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妖孽 作者:冰臨神下 (連載中)

 
mk2258 2017-6-10 20:04: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53 402322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8 11:37
三百零九章 秘聞

    京城總能引來奇奇怪怪的人,遇到官府查問,“雲遊”通常是最常用的借口,袁茂與樊大堅兩天裏跑了十幾家寺廟宮觀,見到不少奇人奇事。

    “外人輕易不得見。”每次走出山門,樊大堅都要來這麼一句,“這都是看家吃飯的本事,沒有我引見,你花多少銀子人家都不會顯露。”

    “托你的福,可是這跟胡校尉說的事情好像都沒關聯。”

    走了這麼久,樊大堅也有點累了、膩了,歎息一聲,“胡桂揚要求太高,碰的又都是硬茬兒,想來想去,咱們只能去一個地方找線索了。”

    “哪?”

    樊大堅指指自己的頭上的道冠,“我的舊東家。”

    “你還能去嗎?”

    靈濟宮曾將樊大堅交出去當替死鬼,雙方關係鬧得很僵,樊大堅重重地哼了一聲,“我有什麼不能去的?是他們不好意思見我。”

    話是這麼說,樊大堅還是沒去靈濟宮,派一名火工道人請一位老友過來。

    龐大誌是樊大堅的同門師弟,入門稍晚一些,同樣是鶴發童顏,年紀處於三十至八十歲之間,頗為唬人。

    兩人相見,扶臂大笑,一個說“別來無恙”,一個說“想煞我也”,隨後互相攙扶著進入後院,袁茂跟在後面,心中甚至有些嫉妒。

    樊老道看上去一點都不缺朋友。

    菜肴已經擺好,龐大誌眉頭微皺,“怎麼有酒有肉?師兄破戒了?”

    “師弟看錯了,這不是酒,那也不是肉,一個是杯中仙,一個是獸之精,天地生出以養眾人,不可不嚐,不可不吃,嚐一下精神煥發,吃一口延年益壽,抵得上辛苦修行十年。”

    龐大誌深以為然,“既是師兄推薦,卻之不恭,今天拚上老命,我要長它幾十年修行。”

    酒席桌上,聽說袁茂只是一名錦衣校尉,龐大誌沒太放在心上,反而對二郎廟更感興趣,詢問家底如何、賺錢渠道多不多,對樊大堅的廟主身份十分羨慕,“寧為雞首無為牛後,靈濟宮空有一副架子,上上下下養著好幾百人,真能撈到好處的才有幾個?剩下的人無非是當牛作馬混日子,就這樣,還得經常出血、出肉供養上面。”

    龐大誌倒是沒將袁茂當外人,幾杯酒下肚,開始抱怨起來,樊大堅在一邊勸解,順勢問道:“聽說有幾位真人被招進宮裏製藥,一旦立功,所有人不都跟著沾光?這樣的好處我可得不著。”

    “嘿,可也得真立功,我……”龐大誌看一眼袁茂,沒往下說。

    “別擔心,袁茂在錦衣衛南司任職,不查案,只管文書。”

    袁茂也笑道:“位卑職淺,就愛聽些跟宮裏有關的事情,難得碰見龐真人這樣的知情者,我可不能放過。來來,我先敬三杯酒,請真人喝痛快嘍。”

    龐大誌按住酒杯口,正色道:“這可不是酒。”

    “這是杯中仙,今天我算是來著了。”

    三人連喝數杯,龐大誌酒量差,已經有點暈暈乎乎,開口道:“靈濟宮裏傳言,進宮的幾位真人造藥失敗,弄出一堆亂七八糟的玩意兒,龍顏大怒,要將他們發配邊疆哩。嘿嘿,當初進宮的時候,大家搶破了腦袋,如今沒去成的人個個慶幸,去的人反而後悔莫迭,笑死我了。”

    龐大誌得意忘形,越發地口無遮攔,“要說這幾位真人也是倒黴,以為那個李仙長真有本事,造出仙藥輕而易舉,也不想想,天下哪有這麼簡單的事情?別說靈濟宮,就說天下各僧派道門,煉丹造藥幾千年,有誰真弄出了長生丹?”

    “宮裏要造長生丹?”樊大堅問道。

    “除了長生丹還能是什麼?李仙長這回是騎虎難行,聽說他愁得連頭發都要掉光了,可憐那幾位真人也要跟著吃瓜落兒。老樊,到時候你就可以回來了。”

    樊大堅搖頭,“你剛說過寧為雞首無為牛後,我在二郎廟挺好,而且馬上要發一筆橫財。”

    龐大誌眼睛立刻發亮,“剛才問你發財的道兒你不說,快告訴我。”

    樊大堅咳了兩聲,壓低聲音道:“二郎廟這邊春院多,城外有一個烏鵲胡同,去年突然興起,搶走不少生意,城裏春院當然著急,求到我頭上。那都是二郎廟的香客,我當然不能坐視不管,正在幫他們調解此事,一旦成功,我就是要金山銀山,周圍的春院也願意給。”

    龐大聲長長地哦了一聲,似乎不怎麼吃驚。

    “怎麼,你覺得我做不成?”樊大堅怒道。

    “嗬嗬,不是做不成,但是比較難,對烏鵲胡同我略有耳聞,那邊能引走客人,原因頗多,可不是能輕易調解得了的。”

    “滿壺春嘛,我知道,小事一樁,我能解決,三四月間,我能讓烏鵲胡同停用此藥,從此與城內春院正常競爭。”樊大堅心中有底,一臉自信。

    龐大誌則是一臉驚奇,“你連這個都知道,佩服佩服,可是你怎麼能讓烏鵲胡同停用滿壺春?那可是他們的命根子,沒這東西,烏鵲胡同開不了春院,只能回頭接著賣藥材和毛皮。”

    “嗬嗬,這事是挺難,老實說,成與不成還在兩可之間,我這次下大賭注,贏了一勞永逸,輸了傾家蕩產。”

    樊大堅含糊過去,龐大誌卻更加佩服,“也就是你,我可沒有這個膽量。說起滿壺春,我倒有一條消息,不知對你有用沒用。”

    “什麼消息?”

    龐大誌笑而不語。

    樊大堅舉杯,“老龐,你說說這些年裏我虧待過你嗎?誰帶你入門?誰教你規矩?誰分你金銀?”

    “名為師兄,實為師父,你的恩情我都記在心裏。”

    “我不是那種胡亂許諾的人,只說一句:我有銀山,至少分你一座銀丘。”

    袁茂覺得老道關心的問題越來越偏,但他不想隨意插嘴,只是靜靜地聽著,偶爾敬杯酒,填補一下空缺。

    龐大誌笑道:“銀山銀丘就免了,能報答師兄幾分情誼,我心裏高興。是這樣,滿壺春就是李仙長帶著幾位真人搗鼓出來的,原本是要用來強身健體、激發潛力,沒想到另有奇效。他們將滿壺春分發出去,為的不是賺錢,而是查看效果。”

    “效果不錯,連城裏的花魁都抵不過它的魅力。”

    “是藥三分毒,滿壺春效果太好,好到會出人命。”龐大誌壓低聲音,一臉興奮,幾乎忘了在場的袁茂,“前一陣子樓駙馬喪命就與此有關。”

    “聽說過,怪他自己,拿滿壺春當飯吃。”

    “嘿嘿,師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事情比這更複雜一些。宮裏剛造出滿壺春的時候,還沒送到烏鵲胡同,就近找一些熟人試藥,其中就有樓駙馬。”

    “樓駙馬好歹也是皇親國戚,居然被李孜省拿去試藥?”

    “嘿,他算什麼皇親國戚?能單獨進宮給陛下、太後磕頭的人才是皇產國戚,他頂多在逢年過節時站在院子裏,混在一群人當中遠遠地跪拜,就算見過皇帝了。京城裏這種人多得是,一抓一把。而且是樓駙馬聽說消息之後搶著試藥,這小子好色無度,又想討好李仙長,喂他吃屎他也不會拒絕。”

    “注意形象,你是靈濟宮真人,不是江湖騙子。”樊大堅又拿出當年教訓師弟的派頭。

    龐大誌馬上道:“師兄提醒得對,我一時嘴滑,罪過罪過。總之樓駙馬主動試藥,也不知道這小子怎麼想的,竟然拿這事要挾李仙長,結果藥被停了,他忍不住,跑去烏鵲胡同買藥,死在那裏,真是自不量力。”

    樊大堅與袁茂互相看了一眼,誰也沒料到會問出這麼一件事。

    袁茂點下頭,示意繼續問下去,樊大堅用閑聊的語氣問:“奇怪,試藥而已,李仙長又是奉旨行事,樓駙馬拿什麼要挾?”

    龐大誌舌頭有點大,傻笑道:“詳情我也不太了解,聽說兩人公開吵過一架,好像是滿壺春初期曾經引發不少莫名其妙的問題,好幾名試藥者或是瘋癲,或是受內傷,還有口眼歪斜的。”

    “都是樓駙馬這樣的人?李孜省的膽子也太大了吧,找些百姓或者牢裏的囚徒試藥,豈不少了這些麻煩?”

    “我也不明白原因,反正試藥者大都是沒啥地位的皇親和勳貴,引發的問題後來差不多都給治好了,否則的話,樓駙馬也不敢再用滿壺春。”

    樊大堅點點頭,袁茂卻聽出問題,“也就是說,還有沒治好的?”

    龐大誌聞聲嚇了一跳,盯著袁茂看了一會才想起這是誰,笑道:“不是每個人的運氣都那麼好,倒是沒出人命,聽說有幾個人一直瘋瘋癲癲,無法恢複正常。樓駙馬大概就是要拿這事要挾李仙長。”

    “李仙長有皇帝撐腰,樓駙馬向誰告狀?”樊大堅還是糊塗。

    “呃……樓駙馬已死,個中原緣沒人知道,這些事情我也是聽說而已,酒桌上閑談,師兄不會往外說吧。”

    “說給誰聽啊?不是咱們這種交情,我說出來別人也不信啊。”

    “對對,咱們交情最深,師兄發財的時候,一定要記得我啊,我在南邊看中一塊田,手裏沒錢買不下來啊……”

    眼看話題要變,袁茂又插口問道:“龐真人知道變瘋的人都有誰嗎?”

    龐大誌眨眨眼睛,“我就知道一個,好像是某位皇妃的弟弟還是侄兒,在東宮任職,叫張什麼來著,瘋得不輕。進宮的幾位真人派人回靈濟宮拿藥,據說就是為他,可是沒聽說治好。”

    龐大誌不想再聊這個話題,開始追問“銀山”的細節,樊大堅胡說八道一通。

    三人由午時喝到黃昏,龐大誌不敢就這樣回靈濟宮,於是在二郎廟裏住下。

    安頓妥當之後,樊大堅一拍腦門,“忘了問靈濟宮最近有沒有古怪儀式了,你也不提醒我一下。”

    袁茂道:“用不著,咱們今天打聽到的消息,胡校尉肯定願意聽。”

    “什麼消息?姓張的瘋子?”

    袁茂點頭,“東宮,姓張,我想我認識這個人,在鄖陽府見過他。”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8 11:42
三百一十章 近朱者赤

    袁茂與樊大堅拎酒登門,一進院就大叫大嚷,聽到他們的聲音,韋瑛甚至沒有出門打聲招呼,他現在的想法非常簡單:只要胡桂揚還在趙宅,一切萬事大吉,別的閑事他一概不管。

    到了二進院,袁茂與樊大堅立刻收聲,不敢驚擾住在這裏的異人,每次看到有人走出房門,心中都不免一驚,低頭走路,大氣不敢喘。

    終於來到胡桂揚的臥房,兩人像是趟過了刀山火海,同時長出一口氣,臉色蒼白,半天沒說話。

    胡桂揚正坐在桌前發呆,看到兩人立刻笑道:“我也會仙術啦,心裏正想著要去找你們,你們就出現在我面前,讓我看看,能不能讓你們轉個圈?不能,修行不到家啊。再讓我看看,能不能讓你們的臉色正常一些?嗯,不錯,原來我的修行就到這個地步。”

    袁茂尷尬地笑了笑,“全怨老道,他一緊張,我也跟著緊張,明知道異人不會……”

    “你可別賴在我身上,我沒緊張,就是……心裏有點不平。”樊大堅將兩瓶酒放在桌上。

    “看我住大宅子,你心裏不平?”胡桂揚先給自己倒了一杯涼酒,慢慢地喝。

    “我是說那些異人,一個個……”樊大堅壓低聲音,“相貌平庸、心無奇志,卻擁有世人想象不到的神力,天下多少豪傑反而困厄於淺灘,不得一展志向。”

    胡桂揚大笑,將一杯酒全喝下去,“異人怎麼沒有豪傑?我昨天剛剛聽到一句話,‘我能讓人死,也能讓人生,異人武功高深,我殺之,凡人以為必死,我活之。不為什麼,只是因為我有這個本事。’說這話的也是異人。”

    “這只是狂傲而已,算不得豪傑。”樊大堅到處尋找,“你屋裏的炭盆呢?酒得熱得滾燙才好下肚。”

    “前天拿出去換炭,一直沒回來。”

    “你這個主人可真老實,就這麼被仆人欺負住了?”樊大堅也不敢出門要炭盆,不怕前院的仆人,害怕再次經過異人的住處。

    正說話間,花小哥帶著另一名少年進屋,送來炭盆和幾樣下酒菜,也不說話,放下就走。

    “老道的修行不淺啊,跟我一樣,想什麼來什麼,咱倆努力想點銀子吧。”

    “別急,銀子正在路上,就要到了。”

    樊大堅動手燙酒,袁茂擺放菜肴,胡桂揚挪走無用之物,三人落座吃喝。

    屋子裏很快充滿了暖意。

    輪到袁茂開口,他不擅長閑聊,說的全是正事,“我們打聽到一些消息,有個叫張慨的人,你聽說過嗎?”

    胡桂揚手中的酒杯停在胸前,笑道:“我的仙術真是不得了,我說要去找你們,想問的就是這個人。”

    袁茂也吃一驚,反而不知道從何說起。

    “我先來。”胡桂揚放下酒杯,將太子丹張慨誘殺三名異人的經過大致講述一遍,“又一個狂傲到沒邊的家夥,真想看看他與李刑天碰面的場景。”

    “李刑天是誰?”樊大堅問道。

    “從江南而來,另一個專門刺殺異人的異人。”胡桂揚簡單介紹一下。

    樊大堅的酒興瞬間消失,喃喃道:“還有更厲害的異人?好在他們是自相殘殺,要不然凡人更沒活路了。”

    “輪到你了。”胡桂揚道。

    袁茂點下頭,“張慨是宮中張妃的兄長,錦衣衛百戶,但他是虛銜,領俸,不管事。”

    “還真是一位皇親國戚。”胡桂揚撓撓頭,“領俸不管事,這正是我想過的生活啊。”

    樊大堅道:“只是領俸你得窮死,百戶也一樣,而且這個張慨算不上正經的皇親,張妃在宮裏不受寵幸,其父只是一名六七品的閑官,真論起來,張慨的地位還不如死去的樓駙馬。”

    袁茂繼續道:“張慨比樓駙馬擅長鑽營,曾經巴結緹帥袁大人,想在錦衣衛獲得實授官職,因此我見過他幾次。袁大人沒同意,張慨斷了念頭,大概是想做長久之計,托了不少人情,進入東宮詹事府當個小官兒,這是三年前的事情,當時剛剛冊立太子。”

    “如此說來,他去鄖陽必是陪同太子,太子今年幾歲?”

    “九歲、十歲吧,還很年幼,按理說不應該被帶出宮外,更不會去千裏之外的鄖陽府,這不合理。”袁茂一直沒想明白這件事。

    “先不說太子,張慨去過鄖陽,巨變之後成為異人,服食李孜省等人造出的仙藥,結果變成專殺異人的刺客。李刑天殺人是為維護武林,張慨為什麼?真的只是瘋了?”

    “我可以打聽一下張家在哪,去那裏問問。”袁茂道。

    “值得一問,還有清河縣那邊,張慨出身清白,為什麼要與一群閹丐廝混?也是怪事一樁。”

    樊大堅正在悶頭喝酒,發現兩人目光看向自己,驚道:“看我幹嘛?我可不去清河縣,你剛才說了,那群閹丐下手極狠,連霍雙德的腦袋都給……樊某大好頭顱還要留著盡享富貴呢。”

    “我在等另一個消息,而且很難再甩掉韋瑛,你若是不肯幫忙……”

    “別說了,我去不就行了。”樊大堅一臉無奈,“胡桂揚,你什麼時候能查正常的案子呢?每次都越走越險,這回還好,只到張慨。查到這裏應該夠了吧?只要張慨落網,你就算大功告成。”

    “希望如此。”

    樊大堅放下杯子,語重心長地說:“必須如此,再查下去就是太子,甚至是……西園,到時候你害死的不只是你一個人,還會連累許多人。”

    “我是奉旨查案,查到哪就是哪,皇帝不能出爾反爾吧?”

    “皇帝為所欲為,想做什麼都行。胡桂揚,聽句勸,該收斂就收斂些吧。”

    袁茂也道:“我覺得太子不會被牽連其中,張慨雖在詹事府任職,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太子幾次,鄖陽之行就算太子也去了,張慨不過是名隨從而已。”

    胡桂揚笑了笑,端杯敬酒,三杯下肚,他幽幽地說:“如果有人就是想讓我查到太子那裏去呢?否則的話,為什麼允許我查案?”

    樊大堅哼哼兩聲,“怕的就是這個,胡桂揚,你又要被人當猴耍?”

    “那就耍個痛快。”

    “現在倒是痛快,等到耍過遊戲,你可是要被拎出來頂罪的。”

    “嘿,操這些心幹嘛?袁茂說過,張慨未必牽連到太子,他自稱‘太子丹’,就是對太子大不敬,估計他在東宮混得不好。”

    樊大堅無奈地搖搖頭,“我說不服你。好吧,我去趟清河,事先說好,我只去打聽消息,問到什麼就是什麼,一旦發現危險,我立刻就走,一刻也不停。”

    “當然,安全為上。就有一件事,你不像閹丐,就算換上破爛衣裳也不像。”

    “誰說我要喬裝閹丐?我是雲遊天下的道士,專門替人推算前程,閹丐不是都想當太監嘛,肯定喜歡算命。”樊大堅一副仙風道骨,稍一打扮就是毫無破綻的算命道士。

    胡桂揚大笑,“還是老道聰明,我一心只想裝成閹丐,反而漏洞重重。”

    樊大堅撇撇嘴,向袁茂道:“你去張家也要小心,宮裏明顯不想讓這件事張揚出去,張家若將你去的事情透露給東西兩廠,你吃不了兜著走,坐在趙宅裏的胡校尉可幫不了你。”

    袁茂笑道:“跟你一樣,我也不用真名,我是錦衣衛書吏,去問問張家近幾個月領過俸祿沒有,無論領與沒領,都能聊上幾句。”

    三人同時大笑。

    袁、樊二人告辭的時候,心情頗佳,經過異人居住的兩進院子時昂首挺胸,不再覺得這些人有多麼可怕。

    來到街上,樊大堅歎了口氣,“老實人都被胡桂揚帶壞了,我這個人一向謹慎,自從跟他混在一起,膽子越來越大,大到……我自己都有點害怕。”

    “近墨者黑,近朱者赤,我很慶幸能接觸到胡校尉這樣的人。”

    樊大堅打量袁茂,提醒道:“已經離開趙宅啦,不用再拍胡桂揚的馬屁。”

    兩人都有點喝多,互相攙扶著離去。

    胡桂揚也有醉意,在床上躺了一會,怎麼都睡不著,下床出屋,徑直來到林層染的住處。

    林層染的房間裏充滿藥香,他比一般異人更在乎調理,正盤坐在床上冥想,聽到聲音很快睜開眼睛,“胡校尉親自登門,這可是稀罕事。”

    胡桂揚關上門,“你究竟在給誰做事?”

    “現在還不是透露真相的時候。”

    “你必須透露,因為我要向不同的人傳遞不同的消息。”

    “哦?”林層染還是不肯說。

    “我已經知道刺客都有誰,南方李刑天,北邊太子丹,如今兩人齊聚京城,即將發生一些事情。這種時候我尤其不想被蒙在鼓裏,你若不說,我只好自行猜測,我若亂猜就會亂做,我若亂做,大家就都得改變計劃。”

    林層染微微一笑,“胡校尉有點心急了,好吧,時機雖然不是正好,但也沒早太多。我不能說得太細,只能告訴你,我的上司來自東宮。”

    “很好,麻煩你轉告一聲,在我這裏沒有適可而止。”

    “你必須適可而止,我會確保你做到這一點。”

    胡桂揚笑笑,“我會試試,你也可以試試。”說罷轉身出屋,再不想多聽一個字。

    他來到前院,找到花大娘子,“今天無事,我想跟你算算賬目。”

    屋裏的其他人識趣地告退,花大娘子道:“是該算算賬,宅子裏幾乎天天都有新人入住,銀子可不經花,你得再向西廠要點兒。”

    “銀子我會要,你得幫我給公主傳遞一條口信,告訴她計劃改變,不要再提那件事。”

    花大娘子攤手道:“來不及了,公主昨晚就已進宮,據說得在宮裏等待兩三天才有機會見到皇帝。”

    胡桂揚發現自己很可能真要連累他人。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8 11:50
三百一十一章 自在難得

    東跨院裏,梅氏夫婦正在練功,方式頗為獨特:梅郎中站立不動,右手握持竹竿,左臂側伸橫直,五指微動,像做法的道士一樣不停地變換劍訣。在竹竿的另一頭,梅娘子長裙曳地,正好遮住雙腳,身形前後晃動,像是雙腳已經離地,即將飛升。

    胡桂揚看了一會,躡手躡腳地前行,生怕幹擾到這兩人。

    羅氏打開房門,迎入客人,小聲道:“他們練成神功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拿我開刀。”

    “因為你是李刑天的朋友?”

    羅氏點頭,梅娘子傷了一只眼睛,對李刑天恨之入骨,順便也恨上了羅氏。

    “功成之後,他們會是李刑天的對手?”

    羅氏關上門,轉身道:“誰知道呢,異人之強本來就不是依靠自己的努力取得,孰強孰弱,變化很可能發生在一夜之間。”

    “嗬嗬。”胡桂揚真心覺得事情越來越有趣,“能代我給李刑天帶個口信嗎?”

    “他若是來找我,我可以捎話,他若是不來,我可沒辦法找到他。”

    “當然,請告訴李刑天……”胡桂揚想了一會,“這是陷阱。”

    “就這四個字?”

    “嗯。”

    “我先替他謝謝你,但是沒必要,李刑天早知道這是陷阱,正因此如此,才會‘幫’你一把,讓陷阱更加完善,太簡單的陷阱踩破之後沒有意思。”

    “好狂的小子。”

    “異人皆狂,好比那個關木通,明明擁有神力,卻心甘情願以乞食為生,偶爾一露崢嶸,無非就是享受那種從最低升至最高的痛快。”

    “就像富翁身穿破衣,以示節儉,滿大街的熟人還是要對他畢恭畢敬。”

    “嗯,更像是皇帝微服私訪,說書人經常講述這樣的故事,皇帝亮出真實身份那一刻,總是聽書人最為興奮的時候。”

    羅氏盯著胡桂揚,目光中別有深意。

    胡桂揚笑道:“你以為我也是故意示弱,其實是在等候時機一鳴驚人?”

    “難道不是嗎?你得到過一些神力,又失去神力,卻表現得毫不在乎,要我說,你有點過頭了。”

    “我的神力來得容易,去得也容易……”胡桂揚自己就將這個理由否決了,“大家的神力來得都很容易,看來我還真有可能是在隱藏實力。”

    胡桂揚看看自己的雙手,慢慢握成拳頭,感受不到任何超出常人的力量。

    “我不嫉妒,也不在乎。”在羅氏看來,這依然是一種偽裝,“我希望看到異人強大,胡校尉、李刑天、梅氏夫婦……越強越好。”

    “嗯,我努力吧。對了,我已經知道京城的異人刺客是誰,一個自稱太子丹的家夥,武功之高匪夷所思,卻寧願混在閹丐當中,你還真是了解異人。”

    “我就是異人,了解自己,就能了解他人。”羅氏自己也藏身於烏鵲胡同這樣的汙地,對其他異人的處境感同身受。

    胡桂揚本想說服羅氏,一番交鋒下來,啞口無言的人卻是他。

    “東宮一方的勢力正在試圖扭轉局勢,我猜你屬於另一方。”

    羅氏沒有回答,臉上浮現微笑,似乎對這個話題比較感興趣。

    這又是任榴兒的招數,等對方透露得差不多了,自己再順勢給出答案,謊言輕鬆變為實話。

    胡桂揚明知如此,卻不得不說下去,笑道:“事情其實明擺著,烏鵲胡同是內侍梁芳的地盤,你能在那裏藏身數月,自然要被拉攏過去。”

    “我盡量隱藏異人的身份,但是總有不受蒙蔽的人,我能怎麼辦?就勢認個靠山唄,這對我又沒有壞處。”

    “你不想自由自在?”

    “曾經想,也嚐試過,不到一個月我就醒悟,自由是束縛、自在是痛苦,即使是神力再增加十倍,我也不想要所謂自由自在,寧願當一名馬前卒,被人指揮、被人安排。這才是真正的自由自在,再也不必費心算計、費心躲藏,再也不必為一點享受就去殺人搶奪,哪怕是搶到一屋子黃金,也無放安放。”

    “理解,我從山裏回到京城,原因跟你差不多,當我一個人走在山裏的時候,毫無自由可言,只有疲憊。就連這座宅子也是一樣,我一個人的時候,根本享受不到它的好處,反而為它所累。花大娘子他們來了之後,我才有一點自由自在的感覺。”

    羅氏又露出微笑,“嗯,你的確理解。”

    胡桂揚卻沒有笑,“可我的這種‘自由自在’源於汪直,為他所賜,也被他一手掌握,只需一句話,我就會被打回原形,連回到山裏受苦的機會都沒有。”

    “那就別得罪他,努力從他那裏爭取更多賞賜。”

    “鑽營、諂媚、陷害……這一切都會隨之而來,自由自在被一點點消耗殆盡。做人真難,我們只想享受自由自在的開頭,卻不想承受自由自在的結果:獨處怕累、怕麻煩,群居又不願討好他人。”

    羅氏也沒笑,沉默半晌,開口道:“只靠一張嘴,是沒辦法說服我的。”

    胡桂揚走向門口,笑道:“還得用水。”

    羅氏神情驟變,旋即恢複正常,“你不會用,所以我從一開始就懶得引誘你。即使你用上這一招,對我也沒有損失,那只是我的病症而已,你想利用,我想宣泄,大家都有好處。”

    “嗯,我不會用。我只想提醒你:他人賜與的自由自在早晚會結束,等他向你索要回報的時候,你未必還得起。給予越多,所圖越大,梁芳到底想要什麼,你知道嗎?”

    羅氏搖頭,“沒用,別人至少給予我許多好處,你卻連一句承諾都舍不得。”

    胡桂揚聳下肩,“那是因為我所圖甚小,不在乎你們的死活,只想自己脫身而出。”

    院子裏,梅氏夫婦暫停練功,正在小聲交談,看到胡桂揚從羅氏屋裏走出來,立刻閉嘴,兩個人用一只眼睛冷漠地盯著他。

    胡桂揚擺下手,笑道:“祝兩位早日成功,是該熱鬧一下的時候了。”

    夫婦二人必然不是李刑天的對手,胡桂揚對此沒有任何懷疑。

    胡桂揚回自己屋中,在桌上擺放兩只茶杯,一只代表東宮,一只代表梁芳,想了一會,將第三只茶杯放在中間,喃喃道:“汪直究竟站在哪一邊?”

    他將茶壺放在茶杯旁邊,“汪直只會站在皇帝一邊,可皇帝偏向誰?我需要一個對宮裏情形十分了解的人。”

    胡桂揚找不出身邊有這種人,袁茂與樊大堅頂多了解一點流言,遠遠不足厘清形勢。

    他想起一個人。

    打開房門,胡桂揚差點撞上外面的趙阿七,急忙後退一步,笑道:“正好,叫上小譚,跟我出門。”

    “師兄去東跨院了?”趙阿七冷冷地問。

    胡桂揚本想辯解,突然想到自己的話根本不會得到信任,於是笑道:“是啊,聽說羅氏怕水,我去試試。”

    趙阿七臉色一沉。

    “可羅氏拒絕了,她說她甚至不願費力引誘我,因為我提供不了任何好處。”

    趙阿七臉色稍緩,“師兄不是那種人,但你還是離羅氏遠一點為好。”

    “明白。你提供的好處是什麼?”

    趙阿七拒絕回答,他叫一聲“師兄”只是客氣,並不真正將胡桂揚視為同門弟子。

    “嗬嗬,大家都有秘密,走吧,出門。”

    “天要黑了。”

    “我是錦衣衛,天黑也能出門。”胡桂揚徑奔前院。

    趙阿七叫上小譚,隨後追上。

    韋瑛也很意外,“現在出門,去哪?”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必須盡快問個清楚。韋百戶還記得槍藥局吧?”

    “當然,南城的那一個,胡校尉帶我去過。”

    “嗯,我得讓他們盡快造出幾杆神槍,急用。”

    韋瑛只得跟上,還是覺得胡桂揚過於急躁,“就算神槍今晚就能造出來,你也不能隨便使用啊。”

    “所以需要韋百戶在折子裏多寫幾句,向廠公請求用銃之令。”

    “理由呢?”

    “抓刺客啊,刺客的武功比異人還要厲害,我總不能赤手空拳去抓吧。”

    “不是我多嘴,胡校尉,你連刺客是誰還沒查清吧?”

    “查清了。”

    韋瑛大吃一驚,搶先幾步攔住胡桂揚,“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我夢到的,抱歉,我實在沒辦法邀請韋百戶入夢。”

    韋瑛不信這種鬼話,“袁茂查出來的?”

    “嗬嗬,他若有這種本事,就不是一名普通的校尉了。”

    韋瑛跟著笑了兩聲,讓開道路,“胡校尉夢到誰了?”

    “嗯……韋百戶照實寫在折子裏就好,廠公若是感興趣,我再說是誰,免得胡亂得罪人。”

    韋瑛笑著點頭,“胡校尉也有謹慎的時候。”

    胡桂揚讓蔣二皮、鄭三渾準備四匹馬,四人各乘一匹,快速前往南城。

    到達槍藥局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多數工匠都已回家休息,只有少數人留守,賴望喜就是其中之一。

    賴望喜沒料到這麼晚還有人來,十分意外,但是熱情相迎,帶著客人去往各房介紹情況。

    進展還是很小,火藥沒問題,銃管卻承受不住,經常炸裂。

    胡桂揚問得極為詳細,在外人聽來極其無聊,韋瑛很快退出,找個幹淨的房間閑坐。

    趙阿七與小譚在院子裏查看情況。

    在鐵匠房裏,胡桂揚終於得到機會,向賴望喜道:“你得幫我個忙。”

    “我一直想要報答胡校尉,上刀山下火海義不容辭。”

    “沒那麼誇張,就要幾句話。太子在宮裏有敵人吧?汪直算哪一派?”

    賴望喜嚇得臉都白了,“我只是一名普通教頭,這種事情……”

    “你在宮裏認過義父,想必不是隨便找個太監就去磕頭,必然有過觀察。放心,你的話一句也不會泄露,我只是用來辨別形勢,好決定下一步怎麼走。”

    賴望喜發了一會呆,開口道:“更多的事情我不了解,我只知道一點,廠公……必然站在太子一邊,因為太子生母也來自斷藤峽。”

    “這一邊的人還有誰?”

    “有個叫覃吉的太監,專門服侍太子。其他人我就不清楚了,宮中勢力繁多,關係錯綜複雜,真不是我能了解的……”

    “謝謝,你救了我。”胡桂揚笑道,又問:“覃吉也會出宮洗澡嗎?”

    賴望喜搖搖頭,“這個真不知道。”

    胡桂揚笑笑,他起碼知道該找誰。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8 11:54
三百一十二章 洗沐

    胡桂揚決定去一趟普恩寺,韋瑛甚至不想勸說,“好,去的時候叫上我。”

    普恩寺不大,香客稀少,唯一的優勢是位置極佳,離皇城西安門很近,寺內後院有一處混堂,供大眾洗沐,還有若幹小間,供雅客單獨使用。

    這裏從來沒掛過招牌,招待的“大眾”與“雅客”也都不是普通人,而是宮裏的太監。

    因此兩名錦衣衛和兩名隨從說要洗澡的時候,知客僧一臉茫然,沒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洗澡,脫光脫衣服進池子裏泡一會,明白了?”胡桂揚解釋道。

    “啊……四位裏面請。”僧人答應得頗為勉強。

    “洗澡是要收錢吧?”胡桂揚又問。

    “我們這裏是寺廟,不收錢,但是水不太好,幾位若想洗得舒服,不如去附近的一家混堂,那裏……”

    胡桂揚搖頭,“慕名而來,大老遠的不想去別處。”

    “好吧,我們這裏洗沐不收錢,幾位若是一心向佛,可以捐些香火。”

    “多少?”

    “隨意。”

    胡桂揚要掏錢,僧人笑道:“捐香火請去殿內,那裏有功德箱。”

    殿內陰暗,胡桂揚沒看清供奉的是哪位神佛,捐了幾兩碎銀,按理說足夠幾十個人洗澡,讓他沒想到的是,韋瑛、趙阿七、小譚也都拿出銀子,而且比他大方得多,仆從模樣的小譚奉上的竟然是五十兩一錠的大銀,向著佛像頂禮膜拜,小聲禱祝,十分虔誠。

    見到銀子進入功德箱,僧人態度立刻變得熱情許多,只是眼光有些含糊,不明白這四人當中究竟誰是主、誰是仆。

    進入後院之前,又有一名僧人聞訊趕來,請客人去喝茶,閑聊時問道:“四位既是慕名而來,想必了解這裏的情況吧?”

    “什麼情況?洗澡時要念佛號嗎?”

    僧人搖頭,他也分不清這四人的尊卑,因此一律看座,目光在四人臉上掃過,發現“百戶”低頭不語,兩名“隨從”無意開口,只得向“校尉”笑道:“那倒不必,只是來這裏洗沐的人……通常比較特別,佛門一視同仁,可是有些人不免有些看法。”

    “宮裏的太監嘛,我們不在乎。”胡桂揚看看其他三人,“起碼我不在乎。”

    “那就好,我們這裏也有單獨的房間,很快就能準備好,四位施主……”

    “他們出錢多,單洗,我出錢少,還是去混堂裏的洗吧。”胡桂揚笑道。

    僧人連稱不敢,卻真的這樣安排。

    韋瑛絕不會跟著胡桂揚去尋死,因此也不推辭,單要一間房,“走的時候叫我一聲,我今天真要好好地泡一泡。”

    趙阿七和小譚倒不在乎,是胡桂揚不想帶著他們,“你倆自己去洗吧,熟人之間最好不要太坦誠。”

    混堂是個磚砌的大池子,蓄滿了熱水,外面還有三只大木桶,從池子裏出來之後可以澆身。

    今天恰逢正月二十,宮裏休息的人多,出來洗澡的人不少,池子裏坐著二十多人,圍成一圈,在他們身後的池子外面,幾名身著短褲的夥計跑來跑去地侍候著,看樣子也是閹人。

    胡桂揚的出現引發一陣騷動,連正在閉目養神的幾名客人也睜開眼睛,驚訝看著一個正常人進到池子裏。

    胡桂揚找地方坐下,向兩邊的人分別笑笑。

    池子裏安靜一會,慢慢恢複正常,洗澡就是洗澡,沒人多管閑事。

    “老爺要茶水點心嗎?要手巾嗎?要擦背嗎?”

    胡桂揚扭頭看去,一名年輕的夥計正衝他笑。

    胡桂揚搖搖頭,“宮裏一位姓曾的太監,什麼時候來?”

    “哦,老爺說曾公公嗎?他……我不知道,沒聽說過這個人。”夥計臉色突變,轉身就走。

    霧氣氤氳,胡桂揚找到兩道正在挪開的目光,於是起身走過去,坐在那人的旁邊,笑道:“這位公公怎麼稱呼?”

    那是一名老太監,皮膚鬆鬆垮垮,向夥計使個眼色之後,正枕著手巾閉目養神,聽到聲音毫無反應。

    胡桂揚也不在意,靠著池壁而坐,歎息一聲,“還是大池子舒服,同樣的水,放在木桶裏就是另一種感覺,就像是衣服泡不透,洗不幹淨。”

    老太監依然不吱聲。

    胡桂揚一邊往肩上、頭上撩水,一邊說道:“我跟曾公公見過一次面,他去找我,禮尚往來,我一直說要來回訪一次,總是不得空。這裏真是一個好地方,宮裏沒有洗澡的地方嗎?”

    胡桂揚嘮嘮叨叨,一句回複也沒得著。

    一名年輕的太監走過來,老太監似乎能夠閉目視物,立刻睜眼,起身讓到一邊。

    年輕太監坐在老太監的位置上,淡淡地說:“別在池子裏洗頭。”

    “嗯?”

    “我說別在池子裏洗頭,去外面,用桶裏的水,或者叫個夥計給你洗。”

    “別弄髒池子?”

    年輕太監點點頭。

    “夥計是收錢的吧?”

    “當然,人家靠這個討生活,你還想白用不成?”

    “不敢。”胡桂揚笑道,轉身叫來一名夥計,“洗頭。”

    夥計看一眼年輕太監,得到默許之後,立刻笑臉應承,先去拿一條手巾,折疊幾層給客人墊頭,然後解開頭發,放在池沿上,用桶裏的水仔細清洗。

    胡桂揚不由自主也閉上眼睛,笑道:“真是舒服,花多少錢都值得。”

    年輕太監道:“你就是那個錦衣校尉胡桂揚吧?”

    “咦,你認得我?”

    “不認得,聽說過。”

    “不知閣下怎麼稱呼?”胡桂揚不能轉頭,只能對著水汽說話,看不到對方的反應。

    聽到“閣下”兩字,年輕太監笑了一聲,“我姓錢,名字就不提了,宮裏的小人物,可能認得你說的那位曾公公。”

    “梁內侍身邊的曾公公。”

    “嗯,那我的確認識,胡校尉找他有事?”

    “沒什麼大事。”

    夥計將頭發洗幹淨,重新挽好,“老爺出去的時候我再重新挽發。”

    胡桂揚道聲謝,睜開雙眼,他坐的位置斜對入口,一眼看到熟人,那人看到他卻是臉色一變,轉身就走,澡都不洗了。

    錢太監大聲道:“老牛,過來吧,沒事,在胡校尉面前沒什麼可隱瞞的。”

    廣興鋪的牛掌櫃轉身進到池子裏,向胡桂揚尷尬地點下頭,坐在錢太監另一邊,不知該說什麼。

    “貨不夠了?”錢太監問。

    “還剩一些,前些日子過節,客人比較少,這幾天人多起來,估計手頭的貨還能再用個兩三天。”牛掌櫃停頓片刻,見錢太監沒有別的暗示,繼續道:“據各家鋪子說,最近新客人比較多,熟客也都會來,今年生意會非常好,最好能多給點貨。”

    “嗯,這次來不及,下次吧,翻倍?”

    “翻倍。”牛掌櫃露出笑容,這正是他的願望。

    “好,下次給你翻倍,今年咱們大賺一筆,大家都過上好日子。”

    “托錢公公的福。”牛掌櫃樂不可支。

    胡桂揚插口道:“我怎麼聽說滿壺春快要用光了?”

    牛掌櫃神情一變,顯然沒聽說過這個消息。

    錢太監輕哼一聲,“有人希望我們用光,可希望只是希望,我們只管賺錢,不管流言怎麼說。”

    牛掌櫃神情舒緩,也笑一聲,似乎在表達鄙視。

    胡桂揚全當沒聽見,身子前傾,向牛掌櫃問道:“最近又有人喝酒發瘋嗎?”

    牛掌櫃依舊向錢太監看去,得到默許之後才道:“有一位,不太嚴重,在雪地裏亂跑,很快就被按住,第二天醒來他什麼都不記得,非常滿意,隔了一天又來尋歡作樂。”

    胡桂揚還要再問,錢太監道:“老牛,你去那邊吧,有人找你,想買幾樣藥材。”

    牛掌櫃立刻起身,走到對面,與幾名太監低聲交談,說的是另一種生意。

    錢太監扭過頭來,“宮裏也有混堂,水總是不涼不熱,也沒有這裏的夥計服侍得周到,所以大家都願意出來洗沐,當然得有錢,香火錢至少三兩,給夥計的賞錢多少都行,但是人家那麼辛苦,沒有個一兩、二兩實在說不過去。”

    “洗次澡五兩銀子?”胡桂揚大為吃驚,原來自己真的給少了。

    “沒什麼比舒服更重要。”錢太監露出滿足的微笑,“又不是天天來,一個月兩三次而已。”

    “別人天天去混堂裏洗澡,一年下來也未必能花五兩銀子。”

    “人有尊卑貴賤,物有高低上下,怎麼能過一樣的日子呢?胡校尉喜歡哪種日子?”

    “喜歡也沒用,我可過不起五兩銀子洗次澡的日子。”

    “那你就應該找幾位能過得起這種日子的人當朋友。”錢太監認真地說。

    胡桂揚笑道:“你聽說我的名字,但是不太了解我的為人啊。”

    錢太監扭回頭,“的確不太了解,但我不相信有人寧願生活在泥潭裏,明明有機會爬出來,卻躺在泥裏不願動彈。”

    胡桂揚想了一會,“我總得先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洗澡就要五兩銀子,交朋友得付出更大代價吧?”

    “什麼都不用做,你就能交上新朋友。這叫機會,普通人一輩子也遇不上一次,你遇上了。”

    “嗬嗬,什麼都不用做,這是我夢想中的生活,可我有上司,還有一個期限,而且這個期限只剩下十天。”

    “朋友是幹嘛用的?不就是危難之時互相提攜、幫助嗎?西廠那邊自然有人替你說話,你只需按兵不動,留住趙宅的那些異人。至於查案,你要明白,根本就沒有案子可查。”

    “無案可查。”胡桂揚站起身,“我若不是來這裏查案,怎麼會結交到錢太監這樣的朋友呢?照此推論,我該繼續查下去,沒準能交到十兩、百兩銀子洗次澡的朋友。”

    錢太監抬頭看著校尉,一臉驚訝,隨即笑道:“我開始了解你了,去吧,繼續查案,看你能查到什麼時候。”

    胡桂揚用桶裏的水澆身,從夥計手裏接過手巾擦身,穿衣之後給了大約二兩的賞銀,夥計千恩萬謝,轉身就將銀子放入另一個功德箱中。

    名為賞銀,夥計可得不到多少。

    胡桂揚在客房中等了一會,韋瑛先出來,笑道:“見到曾公公了?問出什麼了?”

    胡桂揚搖頭,“但我猜出一些事情,很重要的事情,必須見廠公一面。”

    韋瑛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只是猜測的話,廠公未必會見你。”

    “請你注明‘事情緊急’,廠公會明白我的意思。”胡桂揚笑了笑,不做解釋。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8 11:59
三百一十三章 憔悴

    韋瑛的折子剛剛寫好,沒等送到西廠,就有校尉過來傳令,要求胡桂揚明日一早去衙門裏候命,單獨一人,不準帶隨從。

    韋瑛讓花小哥將胡桂揚請到前院,拱手道:“事情簡單了,廠公要你明早去趟衙門。”

    “廠公要見我?”

    “那倒未必,但這是一次機會,你可以直接提出面見廠公的請求,用不著我寫在折子裏了。”

    “嗬嗬,心想事成,希望我能向廠公多要幾日寬限。”

    韋瑛含笑點頭,在他看來,廠公在這個節骨眼招見胡桂揚,十有八九不是好事,但這與他無關。

    胡桂揚告辭,剛一出屋,正好撞見袁茂。

    袁茂拱手道:“胡校尉,你抽空也該去趟南司,癸房的文書已經堆滿了,我快沒地方坐啦。”

    胡桂揚撓頭,“你自己不能處理嗎?”

    “胡校尉才是執掌癸房的人,必須有你畫押,哪怕是畫個圈,我才能繼續處理。”

    “我還以為癸房的活兒就是清掃房間。”

    “只要是一司一房,必有文書往來,而且上司又給癸房安排一件活兒,定期查閱庫中副本是否有損壞,完整者送歸原處,破損者記錄在冊。”

    “嗬嗬,鎮撫大人真欣賞我,給我這麼重要的任務。”

    兩人一邊閑聊,一邊進入後院,沒人跟上來。

    一進到屋子裏,袁茂馬上道:“張家上下一句實話也不肯泄露,他們肯定知道張慨出事,但是全裝作不知情。再問下去我怕身份泄露,只好離開。”

    “老道那邊呢?”

    “他還沒有回來。”

    “嗯,沒關係,明天我要見汪直,從他那裏可以直接打聽。”

    袁茂沉默。

    “你有什麼想法?”胡桂揚問。

    袁茂神色極為嚴肅,“其實已經沒什麼可問的。”

    “哦?”

    “我仔細想過,事情明擺著:宮中試藥,不小心將張慨變成了功力超出異人的瘋子,因為牽扯到東宮與張妃,所以西廠希望將他生擒活捉,暗中解決此事,結果弄砸了,反而損失三名異人高手。”袁茂頓了頓,“廠公這個時候招見你,只可能有一個原因,要將麻煩推到你身上。”

    胡桂揚笑著聽完,“既然如此,西廠為什麼允許我查案尋找刺客呢?廠公肯定知道,我可不會‘暗中’找人。”

    “大概是為了掩人耳目,而且覺得你肯定找不到刺客。總之你要小心,無論廠公的承諾聽上去有多好,都不要接受。按現在的情形,限期不能破案,你大不了辭去職位,從此當一名平民,若是再攬事上身,怕是會有殺身之禍。”

    “你說得對,汪直就算跪下來求我,我也得拒絕。”

    袁茂笑道:“廠公大概不會跪下來求人。明天一早我出城迎接老道,希望能從清河那邊挖到一點消息,助你脫險。”

    袁茂告辭,前院的韋瑛明知他在替胡桂揚查案,卻沒有攔下詢問,只是一五一十地將客人到來、離去的時間記下,準備送往西廠。

    胡桂揚在院子裏來回溜達,最後敲響關木通的房門。

    老乞丐就是不肯扔掉手裏的破碗與打狗棍,“胡老爺怎麼有空過來?快請進。”

    胡桂揚進屋,問道:“客人有多少位了?”

    “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位。”

    “包括梅郎中?”

    “算他的話,是三十一位。我覺得不會再有更多異人到來,一多半異人是官兵,只有個別人逃出軍營,大部分還在給朝廷效力,能來趙宅求助的江湖異人,也就這些了。”

    “三十位,嗯,今天怎麼沒人找我服食金丹?昨天還有三位呢。”

    “是嗎?那就是今天都沒輪到,或者晚一點有人會去。”關木通賠笑道。

    “好吧,我不著急。這麼多異人聚在一起,對你來說是個大好機會。”

    “是嗎?”關木通茫然不解。

    “你可以說服異人,再來一次聯手抗敵,七名異人打不過李刑天,十名、二十名總可以吧?”

    關木通苦笑道:“異人大都驕傲,上次七人聯手也不是我的功勞,是李刑天指名邀請,大家不敢不去,所以……”

    “你當時將我的兩名朋友引去,讓他親耳聽到李刑天殺人的聲音,說明你是個有計劃的人,那就再定個計劃,起碼比坐以待斃要好。”

    “朝廷擁有更多異人,不能出面除掉李刑天嗎?”

    “能,等江湖上的異人全都死光,朝廷自會替你們主持公道。”

    關木通又露出苦笑,“是啊,我們不肯接受官府招安,怎麼能得到官府的保護呢?我真是笨。好吧,我明白胡校尉的意思,既然擔著‘頭目’之名,我努努力,爭取能讓異人聯手。我可以用胡校尉的名頭嗎?要知道,你的一句話頂我的一百句。”

    “隨便你用,別給我胡亂承諾就好。”

    “不會,絕不會。我再叫上江大俠,有他幫助,事情能夠更加順利。”

    “他這兩天怎麼樣?”

    “心情不太好,很少出屋。”

    “嘿,果然是真正的武林人,好面子,受不了敗仗。”

    “可不是,像我們這些人,敗了就敗了,只要能保住性命就行。”

    胡桂揚拱手告辭,“對了,我看到各間房門上的姓名,你做得不錯,可是怎麼分配不均啊,像江東俠是一個人住,小譚房裏卻住三個人?”

    “這個……也是沒辦法,有人好說話就多塞兩個,有人不好說話……”

    “異人也難做啊。”

    “可不是,大家一方面怕得不行,跑來胡校尉這裏避難,一方面又習慣了以拳腳解決問題,稍不如意就要大打出手。唉,早知如此,我就該在江上老老實實打魚,去看什麼熱鬧啊。”

    “再有機會讓你重回江邊打魚,但是失去神力,你願意嗎?”

    “願意,毫不猶豫。”

    胡桂揚笑笑,離開關木通的房間,又去敲響江東俠的房門。

    江東俠開門,一臉憔悴,他的傷勢並不嚴重,早已複原,只是一連幾天沒怎麼梳洗,失去不少豪俠風采。

    “我已將頭目之位讓與梅娘子,聽說她去而複返……”

    “被李刑天刺瞎一只眼睛。”胡桂揚邁過門檻,不請自入。

    江東俠只好關門,轉身道:“胡校尉找我有事?”

    “你們異人算是欠我一個人情吧?”

    江東俠想了一會,“這要看情況。”

    “什麼情況?”

    “究竟是誰在給這座宅子提供保護?李刑天為什麼不來這裏殺人?”

    “不是因為我嗎?”

    江東俠敗給梅娘子之後,失去統領異人的雄心壯誌,說話也變得直接許多,“胡校尉怕是沒有這個本事。”

    “的確,我不是異人,也不是李刑天的朋友,憑什麼讓他放過趙宅?”

    江東俠點頭,表示自己就是這個意思,“胡校尉在異人當中名聲響亮,我們都以為你會是武功最高的異人,因此趁興而來,可惜……看來傳言不能太當真。”

    “可你沒有離開。”

    “能去哪呢?外面就是李刑天,據說京城還有一位專殺異人的刺客,我們走投無路,明知這裏只是暫住之地,甚至可能是個陷阱,卻不得不困於此處,以求一時之安。”

    “能引來這麼多異人,趙宅還真像是陷阱。”

    “但我相信這與胡校尉無關。”江東俠笑道。

    “因為我實在太弱。”

    江東俠含笑默認。

    “既然如此,異人更應該聯手,關木通願意為此努力,你呢?”

    江東俠淡淡地說:“關老丐早就為此努力,趙宅三十名異人,至少一半人已被他說服。”

    “老叫花子還真是謙虛,取得這麼大的成就也不自誇,還跟我說異人驕傲,不易說服。”

    “再驕傲的人也怕死。”

    “你呢,怕死嗎?被關木通說服了?”

    “我怕死,但我不打算與任何人聯手。”

    “被梅娘子打敗,令你心灰至此?我聽說,其實你完全可以打敗梅娘子,只是覺得不值得,寧願認輸。”

    “嘿。”江東俠冷笑一聲,沉默片刻,開口道:“我沒有自己想象得那麼厲害,那一戰對我來說,使出全力即算戰敗。如果對付一個梅娘子就需要我用盡全力,憑什麼迎戰李刑天?”

    “你曾經想過獨戰李刑天?”

    “他不是自稱為武林出頭嗎?我就是武林人,所以……算了,全是癡心妄想。”

    “既不願意與其他異人聯手,又放棄獨戰的想法,你打算怎麼辦?就這麼等死嗎?”

    江東俠盯著胡桂揚,笑著搖搖頭,不覺得自己有必要回答對方的每一個問題。

    “梅娘子與丈夫正在苦練神功,江大俠卻要臨時尋個靠山嗎?”

    江東俠臉色一沉,“ ‘大俠’兩字江某不敢當,但也不至於……總之我自有辦法。”

    胡桂揚從懷裏掏出紅玉放在桌上,“對你有幫助嗎?”

    江東俠大驚,“這是……”

    “這是真的金丹,我身上僅剩的那一枚,你可以試試。”

    江東俠沒試,“金丹理應眾人共享,你送給我,拿什麼給大家?”

    “大多數異人其實並不需要這枚金丹,只是做做樣子。當初大家懷疑金丹有假的時候,只有你最為擔心,過來查看情況。”

    “那天正好輪到我服丹。”

    “不只是你,還有兩人,你覺得他們真在乎金丹的真假嗎?”

    江東俠尋思一會,歎了口氣,“關木通向他們提供金丹?”

    “未必是金丹,可能是別的東西,比金丹更有效。”

    江東俠拿起紅玉,一入手就確認這是真正的金丹,“我還真欠胡校尉一個人情。”

    “不用太當真,明天我有一劫,生死未卜,留著金丹也是浪費,不如送人,希望你能好好用它。”

    “當然……胡校尉遇到麻煩,我可以幫忙。”

    “不需要,沒準我能逃過一劫,還能活得更好呢。”胡桂揚笑道。

    他明白,必然是自己的某個行為惹惱了汪直,才會受到招見。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8 12:40
三百一十四章 有用之人

    西廠一切未變,少了一位霍總管,對這裏沒有任何影響。

    胡桂揚獨自一人到來,剛到大門口就有人上前接過韁繩,門前守衛讓到一邊,任他進入,卻沒有人像往常一樣過來帶路。

    胡桂揚進到院子裏,四處張望,正想找人詢問,就見到迎面走來的熟人。

    “鎮撫大人,好久不見。”胡桂揚拱手笑道。

    南司鎮撫梁秀是胡桂揚名義上的直接上司,平時對他總是毫不掩飾地冷臉相待,今天卻破天荒地露出一絲微笑,“也不算太久。”

    兩人走近,梁秀稍稍壓低聲音,“我得感謝你。”

    “癸房的事情都是袁茂在操持,我沒做什麼。”

    “跟癸房無關,是你正在查的案子。”

    “案子怎麼了?”

    梁秀笑笑,在胡桂揚肩上輕拍兩下,“你不是我派出去的,你做的事情與南司沒有半點關係。”

    “對。”

    “就為這個,我要感謝你。”梁秀哈哈笑了兩聲,指著西廂自己剛剛走出來的房間,“去那裏。”

    胡桂揚拱手告辭,“鎮撫大人慢走,今後我一定多多努力,讓大人更感謝我。”

    “看你還有沒有機會吧。”梁秀心情很好,揚長而去。

    房間很小,擺放幾張長案,配以條凳,案上是筆紙等物,看樣子是座抄寫書房。

    石桂大站在窗下,淡淡地說:“你來了。”

    “嗯,究竟是誰要見我?梁秀是東廠的人,怎麼跑到西廠來了?”

    “東西兩廠以及南司要聯手抓捕太子丹,所以他過來談談,東廠左預剛走不久。”

    “太子丹在劫難逃。”

    “希望如此,否則的話,倒黴的人就是我。”石桂大沉默一會,“謝謝你之前的指點,京城豪傑都願意提供幫助,我已經找到太子丹的下落。”

    “只是一句提醒而已。誰要見我?”胡桂揚又問道。

    “再等一會。”石桂大還是不肯給出明確的回答。

    胡桂揚找凳子坐下,抬頭笑道:“這裏像不像小時候的學堂?”

    石桂大微笑著點下頭,“小了一點。”

    “嗯,誰讓趙家兄弟多呢?那位教書先生姓什麼來著?”

    趙家學堂裏的教書先生換過好幾位,胡桂揚只是隨口一提,石桂大卻知道是誰,“姓方,他和十五哥打過架。”

    “那不是打架,方老頭兒被十五哥揍了一頓,沒有還手之力,哈哈,十五哥小時候就挺能打。”

    石桂大臉上笑容更多一些,“誰讓方老頭兒酒後無德……算了,都是從前的事情,提它幹嘛?”

    胡桂揚推開筆紙,趴在案上,“我在這兒睡一會沒事吧?”

    “沒事。”石桂大側身坐在窗台上,看向窗外——什麼也看不到,他只是擺個樣子。

    胡桂揚真睡著了,猛然醒來,驚訝地問:“什麼時候了?”

    石桂大仍維持剛才的姿勢,“沒多久。”

    “人還沒來?”

    “來了,他們在商量。”

    “商量我?”

    “嗯。”

    “哪件事惹著他們了?”

    “我不知道。”停頓片刻,石桂大補充道:“有時候誰也沒惹著誰,只是恰好要被用到,於是就被選中。”

    “嗬嗬,希望他們能好好用我。”

    兩人無話可說,胡桂揚閑極無聊,研墨提筆,在紙上亂寫亂畫,用來消遣時間。

    “你為什麼要來?”

    “什麼?”胡桂揚停筆,“廠公派人喚我來的。”

    “西廠昨天傳你,而且特意要求只許你一個人過來,一路上無人監視,你有的是機會逃走。”

    “好不容易回到京城,幹嘛要逃?”

    石桂大目光中既有迷惑也有憐憫,“那你當初又為什麼要回來呢?”

    胡桂揚長出一口氣,將筆輕輕放在架上,“山裏生活太苦……”

    “那是原因,但不是全部,你是有點好吃懶做,但是也能吃苦,只要你認為值得。回京必有其它原因。”

    “你想幫我?”胡桂揚笑著問道。

    石桂大愣了一下,沒有再問,他現在自身難保,幫不了胡桂揚,的確沒必要了解太多真相。

    胡桂揚伸個大大的懶腰,笑道:“我回來的原因,與有些人盼我回來的原因一樣。”

    房門打開,石桂大立刻起身離開窗台。

    先進來兩名陌生的錦衣校尉,守在門口兩邊,一句話不說,誰也不看。

    石桂大向胡桂揚點下頭,默默地離開。

    一名老太監走進來。

    胡桂揚看著他,沒有起身,笑道:“我認得你,你叫……懷恩,曾經化名譚喆參加五行教。”

    懷恩揮下手,兩名校尉離開,輕輕將門帶上。

    懷恩坐到旁邊的長案後面,“我曾經做過抄寫文書的活兒,整整十年零七個月——沒寫過一個錯別字。”

    “了不起,怪不得你能升官兒,你現在是……”

    “司禮監秉筆太監。”

    “謔!”即便是不關心權勢的胡桂揚,也知道秉筆太監是宮中數一數二的權閹,能與朝中首輔分庭抗禮,立刻站起身。

    “坐吧,你並非宮裏人,不必拘禮。”懷恩道。

    胡桂揚就勢坐下,笑道:“怪我孤陋寡聞,這種事情一打聽就能知道。”

    “不是孤陋寡聞,是你不關心。”

    “自從回京之就比較忙碌。我知道你當初為什麼會化名譚喆了。”

    “覃吉算是我的師父,當初我在他手下抄寫文書,所以將他的名字化用一下。”

    懷恩這麼容易就說出“覃吉”的名字,胡桂揚反而一愣,隨即笑道:“我忘了,賴望喜畢竟是名太監,槍藥局只是臨時外派,早晚他還是會回到宮裏,當然事無巨細都要上報。”

    “這麼說你已經查到東宮了?”

    “各種消息都指向那裏,我只是順藤摸瓜而已。”

    “嗯,你都順到哪些藤了,仔細說說。”

    “我是西廠校尉……”

    “對,所以我特意來西廠見你,如果你需要汪直的親口命令,我可以叫他過來一趟。”

    “沒那個必要,讓我仔細捋一捋……”胡桂揚想了一會,“從頭說起?”

    “我不著急,你說得越細越好。”

    胡桂揚咳了兩聲,“如果能有杯茶水潤潤嗓子就好了。”

    懷恩笑了一聲,“去吧,讓外面的人給你端壺茶水來,我也渴了。”

    胡桂揚起身,開門看了一眼,門口不只有兩名校尉,還有兩名太監,西廠的人全都不見蹤影,他先是豎起一指,隨後是兩指,“一壺茶水,兩只杯子。”

    茶水很快送來,放在懷恩面前的案上,隨行太監斟茶之後立刻退下。

    胡桂揚拿杯抿了一口,“嗯,西廠的茶水總是不錯。”

    懷恩卻微皺眉頭,似乎覺得茶很一般。

    胡桂揚開始“交待”,“還是去年妖狐案的時候,何百萬等人的陰謀被挫敗,但是有件事我一直沒問明白,也沒人告訴我:他們要謀害的目標究竟是皇帝還是太子?”

    懷恩又笑一聲,“你得慶幸這不是在宮裏。”

    在宮裏,單單是這樣的一個疑問,就能惹來殺身之禍。

    胡桂揚不在意,笑道:“如果一開始就給自己設下禁忌,那永遠也查不出真相。”

    “你可以盡情調查真相,但是哪些真相能夠公布於天下,不由你決定。”

    “當然,我沒有那樣的野心。”

    “繼續說。”

    “不久前我得到消息,原來皇帝私訪鄖陽的時候,將太子也帶去了。”

    “哪來的消息?”

    “哪些真相可以公布由你們決定,哪些真相可以透露由我自己做主。”

    懷恩笑了兩聲,與一般太監不同,他從不口吐髒話,“很好,你還跟去年一樣大膽。”

    胡桂揚微點下頭,將對方的話當成誇獎,繼續道:“皇帝為什麼要將太子帶去鄖陽呢?完全沒有必要,如果皇帝能在鄖陽找到長生不老之法,太子就是多餘的,對不對?”

    懷恩含笑不語,胡桂揚的話已經大膽到連他也不敢輕易接話。

    “所以太子必須是有用的。於是一連串的念頭出現在我心裏,神子、活丹、入藥、祭儀,諸如此類,然後我得出一個結論。”

    “哦?”

    “太子是有用的,從一開始就有用。即使我揭穿何百萬的陰謀,皇帝依然相信鬼神之說,力求長生不老,而太子就是其中重要的……一味藥。想當初,太監們想造子孫湯,被我義父打斷之後,他們並沒有醒悟,至今還在努力。皇帝大概是這樣的想法:何百萬只是長生途中的一個敗興者,掃掉即可,長生還是要繼續求索。”

    “這都是你的猜測吧?”

    “義父說過,真相往往就在欲望之中,欲壑難填,所以才有鬼神之說。”

    “鬼神難測,但絕不是你說的那樣……算了,我跟你說這些做什麼?你繼續,還知道些什麼?”

    胡桂揚喝了兩口茶水,“滿壺春其實是一種煉丹的藥物,就像是……豬食,總得將豬喂得肥肥胖胖,才好宰殺。可這種藥問題太多,還不能用在太子身上,必須拿其他人試藥,一開始是同去過鄖陽的人,後來範圍越來越大。就這樣,問題一點點被解決,我之前聽說三四月就會停用,現在看來,二月就差不多了,對嗎?”

    “你繼續。”懷恩不會輕易回答任何問題。

    “沒了,我的‘真相’就這些,張慨是試藥時發生的意外,李刑天是怎麼回事我就不知道了。”

    懷恩輕輕歎息一聲,“汪直明明替你指明方向,你卻不走,偏偏要胡亂猜測。”

    “我猜得不對?”

    懷恩依然不肯回答,從懷裏掏出一只小盒放在案上,“我沒必要再說什麼,輪到你試藥了。”

    “趙宅異人吃的都是這種藥?”

    “嗯。”

    “誰替你們發藥?”

    對於無關宮中秘事的問題,懷恩願意回答,“趙曆行。”

    “嗬嗬,他總算找到一個真正的大靠山。”

    胡桂揚來到案前,拿起小盒輕輕打開,看到裏面兩枚通紅的丸藥,“不用兌酒嗎?”

    “它日益完善,可以不用酒了。”

    “在發瘋和喪失記憶之間,我希望是發瘋。”

    懷恩微笑道:“我希望是喪失記憶,那樣的你對大家都有好處。”

    “我永遠沒辦法了解全部真相了,是嗎?”

    “我說過,公布真相的權力不在你手裏,也不在我手裏。吃下去吧,先服一枚,一個時辰之後再服另一枚。”

    兩名異人就守在門外,胡桂揚沒有別的選擇,“既然來了。”他笑道,服下第一枚藥丸。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8 12:46
三百一十五章 無效

    第一枚藥丸入口。

    片刻之後,胡桂揚感到一陣眩暈,馬上坐在旁邊的凳子上,做好迎接更多變化的準備。

    可是什麼也沒發生,只是頭暈而已,而且很快消失,他坐在那裏咂摸一會,向太監笑道:“就這樣?”

    懷恩點點頭,“別急,慢慢來。”

    “這東西畢竟是滿壺春改善而成,我不會……你知道,那樣吧?對天發誓,如果必須對你做點什麼,我寧可自殺。”

    懷恩大笑,“放心,那只是一個意外的小問題,有人想用它賺錢,有人用它引誘更多人試藥。試藥最重要,所以問題已被解決。”

    “很好。”胡桂揚呆呆地坐著,實在無聊,提筆繼續寫字。

    懷恩就在一邊看著,一點也不覺得乏味。

    胡桂揚寫膩了,放下筆,“忘記問了,這藥對我有什麼作用?”

    懷恩笑了,“異人身上都有各種不同的病症,所以第一枚藥丸要將你變成異人,看看你的病症是什麼。”

    “第二枚藥丸用來去除病症?”

    “對。”

    “只用一個時辰就能將我變成異人?厲害,谷中仙之前騙我吃了幾天的丹粉才成功將我變為半個異人,而且沒維持太久。”

    “他對我們幫助很大。”

    “谷中仙?幫助官府?”胡桂揚有些吃驚。

    “確切地說,只是幫助李孜省,兩人在造藥這件事上有些共同想法,一拍即合。”

    “什麼時候的事情?”

    “年前十來天吧。”

    胡桂揚心思依然敏銳,馬上笑道:“原來李刑天是谷中仙的人。”

    “嗯,李刑天在江南一帶追殺異人,引來宮中的注意,最終使得我們決定與谷中仙聯手。”

    胡桂揚不停點頭,許多疑惑豁然開朗。

    他站起身,在書案中間走來走去,感覺一切正常,握拳往案上砸了一下,指節疼痛,桌面毫無變化。

    “沒變異人。”

    “還早著呢。”懷恩一點都不著急。

    “為什麼要殺人?”胡桂揚問。

    “誰?”

    “張慨,我一直在查的案子。還有李刑天,他自稱是在維護武林,我不太相信。”

    “我可沒承諾過你吃藥之後就坦白一切。”

    “好吧,我問別的事情,汪直知道這些嗎?為什麼允許我查案?”

    “以後有機會你問他吧。”懷恩拒絕談論宮裏的事情。

    胡桂揚也不強求,笑了笑,“什麼人服藥之後能變異人?”

    “去過鄖陽並吸丹者服藥之後都有效果,但是比較輕微,進入丹穴者效果更好一些,但也不夠明顯。”

    “非得是攜帶過天機丸的人?”

    “沒錯,攜帶者不多,只有數十人,死掉一些,只剩二十多人,其中數你特別。”

    “我沒參與吸丹。”

    “正是,原本我們還擔心此藥對你或許無效,可谷中仙試過一次,非常成功,雖然只持續幾天,但是藥效沒問題,於是李孜省繼續改善,才有今天你服下的新藥。”

    “李仙長對我真好,改天我一定要當面感謝他。”

    懷恩知道這是諷刺,含笑不語。

    回到凳子上又坐一會,胡桂揚還是沒有特別的感覺,“陛下與太子誰變成異人了?”

    對這樣一個極其不敬的問題,懷恩沒有做出怒容,也沒有拒絕回答,“誰也沒變,天機船不分尊卑貴賤,想變異人只看運氣。”

    皇帝與太子都沒有這份運氣。

    胡桂揚笑道:“但是他們都攜帶過天機丸,嗬嗬,怪不得我這麼重要,因為情況相似,我能變成異人,他們也能,我能去除病症,他們也一樣。”

    “活著的攜帶者有二十幾位,你不是唯一的試藥者。”

    “陛下要神力幹嘛?瞧瞧趙宅裏的那些異人,功力高深並沒有讓他們過得更好,不是浪跡江湖,就是為官府所用,還有林層染這樣的人,功力越強反而老得越快。”

    “這不是需要你我解決的問題,你只管吃藥,我只管勸你吃藥。”

    “嗬嗬,沒想到我這麼好勸吧?”

    “有人覺得你會反抗,我從一開始就相信你會乖乖配合。”

    “你真了解我。”

    “因為我知道,你專為試藥才回京城。”

    “我這算是忠臣吧?”

    “嗯,可惜你效忠的不是陛下,而是兩名女子。”

    “嗬嗬,你知道得真多。”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即便是在深山之中,也有大明子民。那兩名女子一個叫何三塵,進過不止一次丹穴,正想盡一切辦法變成異人,已有瘋狂之狀。另一個叫高青草,攜帶過天機丸,很不幸,沒變成異人,卻有異人的病症,逐漸喪失記憶。你想幫忙,可你只是一名錦衣校尉,連最普通的疾病都不會治,只好回到京城。”

    胡桂揚攤手笑道:“被你說中了,可我納悶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在山裏向你求助的人是何五鳳,人稱‘何五瘋子’,放心,他沒有投靠朝廷,嘴巴也算嚴,可他太感激你,以至於沒法藏在心裏……”

    胡桂揚歎息一聲,“我早就提醒他不要亂說。”

    “何五鳳偶爾會離開藏身地點,采買應用之物,他好酒,酒後變得十分直率,賣他東西的山民又那麼熱情。別怪他,清醒之後他很可能忘得幹幹淨淨,根本不記得自己曾經說過什麼。”

    “唉,這個家夥,你們去抓人了?”

    “去了,但是很遺憾,山裏的消息傳遞得太慢,等我們派人趕到藏身地點的時候,人已經不見。”

    “她們都是聰明人。”

    “是啊,不過沒關係,等你試藥成功之後,自然會轉交給她們。所以,我就不問你她們現在何處了,以免尷尬。”

    懷恩地位太高,而胡桂揚太低,太監不願遭拒絕,寧可不問。

    “保密的最佳方法就是一無所知,我根本找不到她們,如果一切順利,何五瘋子會帶她們來找我。”胡桂揚願意回答。

    懷恩笑著點點頭,“有感覺了?”

    胡桂揚又往書案上砸了一拳,搖搖頭,“這藥對別人成功過嗎?”

    “當然,否則也不會用在你身上。”懷恩拿起案上的小匣,那裏面還有一枚藥丸,“這個先不要服用。”

    “已經一個時辰了?”

    “還沒有,但是……”懷恩覺得自己應該看到一些明顯的變化,可面前依然是一個笑嘻嘻的錦衣校尉,“你在這裏等會。”

    “反正我也去不了別的地方。”

    懷恩帶著另一枚藥丸離開。

    很長時間沒人過來,胡桂揚百無聊賴,繼續寫字,喃喃道:“這都是我的筆跡,以後可以裱裝起來掛在牆上。”

    他將寫好的字一張張折起來,暫時沒幹的就晾一會,做得極為小心,好像這是價值連城的古人書法。

    即使房門打開,他也沒抬頭,將十幾紙全都晾幹折好之後,才抬頭笑道:“仙長別來無恙。”

    李孜省痛恨這名錦衣校尉,暫時卻不能動他,心中因此更加惱火,冷冷地看著胡桂揚,“此前明明生效,為什麼這一次不好用?”

    “肯定是谷中仙把你騙了,那個老家夥十分狡猾,希望李仙長換取藥方時沒有付出太多代價。沒準這就是一個詭計:谷中仙先在我身上試藥,讓我變成半個異人,取得李仙長的信任,然後……”

    “我沒那麼好騙。”李孜省走過來,身後跟著那兩名異人護衛。

    李孜省上來就扒眼、撬嘴、撥發,胡桂揚一一配合,嘴能說話的時候來了一句,“我要是變成異人,早就動手了。”

    李孜省退後幾步,自語道:“不可能,用在別人身上有效果啊。”

    “早說了,谷中仙十分狡猾,他接觸金丹幾十年,或許是這世上最了解它們的凡人,想騙你輕而易舉。李仙長,你沒在更重要的人物身上試藥吧?對我只是無效,對別人……後果不堪設想。”

    李孜省臉色微變,轉身出屋。

    胡桂揚大笑,將折好的一摞紙收入懷中,準備繼續寫字打發時間。

    汪直來得很快,胡桂揚提起筆剛寫幾個字,他就闖進來,沒帶護衛,關上門,直接坐在案上,上下打量自己的手下。

    “廠公越來越年輕啦,再這樣下去,就要重回繈褓了。”

    汪直破口大罵,這是他的習慣,發泄之後才能正常說話,“為什麼你就不能跟別人一樣,該來就來、該走就走、該變就變、該死就死呢?總給我添麻煩。”

    “可案子就要破了,我已經知道刺客是誰,剩下的事情就是將他抓捕歸案。”胡桂揚笑道。

    “抓人的事情用不著你,我只要你老老實實地變成異人。”

    “我也想啊,可藥不生效,我也沒辦法,李仙長肯定是被谷中仙騙了。”

    汪直又罵一通,“你能找到谷中仙?”

    “他不在這裏嗎?”

    汪直臉色不太好看,“他中途離開,不知怎麼就跑了,再沒回來。”

    “哈哈,老家夥果然狡猾,一聞氣味不對,立刻就跑。嗯,我想我可以找到他。”

    “去把他捉回來。”

    “為什麼?”

    汪直怒道:“因為他騙了……”

    胡桂揚搖搖頭,“我是問我為什麼要去抓他?對我有什麼好處?”

    汪直愣了一會,“變異人、除病症,這還不夠嗎?”

    “原來試藥就是獎賞。”

    “別人想試藥還沒這個資格呢。”

    胡桂揚撇撇嘴,顯得不太滿意。

    “你還想要什麼?”

    “我就喜歡錢。”

    “多少?”汪直倒也幹脆。

    “五千兩?”胡桂揚有點心虛,覺得要價太高。

    “今晚就送到趙宅。”

    “別,送到胡宅,那裏才是我家,趙宅的錢要用來養異人。”

    汪直困惑地搖搖頭,“行,送到胡宅,滾吧,去給我抓人,出正月之前,我必須見到谷中仙,誰抓到他誰立首功。”

    “首功肯定歸我。”胡桂揚邁步向外走去。

    汪直從案上跳下來,一把抓住胡桂揚的胳膊,極小聲地說:“滾遠一點。”

    胡桂揚拱手謝過,沒說什麼,但他不想逃跑。

    現在的他想逃也難,兩名異人護衛送他回趙宅,就此在前院住下。

    看到胡桂揚平安回來,韋瑛十分吃驚,胡桂揚打聲招呼,徑奔後院,大聲道:“我回來了,要大睡一覺,誰也別來打擾我。”

    胡桂揚真睡一覺,醒來之後從懷裏掏出自己的“墨寶”,打開一張,發現上面全是看不懂的怪文。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8 12:54
三百一十六章 長姐如母

    一摞紙,兩種風格。

    前幾張是胡桂揚在石桂大面前亂寫亂畫出來的,雖是塗鴉之作,卻能看出大致脈絡,他甚至能夠記起當時的想法,另外幾張則是真正的亂,沒有半點章法可言,最麻煩的是,胡桂揚明明記得自己當時是在認真書寫,一筆一劃,結果出來的卻是一條條拐來拐去的線條。

    “這算什麼?”胡桂揚找不出答案,握緊拳頭,臂膀用力,力量還是沒有半點增長,“我不會這麼倒黴吧,沒變成異人,卻有異人的病症?”

    胡桂揚急忙下地,找了一圈,“我真不是讀書人。”

    他用手指在桌上規規矩矩地劃出幾個字,自覺沒有問題,還不放心,穿好衣服收起紙張,去前院找筆紙。

    趙阿七的住處離胡桂揚不遠,他是單獨居住,打開門,向匆匆而過的師兄招手。

    “幹嘛?”胡桂揚不想停留,只是放慢腳步。

    “有幾句話要說。”

    胡桂揚猶豫一會,拐進趙阿七的房間,“說吧。”

    趙阿七關上門,“師兄想必知道了。”

    “你已經投靠官府?早就猜到了。還有別的事情?”

    趙阿七攔在門口,“我必須解釋幾句。”

    “嗯,最好長話短說。”

    “我沒有投靠官府。”

    “哦。”

    “我還是江湖人,不為官府做事,只是偶爾聯手,就像……做生意,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過後誰也不找誰,連朋友都算不上。”

    “明白,你跟官府做生意——官府知道這一點嗎?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官府好像很少與江湖人做生意。”

    “官府存著什麼想法我不管,總之對我來說這就是一樁生意,我幫官府聚集異人。”趙阿七停頓一下,覺得沒必要隱瞞,“監視師兄的一舉一動,他們向我提供治病良藥。”

    “跟你接洽的是誰?”

    “叫左預的一個人,師兄可能認識。”

    “這麼說你是東廠的人。”

    “我不是誰的人,只是生意而已。”

    “生意若是一直做下去,你就成熟客了。”胡桂揚笑道,準備離開,對趙阿七究竟效忠於誰並不感興趣。

    趙阿七仍不讓開,臉色微紅,“師兄為西廠做事,與我並無不同。”

    “當然,咱們是一樣的人,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比你更好或是更壞。滿宅子三十名異人都得到藥丸了吧?那就是人人都在做‘生意’,所以你不必向我解釋,真的,大家各自努力,別互相陷害就好。”

    趙阿七想了一會,“我想問師兄一件事。”

    “問吧,只要是我知道的,絕不隱瞞。”

    “現在的藥丸只是緩解症狀,官府有了解藥之後,會給我們這些異人嗎?”

    胡桂揚也想一會,“跟你一樣,我也是試藥者當中的一員,不知道上頭是怎麼計劃的,我只能這麼回答你:如果你是官府,掌握著解藥,會給一群浪跡江湖的異人嗎?”

    趙阿七長歎一聲,“說來說去,官府只是拿咱們試藥而已。”

    胡桂揚笑道:“我也是就這麼一猜,沒準官府就是好心呢。你這裏有筆紙嗎?”

    趙阿七搖搖頭,左右看了看,胡桂揚趁機從他身邊擠過去,“那就待會再聊。”

    前院韋瑛房裏有筆紙,而且不少,看到胡桂揚進來,韋瑛笑道:“這麼晚了還要出門?從今天開始,給胡校尉當‘跟班’的人不只我一位了。”

    “那兩個異人校尉還在?”

    韋瑛給出一個手勢。

    “八個?”胡桂揚嚇了一跳,“我有這麼重要嗎?”

    “我不知道,我也寧願什麼都不知道。”韋瑛面帶微笑,他的確做到了一無所知。

    “我不出門,借筆紙寫封信。”

    “隨意。”

    桌上的墨盒還是濕的,胡桂揚鋪紙提筆,工工整整地寫下“汪直”兩個字,向韋瑛道:“能看到我寫的是什麼嗎?”

    韋瑛看了一眼,臉色一沉,“胡校尉要寫信給廠公?”

    “我糊塗了。”胡桂揚塗掉“汪直”兩個,寫下“廠公台鑒”四字。

    韋瑛道:“你今天在西廠沒見到廠公嗎?非要現在寫信。”

    胡桂揚再次塗掉字跡,“也對,這叫‘提筆忘言’,本來一肚子話,真要寫出來卻又沒剩幾個字。算了,不寫了,明天再說。韋百戶好好休息,不打擾你了。”

    韋瑛驚訝地看著胡桂揚離開,不明所以,也不追問,只是將剛才的事情寫在一分新折子裏,準備明天上交西廠。

    夜色已深,花大娘子在二進院門口攔住胡桂揚,“宅子裏的人又多了。”

    “有什麼東西不夠用的?”

    “東西夠用,就是住進來的人一撥比一撥古怪,我有點理不清頭緒。”

    “你招來多少人?”

    “算我十七個人。”

    “這麼多,我以為都給嚇跑了。”

    “後來的都是親戚,趙家的男人不認親,我們娘們兒自己相處,反正你給的工錢多,大家沒什麼可說的。”

    工錢全由花大娘子決定,胡桂揚從不過問,笑道:“親戚好,親戚好說話,跟大家說聲,明天結算工錢,給整月的錢,如果還有剩餘,就多給一個月的工錢,都回家吧。”

    花大娘子一愣,胡桂揚已經走了。

    事態變化太快,胡桂揚不能讓花大娘子等人留在宅中冒險。

    回到臥房裏,胡桂揚點燃油燈,坐在桌前盯著火苗發呆,看來宮裏的藥丸真起作用了,可他沒有變成異人,也沒有可見的其它變化。

    花大娘子推門就進,直接坐在對面,好像她才是這裏的主人。

    “這麼快就算完工錢了?”胡桂揚笑著問道。

    “大家來一趟不容易,雖然沒做幾天,但也是幫忙,你應該給三個月的工錢。”

    “行。”

    “既然是親戚幫忙,不能說走就走,你得給個理由,別讓外人以為我們是被攆走的。”

    “理由……趙宅本來就是借用,馬上就要交還,所以大家都得離開,這個理由可以嗎?”

    花大娘子想了想,“還行。你不能留住趙宅嗎?”

    胡桂揚搖搖頭。

    “我去找三十九,雖然我不知道他那晚找你幹嘛,但是必然有事相求,這兩天我看他又正常出行,必然是所求之事已成,理應給你回報。”

    胡桂揚苦笑道:“即便如此,拿趙宅當回報也太重了些,何況他已將趙宅送給西廠,這裏名義上歸他所有,但是並不由他做主。”

    花大娘子輕歎一聲,“趙家的男兒怎麼都不爭氣啊,白瞎義父的一番心血,連所宅子都保不住。”

    “還是外人看得準些,早早就叫我們‘絕子校尉’。”

    “呸,你們兄弟四十人,成家立業的十幾位,生兒生女的都有,年紀最大的已經八九歲,不算子孫興盛,但也不是‘絕子’,你傷心個什麼?”

    “我有這麼多侄子、侄女?”胡桂揚很是意外。

    “外甥和外甥女更多,你不關心而已。”

    “義父對你並不公平,你幹嘛還要保住趙宅呢?”

    花大娘子不屑地打量胡桂揚幾眼,“義父算不上公平,但他是個好人,也是個豪傑,不該死後如此淒涼。義父不信鬼神,咱們也都不信,外人都說義父要遭報應,我非要證明給他們看,‘報應’不在鬼神手中,只看活人怎麼做。”

    胡桂揚一直敬佩花大娘子,聽到這番話還是大為震驚,呆了半晌才道:“義父真應該將你培養成校尉。”

    “嘿,我是女子,義父就算有通天本事,也沒辦法讓我當校尉。算了,少說沒用的廢話,你又遇到什麼麻煩,說出來讓我聽聽。”

    “是那種‘通天本事’也沒法解決的麻煩。”

    “我又沒說替你解決,只是聽聽而已,萬一你死了,我也明白是怎麼回事,別像去年那樣,自家兄弟死得莫名其妙,人家問我,我只能說好久沒來往。”

    胡桂揚生出一股英雄相見惺惺相惜的感覺,“怪不得小時候你會揍我,原來咱們是同一類人,就跟同行是冤家的道理差不多。”

    “再不說實話,我現在一樣能揍你。義父、義母不在,長姐如母,你有看法嗎?”

    胡桂揚搖道,“其實麻煩還是去年種下的。”

    胡桂揚盡量簡潔,將妖狐案以來發生的種種事情以及種種疑惑都說一遍。

    花大娘子偶爾嗯一聲,聽完之後說道:“如果你說的都是實話——經曆這些事情之後你還能不信鬼神,你比我強,比大家都強,怪不得……”

    “怪不得什麼?”

    “三十九從鄖陽回來之後,在家裏供奉神像,神秘兮兮的,連他娘子都不讓看。”

    “不能怪他。”

    “當然,要怪就怪你,你沒將他帶好。”

    “好吧,怪我。”胡桂揚唯有苦笑。

    花大娘子琢磨一會,“你的麻煩太多,誰也解決不了,你還是自己想辦法吧,我明天就給大家發工錢。”

    “如果以後我能攢出一所大宅子,再請大家吧。”

    花大娘子嗯了一聲,顯然不太相信胡桂揚有這個本事,“我解決不了大麻煩,但是讓我做點什麼吧,算是幫忙,拿錢的時候心裏好受一點。”

    “公主那邊如果有消息,隨時告訴我。”

    “當然,我盯著呢,公主和李嬤嬤都在宮裏,一直沒出來。”

    “嗯……”胡桂揚想了一會,“有個叫沈乾元的人,住在南城的一家鏢局裏,人稱鏢王,但他現在很可能已經藏起來,如果能找到他,我就能順藤摸瓜找到谷中仙,能解決我眼下的麻煩。”

    花大娘子記不住太多人名,“我幫你找到鏢王就行唄?”

    “對,但是別跟他撞上,他真會殺人掩藏行跡。”

    花大娘子愣了一下,“你還真把我當親姐姐對待了,讓我做這麼危險的事情。好吧,我給你找找,找到就是找到,找不到你別埋怨我,自己再想想其它辦法。”

    “當然,報應在活人手裏。”胡桂揚握緊拳頭,笑道:“我還活著,活著就有辦法。”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8 12:58
三百一十七章 劫持

    沈乾元果然消失,鏢局的人倒是有問必答,但是對“鏢王”去向一無所知。

    胡桂揚帶著韋瑛和八名異人護衛浩浩蕩蕩地來了又走,什麼線索也沒找到,韋瑛在路上勸道:“像胡校尉這麼查案可不行。”

    “我哪裏出錯了?”胡桂揚驚訝地問。

    “這些天裏,我只見胡校尉四處詢問,從來沒見過你用刑,頂多威脅幾句。”韋瑛笑著搖搖頭,“這哪行啊?若是沒有大刑侍候,天下的案子一百樁裏未必能查清一起。所有人面官官府差人時都會撒謊,無一例外。”

    “韋百戶經常用刑?”

    “嗬嗬,用刑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我沒有用刑的資格,必須將犯人送交西廠,由掌刑、貼刑二官動用刑具,到那時候我問什麼他們都招,再不敢說‘不知道’三字。”

    義父趙瑛就是錦衣衛百戶,胡桂揚當然明白用刑的門道,可還是笑著問道:“受刑的人就不撒謊嗎?”

    “也撒謊,受不得疼痛的時候胡亂招認,但是沒關係,除了口供,還有物證呢,承認殺人的,得找出屍體,承認盜竊的,得拿出財物,知曉同犯下落的,最後得找到人。”

    “真是一無所知呢?”

    “放走唄,給他按上一項小罪,他還會感恩戴德哩。”

    胡桂揚大笑,“又是口供又是物證,我嫌麻煩。”

    “嗯,也對,胡校尉查案另有手段,隨便問問總能找到線索,在下十分佩服。”

    胡桂揚再次大笑,說來說去,韋瑛是在嘲諷他,同時也在表達不滿。

    趙宅裏沒有變化,已經兩天了,沒有任何異人找胡桂揚服食金丹,江東俠與梅氏夫婦各自練功,從不出門。

    袁茂與樊大堅正在前院等候,沒有胡桂揚陪同,他們也不肯去後院。

    “嘿,你這是越來越威風了。”樊大堅沒認出護衛全是異人。

    “我陪廠公聊天,他一高興,派這麼多人給我充門面。”胡桂揚隨口胡謅,八名異人冷冷地站在他身後,沒有半點“充門面”的意思,更像是押送犯人。

    樊大堅瞧出不對勁兒,嘿嘿地笑。

    “走,喝酒去。”胡桂揚道。

    “喝什麼酒,你仔細瞧瞧,前院沒人做飯啦。”樊大堅指指廚房。

    花大娘子已經遣散仆人,胡桂揚將這件事給忘了,撓撓頭,“蔣二皮、鄭三渾哥倆兒呢?”

    樊大堅左右瞧瞧,“沒見著,按常理,他們跑得應該比別人更快一些。”

    胡桂揚轉向韋瑛,笑道:“沒辦法,只能去外面買些吃的。”

    韋瑛點頭,“沒問題,我派人去買。你們也別去後院了,就在前院大家一塊盡興吧。”

    守門的番子手還有四五人,都被派出去采買食物,袁茂拖住韋瑛在一邊閑聊,樊大堅低聲道:“那個人已經離開清河進京了。”

    “肯定是進京?”

    “那群混蛋是這麼說的,他們興高采烈地等著進宮呢。”

    “進宮?他們設伏殺死三名異人和一名太監,還想著進宮?”

    “嗬嗬,這就叫人心不足。”樊大堅咳了兩聲,看一眼韋瑛和那八名護衛,用更小的聲音道:“那人承諾要將宮裏太監清除一遍,到時候宮裏人手不足,自然就要多招人。”

    “怎麼清除?殺死,還是驅逐?”

    “我不知道,他們光想著日後的榮華富貴,將那人當成下凡的神仙,以為他念句咒語就能實現願望。”

    胡桂揚正要再問,那邊的韋瑛大聲道:“你倆嘀咕什麼呢?又要偷偷摸摸地招惹麻煩?”

    酒菜很快買回來,好幾家店鋪的夥計魚貫而入,進來就道喜,還以為這家要辦大事。

    番子手帶領不知情的夥計去往後面送餐,同樣是放在門口,夥計們納悶卻不敢問,出宅之後略一打聽,無不大驚失色。

    胡桂揚等人就在門房裏吃喝,八名護衛另處一間房中,不與他們同席。

    酒菜豐盛,吃得熱鬧,胡桂揚問:“這頓飯算在西廠賬上?”

    “嗯,西廠出錢。”韋瑛今天比較大方。

    胡桂揚立刻灌下一杯酒,又問道:“廠公說是要賞我五千兩銀子……”

    “昨晚已經送到胡宅,但是你現在不能開封、不能動用,必須先立功再受賞。”

    “沒問題。”胡桂揚轉向袁茂與樊大堅,笑道:“用谷中仙換五千兩銀子,你們說值不值?”

    袁茂露出驚訝之色,沒有吱聲,樊大堅搖頭,“胡桂揚,你要少了,谷中仙的賞額怎麼也得一萬兩吧。”

    “怪不得廠公同意得那麼幹脆……唉,吃虧了。你倆也幫我找人,事成之後,功勞算我的,賞銀全歸你們,就當是一萬兩的五成。”

    “好啊!”樊大堅只在意銀子,“他只要躲在寺廟宮觀裏,我就能把他揪出來,期限多久?”

    “慢慢找,什麼時候都行。”胡桂揚沒提正月之限,如今只剩下七八天而已。

    喝到黃昏時分,袁茂、樊大堅告辭,胡桂揚與韋瑛繼續對飲,菜肴已涼,只有酒可以反複加熱。

    韋瑛臉紅紅的,舌頭也有些大,“都說胡校尉膽子大,敢惹麻煩,我算是見識了。還好我早有準備,沒被你連累進去。哈哈。跟我說句實話,你真能抓住谷中仙?”

    “你先給我一句實話,抓住谷中仙有用嗎?”

    韋瑛想了一會,笑道:“對西廠有用,對你……怕是用處不大。”

    “這回的麻煩真是不小。”

    “那是因為你得罪的人太有來頭。”

    “你指哪一位?”

    “當然是那一位,你以為他忙著造藥,就把你給忘了?”

    “李孜省?他還真是記仇。”

    “嗬嗬,等你的地位高到一定地步,就不得不記仇,因為尊卑擺在那呢,別的事情可能不計較,可是絕不能允許你擾亂尊卑。”

    “一語驚醒夢中人,怪不得我流年不利,處處碰壁,原來是這個原因。”

    “你不想當官兒,行,那你就得忍受平民的種種不便。胡桂揚,估計我在趙宅也留不了幾天,臨別之際給你一句忠告。”

    “韋百戶請說。”

    “該服軟的時候就服軟吧,準確來說,咱們都是給廠公做事,所謂的案子、真相就是那麼回事,重要的是廠公希望看到什麼結果。”

    “廠公想看到什麼?”

    韋瑛起身,拍拍胡桂揚的肩膀,“你這麼聰明,肯定不用我廢話。”

    韋瑛走了,他還得寫折子,不敢醉得太厲害。

    胡桂揚獨自喝了一會,趣味全無,起身往後院去,剛一出門就被兩名異人護衛攔下。

    “屋裏還剩點酒菜。”胡桂揚笑道。

    兩名異人分別握住胡桂揚的一只手掌,逐漸加力。

    “這是什麼遊戲?好像沒什麼意思啊。”胡桂揚也用力,可他的力量太弱,根本無法與對方抗衡。

    疼痛漸入骨中,將醉意一點點攆走,胡桂揚卻依然面帶微笑,咬牙道:“這可不公平,你們是異人,該找後院的人玩兒……”

    兩名異人鬆手,讓開道路。

    胡桂揚疼得直跺腳,眼淚快要流出來,“有本事去找李刑天和太子丹,跟我較什麼勁啊?想試我變沒變異人,直接開口問就好。”

    胡桂揚沒變異人,他自己知道,異人護衛也知道。

    後面院裏,異人早已吃過飯,將空的碗碟放在門口,一直沒人收拾。

    胡桂揚徑回自己房中,往床上一倒,抬起雙手,看不清楚,只是覺得它們在顫抖,疼痛陣陣,但是一點點變弱,醉意趁虛而入,原來它只是躲藏起來,並沒有真正離開。

    待到醉意朦朧,胡桂揚放下手臂,沉沉睡去。

    一聲慘叫將他驚醒,胡桂揚猛地坐起來,醉意全無,手掌還在隱隱作痛,腳上靴子正好沒脫,下地往外跑去。

    異人全出來了,連比武都不願參加的老叫花子關木通正在滿院子奔走,向不同異人下令,簡潔清晰,一點也不像是半輩子捕魚的老頭兒。

    “上房!”“留在原處。”“跟我來。”

    經過胡桂揚時,關木通瞧他一眼,什麼也沒說。

    “李刑天還是太子丹?”胡桂揚的話才說到一半,關木通已經走遠。

    林層染走來,答道:“不知道是誰,出事的是前院。”

    “前院有八名異人。”

    “但慘叫者肯定不是刺客。”

    “我去看看。”胡桂揚向前院跑去,到二進院時,發現林層染跟在身後,“你不加入關木通一夥?”

    “烏合之眾。”林層染自稱投靠東宮,不願再與江湖人為伍。

    前院的人嚴陣以待,八名異人分處不同位置,距離都不遠,能夠互相照應得到。

    夜色正深,胡桂揚掃一眼,小聲道:“沒死人。”

    “有人受傷。”說話者不是林層染,而是站在廊下的韋瑛,聲音微微發顫,“就一劍,刺完就跑。”

    “用劍的可能是太子丹。”胡桂揚猜道,話音剛落,後院又傳來一聲慘叫。

    韋瑛馬上道:“大家不要動,莫中調虎離山之計,後院的事情讓後院處理。”

    異人護衛服從命令,胡桂揚卻不管這些,立刻轉身向後院跑去。

    二進院的異人都已去到後面與關木通彙合,院子裏空無一人。

    胡桂揚順著廊道剛跑出一半,突然被人從身後拎起,隨後攀緣而上,很快到了房頂。

    前院、後院同時傳來叫喊聲。

    “我的狗……”胡桂揚只來得及說出三個字,就被林層染拎在手中,隱入黑暗。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8 13:02
三百一十八章 願賭服輸

    胡桂揚沒有反抗,任憑林層染將自己拎在手中飛簷走壁,等到再次腳踏實地的時候,他說:“你又變老一點吧?”

    “值得。”林層染微微氣喘,推開房門,“請進。”

    胡桂揚活動一下腿腳,邁步進屋。

    屋子裏很黑,林層染對這裏很熟,點燃桌上的油燈,“請坐。”

    “其實不用這麼麻煩。”胡桂揚坐下,打量幾眼,發現屋子很小,陳設稀少,比胡宅還要簡陋,“誰開口邀請我跟誰走。”

    “胡校尉倒是好說話。”

    “走投無路的人都這樣,巴不得有奇跡發生,沒有奇跡,怪事也行。”

    林層染笑了兩聲,走到門口向外張望,“我防備的不是趙宅人,而是太子丹。”

    “我天天離開趙宅,沒見到他出來阻攔。”

    “今非昔比。”林層染確定外面無人跟蹤,回到桌前坐下,“先在這裏將就一晚,明天一早出發。”

    “去哪?”

    “我只知道明天一早這裏會有騾車到來,送咱們去個地方,至於是哪裏,我也不知道。”

    “故弄玄虛的風格很像谷中仙。”

    “嗬嗬,是他,這種時候謹慎一點終歸沒錯。”

    “連張床都沒有?”

    “所以說要將就一下。”

    “唉,為了帶我出宅,你不惜變老,我還有什麼可抱怨的?”胡桂揚往桌上一倒,枕著雙臂入睡。

    林層染笑笑,伸手掐滅燈芯,又走到門口監視外面,對他來說這是一個難熬且危險的夜晚,稍一不慎就可能丟掉性命。

    還好,整個晚上無驚無險,胡桂揚醒來幾次,每次都要重新回憶自己在哪,然後嘟囔幾聲再次睡去。

    林層染一夜沒有合眼,等到晨曦微透,外面傳來輕輕的敲門聲,他終於放下心來,“胡校尉,出發了。”

    胡桂揚聞聲醒來,揉揉雙眼,沒再納悶自己身處何方,可是頭暈腦脹,甚至沒精力開個玩笑,“走吧。”他說,站起身,看上去比林層染還要衰老。

    街上果然停著一輛騾車,胡桂揚還沒看清周圍的情況和車夫的模樣,就被林層染推進車廂。

    “離開這裏,咱們就安全了。”

    “離趙宅不遠?”胡桂揚記得昨晚走的時間不短,但是一直在繞圈子。

    “嗯。”林層染不肯多做解釋,坐在對面,打個哈欠,他也有點疲倦,拎著一個大活人走簷走壁,確實消耗他不少功力。

    車輪轔轔,漸漸地外面有了人聲。

    騾車走得不算快,中途一次也沒停過。

    “咱們到了西城?”胡桂揚猜道。

    “馬上就知道結果的事情,猜它何益?”

    騾車的終點是一座寺廟的後院,胡桂揚下車,望向大殿,再看一眼空蕩蕩的院子,“不會是靈濟宮吧?”

    被他猜對了。

    谷中仙走出房間,遠遠地笑道:“歡迎來到靈濟宮,咱們每次見面都不容易。”

    胡桂揚迎上去,“自從義父在這裏殺過人之後,我可能是第一個進入靈濟宮的趙家人。”

    “靈濟宮沒那麼記仇。請進。”谷中仙向林層染點下頭,後者識趣地留在外面。

    靈濟宮的房間比昨晚的不知名所在要好多了,幾面牆壁全被字畫、寶劍一類的東西占據,椅子上鋪著厚厚的褥墊,胡桂揚一坐上去就犯困,好像昨晚根本沒睡過一樣。

    “據說這是從福建運來的名茶,我不太懂行,但是喝下去之後覺得味道不錯。”谷中仙親自斟茶。

    胡桂揚品了一口,“的確不錯,比西廠的更好。怪不得大家都要升官發財,連喝的茶葉都不一樣。”

    “身外之物,有當然好,沒有也無不可,我在山裏隱居十幾年,粗茶淡飯也都嚐過,照樣活到現在。”

    “閣下入鄉隨谷的本事,我是敬佩的。該怎麼稱呼?谷真人?谷道士?”

    谷中仙換上一身道袍,與樊大堅等靈濟宮真人同樣裝扮,只是頭發稀疏,顏色灰白不一,缺少那種咄咄逼人的仙風道骨,更像是荒郊小廟裏的老道。

    “衣服更是身外之物,無論穿什麼,我都是谷中仙。”

    胡桂揚慢慢品茶,半晌才道:“我餓了。”

    谷中仙掀開桌上的一只扣碗,“我嚐過,味道也不錯,有些過於甜膩,正好充饑。”

    那是一碟子點心,有六七樣,每樣一兩塊,擺出花型,胡桂揚歡呼一聲,“我喜歡甜食。”

    他一個人吃光點心,過後連喝三杯茶,“饑渴難耐的時候,好茶與壞茶、甜點與米粥,真沒有多少區別。”

    谷中仙笑笑,“可以談正事了?”

    胡桂揚歎息一聲,“真不願意向你認輸,而且我覺得你違規了。”

    “哦?這是怎麼說的?”

    “咱們打賭,出正月之前,我會主動求你,讓我再變成異人。”

    “對。”

    “可你暗中動手腳,讓李孜省拿我試藥。試藥失敗,李孜省很惱火,我也走投無路,不得不來求你。”

    “你仍然有選擇。”

    “選擇什麼?”

    “我可以送你出城,在山裏你會結識許多朋友,起碼郭舉人一家會歡迎你,可免獨自飄零之苦。”

    胡桂揚想了一會,笑道:“好吧,我輸了,咱們的賭注是什麼來著?”

    “輸者對贏家言聽計從。”

    “一輩子?”

    “當時沒說清楚,不過我不想那麼苛刻,只會要求你做幾件小事。”

    “幾件?”

    “三件吧。”

    胡桂揚伸出手,“給我藥。”

    谷中仙臉上露出微笑,“在西廠,你已經吃過藥了。”

    胡桂揚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原來藥沒有問題,只是生效比較晚,不是一個時辰……”

    “而是三到五天,所以我得盡快將你請來。”

    “這麼說來,即使我不求你,只需等待,還是能變成異人——我上當了!”

    “打賭就是打賭,我沒強迫你認輸,你若堅持下去,我一點辦法沒有。”

    胡桂揚大笑兩聲,馬上又歎口氣,“我感覺你被何百萬附體,專門報仇來了。好吧,打賭就是打賭,認輸就是認輸,我沒什麼說的。”

    “我還有幾句要說。”

    “嗯。”

    “朝廷擁有天下之利,是我比不了的,李孜省動用的藥材數萬斤計,所以我向他提議聯手造藥,一是互補,二是可以讓我進城。”

    “李孜省同樣走投無路,當然會接受你的提議。”

    “他並不真懂造藥,大多數時候是我與靈濟宮的真人在一起商議,一點點改善藥方。”

    “最後惺惺相惜,將靈濟宮借給你?”

    “嗬嗬,李孜省脾氣不好,造藥接連失敗之後,脾氣更差,幾位真人早就對他不耐煩。”

    “看來還是少得罪人為好。”

    這句話從胡桂揚嘴裏說出來頗有自嘲意味,谷中仙大笑,“所有藥丸都由我親手熬製,給你的兩枚是特製的,你吃下一枚,還剩下一枚,不知李孜省會怎麼處置。”

    “他現在最想處置的只有你。”

    “李孜省只是跳梁小丑而已,不值畏懼。”

    “既然你願意說,那我就多問幾句。”

    “請問。”

    “李刑天是你培養出來的?”

    “嗯,他比較特殊,拜過不少名師,從小修行內功,因此初變成異人時龍虎不濟,功力不強反弱,身邊人以為他得病了。我聽說消息之後卻覺得這或許是一位可塑之材,於是請到身邊,加以點化。”

    “是騙到身邊吧?”

    “哈哈,隨你怎麼說都行。我成功了一半,李刑天果然克服體內的龍虎之爭,功力遠遠超出普通異人。”

    “失敗的一半是什麼?”

    “唉,異人都有病症,李刑天的病症與林層染正好相反。”

    “林層染越來越衰老,李刑天……哦,我明白了。”胡桂揚恍然大悟,“怪不得李刑天像個孩子。”

    “我也是後來才發現,他的念頭、那些歪詩,都跟普通人不同,像是從未踏入江湖半步的十幾歲少年。最麻煩的是,他不自知,林層染起碼了解自己的狀況,輕易不敢動用功力,李刑天卻越來越狂傲,那是少年人的無知,他不承認病症,也不聽從我的勸告。”

    “一個失控的異人。”

    “對,害人害己,最終他會成為一名可怕的嬰兒,只知道殺人,直到被殺。”

    “可我看他做事挺有條理,每次最多殺死兩名異人,而且知道將異人逼到趙宅裏。”

    “你應該見過這樣的少年,他們不聽父母的話,卻對一些所謂的朋友亦步亦趨。”

    “李刑天的朋友是誰?”

    “何氏姐弟與小草。”

    “嗯?”胡桂揚真是吃了一驚。

    “這三人也已到達京城,行蹤不定,只有他們三人的話能讓李刑天聽得進去。”

    “何五瘋子曾向我求助,為什麼……”

    “既然求助,說明自己也在掙紮,何三塵是個極聰明的人,不會默默地等候良藥。”

    “可是李刑天殺死異人對她能有什麼好處?”

    “這就是我想讓你做的第一件事,只有你能讓何三塵說出實話,或許大家懷著共同的目的,可以聯手,而不是殘殺。”

    “那也得能找到人才行。”

    “這三人行蹤不定,但不至於毫無痕跡,找人的事情我來解決。”

    “第一件事我可以做,希望後面的兩件事也能這麼輕鬆。”

    “怕是不能如你所願。第三件事我以後再說,今天只說前兩件。”

    “第二件是什麼?”

    “你得殺死太子丹。”

    胡桂揚愣了一會,“好啊,給我把刀,我去試試。”

    “哈哈,不是今天。數日之內,你將取得神力,但是遠遠不夠,你不能再像從前那樣漫不經心,必須真心想要變強,必須刻苦練功,一個月之內,你必須成為功力最強的異人。”

    “好啊。”胡桂揚“漫不經心”地說,這是谷中仙的棋局,他只是一枚比較重要的棋子,“不知道我的病症會是什麼。”

    “沒人能夠事先猜到。”谷中仙兩眼微微放光,“相比於神力,我對病症更好奇,讓咱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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