍臥虎,同樣藏污納垢,妖言惑眾者不少,信徒更是處處皆有,大的邪教有好幾個,火神教只是其中之一,義父原希望順著這條線,將所有教派一打盡。”

    “這麼說來,三年就不算長了。”胡桂揚屬于半閑人,對義父趙瑛的秘密所知甚少。

    “義父過世之後,妖狐再出,火神教突然變得活躍,我得到消息,小牡丹與雙刀男子受到火神教的保護,因此我不得不動手,可惜只抓到一些小嘍羅。”

    “但是五哥憑此激起了各教的義憤與恐慌,或許能釣出大魚。”

    “或許。”

    兩人相視一會,胡桂揚道︰“五哥早就盯上何百萬了吧?”

    “嗯,還會繼續盯下去。”

    “你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嗎?”

    “何百萬用過許多名字,其中一個是梁鐵公,在廣西收養了一子一女,四處行騙,在南京加入火神教,地位慢慢上升,去年來北京。”

    “但你沒有告訴義父。”

    “沒有,義父向來冷靜,唯有在追捕梁鐵公這件事上有些冒進,我不想讓他老人家破壞整個行動。”

    “以後你會抓他?”

    “會,義父的仇人,也是我的仇人。火神教昨晚遭受重創,很可能會召集各教派商議對策,我只要盯住何百萬,就能順藤摸瓜。”

    “何百萬只怕不會再露面了。”

    “那就盯住他的女兒。”

    “何百萬連養子都不在乎,還會在乎養女?”

    胡桂猛沉默一會,“不著急,走著瞧。”

    胡桂揚也沉默一會,“五哥對我說這麼多實話,想必是做出決定了。”

    “嗯。”

    “我昨晚成為‘火神傳人’,是不是幫了你一個大忙?”

    胡桂猛又沉默一會,“你幫了我們所有人。”

    胡桂揚無所謂地笑了,“五哥與大哥和好如初了?還是說——所有爭斗都是假裝的,五哥表面上依附東廠,暗地里也投靠了西廠汪直?”

    “爭斗是真的。”胡桂猛平淡地說,默認了三六弟的說法,“義父不在,我與大哥將各建一隊,誰做得好,誰就能得到廠公的青睞。至于東廠,我得到的消息是,他們根本不敢與西廠抗衡。”

    “汪直的馭下之術,與義父真是不一樣。”

    胡桂猛微微皺眉,“你知不知道,多年以來,一直是義父阻止咱們的晉升之途,否則的話,我絕不是一名普通的錦衣衛校尉,你們也不會只是平民。”

    “略有耳聞。”胡桂揚昨天剛從袁彬那里听到過類似的說法。

    “義父太固執了,固執到不惜犧牲大家的利益。義父有袁大人的保護,可是袁大人如今失勢,誰來保護咱們兄弟?絕子校尉跟隨義父得罪的人太多,必須立刻找到新靠山。”

    “所以是汪直。”

    “廠公雖然年幼,但是深受陛下信任,前途無量,而且他也來自斷藤峽,真的在意咱們這些人。”

    兩人又陷入沉默,胡桂揚問︰“你與五哥在汪直面前爭寵,爭的究竟是什麼?是誰先抓到妖狐,還是誰先造出一只妖狐?”

    “你說的這兩件事,其實是一回事。”

    “五哥,你讓我糊涂了。”

    胡桂猛站起身,“你就是妖狐,或者說妖狐就在你身上,我與大哥誰先將妖狐引出來,誰就立首功。”

    胡桂揚大笑,“認識五哥這麼久,你這是第一次講笑話。”

    “這不是笑話。”胡桂猛冷冷地說,“本來我與大哥意見一致,希望慢慢將妖狐引出來,可是你做得越來越過頭,自己往牆上撞,所以我決定換一種方法,將妖狐逼出來。”

    胡桂揚臉上仍然掛著微笑,這些天來他遇到過許多稀奇古怪的人與事,就屬當前的五哥和五哥所說的話最讓人意想不到。

    “五哥不會真相信世上有妖狐吧?”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多數兄弟的利益,大家為陛下、為朝廷立過大小功勞數十次,理應得到優厚的獎賞。”

    胡桂揚恍然醒悟,“所以那些沒有立功,或者立功太少的兄弟就要被舍棄︰先是三哥,他連抓人都不會,接著是六哥,他專心經商無心立功,昨晚是十九哥,跟我一樣不求上進,這樣的兄弟我還能想起幾位,今晚大概都要被妖狐所殺吧?至于半路遇伏的十六哥,只是混淆視听而已,他武功那麼好,又善于查案,五哥肯定要留在身邊。”

    “你還是沒明白,老三他們只是誘餌,他們無用,所以被放出去,但是咬餌的人是你,殺他們的人也是你,今晚,你會殺更多人,暴露出本性。”

    “這就是五哥的計劃,把我繞暈,逼我發怒,由此讓我變妖?”

    胡桂猛沒有回答。

    “呵呵,祝五哥成功,我的確有點暈了,但是離發怒還遠。”

    “不急,你還沒睡覺呢。”

    胡桂揚捂嘴打個哈欠,“五哥這麼一說,我真有些困了。”

    “你睡吧,我走以後,整座趙宅都歸你所有,剩下的兩個丫環和七位兄弟,也都歸你,他們是最後一批活餌。”

    胡桂揚臉上笑容不減,心里的怒火已經升到了頭頂,“小柔怎麼得罪你了,你非要將她殺死?”

    “這得問你自己,待會你就能回答了。”

    胡桂揚忍不住大笑。

    胡桂猛沒笑,“三六弟,我做的所有事情都無關個人恩怨……算了,說這些沒用,很快你就能明白。”

    胡桂猛沒告辭就走了,胡桂揚送到門口,看著五哥走出院子,不等到他退回房間,從外面走進來一群人,大都是道士裝扮,只有一個人例外。

    胡桂揚認得那是汪直手下的太監雲丹。

    雲丹站在影壁下,指揮眾道士排列器具,遠遠地向胡桂揚揮下手,大聲道︰“多謝你的協助,他們終于肯讓我嘗試一回了。”

    胡桂揚沒問“他們”是誰,也沒問要嘗試什麼,回屋關門,倒,這些道士究竟怎麼讓自己變妖,這正是他幾天來一直努力“促成”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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