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大漢光武 作者:酒徒 (全書完)

 
V123210 2017-11-18 14:53:0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3 345107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8 23:01
    第六十章 半信半疑讀尚書

    「哈哈哈……」四下里,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所有趕過來救火的百姓,都對中城校尉張宿的行徑嗤之以鼻。

    那許子威思念愛女成癲,如今終於「得償所願」,哪有功夫跟一個中城校尉去較勁兒?稍微緩過一口氣來之後,就要帶著「女兒」回家。

    然而,他哪裡還有什麼家?偌大的許博士府連同周圍的四五棟深宅大院,早就都被燒成了一堆殘磚碎瓦,僥倖活下來的鄰居們相抱痛哭,誰也不知道,上輩子自己究竟造了什麼孽,居然遭此無妄之災?

    好在國師楊雄財力豐厚,見眾人可憐,便將自己在長安城內兩座空著的院落拿了出來。一座暫時借給幾戶受災人家共同安身,另外一座宅院,則乾脆就送給了許子威,算是慶祝他們「父女重逢」的賀禮,

    許子威與楊雄相交多年,知道此人生財頗為有道,所以也不跟老朋友客氣。一手拖著滿臉尷尬的馬三娘,另外一隻手搭在書僮阿福的肩膀上,就直接去了新家。結果剛剛抵達新家門口,還沒等進院,身後就傳來了一陣悲悲切切地哀告聲。卻是先前起火時,丟下他各自逃命的男女奴僕們,因為沒有放良文書,無法在長安周圍安身。看到自家主人還活著,又可憐巴巴地跟了過來。

    「如此不忠不義之輩,要爾等何用?來人,給我全送長安縣衙裡去,著官府隨意發賣了換錢!」沒等許子威開口,楊雄就毫不猶豫地越俎代庖。

    「是!」立刻有四五名揚府的家丁拎著大棍子一擁而上,將許家的奴僕像趕羊般趕做一堆兒,然後用繩子攔腰拴成了串,就準備往長安縣衙裡頭牽。那些男女奴僕問心有愧,也不敢掙扎求饒。至能手抱腦袋,放聲大哭。

    許子威雖然已經致仕多年,卻畢竟曾經身為兩千石俸祿的高官,絲毫都不覺得揚雄的處置決定有什麼不妥。然而,馬三娘卻被男女奴僕們哭得心中好不落忍,皺了皺眉頭,低聲勸道:「他們都沒練過武,大火一起,自家能活著跑掉已經不錯了,哪裡還顧得上救人?況且即便救,也救不了你,不過平白搭上自己的一條命而已!要我看,還是算了吧!反正您老人家已經平安脫離了險境,就算給自己積德,饒了他們這回算了!」

    「那可不行,此例一開……」揚雄眉頭一皺,立刻大聲反駁。

    「行,三娘說行就行。算了,反正老夫原本也沒指望他們來救!」許子威卻毫不猶豫地站在了「自家女兒」一邊,鬆開阿福,揮舞著左臂大聲宣告。

    「隨你!」揚雄無奈,只好揮揮手,下令家丁們放人。眾許氏奴僕感激不盡,一個個爭相上前,向「三小姐」磕頭謝恩。把個馬三娘窘得受也不是,不受也不是,一甩胳膊丟下許子威,先逃進院子裡頭去了。

    「哼,若不是三娘心善,老夫才不會再要你們這群廢物!」許子威越看馬三娘,越覺得順眼。得意洋洋地衝著奴僕們呵斥了一句,也緊跟著快步踏上了台階。恍然間,整個人彷彿年輕了二十幾歲,渾身上下充滿了活力。

    「鳳凰浴火,果然是鳳凰浴火!」國師揚雄神神叨叨地回頭看了一眼尚在冒煙的許府舊址,然後又看了看宛若新生的老友,嘴裡不停地嘟囔。從此刻起,愈發覺得自己推演《周易》有成,慢慢技近於道。

    至於劉秀、嚴光等人,今天肯定來不及去太學報名了。心中又擔心一會兒誤會揭開之後,馬三娘被許老怪怨恨。互相看了看,也跟在揚雄之後快步走進了許子威的新家。

    早有揚雄提前留在這裡的奴僕們迎上,先將主人和客人分別迎入不同的房間,拿來熱水和乾爽的新衣,伺候他們各自收拾。待大夥都把臉上的煙燻火燎痕跡擦洗乾淨之後,又將所有人領到正堂,擺宴壓驚,順便去除晦氣。

    到了此時,馬三娘確信自己已經平安脫險。便不忍心再繼續將錯就錯。先倒了一杯酒,雙手捧著送到許子威面前,蹲身致歉:「夫子,先前我不想被官兵當縱火犯冤枉,就順勢冒認了您的女兒。事實上,我姓馬,不姓許,畫上的女孩,也不可能是我。冒犯之處,還請夫子原諒則個!」

    說著話,畢恭畢敬將酒水舉過了眉心。

    「三,三娘,你,你不,不肯認我啦?!」許子威大驚失色,剛剛恢復了生機的臉孔,迅速變得灰敗不堪,「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怪我稀里糊塗,就把你給當死人給入了葬。我知道,我知道那次做事匆忙,對不起你。可我,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我……」

    「我沒資格怪你,夫子,真的沒資格!」馬三娘抬起頭,慘笑著打斷,「那畫捲上的女娃,真的不是我。我像她那麼小的時候,連飯都吃不飽,更甭提穿綢緞衣服,戴金鎖子!不怕您老笑話,我之所以練武,最初就是為了能順利抓到兔子和野雞,能跟全家吃上一口肉湯。」

    「三娘,你受苦了,為父當年對不起你!」許子威哪裡聽得進去,只是一廂情願認為,女兒被別人撿走之後,沒吃沒喝。卻主動過濾掉了,馬三娘話語裡所說的年紀。

    「你真的不是你女兒!我記得我小時候的大部分事情,真的從三歲起就沒吃過飽飯,對你也沒有任何印象!」馬三娘無奈,只好先將酒盞放到一邊,繼續大聲補充。

    許子威卻拒絕相信。任由馬三娘說了一條又一條,直到把嘴巴都說干了,他卻依舊堅持認為女兒是因為當年被他「活埋」,而故意在騙他。最後把馬三娘終於氣得忍無可忍,猛地用手拍了下矮幾,大聲斷喝:「你不信就算了,反正我不是你女兒!你若覺得自己的性命還值一點兒錢,明天就去太學裡替劉秀說句公道話。你若是像姓陰的那樣翻臉不認人,那也隨你,我就當今天又瞎了一回眼!」

    說罷,轉身招呼劉秀等人,就要一道告辭。

    國師揚雄見了,心中大叫一聲不好。趕緊一邊連連向許子威使眼色,一邊站起身,大聲喊道:「三娘,且慢!老夫還有一件事不明!」

    「火不是我放的,信不信隨你!我到他們家附近的時候,火頭已經點起來了。一幫子蒙著臉的壞人丟完了火把正在四散逃走!」馬三娘以為揚雄想從自己這裡追查烈火的起因,頭也不回,大聲解釋。

    「老夫,老夫豈是那黑白不分之輩?」揚雄被說得臉色微紅,一邊用力擺手,一邊大聲補充,「三娘你誤會了,老夫早就知道放火者另有其人。否則,老夫剛才也不會主動出面把你從那校尉手裡救下來!」

    「多謝了!」馬三娘還記得先前自己差點兒當街跟官兵發生衝突的場景,停住腳步,轉身向揚雄輕輕拱手。

    揚雄老臉再度發紅,很是為自己剛才故意表功的行徑感到羞恥。然而,為了不讓老友許子威活活急死,也為了心中對《周易》的無比痴迷,他乾脆徹底豁了出去。又擺了幾下手,乾笑著說道:「不用謝,不用謝,你剛剛冒死救了我這老友的性命,我豈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被人冤枉?!」

    「也不算冒死,我是練武之人,耐力比常人好,憋氣也能憋得久一些!」馬三娘見他還算明白事理,稍微壓下了一些心中的不耐煩,冷著臉道。

    「這就是老夫的疑問所在,不知三娘師從何人?居然練就了如此高明的身手?」揚雄立刻打蛇隨棍上,繼續幹笑著大聲追問。

    「我不能告訴你。你知道了也沒任何好處!」馬三娘當然不能直說,我的武藝是跟我哥學的,我大哥叫馬子張!只能皺著眉頭掃了揚雄一眼,然後給出一個硬邦邦的答案。

    若是換做平時,有人拿這種態度相待,揚雄肯定立刻拂袖而去。但是今天,他卻用無以倫比的耐心,繼續笑臉相陪,「噢,原來是個不能說名字的世外高人。失敬,失敬。但是,三娘,你那師父武藝雖然高,卻有些不是人間煙火。居然連一份戶籍或者路引都忘記給你弄,讓你今後如何一個人在外邊行走?」

    「這?」馬三娘被問得愣住了,頓時又想起先前被校尉追查路引的尷尬。但是,作為赫赫有名的勾魂貔貅,她豈能被這點兒小事給難倒?稍做猶豫之後,便冷笑著說道:「你猜得沒錯,我師父的確忘了給我弄一份戶籍。不過也無妨,等劉秀入了學,我就回山去找師父便是。只要不進城,誰有閒工夫天天盯著我?!」

    「高,高,這的確是世外高人之風。飢而獵,渴而飲,世間律法與我何干?」揚雄立刻挑起了大拇指,做心馳神往狀。隨即,又對著兩眼發直的馬三娘快速追問,「那三娘回山之後,就不再來長安了麼?我是說,不再理睬他們幾個野小子?」

    幾個野小子?當然指得是劉秀、鄧奉、朱佑和嚴光。特別是劉秀,此刻位置正好與揚雄翹起的下巴頦遙遙相對。登時,馬三娘就被問得又是一愣,秀目當中,瞬間湧上了幾分黯然。

    劉三郎馬上就要進入太學讀書了,以後就會做官,像揚老頭和許老怪二人一樣住豪宅,穿華服,使奴喚婢。而自己,馬家三娘,終究還是個沒有戶籍和江湖女匪,即便回來相見,結果又能如何?既然注定沒有結果,見與不見,又有什麼分別?

    「不如這樣,你幫我一個忙,我幫你弄一份長安上等人家女兒的戶籍,方便你今後自由來去,如何?」揚雄早就猜到馬三娘會如此反應,強忍住心中的負罪感,低聲誘惑。

    「真的?」馬三娘即便再聰明,也不是這種老狐狸的對手,立刻兩眼發亮,大聲追問。

    「兩份,一份給你,一份給你師父,或者你指定的任何人!」唯恐誘餌的份量不夠,揚雄迅速舉起兩根手指,大聲強調。「老夫是陛下親口封的國師,正式官職為中大夫。這點小事兒,還不至於說了不算!」

    「那你想讓我幫你什麼忙?」馬三娘眼中,早已閃現出哥哥馬武跟自己一道以正常人身份在長安街頭閒逛的情景,帶著幾分期許繼續追問。

    「噓——」揚雄將手指豎在嘴邊,故作神秘狀,「小聲!你到我跟前來說!你看,我那老友因為思念女兒,早就變得瘋瘋癲癲。你今日如果不顧而去,我敢保證,半月之內,他就會絕望而死。三娘,不如你救人救到底,委屈一下,做他的義女如何?這樣,我這老友不會因為絕望而死。而你在長安城內也有了落腳地,還能再得到兩份上等人家的戶籍。咱們各取所需,誰都算不上吃虧!」

    說是小聲,事實上,這幾句話卻讓在場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那許子威的臉上,頓時就又有了血色,手扶著面前矮幾,身體因為過度緊張而微微顫慄。而劉秀、鄧奉、朱佑和嚴光四個,雖然覺得揚雄此舉有些乘人之危,但既然許子威對馬三娘並非色心大發而是舔犢情深,他們也覺得沒必要出言阻止。反正這筆交易,從整體上馬三娘並不吃虧。

    「可以,但是,我還有一個條件!」馬三娘做事永遠都乾脆利落,迅速看了劉秀一眼,發現後者臉上並沒有反對之色,立刻就給出了準確答覆。

    「三娘請講!」揚雄心中大笑,立刻滿口子答應。「只要能做得到,老夫絕不推辭!」

    「甭說一個,多少個都行,只要你不走,即便不叫我父親都沒關係!」許夫子紅著眼睛,結結巴巴地補充。

    「你收劉秀為弟子,親自教他。我可以既做你的義女,也做你的女弟子,跟你學如何讀書寫字!」馬三娘狠狠剜了故作可憐的許老怪一眼,大聲給出最後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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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一章長安難居非米貴

    「不可!」劉秀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般顏色,不顧一切地大聲否決。

    他不反對馬三娘拜許夫子為義父,因為此事對馬三娘有百利而無一害。但是,他卻不能容忍馬三娘以拜許夫子為義父為條件,替自己謀取親傳弟子資格!這關乎他少年人的自尊,也關乎他劉秀的立世原則!

    然而,在此刻的馬三娘心裡,少年人那孱弱的自尊和原則,遠不如生存重要。扭頭瞪了劉秀一眼,皺著眉頭說道:「你別亂插嘴,這回必須聽我的!指使人放火燒燬許家大宅的人,十有八()九便是王二十三。你若是投到其他教書匠門下,即便這次能順利入學,將來也免不了再遭到別的暗算。還不如直接拜了許夫子,好歹他能鎮得住場子,讓姓王的不敢再明著對付你! 」

    「三姐!我,我怎麼能……」劉秀被瞪得腦海裡一涼,拒絕的話頓時就卡在了嗓子眼兒。

    「你怎麼能什麼?莫非嫌棄老夫學識差,教不得你這個小秀才麼?」許子威忽然拍了下矮幾,衝著劉秀怒目而視。

    他堅信只要把三娘留在身邊,假以時日,肯定能證明自己這個父親並非「冒認」。而三娘剛才所說的那些窮苦的回憶,全是發生於她被人「撿走」之後,並非發生於八歲之前。所以,甭說是收劉秀為弟子,就是跟劉秀結拜為異姓兄弟,他都不會拒絕。至於劉秀本人此刻的想法和感受,則根本不需要考慮。

    「這,夫子誤會了,晚輩,晚輩不是這個意思!」劉秀即便再心高氣傲,也沒膽子說四鴻儒之首不配做自己的老師,只好紅著臉,躬身解釋,「晚輩,晚輩只是覺得自己才疏學淺,能進太學讀書已經是萬幸。絕對,絕對不敢……」

    「那你先前帶著束樇來我家做什麼?」好不容易才將三娘留下,許子威豈肯讓劉秀節外生枝?冷冷一笑,沉聲質問。

    「這……」劉秀頓時語塞,找不出任何藉口來回應。

    他先前提著束樇去許家拜訪,的確打的主意是:拜入許子威門下,藉此解決「衝撞」嘉新公名諱的麻煩。並且預先還探聽清楚了許子威的治學方向和性格喜好。然而,後來的事態發展,幾乎每一步都超出了他的預想,讓他在目不暇接的同時,對自己的謀劃能力,也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提著束樇登門,然後又另投他人,莫非你小子先前是想故意羞辱老夫!」見到劉秀滿臉窘迫模樣,許子威心裡大樂。一張老臉上卻依舊陰雲密佈,彷彿隨時準備跟少年人拚命模樣!

    「沒,沒有!晚輩,晚輩不敢!」劉秀哪裡知道許子威在故意嚇唬自己,臉紅得愈發厲害,擺著雙手,小心翼翼地解釋,「晚輩,晚輩的確曾經想過拜入您老門下。但,但是您老當時命令阿福兄帶著晚輩去太學……」

    「老夫是想考驗一下你的心性!」許子威老臉一紅,大聲打斷。「連這點兒考驗都經受不起,將來怎麼成得了大器?!」

    誰說讀書多就會講道理?讀書多的人胡攪蠻纏起來,更是花樣百出,黑白顛倒!一瞬間,劉秀再度失去了語言能力,愣愣地看著許子威,額頭上熱汗滾滾。

    「好了,子威兄,既然誤會已經揭開了。你就不用繼續考驗他了!」好在揚雄心軟,不忍見半百老頭欺負稚嫩少年,笑著走了兩步,站在劉秀身側。「劉秀,你也別抹不開面子!你的投卷老夫看過,無論見識和文筆,都堪稱一流。無論拜在誰都門下,都不算幸進!也不用覺得欠了三娘的人情!」

    「這……」劉秀知道自己先前的小心思,一點兒都沒能逃過別人的眼睛,紅著臉不敢抬頭。

    揚雄見此,索性好人做到底,笑了笑,又柔聲補充道:「況且三娘剛才說得也沒錯,許宅之火,十有八()九是王固派人所放!以報復他當日被子威兄用竹簡痛毆之仇!他既然連許宅都敢燒,太學裡頭,還有哪個夫子保得住你?與其去拖累別人,還不如直接拜在許夫子門下,好歹子威兄做過上大夫,當年跟陛下也頗有些交情,這長安城內,誰也不敢明著對付他!」

    「多謝國師指點,晚輩茅塞頓開!」劉秀知道揚雄的話句句在理,終於放下了少年人的自傲,紅著臉道謝。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揚某先恭賀你終於找到名師了!」揚雄笑著受了他一拜,然後輕輕還了個半揖。

    嚴光、朱佑、馬三娘相繼點頭而笑,都為劉秀的入學問題最終得到圓滿解決而感到高興。只有鄧奉,依舊眉頭緊皺,非常不合時宜地插了一句,「國師,既然您也知道大火是王二十三派人所放,難倒就不能將其繩之以法麼?您老可是在任的中大夫,有權利彈劾文武百官!」

    「這,呃呃,呵呵,呵呵!」揚雄被問得好生尷尬,愣了半晌,才苦笑著連連搖頭,「捉賊捉贓,更何況對方是皇親國戚?況且即便抓到了是王家的家丁動手放火,王固也可以推說是底下的家奴私自行事。然後隨便交幾顆人頭上去,案子就能徹底了結。」

    」可,可陛下當年,當年連親兒子都殺,只是為了維護律法尊嚴!「鄧奉聽得心裡好生不是滋味,咬著牙,遲遲不願接受揚雄給出的答案。

    」此一時,彼一時也!「揚雄又笑了笑,繼續滿臉遺憾地搖頭,「陛下再英明,也終究是一個人。刑不上大夫,卻是持續了千年的傳統。以一人之力,挑戰千年傳統,一時半會兒,怎麼可能定得下輸贏?況且王固終究姓王,除了陛下親自動手之外,誰又能真的將他怎麼樣?!少年人,這長安城裡的事情複雜著呢?你們就慢慢學,慢慢看吧,一切都不會像你們想的那般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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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二章籠中虎豹不如豬

    原來很多事情,天底下最大的那個皇帝也做不了主!原來所謂王法,只是為平頭百姓而設,對達官顯貴根本不適用!原來殺人放火,還可以拿著奴僕的腦袋頂罪,真正的犯罪者永遠自在逍遙……剎那間,四名少年對外部世界的認識,再度被刷新了底限。一個個失魂落魄,茫然不知身在何處!

    那揚雄卻怕他們失了銳氣,少不得又口不對心地補充道:」不過,世間之事,有人做,總比沒人做好。爾等未聞北山之愚公乎?日墾一萁土,尚能挪太行而遷王屋。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愁其不平?」(注1)

    「你這老貨,又扯這些沒譜之事!有那功夫,還不如替我去準備一下,讓劉秀正式拜入師門!」許子威卻嫌揚雄囉嗦,急不可待的大聲催促。

    到了現在,他總算看明白了。想拴住三娘,就必須先拴住劉秀。所以父女相認這事情可以暫且不提,跟劉秀的師徒名份卻必須儘早確定下來。

    「你這老貨,多等一天會死人麼?既是拜師,總要請上幾個飽學鴻儒做見證,並且讓劉秀的家人也在場才好。」揚雄佯裝發怒,笑著回敬。

    許子威一愣,旋即明白,揚雄是準備以這種方式,「委婉」地向外宣告,劉秀從此歸許某人來教導了。請先前拿劉秀名字做文章的傢伙自行收手,免得雙方真的正面起了衝突,彼此都不好看。於是乎,便欣然點頭。

    「三娘,反正都要請人來觀禮,不如把你拜老怪物做義父的事情,安排在劉秀拜師的同一天,如何?」揚雄做事向來滴水不漏,解決了劉秀拜師的問題,立刻又開始成全老朋友的心願。

    「晚輩但憑長者安排!」馬三娘對揚雄隨手就送出一棟大宅院的豪爽舉動印象頗佳,想了想,蹲身施禮。

    「那就好,那就好,且讓老夫來算算,哪天是黃道吉日?!」揚雄大笑著撫掌,然後掐指閉眼,裝神弄鬼。不多時,便算出來三天之後,正是百事皆順的上上吉日。剛好可以用來操辦拜師和認父二禮。

    馬三娘在山寨中做事,向來百無禁忌。劉秀對什麼黃道黑道,也是懵懵懂懂。二人權當是在哄著長輩開心,無論揚雄怎麼說,都只管笑著點頭。於是乎,接下來的時間裡,賓主盡歡。

    當晚返回客棧,劉秀將自己拜入許子威門下的消息一說。劉縯的病頓時就好了大半兒。待第二天劉秀被許子威的書僮阿福拉著去正式落了學籍,劉縯身上剩下的那一小半兒病情,也迅速緩解。結果,到了以劉秀和馬三娘二人共同的大哥身份,正式去許家新宅觀禮那天,劉縯的病情竟然完全不治而愈,整個人都重新變得生龍活虎。

    許子威雖然已經卸任上大夫之職多年,但因為其學識高深的緣故,在儒林當中,影響力絲毫都沒有減弱。揚雄作為中大夫和太學副祭酒,人脈更是不可小瞧。所以觀禮這一天,許府賓客雲集,非但兩國師和三十六秀才齊至,其餘三鴻儒也來了兩個,只有先前下令將劉秀踢出太學門外的鴻儒王修,因為「臨時有事」,不能來賀。但是也派奴僕送來了一卷絕世古冊,算是給了許子威和揚雄二人交代,暗示自己不會再繼續拿劉秀的名字做文章。

    席間自然有賓客,有意或者即興考校劉秀的學問,劉秀也不肯給許子威丟臉,抖擻精神,有問必答。雖然不至於每一次回應,都語驚四座。但九成半以上回應,都與正確答案大抵相合,並且每每有一些「童稚」之語,令聞者耳目一新。

    眾賓客聽了,心中愈發覺得鴻儒王修當日胡鬧,差點兒就毀掉了一名少年英才的前程。對許子威不畏權勢,替劉秀出頭的舉動,也愈發地感到佩服。除了揚雄這個知情者外,竟然誰都沒有想到,劉秀這個弟子,其實不過是個添頭。許老怪的真正心思,其實全都放在了其接下來要認的義女身上。

    熱熱鬧鬧一直折騰到日落,拜師禮和認女禮,才宣告結束。劉縯、劉秀和馬三娘等人,都筋疲力竭。但心中的石頭,也總算正式宣告落地。從此之後,劉秀就有了許博士親傳弟子身份,再也不用擔心被人從太學掃地出門。馬三娘也在長安有了固定居所,不至於在劉縯走後,還繼續住在客棧裡,不倫不類。至於馬三娘的戶籍,對揚雄和許老怪來說,更是舉手之勞。根本不用二人親自出馬,門下隨便一個弟子或者書僮跑一趟長安縣衙,就可以把戶籍文書帶回來。根本沒人去問,馬三娘原本戶籍落在何處,家中長輩姓氏名誰?!!

    眼看著開學日期漸漸臨近,劉縯和鄧晨兩個,也開始著手準備返鄉時的乾糧和物品。劉秀第一次離家,當然心中對大哥十分不捨。只要不去學校,就終日跟在劉縯身邊,亦步亦趨。劉縯自小把幾個弟弟妹妹帶到大,真的做到了長兄如父,猛地要跟最有出息的弟弟劉秀分別,心裡也好生割捨不下。因此,在臨行之前,他儘量把能替劉秀安排的事情,都安排到,唯恐有絲毫遺漏,害得弟弟一個人在長安城內挨餓受凍。

    這一日,劉縯特地買好了禮物,叫上劉秀,去拜會一名意氣相投的老友。準備替自家弟弟多找一個照應,以免後者將來在長安遇到麻煩,連個可以幫忙的人都尋不到。劉秀雖然覺得哥哥此舉,純屬多餘。如果有什麼麻煩連許子威都解決不了,其他人更是不可能幫得上忙,卻也不忍心說破。只管跟在哥哥身側,一路左顧右盼欣賞街頭風景。

    「你別不當回事!先前太學入學,涉及到了官場,我的朋友有力氣也使不出。可這長安城中,畢竟不是所有麻煩,都需要讓你的老師親自出馬。所以,多一個照應,總比沒有的好!」劉縯很敏銳地察覺到了劉秀的敷衍態度,笑了笑,帶著幾分疲倦說道。

    「那是自然,如果事事都麻煩許夫子,恐怕夫子很快就會將我這個弟子看扁了。」劉秀不想傷哥哥的自尊,順著劉縯的口風回應。「況且夫子的人脈,僅限於太學。而揚國師是看在三娘和夫子的面子上,才對我青眼有加。能不求他們,還是不求他們為好!」

    「你這麼想就對了。」劉縯見劉秀「孺子可教」,非常高興地點頭,「待會兒我帶你去拜見的人,是長安最著名的遊俠,千里追鷹萬鐔。我前年外出訪友,曾與他在洛陽附近,攜手對付過一幫盜賊,算是曾經生死與共。先前之所以不去求他,是弄不清他在官府裡,人脈究竟有多深,也不想拖累他去得罪王家。如今你入學的問題已經解決了,今後在長安城裡,再遇到一些許夫子不方便出面的事情,儘管去找他。以萬大哥的本事,大部分麻煩,應該都能順利幫你擺平!」

    「嗯,我知道了,就像咱們在棘陽城裡遇到的馮大哥和劉大哥!」劉秀眼前,立刻湧起了馮異和劉植二人的高大形象,點點頭,笑著回應。

    「對,就像他們。都是一等一的好漢子,講義氣,也有真本事。該出手時,絕不推三阻四!」劉縯大笑,大病初癒的臉上,寫滿了陽光和驕傲。

    他在故鄉舂陵,乃至整個南陽郡,都算是一號響噹噹的人物。在故鄉無論走到哪兒,都有人設宴款待,並尊尊敬敬叫一聲「小孟嘗」。而此番來到長安,面對弟弟劉秀被無惡人剝奪入學資格之事,卻束手無策,甚至求告無門。因此,這些日子裡,內心深處所承受的打擊,不是一般的重。

    如今,弟弟劉秀的入學問題徹底解決,前途一片光明。大哥劉縯,自然也要努力擺脫連日來的陰影,重新展示自己的能力,恢復自己的信心。如此,長安城內同為布衣之俠的萬譚,無疑是最好的依託。

    兄弟兩個談談說說,不多時,便來到了城南。從兩排桂樹中間,策馬徐徐穿過,踏著清冷的餘香,來到一處幽靜的巷子。只見不遠處,幾所雖然不算太寬闊,卻也乾淨素雅的宅院,連接成排。院門前青石鋪地,落葉滿街,平添幾分安寧。

    「最裡頭一家,應該就是萬府了。萬兄親口跟我說過地址,叮囑我如果哪天有空來長安,一定到他府上喝酒!」帶著幾分自豪,劉縯用馬鞭指著巷子深處最大的一座宅院,大聲介紹:「萬大哥父親,跟咱們的父親一樣,也做過一任縣令。後來家道中落,萬大哥就做了遊俠,從官府領捉賊的賞金養家。這些年仗著三尺青鋒和滿腔熱血,不知斬了天下間多少盜匪的項上人頭,這才在長安城裡站穩了腳跟,不僅買了個三進的大宅子,名下還有間百雀樓,位於長安城內最熱鬧處,每天從早到晚,都是一座難求!」

    「百雀樓,我知道,阿福說那是長安城內最好的飯館,許夫子經常去。還答應帶著我和朱佑去開眼界!」劉秀記憶甚好,立刻想起了書僮阿福當日曾經的承諾。

    「原來許博士也知道百雀樓!」劉縯聞聽此言,愈發為好友萬譚而自豪,笑了笑,大聲補充,「原本我打算帶著你直接去樓裡找他,後來轉念一想,你若去了,他少不得又要為你專門擺酒相賀,實在太麻煩了。耽誤他的生意不說,還累得你憑空欠了許多人情!」

    「大哥想得周到!」劉秀做五體投地狀,輕輕送上一記馬屁。

    「江湖中人雖然豪爽,但若要人人都把你當朋友,必須要時時注意,莫失了分寸,否則散漫慣了,久而久之,朋友們都當你是愣頭青,刺兒頭,這關係也就逐漸疏遠了。」臨別在即,劉縯恨不得把所有本事,都傾囊相授,壓低了聲音諄諄教道。

    「嗯!」劉秀一邊聽,一邊扭頭東張西望。原本想比較一番,這南城的宅院,除了規模之外,格局和建制方面,與許家究竟有多少不同。卻在無意之間,忽然感覺到了一絲寒冷。猛地拉住了坐騎,踟躕不前。

    「怎麼了,三兒?」劉縯對自己弟弟極為關心,立刻也拉住了馬韁繩,扭頭追問。

    「大哥,這巷子,怎麼如此安靜?大白天的,竟然家家大門緊閉,未見有任何人來往……」劉秀眉頭緊鎖,滿臉狐疑。許家當日的大火,給他的印象實在太深刻了。他可不想,被王二十三盯上,再稀里糊塗經歷一場祝融之災。

    「這……」劉縯一經提醒,也迅速感覺到巷子裡安靜的實在太過分,果斷將手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之上。

    「吱呀——」就在兄弟二人全神戒備地舉頭四顧之際,巷子深處的萬府大門,忽然被拉開了一條縫隙,有一個滿臉是血的老漢,跌跌撞撞從從門內竄了出來。一邊手腳並用向前爬,一邊撕心裂肺的大喊道,「救命啊,救命啊!各位高鄰,請救萬家一救。有賊人欺門趕戶,夫人,夫人和少爺都被賊人堵在了裡邊!夫人和少爺都被賊人堵在了家裡頭了!」

    「汪汪汪……」四下里,立刻響起了數聲狗吠。但是,很快,狗吠聲就被鄰居們強行喝止。所有人家的大門牢牢緊鎖,誰也不敢出來做任何回應。

    兩個惡漢緊跟著衝出萬府,如同拎小雞一般,揪住老漢的後脖領子,用力往院子裡拖去,同時嘴裡不乾不淨的罵道,「老東西,閉嘴,我家的事情,哪個敢管!回去,回去勸那娘們簽字畫押,畫了押,自然會放了你!」

    「救命,救命,哪位好心高鄰,幫忙報官。我家老爺屍骨未寒,惡人就又欺上門來……」老漢雙手勾住青石板縫隙,繼續大聲哀告,寧死不肯聽從惡棍們的擺佈。

    「找死是吧?找死救成全你!」兩惡棍怒從心起,抬起毛茸茸的大腿,朝著老漢的脊背猛踹。兩腳下去,就令老漢嘴裡噴出了鮮血。

    「住手!」劉縯實在看不下去,大喝一聲,飛身下馬。

    「哪來的野狗,敢在長安城裡亂吠?!」兩惡棍聽劉縯不是當地口音,立刻抬起頭,大聲斥罵,「識相就滾遠些,切莫自誤。否則,打死你,也不過是兩弔錢的事情!」

    「我就不信長安城裡,就真沒了王法!」劉縯剛才還在自己弟弟面前,滿臉自豪地介紹萬大哥如何如何,轉眼,卻看到萬府被惡棍打上門來,毫無還手之力。這份落差和屈辱,如何還忍得下?毫不猶豫地將佩劍連鞘舉起,對著兩個惡棍的手臂抽了過去。

    「啊——,你,你敢打我。你,你找死!」兩個惡棍大怒,再也顧不上毆打地上的老漢,從腰間拔出短刀,就要跟劉縯拚命。他們那三腳貓功夫,哪裡擺得上檯面兒?還沒等貼近劉縯身前半尺之內,膝蓋處就相繼傳來一陣劇痛。緊跟著,雙雙失去了平衡,摔成了滾地葫蘆。

    「老丈,這裡可是萬府,千里追鷹萬譚可在裡邊?」劉縯收劍,附身,從地上攙扶起口吐鮮血的老漢,大聲追問。

    「這裡,這裡當然是萬府。公子,請,請速速報官,再晚一些,萬家所有人,都死無葬身之地!」老漢一邊大口吐血,一邊語無倫次地求肯。

    「三兒,你去報官!老丈,萬譚在哪?他到底怎麼了?」劉縯扭頭對劉秀大聲吩咐。先前好不容易才剛剛恢復了一些熱度的心臟,瞬間再度涼了個透。

    「萬譚早就死了,咱們這就送你去見他!」兩名被劉縯用劍鞘敲傷了膝蓋的惡棍,猛地從地上爬起。衝著他的後背,高高地舉起了尖刀。

    「砰!」「砰!」兩聲巨響,劉縯一個神龍擺尾,將倆惡棍相繼踢進了路邊排水溝。一雙虎目愣愣地看著老漢,淚光盈盈,「老丈,萬大哥,萬大哥到底怎麼了?誰,誰害了他?」

    「好漢啊,您來晚了啊!」老丈終於恢復了一絲理智,張開嘴巴,放聲嚎啕,「我家主人,我家主人的百雀樓被西城的魏家看上,他,他不願出讓,被官府以窩藏賊人的罪名給抓了去,然後第二天,就,就沒了啊———」

    注1:就是著名的愚公移山傳說,最早見於《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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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三章 朔風乍起晚來急

    「啊——」縱使劉縯心裡已經有了一些準備,依舊被驚得眼前陣陣發黑,腳步踉蹌不穩。

    千里追鷹萬譚死了!只是因為捨不得將辛苦了半輩子才攢下來的百雀樓轉讓給別人,就稀里糊塗死在了獄中。他那一身精湛武藝,他積累了半輩子的人脈,他那比「舂陵小孟嘗」絲毫不弱的名頭,沒起到半點作用!

    「兀那外鄉莽漢,你有幾顆腦袋,敢管咱們西城魏家的閒事?」正驚怒交加之際,耳畔卻又傳來了一聲囂張的質問。抬起頭看去,恰看到一名惡少在十餘名家丁的簇擁下,從萬府的大門走了出來,站在台階上,如石鯪俯視著螻蟻。(注1)

    「大路不平有人鏟!」劉縯放下正在嘔血的老丈,長身而起,劍鞘落地,手中三尺青鋒潑出一片秋水。

    一步,一劍。

    五步,五人。

    眨眼之間,從台階下殺到了大門口。將沿途五名衝上來攔路的家丁,挨個放翻於地!

    「殺人啦,有人當街殺人啦!」剩下的七八名家丁被嚇的慘叫一聲,四散奔逃。

    心中唸著自家弟弟劉秀,劉縯不敢下死手,因此劍鋒所刺,要麼是大腿,要麼是肩窩,沒有一處致命。饒是如此,依舊令台階上染滿了紅。把先前俯視他的那名惡少也給嚇得魂飛天外,尖叫一聲,轉身就朝院子裡逃。

    「欺門趕戶的狗賊,哪裡跑!」劉縯恨此人歹毒,舉劍快步追上。雙腳剛剛邁過門檻,便看到有七八名惡奴,手舉棍棒砍刀,迎面撲將上來。

    似這種為虎作倀的貨色,劉縯以前不知道放翻過多少,哪裡肯給他們包圍自己的機會?看到衝在最前方的惡奴個子稍矮,立刻收腹吸氣,雙腿拔地而起。整個人如同鷂子般,跳過此人的頭頂,隨即,劍鋒向下,信手後抽,「啪——」

    那矮個子惡奴一招走空,避無可避,被劍身抽了個結結實實。整個人像肉球般,向前滾去,從大門口一路滾下了台階,兩眼一翻,當場暈厥。

    第二名惡奴恰恰趕到,欺劉縯人在半空中無法轉向,揮舞個棍子朝天猛砸。好劉縯,不慌不忙,先用劍身隔了一下,隨即用左手迅速握住棍梢。藉著對方回奪之勢,從天而降。提起的雙腿不偏不倚,正中此人小腹。緊跟著繞木棍為軸快速轉身,手中劍柄像鐵鎚般,砸上了第三名惡奴太陽穴。

    「啊——」兩名惡奴慘叫著倒下,劉縯的雙腳也緊跟著落地,順勢下蹲,劍鋒橫抹,「嚓,嚓,噗——」

    兩根木棒齊手而斷,一條胳膊也緊跟著掉在了地上。受傷的惡奴手捂斷臂,慘叫著快速後退,才跑出來三五步遠,就痛得摔倒在地,生死難料。

    最後兩名惡奴到了此刻,終於明白今天真的踢上了大鐵板,果斷丟下兵器,轉身便走。劉縯恨他們欺人太甚,抬腳逐次撩起地上的木棒,「嗖——」 「嗖——」

    木棒打著旋子追上去,將兩名逃命的惡奴從背後砸暈在地。

    「我大哥是魏寶關,我大哥是茂德侯府的二管事!我姐姐是茂德侯的第十三房小妾!」先前俯視劉縯的那名惡少再度失去了爪牙相助,雙手抱著腦袋,邊跑邊喊。

    「我管你是茂德侯還是缺德侯,謀財害命者,死!」劉縯急怒攻心,血往上撞,提著寶劍追上去,就要讓此人血濺當場。

    「嗯公,使不得,使不得啊!」忽然間,橫向裡卻竄過來一個蒼老的身影,恰恰擋在了他的必經之路上,放聲大哭。

    「你!」劉縯已經踹出去的的腿迅速回收,差點把自己閃了個跟頭。手持寶劍,對著跪在地上的老漢怒目而視。

    此老漢正是先前被劉縯所救的那名老者,只見他,哭泣著向劉縯磕了頭,大聲哀告:「嗯公,我家主人雖然已經被害死了,可主母和小主人卻還在,主母和小主人還在。您這一劍下去固然痛快,甄家追究起來,她們孤兒寡母可怎麼辦啊!」

    「這,這,這,你這老窩囊廢,劉某剛才真的不該管你!」劉縯被問得兩眼冒火,舉著寶劍破口大罵。然而,罵歸罵,他卻知道對方說得有道理。自己一怒之下殺了姓魏的惡少,固然解恨。可過後自己的弟弟劉秀,萬譚的老婆孩子,恐怕都得被官府給抓了去,像萬譚本人一樣,死的不明不白。

    一陣寒風捲著樹葉扶搖而過,吹得人心瓦涼瓦涼。迅速恢復了冷靜的劉縯,停止了對惡少的追殺,扭過頭,四下張望。

    只見偌大的院子裡,除了魏家的惡奴之外,只剩下里兩名女僕,兩名男僕和腳下的老漢,個個鼻青臉腫,渾身是傷。而正堂門口的台階上,則有一名全身縞素的少婦,與一名七八歲的幼兒,相擁而哭。

    如此懸殊的實力對比,若是他現在轉身不顧而去,少婦母子兩個,肯定又得成為惡少的板上之肉。想到這兒,劉縯猛地吸了一口氣,繞過攔路的老漢,三步兩步追上正在試圖翻牆逃走的惡少,從背後一把拎住此人脖領子,像老鷹抓兔子般,給提了起來。

    「我姐是茂德侯的愛妾,我哥是茂德侯的二管家。你惹了我,就是惹了茂德侯!」那惡少被嚇得手腳發軟,嘴巴卻依舊保持著原有硬度,像臨被殺死的鴨子般,不停地噪聒。

    「閉嘴!」劉縯豎起劍身,啪啪兩下,抽得此人滿嘴冒血。「再敢囉嗦,老子殺了你為民除害!」

    那惡少平素仗勢欺人,哪裡遇到過如此狠角?被嚇得身體一抽,兩行熱尿順著褲腿兒淋漓而下。

    劉縯嫌他骯髒,隨手將其丟在來正堂門口,然後放下寶劍,衝著縞素少婦拱手施禮,「前面可是嫂子?此賊該如何處置,還請嫂子示下!」

    「整個長安城,都沒人敢接我家的狀子,我還能如何處置於他?!」那縞素少婦終於等到了主心骨,哀哭一聲,用力搖頭。「壯士,你的好意,嫂子領了。嫂子不敢給你萬大哥報仇,只求他拿了百雀樓和這處院子之後,放我們母子離開,我就心滿意足!」

    「只求放你們母子平安離開?!這個人渣,我剁了他!」劉縯原本以為,那魏姓惡少只是想搶百雀樓和萬譚的宅院,卻萬萬沒想到,惡少非但謀財害命,還打起了萬譚遺孀的注意。頓時,又被氣得兩眼發紅,伸手就去抓地上的寶劍。

    「饒命,不是我要你,是,是茂德侯家二公子看上了你。我,我只是替他出來跑腿的,我只是個跑腿的!」那魏家惡少膽子雖然小,反應卻一點兒都不慢。一個翻滾,逃離劉縯的寶劍攻擊範圍,啞著嗓子大聲求饒。

    「好漢爺爺饒命,我家公子只是個跑腿的!他真的只是個跑腿的!你即便把他剁成肉醬,也依舊解決不了麻煩!」先前在門外被劉縯打跑的惡奴,又返回來幾個,不敢上前救自己的主人,跪在門口大聲哀求。

    「這……」劉縯高高舉起的寶劍,再度無力地落下。看看哀哭不止的萬氏母子,再看看滿臉恐慌的魏姓惡少,左右為難。

    左鄰右舍聽到哭聲,知道情況出了變化。一個個悄悄將頭探過高牆,查看究竟。待看到一名壯漢在萬府女主人身前持劍而立,而先前欺門趕戶的惡少魏某及其爪牙或跪或躺,一個個如喪家之犬,頓時知道有人在替萬府出頭,一個個嘆息著,不停搖頭。

    那茂德侯甄尋,官居侍中,兼京兆大尹。其父親甄豐官拜大司空,其叔父甄邯官拜大司馬。萬譚的百雀樓被甄家看上,卻不肯拱手相送,怎麼可能不人財兩空?!至於此刻院子中的壯士,甭看仗著一身好武藝,可以暫時收拾下十幾個替甄家斂財的爪牙。等會兒官兵聞訊趕來,肯定會稀里糊塗被抓進監獄中,然後迅速步了那萬譚後塵。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8 23:01
    第六十四章怒火難平哭聲哀

    正忐忑不安地想著,耳畔忽然傳來了一陣凌亂的馬蹄聲。眾人扭頭望去,只見一男一女,如飛而至。在萬府門前跳下坐騎,旋即快速衝入門內。

    「老三,你怎麼來了,不是叫你你報官麼?」正在舉棋不定的劉縯迅速抬頭,見來人是自己的弟弟劉秀,還有剛剛拜了許子威做義夫,順勢化名為許三娘子的馬三娘,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若是官府肯管,早就有差役衝過來了,哪裡還用等到現在?」劉秀雖然年紀小,學習適應能力卻是極強,才短短幾天,就已經弄清楚了長安城內的許多門道。撇了下嘴,不屑地搖搖頭。

    「那,那你也不該再回來!」劉縯被說得眼神一暗,垂下寶劍,低聲數落。

    如果不是怕牽連到劉秀和家人,他真想現在就一劍下去,給魏姓惡少來個透心涼。然後再殺到那個「缺德侯」府邸,倣傚當年聶政刺殺俠累,仗劍自大門長驅而入。那樣,自己最後即便當場戰死,也不枉了與萬譚相交一場,也沒辜負江湖朋友們所贈「小孟嘗」之名。但是,現在,他卻像落入牢籠般的虎豹般,徒生了鐵爪鋼牙,卻絲毫動彈不得!(注1)

    「我原本打算回去找楊祭酒,不料半路上剛好碰見三姐和阿福,就把三姐給拉了過來。阿福已經知道這事兒,馬上去找夫子想辦法!」劉秀怕的,就是哥哥一怒之下暴起殺人,趕緊笑了笑,低聲補充。

    「義父讓阿福帶著我去挑些衣服和首飾,沒想到會在半路上遇到劉秀!」馬三娘臉色微微發紅,也微笑著向劉縯拱手,「萬大哥的事情,劉秀已經跟我說了。是哪個狗賊謀財害命?讓我來收拾他!大哥您別髒了手,讓我來!先殺了他,然後再跟他家人去長安縣衙打官司!」

    她眼神極好,剛才邁入院子的瞬間,已經將裡邊的大致情況看了個清清楚楚。心裡也迅速判斷出,劉縯目前所處位置的尷尬。所以乾脆主動出面接手,把麻煩都引到自己身上,看對方的後台到底有多硬?!

    「三娘,休要給夫子惹麻煩!」劉縯豁得出去自己,卻不願意拖累他人,立刻苦笑著擺手,「這廝說他只是個跑腿的,正主……」

    話才說了一半兒,門外忽然響起了一陣淒厲的銅鑼聲,「咣,咣,咣,咣……」,緊跟著,牆頭上看熱鬧的鄰居們,全都像鵪鶉一般將身體藏了回去。其中有人心好,一邊藏,還一邊故意掐尖了嗓子,低聲示警:「好漢,快跑!官兵來了,他們跟當官的向來都是一夥兒。你可千萬別指望能有地方說理!」

    「救命啊——」沒等劉縯作出及時反應,那姓魏的惡少,忽然猛地一翻身,像只轆轤般,再度滾出了兩丈多遠。藏在自家惡奴腿後,扯開嗓子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有強盜殺人了。有強盜殺人啦!官爺,有強盜殺人啦!啊——」

    呼救聲嘎然而止,卻是馬三娘手急眼快,彎撿起半塊兒磚頭丟將過去,砸飛了他半嘴的牙齒。

    「救命啊,救命啊!有強盜殺人了,有強盜殺了我家二老爺!」其餘惡奴不敢上前跟馬三娘爭鬥,抱著腦袋蹲在地上,大聲呼救。那模樣,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你們這群賊喊捉賊的王八蛋!」馬三娘被氣的哭笑不得,拎著帶鞘的寶劍沖上去,朝著惡奴們身上猛抽。

    眾惡奴打得鼻青臉腫,卻堅決不肯還手。只管將滿嘴是血的魏姓惡少護在身下,繼續抱著腦袋裝受害者,「救命啊,救命啊!有強盜殺人了,有強盜殺了我家二老爺!」

    本以為,自己被打得如此淒慘,聞訊趕過來的官兵,會立刻一擁而上,將「女強盜」繩之以法。誰料把嗓子都喊啞了,官兵們卻遲遲沒有上前幫忙。只是站在大門外,非常謹慎地勸阻道:「兀那姑娘,還請注意分寸。打死別人家奴僕,即便你佔足了道理,也要罰金十貫!」

    「一百貫,我先打死了他們,然後付錢!」馬三娘被說得先是一愣,旋即滿臉狂喜。帶鞘的寶劍高高舉起,劈頭蓋臉打了個痛快。

    眾惡奴終於明白遇到了「惡人」,一個個嚇得魂飛魄散。不敢再蹲在地上賣慘,同時哭喊著跳起來,四散奔逃。然而他們跑得再快,又怎麼可能快過勾魂貔貅?轉眼就又被馬三娘從背後追上,劍抽腿踹,挨個放倒!那帶著官兵趕來的中城校尉看了,居然也不肯管,只是抱著膀子,在旁邊看起了熱鬧!

    「三姐,小心濺身上血!」倒是劉秀心好,怕馬三娘被氣急下手沒輕沒重,真把某個惡奴給打死。快步追了過去,大聲提醒,「剛買的新衣服,為他們弄髒了不值!」

    這句話,比直接勸馬三娘住手效果好過十倍。頓時,少女就想了起來,自己身上如今穿的是蘇綢而不是粗麻,果斷向後撤了半步,低聲抱怨:「你怎麼不早點兒說。老怪如果看到了血跡,肯定又要數落我不顧斯文。」(注2)

    「等會兒找阿福拿些錢,偷偷買身新的。這身先藏起來,然後找僕婦把血跡洗掉!」劉秀強忍笑意,低聲給馬三娘出主意。

    倒在地上的眾惡奴聽了,一個個更是欲哭無淚。平素仗著魏家的勢力橫行霸道,如今被人狠狠「欺負」了一次,他們才終於明白,受盡屈辱卻求告無門,究竟是何等滋味!

    偏偏那魏姓惡少腦子笨,到了此時此刻,居然還想著仗勢欺人。猛地從地上跳了起來,三步並作兩步逃出門外,然後一手拉住當值中城校尉的衣袖,另外一隻手搖搖指向劉縯、劉秀和馬三娘:「抓起來,把這三個惡賊給我抓起來,我要告他們私闖民宅,蓄意行兇。張校尉,我是西城魏家的,我大哥是茂德侯府二管家魏寶關,我大姐是茂德侯的第十三房小妾!」

    如果他是茂德侯甄尋的親兒子,當值校尉也許還真的會下令動手抓人。而小妾也好,二管家也罷,終究屬於奴僕一類。藉著甄家的勢力欺負尋常百姓沒問題,想要說動官府去抓前上大夫許子威的女兒和弟子,卻實在差了許多斤兩。

    當即,那校尉用力甩了下胳膊,將魏姓惡少甩了個趔趄。然後整理了一下臂甲,笑著向馬三娘抱拳,「三小姐,在下張宿,沒想到今天又遇到了您!你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能不動手,還是儘量不要動手為好。否則,若是有人跑去報官,在下也不能不管!」

    「誤會,我跟他能有什麼誤會?!」馬三娘對這個校尉印象頗為深刻,眉頭緊鎖,沉著臉回應, 「他害死別人的丈夫,霸佔別被人產業,還連孤兒寡母都不訪過。你們這些當官的,就全是瞎子麼?」

    「這,這,下官只管維持城中治安,不管審案啊!」中城校尉張宿,當然知道魏姓惡少今天因何會出現在萬譚的家,否則他也不會故意來得這麼晚。然而,他心裡更清楚的是,官場上的許多道理和規矩,跟眼前這急脾氣少女根本講不通,也不該把這些檯面下的規矩,傳到許子威和揚雄等「清流」耳朵裡。所以,乾脆苦著臉裝起了委屈!

    「那此事到底誰管?長安城到底還有沒有說理的地方?!」馬三娘彷彿一拳砸在了絲綿包上,渾身上去說不出的難受。扯開嗓子,繼續大聲質問。

    『沒有,絕對沒有,您還真猜對了!』校尉張宿心中嘀咕,臉上,卻擺出一幅小心翼翼模樣,繼續低聲敷衍,「三小姐,打官司,也得苦主出面才行啊!您跟苦主非親非故,即便去了衙門,也替他們申不了冤。不如,您今天消消氣兒,然後找人寫了狀子遞到長安縣衙去?反正姓魏的家就在西城,跑了和尚跑不了廟!」

    「也罷,今天就讓他多活一會兒!」馬三娘不知道對方在逃避責任,還以為真的可以去長安城裡跟姓魏的惡少打官司。用力點了下頭,轉身走向萬譚的妻子,「大嫂,您別光顧著哭。咱們寫狀子告他們去。您放心,要是長安縣衙不接,我就替您去敲登聞鼓。就不信,皇上自己也不想要江山了,放任這些惡賊胡作非為!」

    本以為,有自己撐腰,再拉上義父許子威、中大夫揚雄,怎麼也能替萬家討還公道。誰料那萬夫人聞聽,卻猛地抹了把眼淚,用力搖頭:「不告了,姑娘,謝謝你的好心,我不告了。亡夫命中,也是該有此劫。我們娘倆現在只求轉讓了這棟宅院,平安回扶風老家就行了。不想再給任何人添麻煩!」

    「你,你這……」馬三娘哀其不幸,怒氣不爭,氣得柳眉倒豎。

    萬夫人卻又擦了把眼淚,柔聲打斷,「他剛才也說過,看上百雀樓的是甄家。亡夫和我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的是沒有儘早把百雀樓賣出去,賺到了無福享受的錢財。告他,我既沒物證,也沒人證。告甄家,更是痴心妄想。姑娘,多謝您了,我,我認命了!」

    「你,你,你……」馬三娘氣得直哆嗦,卻找不出任何語言來說服對方。就在此時,劉秀默默地從身後走了過來,拉了一下她的衣袖,低聲道:「三姐,我看師父不是個喜歡多事的人,你就別給他老人家惹麻煩了。更何況,師父即便使出全身力氣,也未必揪出真正的兇手。就像揚大夫當日說得那樣,官司打到最後,結果頂多也是拿幾個惡奴出來頂賬而已,。還不如聽萬大嫂的,先保住她們母子平安返回故鄉!」

    「你,你居然也跟她一樣想法?!」明知道劉秀說得對,馬三娘依舊無法甘心,跺著腳,低聲咆哮。

    正懊惱間,卻看到大哥劉縯默默地走到了門外,一劍刺向了魏姓惡少的大腿根兒。那惡少沒想到劉縯當著官兵的面兒依然敢對他下狠手,躲閃不及,慘叫一聲,當場疼得昏了過去。

    「劉某無能!」劉縯將劍刃在傷口處擰了個圈子,咬著牙說道:「無法替萬大哥報仇,但是,誰要是敢再打孤兒寡母的主意,劉某即便拼著性命不要,也會讓他血濺五步。有本事,他就整天躲在家中,或者出門時永遠帶足了侍衛。否則,早晚有被劉某找到機會那一天!」

    說罷,猛地從傷口中抽出血淋淋的寶劍,朝著頭頂奮力一揮。只聽「喀嚓」一聲,半個樹冠應聲而落。百煉精鋼打造的寶劍,也從正中央斷成了兩截!

    注1:聶政,春秋戰國時著名刺客,刺殺韓國宰相俠累。仗劍從大門入,殺數人,然後殺俠累於階下。隨即自己毀容,自盡,以免被認出身份,連累家人。

    注2:粗麻,漢代沒有引進棉花,百姓通常穿麻布和葛布衣服。中等以上人家才穿得起絲綢。而蘇綢自古便是綢緞中的上品。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8 23:02
    第六十五章 老柱欲擎將傾廈

    「呀——」眾官兵蹦跳躲閃,然後眼望劉縯,個個倒吸冷氣。

    大夥平素在軍中,也曾經聽人說起過什麼千人敵,萬人敵,但真正以一當百的勇士,卻從來沒親眼見過。如今看到了落在地上的小半座樹冠,還有那斷成了兩截的寶劍,才終於相信,這世間真的有聶政、豫讓一樣的猛士存在!誰若是惹急了他們,縱使每天身邊上百名侍衛環繞,也一樣寢食難安!

    劉縯卻沒功夫理睬周圍官兵的態度,赤手空拳,轉身返回院子。沿途所有人都自動把身體向後躲避,唯恐不小心惹怒了這頭老虎,落到跟樹冠一樣的下場。那中門校尉張宿更是心驚膽顫,暗道:「這長安城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等滿了此任,老子趕緊要求外放。否則,再這樣下去,不夾在達官顯貴中間被活活擠死,也得死在這等亡命徒手裡!真是何苦來哉!」

    「嫂子,這幾天,我會每天都過來看您。您儘管派人聯繫牙行去賣掉宅子。等拿到錢,我立刻送你們母子回扶風!」劉縯的聲音再度響起,憤怒中透著淒涼與無奈。

    「明天,叔叔只需要等一天,明天咱們就走!」萬夫人早把長安視作龍潭虎穴,先前是被魏家的奴僕盯著,才遲遲無法逃離。如今終於看到了活著返回丈夫老家的希望,立刻毫不猶豫牢牢握緊。

    只是,一天時間,哪裡夠賣掉這麼大一座宅院?分明存的是豁出去折本的心思,能賣多少就算多少。

    劉縯聽了,忍不住又雙拳緊握,怒火中燒。就在此時,門口處,忽然有人大聲說道:「不用聯繫牙行了,這宅子老夫買了!」

    眾人齊齊扭頭,只見一名身高八尺,鬢髮斑白的老者,帶著四名親隨,大步流星走了進來。而那中城校尉張宿,則像三孫子般佝僂著腰,跟在此人身後。嘴裡不停地念叨:「侯爺,侯爺您慢一些。小心腳下,腳下有血跡,路滑!」

    「老夫這輩子殺人無數,還在乎這點兒血?」老者回頭橫了張宿一眼,大聲呵斥,「滾門外蹲著去,別給老夫添堵。」

    「哎,哎!您老走慢些,您老走慢一些!」中城校尉張宿連聲答應著,緩緩後退,最後,竟真的像隻狗兒一般蹲在了門口兒,臉上看不出絲毫屈辱之色。

    「舂陵劉伯升,敢問老丈名姓?」劉縯見老者氣度不凡,走路帶風,立刻知道其絕非尋常百姓。先拱手施了個禮,然後帶著幾分警惕詢問。

    「老夫孔永,官拜寧始將軍,你們在路上砍下來的馬賊首級,都是由老夫派人查驗並接受登記在冊!」老者稍稍側下身體,大模大樣地回應。

    「原來是寧始將軍,草民劉縯,見過將軍!」劉縯聽得心中一凜,趕緊退開半步,再度躬身施禮。

    外人也許不明白,他心裡卻非常清楚。那批所謂的馬賊,全是新安縣宰哀牢派人假冒。而孔永將「馬賊的頭顱」查驗登記,就相當於坐實了賊人的身份。任憑哀牢再門路通天,也無法公然說出馬賊是他的手下,更無法明目張膽地替馬賊們報仇!

    此乃一份天大的人情,雖然並非劉縯所欠,他卻是直接受益者。所以,不能不對孔永表示感謝。而寧始將軍孔永,也的確與劉縯平生所見的任何大新朝官員都不一樣,明知道劉縯今天只是草民一個,卻不肯再受他的拜見。而是笑著又側開了身體,以長輩身份,拱手還了一個半揖:「罷了,老夫今天穿的是便裝,你不必如此拘束。老夫當日還奇怪,以陰固的本事,怎麼可能在馬賊手裡逃出生天?今日終於明白,不是他長了本事,而是他運氣實在太好!」

    「晚輩當時只是路過,卻被馬賊圍住要殺人滅口,不得已,只好拔劍自保。晚輩跟陰庶士雖然為同鄉,以前卻從無往來,更不知道他當時被馬賊困在莊子裡邊!」劉縯不想再跟陰家產生任何瓜葛,笑了笑,快速解釋。

    「老夫就知道,姓陰的蠢材交不到真正的豪傑!」寧始將軍孔永眼睛裡閃過一絲讚賞,笑著頷首,「此宅院內外三進,佔地兩畝半,老夫就佔萬家一個便宜,以五十萬錢買了,壯士意下如何?」

    「這……」劉縯對長安城的房價一無所知,猶豫著將目光轉向萬譚的遺孀。「嫂子,您意下如何?」

    那萬夫人雖然家中遭了難,卻不肯平白佔仗義援手者的便宜。輕輕抹乾眼淚,放下孩子,衝著老者斂衽施禮,「多謝老丈,但此宅位於城南下閭,頂多能值三十萬錢。民婦急著攜子返鄉,您讓人給民婦二十八萬錢就足夠!」

    「那老夫豈不是與姓甄的成了一路貨色?」孔永愣了愣,笑著搖頭,「這院子裡的亭台都是半新,根本無需再收拾。五十萬你不肯收,老夫與你四十萬好了,切莫再爭!否則,老夫就不敢買了!」

    「民婦多謝長者恩典!」萬夫人知道對方是個有底限的人,不敢再多謙讓,垂淚拉起兒子,向老者叩頭道謝。

    萬家小兒年紀尚幼,根本分不出四十萬錢與二十八萬錢的多少,更分不清,早走一天與晚走一天的有什麼差別。見母親忽然對老者跪倒,也緊跟著跪了下去,哭泣俯首。

    寧始將軍孔永看得心裡好生難受,又嘆了口氣,從腰間解下一片玉玦,輕輕按在了幼兒手裡,「老夫不白佔你家便宜,這塊玉,就送你做個護身符。孔雙,你回去找管家取錢,換銀餅,不要大布和大泉。孔奇,你今天就留在萬家,免得有什麼蛇鼠之輩再來囉嗦,弄髒了老夫的宅院!」

    這,可是的的確確護身符!萬夫人聞聽,抱著兒子,再度給孔永叩首。孔永卻不肯受他的禮,閃開半步,嘆息著道:「老夫只是從你手裡買了處院子而已,不值得你如此感激。你速速去收拾吧,別再耽擱了。這長安城內,蛇蟲太多,老夫雖然有心管上一管,卻未必顧得過來!更保不住某些人會鋌而走險!」

    萬夫人知道他說得是實話,又堅持磕了三個頭,起身抱著兒子走入後宅。寧始將軍孔永目送她們母子背影消失在門內,才又扭過頭,將目光轉向若有所思的馬三娘,笑著搖頭:「你這女娃,可是真能惹禍!老夫跟你們,只是走了個前後腳,沒想到短短幾天功夫,你就把能得罪的,不能得罪的人,全都給得罪了遍!許老鬼今後是有的頭疼了,居然找回了你這麼一個女兒!」

    「晚輩見過長者!」馬三娘從孔永說話的語氣上,隱約判斷出此人與許老怪的關係,皺著眉頭,上前施禮。」不知道您老跟我義父……「

    「三小姐,孔將軍跟主人是同門師兄弟,主人早年曾經拜在孔將軍父親的門下!」書僮阿福從門外飛快地竄進來,帶著幾分得意大聲表功,「我去找主人的路上,剛好看到孔將軍,就直接攔住了他老人家的車駕!」

    「侄女小鳳,見過世伯!」馬三娘雖然性子野,卻並非不知道好歹之輩,立刻再度斂衽下拜。

    「好,好,好!」孔永手捋鬍須,含笑點頭。「你居然也叫小鳳兒,這真是冥冥當中,自有天定!以後打人時,記得多少問一下對方的來路。長安城裡的官員比王八還多,有些人你父親惹得起,有些人,你父親和老夫綁在一塊兒,也不夠人家一隻手指頭。」

    如果他擺起長輩架子,直接教訓馬三娘不要惹事生非,馬三娘還真未必聽得進去。而直接實話實說,告訴馬三娘自己和許老怪的大腿不夠粗,馬三娘反倒覺得這位世伯和藹可親。於是乎,趕緊紅著臉點頭:「世伯教訓的是,以後侄女打架時,先讓對方通名報姓,惹得起就打,惹不起就跑!」

    「這就對了,哈哈,哈哈!」孔永被馬三娘的話,逗得展顏大笑。笑過之後,又將目光轉向劉縯,「我看你身手不錯,到老夫帳下做個侍衛如何?此番陛下招老夫回來,是想發兵剿滅各地悍匪。你跟在老夫身側,也好殺敵立功,博個封妻蔭子!」

    說罷,目光直直地落在劉縯身上,裡面充滿了對年青才俊的期許。

    如果這個提議發生於三個月之前,劉縯肯定會當場下拜謝恩。然而今天,他卻選擇了拱手婉拒,「多謝長者厚愛,但草民還有老母在堂,不敢輕易投軍!」

    兩個多月來,他已經看清楚了大新朝的官員是什麼模樣。更看清楚了所謂「反賊」,是何等的慷慨豪邁。而以孔永的身份地位,能讓皇帝親自點他為將前去征討者,名氣肯定不會輸於翟義、馬武。在劉縯心目中,這些人都是響噹噹的英雄好漢,自己雖然不願跟他們為伴,卻也不屑拿他們的腦袋去換功名。

    「那,老夫也不勉強,只是,可惜了你這一身武藝!」沒想到劉縯竟然拒絕得如此乾脆,孔永臉色微變,然後笑著搖頭。「也罷,隨你。反正老夫也未必還能管得了幾年事兒。你先送萬夫人返鄉,路上如果改了主意,儘管再來找老夫。老夫跟三娘的父親是師兄弟,你找到他家,自然就有人把你帶到老夫家門口兒!」

    說罷,也不管劉縯是答應還是拒絕。又搖頭苦笑了幾聲,轉身大步離去。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8 23:02
    第六十六章 人心散盡不復來

    「恭送侯爺!」中城校尉張宿帶領眾兵丁,齊齊向孔永的背影施禮。直到馬蹄聲徹底消失不見,才敢再度將身體挺直,不知不覺中,大夥兒看向劉縯的目光裡,就帶上幾分惋惜。

    可惜了,太可惜了!院子裡那姓劉的鄉下莽漢,恐怕根本不知道寧始將軍是什麼來頭?!更不知道,他剛才錯過了多大的機緣!!

    要知道,孔永這個寧始將軍,可不是那種拿一份俸祿,然後養在長安城內混吃等死的擺設!而是手握數萬精銳,隨時可以替皇帝征討不臣的實權大將。如果他想要全力栽培某個人,甭說是區區校尉,就算偏將軍,也是抬抬手的事情,根本不用耗費太多力氣。

    此外,這孔侯爺,還是正根正葉的聖人後裔。全天下的讀書人,只要還自認為儒門子弟,就都會對他禮敬有加。而大新朝,上到皇帝,下到鄉間的亭長,十個官員裡頭有八個,都是儒家弟子!大新皇帝之所以能毫無阻礙地從漢末帝手裡接過皇位,也仰仗儒林甚多!

    換句話說,如果姓劉的鄉下莽漢剛才不是故作清高,而是欣然接受了崇祿侯孔永的招攬,半年之內,其官職就能跟張宿齊平,一年之後,就能對張宿發號施令。而此人,居然選擇了婉言相拒。此人,真的是腦袋被馬蹄子踩過,傻到了極點!

    「殺人啦,有強盜大白天當街殺人啦!救我,救我,你們五城將軍府的人不能袖手旁觀!」魏姓惡少忽然從昏迷中醒來,扯開嗓子大聲呼救。

    「閉嘴!」中城校尉張宿乾脆利落地舉起劍鞘,直接將魏惡少再度抽暈了過去。「都怪你這廝多事兒,再叫,再叫老子把你直接送你去盧龍戍邊!」

    與普通士兵不同的是,此刻他心裡除了羨慕、嫉妒和惋惜之外,還多出了幾分畏懼。上一次受王固的指使污衊三娘,已經引起了中大夫揚雄的反感。正費盡心思託人說小話,希望能把此事翻過去,誰料今日又惹上了崇祿侯!

    那崇祿侯孔永今日雖然沒有故意為難他這個區區校尉,可大人物們的心思,有誰琢磨得透?若是許家三小姐哪天忽然想起來了,再去侯爺面前添把柴火,張某人這個中城校尉,恐怕就徹底當到了頭!

    全長安城誰不知道,負責維護秩序的五城兵馬府將佐們,個個屁股底下都坐著一大堆屍骨。上面不查則已,只要一認真查,根本無須栽贓嫁禍,就能讓大夥個個腦袋搬家!

    「我先送舍弟和許家姑娘去許夫子家,免得他老人家擔心。稍微晚些時候還會過來看一眼。既然孔將軍已經出錢將宅子買下,就麻煩您老組織人手盡快把行李收拾好。咱們儘量趕在明天中午之前,啟程離開長安!」

    正急得火燒火燎間,耳畔又傳來了劉縯的聲音。卻是此人將萬府管家拉到了一邊,帶著幾分憂慮大聲叮囑。

    「劉大哥儘管去忙,小弟今天就帶人守在這裡。您放心,只要小弟還剩一口氣在,誰也動不了萬大嫂母子半根寒毛!」忽然間靈機一動,校尉張宿大聲表態。崇祿侯走了,他身邊的親信孔奇卻留了下來。 此刻不趕緊選邊兒站隊,更待何時?

    「有勞校尉了!」劉縯略作遲疑,就明白了張宿的「良苦用心」,所以也不說破,笑著向此人拱手。

    「應該的,應該的!」張宿瞬間眉開眼笑,從頭到腳透著陽光,「這本來就是下官份內之事!下官今天之所以來得晚了些,是因為上頭臨時有差遣,並非有意耽擱。」

    這話,同樣是說給孔奇聽的,與其他人無關。劉縯聽了,忍不住又笑著搖頭。不過,這樣也好,至少自己不必總是為萬夫人母子的安全而過於擔憂。接下來可以專心安排護送母子二人返鄉的旅程。

    他原本就沒打算在長安逗留太長時間,先前是因為劉秀入學受阻,才不得不多住了幾天。如今自家弟弟的入學問題已經徹底宣告解決,馬三娘也有了安身之所,再加上萬夫人母子急於返鄉這一重要因素,乾脆決定第二天上午就動身離去。

    回到客棧,劉縯把自己的打算跟鄧晨一說,鄧晨毫不猶豫地就表示了贊同。事實上,雖然未像劉縯那樣急出病來,最近的一連串打擊,使得鄧晨的心情也極為沉重。在長安一天都不想多待,巴不得早點兒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

    劉秀和鄧奉兩個自然非常捨不得,但是,他們卻不能因為捨不得大哥和叔叔,就置萬家母子的安危與不顧。在客棧裡陪著劉縯和鄧晨收拾了一晚上東西,第二天,含著淚將後者連同萬家的馬車,一併送出了長安城外。

    「你生性善良耿直,做人的道理,從小就不需我這個做叔父的多教!」眼看著十里長亭在望,鄧晨緩緩拉住坐騎,扭頭看了看跟在後面的鄧奉,笑著叮囑,「但學業上,卻需要加倍努力才行。切莫因為恩師不在四鴻儒之列,就喪失了進取之心。須知自古師父領進門,修身在個人!」

    「侄兒記下了,叔父放心。」鄧奉自幼便跟鄧晨關係最為親密,此刻臨別在即,立刻紅了眼圈兒。朱祐瞧見之後,卻沒難得沒有趁機打擊他,也紅著眼睛將頭看向了路邊,默默無語。內心深處,忽然覺得自己向來煢煢孑立也好,至少免了與親人分別的刻骨之痛。

    正傷感間,卻又聽見劉縯低聲說道:「行了,你們幾個也趕緊回去吧!記得把坐騎賣掉,或者託付在三娘家。沒事兒別總想騎著馬四處亂跑。長安城人多,萬一碰到哪個,難免又是一場麻煩!」

    「知到了,哥,你也,你也保重身體,別——」分別在即,劉秀本不想像鄧奉那般哭哭啼啼,然而,話一出口,卻立刻變了聲調。

    劉縯心中,又何嘗捨得?長長嘆了一口氣,將一隻手放在劉秀肩上,沉聲道,「三兒,哥哥沒啥真本事,你後的路,得你自己走了。注意多加小心,少出門,多讀書,將來做官也好,不做官也罷,學問總是自己的,學問向來不辜負人!」

    「我知道,哥!你不要這樣說,我知道,我知道你已經盡全力了。你是,你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大哥!」劉秀紅著眼睛,不停地抹淚,轉瞬間,就把自己抹成了一隻花臉貓。

    「唉!連個照顧你的人都沒找到,反而給你惹了一堆麻煩,哪有臉說什麼本事?!」劉縯又嘆了口氣,苦笑著搖頭。

    知道萬譚的遭遇,對哥哥打擊甚重,劉秀本能地就想出言安慰。然而,嘴巴張了又張,卻找不到任何恰當的言詞。到最後,終究又重複了一句,「無論如何,你都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哥。至少,至少在我,在二哥和姐姐他們心裡也永遠都是!」

    「廢話,咱們家我排行最長!」劉縯望著弟弟,忽然展顏而笑,,「好了,不說這些了。大哥這次離去,再來看你時,就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了。好好讀書,莫辜負了光陰。你不要怪哥哥囉嗦,萬家的事你也看到了,官大一級真的可以壓死人。還有在棘陽時,岑彭是如何捉拿馬家兄妹的,你也曾親眼所見!咱們家不求你日後出將入相,光宗耀祖。至少你有了官身,不會像萬大哥一樣,坐在家中禍從天降!」

    「嗯!」劉秀近日對「權勢」二字,感觸頗多。含著淚,用力點頭。

    「不過,你將來真的做了官,也切莫仗勢欺人。」稍微沉吟了一下,劉縯繼續低聲叮囑,彷彿劉秀才七八歲年紀,第一次由自己拉著手去念私塾一般,「像甄家和王家那種官,表面上的確威風,暗地裡,卻不知道傷了多少陰德。現在是,沒人敢管他們,他們可以在長安城裡橫著走。可萬一哪天遭了難,恐怕全長安的人都會拍手稱快。落井下石者,更是不知凡幾!」

    「嗯!」劉秀又抹了把眼淚,挺直胸脯,雙手抱拳,「大哥儘管放心,我知道你看不起那種人,我這輩子,都不會做那種你看不起的人!」

    作為弟弟,他無法幫哥哥任何忙,但至少,可以讓大哥放心回家。

    「還有,沒事儘量少出門,你終日不出太學,別人總不能到學校裡找你麻煩!」劉縯笑了笑,繼續低聲補充,「夫子收了你為門生,一方面是看了三娘的面子,另外一方面是想傳承學問。你且不可認為有夫子撐腰,就能在長安城裡招搖過市!咱們劉家不出那種紈褲子弟,家中長輩,也時時刻刻關心著你的前途!」

    「知道,大哥,您放心好了!」劉秀紅著眼睛,繼續鄭重點頭。同時心裡暗暗發誓,一定要讀出個模樣來,不辜負大哥和家族對自己的殷切期盼。

    誰料,還沒等他在心中把誓發完,卻又聽見自家哥哥劉縯把語風一轉,用極低的聲快速補充道:「還有,學業和前程固然重要,卻什麼都不如你的小命重要。記住,如果將來真的惹上了什麼厲害的人,或者惹上了惹不起的麻煩,你什麼都不用多想,直接跑回舂陵就是。回家,有哥在,誰也不能把你怎麼樣!」

    「哥……」劉秀心裡猛地一暖,低下頭,瞬間淚流滿面。

    回家,有哥在,誰也不能把你怎麼樣?

    這份暖意,伴著他一生一世,永遠難忘。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8 23:02
    第六十七章三更燈火五更雞

    無論心中到底有多不捨,兄弟叔侄終究還是要灑淚而別。隨即一連好幾日,劉秀和鄧奉兩個,心情都非常鬱鬱,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提不起精神。

    好在很快太學就正式開學,各位老師對學生的要求都頗為嚴格,二人的注意力,才從別離之苦轉移到了讀書求知的樂趣當中,心情隨之也是一天比一天開朗。

    大新朝的太學繼承漢制,主要教授《詩》、《書》、《禮》、《易》、《春秋》五經,但是為了讓學生將來能為國家所用,一些並非儒家的典籍,如兵家的《三略》、《六韜》、《吳孫子兵法八十二篇九圖》、《齊孫子八十九篇》等,也在傳授範圍之內。甚至連《周髀算經》、《九章算術》、《漢律》、《法經》等雜學,都有老師專門開課講解。只是後面這些學問不屬於歲末必考科目之內,所以重視並感興趣者不多而已。(注1)(注2)

    劉秀、嚴光、朱佑、鄧奉四人在家鄉之時,就潛心向學,只是苦於各自家中都不算富裕,買不起太多的書,也請不到名師指點。如今忽然有了這麼多的名師可以免費當面求教,如此多的書籍可以白看白抄,豈不是個個都開心得如老鼠掉進了米缸裡頭?甭說對長安城中的花花世界頓時失去了興趣,甚至連身邊的時光流逝,都徹底失去了感覺。幾乎一轉眼,就到了冬天,隨即,便看到了天空中飛舞的雪花。

    新野雖然位於長江之北,氣候卻比長安溫暖許多,往往接連數年,都看不到半點兒雪色。因此,四人都按耐不住心中好奇。特意在某天傍晚早放下了一會兒簡牘,相約到太學內著名的鳳巢山上,欣賞雪景。

    大雪正在飄落,天地間茫茫一片。站在鳳巢山頂舉目四望,只見長安城內所有亭台樓閣頂部,都是一片素白。再也分不清哪處是司空司徒所住的雕樑畫棟,哪處是平民百姓所住的草舍茅屋。走在風雪裡的行人,一個個也變得影影綽綽,難分高矮胖瘦。彷彿瞬間全都成了孿生兄弟一般,誰也分不清他們之間的差別!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四人之間,以朱佑最為多愁善感。看到飄飄雪落,很自然地就吟誦了一句《詩經》裡的名句。

    「很不應景啊!」鄧奉素來喜歡打擊朱佑為樂,見此人分明滿臉稚嫩,卻故意作出一幅歷盡滄桑模樣,忍不住大聲奚落,「首先,你這廝最近像吹了氣兒般發胖,怎麼可看不出載渴載飢模樣。其次,心裡傷悲,要淌眼淚,我在你臉上卻只看到了鼻涕。第三,昔日咱們離開家時,樹葉子已經開始落了,哪裡來的楊柳依依?」

    「這是對仗,對仗你懂不懂?!」朱佑被他說得胖臉一紅,頓時全身上下的滄桑氣消失得無影無蹤。跺跺腳,大聲回敬。「我最近發胖,並非吹了氣兒或者吃得多,而是憂國憂民,導致抑鬱成疾!」

    「得,越說你越來勁了。你怎麼不說你的肚子裡,裝得全是憂患?!」鄧奉才不信他的瞎話,搖搖頭,繼續大聲嘲笑。

    「唉!」朱佑聽了,也懶得繼續爭辯,嘆了口氣,眼望西方,大聲又來了一句《黍離》:「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接連三問,聞之宛若杜鵑啼血。

    劉秀和嚴光兩個,被他老氣橫秋模樣,逗得哈哈大笑。鄧奉卻愈發地不服,彎下腰,朝雪中狂吐唾沫,「呸,呸,呸!酸,酸死我了。顯擺你記性好是不?有本事,你把《詩經》裡關於雪的句子全抖落出來?」

    「那有何難,你且聽著!」朱佑最近讀書進步神速,正愁找不到人誇獎自己。立刻找了半截樹樁跳了上去,一手背於身後,另外一隻手朝著鄧奉戟指,「雨雪瀌瀌,見晛曰消。莫肯下遺,式居婁驕。雨雪浮浮,見晛曰流。如蠻如髦,我是用憂。」

    這幾句,出自《詩經‧角弓》,因為全詩意境消沉,喜歡讀的人非常少。能像朱佑這般信手拈來者,更是寥寥無幾。當即,劉秀和嚴光兩個,就收起了笑容,衝著朱佑大挑拇指。鄧奉卻氣得「火冒三丈」,彎腰抓起一團團白雪朝著朱佑當胸砸去,「你才如蠻如髦,莫肯下遺,你才式居婁驕!」

    軟綿綿的雪球,當然傷不到人。朱佑長袖輕甩,將雪球挨個掃飛。然後,跳下樹樁,到背著手,緩緩向西而行,「北風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其虛其邪?既亟只且!北風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攜手同歸。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這兩句,出自《國風‧邶風‧北風》,意境比上一首更為消沉,因此更為冷門。劉秀和嚴光二人還好,多少還能記得其出處。而鄧奉的眼睛裡,卻明顯露出了幾分茫然。「這又是什麼東西?怎麼聽起來如此晦氣!不玩了,不玩了,豬油,算你狠,你肚子裡裝的全是學問,行了吧!」

    「匪我言耄,爾用憂謔。多將熇熇,不可救藥。」朱佑洋洋得意,用力揮了下長袖,大聲回應。

    這幾句,就連劉秀和嚴光,都花了好幾個呼吸時間,才終於想起原文出於《詩經》裡頭更為偏僻的《詩經‧大雅‧板》,更何況比二人差了不少的鄧奉?明知道朱佑在拐著彎佔自己便宜,卻不得不拍著腦袋哀嘆,「你這頭豬,分明一幅腦滿腸肥模樣,怎麼學東西如此之快?不光把劉師所教的《周禮》背下來一大半兒,居然把《詩經》也背得如此之熟?唉,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你光看到他吃得多,卻沒看到他每天幾點睡覺,幾點起床!」劉秀不滿鄧奉的「慫包」模樣,看了他一眼,大聲提醒。

    「三更睡覺,五更起床讀書!三舅,你都跟我說過多少回了。可那種讀法,從早到晚昏昏沉沉,學習還有何樂趣可言?」鄧奉繼續用力拍打自家腦袋,作出一幅痛不欲生模樣。

    他平素雖然也非常用功,可比起朱佑來,就差得遠了。比起嚴光和劉秀兩個,也少下了三分力氣。作為他的長輩,劉秀免不了偶爾會督促他一回。但二人年齡相差只有幾個月,劉秀的長輩威風根本擺不起來,所以每次說完,都會被鄧奉敷衍了事。

    這一回,結果顯然與平素沒任何兩樣。劉秀被「氣」得直翻白眼兒,卻也拿鄧奉無可奈何。正搜腸刮肚,琢磨該以什麼方式,給鄧奉一點兒教訓嚐嚐,誰料剛一低頭,有一記暗器破空聲就直傳耳底。「嗖——」

    「小心!」劉秀這些日子雖然一直在用功讀書,練武之事,卻因為馬三娘的拳腳「督促」,也沒敢偷懶。聽到風聲不對,立刻順勢附身屈膝,同時嘴裡大聲示警。

    一團白花花的冰球貼著他的後腦勺,疾飛而過,正中不遠處鄧奉的鼻樑。將正在做愁眉苦臉狀的鄧奉,打得鼻孔噴血,慘叫一聲,仰面朝天栽倒。

    注1:《吳孫子兵法八十二篇九圖》、《齊孫子八十九篇》,即《孫子兵法》和《孫臏兵法》,後世大部分失傳。

    2:《法經》,中國歷史上第一部比較系統的封建成文法典,成文並非最早,但對後世各朝律法影響最大。制定者是戰國時期著名的改革家李悝。蕭何制定《漢律》時,對其多有參考。而後面各朝代的律法,又多參考《漢律》而製定。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8 23:02
    第六十八章 正是少年讀書時

    「哪個王八蛋拿冰塊砸人?!」劉秀大怒,冒著滑倒的危險跳上一塊隆起的樹樁,瞪圓了眼睛四處尋找「凶手!」

    「怎麼回事?哪個王八蛋亂丟冰塊?!」走在前面的朱佑和嚴光也被嚇了一大跳,趕緊一步一滑地折返回來,合力扶起鄧奉,抓了積雪替他做冰敷。

    北方年青人在下雪時會打雪仗,這種習俗四人在離家前就聽說過。但是,打雪仗用的是鬆軟的雪團,就像先前鄧奉用來砸朱佑的那種,即便命中面部也頂多是涼一下而已,根本不可能將人打傷。而剛才砸在鄧奉鼻子上的,卻是一塊如假包換的堅冰。無論硬度還是份量,都比石頭不遜多讓!

    回答三人的,是更多的冰塊。偷襲者彷彿早有預謀,一言不發,只管將收集來的冰塊朝三人頭上猛砸。饒是劉秀、嚴光和朱佑三個身手不錯,每人也又埃了好幾下,疼得深入骨髓。

    這下,劉秀可真的被激怒了,一個箭步跳下樹樁,彎腰從雪地裡撿起對方先前擲過來的冰塊,狠狠丟還回去。不偏不倚,正中一名偷襲者的面門。

    「啊!」偷襲者們沒想到劉秀丟冰塊的準頭這麼好,頓時士氣為之一降。嚴光和朱佑兩個見狀,也毫不猶豫撿起冰塊,與劉秀一道朝偷襲者發起了反擊。轉眼間,三人就牢牢佔據了上風,將對手砸得抱頭鼠竄而去。

    「抓個活口,我倒是要看看究竟是誰如此無聊?!」劉秀已經被砸出了真火,踩著積雪衝過去,盯住其中一名頭戴綠色風帽的偷襲者緊追不放。

    那綠帽子看上去比劉秀高了半頭,身體卻虛得厲害,才跑出了十幾步,就一個踉蹌栽進在雪窩子裡,像隻狗熊般滾出了老遠。

    劉秀也被閃了個趔趄,好在下盤功夫已經入門,才迅速穩住了身體。隨即一彎腰揪住綠帽偷襲者的脖領子,將此人直接從雪地上拎起,「你這狗賊,沒事兒幹不去衝著樹幹撒尿,為何拿冰塊朝爺爺頭上丟?」

    「誤會,誤會,這真的是誤會。我們商量好了傍晚時打雪仗,所以把你當成了另外一夥人!」那綠帽少年自知不是劉秀對手,趕緊陪著笑臉,大聲解釋。

    打雪仗居然要用到預先準備好的冰塊!這簡直是侮辱劉秀的智力!然而,還沒等劉秀出言拆穿,鄧奉卻用一團雪捂著紅腫的鼻子走了過來,搖搖頭,甕聲甕氣地說道:「劉三兒,放他走吧,這人我認識,是我的同門師兄。剛才的事情應該是個誤會!」

    「看,我說是誤會了吧!」那綠帽少年如蒙大赦,立刻掙脫了劉秀的掌控,然後裝模作樣朝鄧奉施禮,「小鄧,剛才大夥下手重了,實在對不住。我們剛才想要伏擊的目標,真的不是你!」

    「算了,蘇師兄你們也是無心之失!」鄧奉側身,抱著被染紅的雪團還了一揖,強笑著搖頭。

    既然他這個苦主自己都不願意深究,劉秀頓時就失去了繼續為難綠帽師兄的理由。冷笑讓開道路,任由後者自行離去。

    「怎麼就這樣讓他走了,燈下黑,你什麼時候變的如此好說話?!」朱佑卻對鄧奉的選擇大為不滿,沒等綠帽兄的背影去遠,就皺著眉頭追問。

    「是啊,即便是同門師兄,也不能如此欺負人。燈下黑,你不會是有什麼把柄落在此人手裡吧!」嚴光也覺得鄧奉今天的大度很沒理由,一邊遞給他一團乾淨雪球,一邊小聲嘀咕。

    「算了,他們真的是衝著我來的,我自己目前自己還應付得了!!」鄧奉卻不肯多做解釋,只是捂著鼻子,輕輕搖頭。

    劉秀、嚴光和朱佑三個,怎肯眼睜睜地看著他自己被同學欺負,立刻低聲詢問究竟。鄧奉依舊擺出一幅息事寧人態度,搖搖頭,笑著說道:「還能有什麼?無非是在先生面前爭寵罷了!我的學業雖然不如你們三個,但上個月和這個月先生給的考評,卻也都是上上。他們這群人年齡比我大,入學比我早,眼睜睜地看著我這個學弟後來居上,心裡能舒服……」

    「那他們也不該拿冰坨子砸你!」劉秀越聽越憋氣,忍不住大聲打斷。「更不該這麼多人聯合起來,欺負你一個!」

    「走,咱們去找周博士,同門相殘,莫非他就看不見麼?如果給他不管,咱們就去找嘉新公。」朱佑更是憤怒,拉起鄧奉,就要找地方去說理。

    鄧奉用力掙紮了一下,脫離了他的手指。然後,又笑了笑,繼續淡然搖頭,「不是不管,而是無能為力,這廝的叔叔是四品官,太學即便將其除名,下次開學,還會再被家人送進來。這樣的人,太學裡頭還有許多,分為好幾伙!互相之間爭鬥不斷。今天咱們碰到的這伙,已經是其中最有人樣的了。若是碰到其他幾伙,恐怕沒這麼容易善了。」

    「這……」另外三人語塞,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為好。

    見三人不再堅持要去替自己討還公道,鄧奉的心裡頓時就偷偷鬆了口氣兒,想了想,繼續補充,「今天咱們遇上的這些人,只有姓蘇的跟我是師兄弟,都拜在周師門下。其他幾個,有拜在趙博士門下的,有拜在韓博士門下的,還有拜在其他我也記不清是哪個博士門下。反正每人家裡頭都有些背景,只要他們幾個不在太學裡殺人放火,夫子們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劉秀最近兩個月來除了讀書就是練武,還真沒怎麼留意過太學裡的各方勢力。嚴光和朱佑二人的情況也跟他差不多,兩耳基本不聞窗外之事。因此,儘管心裡頭都不贊同鄧奉的處置決定,一時間,卻連知己知彼都做不到,更拿不出什麼太好的解決辦法。

    鄧奉知道三個好朋友在擔心自己,將再度被鼻血染紅的雪球奮力朝樹林中一丟,故作大氣地揮臂:「不遭嫉妒是庸才。我書比他們讀得好,也更得周博士欣賞,他們氣憤不過,才出此歪招。可越是這樣,我越瞧他們不起。畢竟太學是個讀書做學問的地方,不是市井幫派。大夥比得是誰學問深,進境快,而不是誰能拉起更多的同夥打群架!現在暫且讓他們得意,待四年之後,咱們再看誰笑話誰?!」

    「善,此言大善!現在暫且讓他們得意,他年再看誰笑話誰?!劉秀、嚴光和朱佑三個,都為鄧奉的話語而用力撫掌。心中雖然依舊覺得今天遇襲之事蹊蹺,但鬱悶的感覺,卻一掃而空。

    恰恰一陣大風吹來,將樹梢上的積雪吹的簌簌而落。與天空正在降下的雪片攪在一處,翻翻滾滾,宛若銀色巨龍御氣而行。四人的目光迅速被雪龍吸引,居高臨下,看向長安城外。

    只見山舞銀蛇,原馳蠟像,整個世界宛若玉砌。更有兩隻勤快的雛鷹,冒雪展開雙翅,藉著風力扶搖直上,欲與頭頂上的彤雲一爭高下。

    大雪壓不斷雛鷹的翅膀,彤雲也無法將日光遮得太久。

    風雪中,四名少年不約而同地將拳頭握緊。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8 23:02
    第六十九章 燕雀不知鴻鵠志

    下了山後,鄧奉因為鼻子出血太多,有些頭暈,便早早回了館舍休息。嚴光當晚跟同門有約,很快也匆匆告辭而去。剩下劉秀和朱佑兩個,覺得難得放鬆一次,便沿著太學又走了一大圈兒。然後在校門口找了家湯水鋪子,一邊烤火,一邊吃米酒暖腹。

    劉縯和鄧晨離開之時,都曾經叮囑少年們不要惹事。因此二人也不敢多飲,每人叫了一碗米酒,就著一碟子鹽水蓴菜,略略意思一下而已。即便如此,喝到中途,朱佑依舊紅了小臉兒,放下陶碗,望著門外的風雪幽然長嘆:「唉——!如此美景……」

    「你又怎麼了?在舂陵時,你不是日日都盼著能有書讀麼?可別做什麼司馬牛之嘆,我們三個,都是你的兄弟!」劉秀擔心朱佑自傷身世,趕緊用筷子敲了下桌案,笑著打斷。

    「我不是懷念家人,事實上,我根本記不得家人都長什麼模樣!若不是大哥不肯讓我忘了祖宗,說不定我早就改姓了劉。」朱佑笑了笑,輕輕搖頭,「我是感慨,如此美景,終究不能久長。等太陽一出來,雪就化了。然後美景歸美景,現實歸現實!讓人覺得,世間種種,不過是一場大夢!」

    「那不是應有之事麼,要是雪一直不化,地裡怎麼長莊稼,咱們豈不全都凍餓而死?」同樣是少年人,劉秀卻遠沒有朱佑那麼多愁善感,又笑了笑,低聲反駁。「你別告訴我,你想要做藐姑射之山上的仙人,吸風飲露而活吧?」

    「若是果真能吸風飲露而活,也沒什麼不好。至少,能讓世間減少許多紛爭!」朱佑痴痴地望著門外,小聲回應,白淨的書生袍下,居然隱隱透出來幾分飄然出塵的之意。「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注1)

    「打住,打住,越說你還越上癮了不是!」劉秀被朱佑突然發痴的模樣嚇了一跳,趕緊又敲了下桌案,大聲打斷,「我記得你師從劉夫子,主修《周禮》,什麼時候改修《莊子》了?小心被夫子知道,將你革出門牆!「

    」俗,俗!朱某隻是突發感慨而已!」連續兩次都被劉秀打斷,朱佑終於又從神仙變回了俗人。翻開眼皮白了劉秀一記,搖著頭道:「劉三兒,你沒覺得,長安和太學,跟咱們原來想的,一點兒都不一樣麼?」

    「一樣才怪?」劉秀猶豫了一下,笑著撇嘴,「除了嚴光之外,咱們剩下的三個,當初連新野都沒出過。坐井觀天,能想出什麼花樣來?」

    「我原本以為,皇上乃當世大儒,他老人家腳下,官員應該比別處更清明一些。太學裡頭,也可以安安靜靜讀書,沒那麼多是是非非!」朱佑抓起陶碗狠狠喝了一大口,大聲感慨。

    「皇上只有一個人,哪裡管得了那麼多,怕是有心無力吧!不過無論如何,你我都得謝謝他。否則,咱們也沒機會看到這麼多的書!」知道兩個多月前的打擊,已經在朱佑心裡留下的陰影,劉秀儘量將話題朝輕鬆愉快的方向引。事實上,他自己這幾個月來,心情又何嘗有過片刻平靜?!

    外面的世界,只有在想像中才更美好,正如眼前雪景,乾淨、宏偉、素雅、高貴。然後等積雪一化,遍地污泥馬糞。權貴們日常所居的高門大院和普通百姓所棲身的草廬茅屋,立刻涇渭分明!

    朱佑酒勁上頭,拍打著桌案,大發宏願,「將來我如果有機會出仕,一定想辦法,讓外邊的,讓外邊的世界乾淨一些。至少,至少讓惡人作惡之時不能再肆無忌憚。否則,否則還真不如採薇深山,終生與書為伴。」

    「劉某自當與君同往!」帶著幾分安慰,幾分期待,劉秀笑著舉盞。

    話音未落,旁邊不遠處的座位上,忽然響起來一聲冷笑,「嗤!兩個黃口小兒胡吹大氣,真不怕被寒風凍住舌頭。想管別人的閒事,你們還是先給自己謀個能安身的營生再說吧!別以為太學出來就是天子門生了!一母之子,還有人受寵有人不受待見。天子門生那麼多,他老人家能記得你是誰?」

    「你!」劉秀和朱佑兩個被兜頭澆了一通冷水,憤怒地轉身看去,只見一名身高臂長,滿臉愁苦的書生,端著一碗酒,正在鯨吞虹吸。其面前的桌案上,十幾個同樣大小的陶碗,摞得像根柱子般,搖搖欲墜。

    「吳子顏,你又喝多了!」一聲呵斥,緊跟著響起。店小二兼老闆大叫著從後廚衝了出來,對著劉秀和朱佑連連作揖,「二位貴客,切莫跟這廝計較。這廝當年也是太學的高材生,但是學成之後,一事無成。就變成了個酒鬼,天天四處找人拌嘴為樂!」

    「原來是吳學長,倒是我們兩個失敬了!」聞聽醉鬼曾經也是太學生,劉秀和朱佑二人臉上的怒意,迅速消散。笑著回應了一句,決定不跟此人較真兒。

    誰料店小二的一番好心,卻沒收到任何好報。那醉鬼吳子顏一揮胳膊,將其撥了個趔趄。隨即將空空的酒盞朝桌案上一頓,大聲叫嚷:「喝多?你嫌我喝得多?我吳子顏,自上學時起,可曾欠過你一文酒水錢?」

    「未曾,未曾!」店小二接連撞歪了兩三張桌子和胡凳兒,才勉強站穩,鐵青著臉輕輕擺手。「可是吳爺,您每次這麼鬧,其他酒客就都被你氣走了。小老兒全家都靠著這座小店兒吃飯……」

    「噪聒!」醉鬼吳子顏從腰間解下佩劍,朝案上一拍,大聲斷喝,「拿去賣了,算吳某人賠給你的。」

    「這,這,這怎麼成?小老兒拿了您的佩劍,您自己……」店小二的臉色頓時又由青轉紅,捧著佩劍低聲解釋,「小老兒,小老兒其實沒別的意思。您,您在小老兒這裡喝了這麼多年酒,小老兒真不忍心眼睜睜看著您,徹底,徹底變成個酒鬼!劍您自己留著,小老兒不用您賠錢。您拿喝酒的錢,去上頭打點一番,說不定還有機會謀個好差事!」

    「你這老兒,倒是心好,可我吳子顏的事情,又豈是三瓜倆棗能搞定的?」沒想到買酒的陌生老漢,居然還在關心自己,醉鬼的眼睛忽然發紅。用力搖了搖頭,伸手拿回佩劍,然後用另外一隻手在口袋裡摸索幾下,掏出兩枚大布,一枚大泉,」這些,全給你了,總夠賠你今天少賣的酒水。剩下的,且容吳某改日來補!」(注2)

    說罷,將佩劍朝脖頸後一扛,搖晃著逕自走出來大門。一邊走,一邊醉醺醺地唱道:「噫,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

    「這個吳子顏,倒也是個妙人!就是不知道遇到了什麼挫折,居然變的如此落魄?!」朱佑心中頓生知己之感,站起身,目送著醉鬼的背影低聲感慨。

    「他啊,純屬活該!」話音剛落,旁邊立刻用酒客大聲接茬兒。

    「嗯?」朱佑愣了愣,詫異異地扭頭。

    說話者難得有了一次賣弄機會,喝了口酒,對著朱佑和其餘酒客大聲解釋,「此人姓吳,名漢,字子顏,當年在太學裡頭,可是數一數二的高材生。眼睛都快長到百會穴上去了。結果呢,呵呵,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被人一巴掌拍飛,發落到了宛城附近去做亭長。然後不到一年就因為做事沒分寸,又被上司給革了職,只好灰溜溜地返回長安,再四處求人尋門路找事情做。你想,就他那幅窮橫模樣,誰敢冒險幫他?」

    「呵呵,就是!」

    「這種人,活該倒霉一輩子!」

    「這種人也是太學生,真是給太學丟臉!」

    ……

    四下里,議論說紛紛而起。伴著徐徐晚風,一道吹進劉秀和朱佑心裡,透骨地涼。

    注1:吸風飲露,出自《莊子-逍遙游》

    注2:大布,大泉,都是王莽改制後,所頒行的新貨幣。官方規定,大泉一枚,可值原有銅錢五十枚。大布一枚,可當原有銅錢五千枚用。導致貨幣嚴重貶值。但這兩種貨幣因為數量少,在後世收藏價值都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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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