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精靈女子從空中緩緩落下。她伸手輕撫,纖細修長,光潔細膩得好像都?31??有皮膚紋理的手按在了那片不斷變幻的光影之上,然後那些充滿了殺戮,憤怒和淒厲的光影就停下了。那龐大的呈一個模糊的面具樣的外形也在逐漸縮小。隨著精靈女子的繼續緩緩降落,那光影也在不斷的濃縮,逐漸重新凝固回一個面具的模樣。
下方,所有人都一片靜默。矮人也好,僱傭兵俘虜們也好,或跪,或是匍匐在地,從肉體到精神到靈魂都充斥著恭敬和恐懼,仰望著這一尊散發著無匹氣息的真正神靈。遠處,居心叵測的復興會女法師和老爵士也只敢悄悄地站在陰影角落中不敢朝這裡多看,害怕顯露出太多的痕跡。
只有一個人還站得筆直,怒目瞪視著這個緩緩而降的精靈女子。
那是大祭司仇斷。他滿臉的怒容,原本就橫肉叢生的臉上現在因為筋肉的鼓動扭曲,更是顯得猙獰異常。他的拳頭緊握,每一絲每一毫筋肉都繃緊到了極限,好像在醞釀著足以排山倒海的巨大力量,那彷彿可以摧毀擊破一切的拳頭正在緩緩揚起。
精靈女子好像沒有看到一樣,或者說在她眼中這一切無論如何都毫無意義,她依然緩緩落下,紫色長發飄揚,素手輕撫間,將天地間的一切變化都納於手中,緩緩按下。
曾經變幻翻湧的光影已經被完全凝實成了最初的那個木質面具的模樣,只是沒有了原本的實體憑依,看起來隱隱有些虛幻。而在法則層面上,之前那湧動如泉,彷彿即將孕育出一個新世界的波動也逐漸平復下來。因為一股更加宏大,更加深邃,也更加美妙的波動正在覆蓋其上。
四周的火光照耀下,地面,周圍建築的牆面上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覆蓋上一層綠色,那是地衣和苔蘚在飛速生長,建築的縫隙中,路邊的泥土裡,乾枯了多年的草籽也在重新發芽,拚命擠開身邊的石頭努力抬高身軀來感受這生命的恩澤。滿地的鮮血也成了生命生長所需的營養,飛快地被吸收然後被一片綠色所覆蓋。空氣中血腥味,那種淒厲悲涼殺戮暴戾的氣息,很快就被一片生機盎然所淹沒。
這片生機當然不會只是針對草木。那些旁觀的矮人,僱傭兵和商隊護衛俘虜們,但凡還有一口氣在沒有死去的,身上的傷勢也在迅速地好轉,只是幾乎沒有人在意到這些自身的變化,他們的精神全都沉浸在這片生機勃然的法則波動中。
只有一個人,在這片生機和藹的海洋中依然是滿面的憤怒,猙獰和暴戾,那就是大祭司仇斷。
「我天河仇斷今日在此立誓!縱然是漫天仙佛,十地神魔,也休想抹平我心中恨意!也休想阻我復仇!」他用要崩碎牙齦一般的力氣,一個字一個字地怒吼出這句話,然對面對著徐徐降下的精靈女子,一拳緩緩擊出。
他的動作很慢很吃力,雖然身上的筋肉全都賁起繃緊到了極限,但他的面前好像有一座無形的大山一樣,讓他的拳頭讓他的整個動作看起來都慢如蝸牛,隨著他的拳越往前,也越來越慢越來越吃力。
精靈女子依然伸手虛握,徐徐而落,只有一頭紫發隨風飄揚,神情依然淡然如古井不波,眼神依然滄桑如看盡世界生滅。
終於,精靈女子手中所握的那個由復仇光影凝聚而成的面具重新按在了大祭司仇斷的臉上,而大祭司的拳頭也堪堪觸碰到精靈女子的衣衫毫末就頹然而止。
面具消散,又好像是重新融入大祭司的臉上去了。大祭司的臉上依然是一片憤怒和猙獰,依然保持著那個出拳的姿勢,只是好像泥塑木雕一樣完全地停頓了下來。而他原本空無一物的左肩忽然開始慢慢蠕動,隨後隆起,不過幾個呼吸之間一隻全新的左臂居然就那樣重生了出來。
大祭司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驚喜,反而那精光爆射凶狠至極的眼神迅速地化作惘然,臉上的表情也化作一片呆滯,一兩個呼吸之後他身上賁起的筋肉一根一根地鬆弛下來,逐漸再也無法維持那個姿勢,軟倒在地。
看了看就倒在身邊的大祭司一眼,風吟秋長嘆一口氣。大祭司的呼吸綿長有力,身上不止沒有絲毫傷勢,連斷掉數年的手臂都神蹟一般地重新生長出來了,只是一雙睜得大大的眼睛中再沒有了絲毫神采。對於這樣的狀態,風吟秋是再熟悉也不過,當他還在龍虎山之時,整日需要面對的那位名義上的道門第一人就是如此。
剛才發生的一切其他人看在眼中也許還有些不知所以然,風吟秋卻是再清楚不過。說得簡單些,那是真神之力將即將發生質變的天地胎動生生逆轉,就如同一股巨大洋流將即將形成的漩渦給抹平一樣。至於這位大祭司的不甘怒吼,揮拳反擊,甚至他的存在都沒有落在那位形貌古怪,被真靈附身的女子眼中,一切都不過是附帶髮生的而已。他既然是這場祭典的核心,這個未能真正孕育而成的神靈的締造者,那麼逆轉而回的天地洪流自然也都從他身上沖刷而過,至於那重新生長出來的一條臂膀,只是那浩瀚無邊的磅礴神力外洩的一絲絲餘韻罷了。
在這涉及到天地根源的變動中,一人之力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計。大祭司的執念,修為,心性,還有他那令大法師也要為之色變顫抖的拳意,都可說已是世所罕見,但在面對天地偉力的時候也毫無抵禦之能。就如同一隻強壯的鯨魚可以傲視同類,稱霸海洋,也許還能順勢捲起些漩渦亂流,但在孕育生長他的海洋面前終究也只是一條魚罷了。
大祭司如今的狀況比張天師還要遠遠不如。張天師畢竟有天師教數百年的傳承積累為根基,修的是最為正宗的玄門心法,可說是將能做的準備都做到了極致,因此總算留下了些和『天師』這個概念有關的本能。而大祭司所率領的復仇教會不過藏於西海岸一隅之地數年的時間,無論規模還是積累時間與天師教相比都差了十萬八千里,最關鍵的是他自身本來就沒有成神的準備,神魂遭受到天地洪流的沖刷之下,所有的意志,記憶,情感都只有煙消雲散,大概連一絲本能都留不下來。
張天師還能算是個被神道概念牽扯而動的活傀儡,他則只能是個活死人,連傀儡都算不上。他所有的憤怒,所有的努力和拚鬥,還有那千錘百煉的身手震懾人心摧破萬物的拳頭,都再沒有絲毫意義。
除了那位姓張的中年神州男子還瞪大了眼睛傻看著這一切,其他所有匍匐在地的復仇教徒全都一動不動,看起來似乎和之前一樣,其實作為這儀式的一部分,他們也落得和大祭司相同的命運。就算他們只能算是枝幹末流,受到天地意志洪流的沖刷也許還不足大祭司遭受的百分之一,但對於螻蟻來說,一座山峰和一顆百斤大石並沒有什麼區別。
這一刻,在風吟秋,在奧羅由斯塔奧術學院中的老婦人,在實驗室中的中年痴肥男子,在大陸所有關注著這裡的大法師的感知中,那由十一環奧術引起的法則波動終於完全消失。這一個可以塑造神靈的奧術巔峰奇蹟終於在更宏偉的力量面前折戟沉沙,煙消雲散。大法師們或是驚慌不定神思不屬,或是相互聯絡各自計較,對於大陸上最為優越,掌握著最大的權力和力量的人群來說,這將是一個不眠之夜。
在這一切所發生的源頭,事情還遠遠沒有結束。
精靈女子由始至終沒有看過倒下的仇斷大祭司還有跟著受到波及,成為活死人的數百復仇教徒一眼,在神靈的感知中這些枝葉連螻蟻都算不上。徹底平復那由奧術和祭典激發的天地胎動之後,精靈女子抬起了頭,舉起了手,昂首向天。
精靈女子的頸脖和手臂都極為纖細柔和修長,這一抬手間帶著一種不可思議的韻律,優美得好像整個天地都在跟隨著翩翩起舞。只是在抬起的過程中,她的那隻手臂就在以飛快地速度乾枯,衰老,柔和細膩的肌膚變得乾癟,失去了水分和光澤,直到完全伸直向天的時候,已經乾枯衰老得像是一隻在沙漠中埋了上萬年的乾屍的手臂。
天空中只有繁星點點,精靈女子就用這只乾屍一樣的手臂對著那浩瀚星空輕輕一握,然後整條手臂就徹底粉碎,化作了無數碎末直接崩散到了虛空之中。
這一瞬間,再不止是越過了法則界限的大法師們,整個歐羅大陸上所有能正式感知到魔網的奧術使用者們都能隱約感覺到整個魔網震動了一下。不過這震動只是極為短暫的一瞬,隨即又再沒有了絲毫的動靜,即便是再運用奧術也和之前沒有什麼不同,多數人也就只當是自己的錯覺,或者是之前那十一環奧術的餘波,並沒怎麼在意。
不過在那滿是肢體和煉金器械的寬大實驗室中,一直坐立不安的痴肥男子一下站了起來,一直渙散的眼神也集中明亮了,臉上露出了幾分喜悅之色,他甚至還拍了拍手。
而另一邊,大講堂窗邊的老婦人卻露出了疑惑之色,隨後很快地便轉變為震驚,最後就是憤怒。幾道奧術構成的法陣在她身週一閃,她的人影就從原地消失了。
老婦人的身影再度出現的時候,就已經是在那滿是肢體和器械的實驗室中,她陰沉著臉掃視了一下周圍,就把視線落在了站立著的痴肥男子身上。痴肥男子臉上還有著之前緊張時流下的汗水,但已經沒有了歡喜的表情,對於突然出現的老婦人也沒表現出任何意外,只是眼神在渙散間有些躲閃,一臉痴傻地帶著種想看又不敢看的神情面對著老婦人。
老婦人狠狠地看了痴肥男子一眼,轉身大步邁到了一張實驗桌前,對著支架上的蒙眼男子大聲詢問:「哈默,哈默,你在嗎?你那裡去情況怎麼樣?」
蒙眼男子一動不動,一聲不吭,除了縫合在一起的眼皮底下偶爾有眼珠的挪動,就像是死了一樣地安靜。老婦人也不再吭聲,只是陰沉著臉等著回應,痴肥男子在不遠處一臉痴傻地看著,同樣也是一聲不吭,整個實驗室靜寂得好像是一座巨大的墳場。
難捱的十幾秒之後,蒙眼男子終於開口了,說出來的聲音帶著幾分慌亂和虛弱:「是…是傑佛遜副會長閣下嗎?我…我這裡的情況很不好……星殿受到了來自主位面的法則排斥性衝擊…所幸星殿大體結構沒有損壞,但是包括錨定序列在內的幾個功能被破壞了,我正在努力維持……」
「怎麼會這樣?」老婦人聲音中帶著焦急和驚怒。「次元隔斷防護沒有開啟麼?」
「…沒有…我…我們的資源儲備不足,之前沒有偵查到危險就沒有開啟,我已經請示過格里芬副會長了……非常幸運的是目前還沒有觀察到星界亂流,短時間之內安全應該沒問題,只是星殿的位置無法穩定,通訊也不知道能維持多久…」
「以修復錨定序列,恢復與主位面的傳送為第一要務,必要的時候可以放棄其他功能。」老婦人的聲音重新穩定冷靜了下來,迅速堅定地下達了命令。「隨時留意通訊,如果有中斷的跡像之前,發送最後的星界坐標過來。我們會盡力想辦法幫助你。」
「是。」
「預計自主修復錨定序列的可能性是多少?」
「…在不遇到大的星界亂流的情況下,犧牲星殿的其他序列,應該可以在十一年零三個月左右後恢復錨定…如果運氣好一直處於平穩狀態的話,只需要四年…」
「最好的情況也要四年嗎…」老婦人的聲音越來越低沉。「……蓋西迪閣下呢?」
「……在受到排斥衝擊的時候,會長閣下短暫地甦醒了過來,不過他什麼都沒有做,也沒有和我溝通過,就又再度進入深層的冥想中去了。在現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如果遇到不能處理的情況可以去主動喚醒會長閣下麼?」
默然了一陣之後,老婦人長嘆一聲:「法則衝擊對蓋西迪閣下應該是造成了相當的傷害……越是在這種時候,我們越應該要相信閣下的判斷,當真正需要他甦醒的時候,我想他會甦醒過來的。」
「…是…」
「那麼,暫時就這樣吧。如果星殿流動到有利位置的時候第一時間通知我們。我們這邊也會盡力想辦法的。」
「是。」
蒙眼男子再沒有了其他的響動。老婦人依然在桌前保持著原本的姿勢注視著他,好像想在那插滿了軟管的身體上看出什麼天大的秘密一樣,整個空蕩蕩的實驗室又陷入了墳場一樣的寂靜。偶爾有牆壁上或者哪裡桌面上的肢體或者儀器中的器官抽搐一下,傳來死氣沉沉的啪啪聲。
這裡原本的主人,中年痴肥男子也是一動不動地站在不遠處,還是用那種有些散亂和怯懦的眼光偷偷看著老婦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老婦人忽然開口:「你事先是猜到了會這樣,是不是?」
「……我沒有猜到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痴肥男子看著自己面前的地板,細聲細氣地回答,像是個犯了錯的小孩子。
「這次的計畫是你提起的,你對那些精靈的反應預估也很準確,你敢說你沒有預計到神臨術引來的神靈會對星殿有所排斥?」
「…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沒有見過他們的神靈,我真的沒猜到…」痴肥男子的聲音更小聲了。
死死地瞪著痴肥男子一會,老婦人冷哼了一聲,繼續說:「好吧,那就算你不知道吧。但是哈默說他請示過你。你明明知道神靈是有能力對星殿產生威脅的,你為什麼不讓他開啟次元隔斷防護?」
「…我們的資源儲備不多了,找不到人資助,發掘工作又不順利……開啟一次次元防護消耗太多了,這時候還是省省吧…」
老婦人沒有再開口問,伸手一抓一推,七八枚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球體就在她面前浮現,然後連珠炮一樣地對著痴肥男子飛了過去。
如果有其他的高階奧術師在這裡,只是這一幕就能讓他們的下巴掉在地上。這七八枚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球體居然是爆裂火球,酸液法球,冰霜法球,力場震盪等等三到五環奧術,在一些資源匱乏奧術文明相對衰落的窮鄉僻壤,念上半天的輔助音節扳上半天的輔助手勢後拼出老命發出一個這樣的奧術的法師就已經算得上是大人物了。但現在這些奧術在這老婦人手中簡直就像是零環戲法一樣可以隨便凝聚隨便丟出來的玩意,低層次的外環魔網簡直好像就成了這老婦人的寵物,能讓其他高階法師算得頭痛的奧術公式她只需要一個念頭就在一瞬間裡自動構建出來。
但是這樣猶如奇蹟一樣的複數奧術,剛剛才飛到那痴肥男子面前的時候就無聲無息消失了。痴肥男子連頭都沒有抬起來看過一眼,好像老婦人剛才只是自己弄出來個幻術看著好玩一樣。
咚的一聲悶響,老婦人狠狠跺了跺腳,她腳下的的青石地面瞬間崩碎成砂石,而且一圈震波飛速朝四周擴散,旁邊一張石質試驗台剛剛被波及到就四分五裂崩潰散落。
但是這圈震波也沒擴散出去多遠,不過三四米的距離就忽然消失了。也就只有這方圓三四米的地面和最近的一張試驗台成了碎石之外,其他的地方絲毫無損,連桌上放置的滿溢的液體都沒有晃蕩一下。
「你這個混賬……」老婦人終於怒氣衝衝地罵出了聲,她揮手在空中虛劃了幾道,飛快地吟出了幾個由復合音節疊加構成的宛如嗡鳴般的詞彙,周圍的景象突然扭曲了起來,好像空氣密度在飛快地變化,或者空間在被莫名的力量不斷揉捏壓榨。
痴肥男子抬起眼睛偷偷地看了老婦人一眼,不過他並沒有什麼動作,反而是地上一直趴著當做凳子的兩個貴族少女忽然站了起來。她們兩人的緊靠在一側的雙手互相摟抱著,而各自外側的手則朝外揮舞,手指尖飛速捏合著細膩繁複的手勢,口中吐出的音節相互和鳴就像是兩個心有靈犀的歌詠者一樣,周圍那被微微扭曲的景象馬上就恢復了正常。
完成了這一切之後,兩個少女就站在痴肥男子的身後沒有再動彈。由始至終,兩個貴族少女臉上都帶著陽光而迷人的微笑,粉嫩嫩的臉蛋上透著腮紅和青春的活力,好像她們不是在消弭一個大法師帶著憤怒的恐怖奧術,而是在陽光春風中一起撲蝴蝶。
老婦人看也沒看這兩個可愛的陽光少女一眼,只惡狠狠地看著前面散發著陰鬱的痴肥男子,而痴肥男子只是眼光閃躲地盯著自己腳下的地面,甚至不敢去和老婦人的眼光相對。
看了痴肥男子好一陣子之後,老婦人才忽然開口問:「你犯了這麼大的錯誤,居然還不許我在你這裡發發火了?」
「我都讓你法術成型了……」痴肥男子細聲細氣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幾聲。然後這巨大實驗室中的一些儀器,還有肢體標本就像活過來一樣自動挪動了起來,以極快的速度聚集到了痴肥男子還有兩個貴族少女的背後,兩名貴族少女又微笑著撐開了雙手。
在這個神靈氣息降臨凡世的不眠之夜,奧羅大平原東南部發生了一場小型地震,有一些附近的奧術師觀察到了奧術波動,判斷這場地震可能是有強大的法則性奧術引發的,不過相較於神靈的事來終究是微弱枝節,甚至都沒在他們的記憶中留下什麼印象。
而在這一切的始發地西北邊疆上的灰谷鎮,也發生了一些同樣的沒外人知曉,但影響極為深遠的異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