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全書完)

 
V123210 2018-2-28 14:31:2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63 285316
V123210 發表於 2018-2-28 18:46
第七十章 夜宴(四)

    死者沒有掙扎跡象,這意味著,汪源並非強姦未遂滅口,而是蓄意殺人。但兩人素不相識,絕不至於如此。

    從住進客棧的對象看,沒有任何線索指向劉澤天,反倒是任真和莫雨晴兩人,暴露在藺晨的視野裡。

    至於最後一條,則充分證明了,管家汪財是被人故意引往現場,恰巧撞見劉澤天,沒有親眼看到後者行兇。

    這三條疑點湊到一起,不尋常的意味已經很明顯,其中另有蹊蹺。

    汪劉二人聽完藺晨的分析,再結合他一開始道出的結論,將信將疑地問道:「你是說,有人故意偽造了這兩場兇殺案,想挑撥離間,真兇並不是兩位公子?」

    藺晨點頭,肯定了他們的猜想。

    「這是不是有些荒誕?」劉川楓猶豫片刻,說出心中疑問,「汪源到我府上時,我和犬子澤天都見過他,千真萬確,就是他本人進了蓮兒的房間!」

    汪源被殺時,沒有指控劉澤天的目擊證人。但汪源進入劉小姐房間,劉府上下都有目共睹,這是難以被推翻的。

    藺晨沉默一會兒,說道:「以假亂真,這正是對方的高明之處。其實我心裡已經想到一種可能,只是目前還無法找出證據……」

    汪劉二人不約而同地問道:「什麼可能?」

    「易容!」

    劉川楓一僵,還沒意識到什麼,主位上的汪惜芝卻神情劇變,渾身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易容這門絕技,只流傳在野史軼聞裡,目前江湖上無人精通。不過,早在十六年前,曾有人偶然施展過一兩次,為少數人所觀賞,只是沒流傳出去而已。

    那個人,就是任真的親爹,同樣擁有第三隻眼的任天行。

    巧合的是,這件秘聞的極少數知情者裡,就有書絕汪惜芝和琅琊閣主二人。此刻,時隔多年再次聽到易容一詞,汪惜芝心頭湧起一股強烈的恐懼感。

    他很清楚,易容術是真實存在的。

    所以他才害怕,害怕當年被他誣陷的任天行陰魂不散,前來尋他報仇!

    「不錯,肯定是這樣!」他有些激動,毫不猶豫地道:「那人就是想嫁禍於犬子,令我背上激化黨爭的罪名,從而實現他不可告人的意圖!」

    另一側,劉川楓還是不願接受這個推論,讓汪源輕易洗白。眼見為實,他寧願相信,這是汪家故意殺人,以此恫嚇自己。

    「易容之術,荒誕怪談,這樣草率下定結論,將罪名扣到一個不知是否存在的人頭上,我閨女豈非死不瞑目?」

    聽到這話,藺晨猛然皺眉,對劉川楓的質疑極為不悅,寒聲道:「怎麼,刺史大人是在懷疑我偏袒汪家?!」

    劉川楓雖然意識到失言,還是不甘心地道:「琅琊閣秉公辦案,我絕不懷疑藺公子的立場和能力。但是,咱們應該在抓到真兇之後,再蓋棺定論吧?」

    藺晨冷哼一聲,輕蔑地望著他,說道:「我的推論是否合理,還不需要得到你的認可。回京城以後,我會將此案細節一一上報,當然,也包括你此刻的態度!」

    這句話等於是赤裸裸地威脅。言外之意,他會向皇帝稟報,劉川楓替子女報仇心切,咬定汪家不肯鬆口,此人有礙於平息黨爭。

    劉川楓噤若寒蟬,不敢再爭執下去,端起瓷碗默默飲茶。

    角落裡,任真把這一切看在眼裡,鬆了口氣。

    「藺晨雖然大概猜出原委,但聽他剛才的話意,似乎還沒將情況上報。只要今夜得手,我的行跡就不會洩露出去……」

    這時,藺晨調轉矛頭,把視線從劉川楓轉移到汪惜芝身上。

    「劉大人有句話說得沒錯,咱們必須抓到那名元兇。所以,我有個問題想請教汪大人,你必須要如實回答,否則元兇無法落網,你兒子的罪名依然洗不清。」

    汪惜芝凜然道:「公子放心,我一定會配合您,將那罪魁禍首繩之以法!」

    藺晨眨了眨眼,忽然又望向下首的宮城,「據擒獲的青幫暴徒招供,那夜襲擊刺史府前,宮大人秘密約見他們幫主,下達了暗殺指令。我想,應該是得到汪大人首肯後,宮大人才有這膽量吧?」

    汪惜芝緘默不言。這個問題藏著陷阱,他沒法回答。

    藺晨繼續試探道:「形勢到了這種地步,汪大人進退維谷,就沒必要再隱瞞了。我剛才說過,只要你肯配合我辦案,陛下會給你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

    汪惜芝沉吟片刻,決然道:「公子,我可以發誓,夜襲刺史府一案皆是青幫所為,與我二人無關!另外,這問題跟捉拿元兇有關嗎?您為何非要揪住不放?」

    事關身家性命,他斷然不敢隨口供認,將自己陷於死地。

    藺晨微微一笑,說道:「夜襲刺史府,此舉激進瘋狂,我覺得這不像汪大人的作風,因此一直懷疑,前去聯絡青幫的宮大人有可能是假的……」

    當初任真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才會造成真假宮城的鬧劇。汪惜芝這次一反常態,倒是騙過了這些聰明的對手。

    藺晨略微停頓,補充道:「換句話說,眼前的宮大人,也有可能是假的。就跟汪公子一樣,真正的宮城可能早被掉包了!」

    話音剛落,劉川楓臉色微變,下意識攥緊拳頭,暗暗戒備。而汪惜芝卻穩坐不動,看不出任何緊張情緒。

    因為他知道,那夜宮城前往青幫,就是他派去的,並非別人假冒。

    官邸深似海,想在海晏地盤上掉包深居簡出的宮城,難度太大,眼前這位,也基本不會是假的。

    既然如此,他當然不必戒備。

    「我聽明白了,其實是因為夜襲一案,公子對宮大人有所警覺,此刻是想驗明正身。」

    藺晨坦白道:「不錯,這是咱們目前唯一的突破口。」

    汪惜芝說道:「您隨便出題來考問他就是。如果他是假的,元兇落網,我的冤屈就能洗清。如果他是真的,咱們便可以放心交談,當然,這也無法反證出,我們就是青幫的幕後主使,對吧?」

    反正無論如何驗證,他對宮城都有信心,並且也不會有損失,何樂而不為?

    假宮城聞言,神色保持不變,卻是一陣心驚肉跳。

    又特麼要給我出題?!
V123210 發表於 2018-2-28 18:48
第七十一章 夜宴(五)

    前些天夜裡,真假宮城對峙時,徐老六接受過一次考問,結果毫無懸念地原形畢露。

    假的就是假的,無論面容有多像,都不可能複製本人的記憶和經歷,當然經不起考驗。

    此刻,面對再次來臨的考驗,徐老六心裡充滿絕望,彷彿已經看到那個熟悉的穿幫場面。

    而這次穿幫的代價,將遠遠比上次更慘重。

    這太守府戒備森嚴,暗藏高手無數,絕非區區青幫能比。即便站在角落裡的任真,以及同時隱身的老王夫婦現身,也無法救出徐老六,掙脫眼前的困局。

    更蛋疼的是,只要徐老六露出破綻,就等於印證了藺晨先前的推論,確實有人從中作梗。那麼,汪劉兩位湘北長官的矛盾不解自破,任真這一個多月的謀劃都付之東流。

    憑元本溪的機警敏銳,甚至能進而推斷出,繡衣坊整個行動的意圖,以及任真的身世等等。這一系列連鎖後果,最為致命。

    這場博弈進行到最後關頭,徐老六肩上承擔的,不僅是自己的性命,還有滿盤棋的勝負。

    任真遠遠凝視著徐老六,攥緊拳頭,額頭上悄然滲出汗珠。

    事關成敗,明知徐老六經不起考驗,他還是寄希望於老夥計能隨機應變,把這關矇混過去。

    在大家注視下,徐老六緩緩抬手,朝藺晨做了個請的姿勢,表情漠然,「那就盡快問吧!既然大家不信任我,那我何必再賴在這裡,稍後會自行告退!」

    藺晨微微一笑,示意他坐下,「宮大人不必激動,這是我手裡唯一的線索,必須公事公辦。若是誤會一場,藺某甘願賠罪,以大人的坦蕩胸襟,應該也不會介懷!」

    說著,他清了清嗓子,繼續道:「好了,我只提兩個問題。」

    這一刻,房間裡的繡衣坊四人屏住呼吸,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第一個問題。據琅琊閣密檔記載,宮大人身世隱秘,絕非看起來那般簡單。請問,你的真名是什麼?」

    徐老六聞言,不由一怔,這套卷子我特麼做過一次啊!

    「我原名為苻田,身上流淌的是前秦皇室血脈。國破家亡,後來改姓換名,才得以混進北唐官場!」

    他嘴上淡淡說著,心裡早已洶湧澎湃。

    試想一下,作為一名考生,如果在一場決定人生命運的考試裡,你抽到的題目恰好是以前做過的老題,答案了熟於心,你怎會不漫卷詩書喜欲狂!

    陰暗裡,任真看得一臉懵逼,哭笑不得。

    人算不如天算吶,沒想到那一夜的意外和失誤,竟錯進錯出,能巧妙地化解今日的危機。這正應了道家的老話,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兩個問題,答對一半,只要再將下一題應付過去,徐老六就驚險過關!

    藺晨點頭,繼續說道:「第二題,據說宮大人有一愛子,天資絕豔,很小時便被送往山上修行,不為外人所知。那麼,令郎現在何處修行?他的恩師又是誰?」

    聽到這個問題,徐老六不禁深吸一口氣,克制著激動的情緒。

    不好意思,這道題他也做過!

    「蒼了個天的,兩道題目全都撞上,看來俺老徐是把攢了一輩子的運氣都用在今天了啊!」

    他強忍住笑意,從容不迫地道:「犬子宮復,拜在西陵書院趙四先生門下。」

    隨著這話音落下,任真心裡的大石頭終於落地,擦拭著額頭的密集汗珠,表情有些狼狽。

    人力演算終有極限,他沒能預料到,自己的對手會這麼早出手,推測出大概真相,從假宮城身上發難。他更無法預料到,解開危機的鑰匙,原來早就攥在他們手裡。

    謝天謝地,這驚險一關總算是過了!

    這時,徐老六借坡下驢,起身朝三人拱手,面無表情地道:「既然已經驗明正身,請恕宮某就不奉陪了!」

    說罷,他作勢就要離去。

    汪惜芝上前一把拉住,他可不會放心腹軍師離開,留自己承擔藺晨帶來的壓力,「宮大人何必生氣!藺公子行事謹慎,也是為了尋找突破口,早些替咱們洗清冤屈……」

    藺晨看在眼裡,於是作揖道:「公事公辦,望宮大人海涵,晚輩向你賠罪。」

    徐老六明白見好就收的道理,這場戲還沒結束,他也不能真的離開。

    他看藺晨一眼,沒有去攔對方的賠禮,自顧坐回席位,不咸不淡地道:「得罪宮某事小,藺公子不必如此。只是,我心裡有一些疑惑,也想請教公子,不吐不快!」

    藺晨同汪惜芝一道回席,說道:「請講。」

    「說到公事公辦,公子可以懷疑我的真偽,那我倒想請教,如何知曉公子不是奸人假扮,前來算計我們呢?」

    藺晨臉色一僵,有些難以置信,「你懷疑我?」

    徐老六目不轉睛地盯著藺晨,「坦白說,我並不認同公子的推論。因為目前沒有任何實據,能證明那神秘人物的存在,更像是你在編故事,假托易容詭談,讓我們把注意力轉移到別處,減輕對劉川楓的敵意!」

    「另外,我覺得你的動機也可疑,一上來就出言恫嚇汪大人,試圖逼迫我們妥協,好讓劉川楓從湘北地盤上攫取利益。公子如何證明,你不是劉川楓的盟友,想虛張聲勢,替東林黨出頭?」

    他並非真的懷疑藺晨,只想混淆視聽,攪亂局面,將關注焦點從繡衣坊身上移走。若是再任由藺晨肆意推測下去,他們只會更加被動。

    果然,聽到這接連質問,汪惜芝目光一顫,神情變得複雜起來。

    剛才藺晨表現得太強勢,將元本溪的大名搬出來,成功震懾住他,以至於他險些忘了自己的立場。

    稍一回味,汪惜芝隱隱覺得,徐老六的話有點道理,「藺晨分析半天,編出個難辨虛實的凶手,就是想調解我跟劉川楓的矛盾。在我的地盤上,默許敵黨的存在,這本身就是我在吃虧啊!」

    作為主人,他不急於表態,只是默默望向藺晨,看對方如何回應質疑。

    藺晨冷笑一聲,頭顱微揚,眉宇間又恢復初時的倨傲。

    剛才流露出的所有情緒,或溫和,或歉意,都只是他收服人心的手段。在他心目中,汪宮二人的地位從未改變過。

    「宮城,我看你是懷恨報復吧?敢質疑我,你也配麼!」

    說著,他從懷裡取出一封書信,狠狠地拍在了桌上。

    圖窮匕首見,他終於亮出此行的最終目的。
V123210 發表於 2018-2-28 18:49
第七十二章 夜宴(六)

    藺晨挑動劍眉,眼裡蔑意盡顯,「冥頑不靈的蠢貨,你徹底激怒了我,就要付出慘重的代價!」

    說罷,他抬手將那封書信擲給汪惜芝。

    汪惜芝撕開信封,神情複雜地瞥一眼藺晨,然後低頭閱讀那書信。徐老六很好奇,藺晨凶神惡煞弄出來什麼名堂,也湊上去同看。

    「這信是二先生親手所書,如果還敢質疑它是假的,那藺某敬佩你們算條漢子!先生原先囑咐我,不必急於拿出來,哼,這都是你們咎由自取!」

    藺晨臉色凜若晨霜,作為琅琊閣主的親傳弟子,他行走在外,還是第一次被別人當面頂撞。

    漸漸地,汪惜芝捏著信紙的手開始顫慄起來。伴隨著嘴角肌肉的抽搐,他下巴上的疏須也微微抖動。

    顯然,他的情緒正在遭受猛烈衝擊。

    藺晨把這些細節看在眼裡,嗤然一笑,「陛下意在消弭差異,使天下各地政令統一,所以事先給前秦舊族一個台階下,沒想到你們糊塗透頂,將形勢越鬧越僵。接下來要接受的懲罰,你們都看到了?」

    另一側,劉川楓冷眼旁觀著,心裡始終揣摩不透,大名鼎鼎的二先生究竟會如何收拾這些頑固豪紳。

    「在我離京前,元先生面授機宜,只要你們肯順從調解,他會奏請陛下,保留你二人的官爵不變。就憑宮城剛才那番話,休想讓我在先生面前替你們美言!」

    「白紙黑字,寫得分明。要麼,整個湘北沒收三成土地充公,歸朝廷所有,要麼,以後每年加征三成稅糧,你們自己選吧!」

    汪惜芝面容蒼白,朝廷這次的強硬態度,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所謂的平息黨爭,不過是做做樣子,虛與委蛇而已。若沒有殺子之仇,他應該會勉強容下劉川楓,日後徐徐圖之。

    直到今夜看了這封信,看到這貶官、奪地、徵稅的雷霆手段,他才意識到,女帝陛下原來是要動真格的。

    他嘴唇翕動,正準備說出選擇,這時藺晨又冷冷開口,彷彿看破他的心思一般。

    「我奉勸你,別再指望以前那些監守自盜的勾當!陛下勵精圖治,如今眼裡容不得沙子,我剛才說的三成土地,不是針對那些貧農,而是把湘北所有地主都算在內!至於那三成稅糧,沒人敢弄虛作假,你們該交的糧食,一粒都不能少!」

    汪惜芝心臟猛然一顫,藺晨道破他的僥倖心思,這讓他最後的退路都沒了。

    「欺人太甚!」他臉色鐵青,用力一拍桌子,硬生生在桌面上壓出一道掌印,「這些年是誰風餐露宿,替京城裡養尊處優的官宦貴族們種地收糧!他們吃著我們的,用著我們的,還有何臉面拿我們開刀!」

    他盯著藺晨,眼神冰涼至極。沒收土地,觸動了他的底線,就等於撕破臉皮,逼他露出猙獰面目。

    「朝廷過河拆橋,難道就不怕民怨沸騰,整個大唐都鬧饑荒?該不該平黨爭,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要想填滿大家的飯碗,還得靠我們!我把話放在這裡,只要朝廷再動歪心思,來年湘北必定大亂!」

    三成的份量有多重,作為太守的他很清楚。事到如今,他是真的怒了。剛才這番表態不僅是為了自己,更代表著整個湘北地主集團。

    如果再忍氣吞聲,他們就徹底完了。

    藺晨沉默一會兒,問道:「我聽明白了,汪大人是要拿漕糧,來威脅朝廷改弦易轍?」

    汪惜芝冷笑不語,像在看待小丑表演一般。

    藺晨試探道:「汪大人,公然對抗皇朝政令,跟造反無異,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你真有膽量這麼做?」

    汪惜芝森然道:「少在老夫面前玩無聊的文字遊戲!糧倉失火,就會動搖國本,你只管把這句話轉達回去,該如何定奪,還輪不到你來做主!」

    藺晨聞言,目光一頓,淡淡說道:「轉達就不必了。有件機密,本來我不該洩露,既然汪大人底氣十足,那我只好說出來,看你還敢不敢繼續強硬下去。」

    汪惜芝無動於衷。

    「平黨爭,這是陛下欽定的國策,事涉朝政根基,斷然不能只靠蠻力。無論東林還是西陵,鬥了這麼多年,其實無非是圍繞著『農商』二字,展開利益爭奪。」

    「前秦沃野萬里,適宜農耕。東吳湖泊稠密,商貿興盛。陛下先前不願一概而論,所以任由你們發展,不做定論。但是現在,她決定掃除舊有弊端,獎勵耕戰,養兵屯田!」

    「屯田?」聽到這個陌生的詞,汪惜芝心頭驟凜,有種不妙的預感。

    藺晨說道:「屯田,這是出自二先生的大手筆。簡單地說,就是趁著南北停戰之機,朝廷將軍隊主力派往全國各地,讓士卒們開荒種田,囤積軍餉和稅糧,以此富國強兵!」

    「具體來說,不同州郡會有不同的屯法。比如你們的死對頭,東吳九郡,朝廷會在那裡填湖造田,同時鼓勵當地商賈前往屯區販運糧食,流通到全國各地,慢慢取締你們湘北的漕運!」

    說到這裡,藺晨嘴角挑起,笑意充滿諷刺。

    「至於前秦這裡,汪大人剛才擔心會產生動亂,影響漕糧供應,實在太多慮了。很快就有一支強大軍隊進駐湘北,來接收從你們手裡抄沒的良田,你確定還有人敢帶頭作亂?即便真亂了,以後我大唐也不會缺糧食!」

    他身軀微傾,欣賞著汪惜芝臉上的驚恐情緒,玩味地道:「你是不是以為,自己隔岸觀火,對京城情勢瞭如指掌?哼,在朝廷大人物的眼裡,你們這些坐井觀天的土包子,就是天大的笑話!」

    放在以前,前秦望族是天下糧倉裡的碩鼠,扼住大唐進食的咽喉,皇帝不願多生騷亂,便選擇姑息養奸。

    只要推行屯田制度,以後大唐的產量地將急劇增多,散佈全國各地,不再受湘北一隅掣肘,曾經的漕運也會逐漸沒落。

    如此一來,皇帝豈會再容忍這些故步自封的落伍舊族。

    不肯安定本分?那就把你們都除掉!

    這泱泱北唐,誰能阻擋帝王之師!
V123210 發表於 2018-2-28 18:50
第七十三章 夜宴(七)

    在強大的國家機器面前,任何地主家族都不過是癬疥之疾,不值一提。

    汪惜芝越聽越絕望,絲毫不懷疑藺晨所說的真實性。

    這屯田之法,不僅能迅速富國強兵,還能實現地域融合,蕩除春秋五國遺留下來的頑疾,讓大唐在各方面真正統一。

    那位女帝陛下的野心,看來遠比世人預想中更大。

    該說的不該說的,藺晨都說了出來,他傲然起身,沒有再看汪宮二人,負手走下廳堂,凝望向庭外的溶溶月光。

    「既然兩位頑固不化,不接受藺某的調解,那我何必再逗留。劉大人,咱們走吧!」

    劉川楓聞言,起身朝藺晨走去。

    汪惜芝頓時方寸大亂,連忙上前拉住藺晨,滿臉賠笑,「公子說笑了,都是宮城疑神疑鬼,擾亂了本官的心智。我何曾說過,不願接受您的調解?」

    漕糧被替代,就意味著他驕橫自恃的倚仗被朝廷打掉,從今以後,再也不能在湘北隻手遮天。無論他願不願意,海晏汪家過年,都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藺晨轉身,掙脫汪惜芝拉扯衣襟的手,毫不掩飾厭惡情緒,「汪大人這麼快就想通了?你應該再懷疑懷疑,我剛才所說是不是耍詐才對!」

    汪惜芝臉色愈發難堪,強擠出諂媚笑容,再不敢對藺晨生出一絲怠慢,「適才多有冒犯,還請公子多多海涵,稍後我會向您賠罪!」

    他拱手行禮,邀藺晨返回席位。

    這片刻功夫,他徹底醒悟過來,元本溪若真想除掉他,大動干戈,根本沒必要派使者來調解,只需讓大軍提前壓境就是。

    此舉分明是想收服他,借助他在前秦舊族心目中的威望,說服大家乖乖交出土地,接受屯田新政,以免軍民相爭,引起大規模動盪。

    事到如今,割地求和在所難免,只要他肯俯首聽命,朝廷必不會太過欺凌於他,至少可以保他性命無虞。至於先前擔心的那些罪責和把柄,也會隨之一筆勾銷。

    無論敬酒還是罰酒,他都不得不吃。

    藺晨冷哼一聲,一甩袍袖,坐回椅子上,冷冷盯著下首的假宮城,「識時務者為俊傑,汪大人不愧是書絕,能很快想通事理,我回京城以後,自然不會為難於你!」

    顯然他是在逼徐老六的賠罪。

    徐老六面色一僵,正打算起身,便在這時,一道身影倏然從堂外衝進來,出現在劉川楓面前。

    「大人,大事不好!」

    這人臉色蒼白,氣喘吁吁。十萬火急,他一路狂奔,甚至不顧汪府阻攔,強行闖到這裡。

    劉川楓微滯,問道:「怎麼了?」

    這人側身望向汪宮二人,略一躊躇,沉聲答道:「剛才城北來報,一批黑夜人闖進糧庫,縱火點燃漕糧,應該是青幫狂徒所為!」

    「什麼!」不只是劉川楓和藺晨,連汪惜芝也從座位上跳了起來,「青幫縱火燒糧?」

    三人同時上前,死死盯著這名報信的小吏,目光都在劇烈抽搐。這個消息實在太可怕了!

    城北糧庫裡的漕糧,是為明年開春而囤積的軍餉和朝廷耗支,它要是被付之一炬,造成的後果不堪設想。

    若消息屬實,明天傳播出去,就會像一桶驚天炸藥,徹底引爆大唐朝野!

    火燒眉毛,容不得有半點拖延,那名小吏倉皇點頭,顫聲稟報導:「那群歹人猝然發難,出手凌厲決絕,守庫軍士一擊即潰。等援軍趕到時,庫裡的大部分糧草都已化成灰燼……」

    三人聞言,木然跌回座位上,好似晴天霹靂當頭一擊,渾身汗毛都悚然豎立起來。

    在他們的眼皮底下,漕糧被人燒掉,這下惹出滔天大禍了!

    這時,徐老六箭步上前,揪住那小吏的衣領,表情陰森可怖,「你怎麼知道,那些歹徒是青幫的人?膽敢信口開河,本官絕對饒不了你!」

    那些人是不是青幫幫眾,他豈會不清楚。之所以明知故問,他就是想讓小吏當面說出證據,打消汪惜芝三人最後的疑慮,把案情坐實。

    小吏瞳孔收縮,嚇得顫慄不已,「青幫幫主史火龍,曾率眾夜襲刺史府,因此那群歹徒裡,有幾人的面孔我們曾見過,能一眼認出來,確是青幫無疑!」

    「青幫……」藺晨劍眉猛皺,額頭上青筋暴起,怒吼道:「汪惜芝,敢跟朝廷叫板,你真是天大的膽子!」

    他瞋目而視,冷冷瞪著汪惜芝,眼裡怒意熾烈。

    汪惜芝一臉錯愕,不知該如何解釋,冤屈地道:「公子,這真不是我指使的!」

    「不是?」藺晨冷笑不止,厲聲呵斥,「就憑你那些小伎倆,真以為能瞞過我琅琊閣?這些年,青幫橫徵暴斂,私吞漕糧無數,哪一件不是受你幕後操控!」

    面對他的質問,汪惜芝啞口無言,嘴唇不停顫動著。

    「你剛才矢口否認,命令青幫夜襲刺史府,本公子以大局為重,不願拆穿你。沒想到,你竟敢狗急跳牆,做出這種喪心病狂的報復!」

    汪惜芝欲哭無淚,第一次體會到,被人誣陷是如此痛苦,激動地道:「公子,您剛才還得出推論,是別人易容嫁禍於我,怎麼現在又自相矛盾了?」

    「你……」藺晨氣急,豁然起身,「這了這種地步,你還敢狡辯,跟我逞口舌之快!咱們走著瞧!」

    說著,他轉身望向劉川楓,「刺史大人,事不宜遲,咱們分頭行動,我去火災現場勘察,你帶兵前去圍剿青幫,務必生擒史火龍,哼,以防幕後黑手殺人滅口!」

    他回頭深深看汪惜芝一眼,不再多言,大步走向堂外。

    沒走出幾步,他突然身體僵滯,猛地跌倒在地。

    身後的劉川楓大驚,上前扶起他時,驀然發現,他七竅流血,嘴唇烏黑,一雙眼珠死死地凸顯出來,分外猙獰!

    「茶裡……有毒!」

    他不甘地抬手,想要指向桌上那隻茶碗,這一用力,劇毒攻心,瞬間一命嗚呼。

    這陡生的劇變頓時令汪惜芝身軀一軟,癱坐在座位上,渙散的眼神裡充斥著絕望。

    朝廷密使被毒死在自己家裡,這下他跳進驪江也洗不清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8-2-28 18:53
第七十四章 草蛇灰線,伏脈千里

    在藺晨倒下的那一刻,趁著人心惶惶,站在角落裡的任真悄然撤出,迅速離開了汪府。

    繡衣坊主親自端的茶,豈是那麼容易喝到的。

    事實上,不止藺晨喝的一碗,連劉川楓那碗同樣也被投入毒藥,只不過後者喝得較少,發作得稍慢一些。

    這兩人死在汪府,汪惜芝有口難辯,再加上縱火焚糧的天大罪責,必定難逃一死。任真「還施彼身」的復仇計畫,就此順利完成。

    至於皇帝平黨爭的方略,隨著這兩人被害,也將不得不發生轉變,由原先的調和化解,變成對西陵書院一派的強力打壓。這也正是任真想看到的。

    如今局勢已定,行走在夜色下的大街上,他心裡已經在盤算以後的行動。

    隱身護衛的老王夫婦也撤了出來,跟在任真身旁,不放心地問道:「讓老六孤身留在那裡,不會出什麼狀況吧?」

    任真淡淡一笑,「咱們回客棧等他。」

    ……

    天濛濛亮時,徐老六回到客棧,將任真走後的情形匯報了一遍。

    藺晨死後沒多久,劉川楓尚未來得及離開汪府,就倒在花園裡毒發身亡。兩人身負議和使命,卻雙雙被毒害,這令汪惜芝徹底絕望,放棄了掙扎。

    漕糧被焚,欽差被殺,這兩條大罪扣在頭上,沒人能救得了他,他只能坐以待斃。

    其後,汪惜芝也曾質問過,焚燒漕糧是不是徐老六下的命令,被徐老六決然否認。汪惜芝便未繼續懷疑下去,畢竟宮家也在同一條船上,沒有坑害他的必要。

    很快,等消息傳回長安,朝廷必定會派欽差大臣前來,專門審理這兩大案。到時為了明哲保身,那些豪紳自會將夜宴上的見聞統統招供出來。

    繡衣坊只需再製造一出宮城畏罪自殺的把戲,輕而易舉,就能將所有罪名都推到汪惜芝身上。

    至此,任真功成身退,是時候離開湘北了。

    ……

    三日後,海晏城南,繡衣坊諸人踏上官道,開始了新的征途。

    「坊主,來海晏那天,你說第二回合要轉守為攻,怎麼樣,你對這步棋還滿意嗎?」莫雨晴一路上被張王徐三人孤立,很是尷尬,只好主動找任真聊天。

    任真聞言,望著遠方的青山綠水,暢快呼出口氣,說道:「現在下結論,還為時尚早。畢竟海晏之行,只是這一回合的開端,真正的較量才剛剛開始!」

    「啊?」莫雨晴大失所望,苦惱地道:「我還以為,咱們這就大功告成,要去長安趕考,金榜題名當大官了呢……」

    在熟人面前,任真不必再裝出老氣橫秋的樣子,颯然笑道:「長安?你怕是想多了!咱們這一趟,要西去東來,遊遍大半個江湖,會盟北唐群雄!」

    身旁的老王聞言,若有所思,「看樣子,坊主似乎早就成竹在胸。」

    任真不置可否,笑嘻嘻地道:「陸瘸子那邊有動靜了沒?」

    張寡婦默默聽了一會兒,忍不住插嘴道:「我一直納悶,自從渡江北上後,再也沒見到陸瘸子的身影,還擔心他出了狀況呢!搞了半天,原來是你小子……」

    話還沒說完,她就被老王狠狠瞪一眼,悻悻地憋了回去。

    跟任真做街坊鄰居多年,大家都感情深厚,一直坦誠相待,嬉笑怒罵,從不拘謹客套。

    張寡婦心直口快,平時頗喜歡罵任真,雖然現在已知道他是坊主,有時興起,難免容易忘記身份禮數,張口就來。

    「稟坊主,幾天前陸小鳳回信,說他那邊進展順利,請坊主放心!」

    任真點頭,拍了拍老王的肩膀,嬉皮笑臉地道:「別老是搞得這麼嚴肅,咱們都是一家人,以後我還指望你媳婦幫忙奶孩子呢!」

    話音剛落,邊上正在喝水的徐老六一口笑噴出來,嗆得咳嗽半天。

    張寡婦也不害羞,驕傲地挺起高聳胸脯,譏笑道:「不愧是坊主,連媳婦兒都沒找到,就已經想著奶孩子,你可真是算無遺策吶!」

    另一側的莫雨晴聞言,臉頰莫名緋紅。

    老王也面紅耳赤,氣得直跺腳。他之所以生氣,當然不是因為奶孩子的事情,還是憤於自家媳婦在坊主面前口無遮攔。

    任真看在眼裡,收斂笑意,認真地說道:「說到算無遺策,我自詡以前有這本事。但這次不同,咱們深入敵國腹地,敵眾我寡,一切皆藏變數,我無法保證,自己的演算毫無破綻,也無法保證你們的安全。」

    剛才喧鬧的氣氛頓時凝固下來。

    「但是,能跟你們並肩戰鬥,我並不孤獨。我從小就是孤兒,吃百家飯長大,多虧街坊鄰居疼愛呵護,這些年過得挺快活瀟灑。如果說在這世間,還有值得我託付性命的人,也就是你們幾個了……」

    說這話時,任真背過身去,眼眶開始紅潤。

    「好好的,幹嘛突然婆婆媽媽起來……」徐老六憨厚一笑,過來勾住任真的肩膀,一把摟在懷裡,「早知道你就是坊主,當年老子就該讓你餓死街頭,這樣大家早早散夥!」

    老王夫婦對視一眼,臉上都掛著溫暖的笑意。

    任真嘴角微挑,掙脫徐老六粗壯有力的胳膊,依然背對著大家。

    「你以為我想婆婆媽媽?接下來你們每個人要做的差事,都無比凶險,稍有差池,就會身首異處!我是怕你們這群老胳膊老腿,經不起風浪,到時候沒機會再聽我囉嗦了……」

    他的話音顫抖得越來越厲害。

    他發自內心地替這些老夥計擔憂,卻始終沒有說出,哪怕任何一個環節出了差錯,最後死的人都是他自己。

    這世上最大的信任,最深的交情,莫過於生死相依。

    老王走上前,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安慰道:「任真,叔叔嬸子做事,你還不放心?咱鳳梧堂啥時候拖過後腿?矯情的話,等大家重聚時再說,你就放心下命令吧!」

    任真用力點頭,清了清渾濁的嗓子,開始分配早就盤算好的計畫。

    「徐鳳年,前往靈州道雲集鎮,依錦囊行事。」

    「王鳳武,前往松山郡平崗鎮,依錦囊行事。」

    「張鳳霞,帶莫雨晴前往清河郡,依錦囊行事。」

    他鄭重地念出這三人的真名,說完後,便掏出三個顏色迥異的錦囊,分別交給他們。

    「無論是否完成錦囊裡交代的任務,兩月之內,你們務必要把自己的進展匯報給徐老六,切記切記!」
V123210 發表於 2018-2-28 18:55
第七十五章 即將暴走的時代

    把錦囊攥在手裡,老王感覺心底沉甸甸的,跟任真同街相處十餘年,他還是第一次見這小傢伙如此凝重。

    雖然不清楚錦囊裡寫的究竟是什麼,但他隱隱意識到,如果進展順利,這次怕是要將北境攪個天翻地覆!

    「那你呢?」他抬頭望著任真,眼神裡充滿憂慮,「我們都走了,誰來保護你?」

    老王的擔心不無道理。

    現在的任真還停留在三境下品,最近這些日子,他的修為沒有任何提升。這點道行只能算年輕翹楚,但要想闖蕩江湖,還差十萬八千里。

    更何況,任真這次赴北圖謀太大,接下來又要火中取栗,若無強者護衛,他才是繡衣坊裡處境最凶險的那個人。

    任真淡淡一笑,漫不經心地道:「本坊主手眼通天,還需要你們操這些閒心?放心,有墨家鉅子親自隨行,這天下能威脅到我的人,還沒有幾個!」

    「墨家?」鳳字輩三人聞言,不約而同地看向莫雨晴,露出異樣的神情。

    尤其是老王,深知莫雨晴的真實身份,因此更加詫異,任真為何會突然挑明,甚至說出託付墨家的話來。

    他當然不知道,那夜在湘江畔,任真終於見到李慕白,跟對方達成了協定。

    他凝眉沉吟片刻,悶聲說道:「墨家的人,絕對可靠嗎?如果出了閃失,我們都來不及救你……」

    莫雨晴從這三人的眼神裡猜出了真相,寒聲反駁道:「誰說墨家的人不可靠?我父親尊為風雲強者,若是連他都保護不了任真,就憑你們,更是痴人說夢!」

    張寡婦和徐老六臉色劇變,看出彼此眼中的震撼情緒。怪不得這少女透著一副天生的大小姐脾氣,原來竟是墨家鉅子的千金!

    任真面帶苦笑,無奈地道:「放心吧,我跟墨家的淵源很深,李慕白不會傷害我。要不然,你以為我敢隨便把身份透露給這丫頭?」

    莫雨晴迅速轉身,瞪目而視,這時候有點回過味來,自己原來一直在他算計之內。

    看她這副神情,任真趕緊岔開話題,「我以後應該叫你李雨晴,還是墨雨晴?」

    莫雨晴嬌嗔道:「我隨母親姓,墨家的墨!」

    在她心裡,只有墨家和母親,始終不肯承認那位斷送墨家、連累母親的鉅子父親。

    張寡婦把她的刁蠻氣焰看在眼裡,蛾眉一皺,頗為不悅。此行干係重大,跟這墨家大小姐搭檔,她真有點擔心會橫生枝節,誤了大事。

    便在這時,一道幽冷話音從後方飄出,令他們驟驚,渾然沒察覺有人無聲潛近。

    「庸人多慮,還是多擔心自己的處境吧!」

    老王三人回頭看時,一名黑衣男子負手走來,滿頭銀發極為刺眼。

    感知著李慕白深不可測的氣息,三人震駭失色,下意識地後退,將任真護在身後。

    李慕白掃視三人一眼,冷笑道:「莫非你們以為,那三處城鎮是風景勝地?你們坊主這盤棋聽著就很大,只可惜缺兵少將,不得不在一群廢物身上豪賭一把。」

    任真嘆了口氣,不願多費口舌,擺手說道:「趕緊動身吧!兩個月後見!」

    老王聞言,深深看了李慕白一眼,騰空離開。

    張寡婦見狀,也不再遲疑,拉著墨雨晴向東而去。徐老六亦是。

    山間道上,只剩任李兩人站在這裡,相對無言。

    沉默一會兒,李慕白冷冷說道:「別以為我看不出,你讓那女人跟晴兒同行,就是想拿她的性命要挾我。如果我不聽從你的差遣,晴兒是不是就會受到傷害?」

    任真抬頭,眺望著他們遠去的方向,眼神迷茫,「你為何不開口阻攔?是不是因為你清楚,晴兒並不會聽你的話,心甘情願替我跑這一趟?」

    李慕白臉色愈發冷峻,咬牙切齒地道:「你果然是在算計晴兒!」

    任真沒有看他,雖然對他的凜冽殺意感知得真切,不過表情沒有變化,收回眺望視線後,轉身朝前方行去。

    「或許,這就是我和你的區別?」

    「你我心裡都有誓死捍衛的信仰。但是,我不會像你們墨家一樣天真,天真到期望所有人都自覺堅守道義,去按照自己的心意去行事。」

    「我尊重並且感激別人對我的忠誠,但是,我也不從畏懼和失望於別人的背叛。別人對我好,這很好。別人變卦對我不好,那也沒關係。」

    說著,他取下肩頭背著的地戮劍匣,拋給後方的李慕白。

    李慕白接住劍匣,看著青袍少年踏空而起的身影,表情複雜,還是跟了上去。

    兩人凌虛破空,並肩而行,一路山川風景皆成過眼雲煙,在他們下方呼嘯倒退。

    「不敢相信任何人,看輕情義,這就是你從你爹那裡汲取的教訓?任真,你要明白,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就算你的謀略再精明,也算不過天道人心!」

    任真淡淡一笑,眼眸裡閃爍著睿智光芒。

    「手段和本心,是並行不悖的兩樣東西。你們墨家,為何鬥不過儒家?春秋百家,為何最後只有四家興盛?並非因為大家的理念有強弱之分,而是你們手段不夠,太過天真!」

    李慕白默然不語,雪白長發在疾風裡凌亂飄舞。

    「不錯,我確實算計過你們,利用了晴兒對我的感情,利用了你跟我爹的友誼,接下來我還會利用更多人。但是,我利用你們,只是為了我內心想實現的願景,僅此而已。」

    「願景?」李慕白冷哼一聲,目光輕蔑,「你的願景就是不擇手段,瘋狂替你爹復仇?」

    「不,」任真搖頭說道:「你還是沒看清,未來天下將會發生什麼。我說過,這是諸子百家最後的機會,否則,誰也無法再遏制他們急劇膨脹的野心……」

    李慕白瞳孔微縮,忍不住問道:「任真,你到底預見到什麼?」

    任真嘆息道:「罷黜百家,儒教獨崇。暴君專制,民不聊生。無論如何,這個時代都即將暴走……」

    李慕白一臉茫然,不明白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是何典故,也不明白專制是什麼意思,更不明白何為暴走。

    任真沒打算解釋,他知道,如果自己的老爹任天行在世,必然也會像他一樣,選擇逆流而上,力挽狂瀾。

    是時勢造英雄,還是英雄造時勢?

    他乘風漫步雲海,吟嘯長歌,大道獨行。

    生命短暫猶若露珠消散,

    世人在奔波中探尋答案。

    運數彷彿大海起伏不定,

    掌間迷離脈紋回路漫漫。

    長劍在黑夜裡吟唱悲鳴,

    歲月如斑駁銅鏡般經年。

    天際流火叩響大地之門,

    歲月星辰刻畫滄桑年輪。

    縱橫交錯兮千載之亂局,

    誰能參悟兮世事如迷棋。【注】

    【注】引用自動漫《秦時明月之君臨天下》第一集。(強烈推薦大家觀看最後兩分鐘,場面極其恢弘震撼。)
V123210 發表於 2018-2-28 18:57
第七十六章 茅台鎮之子

    跟繡衣坊其他人不同,任真要去的地方並不遠,就在毗鄰湘北的天水道境內,對騰雲駕霧的兩人而言,不過是半盞茶功夫。

    在綿延群山深處,任真降落著地,走進眼前人煙稠密的城鎮。

    鎮名為茅台鎮,釀出的美酒幽雅細膩,醇厚悠長,名聞大江南北。

    無論是文人墨客,還是刀劍遊俠,莫不把這茅台酒當成賦詩舞劍的絕妙之合,以壯胸襟豪氣。

    作為天下酒鄉,這座偏遠小鎮之所以絡繹不絕,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緣由,儒家四大書院之一的西陵書院,便坐落在距此地不遠的桃山上。

    因而平日裡過往的,很多都是醉醺醺的書生,眼花耳熱,唇齒囁嚅著的,或滿腹牢騷,或稱誦聖賢,不知流出過多少錦繡詩篇。

    任真來這裡,既非為縱口腹之慾,更沒有仰慕求學之心。西陵書院,注定會成為他譜寫燦爛篇章的註腳。

    儒家重地,臥虎藏龍,他們不便繼續凌空深入。就算沒有其他安排,此行也不適合攜帶太多下屬,有一名風雲強者相伴,已是最穩妥的選擇。

    「你就在鎮上住下吧!」

    走在街上,任真掃視著路旁鱗次櫛比的酒樓,隨口對李慕白說道:「我跟地戮劍心意相通,以後若是出了狀況,此劍就會有感應,到時你再闖進書院不遲。」

    李慕白背著劍匣走在身後,感慨道:「獨闖龍潭虎穴,你這份氣魄,連我也自嘆不如。你要考慮清楚,報仇真的這麼重要嗎……」

    作為任天行的好友,他對當年那樁舊案略有耳聞,隱約猜到西陵書院曾牽涉其中,扮演過不光彩的角色。

    任真沒有看他,自顧前行,「身為墨家鉅子,眼光不能總是如此狹隘,要放長遠一些。誰說我只為復仇而來,難道我就不能執筆從文,修儒悟道?」

    李慕白一僵,哪顧得上任真的嘲諷,恍然醒悟過來,「怪不得……我先前還很疑惑,你的修為最近為何不見精進,原來你早就籌謀好,是在為修儒做準備!」

    任真淡淡一笑,神態從容,「格物,致知,正心,誠意,儒道修行,神意境更偏重於意,溫養書生意,揮斥方遒,頗有些意思,我怎捨得匆匆跳過這一層?」

    儒家修行自成一派,同歸但殊途,另有玄妙意蘊。

    僅就境界而言,雖然同為神意境,其他諸家以煉神為主,重在淬煉神魂,以念力駕馭法器。

    儒家卻不同,讀書人修浩然正氣,格物而致知,觀世間萬物,以明悟其中真意,此即為書生意。

    任真之所以在三境下品踟躕不前,就是為了進入西陵書院,然後去某地格物致知,領悟一種驚世駭俗的儒意。

    李慕白忽然想到些什麼,神情微凜,提醒道:「儒家法門看似博大精深,實乃匯聚百川、竊取眾生氣運之法,你若在這條路上漸行漸遠,終究是在替那人作嫁,積重難返!」

    任真默然不語。

    李慕白善意透露的玄機,他不是不知。但正因如此,他才更透徹地看清,跟其他對手不同,要想擊敗儒家這座龐然大物,沒有別的方法可行。

    他轉身看著李慕白,目光炯炯有神,充斥著強大的自信,「放心,若論天命氣運,我的壓勝宿敵還沒出生呢!」

    李慕白嘆了口氣,情知越是神通廣大之輩,越難勸他們知難而退,於是問道:「你打算如何混進書院?」

    任真嘴角一挑,笑容詭譎,胸有成竹,「跟我走。」

    兩人大步西行,不一會兒來到小鎮西邊,在崎嶇山路旁的大樹下停歇。

    「這裡是前往桃山的必經之地,」任真坐在一塊青石上,指著蜿蜒來路,望向視線盡頭,「天黑之前,那人肯定會從這裡走過!」

    李慕白忍住好奇,沒有開口問那人是誰,盤坐下來耐心等待。

    通過最近的暗中觀察,他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少年的智謀和心性,皆遠勝於他,甚至比當年的任天行都稍勝一籌。

    料敵機先,謀定後動,任真表現得如此自信,看來早就謀算已久。

    果然,大約過了兩個時辰,當一輛牛車出現在眼簾時,任真豁然起身,眼眸裡精光綻放,「他來了!」

    只見一名後生騎在牛背上,嘴裡哼著葷俗小調,後方車板上載滿了罈罈罐罐,慢悠悠朝這邊走來。

    這後生青衫綸巾,醉眼迷離,白皙臉龐上泛起紅暈,瘦削身板顛簸晃蕩著,彷彿隨時都會跌落下來。

    李慕白起身,遠遠望著此人,輕語道:「他是誰?」

    任真說道:「茅台鎮長之子,蔡酒詩,換句話說,這鎮上所有佳釀,都是他們家的窖藏。」

    李慕白感到詫異,不明白任真為何會選中這人,「你要易容成他?」

    任真點頭,這次北行前,他苦心孤詣翻遍密檔,最終才確定,讓蔡酒詩成為他在北唐的第二副臉面。

    「他的身材談吐都跟我很像,最近也才邁入第三境,易容成他的話,破綻會很小。另外他的身份比較特殊,可以說是唯一能在書院裡隨意活動的人!」

    「哦?」李慕白有些感興趣,「這是為何?就憑他是山下鎮長的兒子?」

    「不錯,蔡家能釀出一種獨特藥酒,名叫清心正源酒,清冽香甜,喝下去讓人神清氣爽,精神抖擻,在晝夜讀書、潛心悟道的學子眼裡,可以說是提神醒腦、消除疲勞的良藥。」

    任真望向歪歪扭扭的蔡酒詩,笑道:「文人善飲,詩酒相伴。鑑於師生們對清心酒的需求量太大,書院破例收他為弟子,每隔三日就可以下山取酒,在學院裡四處分發!」

    聽到這裡,李慕白恍然大悟,「能自由出入,並且不受別人阻攔和懷疑,這確實方便你行動。」

    任真沉默片刻,幽幽地道:「另外,我想去一個地方,見一個人,也只有靠他,才能辦得到……」

    李慕白先是一怔,片刻後隱隱猜出這話裡的深意,神色劇變。

    「你是真要攪亂這片天啊!」
V123210 發表於 2018-2-28 18:59
第七十七章 走牛觀花

    大凡道統名山,往往都有個響亮氣派的名字,譬如兵家真武山,道家龍虎山,佛家靈台山等等。

    西陵書院坐鎮之地,多年前曾叫天璣山,後來取儒家桃李滿天下之意,又有漫山桃花,才改成平庸的桃山,也照樣蜚聲四海。

    書院很大,這附近崇山峻嶺,綿延方圓兩百里,皆是其轄區,真正用以講經論道的殿群,只在那巍然聳峙的桃山之巔。

    易容成蔡酒詩後,任真沒有直奔桃山上的修文宮,而是驅趕著那輛慢吞吞的牛車,信牛由韁地在群山間逛蕩。

    正月剛過,春寒料峭,連青牛都有些吃不消,腿蹄吃力地踏在堅硬凍土上,碩大鼻孔噴吐著熱氣,不時低沉哞幾聲,彷彿是在嫌棄背後明顯重了幾分的新主人。

    識途的不止是老馬,這頭老牛重車熟路,對前方的崎嶇山路瞭然於心。

    每隔三天,它就得隨主人往返一趟,把辛苦拉回的整車酒罈分發出去,發給那些潛居群山各處的讀書人。

    「兩百里西陵,據說有三十六路勝景,各蘊氣象……」

    牛背上,任真拎著一罈酒,百無聊賴地望向莽莽群峰,喃語道:「三十六路又如何?就算是三百六,也沒見西陵文人經天緯地,破開那些酸腐教條!」

    感慨罷,他學著當年唸書時幻想過的詩仙模樣,朝後一仰,舉起酒罈豪邁飲了起來。

    文人修道,浩氣縈胸,這詩與酒,便是他們提升感悟、揮灑才情的兩大利器。

    詩意興,則儒意起。

    酒氣濃,則豪氣重。

    「按儒家法門,三境獨居,格物致知以成意;四境遊學,行路萬里可立心;五境朝聖,登高望遠終知命。聽起來高深莫測,說到底,還不是吹捧什麼『天地君親師,仁義禮智信』!」

    「不過,這樣也好,趁中三境的門徒都外出遊學朝聖,此時我混進書院,只要小心應付那些講學先生,應該問題不大。」

    「呵呵,我倒要看看,西陵的同境才俊都在領悟些什麼嘰霸玩意兒!」

    四下無人,他躺在牛背上,酒意湧上來,醉眼惺忪,前世飽讀的詩書化成無數文字,在他腦海裡飄舞,瀰漫著浩蕩的靈氣。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閒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槌,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任由青牛在山間徜徉,他繡口吞吐,一邊飲酒,一邊吟詩,這首《俠客行》誦完,他豪情澎湃,赴北境以來鬱結的悶氣一吐而光。

    「好詩好詩!」

    山道旁,一名書生拊掌讚嘆,他峨冠博帶,相貌俊逸,如春風拂面,眉眼間透著幾分靈性。

    任真慢騰騰起身,不慌不忙再飲一口,俯身看向那名書生時,面頰有些紅潤。

    書生上前,溫和一禮,調侃道:「蔡兄平時隱藏溝壑,不露崢嶸,今日借酒吟出如此豪邁的好詩,偏偏叫師弟偷聽到了。你今天若還敢收酒錢,嘿嘿,我一定要拾你牙慧,當成我付俊傑的大作傳揚出去!」

    說罷,他暢然一笑,從牛車上抄起一罈美酒,當即喝了起來。

    任真把書生的舉止看在眼裡,心頭微鬆,這人氣度不俗,言談坦蕩磊落,不像是醜惡之徒。

    「付兄說笑了!你只管開懷暢飲,今天我請客,分文不取!」

    付俊傑眼裡笑意愈濃,自嘲道:「蔡兄是明知我酒量淺薄,才如此豪爽吧?罷了罷了,悟道要緊,要是再多喝幾壇,今天的大好時光可就荒廢了。」

    任真點頭,拿起罈子共飲一口,心裡對這人的好感又陡升許多。

    他一把擦掉嘴角的酒漬,抬眼望向不遠處的那片梅林,粉白如雪,幽香浮動,不禁心意一動。

    「君子愛梅,淡逸堅貞。付兄格梅求知,莫非是想取寒梅之意,以通詩文之道?」

    格物,意思是探究事物本源。致知,意思是獲得真知灼見,至理大道。

    正心,意思是修正自己的本心。誠意,意思是使自己的意念純淨真誠,與外在大道相契合。

    格物致知,正心誠意,這八個字,就是儒家關於神意境的修行精髓所在。

    眼前這位付俊傑,格的是梅之形,修的是梅之神,悟的是梅之意。

    聞弦知雅意,付俊傑面露異色,驚喜道:「難道蔡兄也是此中知音,對這一剪寒梅深有感悟?」

    任真搖頭,說道:「君子四友,梅蘭竹菊。讓付兄失望了,我只喜歡菊花!」

    付俊傑本以為是遇到知己,不由悵然嘆息,失望地喝了一口悶酒。

    任真見狀,跳下牛背,凜然道:「不過,我舊日所作詩篇裡,倒有幾首詠梅,不妨贈與付兄,拋磚引玉,或許能勾起兄台的靈感呢!」

    付俊傑豁然抬頭,喜出望外,做了個請的姿勢,便靜靜聆聽。

    任真手托酒罈,眺望向遠方那片雪白,輕吟道:「塵勞迥脫事非常,緊把繩頭做一場。不經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付俊傑猛然一頓,眼裡精光四射,「梅之堅韌!」

    任真沒有回應,沉吟片刻,繼續誦道:「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付俊傑拍手稱奇,失聲讚嘆,「梅之隱逸!」

    看著他痴醉的神情,任真暗道,此人性情高潔,無疑是個真君子。反正這些詩又不是他寫的,既然如此,何不多背幾首,贈人梅花,賺他一手餘香!

    於是,他深吸一口氣,無數錦繡名句接連爆了出來,彷如爆米花機一樣,妙語連珠,織成了一大張珠簾。

    什麼「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什麼「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什麼「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詩俗了人」……

    任真舌燦梅花,付俊傑意眩神迷。

    不到半柱香功夫,任真成功剽竊了前世上下五千年的古人智慧,將詠梅名篇統統傾倒出來,有意要幫這戀梅痴漢,格出一個梅意君子來。

    唸完之後,他跳回牛背,打量著眼前凝眉思悟如木雞的青年,默默飲酒潤喉。

    另外半柱香還沒燒完,付俊傑突然一顫,渾身汗毛炸裂,宛如遭到雷擊。他抬頭望向任真,神采飛揚。

    他的左手抬了起來。

    五指拂過,浩然清氣無聲蕩出,凝成一道靈力筆畫,似一節梅枝橫亙虛空,透著一股精純而剛毅的意念。

    毫不霸道,卻足夠強硬。

    緊接著,手指劃落,又是一豎。

    一撇。

    一捺。

    ……

    一十一筆,一心一意,方是梅。

    完美且流暢,酣暢淋漓。

    付俊傑輕吐濁氣,如梅傲立,高潔氣質綻放天地。

    他目光湛湛,凝視著牛背上醉意愈濃的任真,並未像世俗那樣開口言謝,而是肅然道:「不悟梅,卻識盡梅之真意,蔡兄真乃神人也!我特別想知道,你悟的究竟是何種真意?」
V123210 發表於 2018-3-1 12:09
第七十八章日照香爐生紫煙

    一個不格梅悟梅的人,竟然能隨口吟詠出如此多梅詩,字字珠璣,句句飽含寒梅神韻,可以說是入木三分。

    付俊傑著實不敢相信,眼前這個驚為神人的青年,於梅意中結出纍纍碩果,還會棄如敝履,轉而辨求其他真意。

    大隱隱於市,西陵書院裡居然藏著一位千古大文豪!

    任真坐在牛背上,笑而不語,只顧飲酒。

    讀書人吟詩作賦,都是有感而發,情真意切時自然流露,歌以詠志。因而,往往詩成時,文人明悟的真意便會隨之透徹,撥開雲霓見月明。

    但是,對於抄誦別人詩篇的人來說,詩中意蘊並非自身領悟,即便觸發感悟,也難得全部真意。

    抄襲可恥,徒有其形,豈會連原作者辛苦凝結的道果都一併竊取。

    所以,任真雖胸藏萬卷詩書,卻並非自身傾心而作,離頓悟凝意還差十萬八千里,最多過過嘴癮,搬出來當作他山之石,啟發真正的有心人攻玉罷了。

    付俊傑莫測其高深,好奇心愈發強烈,鍥而不捨追問道:「蔡兄適才說,鍾愛菊花,何不嶄露出來,讓小弟欣賞一番直衝鬥牛的才氣!」

    任真聞言,臀部菊花驟緊,面露尷尬,「額,只是隨口說說,菊花就不必賞了!我還急著到別處送酒,告辭告辭!」

    說罷,也不等付俊傑回應,他抬手猛拍牛屁股,衝刺進深山裡。

    付俊傑一怔,望著匆匆遠去的那輛牛車,微整衣襟,然後肅然行禮。

    「大恩不言謝。日後若有機會,定要報答這教誨之恩才是……」

    山林裡,任真吁了口氣,伸手摸了摸那根粗硬的牛角,心道,儒家讀書人最愛鑽牛角尖,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毛病是改不了了。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一天到晚拈花惹草,吟賞風月,都是寫微末之道,豈能入老子法眼。」

    他喝了口酒,轉身望向遠方直插雲巔的那座桃山,傲然道:「我欲穿花尋路,直插白雲深處,浩氣展虹霓!」

    深山無人,說這些豪言壯語,純屬對牛彈琴。

    老牛幽怨地哞一聲,有氣無力,似乎是在抗議剛才拍它牛屁那一下。

    曲徑通幽,又過一會兒,老牛馱著任真,來到一片竹海前,停下了腳步。

    竹海幽深,綠影婆娑,筆直粗壯的箭竹野蠻生長,遮天蔽日。

    「格竹子?」任真凝望著繁茂竹林,喃語道:「前世有位王守仁,格竹子格得吐了血,後來創心學,成聖人,不知道里面那位,是不是也福緣深厚。 」

    他撓了撓頭,一大片跟竹子有關的詩句頓時在腦海裡湧現出來。

    他蹬了蹬腳,微踹牛腹,想驅趕它走進竹海,它卻死死站在原地,碩大眼眸盯著深處,如臨大敵。

    任真不由一怔,看來這裡面有名堂啊。

    便在這時,一道黑影從竹海內激射出來,徑直砸向他,與之同時,還有一道冷漠話音響起。

    「放下酒,快點滾!」

    任真猛然伸手,接住黑影一看,是個錢袋,不過這份力道著實不小。

    瞧這氣焰,在裡面格竹子的人不是善茬。

    他也懶得計較,掂量著錢袋樂呵一笑,腹誹道:「本坊主不願惹事,就讓你當一次大爺算了。下次要是再遇到,非爆你菊花不可!」

    於是,他放下兩罈酒,騎著老牛緩緩離開。

    此刻的任真還不知曉,竹海裡這人跟他頗有些淵源。只是機緣未到時,縱使相逢也不識。

    不過也用不了太久,他就會知道了。

    不惹是生非,低調隱忍,這是作為一名密探的基本素質。另外,蔡酒詩的身份不高不低,也沒有讓任真囂張的資本。

    任真才十六歲,就能晉入第三境,這是極為妖孽的天賦。但是對二十多歲的青年來說,晉入第三境並非很了不起的事情。

    在這深山裡溫養書生意的三境才俊,人數不知幾何,有一些甚至品階圓滿,實力不容小覷。

    比如,任真曾聽聞,院長趙四先生的愛女,趙香爐,天資絕艷,才入三境時就有四境之威,堪稱西陵史上第一天才,名氣直逼薛清舞。

    他雖然不喜爭強鬥狠,但也頗希望能在這裡遇到趙香爐,領教一下前秦美女的風姿。

    一路遊山玩水,任真見識不少奇景,更看遍了書院形形色色的人物。

    呆滯木訥者有之,偽善虛榮者有之,溫潤如玉者亦有之。雖然儒家奉行仁義道德,但是鳥大了什麼林子都有,哪裡會缺少險惡醜陋之徒?

    遇善則善,任真賣酒送詩。遇惡則腹誹問候全家之,他想不通,憑這樣的德行,是如何從那些高潔雅物裡明悟出真意的?

    古人云,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誠不我欺。

    兜兜轉轉,老牛帶著陌生的主人來到一處懸崖峭壁前。

    只見一泓飛瀑從頂上直瀉而下,宛如銀練垂在空中。奔騰涼水拍打下來,在下方水潭裡粉身碎骨,飄飄灑灑,濺起無數珠玉般破碎的水花。

    氣勢浩蕩,震懾人心。

    站在岸邊青石上,任真凝望著這恢弘的景觀,情緒受到感染,豪邁之情再生。

    詩酒趁年華,他既然決定修儒,那便應該意氣風發,再多一些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浩然氣概。

    海飲一口,他面對著滔滔瀑布,抄詩,不對,誦詩的逸興勃發,振聲吟道:「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嗓音清亮,情緒飽滿。抑揚頓挫,慷慨激昂。

    高聲唸完,他陶醉地閉上眼,讚嘆道:「真是吟的一手好詩……」

    便在這時,青石下方的水潭裡,一道水柱驟然射出,彷如砲彈一般,迅猛而強勢,轟然砸向任真!

    西陵絕學,水龍吟!

    任真猛醒,來不及逃脫,更不能拋下牛車不管,情急之下,只得駢指為劍,渾身劍氣狂湧,斬向那洶洶襲來的水龍。

    劍六,蛟龍!

    蛟龍炸裂,水龍四濺!

    一道女子身影從那散開的水龍內部顯現出來,踏空而立,冷冷盯著岸上的任真,殺意凜然。

    「你剛才念的是什麼?」
V123210 發表於 2018-3-3 12:15
第七十九章日不得

    雖然化解對方的突襲,任真還是嚇了一大跳,醉意瞬間消散。

    誰能料到,嚴寒時節裡,居然有人一直潛在潭底,偷聽他吟詩。

    這少女身材高挑,容顏絕美,只是她那負手而立的姿態,卻與曼妙身姿全然不符,透著幾分男子才有的桀驁氣度。

    她居高臨下看著任真,眼神冷峻,彷彿比身後的瀑布還要幽冷。

    被這麼盯著,任真心裡有點發毛,回答道:「沒說什麼,我只是有感而發,即興賦了一首詩而已。」

    他偷偷瞟了一眼,意外地發現,少女身上那件青衣乾淨平整,看不出在水裡泡過的痕跡,顯然是修煉功法所致。

    「看她剛才那一擊,氣勢如虹,頗為不俗。難道她剛才潛在水底,格的是這寒潭飛瀑?」

    他正這樣想著,那少女冷哼一聲,話音冰涼,聽不出半點煙火氣息。

    「賦詩?你敢不敢再念一遍?」

    任真一怔,狐疑道:「這有何不敢?姑娘既然想聽,那我再念一遍就是。」

    他微微一頓,重複道:「日照香爐……」

    半句詩還沒出口,少女渾身氣息暴漲,下方的幽綠寒潭再掀狂瀾,又有兩道巨大水柱衝天而起,同時砸向任真。

    任真這次沒有失神,指劍揮動,凌厲劍氣綻放,砍瓜切菜一般,迅速將那兩道水柱割裂。

    「喂喂,你這就過分了啊!」他氣得火冒三丈,指著那少女罵道:「明明是你讓我重複的,怎麼……」

    話音戛然而止,他突然反應過來,像吃了蒼蠅屎一樣,噤若寒蟬。

    怪不得對方怒氣衝衝,她應該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趙香爐!

    這可日不得,日不得!

    任真臉色都變綠了,暗暗叫苦,「怨不得我啊!如果能重來,我絕不學李白!」

    趙香爐臉色陰冷,白嫩如水的肌膚此刻像是結成冰晶一樣,快要冒出寒氣來。

    「蔡酒詩,你就是個窩囊廢,平日裡連女人都不敢多看,好不容易男人一回,你竟然敢調戲到我的頭上!」

    整個西陵書院,誰不知道,這寒潭飛瀑是趙大小姐霸佔的禁地,所有人一概不准進出。

    以前蔡酒詩每次送酒,也只是遠遠放在外面,哪敢闖進來。

    只有初來乍到的任真,才不清楚這一點。

    她面帶冷笑,「你倒是藏得挺深,大家都沒看出來,你原來是劍道的臥底!」

    面對她的強大攻擊,任真不敢託大,只得以劍法迎戰,這讓趙香爐迅速看出了端倪。

    任真不慌不忙,在進書院以前,他早就為這點小事編好了說辭。

    「我憑本事悟的劍,趙師姐不要污我清白。你憑什麼證明,用劍的人就是劍道的人?」

    趙香爐一愣,臉頰上的細微雀斑也跟著顫了一下,「你什麼意思?」

    任真輕拍牛屁股,示意它先乖乖到外面等著,解釋道:「咱們儒家格物致知,格的是森羅萬象。既然如此,哪位聖人規定,我不能格劍了?」

    格劍?趙香爐啞然無語,呆滯在那裡。

    任真見狀,冷笑一聲,暗罵道,「胸大無腦的蠢貨,跟我比口才拼智商,老子分分鐘碾爆你!」

    趙香爐回過神來,漠然道:「誇誇其談!我不跟你爭辯,既然你說是格劍,那我就領教你格出來的書生劍意!」

    她只擅長打架,說不過任真,那就靠打架來解決問題。

    任真面無表情,說道:「好啊!請趙師姐賜教。」

    只要允許任真用劍決鬥,同境界裡,他還真沒怕過誰。

    這場架注定遲早要打,他正好趁機感受一下,儒家的書生意究竟有多強大。

    「當年他爹迷戀我娘,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被我爹打斷雙腿,成了殘廢。他爹懷恨在心,才參與了後來的冤案,陷害我爹。」

    「今天我不打斷她的腿,就算很客氣了。生紫煙?就憑這副爛皮囊,也配玷污我的處子之身?」

    他心裡這麼想著,雙手則橫在胸前,「請!」

    手中無劍,心中有劍,對付小小趙香爐,若還需要持劍在手,那他也不必再想著報仇了。

    這時,趙香爐雙掌隔空一抓,下方潭水陡然暴起,形成一道巨大水幕,佇立在她身後。

    「你應該知道,我格的是寒潭飛瀑,凝的是幽寒水意,哪怕能擋住我四句儒意詩,就算你贏!」

    說著,他玉手一揮,只見一道巨大的「香」字倏然從那水幕裡凸顯,瀰漫著肅殺寒意,凝滯虛空。

    幾乎同時,水幕上異象再現,又有一大串古字接連凝結而成,整齊排列著,佔滿了兩人面前的空間。

    「香爐瀑布遙相望,回崖沓嶂凌蒼蒼。

    翠影紅霞映朝日,鳥飛不到吳天長。」

    這二十八字,不僅蘊藏著精湛的浩然真氣,而且透出可怕寒意,正是趙香爐所悟的水寒之意,更加助長了詩中意境。

    它們一旦同時砸向某個人,難以想像,會爆發出何等恐怖的寒意。

    「蔡酒詩,怎麼還在那裡發愣?你的劍呢?你的書生意呢?」

    趙香爐俯瞰著赤手空拳的任真,蔑然道:「現在才露出寒酸架勢,太遲了!對付你,只要這二十八字就夠了!」

    說著,他神意暴動,那四句詩在她駕馭下,同時碾壓向前,鋪天蓋地,瞬間將任真的身形湮沒其中。

    「這算什麼?你們儒家,才是真正的寒酸吶……」

    寒意撲面而來,任真臉上笑意不散,低喃道:「三境的凝意詩篇,在我眼裡就是個笑話。你若立心開脈,提前窺探第四境,倒是能跟我匹敵。可惜,還差得遠呢!」

    只見他閉上眼眸,無視那漫天文字,雙掌合一。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曾雲,決眥入歸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這詩,很明顯又剽竊了古人智慧。他之所以吟詩,當然並非要像趙香爐那樣,呆板地凝字結詩,只是怕被看出破綻,充當幌子而已。

    萬法同源,殊途同歸。劍道跟儒道亦有相似之處,雖不會一板一眼地去瘋狂格物,但那些精妙劍招,往往也是因觀悟,心有靈犀而創。

    譬如顧劍棠的孤獨九劍。

    劍六蛟龍,乃觀嘉陵江所悟。

    劍四快雪,乃一夜賞雪所悟。

    劍三海棠,乃游海棠園所悟。

    而接下來這一招,劍二,割昏曉,當然真的能切割天地,一分昏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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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