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全書完)

 
V123210 2018-2-28 14:31:2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63 285309
V123210 發表於 2018-3-3 12:16
第八十章 儒家的大意思

    任真雙掌合一,卻不是如佛家那般豎禮,而是橫於胸前,掌心相抵。

    這個手勢很怪,無論佛道儒,還是諸子百家,都不曾有一招半式是這樣起手。即便是兵家,也不見有人如此凝劍。

    劍二本具大氣象,不可以常情度之。

    剎那間,任真雙掌微錯,上側左掌前移,下側右掌後撤,原本貼合的掌心間,出現了一線縫隙。

    於是,光明大放,一道金色豪光從縫隙內刺出,十分纖細,卻極其遼闊,疾速前行,同時朝左右兩側急劇延伸而去。

    左掌為天,右掌為地。

    天地相合,唯留一線。

    這一線,便是一劍。

    生殺予奪,只在一線之間!

    這一線劍光速度極快,稍閃即逝,彷彿從未出現過。

    但是下一刻,前方虛空那些文字盡數破碎,頃刻間土崩瓦解,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宛如正在上演的啞劇,這一幕異常怪誕。

    更令人驚悚的是,任真胸前那片天地,所有事物被攔腰斬斷,留下了一道明晰的劍痕。

    岩石,草木,甚至連懸崖上那條瀑布,在某一瞬間,都被這一劍硬生生斬斷,變成了兩截!

    泰山分陰陽,南北成昏曉,那是巍然頂天立地的大氣象。

    而任真這一記劍二,卻是橫向切割天地,在他面前不願俯身低頭的對手,都必須承受這一劍之威,難逃被一劍兩斷的厄運。

    這才是真正的霸道!

    在這霸道而疾速的一劍面前,趙香爐毫不猶豫地低頭,逃過一命。

    或者更確切地說,任真在斬出這一劍之前,刻意調高了劍的傾斜角度,讓趙香爐保住小命。

    畢竟是四先生趙千秋的親生閨女,如果真把小趙殺死,老趙必定會雷霆暴怒,親自追查凶手。到時候整個西陵禁嚴,會是最為凶險的境地。

    就算任趙兩家有仇,任真也犯不著為了碾死一弱女子,而毀掉整盤棋局。孰重孰輕,這點道理他還是明白的。

    此刻,趙香爐狼狽地蹲在地上,嚇得臉上大汗淋漓,慘無人色。

    有生之年,她從未見過如此可怕的劍,更沒想到,書院還有如此強大的同齡天才,能逼得她不得不低下高傲頭顱。

    「陰陽割昏曉……」趙香爐眼神恍惚,喃喃自語片刻,隔岸顫聲問道:「你這是什麼儒意?」

    任真收斂鋒芒,拾起地上那罈酒,啜飲一口,不急不慢地道:「起名字很重要嗎?在這種事情上,我一向很隨便的。」「注」

    趙香爐啞然無語,站起來沉默一會兒,有些不甘地道:「其實我並未全力以赴,那首凝意詩還有四句,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

    沒等她說完,任真點頭說道:「嗯,我知道了。要不來一次?」

    趙香爐語塞,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自己不是對手,只想挽回顏面,任真卻根本不打算給她台階下。

    管你還有幾句多少字,老子照樣一劍斬之!

    見她無話可說,任真不願多說廢話,轉身離開,扔下趙香爐在那裡發呆。

    「前世看網絡小說,一般這種套路下,女人被征服,很容易情竇大開,迷戀上男主角。可惜啊,對此我的內心毫無波瀾,甚至有一絲噁心……」

    跳上牛車,任真按原路返回,心裡嘀咕著,既然已經親眼所見,所謂的西陵才俊也就那麼回事,沒必要再逛蕩下去了,還是趕緊去辦正事吧!

    這次來西陵書院,他的目標很明確,去一個地方,悟一種意,見一個人。

    至於復仇這件大事,以他目前的修為而言,還為時過早。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不必非急於此時。

    走在林間,他正推演著接下來的行動,一道渾厚悠揚的鐘聲響起,像是從虛空雲端飄來一樣,響徹整個西陵。

    任真抬頭,循聲望去,不出所料,鐘聲響起之處,正是那座桃山。

    「據聞儒家傳道受業,以講經釋疑為主。門下弟子聞鐘聲而聚,聆聽書院教授講解經典,看樣子,大家又要去聽課了。」

    果然,沒過多久,分散在深山各處的學子們紛紛走出來,朝桃山方向前行。

    「聽剛才響的鐘聲數,今天應該是公羊先生講春秋!」

    「沒錯。這部春秋實在太艱深難懂,看來咱們今天又要聽天書咯……」

    大家邊走邊議論,神色凝重,顯然待會要學的《春秋》非常重要。

    儒家治學修行,以四書五經為根柢,博大精深。學問大成者,能從中獲得真正強大的力量,俯瞰古今。

    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相較之下,那些詩詞歌賦只是繁花綠葉,權當錦上添輝,算不得高深學問。

    四書五經記載眾多聖賢真言,微言大義,言簡意深,對於尋常儒生來說,其語句晦澀難懂,極難明悟真意,成就真正的大道。

    因此,便有博學鴻儒,根據自己的學識,對經書加以註解,進而傳授後人,由此衍生出無數分支學派。

    儒家有七十二學院,講解所有經書,又各擅勝場。這西陵書院一脈,最擅長的是五經之一的《春秋》。

    《春秋》可以說是儒家經典裡最特殊的一部,沒有之一。

    首先,它是由大成至聖孔子親自編寫,「仲尼厄而作春秋」,可見其地位舉足輕重。

    其次,它的內容非常特殊,不像其他經典一樣,記載修行立事的真言法則,而是囊括了八百年春秋時期的歷史,飽蘊滄桑智慧。

    最後,也是最奇異的一點,孔聖在編此書時,所用的手法極其玄妙精湛,幾乎每句都意蘊無窮,讓人參悟不透。

    傳說中的春秋筆法,至今無人能夠領悟,成為儒家千百年來失傳的至聖絕學。

    即便是最擅《春秋》的西陵書院,也只能說略通皮毛,並未解得真意,獲取八百年春秋沉澱下來的最高智慧。

    不僅如此,同樣一部《春秋》,同樣是在西陵書院,又分成公羊家、左家和谷梁家三派,各執己見,堅持不同的註解理念,爭執不休。

    無法勘破真解,見仁見智,這正是為何儒家書院學派眾多的根本原因。

    任真此行,自然是為了來解春秋。

    真正的春秋。
V123210 發表於 2018-3-3 12:18
第八十一章 不配讀春秋

    任真沒打算去聽公羊先生講解《春秋》,對此他不屑一顧。

    由於《春秋》太玄奧,彷如天書一般,所以現在流傳世間的,都不再是至聖孔子編寫的原著,而是經過當今儒聖董仲舒修訂過的《春秋繁露》版本。

    即便如此,現行版本依然艱深難懂,無法被廣大儒生參悟,於是又有了《公羊春秋》、《左氏春秋》和《谷梁春秋》三個進一步註解的版本。

    這就相當於,一本經典教材,還需要帶著輔導書的輔導書才能看懂,經過大家無數次翻譯,多半早已流失它的本意。

    對矢志攀登最巔峰的任真來說,不去聽也罷。除了誤人子弟以外,這種輔導書的輔導書還能有何意義?

    讀書就要讀正版,這是他前世看小說保留下來的好習慣。

    雖然下定決心要翹課,但是,跟隨眾多門徒來到桃山頂的書院後,任真才意識到一個嚴峻的問題。

    他不認識路。

    他只知道,原版《春秋》保留在書院後山,被銘刻在七十餘塊石碑上,坐落成一片經文碑林,卻不知道這些四通八達的道路,哪一條才通往碑林。

    這令他哭笑不得。他天生路痴,即便給他一副路線圖,面對這複雜的建築佈局,他也難以找到那裡。

    他只能碰碰運氣,四處瞎轉。總不能隨便攔住一個人,就直接打聽書院最大的禁地在哪裡吧?

    於是,在書院裡一通亂逛後,他異常尷尬地逛到正在上課的眾師生面前。

    春秋時,孔聖座下有門徒三千,人數眾多。為了便於講學,他在空曠之地建築杏壇,登壇授課。漸漸地,這成為儒家講學的固定傳統。

    此刻,公羊先生正站在露天杏壇上,為上百名學生授課,一轉身就瞥見,任真騎著老牛晃晃悠悠趕了過來。

    老先生頓時怒氣上湧,一拍手中戒尺,吹鬍子瞪眼地道:「蔡酒詩,老夫在為內門弟子授課,誰讓你一個外門弟子闖過來的!」

    任真本來還很不安,這下如釋重負,搞了半天,原來這課我不用上啊,那敢情好。

    他一拍牛屁股,掉頭就要溜之大吉,這時,老先生的喝聲從背後響起。

    「回來!」

    任真無奈,悻悻地跳下牛背,耷拉著腦袋,恭候公羊弘垂訓。

    公羊弘走到高壇邊緣,居高臨下看著任真,突然和藹可親。

    「小蔡,想不到你這麼快就晉入三境了啊……老夫破例讓你旁聽一次,拎兩罈好酒過來!」

    任真聽話地從牛車上取下兩罈酒,搬到杏壇上,靜靜站在那裡。

    看著那兩罈酒,公羊弘滿意地點頭,轉身見任真還在那裡,不由一怔,「愣在這裡幹什麼?還不趕緊下去聽課!」

    任真搖頭,沒有聽話回到學生席,而是伸手說道:「老師,你還沒給酒錢。」

    公羊弘神情驟僵,鬍鬚一顫。老夫讓你聽課,就是抬舉你,你還敢跟我要酒錢?

    任真面帶微笑,手一直停在老先生眼前,堅持要賬收錢。

    公羊弘見狀,臉色異常難看。

    他之所以臨時起意,讓任真留下旁聽,哪是因為什麼三境不三境,純粹是想免費喝兩罈酒罷了。

    誰想到,這小子太不識趣,竟然揣著明白裝糊塗,成心想刁難他。

    眾目睽睽下,作為師長,他肯定不能不付錢。喝酒給錢,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可是一旦給錢,他就等於認慫,被任真陰了一道,偏偏又不能惱羞成怒,再把任真趕走,否則無異於當眾承認,自己是想佔小便宜才留下人家。

    公羊弘騎虎難下,狠狠瞪著任真,臉色鐵青。他不是沒錢,只是這啞巴虧,他不想吃。

    任真看在眼裡,心裡冷笑,「老小子,敢跟我打小算盤,你是算計到祖師爺頭上了!」

    這時,台下人群裡,一道刺耳話音響起。

    「蔡酒詩,與其說你是耿直,倒不如說是愚蠢!」

    任真循聲望去,只見一名年輕後生站起身,正倨傲地看著他。

    「先生乃當代大儒,學富五車,山下富商們奉送五花馬、千金裘,都請不動他前去授業,你卻身在福中不知福,連區區兩罈酒,都不肯孝敬老師!」

    很明顯,這人站出來解圍,就是想踩任真一腳,趁機討好公羊弘。

    任真不動聲色,暗罵道:「如此說來,一群女人爭著獻身,老傢伙不稀罕,只想爆你菊花,你就會感激涕零?」

    公羊弘臉色有所緩和,說道:「宮復同學,請你坐下。這小子買櫝還珠,不識抬舉,老師心胸寬廣,豈會跟他一般見識!」

    任真聞言,臉色微變,心裡震驚不已,「我勒個去,原來這就是宮城的寶貝兒子啊!」

    他撓了撓頭,問道:「我不聽課,是不是就能把酒拎回去?」

    宮城啞然無語。這小子居然為了幾文錢,情願放棄聽公羊先生的課,他是不是傻了?

    這時,公羊弘掏出一串銅錢,隔空扔給任真,寒聲說道:「朽木不可雕也!滾下去聽課!」

    他心生恚怒,已經決定,稍後答疑解難時,一定要好好羞辱任真,出這口惡氣。

    任真心明如鏡,察覺到老頭眼裡那抹寒光,把銅錢揣進懷裡,「學生才疏位卑,不配跟諸位才俊為伍,還是告退了!」

    他壓根就沒想過,要在這裡聽課。是公羊弘為了賺幾文錢的小便宜,隨便破壞書院規矩,要他留下。

    一群坐井觀天的腐儒,只知玩弄這些小心思,哪能窺得《春秋》真意,哪有資格為人師表。

    這樣的課,更沒必要聽下去。

    公羊弘感到詫異,表情很快恢復冷漠,「想不到,你還有點自知之明。像你這樣的愚鈍之徒,不配讀《春秋》。趕緊滾吧!」

    任真面帶笑容,頷首告退。

    「我算愚鈍之徒?那你們算什麼?等我解出真正的《春秋》,希望到時候你們的臉別太腫!」

    短短一刻鐘,公孫弘師徒沒有令任真失望。果然如他印象中那樣,越是滿口仁義道德的人,越虛偽醜惡。

    在他走後,杏壇下方的人群裡,趙香爐凝望著他的背影,表情複雜。只有她,最清楚任真的實力。

    「如果他算愚鈍,那我們算什麼?」
V123210 發表於 2018-3-5 19:08
第八十二章故事裡總有掃地老者

    杏壇這場小意外,讓心如止水的任真,罕見地蕩出一絲漣漪。

    他越來越想好好教訓儒家一頓了。

    閱《春秋》悟春秋,不是磨嘴皮子就能擺平的小事,他雖然對自身實力有信心,但心裡更清楚,此事最大的考驗在於時間。

    他提前對北唐大勢佈局,就等於給自己預設了一個期限。這次解經,最遲不能超過兩個月,否則,大風未起,苦心孤詣的百般籌謀都會隨之破滅。

    離開杏壇,任真不願再耽擱,索性採用最笨、也是最簡單的辦法。無論眼前的縱橫阡陌有多複雜,書院後山就在那裡,大致方向不會改變。

    一路向北,總會到達。

    捨棄牛車後,他手提兩罈老酒,顧不上藏拙,直接踏空而行,衝進那片深林。

    日薄西山,後山光線昏沉。

    無數高大松柏聳立,繁盛枝葉深邃,在它們襯托下,地面那一排排經碑,更像是些陰森的墓碑,沉寂在一股凝重肅穆的氛圍裡。

    七十二塊經碑,每一塊都尺寸相同,約有三尺來高,筆直佇立在地上,排列整齊。

    每一塊經碑正面,都刻有樣式古拙的篆字,篇幅大致近似,不會記錄太多內容,不多不少,恰好囊括整座大陸在某個十年裡的滄桑浮沉。

    七十二塊,分別對應著七百二十載春秋,按時間先後排列有序。

    春秋十國青史,一部《春秋》,大多網羅詳盡。

    至於為何缺少最後八十年,是因為這部經典的作者,至聖孔子,那時候已經仙逝,自然不知身後事。

    暮色裡,任真走過來,將酒罈放在一旁,腳踏著鬆軟的黑壤,來到碑林中間。

    作為書院禁地,所有師生一律不得入內,終年不曾有人進出此地。但奇怪的是,這碑林的地面平整乾淨,找不到任何枯草和落葉。

    就算有人負責清掃,若非嚴謹偏執到變態,也極難收拾得細緻如斯。

    任真並不在意這點細節,走到一塊經碑前,蹲下身子,緩緩伸出左手,撫摸向碑面上的經文。

    這些經碑不知由何時刻成,櫛風沐雨,顯然經歷過無數歲月侵蝕,表面原本雕刻的花紋幾近磨平,連古字的筆畫都有些模糊,只能勉強辨認其形狀。

    「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儀父盟於蔑……」

    摩挲著龍飛鳳舞的經文,任真神色沉凝,目光落在凹陷的筆畫內部,不禁流露出異樣情緒。

    「相傳孔聖仙逝前,麒麟現世,凝血成文,其後《春秋》絕筆。這碑文之漆,鮮豔如血,飽經滄桑,去始終不曾黯淡,難道,它染的是麒麟血?」

    西狩獲麟,聖道窮矣,因此《春秋》又被稱作《麟經》。任真聯想到這一典故,再次瞻仰經文時,有些動容。

    「若真是麒麟血,那這七十二座碑,恐怕不止記錄經文那麼簡單。說不定……」

    他正凝眉沉思著,這時,茫然白霧忽然從樹林裡飄出,拂過碑林外圍時,一道身影憑空出現在那裡。

    這是名銀髯老者,高大精瘦,面如清癯,一雙凹陷的眼眸裡光芒精湛,即便穿著破舊布袍,也難掩蓋渾身的銳意。

    他悄然出現後,蹲下身子,將手裡掃帚放在一旁,又抄起地上那罈美酒,自顧暢飲。

    這一切,都沒有引起任真的任何警覺。

    「我說過,別踏進碑林半步。」

    過了一會兒,酒喝光大半,老者蹲在那裡,終於開口。

    任真悚然大驚,轉身後才意識到老者的存在,冷汗直流。

    在這種陰暗幽冷的「墳堆」裡,突然從背後傳來話音,是件很恐怖的事情。

    老者抬手擦拭著長鬚上沾滿的酒漬,淡漠地道:「我還說過,闖進碑林的後果,就是砍斷手腳,在裡面自生自滅。」

    任真深吸一口氣,平復下情緒,暗暗給自己鼓勁,「怕什麼,又不是不知道老東西在這裡!」

    他站起身,微微一笑,答道:「前輩在這裡待了二十年,若是覺得寂寞,我可以留下來陪你下棋,何必非要踐踏我這只螻蟻呢……」

    老者恍若未聞,將手裡的空酒罈扔掉,又揀起另外一罈酒,喝了好一會兒,才徐徐說道:「知道得還挺多,看樣子是有備而來。可惜,老子最討厭自作聰明的人。」

    任真心頭微鬆,只要這老者沒立即出手,給他留下說話的機會,他就能保證性命無虞。

    「前輩面前,不敢班門弄斧。我進碑林,只想認真研讀春秋經而已。您又不是儒道中人,沒有守經職責,求您饒過晚輩,讓我在這裡參悟幾天。」

    他腆著臉一笑,「您就通融通融,我保證,以後每次奉送的美酒都加倍!」

    老者聞言,這才抬頭正視任真一眼,只是,眼神裡卻充斥著濃濃的諷刺,「讀《春秋》?看來你不僅自作聰明,還自負至極!趁我這會兒心情不錯,趕緊滾!」

    任真站在原地,紋絲不動,幽幽說道:「自負又如何?前輩不妨讓我試試,萬一能放你出去呢……」

    老者微微一滯,終於站起身來,隔著無數經碑,上下打量著任真,「原來你已經不是那個送酒少年了。」

    任真面無波瀾,心裡卻是咯噔一響,自從進入北唐以來,還是第一次有人,能一眼看破他的偽裝!

    他攥緊藏在袖裡的拳頭,竭力克制著渾身的顫抖,心裡暗道,「不愧是一代梟雄啊!有此水準,才不枉我冒險跑一趟!」

    他輕咳一聲,按照自己先前的盤算,回答道:「對前輩來說,這不重要,也不會有任何損失。讓我留下來解碑,我會給你一個驚喜。」

    老者嘴角輕佻,滿是皺紋的老臉上泛起笑意。只是,這笑容在別人看來,宛如鬼哭一般,極為難看。

    「聰明又愚蠢,好多年沒遇見你這樣的少年。三境下品,連路都走不穩,就開始想著跑了。」

    老人身形一閃,從原地憑空消失,渾濁話音還迴蕩在這片碑林裡。

    「你想浪費時間,老子不攔你,但是,只要你敢打擾老子清淨,就別怪我心狠手辣,讓你生不如死!」
V123210 發表於 2018-3-5 19:10
第八十三章 東山再起,江湖未老

    二月二,龍抬頭。

    宜開光,動土,開市,交易。

    忌掘井,祭祀。

    喜神西北,福神西南。

    算是一個不錯的黃道吉日。

    天氣晴好,北國的寒冬總算就要過去,和煦陽光灑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空氣裡也透著一抹春意。

    山野間冰消雪融,凍土重新鬆軟,踩在上面特別舒服。遠方草甸裡,不時能看到幾絲嫩綠。

    萬物復甦,這是好兆頭。

    一對老少,牽手走在山水間。

    老者步伐沉穩,或許是眼盲的緣故,走得慢一些。小傢伙的性子比較野,一路蹦蹦跳跳,自由而歡快。

    「老爺,咱們多玩一會兒,好不好?」

    瞥見出現在眼前的前方小鎮,小不起知道目的地到了,回頭徵求楊老頭的同意,明顯意猶未盡。

    「就知道玩!我教你的觀雲識氣,都學會了?」

    瞎子楊老頭訓斥一句,話音裡卻聽不出嚴厲,不像對待別人時那般冷漠怪異。他最疼愛的,就是這個只有六歲的小徒弟。

    小不起低下頭,怯怯地道:「老爺,回南方好不好?我不想待在北唐了……」

    楊老頭臉色緩和,拄著布幡走到他面前,笑道:「怎麼,北方的糖葫蘆不夠甜?」

    小不起搖了搖頭,幽幽說道:「老爺你變了。以前你不是這樣的,不會帶我亂跑,淨見些奇奇怪怪的人,一點都不好玩。」

    「這樣啊……」

    楊老頭抬頭,面朝遠方那座小鎮,眼皮微微顫動著,不知在想些什麼。

    望見他的深邃神情,小不起一慌,以為是自己說錯話,惹老爺生氣了,趕緊解釋道:「不起還小,幫不到老爺什麼。我怕被壞人盯上,連累老爺!」

    別看他年紀太小,心靈卻是澄澈無垢,聰慧絕頂,早就能看透,那些人和善親切的眼神深處,無不藏著險惡狡詐的意味。

    他知道,自己是楊老頭的軟肋。

    楊老頭微微一笑,揉著他的小腦袋,寵溺地道:「你才這麼小,就學會胡思亂想了。我帶著你四處走走,現在多見到一些壞人,以後你才能對付更多的壞人啊……」

    小不起懂事地點頭,此刻並不懂老頭話裡的深意,指著前方小鎮問道:「老爺,這是什麼地方?」

    每到一處,楊老頭都會耐心給他解釋很多知識,今天也不例外,「這小鎮叫飲馬鎮,從此地往北走不到十里,就是兵家祖庭,真武山。」

    小不起眨了眨眼,反應很快,「那咱們是要爬真武山?」

    楊老頭搖頭,「不是,咱們要去見一個人。」

    說罷,他攥緊小不起的小手,左手上鬼神幡猛然揮動,施展起奇門遁甲術,兩人從原地消失。

    下一刻,他們出現在一家酒樓的客房裡。

    房間內酒氣熏天,還夾雜著一股惡臭,令人作嘔。

    小不起臉色一白,趕緊跑去打開門窗,通通風。

    楊老頭坐到桌前,端起茶壺想要倒水,發現是空的,不由眉頭一皺,側首「看」向床上醉生夢死的老人。

    「活著幹嘛?你怎麼不去死?」

    那老人頭髮稀疏,看他的蒼老面容,明顯要比楊老頭年紀更大。

    他沒有脫掉那件破舊不堪的羊皮裘,就這麼仰面朝天地躺著,望著床頂的布幔,眼神空洞麻木,似乎根本沒察覺到這對老少。

    楊老頭冷冷一笑,神情更加輕蔑,「隋東山,你還是趕緊自殺吧!早點去地下跟你師父作伴,省得活著給劍道丟臉!」

    這醉醺醺的老人,竟是大名鼎鼎的滄流劍,前不久還在替劍聖守閣的隋東山。

    聽到這話,隋東山目光微顫,一抹殺意稍閃即逝,依然呆滯地盯著床頂,「道都沒了,還要臉有什麼用?」

    雲遙宗覆滅,他是上一輩元老裡唯一的倖存者,成了心無所依的喪家犬。

    跟傅清河那些掌權者不同,他心無旁騖,是真正以宗門為榮、痴迷劍道的人,是最純粹的修劍者。

    過去幾十年裡,他親眼見證雲遙宗的崛起,強盛,打心底裡把這座宗門當成他人生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這種榮耀感,只有全身心投入和熱愛過的人,才能懂得。

    而現在,世上再沒有雲遙宗了。

    楊老頭聞言,信手拿起一隻瓷杯,轉弄把玩著,戲謔地道:「雲遙宗就是劍道敗類,自取滅亡,有什麼好可惜的?一群敗類,沒了就沒了。你敢說劍道沒了,還真是大言不慚……」

    隋東山瞳孔微縮,終於有了一絲生機,漠然道:「道不同,不相為謀,何必來說風涼話。請吧!」

    天底下瞎子無數,敢在他隋東山面前狂妄的,想都不用想,自然是陰陽家的玄機先生。

    楊老頭笑意愈濃,左手緩緩抬起,「既然你說道沒了,那就沒了吧!反正你的道已經沒了,還留著滄流劍有什麼用?」

    話音未落,榻邊那柄滄流劍應聲飛出,不受主人控制,落在楊老頭手裡。他枯手一振,真力迸發,竟將隋東山的這把本命劍震斷,碎片散落一地!

    噗!

    隋東山神意遭創,口吐鮮血,直接噴到床頂帷幔上,染紅一片。

    他捂著胸口,立即從床上爬起,死死盯著桌邊若無其事的楊老頭,渾身劍意綻放,原先的酒氣瞬間驅散殆盡。

    「毀我本命劍,不共戴天!楊瞎子,你是要恃強凌弱,專程來羞辱我雲遙宗不成?」

    除了顧劍棠,雲遙宗如今就剩他一個人。羞辱他,跟羞辱雲遙宗沒有什麼差別。

    風雲榜上,楊玄機高居第四,而隋東山排在第十四,兩人的實力差距不啻天淵。雖然如此,隋東山傲骨錚錚,就算拚死一戰,也絕不忍受這奇恥大辱!

    楊玄機身軀微傾,彷彿是在打量怒若雄獅的隋東山,譏笑道:「原來你還知道羞辱?在兵家眼皮子底下,終日醉生夢死,莫非你嫌雲遙宗還不夠丟人,想讓整個劍道都看笑話?」

    隋東山跌坐在地,眉關緊鎖。楊瞎子這幾句話的殺傷力,比毀他本命劍都大,句句誅心,刺中他最不願面對的痛處。

    「誰有功夫看我的笑話?你難道沒聽說,十二劍宗火拚,只剩其六?你難道不清楚,儒家野心勃勃,勢必會吞併我們,獨霸北唐!」

    他痛心疾首,捂著胸口,悲憤地道:「覆滅的不只是雲遙宗啊!整個劍道,都要沒了!」

    眼看劍道衰頹,瀕臨毀滅,作為劍道元老,這叫他如何不心痛。

    至於劍道之外的其他兵家兩脈,都是紙上談兵的庸碌之輩,只知尸位素餐,在滄海橫流的亂局面前,自顧尚且無暇,哪還有魄力齊心協力,重振雄風。

    時至今日,就算他想力挽狂瀾,雲遙宗只剩他一個人,獨木難支,無力回天,這叫他如何不絕望。

    楊老頭收斂笑意,凜然道:「弱肉強食,本就是顛撲不破的武道法則。區區幾家落伍宗派,沒了就沒了,有何足惜!在吞併傾軋中生存下來的,才是真正的劍道強者!」

    說著,他猛拍桌面,如當頭棒喝,令隋東山心神一震。

    「去蕪存菁,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枉你還是老江湖!雲遙宗沒了,你就敢稱劍道沒了?你看那劍淵劍冢,強者恆強,何曾像你這樣動搖頹廢!」

    隋東山怔住,遲疑道:「難道朝廷不是要……」

    楊老頭冷冷打斷,嗤笑道:「偌大劍道,何時學會看別人的臉色行事了?廟堂江湖,若有人想一手遮天,你們為何就不能攢成一股勁兒,聯手去捅破這個天!」

    隋東山如夢方醒,這才明白楊老頭此行的真意。

    他朝楊老頭深深一揖,目露鋒芒,再無半點頹意,「無論結果如何,我會全力以赴,勸說他們齊心抗敵!」

    說到這裡,他忽然一頓,沉聲說道:「只可惜,如今的劍道缺少聖人坐鎮,接下來的博弈,恐怕會異常慘烈……」

    楊老頭一滯,那兩顆壞死的眼珠猛地轉動,彷彿馬上就要睜眼,去看這蒼茫天地一般。

    「我輩武修,豈能仰人鼻息?滄海橫流,才顯豪傑本色!隋東山,知道你比顧劍棠差在哪裡嗎?沒有劍聖,那你為何不去當個劍聖,去撐起這片天下!」

    他一抬手,鬼神幡揮動,一個狹長劍匣滾落出來,剛好在隋東山面前攤開。

    正是真武劍!
V123210 發表於 2018-3-5 19:12
第八十四章痴與狂,共天下

    西方邊陲,十萬大山。

    這片區域極其遼闊,瀰漫著原始蠻荒的氣息。樹木高大繁茂,荊棘叢生,所有生物都在瘋狂競爭生長。

    山林深處的地勢陡峻,毒沼密佈,潛藏著無盡兇險。更有甚者,眾多不知名的兇獸棲居在此,猙獰可怖,不計其數。

    稱霸整座山林的,卻是一群人類。跟那些兇禽猛獸相比,他們身軀太過渺小,似乎不堪一擊。

    但是,每當遇到嚴峻挑戰時,他們都眼放精光,不僅毫不畏懼,反而爆發出一股狂熱的野性氣息,迫不及待想要戰鬥一場。

    他們身材魁梧,清一色穿著黑袍,額頭繫著一根玄色髮帶,收攏住披肩長發。他們的武器,都是一柄沉重鐵劍。

    不止在這片區域,即便放眼整座大陸,他們也被看作整體戰力最強的劍修群體,沒有之一。

    他們所在的宗門,叫做秋暝劍淵。

    他們最強大之處,不在於體魄和修為,而是從骨子裡透出的那股狂放不羈的戰意。

    千百年來,他們跟禽獸搏鬥,跟殘酷環境抗爭,跟這方天地裡的一切戰鬥。甚至在他們內部,也保持著可怕的流血廝殺。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他們推崇戰鬥,不懂得所謂的畏懼和臣服。哪怕是高高在上的諸家聖人來此,也只有嶄露強大鬥意後,才能獲得尊重認可。

    他們之中最強的那人,在風雲榜上名列第十一,因其性情狂傲,連劍聖都不放在眼裡,被世人稱為「劍狂」。

    劍狂裴寂,劍痴顧劍棠,若只論劍法造詣,不拼境界修為,這兩人勢均力敵,難分伯仲。

    故而,在兩朝劍修中間,盛傳著這樣一句話——痴與狂,共天下。

    莽莽群山中央,有座山峰直插雲霄,氣勢凌人,便是著名的秋暝山。尊為劍淵最強,裴寂並不住在山巔,而是隱居在山後深淵裡。

    出於那個天下皆知的緣故,已經有整整十年,他未曾踏出劍淵半步。

    但是今日,他出關了。

    跟門下劍修相同,他烏髮垂肩,披著一件普通黑袍,離開劍淵後,平步走向秋暝山前。

    由於在幽暗深淵裡潛藏太久,他的皮膚不曾被光線曬過,在那身黑袍襯托下,白皙得極其妖異,宛如陰鬼行走世間。

    一路上,他眼眸微瞇,一邊適應著外界強光,一邊掃視群山深林,黑白眼瞳間神采流轉。

    若有人看見這一幕,必然會眼眸刺痛,淚水直流,生出跟烈日對視的錯覺來。

    情緒隨意流露,劍氣便油然而生,裴寂對劍道的領悟,跟顧劍棠一樣,人如其劍,渾然合一。

    更何況,還是一柄藏了十年的劍。他這一身劍氣,已然臻至此生巔峰。

    今非往昔,劍聖墜落塵埃,裴寂似乎能取而代之,成為天下劍首。當然,以朝廷現在的態度,想再獲劍聖封號,已經不可能。

    負手來到山前,他站在一座威風凜凜的石碑前,凝望著上面浩如煙海的名字,有些出神。

    跟這石碑相比,他的六尺之軀不算高大。他需要仰起頭,甚至微微踮腳,才能看清凌駕於眾多人名之上的那寥寥幾行。

    當然,他並未真的踮腳去看。那些名字,他都不屑一顧。

    真正值得他重視的那個名字,更不需要看,因為早就銘刻在心底。

    之所以站在這裡,他只想成全一種故地重遊的情結。斯人舊事,依然歷歷在目,這讓他唏噓不已。

    這座石碑,不是凡物,它是活的。

    石碑上所有名字,隨時都可以變換位置,重新排序。至於排序的依據,就在不遠處的秋暝山坡上。

    在那裡,有一道道巨大石階,整齊鋪就,直通巍峨山頂,一望無際,彷如登天之梯。

    每一道石階,都恰有一丈之高,由一種玄青色岩石修葺成,在日光照耀下,略顯深邃的石階內部閃爍點點白光,很是好看。

    這些石階,跟那石碑的材質相同,更不是凡物,甚至被稱作神物。

    它有一項神妙之處,能夠封閉附近的空氣流動,使整片空間永遠處於靜止之中。當然,靜止的肯定不包括時間。

    聽起來,青石的妙處似乎沒啥用途,像是雞肋。

    但秋暝山的先祖何其聰慧,靈機一動,利用它們砌成一條山道,又布下玄妙陣法,用以磨煉後輩,奮發攀登。

    這條山道因陣法得名,叫做無極神道。

    登神道的規矩很簡單。

    每踏上一道石階,劍修都要留下一道劍意。由於石階上的空氣絕對靜止,從體內刺出的劍意也會跟著靜止,完好無缺地保留下來。

    只有你綻放的劍意,超過這層石階預設的劍意強度,你才能踏上更高的一道石階,繼續攀登。

    越往上,石階預設的強度就會越大。如果失敗,你只能乖乖退下。

    與此同時,跟神道呼應的石碑會自動排名,不斷更新你的攀登階數。

    無極神道會忽略你的修為,只檢驗劍意本身的強度,也就是劍道造詣。因此,這條神道很公平,對不同境界的人都一視同仁。

    八百階神道,只有天賦更強的劍修,才能登高望遠,俯瞰下方群雄。

    神道砌成至今,覆蓋十國春秋,歷經無數強者挑戰,最下方那些容易通過的石階上,少說也得留存了數萬道劍意。

    所以後來,劍淵不得不提高要求,只在石碑上顯示最前一百階的名次。這樣一來,只有歷代最頂尖的劍修,才會榜上有名,名垂後世。

    想要登上神道最巔峰,何其艱難。

    七百多年來,湧現出的妖孽天才不計其數,然而最終實現登頂的,只有寥寥十餘人。

    最常見的情況是,往往在連續數十年,甚至上百年內,都無人能登頂神道,一戰成神。

    所以,基本可以確定,留在榜首的寥寥名字,都是各自時代裡的劍道最強者,風流一世,震鑠古今。

    很幸運的是,最近二十年裡,曾有一人成功登頂,屹立於劍道之巔。

    但這也就成了劍淵的不幸。

    明明是自家的神道,他們卻沒有本事登頂,反而讓時年二十歲的顧劍棠搶走風頭,這叫他們情何以堪?

    這代劍淵門徒裡,天才眾多,尤為爭強好鬥,不只把它當成不幸那麼簡單,更當成是奇恥大辱,在雲遙宗面前抬不起頭來。

    更尷尬的是,十年之前,顧劍棠登神道時,還有一名劍淵天才攜手同行。最終,劍聖登頂,那人黯然退離,在心底留下一道難以踰越的坎兒。

    從那以後,失敗那人便藏在深淵裡,潛心修劍,再也沒有走出來。

    直到今天。

    他終於走了出來。

    他要跨過這漫漫神道。

    他要跨過顧劍棠,跨過那道心坎。

    他要跨過這個日漸式微的劍道時代!

    「十年了……」

    裴寂眺望著那茫茫盡頭,眼神飄忽,面容上浮現出的情緒,既非勝券在握的自信,也不是前途未卜的憂慮,而是一抹淡淡的憂傷。

    「你已不在人世,我就算登上神道,又有何意義?我想從你手裡,名正言順地搶走一個時代啊!」

    狂傲如裴寂,十年居寒潭,最終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打敗顧劍棠,成為天下第一劍豪,至於登神道,只不過是他實現目標的第一步。

    現在,那個終極對手沒了,就算登頂,也只是持平,不能雪洗恥辱,這份挑戰還有何意義?

    裴寂嘆息一聲,劍意綻放,在疾風中吟嘯悲鳴,彷彿是在哀悼故人,又像是傾訴寂寥。

    他低聲喃語著,「不能勝你,豈非遺憾?」

    便在這時,一道吟唱聲悠悠飄來,在裴寂耳畔迴盪。

    「秋暝山上行人稀,

    常有劍客競高低。

    無極神道今猶在,

    不見當年狂與痴!」

    吟唱聲落下,身後那人又長嘆一聲,「可惜,可惜……」

    裴寂聞言,眉頭微凝,轉過身來,望向路旁那個賣糖水的小販。而那小販,也正笑瞇瞇地看著他,只是雙眸紅腫,淚如雨下。

    敢正視劍狂的鋒芒,是要付出慘重代價的,很有可能會重創視覺。但這人卻不肯收回視線,面帶笑意,像是一種無形的挑釁。

    裴寂負手走來,瞥了一眼挑糖水的擔子,淡淡地道:「從你第一天來劍淵,我便感知到了。其後你每天都在人前誦唱這首詩,就是為了讓我聽見?」

    他的嗓音沙啞,說話如鬼哭一樣,讓人不寒而慄。

    小販笑而不語,擦了一把眼淚,舀起一瓢糖水,遞給裴寂。

    裴寂沒有去接,問道:「你是誰?」

    小販不假思索,坦白道:「別人都叫我徐老六,但其實我真名叫徐鳳年!」

    他憨憨一笑,眼圈紅腫,快要滴出血來。

    裴寂面無表情,身上劍意陡然再盛,如日中天,銳不可當。

    他要的答案不是這個。他當然不在乎一個弱者的名字為何,他想知道的是徐老六的身份。

    森白光芒裡,徐老六固執地挺身,堅持不肯低頭閉眼,更沒打算移開視線。

    「我本想尋個機會,拼上這條性命,衝進劍淵見你。沒想到,時隔十年,你居然破關了!嘿嘿,我就算是死,也不辱使命了!」

    徐老六話裡帶著笑聲,那是一種由衷的喜悅。

    裴寂沉默一會兒,收回綻放的劍意,淡淡說道:「寧願瞎眼都不低頭,看來你不會老實招供。臨死之前,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徐老六咳嗽一聲,擦拭著劃破面頰的血跡,平靜地道:「我只是替別人來看一眼,你的劍有沒有銹掉,順便再捎一句話。」

    裴寂嘴角一挑,罕見地笑了起來,卻沒有發出聲音,這副畫面有些詭異。

    劍痴好皺眉殺人,而劍狂的啞然一笑,同樣也是很出名的殺人信號。

    徐老六恍如未見,自顧說道:「那人的原話是,'這座劍道,顧劍棠扛了十年,你扛不扛得起?'」

    裴寂聞言,先是一怔,緊接著,又仰天大笑起來。

    「滾回去,讓他給我看仔細了!」

    話音落時,他的身形消失,不知去了何處。

    徐老六長舒一口惡氣,剛才命懸一線,險些就要被裴寂殺死,還好幸不辱命。

    任真讓他轉達這句話,是想玩激將法,拿顧劍棠來刺激裴寂破關,以便執行後續計畫。

    只是沒想到,裴寂居然主動出來了。

    徐老六轉身,打算撤離這大凶之地,這時恍然發現,前方那座石碑上,一道名字正飛速從下方躥升,朝著榜首位置衝去!

    他不由瞳孔驟縮,倒吸一口冷氣,隱隱預感到接下來的結果。

    「坊主不出,這天下,怕是無人能與之爭鋒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8-3-5 19:16
第八十五章明月趙大江

    東方有座小鎮。

    鎮名為「無名」,出自道家莊子《逍遙遊》中的一句真言,「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春秋八百載,無名鎮從未出過一位聖人,但它卻當得起這名頭。因為小鎮曾湧現出無數巧奪天工的巨匠大師。

    連工匠祖師爺公輸子,也就是家喻戶曉的魯班大師,都出自這無名鎮。

    千百年來,無名鎮的歷代匠師都不慕名利、沉默專注,只顧埋頭雕琢手裡的作品,情願將畢生心血,奉獻給他們熱愛的事業。

    傾盡全力,只為鑄造完美傑作,這種信念被後世稱為「工匠精神」。

    小鎮東頭,有家鐵匠鋪子,生意常年慘淡。店舖主人是個小老頭,整天掄著柄大鐵鎚,潛心鑄劍,從不接其他生意。

    在這巨匠雲集的鎮子裡,老頭手藝不算太好,但是論匠心,絕不比任何人遜色。

    有時候開爐一次,他晝夜鑄劍,能連續十來天不停歇,精神抖擻,彷彿有使不完的力氣。

    老頭叫趙大江,對鎮上孤陋寡聞的匠師們來說,是個很平庸的名字,但在小鎮之外,在芸芸眾生眼裡,卻是如雷灌耳,威震天下許多年。

    曾經的劍道三雄,除了劍痴和劍狂,還有一位,被稱作劍隱。

    劍隱心性堅忍偏執,如明月清風,孤僻獨往來,從不受外界紛亂幹擾。關於此人,江湖上還流傳著一句老話。

    他強任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由他橫,明月趙大江!

    高懸劍道的那輪明月,正是鐵匠鋪裡這位趙大江。

    當年老頭巔峰時,曾輔佐世代鑄劍的公輸家,鍛出名劍八千,一手將沒落的斜谷劍塚壯大,坐穩巨擘宗派的寶座,領袖群倫。

    他淡泊名利,只沉迷於劍道本身,功成之後,便急流勇退,隱遁到跟劍塚相隔不遠的無名鎮,潛心鑄劍,默默無聞。

    風雲榜上,趙大江名列第十五。

    他不在江湖,江湖還流傳著他的傳說。

    如果說,劍淵的扛鼎之道在於,門人弟子都像裴寂一樣不甘人後,戰意狂放,那麼劍塚的靈魂,就源自這沉默的趙大江,始終堅韌自強,泰然不動。

    楊老頭說得沒錯,強者恆強,你看這些真正的強者,何曾自亂陣腳,有過片刻停歇?

    趙大江藏身之處,只有執掌劍塚的公輸家知道。不到最危急時刻,沒人敢去打擾老頭的清靜。

    今天,打鐵鋪子外,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這是個中年男子,頭髮微亂,身形佝僂,手裡拄著一根銅拐,分明是個瘸子。

    他站在空地上,默默注視著掄鎚打鐵的趙老頭,紋絲不動,彷如一座雕像立在那裡。

    趙老頭低著頭,沒有理會瘸子的到來,眼裡只有炭火、大鎚,以及那根燒得通紅的鐵條。

    那瘸子極有耐心,似乎感覺不到疲倦,就站在那裡看著。直到天色已晚,趙大江手頭忙完,直身伸了伸腰,他才嚥了口唾沫,吐出一道瘖啞話音。

    「佩服。」

    連看熱鬧的人都覺得累,更別提賣力一天的那位。此等心性,絕非常人所能為。

    趙老頭側過頭,直至此刻才察覺到客人,老臉上掛著歉意的笑容,然後抬手,將身旁的一個馬扎兒丟了出去。

    「聽說墳裡最近收了個瘸子供奉,就是你吧?」

    「塚」是比較文雅的說法,其實就是墳墓的意思。劍塚,就是劍的墳墓。

    瘸子躬身一禮,費力地坐下來。站立一天,他的殘疾下身早已麻木,失去知覺。

    「江湖盛傳,前輩天賦平庸,之所以能稱雄,純粹是靠堅韌意念,以前我不以為然。直至親眼所見,我才自知淺薄。您這一輩的豪傑,淵渟嶽峙,真叫人望塵莫及……」

    他由衷感嘆著,眉眼間油然生出一股敬意。

    「恭維就免了,」趙老頭微笑擺手,沒有半點架子,跟普通鄉里老人別無二致,「我比較忙,有話請直說。」

    真名為陸小鳳的中年瘸子起身,說道:「晚輩受人所託,想請前輩出手,幫忙鑄一柄劍。」

    趙大江點頭,並不意外。他開店打鐵,做的就是鑄劍生意。主動找上門的人,自然是為鑄劍而來。

    「劍長幾尺?寬幾寸?是你自備胚料,還是舖裡提供?」

    「幾時交貨?有無其他要求?」

    他惜時如金,討厭繁文縟節,一口氣將所有問題提了出來。

    陸小鳳沉默片刻,不知是在回憶這些信息,還是在想別的什麼,兩條眉毛微微蹙起。

    「劍長六尺,寬三寸,胚料自備。」

    趙大江聞言,目光一顫。尋常鐵劍,長一般三尺,寬兩寸,瘸子讓他鑄的這劍,極長極粗,實在太怪異。

    須知劍身越長,施展劍招時,越難收放自如。再加上這劍太粗,劍身必定很沉重,不僅喪失劍的輕靈優勢,而且對劍修的神意也是很大考驗。

    作為鑄劍行家,聽到如此外行的要求,他有些後悔接這單生意,終究還是沒說出口。

    陸小鳳微微一頓,表情莫名凝重。

    「時間不急,還請前輩閉門謝客,養足精神。兩個月之後,自會有人前來,跟你聯手鑄劍!」

    趙大江臉色劇變,「聯手鑄劍?」

    他鑄了一輩子的劍,還是第一次聽說,需要跟別人聯手,才能鑄成一把重劍。

    他冷哼一聲,漠然道:「若是信不過我,何必登門來求?誰有這麼大氣魄,配跟我趙大江聯手!」

    強者自有強者的傲氣。尊為劍道三雄之一,趙大江雖然心如止水,也絕不屑於自降身份,甘願配合別人鑄劍。

    這個條件,他不能接受。

    陸小鳳下意識握住枴杖,後退一步。對於趙大江的態度轉變,任真事先提醒過他,對此他有心理準備。

    他手心全是汗,心臟砰砰直跳。他知道,一旦說出接下來這句話,趙大江的反應將會變得難以預料,他甚至會有生命危險。

    「你付出的會很多,我的籌碼也很大。憑你一人之力,如何鑄成那開天闢地、扭轉乾坤的一劍!」

    「開天闢地?」

    「扭轉乾坤?」

    趙大江滿面寒霜,拖著那根名為「天地洪爐」的鐵鎚,走了出來。

    「原來你是來耍我的。先接我一劍,再去想那麼多吧!」
V123210 發表於 2018-3-5 19:17
第八十六章 你在南方的豔陽裡大雪紛飛

    寒冬將過,江北氣溫回升,春意漸濃。

    江南的天氣卻是變幻莫測,正當人們脫下棉衣,準備迎接春暖花開時,一場大雪倏然降臨,天地再次銀裝素裹,重回料峭寒意中。

    詭變氣象讓人措手不及。原本熱鬧的金陵城外,此時淒清蕭索,路上行人稀少。

    城門口負責盤查的士兵也無精打采,把腦袋縮在大氈帽下,渾身直哆嗦,懶得多看路人一眼。

    雪霽,一道身影從遠方群山間走來,來到金陵城外。

    皚皚雪地裡,她的曼妙身姿有些單薄,那件水藍色長衫明顯偏小,不太合身,更不合季節,看起來楚楚可憐。

    她頭戴斗笠,面遮輕紗,走路沉穩坦蕩,沒有女子的柔弱氣質,反而透著幾分江湖遊俠的豪邁氣度。

    從北城的神策門而入,一路暢行無阻,這讓她不禁嘆息一聲,心生無限感慨,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那日逃出城時,險象環生。他用手段隱藏我的行跡,瞞過巡城將軍搜查,當時我就該意識到,能如此可怕的本事,豈是尋常人物?若無底牌,他早就從我手裡逃脫了……」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

    她淡淡一笑,腦海裡浮現著刻骨銘心的那一幕幕,明眸裡不見絲毫仇恨,只是泛出一抹自嘲之意。

    「緣分未至,縱使相逢也不識。手眼通天,我早該想到,他就是他啊……」

    走在當日馬車駛過的街道上,她思緒萬千,開始復盤所有情形。

    「設身處地去想,如果換成平庸的臥底,在面對我這種大宗師時,應該努力裝傻,深藏不露,儘可能順著我的意志行事,才更符合常理。」

    「但是,如果真這樣做,在精明多疑的對手眼裡,反而更容易露餡。同樣的套路見過太多,即便是凡夫俗子,都學會了多個心眼,猜一句『他是不是裝傻?』」

    「所以,他選擇了很少有人會用的套路,去裝自作聰明。高估自己,低估對手,是聰明人更容易犯的錯誤。面對這種級別的對手,真的防不勝防啊……」

    被靈台山的老僧救醒後,每每想到這些事,她的心境都很平和,沒有太多複雜執念。

    死了就是輸了,技不如人,甘拜下風。那些無謂的傲慢和虛榮,在死過一次的人眼裡,算得了什麼?

    此刻的她,還沒有意識到,自己處於一種前所未有的狀態裡。破而後立,她跳出圈子審視自我,正在突破曾經的桎梏。

    以前的顧劍棠,屹立於劍道之巔,為了提升實力,捍衛榮耀,磨滅掉太多真實自然的情緒,只剩下一身凜然殺氣。

    所謂人劍合一,像冷冰冰的劍一樣活著,滅情絕性,死氣沉沉,這就是她此生的終極目標麼?

    以前或許是這樣。但現在,她心裡有了新的答案。

    此時,她來到那棵梧桐樹下,站在那天那少年說書的位置。

    她緩緩伸手,撫摸著最近精心編織的兩條髮辮,痴痴一笑。潛藏在心底更深處的那些記憶,如泉水般湧現出來。

    ……

    二十年前。

    西楚皇朝,都城臨安。

    那一年,北唐大軍勢不可擋,連克十六城後,終於擊垮最後這道防線,將八百載西楚氣數一口吞盡。

    那一年,她才十歲,青澀稚嫩,隨父母混在逃難人群裡,往北遷徙。

    荒野裡,某校尉率騎兵追來,燒殺擄掠,慘無人道。驚慌失措下,她摔倒在地,被殘暴校尉盯上,眼看就要淪為刀下亡魂。

    千鈞一髮間,一名銀袍將軍狂奔而來,一劍斬校尉於馬下,救下絕望的她,更救下了上萬流民。

    那一刻的將軍,在她眼裡恍如天神,成為她此生最欽佩的大英雄。

    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她迅速爬起來,哀求將軍收她當弟子。她也想像將軍一樣,仗劍獨行,一騎絕塵。

    她永遠記得那副畫面。

    當時,將軍轉身一笑,瀟灑離去,「小姑娘家,修什麼劍法!」

    那句話,深深刺激到她,進而改變了她的一生。誰說女子不能修劍!

    從那一天起,她剪掉長發,扮成男裝,獨自尾隨將軍率領的大軍,一路東進。

    沿路打聽之下,她漸漸知道,那位將軍是名大劍修,出自北唐雲遙宗,又聽說了更多他的傳奇軼事,崇拜之情無以復加。

    於是,她拜入雲遙宗門下,以將軍為楷模,苦心修劍,只為有朝一日,能有資格追隨將軍麾下,向將軍證明,當初那句話是錯的。

    誰說我不能修劍!

    他雖是女子,但天賦絕倫,悟性極佳,修為一日千里,很快從眾多弟子裡脫穎而出,名氣漸噪。

    四年後,北方一統,將軍榮歸師門,上下歡騰。

    這一年,也就是十六年前,她才十四歲。

    作為弟子中的佼佼者,她有幸跟將軍討教,被將軍大加讚賞,閉門傳授一招絕學,名為孤獨一劍。

    那是她這輩子最幸福的一天。

    當天夜裡,她奮發悟劍,破境機緣降臨,緊接著閉了死關。

    這次閉關破境,異常艱難,一閉就是半年時間。就是在這半年裡,滄海桑田,皇朝內部發生了太多大事。

    將軍被眾人誣陷謀反,有口難辯,走投無路下,被迫歸降南晉,這就是震驚天下的元武朝第一大案。

    當她出關以後,興沖沖想去投奔將軍,卻發現物是人非,那個救她於危難、被她當成楷模的大英雄,已經不在北唐,不在人間。

    哭了整整一夜後,小小年紀的她心灰意冷,離開雲遙宗,獨自遊歷天下,數年之後,終成一代劍聖。

    她始終銘記將軍救命引路之恩,將自己領悟的八劍,跟那孤獨一劍合在一起,命名為孤獨九劍,以此祭奠將軍亡靈。

    再後來,她漸漸猜出,雲遙宗憑空冒出的那座歸雲閣,應該是將軍遺物,於是返回雲遙宗,孤獨守閣十年。

    這就是顧劍棠的前半生。

    沒有人敢相信,一騎絕塵,傲視群雄的劍聖,會是一介女流之輩。

    更沒有人知道,她這前半生,心裡一直都在追隨那位將軍。

    當然,後來還是有心思深沉之人,隱隱猜出些端倪,故意洩露將軍之子的消息,以此試探引誘她。

    於是,便發生了後來的事情,劍聖南來,任真北往。

    ……

    曾經,稱雄劍道,比肩那位將軍,是她人生最重要的目標。

    現在,她的人生有了新的意義。

    故人雖死,希望猶在,有很多比修行更重要的事情,等著她去做。

    站在樹下,望向北方,她燦爛一笑,明媚動人,「大姑娘家,還是叫海棠好聽……」

    同一時刻,北方那座碑林裡,任真心有靈犀,怦然一動,莫名生出一種微妙難言的感覺。

    這一日,顧海棠樹下頓悟,再入知命境。

    你就是我的本命。
V123210 發表於 2018-3-5 19:18
北唐編年史1.0

    由顧劍棠恢復女兒身,引發了部分網友對她年齡的質疑,故而把大概時間節點整理一遍,讓大家有個清晰頭緒。

    這麼說吧,這本書最嚴謹的就是時間。

    一、20年前——春秋大亂戰爆發

    第一次提到這個節點,是丹青道老同志們開會時。那時候吳道梓說了一句,「二十年前,群雄出世」。後來在寫雲遙宗時,道出了這一年最大的一件事,北唐告急,任天行下山。

    當然,這一年裡還有很多重要的人和事,沒有寫出來,就不劇透。

    這一年,顧劍棠10歲。

    在任真假裝顧劍棠,和顏淵冰上聊天時,我就設定清楚他的年齡了。「十歲學劍,修劍二十年」。第五章,大家可以回看。

    二、16年前——元武元年

    年號很重要,在第六章裡說了,今年是元武十六年,當然我說的過年以前。

    這一年最重要的事太多,主要有三件。

    春秋結束,北方一統,北唐定年號為元武,這是以後所有往事的起點。

    元武朝第一大案,任天行叛亂,關於詳情,現在還沒展開,我不劇透。

    這一年,任天行回雲遙宗,重遇顧劍棠,建立了歸雲閣。

    這一年,顧劍棠14歲,任真出生。

    三、今年

    也就是結論。顧劍棠30歲,任真16歲。

    「至於顧劍棠女扮男裝,無人能發現,我能解釋很多,但只說一句話,連你們這些擁有上帝視角的局外人,都不容易看出來,更何況當局者迷?

    在所有人意識裡,最強的都是男人,怎麼會讓女人稱雄?這是局內外人都沒有看破她的最重要原因。」
V123210 發表於 2018-3-9 19:43
第八十七章成也春秋,敗也春秋

    風起於青萍之末,浪成於微瀾之間。

    古今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都是從不起眼的小邊角處起手。而那些讓人拍案叫絕的妙計,當把它們拆解開看時,更是由眾多涓涓細流匯聚而成。

    陰謀家的智慧,不在於憑空捏造出奇兵神將,而在於洞察全局,充分整合能調動的力量,讓手中棋子發揮出最大的作用。

    就如眼前,在任真閉關悟春秋的半個月裡,北唐大勢漸趨明朗,劍道式微,儒家獨尊,似乎已成定局,不會再生變數。

    但誰又留意過棋盤上,那些原本死氣沉沉的邊角裡,悄然湧起一股新的生機?

    那個醉生夢死的老朽醒來。

    那個深陷心結的幽鬼出關。

    那個隱遁多年的鐵匠重燃戰意。

    那個明明死去的女子破而後立。

    這四位劍修的實力,都不足以匹敵十大強者,更無法力挽狂瀾,扭轉乾坤。但若是把他們聚到一起,又會發生怎樣的情形?

    意識到這個問題的人,最多不過棋逢對手的那兩位而已。

    主動布這個局的任真心裡清楚,打鐵還需自身硬,他必須盡快提升實力。更何況,引爆全局的那根導火索,從一開始就綁在他自己身上。

    所以,在春秋碑林裡,他枯坐半月,苦苦冥思,始終沒有離開一步。隨著時間流逝,他神情漸漸疲倦,氣息衰頹,似乎毫無進展。

    《春秋》微言大義,名不虛傳。

    每塊經碑上最多不過百字,卻包羅十年天下事,要想解得其中真意,不僅需要淵博學識,更離不開閱歷和眼界,談何容易。

    而那位神秘老者,每天清晨都會前來,一絲不苟地清掃碑林,其後便坐在不遠處的空地上,面對著一副棋盤,一坐就是一整天。

    兩人彼此相安,專注於各自的事情,半個月裡,硬是沒有交談半句。

    直到第二十天,情形終於發生變化。

    任真走出碑林,來到老者面前坐下,看向棋盤上黑白交錯的形勢。

    老者凝眉,沒有抬頭,說道:「靜坐二十天,無論結果如何,你的心性比我想像中還強一些。但是,我應該提醒過你,別來打擾老子清淨!」

    任真嘆了口氣,愁眉苦臉地道:「我哪敢忘記前輩的忠告。沒辦法,春秋八百載,碑上還缺最後八十年,都裝在您心裡啊……」

    老者抬頭,眼神充斥著濃濃的嘲諷, 「連《春秋》都還沒領悟,哼,你就敢惦記最後八十年?趕緊滾!」

    自《春秋》問世,距今也有八十年,有本事獨立解經的人極少,無不是天下名儒。即便是他們,能得一知半解,就已心滿意足,難以窺其全貌。

    眼前這少年,卻擺出一副大功告成的姿態,開始惦記最後八十年,這口氣何其狂傲!

    任真對老者的反應並不意外。沒人會相信,一個年輕後生,能憑一己之力,解開那部千古奇經的真意。

    他微微一笑,說道:「不管前輩相信與否,我是真的只差您腦海裡的記憶了。我想,在這世上,沒有人比您更清楚,那段歷史的來龍去脈。」

    老者漠然道:「大言不慚,你以為能瞞過老夫眼睛?如果……」

    任真輕咳一聲,打斷了他的話,「您是想說,如果我破解《春秋》真意,您現在早就掙脫壓制,恢復自由了,對吧?」

    老者臉色劇變,難以掩飾心頭的震撼,「你怎麼知道?你到底是誰,為何會瞭解這個秘密!」

    從一開始,他就看出這個蔡酒詩是假的。不過他不以為意,只當是哪家宗門掌握一點關於他的信息,虛張聲勢而已。

    哪想到,任真竟然連七十二經碑最大的秘密都清楚。他說得沒錯,這附近設有春秋大陣,將老者囚禁在此,而陣眼就是那些經碑。

    只有領悟《春秋》,使其真意從石碑上剝離,整座大陣才會消散,將老者釋放出去。

    這個秘密,歷來只有西陵書院的院長知道,再無他人。但眼前這少年,竟然一語道破玄機,難道……他真能看透《春秋》真解?

    任真瞇眼看向棋盤,漫不經心地道:「前輩終於相信我的話了。我靜觀半月,之所以沒立即破解,就是想跟您談談條件,談攏之後再動手也不遲。」

    老者正襟危坐,此刻再無半點傲慢之意,遲疑道:「你是想從我這裡得到最後八十年的歷史,作為解碑放我離開的條件?」

    「不錯。我認為,這八十年的歷史,並不比前七百多年更容易解讀。正因為在這世上,還有不少像您一樣經歷過那段歲月的老人,所以套聽途說,以訛傳訛的誤讀才更多,讓人難以甄別真偽。」

    說到這裡,他微微一頓,認真地看向老者,目光鋒銳。

    「但是,您卻不同。作為縱橫家的首領,您縱橫春秋十國,見識淵博,是各國興衰變遷的最大見證者,由您親口講述,最為可信。更何況,春秋最後那場大亂戰,還是您一手挑起的!」

    這時,老者身軀猛然一顫,失手之下,竟將那棋盤打翻,黑白棋子散落一地。

    他大驚失色,死死盯著任真,話音莫名顫抖起來,「原來,你連我的身份都知道!」

    任真答道:「縱橫家,廖如神,您智謀超群,不僅是曾經的天下第一謀士,而且棋藝精湛,被奉為棋絕。如此煊赫威名,我怎會不知。」

    二十年前,元本溪還只是初出茅廬的新人,聲名不顯。在那個時代裡,廖如神之才,天下無出其右,稱得上是國士無雙。

    縱橫之術,合縱連橫,當年北方之所以爆發亂戰,正是由於他遊說其他五國,合縱結盟,共同討伐強大的北唐所致。

    憑藉一副伶牙俐齒,他舌戰群雄,成功煽動起五國瓜分北唐的野心。所以,說是他一手挑起的春秋大亂戰,一點都不為過。

    這樣一位亂世魔頭,原來一直被儒家動用強大《春秋》,秘密鎮壓在西陵後山,並沒有為春秋陪葬。

    真可謂,成也春秋,敗也春秋。

    而任真此行的目標,也不只是一部《春秋》那麼簡單。他要放出這位魔頭,跟他聯手來下這盤大棋!
V123210 發表於 2018-3-9 19:44
第八十八章 冥聖登山

    廖如神臉色微白,沉默良久,才回過神來,感慨道:「二十年未踏江湖,想不到竟湧現出你這樣的人物。看樣子,八百載春秋,你是志在必得……」

    任真不敢託大,在這位大野心家面前,他的態度溫和而真誠。

    「前輩謬讚。事到如今,我也不瞞您,這次混進西陵,不只是為了參悟《春秋》,更重要的目的就是為了救您!」

    「哦?」廖如神眨了眨眼,躬身拾著一地棋子,問道:「直說吧,你是哪一家的人,為何要救我這個行將就木的老朽?」

    任真答道:「我算不上是哪家的人,非要算的話,我跟您一樣,不會謀求具體利益,是個野心勃勃的陰謀家。至於為何救您,很簡單,我想讓您出山幫我。」

    只要縱橫家肯入局,這天下必會異彩紛呈,生出無數不輸春秋的大熱鬧!

    廖如神坐回木凳上,將棋盤重新擺好,淡淡地道:「想駕馭到我頭上,你的野心確實不小。說說看,你的對手是誰?」

    聰明人不會把話說死,不給自己留迴旋餘地。無論是否願意幫忙,他都想先探探任真的虛實,再做決定不遲。

    任真說道:「我的對手很多,會擾亂天下大勢,所以,才需要您這位亂世奇才出馬。至於眼前,我需要對付的是儒家。」

    廖如神看了一眼任真,說道:「小小年輕人,修為不過三境,就妄想顛覆天下。若非你剛才的話有些份量,我現在一定會笑掉大牙。」

    任真想要解釋,廖如神又繼續說道:「以天下為棋,你憑的是什麼?就憑那一腔野心?沒有實力的人,連給別人當棋子都不配,更別想站穩腳跟,自立門戶。」

    任真開始沉默,他知道,自己還沒有打動廖如神,讓他相信自己的實力。他更不會蠢到洩露自身秘密,把性命押上去。

    「即便你真能參透《春秋》,那又如何?憑你一個人,就想對抗儒家七十二書院?醒醒吧,八境以下皆螻蟻,妄圖撼動大樹,這是痴人說夢!」

    嘴上這麼說,廖如神卻沒有發笑,看著任真說道:「我潑這盆冷水,不是為了取笑你,恰恰是為了你好。你太年輕,還是少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腳踏實地修行吧!」

    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任何陰謀詭計都是扯淡。縱橫家遊說四方,空手套白狼,最能清醒認識到這一點。

    任真凝望著棋盤,沉默半天,臉上沒有多少失望情緒。只憑三言兩語,就想收服這種桀驁不馴的梟雄,才是真正的痴人說夢。

    「前輩不必急於拒絕,我會以最快速度,向你證明我的手段。到時候,風起雲湧,良機稍縱即逝,希望您能當機立斷,助我一臂之力!」

    關於廖如神,他掌握的情況其實並不多,只是大概知道,此人實力在七境巔峰。事關機密,就算北唐琅琊閣知道,也絕不敢把他排進風雲榜,昭告天下。

    更何況,縱橫家最可怕之處,從來都不在於修為,而是那張嘴。

    廖如神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未來之事,誰說得准呢……我可以把最後八十年的歷史說出來,不過你得想清楚,到時無法破解經碑,你的小命就到此為止了!」

    任真點頭,凜然道:「這其中的厲害關係,我自然明白。請您指教。」

    他非常期待,這位一生策劃無數陰謀的老人,將會道出多少不為人知的驚天真相。

    廖如神聞言,眼眸眯起,凝視著黑白棋勢,臉上皺紋愈發滄桑。

    「那可真是一個兵荒馬亂的年代啊……」

    ……

    ……

    西陵桃山下,來了一對老少。

    自從回到北唐,這幾個月來,兩人跋山涉水,走過不少路,見了不少人。

    好在老頭精通奇門遁甲,遁天入地,移形換影,比普通御空飛行要快很多,才不致疲於奔命。

    縱使如此,小不起還是厭倦,覺得太不好玩,「老爺,咱們今天又要找誰呀?」

    他年紀還小,自然意識不到,今天這趟行程非常凶險,不像平時那樣輕鬆。

    楊老頭拉著他的小手,仰起面頰,眼珠微動,像是在看那茫茫山巔,又像是在看天。

    「老爺打算讓你認個干爺爺,你說好不好?」

    話音剛落,小不起猛然搖頭,像撥浪鼓一樣,「不好不好,我只想跟著老爺!」

    他以為,楊老頭是想把他送給別人。

    楊老頭哈哈一笑,滿臉慈祥,「就是讓你叫聲爺爺,又不吃虧,你還能佔很大便宜呢!」

    話音輕鬆,他心裡卻不輕鬆。這一趟,壓力很大,他甚至開始後悔,不該帶小不起一同前來。

    作為陰陽家的首領,「冥聖」楊玄機,極少出現這種不安情緒。

    小不起眨了眨大眼睛,停下搖頭,「佔什麼便宜?」

    楊老頭笑道:「那老傢伙姓廖。你要是認他當干爺爺,以後隨他姓,名字就叫廖不起,這多了不起!」

    小不起聞言,咧嘴一笑,雙眼眯成一線,「了不起了不起,這名字好聽!」

    從懂事起,小傢伙就跟著楊老頭一起漂泊,相依為命。他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甚至連姓什麼都不知道,很多次追問楊老頭,迎來的都是一副古板面孔。

    小傢伙很開心,彷彿有了一個了不起的收穫。

    這時,楊老頭想到些什麼,再次抬頭,仰望向山巔上空。

    有一道極細微的雲氣,透著淡淡的明黃色,始終縈繞在那裡,揮之不去。這是某個人散發出來的氣象。

    只有自身氣運太過強大,乃至能順承天時、影響人間時,才會產生自然流露這種雲氣。

    人世間,能夠觀雲識氣,洞察此等氣象的人,無不是陰陽家的大宗師。而在當今天下,恐怕只有冥聖一人而已。

    他雖然是瞎子,卻能撥開迷霧,看清很多常人未知的事物。

    他嘆了口氣,表情複雜,幽幽地道:「我就知道,給你買糖葫蘆的那個叔叔,也在這裡……」

    這話是對小不起說的。

    小不起面露惘然,小腦袋瓜很快想起那日情形,笑得更開心了,「老爺,咱們是來找他的嗎?」

    楊老頭沒回答這個問題。

    他攥著不起的小手,左手持鬼神幡,踏上山道。

    西陵書院,迎來一位聖人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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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