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大唐首座 作者:水葉子 (連載中)

 
mk2258 2018-6-30 21:0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82 33882
mk2258 發表於 2018-8-1 16:12
第八十章自立自強or金錢萬能





    要說以前也學過《范進中舉》,自以為對古代讀書人屢考不第的慘狀也算了解,但經過剛才那一幕才明白所謂的了解只是皮毛罷了。

    科考對這些讀書人的摧殘可不僅僅是范進吃不上飯那麼簡單,作為首富家的首席清客,楊達缺錢嗎?還真是像他說的那樣是熬幹意氣豪情,打折脊梁骨啊。

    由此柳輕候想到的是自己的進學,並在心底給自己的科考之路做了規劃,定了原則。

    原則就是一定要盡快考中,這特麼絕不能打持久戰,人生苦短,及時行樂都來不及,跟這兒死磕浪費生命沒意義。

    唐朝科考是一年一次,自己最多考四次,兩次試進士科,兩次試明算科,如果四年後也就是這具身體二十歲的時候還搞不定,那就斷然放棄再也不玩兒了。唐人的平均壽命只有後世的一半,誰知道自己能活多久,玩兒不起啊。

    古代讀書人把讀書出仕作為人生唯一的正途,自己可不是古人,也沒有若不能治國平天下青史留名就算是白活了的心魔心障,人生就該是東邊不亮西邊亮。

    思忖完,柳輕候起身回到書房,拿過紙筆大大的寫了“平常心”三字橫幅貼在牆上,裝裱什麼的就免了,反正他也不是寫來給別人看的。

    這邊剛貼完,蕭九娘子的腦袋從書房門框上伸出來,原來她剛才跑是跑了,卻根本沒跑遠。

    漂亮的小臉緊皺著,撅起的嘴上能掛個油瓶都掉不了,說話也是沒個好聲氣兒,“人家的僕役給你送茶具來了,茶甌、茶盞,就連煮茶的小火爐、碾茶的碾子都有,齊備的很,還是刑窯出的白瓷精品,也貴的很哪,你這小情哥哥好歹出來接收下唄”

    難怪開始時楊達和九娘子進來的一點動靜都沒有,原來花尋芳帶來的兩個下人是去買這些茶具去了,所以連個望風報信的都沒有。

    柳輕候此刻心中所想都專注在科考上,即便沒有這個也還有好多事情要辦,實在沒心思去與花尋芳糾纏,或是猜她心思。聞言人都沒轉過來,隨口便道:“你去替我都璧還了吧,還有那兩隻禮盒也一併讓他們帶回去”

    九娘子腦袋“唰”的一下就不見了,而後才傳來她那脆生生一句“好”字兒。

    書房外有些擾攘聲,柳輕候沒在意,也沒出去。大約半盞茶功夫後九娘回到書房,小臉也不皺了,嘴巴也不撅了。

    柳輕候坐在書案前,指了指書房中的另一張椅子,“來,你坐下”

    九娘見柳輕候臉上表情很嚴肅,本已裂開的嘴又抿住了,乖乖的坐下。

    “九娘子,你說這戲場開的容易嗎?”

    九娘不明白柳輕候為什麼突然提到這個,但她還是搖了搖頭,“不容易”

    “既然知道不容易那就要倍加珍惜,這不僅是我們的心血,更是你的產業,是你未來安身立命的根本。一個戲場裡面那麼多事兒你不好好操心,反把心思用在些有的沒的上面,至於嗎?有意思嗎?值得嗎?”

    接連三問語氣很重,九娘明顯是有些懵了,愣著說不出話來。

    柳輕候見狀深呼吸一口讓語氣緩了緩,“你好生想想,整個平康坊又有幾個女子能有你這樣改變命運的機會?有這樣的好機會卻不專心專注,就不說別人,你對得起自己嗎?九娘子,人要想活得好,終究要靠自己的自立自強,要靠自己的真本事”

    本想再說點什麼,但細想想也沒啥好說的了,柳輕候擺擺手,“我也要讀書了,你回去吧,回去好好想想我說的話,別讓大娘子對你失望,也別讓上上下下那麼多指望著戲場養家糊口的人失望,關鍵是別讓將來的你對現在的你失望”

    九娘子默坐了好一會兒後起身走了,柳輕候看到了她眼中的水光卻並沒有挽留也沒有出言相勸,人活著不容易,所以必須學著長大,哪怕是流著淚,也必須學。

    九娘子回到醉夢樓的時候正好撞見蕭大娘子,紅紅的眼圈兒想躲躲不了,想藏藏不住。

    “你不是去宣陽坊了嘛,怎麼還哭了……哎呀,是不是無花欺負你了?”

    九娘子搖了搖頭,卻沒說話。

    “你個死丫頭,說啊,到底出什麼事了”,蕭大娘子手立馬就起來了,都已經到了九娘子耳朵上才勉強忍住沒去揪。

    九娘子勾著頭把剛才的事情說了,柳輕候的那些話更是學的一句沒落下。

    蕭大娘子聽完就怒了,“那個少女不懷春,那個少女不多情,放著艷福都不會享的傻和尚,看老娘這就去把他那禿腦袋敲醒給你出氣”

    “大姐… …”,九娘子一把抱住大娘子的胳膊,而後嚶嚶的哭了。

    蕭大娘子轉身過來把九娘子攬進懷裡,一隻手不斷在背後摩挲安撫著,音量也低了下來,“九丫頭,其實無花那沒良心的沒說錯,他能跟你說這些話也就是真心為你好。你雖然沒見客,但自小也是在北里在平康坊長大,該知道他說的都是正理,要想好好活個人終究還是得靠自己,誰都靠不住,都靠不住啊”

    九娘子藏在蕭大娘子懷裡,“大姐,我聽到了,他要進學考科舉了。他那麼聰明……我以前還勸他去考,但現在我不想讓他考了,我不想讓他搬出去,我也不想要這戲場,就想一切跟以前一樣”

    “傻丫頭,不可能了,永遠不可能了”,蕭大娘子的聲音很低沉。

    “我知道,所以……大姐,我心裡好難過,真的好難過”

    “難過有什麼用,你得去爭,去搶”,蕭大娘子一把把九娘子從自己懷裡拽出來,“小和尚也不是不喜歡你,你也對他有情,但男女之間這情呀愛呀的不能沒有,也不能完全指靠,你不僅得對他有情,更要對他有用,這才有個未來,有個長久”

    九娘子長的能戳死人的睫毛上猶自掛著淚珠,雙眼緊盯著大娘子。

    “讀書進學科考都要花錢,年深日久的還不是小錢就能夠的,無花窮的要死,他花那麼多心思創辦戲場為了什麼?還不是將來一應花銷都得指靠著戲場,你把戲場經營好了就是對他有用,他能離得開你?

    他就是能離得開你的人,他能離得開你幫他賺錢?九丫頭,你記住嘍,這世上啊就沒有人是不愛錢的,也沒有那個男人是錢栓不住的”

    九娘子猶自轉著淚珠的眼睛裡神采開始慢慢充盈,點頭時因為力氣用的太大差點兒把尖尖的下巴戳進胸裡。

    鼓勵九娘子自立自強的一番話被大娘子解讀成金錢萬能,柳輕候若是知道只怕當即就得噴出一口老血。他現在終於能將全天的時間都用在讀書練字上了,看書看累的間歇依著院中的桂花樹吹幾曲長蕭,真真是有點歲月靜好的意思了。

    夕陽西下時分柳輕候收起筆墨書卷出了小院兒,約定的時間到了,楊崇義他們也快到了。

    柳輕候到達戲場沒多久,楊崇義和王縉也到了,因是那中官不讓人接,楊達就守在宮城外關注他的車駕。

    三人等了很久,上次那中官依舊沒到,三人間的閒聊也就持續不下去了,枯坐默等,直到小戲搬演將要開始時,楊達才匆匆而回,從他乘坐的輕便馬車上還有一人一併下來。

    那人年紀二十歲出頭,穿著普通人的衣服,臉上光滑潔淨的看不到一根鬍鬚,再一仔細打量,有些面熟,卻是上次跟隨那中官一起到過慈恩寺的小太監。

    楊達引著小太監到了楊崇義面前,說話的內容是那位中官因有要事難以赴約,若得便改日再聚云云。

    柳輕候跟楊崇義接觸的時間已經不短,能看的站出來他雖然臉上沒什麼異常,心裡只怕是操蛋的很。

    原以為既然那中官不來,也就沒自己的事了。孰料小太監跟楊崇義說完話並拒絕他挽留的邀請後竟然跑到了自己面前,還神神秘秘的要跟他借一步說話。
mk2258 發表於 2018-8-1 16:13
第八十一章黃鼠狼與雞





    借一步就借一步吧,小太監態度這麼好。

    隨他往旁邊走了走,到避開楊崇義等人能聽到說話的距離後,小太監居然向柳輕候端端正正的拱手為禮,而後又靦腆的笑了笑。

    他這像模像樣的一禮和靦腆之笑直讓柳輕候毛骨悚然,我靠,你可是宮內得用大太監身邊的心腹太監,咱倆又不熟的情況下整出這麼禮賢下士的樣子,這架勢嚇人哪!

    柳輕候身子一閃,避開正面以示不敢受他這一禮,“公公有什麼事兒就直說,實在無需如此多禮”

    小太監依舊掛著靦腆的笑容,“自上次大慈恩寺一別後就一直想找無花大師請益,無奈先是去了泰山,回來之後又是各種瑣事拉雜,竟一直沒有出宮的機會,就拖延到了現在”

    我靠,這都大師了!我跟大師有個毛線的關係啊。柳輕候愈發的緊張了,就像打開門看到黃鼠狼來拜年的那隻雞,點點頭沒有說話,靜待他的下文。

    “上次在大慈恩寺大師的佛禪功夫讓我好生欽敬,此刻冒昧開口就是想拜個師,跟大師你學習佛禪”

    柳輕候心中高懸著的大石頭終於落了地,但隨後就有成千上萬頭草泥馬呼嘯而過,我靠,是世界瘋了,還是特麼我瘋了。

    儘管腦袋里天雷滾滾,柳輕候臉上表情卻很鄭重,“佛禪之道淵深如海,我所了解的尚不及滄海之一粟,何德何能敢為人師?大師之稱、拜師之事還請公公萬勿再提,否則我真要羞慚無地了”

    小太監見柳輕候不答應,有些急了,又說了一筐子好話,態度堅定執著的根本不給柳輕候留一點拒絕的餘地。

    柳輕候眼見小太監跟個牛皮糖似的非要粘住他甩不脫手,只能苦笑著道:“既然公公對我如此厚愛,又如此好慕佛禪,那得便時咱們就共同學習,相互切磋吧”

    小太監雙手一拍,“啪”的發出一聲脆響,“切磋好,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嘛。那……怎麼切?”

    剛剛呼嘯而過的草泥馬又呼嘯而回再次路過了一遍,“公公可讀過什麼佛經?”

    小太監的臉紅了,“我學識淺陋,佛經平日里只是胡亂聽些,讀倒是未曾讀過”

    我……

    “那公公可以先讀讀《楞伽經》 、《金剛經》、《摩詰經》、《波若波羅密多心經》、《圓覺經》,《楞嚴經》,若是能找到慧能大德的《壇經》也得讀,此乃禪宗七經,是修習佛禪的入門。

    這七經中又以《楞伽經》和《金剛經》尤為重要,當年達摩祖師東渡而來時便帶著四卷《楞伽經》,是早些年禪宗用以印心的經典,《金剛經》則是近些年來眾多僧侶和居士們用以印心的經典,這兩部佛經尤其要用心的讀”

    柳輕候一邊說小太監一邊頻頻點頭,等到柳輕候說完,小太監面露苦色的來了一 句,“這……委實難記,還請無花大……你幫我寫下來如何?”

    柳輕候點頭去找紙筆,心中卻是暗笑道:“何止難記啊,更特麼難讀,沒一點佛學基礎的看這些經書跟看天書沒什麼區別,妥妥的催眠神器,保證看一回睡一回,哥看你能抗到什麼時候?”

    不管是受史書影響也好,還是受後世那些電影電視劇的影響也罷,總之柳輕候對太監沒什麼好感,更不想跟他們有很密切的關係,既壞名聲又危險,得不償失啊。

    但他也不想得罪他們,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應對辦法就是敬而遠之,譬如此事最好的就是盡量讓小太監自己知難而退。

    找到紙筆將七部佛經及後面那些交代記錄下來,小太監認真收好,仔細放進袖中並又檢查確認放好之後才出言告辭,臨走之前低聲說了一句,“中官今天確實是臨時有事不能來,非為推脫”

    說完,小太監向柳輕候微微點了點頭後匆匆走了,回去時依舊由楊達送他。

    目送小太監坐著的馬車走遠,見楊崇義和王縉都看著自己,柳輕候也不等他兩人來問,直接把剛才的事情都說了,全無隱瞞。

    “這小太監是憋著勁兒要投張公公之所好,有這份子機靈,以後沒準兒就能在宮城裡脫穎而出”

    楊崇義沒心思說小太監的前程,一臉的鬱悶,“無花,安排個地方就咱們三人喝兩樽”

    柳輕候招了個戲場雜役吩咐那幾個座位不用再留,並著他告知九娘,那幾個座位也不能空著,實在不行找幾個僕役換身衣裳去把座位填滿,總之不能空。

    說完這件事後他就領著楊崇義與王縉去前院找到蕭大娘子,很快三人便坐進了一間小靜室,也沒要歌舞伎以及阿姑作陪,就三人自斟自飲。

    楊崇義將一大樽酒一飲而盡,長吐出一口氣後就開始罵張說,言辭非常直白。

    王縉見柳輕候不明其意,等楊崇義罵完斟酒時就代為解釋了幾句。

    事情的根子還在封禪大典的封賞上,自結束大典回到長安以來,關於如何封賞,封賞那些人,封賞到什麼範圍就備受關注,但結果卻遲遲下不來,各種說法滿天飛。

    捱到這兩天封賞之事終於千呼萬喚的有了定論,但結果卻讓楊崇義大失所望,他從半年之前就開始謀劃這件事,期望的就是能藉助這件千古盛事改變,或者至少提升下身份,最後落得的卻只有十匹宮緞的所謂賞賜,如何能不惱?

    給柳輕候解釋完後,王縉向楊崇義舉了舉樽,“世間事不如意事常十有**。這個結果其實從去年封禪大典祀官的安排上就已現端倪。

    按成例,凡隨從聖天子登上泰山之巔的祀官均可超授五品,這是多好的機會,又有多少人紅著眼睛巴望著?但張燕公在安排祀官的時候卻基本用的都是兩省錄事、主書等自己的親攝官。”

    楊崇義煩的很,“他張燕公這麼做豈不就是任人唯親”

    王縉點了點頭,“確實如此,他如此行事不說別人,就是他的心腹張九齡都看不過眼,據說那張博物都勸他說:'官爵者,天下之公器,德望為先,勞舊次焉。若顛倒衣裳,則譏謗起矣。今登封霈澤,千載一遇,清流高品,不沐殊恩,胥吏末班,先加章擢,但恐制出之後,四方失望',結果呢?張燕公依舊置若罔聞,我行我素”

    “哼,首輔相公嘛,好專斷,好大的威風!”

    楊崇義的牢騷讓王縉笑了笑,“對這次封賞不滿的人可謂是遍布皇城各部寺,不僅是文官清貴們不滿意,武將乃至那些參加封禪辛苦勞頓的軍丁們怨氣更大,張燕公這次可謂是犯了眾怒,楊行首不妨再耐心等等,我總覺得此事應當還有下文”

    楊崇義又滿飲了一大樽後噴著酒氣道:“對別人或許還有下文,但對我來說已經結束了。朝廷即便要改封賞章程,還能改到我這個商賈頭上不成?封禪大典,多好的機會啊,錯過就是錯過了”

    王縉唇舌動了動後最終化為一聲嘆息,楊崇義說的事實,錯過就是錯過了,即便後面會有改變也確實改不到他一個商賈頭上。

    言至此處,楊崇義突然扭頭過來看著柳輕候,“我聽傑馳說了你要進學科考,好啊,終究功名文學才是咱們首輔眼中的正道,你看看他賞識提拔的人,從徐堅、韋述、賀知章、孫狄,到王翰、張九齡,誰不是科舉出身的文詞之士?除了這些科舉文學之士,其他人在他張說眼中就不是人,就該一輩子不見天日!”
mk2258 發表於 2018-8-1 16:13
第八十二章安排與贈別





    楊崇義明顯是醉了,胡話說的震天響。王縉見不是個事兒,就把他的貼身長隨叫進來,而後與那長隨一道送楊崇義回家。

    臨行之前楊崇義把柳輕候叫到了身邊,低聲道:“楊行首剛才說的固然是激憤之語,卻也是實情,你既已經進學就更要份外用功。另外藍田許縣尊那裡也要勤著走動,早日把鄉貢生名額拿到手才是正經”

    柳輕候點頭答應著送走了兩人,想到鄉貢生名額的事兒卻是煩人。此事難哪,王縉的面子在許縣令那裡實在有限,甚至就連之前的進學都還是藉了裴耀卿虎威的結果,鄉貢生名額一個縣一年也未必能撈到一個,憑什麼就給你,真真是談何容易。

    念頭轉到這兒,就又想起裴耀卿,既然封賞結果已經下來,那裴耀卿下一步的去向肯定也就有了定論,剛才怎麼就忘了問。

    當晚隨著王昌齡的到來,這個疑問有了答案。王昌齡此來是為通消息的,他的安排已經落定,乃是正九品上階的秘書省校書郎。

    柳輕候這些日子對唐朝的官制也算有了些了解,深知其到底有多坑爹。先是有流內流外之別,流內的才叫官,流外全是吏,所謂不入流指的就是吏員。

    分完流內流外再分官品官階,唐代品官共有九品,這個很正常,不正常的是九品中的每一品都分有正、從,譬如正五品下面還有個從五品,然後才是六品。

    官品分完還有官階,每一品都分有上下兩階,譬如從五品裡就有從五品上階、從五品下階之別,所以這時代官員們看著只是一品之差,其實地位上可差得遠。都說七品芝麻官兒,但在唐代一個正七品就已經是很不小的官了,可一點都不芝麻。

    除了品階分的極細極瑣碎之外,唐朝的授官也摳的要死。明清時代一個新進士朝廷沒準兒直接就能給一個七品縣令,但在唐代想都別想,這時代新進士們的授官往往是從八品開始,甚至也有授九品的,像王昌齡這樣一上來就給正八品京官的實在不多見。

    所以儘管柳輕候心裡叫著坑爹,嘴裡已經開始恭喜恭喜,王昌齡也笑的爽朗,顯然是對這個安排很滿意。不過細想想也不奇怪,他是此次新進士中名聲最大的,考試名次又高,吏部格外優待些說的過去。

    秘書省是個藏書機構,本身權力並不大,但其勝在清貴,是安置文詞之臣的好地方,也是後備官員的集中營,這地方混好了以後還真是前途無量。

    看王昌齡一臉的春風得意,柳輕候有些話忍了又忍終究還是沒說。

    其實以王昌齡的性格而言並不適合在秘書省,甚至京官都不太合適。從柳輕候的本心來講其實是想建議他到地方任職的,但此時此刻這話如何說得出口,即便勉強說了正火炭兒般心思的王昌齡能聽得進去?

    不是不說,實在是時機不合適啊。

    恭賀完這件大喜事後,柳輕候就便問起了裴耀卿的安置問題,裴耀卿是這段時間裡最耀眼的政治明星,王昌齡果然知道他的消息。

    “宣州刺史”,王昌齡說著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搖頭,“濟州是下州,宣州是中州,雖然都是刺史,從下州到中州其實還是升了官兒的,只不過裴使君這官升的……大出意外啊”

    的確是大出意外,意外到柳輕候都不知道該說啥了,“不是都傳說著京兆尹嘛,這差的也太多了吧”

    “各種說法都有,有的說裴使君畢竟不是正牌子進士出身,遂為張相所輕;還有的說法是因為裴使君的吏乾之才極得宇文融賞識,也就犯了張相之忌,所以……”

    宇文融是朝廷籍田括戶的始作俑者與大功臣,如今官居御史中丞,因極得李三郎信重,所以官位雖不算太高,權卻極重。他與反對籍田括戶的政事堂張說關係之差已經是人盡皆知,柳輕候自然也聽說過。

    不管這兩種說法到底是哪一種,總之張說惡了裴耀卿應該**不離十,而以張說身為首輔相公又挾封禪首功的威勢,難怪藍田許縣令態度上會有那樣的變化,嘿,這官場還真是複雜的很。

    隨後王昌齡又說到了裴耀卿離京的日期,兩人正說到這裡時常建回來了,三人免不得痛飲一場。

    喝完酒送王昌齡離開時,柳輕候終究還是沒忍住藉著酒意勸了他好一回,內容就是到秘書省後改改性子,既不能再這麼真率,同時也該管管嘴,能不說的就不說,非的要說的話也盡量少說。

    王昌齡酒喝的比他更多,嘴裡含含糊糊的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

    第二天早晨起來,柳輕候就開始過起了一種典型的唐代書生生活。不管戲場的事情,也不出門拜客,每天大部分的時間基本都消磨在書房裡。

    雖然這處新賃下的房子裡放有投壺、雙陸等物,但李叔夜的雜玩課程卻是停了。既然決定不再做清客,那這些東西柳輕候就不必再追求精益求精,會玩兒並知道基本技巧,平時多練練也就夠了。

    宅在書房十多天,直至裴耀卿離京的正日子到來。這天早晨柳輕候起了個大早,洗漱罷早餐都沒顧上吃就出門叫了一輛馬趕腳直奔明德門外十里長亭。

    大唐以長安為中心修有五條通達四方的官道,官道上每五里建有一短亭,十里建有一長亭,長短亭既是行旅們歇腳避雨的地方,又是贈別的好去處。

    柳輕候到長亭時時間還早,在亭子裡等了一會兒,又往長安眺望著也沒什麼動靜兒,他索性起身離開長亭去看了看不遠處的灞橋。

    在唐代,尤其是在唐詩的世界裡鼎鼎有名,甚至已經成為離別符號的灞橋其實挺普通的,至少在柳輕候看來是如此。有意思的倒是灞橋兩邊種著的柳樹幾乎都是光禿禿的。

    初春時節正該楊柳新綠才對,之所以出現這種怪現象,就是因為唐人送別時好折楊柳相贈,以取柳“留”諧音及柳樹插枝可活的美好寄寓。結果你也折我也折就把這些柳樹折的光禿禿的居然也成了長安一景。

    “這就是所謂的'楊柳含煙灞岸春,年年攀折為行人',哥總算親眼看到了,美不美的兩說,但的確是夠特別”

    柳輕候感慨完畢才想起來自己並沒有準備柳枝,當下左右瞅瞅後將僧袍衣角一掖,選定一顆柳樹後雙手抱著蹭蹭就上去了,上頂之後千挑萬選了幾根顏值最高的柳枝後才心滿意足的下來。

    就著灞河洗了手重新回到長亭,又等了約莫頓飯功夫後,裴耀卿到了。

    裴耀卿一行不過兩輛馬車,十餘匹健馬。對於一個刺史來說這樣的隊伍著實是太寒酸了些,想想封禪結束他剛入京時的炙手可熱,再看看此刻離京的冷清,官場之多變涼薄與人情冷暖已是彰顯無遺。

    裴耀卿看到等候在路邊十里長亭外的柳輕候時明顯愣了一下,而後笑著走了過來,“如今別人避我唯恐不及,你倒是有心了”

    柳輕候引著裴耀卿進了長亭,一併進來的還有一個年在四旬、面容清癯的中年,柳輕候見裴耀卿沒介紹他的身份,自己也就沒問。

    食盒是早就準備好了帶過來的,裡面裝有四樣精美小菜及酒甌、酒盞。柳輕候一一取出布放在亭中小几上,裴耀卿看他做著這一切,望向他的眼神裡愈發多了幾分柔和。
mk2258 發表於 2018-8-1 16:13
第八十三章文學與吏幹





    酒菜佈置完畢後裴耀卿才開口說話,“菜餚就不必了,時辰已經不早,就這三盞酒,喝了就動身”

    說完當先取了一盞,那清癯中年也取了一盞,柳輕候端起最後一盞,也沒吟什麼贈別詩,但只一飲而盡,裴耀卿亦如是。

    喝完酒,柳輕候當先走出亭子取出折好的柳枝一一插在裴耀卿坐騎的轡頭上,而後退向路邊肅容而立。

    裴耀卿沒說什麼,倒是那清癯中年饒有興致的看了看柳輕候,“你是來送別的,為何臉上既無戚色,又一言不發?”

    “裴使君此番出京不過是打個轉兒的功夫就能回來,既然如此又何必悲傷做小兒女之態?”

    “噢!”,清癯中年看了看裴耀卿,又把目光轉回到柳輕候身上,“你說的倒是容易,你可知道讓裴使君黯然離京的可是當朝首輔相公”

    “世事無常如轉輪,昨是尚且可以今非,那今是呢?”

    面對柳輕候的這一句反問,清癯中年的臉色驀然端肅起來,目光銳利深沉,“你是想說今是而明非?”

    柳輕候淡淡一笑,“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剛鋒易折,盛極則衰,此乃顛撲不破的天地至理,無人可以躲避,也無人可以僥倖,縱然首輔相公也不會例外。”

    “無花,慎言!”,裴耀卿喝止住柳輕候之後與那清癯中年四目對視後眼神一錯而過。

    “多謝你的好意,我要啟程了,你這就回去吧”,裴耀卿說話時隨手從袖中掏出一物,乃是上次已經璧還回去的名刺重又放回到柳輕候手上,

    柳輕候收好名刺後依舊肅立在官道旁,裴耀卿也不再與他說話,扳鞍上馬開始前行,那清癯中年則騎著馬與他並轡而行。

    很快到了灞橋前,裴耀卿勒馬站定,“灞橋已至,多謝李中丞的雲天高義,請回吧”

    清癯中年笑著擺了擺手,“以上十里是代宇文中丞送的,你也知道他如今實不便來送你。下面二十里才是某之心意,裴使君請!”,說完當先策馬上了灞橋。

    雖然同是御史中丞,但眼前這位李中丞卻是經由宇文中丞援引而入御史台的,兩人關係極親厚,所以才有代為送行之事。裴耀卿見他執意要送,讓了幾句後也就沒有強行拒絕。

    御史中丞乃是御史台的佐貳官,身居風憲之地可謂位高權重,對於身處外州的刺史而言實是極重要的朝內奧援,他既然如此示好,裴耀卿斷無拒絕的道理。

    兩人再度並轡同行,過了灞橋將要轉過那排柳樹時兩人又不約而同的回頭看了看,這是最後能看到十里長亭的地方。

    入目處,十里長亭外,官道旁的柳輕候依舊站的端肅,就連姿勢都沒有變化。此時他正以注目禮目送著裴耀卿的背影,見裴耀卿回頭望過來,當即躬身長揖作別。

    裴耀卿揚了揚手上的馬鞭後回過頭,清癯中年也已回身過來,“這小和尚倒是個真恭敬有情義的,聽他說張說的話也不乏遠見,裴使君果然巨眼識人。只是他身為僧人卻不合十,這個長揖作別莫名其妙”

    “他不是出家僧侶,只因自幼體弱多病寄養在佛前罷了,穿僧衣也只是習慣成自然”

    裴耀卿說完,略略沉吟了片刻後看向清癯中年道:“此子便是去歲歲末以來因夜夢遇仙而以一首'相見時難別亦難'名動長安的柳輕候,也即市井紛傳中的無花僧,此子人雖年幼,卻擅機變有捷才,其人若還能入得中丞法眼,以後還請多多照拂”

    “近來內子常在耳邊聒噪什麼醉夢樓戲場,夜夢遇仙,白蛇傳,原來夜夢的主角卻是他”,李中丞不咸不淡的說了一句,卻對裴耀卿照拂的話未置可否,就連臉上神情也淡淡的了。

    裴耀卿見他如此,心念一轉已經明白原因所在。這位李中丞出身極好,人也很聰明,但在學問尤其是文詞上卻差的很遠,甚至被人譏為“不學無術”,他是以吏乾之才被援引進御史台的,平日也好以吏幹自詡,他這樣的人又怎麼會對一詩成名的柳輕候感興趣?

    雖然想明白了原因,但裴耀卿對此卻無能為力。文學與吏治之爭可謂無處不在,早已是關乎朝堂紛爭的大風潮了。

    遙想開元初年姚崇姚元之與自己的老師宋璟主政政事堂時文學與吏治之爭其實就已初現端倪。姚元之其人雖也以文章著名,但在吏治上卻把文士視為齷齪不足道之輩而加以排斥,當時身為次輔的老師就為此與他多有論辯。

    後來姚崇先是患病,並因家人貪於財貨事罷相並被迫致仕,繼而病死。老師也因受御史蕭隱禁私錢失敗事牽連罷相,曾任天子潛邸老師的昔日太子校書郎張說張道濟趁勢崛起並最終成為繼姚元之之後最為權重的首輔相公。

    張道濟在吏治用人之道上與姚元之可謂是南轅北轍,他素來喜歡以文章拔擢人才,其所賞識提拔的人幾乎都以文詞知名。

    開元至今十幾年間由於用人標準和好惡的不同,朝臣中事實上已逐漸形成文學和吏治兩派,兩派之間互相看不順眼,互相排斥,乃至黨同伐異之事也就難免。

    朝臣們為文學還是吏治紛爭不已,聖天子對此卻是態度曖昧,既倚重文學一派的代表張道濟,同時又對恩蔭出身,以吏幹長才知名的宇文融委以重任,擺出的儼然是一副文學與吏治並重的格局,這就讓紛爭愈發難以平息了。

    李中丞對無花前後態度的變化不過是朝中文學與吏治之爭的一個縮影罷了,關係到這等根本之爭的問題上時還怎麼勸?

    由柳輕候到李中丞的態度變化進而想到自己,騎在馬上的裴耀卿也覺得頭疼。在這愈演愈烈,也愈來愈明顯的文學與吏治之爭中自己到底算什麼?

    世人皆知自己與宋璟相公有師生名分,按這麼算自己該是文學一脈,但問題是自己既沒有正式參加過科舉、制舉,這次聲名鵲起又仰賴的是吏治幹才,張道濟那裡根本就不認。

    若說是吏乾一脈吧,偏偏自己又是童子舉的出身,而老師又是公認的文學一脈。宇文融現下雖然對自己傾心結交,但在極重視出身及師承關係的官場,他是否真的將自己引為同道,他心裡真實的想法又有誰知道?

    如履薄冰,如臨深淵莫過於是。裴耀卿想到這裡,對於此次出任宣州刺史的安排反倒由失落變為了慶幸,至此心胸陡然一闊,手中用勁揚鞭催馬,他現在只想快點離開長安,離長安更遠一些。

    送走裴耀卿後,柳輕候收拾食盒迴轉長安,在宣陽坊租住的房子門口又看到那幾身熟悉的衣服,熟悉的臉。

    來人是尋芳閣中的僕役,他們送來的是米麵糧油以及筆墨紙硯等物,這樣的情景自花尋芳那次來過之後已經上演過好幾回,每一次都會被柳輕候拒絕,但他們每次過個幾天之後依舊會再來。

    柳輕候皺著眉頭下了馬趕腳,“無功不受祿,抬回去吧,我不會要的”,說完徑直開門進了院子,反手把院門閂上,完全無視那些僕役,以及左鄰右舍院子門口探究,好奇的目光。

    這個花尋芳真是特麼瘋了,不過哥哥可沒義務配合你。

    由花尋芳想到蕭九娘子,自從上次說過她那一回後這丫頭十幾天裡竟是一次都沒來過宣陽坊,倒是從常建零星的話語中知道她最近在戲場裡用功很勤。

    雖然年紀小小的,但管理已經有模有樣,就連蕭大娘子都說她有管事兒的天賦和靈性,再這麼下去短則三月,長則半年,戲場的管理就可以完全交給她。

    孺子可教,這是個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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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可算找到祖宗了





    自得的笑了笑後柳輕候放下食盒回到書房提筆練字,今天雖然因給裴耀卿送行耽誤了些時間,但學習的任務卻不能落下,既然決定了拼一拼進學科舉,那就不能兒戲視之。

    人哪還真就是禁不起念叨,上午還在嘀咕蕭九娘子好久沒來,下午這丫頭就出現了,跟他一起出現的還有一顆鋥亮的光頭,和那身兒現在看來份外親切的僧衣。

    柳輕候看到那顆光頭大喜過望,從椅子上一躥起來狂奔過去,“無色,你來了!”

    無色憨憨的笑了,柳輕候看到他這笑容就忍不住上手在他肩膀上擂了兩拳,“不錯不錯,無色你長胖了不少嘛”

    無色齜牙咧嘴的笑容愈發顯得憨厚,“天天香油細鹽,大米白面的吃著,哪兒能不長肉?倒是師弟你還是這麼瘦”

    “我這兒可不缺吃的,走,屋裡坐”

    “別急,我看看,看看”,無色口中說著看看,人就當真把整個院子轉了個遍,廚房尤其看得仔細,“怎麼廚房裡啥都沒有?”

    “咱這兒根本就不做飯,都是醉夢樓按時送過來的”

    “這就好,師弟你又不會做飯”,無色感慨了一句後拉著柳輕候走到一邊兒,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抽抽兒到一起,“一個人晚上睡覺能要多大地方?醉夢樓裡就不能湊合一下,在長安城裡賃這麼大個院子得要多少使費,你一年才 掙多少錢?師弟你呀你……”

    說著說著,眼瞅著無色的眼圈兒就開始泛紅,這分明就是要擰自來水管兒的節奏,把個柳輕候愁的呀都不知道該說啥才好。

    正在眼淚將要嘩嘩之際,蕭九娘子的聲音恰到好處的在一旁響起,“無色師兄,這處房子是醉夢樓賃下的,也不僅僅只住無花一人”

    “啊?”,無色“嗖”的轉身,“九娘子你是說這裡的賃錢是醉夢樓出的?”

    “對啊,房子是我大姐找的,租約也是由我大姐畫押,你師弟呀只怕連賃錢是多少都不知道”

    無色又“嗖”的轉過來看著柳輕候,柳輕候苦笑著搖了搖頭,“我還真不知道”

    無色抽抽兒著的臉徹底伸展開來,發紅的眼眶也恢復了正常,挑著大拇指在九娘子麵前晃來晃去,“醉夢樓仗義,師弟,你這真是找了個好東主,咱可得給人好好乾。嘖嘖,就你這院子只怕東西兩市裡一般店舖的掌櫃也住不上”

    柳輕候除了點頭還能說什麼?不過在點頭的同時他也沒忘了向蕭九娘子讚了個大拇指,小丫頭傲嬌的還了他個後腦勺。

    問清楚了師弟在長安的吃住花銷由誰出錢後,無色終於能夠安心的坐下來了。柳輕候就問起他怎麼來的長安以及為什麼來。

    無色依舊是蹭老杜的牛車來的,一個開元通寶都沒花。來後由老杜找到杜大,又由杜大找到醉夢樓,爾後由蕭九娘子領到了這兒。

    至於來這兒的原因主要是因為那些牡丹,順便看看他柳輕候。

    “牡丹開了?”,柳輕候問完才醒悟過來現在已經是三月底,可不就是牡丹要開花的時候了嘛,遂不等無色回答又急著問道:“花色怎麼樣?”

    由不得他不急,在唐朝牡丹可就是錢哪,當然前提得是花色艷麗的好牡丹。

    無色遲疑著說道:“牡丹確實是變色了,只是花色不純,我也說不好,師弟你最好自己回去看看”

    “我也去”,蕭九娘子說完見柳輕候望過來,忙又解釋道:“以前每年大姐都帶我去看牡丹,漏春寺裡的牡丹好不好,能不能賣上錢我一看就知道”

    柳輕候聞言笑了,看著急於解釋的小丫頭笑的很和煦,聲音也很溫暖,“那牡丹本就是咱們三人一起種下的,誰能不讓你看?”

    坐了一會兒見天色不早,柳輕候念著無色難得來一趟,就想帶他去食肆吃點兒好的,新鮮的,奈何無色堅持不肯,只說要嚐嚐師弟天天吃的醉夢樓飯菜是個什麼味道。

    蕭九娘子抿著嘴去了,再回來時帶著兩個大大的食盒,雖都是素菜卻也舖的滿一個席面兒。

    無色從早晨坐上牛車後直到現在就沒吃過東西,這時也沒客氣,吃的是稀里嘩啦,就這也沒忘了邊吃邊贊,直到整個人撐的坐著都艱難時才總算收了風捲殘雲的神通,就這看著人收拾剩菜時還一臉的戀戀不捨。

    柳輕候是徹底服他了,服的要死。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話分明說的就是無色。

    無色吃得太撐也就沒法兒睡的太早,三人就在院中的桂花樹下坐著閒話。聽無色說寺廟中種牡丹、餵馬、開荒等林林總總的瑣事,從小在城中長大的蕭九娘子聽的是津津有味,不時插話問上幾個聽來很傻的問題,引得無色一陣兒發笑。

    柳輕候沒怎麼說話,只是靜靜聽著他們的說與問,聽著他們的笑聲。不時抬頭看看天上的夜空,時值月末,殘月如鉤,卻襯的漫天星斗愈發璀璨,夜空澄澈的彷彿觸手就能抓住星星,偶有調皮的夜風翻過院牆吹在臉上、手上,帶起衣袂飄飄灑灑。

    因為無色的到來,小院兒有了一個春風沉醉的夜晚。

    後來,隨著常建的歸來桂花樹下的閒話又持續了不短時間。由無色說到漏春寺,說到漏春乃柳之別稱,柳輕候因就想起戲場開業時藍田許縣令對於他姓氏的疑問,趁便就問了常建。

    常建對此倒還真是清楚,“門閥姓氏之貴當數魏晉六朝,彼時有'四姓'之說,今天我朝之望族亦都不脫此四姓范圍。

    西晉滅亡,典午南渡,江北望族紛紛南遷,這就有了四姓中的'僑姓',以王、謝、袁、蕭為大;四姓中的第二姓是與僑姓相對的東南之'吳姓',以顧、陸、朱、張為大。

    第三姓是'郡姓',郡姓又分兩支,一支乃山東郡姓,以崔、盧、李、鄭、王為大;另一支則是關中郡姓,以韋、裴、柳、杜首之。至於第四姓就是代北的'虜姓',以長孫、宇文、源、竇為尊。關中柳氏位居四姓,自是名門望族無疑”

    柳輕候還是第一次聽聞這“四姓”的說法,不過並不妨礙他內心的震撼。常建所說的每一個姓氏指的其實就是某一個特定地方的家族,而這些家族幾乎將唐朝,乃至前隋和魏晉南北朝的帝王將相,包括皇后都一網打盡了。

    不過默查歷史,其實這些家族也在隨著時代盛衰起伏。譬如六朝東晉時最牛叉的僑姓以及吳姓現在已然衰落;郡姓中的山東郡姓雖然依舊保有清貴之名,政治實力其實也已大衰,遠遠比不得宋齊梁陳時候了。

    四姓發展至唐以來,真正在政治上呼風喚雨的是關中郡姓及代北虜姓,韋、裴、柳、杜、長孫、宇文、源、竇,單論這幾家出的皇后及宰相,一個人的手指頭加上腳趾頭都不夠數。

    單以當朝而論,政事堂次輔源乾曜及一手主導括戶的御史中丞宇文融就是顯例。

    柳輕候穿越來唐之前正提倡家 ,一時之間家譜尋根等也都成了熱潮,勾起許多人往歷史中尋找家族淵源的興趣。

    當時他也趕了把熱潮,看過家族中幾位老人保存的泛黃家譜,並從那豎排繁體泛黃的譜頁中明確看到過起於關中舊族的記錄,只不過當時看了也就看了,沒什麼感覺。現今想想,此時常建口中所說的關中柳氏竟是自己的正牌子祖宗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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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祖宗混的有點兒慘





    猛然間意識到這一點時柳輕候的第一反應是覺得好笑,後世裡的人們,尤其是像他這種情況的年輕人早已習慣小家庭的生活方式,家族什麼的都知道有,但往來既不多,感情也不深,總覺得這詞兒聽著都好古老,若是說著我家族如何如何的話,都讓人感覺好好笑。

    但好笑過後,一種莫名的情緒卻悄然從心底生髮出來,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雖然很淡卻異常清晰的親切感。

    當這種親切驀然生髮出來時,身為時空旅人穿越客所特有的無可避免的孤獨感好像都隨之沖淡了不少,那感覺就像原來我並不孤獨,原來在這個一千三百年前的世界終究有人跟我有著實實在在的關係與聯繫。

    情形就像柳輕候是一隻空蕩盪飄在天上的風箏,關中柳氏則是線。線雖然很細卻能將無根無寄的風箏與大地緊緊相連。

    這就是所謂連科學都無法解釋的血緣的力量?

    柳輕候心神恍惚中聽常建說完,遂又跟著問了一句,“常兄對關中柳氏知道多少?”

    “世族家譜學也是一門專精的學問,國朝太宗及武后時兩度修訂《氏族志》都曾引起好大的**,無花你既然有心要進學科考,這門學問也就需要有所涉獵”

    常建談興正濃,告誡了柳輕候一句後方才回歸正題,將柳氏的緣起發展做了個介紹。

    按他所說,柳姓最早的繁衍之地在後世河南北部和山東西部一帶。大約在公元前256年,魯國被楚國所滅,柳姓有入居楚地,至秦滅六國後,又有入居山西境者,後逐漸在河東形成名門望族。

    此後相當長時期內,河東一直是柳姓的發展繁衍中心,柳姓的許多名人也大都出自河東。漢魏晉南北朝之際的河東柳氏雖然不如當時的韋氏、杜氏那樣顯赫,但已經成為一個比較有影響力的旺族。

    柳氏在河東的繁榮一直持續到“永嘉之亂”。此時,同許多其它北方大族一樣,除了一部分人留守河東及在北方政權任職以外,柳氏也開始南遷,並且分為兩路,柳恭一支遷於汝潁,史稱“河東柳氏西眷”,柳卓一支遷於襄州,稱為“河東柳氏東眷”。

    魏晉南北朝時柳氏傑出人物層出不窮,單以政治而言,東眷襄陽柳氏的柳元景、柳世隆都曾在南朝登上權力高峰,家族子弟為官者不可計數,可謂盛極一時。

    入隋並至唐以來,柳氏的發展依舊顯赫,其中尤以唐高宗朝柳奭為巔峰。他是高宗王皇后的舅舅,早在太宗貞觀年間即累遷中書舍人、拜兵部侍郎、再遷中書侍郎,至高宗永薇二年正式宣麻拜相,並兼修國史。

    當其時也,以正牌子國舅爺的身份出任宰相,地位之高,權勢之大可想而知。

    柳輕候在聽到常建介紹柳奭乃高宗朝王皇后的舅舅時,心底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唐高宗是誰,李治啊;王皇后是誰?武則天上位的第一塊絆腳石啊,武則天在政治上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出手就是對付王皇后的,為此不惜親手掐死了她尚在襁褓中的大女兒。

    柳奭既然是王皇后的舅舅,那就天然的成為武則天的敵人,權位越高也就意味著將要遭遇武則天的打擊越重。

    果不其然,柳奭永薇二年宣麻拜相,永薇五年辭去相位。又過了一年隨著王皇后被廢,去年已經左遷吏部尚書的柳奭被一貶再貶為遠地窮荒小州刺史,這還沒完,最致命的一擊來自於顯慶四年,柳奭被誣以謀反之罪處死。

    謀反作為《唐律》十大逆中的第一重罪,殺傷力實在太大,絕非柳奭一條性命就能抗下的。其結果是不僅柳奭身死象州,其家屬在桂州發為官奴,就連整個家族都被流放嶺南不毛之地。自魏晉六朝以來顯赫一時的柳氏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幾近於毀滅性打擊的重挫。

    此後幾十年柳氏一族在不啻於豬狗般的生活中艱難求存,直到神龍元年武則天去世之後,重掌大權的唐中宗李顯才為柳奭平反,恢復了其舊日官爵,並赦免柳氏一族,據說天使到達嶺南傳下旨意時,整個柳氏子弟哭聲震天,淒慘之狀就連天使都不忍目睹耳聞。

    此後又因為中宗朝及其後的睿宗朝朝政動盪,宮廷政變不斷,直至本朝開元初年柳奭侄孫柳渙上表之後,柳奭的屍骸才得以北歸。

    然則柳奭的屍骸雖然是回來了,但柳氏一族因為遭受重創太深,加之遠離朝廷中樞多達半個世紀,在武則天掌權的這半個世紀裡柳氏子孫連進學科舉的權利都沒有,家族在政治上的發展徹底斷檔。

    所以如今雖然依舊號稱關中郡姓巨族,但若論實力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影響力,別說跟另外三家的韋、裴、杜相比,就連一般的小家族都比不上。所謂關中郡姓巨族其實早已名不副實。

    這一段豪門巨族的興衰史聽的無色和蕭九娘子都為之動容、唏噓,柳輕候因是早有預知反應倒也平淡,只是問了一句,“柳氏如今如何?”

    常建似是在自己親述的興衰史中沉迷了進去,對於柳輕候的問話良久之後才回答道:“柳奭一族流放嶺南幾十載,進學科舉出仕的路子被堵死之後反倒益發精進了其世族家譜學的家學,如今柳氏在朝中並無高官顯宦,但以家學自守而已”

    這個結果也不出柳輕候預料,一個大家族從盛到衰很容易,但要衰而復振可就難上加難了。

    至於柳奭一族在流放嶺南的情況下精進世族家譜學則更好理解,人嘛越是落魄時就越喜歡回望舊日的榮光,以此尋求心理安慰。就連阿Q有事兒沒事兒還要念叨兩句“我祖上曾經也是闊過的”,遑論這些在嶺南惶惶不安的柳氏子孫了。

    常建介紹完柳奭一族的現狀後搖了搖頭,“開元五年時朝廷曾下詔規定了二十六個大家族的突出地位,並禁止其成員與這些家族以外的人通婚。近十年來關於這二十六家族爭議頗多。

    近日,聽說右補闕韋述如今正在將劉沖、劉知幾等人的書補編,要撰寫一本新的《開元譜》,此書意圖在於區分士大夫與平民的出身,其實就是為開元五年的詔令背書定案的,柳氏若不能入選開元譜,也就喪失了與那些高門華族聯姻的資格,這也就意味著千年柳氏徹底的衰落”

    柳輕候在桂花樹下慵懶而坐的身子正了正,“入選不入選難倒就是他韋述說了算嘛”

    常建笑了笑,“哪能那麼隨意?這裡面自然是有標準的,除了僑姓、吳姓、郡姓、虜姓之外,關於'四姓'其實還有另一種說法你可知道?”

    “願聞其詳,請常兄有以教我”

    “孺子可教也”,常建順口調笑了柳輕候一 句,“名門望族實是不進則退,這盛衰更迭看的是什麼,除了先祖榮光,傳承有序,最重要的還是官職之高低。早在武后朝重修《氏族志》時朝廷就曾明確下制:

    '凡四世有三公者曰膏粱;有令僕者為華腴;尚書、領護而上者為甲姓;九卿若方伯者為乙姓;散騎常侍、太中大夫者為丙姓;吏部正員郎為丁姓,凡得入者,謂之四姓'”

    這番話聽的柳輕候心裡是我靠不已,這還真特麼長見識。以前在後世看唐傳奇或者是明清小說中常有膏粱子弟的描述,一直以為所謂膏粱子弟的說法是個形容詞,現在才知道人家其實是個量詞,有實指,而且指的還很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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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不尊重科學不行





    一個家族連續四代人中至少要出三個以上位列三公的高官才是膏粱,就好比漢末三國時的袁紹,人雖然志大才疏,家族卻是四世三公,標標準準的膏粱子弟啊。

    四世三公實在太難,就不扯這淡了。就是個最低級的丁姓都特麼要命,吏部正員郎是從六品上階,新進士授官不過從八品上階,兩年一考功,也就是後世的聘期考核達到卓異才能穩保升遷到正八品下階,再兩年正八品上階……

    他大爺的這就意味著即便一點不犯錯,即便次次考核都是卓異一個新進士要想升到最低等的丁姓標準都得十幾年,稍一出岔子沒準兒幾十年就晃過去了,這特麼唐朝官場升遷之難之慢,跟後世公務員們實在有的一拼,所以別看後世公務員那麼多,絕大多數終其一生都邁不過處級的門檻。

    但比後世更殘酷的是,後世公務員的級別只跟福利待遇掛鉤,唐朝這甲乙丙丁四姓不僅關乎工資待遇,還關乎真金白銀的賦稅繳納,甚至連婚姻權都包進去了,否則就是違反《唐律》中“當色為婚”的原則,你說說這有多坑爹。

    萬惡的封建官本位社會啊,啥特麼都得跟官職聯繫在一起,難怪古代的讀書人拼死拼活要科舉要做官要升官,撇開修齊治平的儒家理想不論,這裡面牽涉到的利益實在太大,而且不僅是關乎自己,更是關乎到整個家族上至祖宗、下到子孫的諸多權利,誰也沒法兒退,也根本退不了。

    世人皆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見一人?為什麼?根子原來在這兒。

    從這個任官品階高低的標準看,常建沒說錯,柳氏還真是岌岌可危。與此同時,柳輕候也算真正意識到張說這次的封賞安排究竟有多得罪人,又得罪的有多深。

    柳輕候對柳氏的危機毫無辦法可言,而且更尷尬的是他認人家是祖宗,人家卻不認他是孫子啊,即便自稱姓柳,但天下間姓柳的人多了去了,瘦死駱駝比馬大的關中柳氏憑什麼認他?就是認了他在族譜裡的輩分又該怎麼論,怎麼錄?

    歸宗已經是大問題,論輩兒更是天大的問題。

    我日,這世界確實混亂了,祖宗還是祖宗,但孫子已經不是孫子,這要怎麼弄?就算是最擅長宗族禮制的孔子活過來只怕也掰扯不清楚。

    弄不清就只能放在一邊,今夜的夜話總算是知道了許多,學會了許多。夜話結束各自安寢時,柳輕候卻很久都睡不著,腦子裡反复盤旋的都是曾經由常建提出的那個疑問。

    漏春乃柳之別名,那間自己穿越過來的終南小廟為什麼叫漏春寺?要說是巧合,那也太侮辱人的智商了,但……為什麼呢?

    晚上睡得晚,第二天早上也沒睡成懶覺。無色活是個鬼,他在山里早睡早起慣的,天一放亮就睡不著了,然後就來折騰柳輕候,活生生把他從榻上拖起來。

    柳輕候看看窗外只能算是初露的天光,再結合現在這個季節估算估算,得出來的結論是現在至多不過後世的5點多,尼瑪5點多就非得讓人起床,簡直就是慘無人道啊。

    本就有的起床氣勃然而發,踢拉著鞋衝上前去對正嬉皮笑臉的無色就是一頓扳脖子踹屁股,氣兒消了人也就清醒了,然後開始洗漱。

    他這邊剛洗漱完,蕭九娘子就親自提著食盒把飯送過來了,再一問怎麼這麼早,卻是無色昨晚就跟她提前交代過的。

    柳輕候徹底無語,三人開始吃飯,因是起的太早柳輕候和九娘子胃口都不好,但提來的飯食卻沒有一點兒浪費,有無色大神在此,還需要念什麼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剛吃完無色就催著走,三人雇了一輛馬趕腳就匆匆上路了。昨晚睡的時間太晚也太短,睡眠質量可想而知,沒個減震裝置的馬車再這麼一搖一晃,柳輕候不知不覺中就睡著了。

    這一覺燜的舒服,醒來時已經到了漏春寺外,再瞅瞅睡姿卻是屈膝躺在九娘子懷裡的,頭就枕在她的大腿上,小丫頭還極貼心的用胳膊把他頭給疊高了些,難怪睡的這麼舒服了。

    無色一臉嫌棄的叫醒柳輕候後又一臉嫌棄的當先下了車,就這還沒忘了撂下硬邦邦三個字——你會帳!

    柳輕候接著九娘子下了馬車會了車錢,心里火辣辣疼。此前弄的錢投進戲場後就只剩不到二十貫。這又去了一趟藍田送禮,又有給裴耀卿送行的準備,兩造裡加起來二十貫也就不剩個啥了。

    戲場的生意固然是好,但前期投入大回本的時間就長,本都沒回怎麼分紅?所以短期內這一塊兒的收入就純屬於看得見摸不著。

    柳輕候現在實是一點當下能看得見摸的著的進項都沒有,就指著二十貫裡的這點剩餘過日子零花,如此窮逼之下就由不得不為這趟長程車費肉疼了,也就難免一邊付錢時一邊要在心裡罵無色摳門兒摳的真是驚天地泣鬼神。

    這貨就是個活貔貅,隻長嘴不長後庭花的那種,只進不出,只吃不拉!

    打發走車夫後柳輕候伸手拉過蕭九娘子的手在她胳膊上用勁揉搓,“這麼遠哪兒能一直用胳膊墊著,你傻不傻呀,麻了吧?”

    九娘白皙到喪心病狂的臉上泛起了兩團桃花暈,頭也勾下來了,“是有些,不過還好”

    先下車的無色早已把頭扭到一邊,雙手合十紮起了要念經的架勢。心有怨念的柳輕候懶得搭理他,愛念不念,有本事念道天雷出來給哥看看。

    等蕭九娘子胳膊腿的酸麻恢復過來之後這才進了漏春寺,柳輕候入寺之後哪兒都沒去,一路直奔寺後山谷盡頭的牡丹種植地。

    牡丹已經開了,一片的花非常漂亮,也能清楚看到花色的轉變,但柳輕候卻高興不起來,只因牡丹開的既不大,轉色轉的也不夠深艷,而且花色還不均勻。

    轉頭看看蕭九娘子,“怎麼樣?”

    九娘子搖了搖頭,而後她說的問題跟柳輕候想的一樣,形不夠大,色不夠艷,難辦。

    “這花能賣錢嗎?”,無色仍在不甘心的垂死掙扎。

    “因為有地熱催發,這裡的牡丹比別處早開了十日,就憑這十日花期也能值些錢,不過要賣的話就得快,按天論價,越快越好”

    無色聞言一愣,而後跳腳聲道:“馬車,哎哎哎,馬車呀”,正要追,卻被柳輕候一把給拽住了。

    “不用追了,這花咱不賣”

    “不賣?”

    “為什麼?”

    “花不好,就算現在拿去賣能賣幾個錢?更重要的是這花上分明已經能夠清楚看出轉色的痕跡,賣不了幾個錢卻要提前把牡丹能轉色的消息散播出去,太得不償失了。咱漏春寺牡丹要么就不賣,要賣就不能便宜”

    九娘子聽完想了一會兒後對神情猶自激動著的無色道:“無色師兄,無花說得對,這就跟醉夢樓戲場一樣,要么不做,要做就做最好,只有這樣才能真正賺到大錢”

    無花看看牡丹,又看看柳輕候後氣呼呼的一跺腳走了。他在這片牡丹上花費的心血和精力太多,如今卻見不到任何收益,生氣也在所難免。

    無色走後,柳輕候蹲下來看著轉色並不成功的牡丹花長長嘆了口氣。

    世間事該慢的還真就急不得,還是太匆促了。像這種給牡丹花轉色一般需用時五個月,也就是從年前十月份就要開始著手,他們這次卻是從十二月開始的,晚的兩個月就是效果差強人意的根本原因。

    這事要怪只能怪自己,財迷心竅強行上馬,不尊重科學終究是不成的。一切且待來年吧。

    看過牡丹柳輕候又將小廟仔仔細細轉了一遍,這是他這次回來的又一個重要安排,希望能從廟裡找到漏春寺命名的原因,但結果卻讓他很失望,什麼線索都沒有,至少他是什麼都沒發現。

    因為牡丹失敗的事情晚飯吃的就有些沉悶,三人草草吃過之後便早早的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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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一隻癩蛤蟆





    因為牡丹失敗的事情晚飯吃的就有些沉悶,三人草草吃過之後便早早的睡了。

    睡得早,第二天起的就早,柳輕候洗漱時看著滿目蒼翠的終南美景忽然動了想要入山走走的遊興。

    念頭一起便急迫的不可遏制,就連飯都等不及吃了。無色神情懨懨的不願意動,柳輕候就與九娘子結伴上山。

    終南山有太乙近天都,連山到海隅之稱。山系連綿起伏自成小氣候,兩人剛剛入山不久,山中居然下起了雨,這雨極小,似牛毛、似花針,吹面不寒,倒使山中的空氣愈發清新。

    雨來的快去得更快,就跟喜怒無常的小孩兒臉一樣很快便停了,隨即天空中層雲裂開,明朗的朝陽披灑下來,引得青蛙呱鳴,宿鳥驚叫著飛上天際。

    眼前這一幕清新空靈,充滿著山間野趣的勃勃生機。九娘子目光追隨著高飛的宿鳥口中隨意道:“無花,這裡的景色好美,你寫首詩吧”

    柳輕候聞言一愣,我靠,寫詩?從後世到現在,學詩是真學了不少,背也背了些,但要說寫還真是一首都沒整過,甚至聽著寫詩這件事都還有些怪怪的。

    正要拒絕,心裡卻有些不甘,而且還有一種莫名的衝動,似乎眼中腦中有很多畫面想要變成文字蹦出來。

    柳輕候邁開的腳步猛然停住了,下一刻口中遲疑著吟誦出聲:

    漫步空山瘦雨新,間聞老蛙淺樹鳴。

    暖日破雲驚宿鳥,翩然轉喉入青雲。

    當“青雲”兩個字順利吐出,柳輕候心中陡然湧起一股強烈的歡喜,不是為這首詩有多好,而是因為我吟出來了,我特麼也終於能夠吟詩一首的狂喜,前後一千三百年學過的東西總算沒白費,總算學以致用了一回。

    “好詩,好詩”,蕭九娘子瑩白如玉的兩隻手拍的啪啪作響,“無花,你會作詩了,你是詩客了!”

    掌聲驚醒了猶自在迷糊中的柳輕候,剎那間柳輕候患得患失的很厲害,“九娘子,你真覺得這詩……好嗎?”

    他這麼鄭重的發問,倒讓九娘子也忐忑起來,“詩要文人才懂的嘛,我就是覺得你吟的又上口又好聽,應該,應該是好詩吧。不過也有一處小小的問題”

    柳輕候全身一震,雙眼圓睜, “什麼問題?”

    他的反應太大了,蕭九娘子都快要被嚇住了,伸手怯生生指了指身側不遠處的一株矮樹道:“時令還不到四月,哪兒有青蛙叫嘛,更別說什麼很老的青蛙了。剛才你聽到的其實是癩蛤蟆的叫聲”

    柳輕候順著九娘子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見到那株矮樹下的草叢中趴著一隻拳頭大小的癩蛤蟆。

    這貨色作土黃,背上密佈著讓人看了就噁心的小疙瘩,柳輕候看著它,它也看著柳輕候,對視中突然“呱”的叫了一聲後掉轉頭撅起肥屁股一蹦一蹦的跑了。

    看著柳輕候傻愣愣的樣子九娘子忍不住笑出聲來,清脆如銀鈴的笑聲在山風樹影間久久迴盪。

    轉色牡丹培育的失敗只是一朵小浪花,並沒有改變柳輕候生活的節奏。從漏春寺回到長安城後,他重又回歸了書房,過起了中國古代讀書人近似於面壁的典型寒窗生涯。

    面壁十年圖破壁。魏晉六朝時江東陸氏家族之陸機於松江華亭面壁十年,而後北上入洛當即聲名鵲起;同一時代的左思同樣面壁十年,一篇《三都賦》直使洛陽紙貴,寒窗實是讀書人的登天梯。

    安於書齋後從事後看來,那天在終南山中的即興賦詩對於柳輕候而言實是具有標誌性意義的大事件。

    從那天開始,他的詩歌學習開啟了從單純的學向個人寫詩的轉變。就像邁過了一道被堵住許久的門,眼前豁然開朗。

    他開始積極主動的進行詩歌創作,從古體到近體,從絕句到律詩,從五言到七言,甚至是有意模擬《詩經》的四言;與此同時在詩歌題材上也是廣泛試驗,山水田園、戰爭邊塞、贈別、政治,乃至於閨怨,管他寫得好不好,總之先學著寫了再說。

    在不斷嘗試的過程中,他發現寫詩就像世間的很多事情一樣,沒做時總想著很難,想著自己永遠也不會做,即便做了也做不好。但當真正開始做之後才知道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兒。

    詩歌濫觴於傳說中三皇五帝時代的上古歌謠,發展到盛唐時已經走過了將近兩千年的時光。兩千年間創作出無數經典作品的同時,詩歌本身也已形成了自己獨有的,有規律可循的成熟範式。

    總結這些成熟的範式,研究、學習這些成熟的範式,而後再模擬它們,於是一首新的詩歌就順理成章的被創作出來了。

    在這一過程中柳輕候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歷也曾總結過為什麼後世人覺得寫古詩很難的原因。答案非常簡單,因為後世人對於古典詩歌總是總結的太多、研究的太多、學習的太多,但自己模擬創作的卻太少,少到幾乎為零。

    若是再問問為什麼不寫,為什麼學習的理論卻不轉化為實踐?原因就是沒有需要,既然人們的生活中不需要詩,為什麼要去寫詩?

    於是乎,柳輕候在一千三百年前悲哀的承認了一千三百多年後那個流傳已廣的說法——詩歌已死!

    學詩、寫詩、練字,他有得之於後世的一整套知識體係做支撐,有後世多年總結並被一次次考試證明是行之有效的學習方法做支撐,又有這具身體原主人對《五經》整套的背誦做基礎,他會學習,會以效率最高的方式學習,於是理所當然的他的學習進境就極快,快到王縉每次考察都覺得吃驚,但下一次還會更吃驚的地步。

    學習很順利,醉夢樓戲場的經營也很順利。戲場每開一天就會多出兩場的觀眾,而這些觀眾幾乎又都會自覺的轉化為醉夢樓戲場的廣告宣傳員,只不過他們宣傳的方式既不是發小廣告,也不是發朋友圈,而是所有的宣傳全靠嘴。

    一輪又一輪的口碑發酵下來,宣傳效果是極其可怕的,幾乎是一夜春風過後,醉夢樓戲場在長安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小戲引人入勝的經典故事情節、魚龍曼衍的幻術、精美的服飾、日臻熟練精微的演技、戲場中古怪卻舒服的新樣式胡椅、一水兒的上品刑窯白瓷茶具、乃至那貴的令普通人一听就為之咋舌的票價與酒水茶點消費都成為津津樂道的話題。吸引著更多人議論,也吸引著更多人想要一睹究竟。

    但想要親眼看一場醉夢樓小戲卻並不容易,不僅僅是因為貴,更因為他們的票賣的實在是太他娘的快了,雖然是每天兩場,依舊票一放出來就被搶空,很少有能超過一盞茶的,尤其若是碰上皇城內各官衙休沐的日子,那票更是快的讓人絕望。

    原本還有人懷著看熱鬧的心思等著。長安人好熱鬧,這地方許多食肆、酒肆、茶肆還有青樓楚館什麼的剛開張時門庭若市,過一段時間新鮮勁兒一過就偃旗息鼓的例子太多了。這樣的事情老長安們實在看得太多,等著吧,醉夢樓戲場憑什麼例外?

    結果他們盼望的偃旗息鼓日復一日總是沒有到來,倒是戲場又開出了《白蛇傳二》的新戲,新戲一開,原本已經看過《白蛇傳一》的觀眾們再度蜂擁而來,熱度竟是絲毫不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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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有人火就有人倒霉





    更讓這些看衰者們絕望的是,從聽說來的情況看,他娘的《白蛇傳二》竟然還沒把《白蛇傳》的故事演完,而且看樣子離最終結束還遙遙無期的很。後面依舊會有《白蛇傳三》、《白蛇傳四》以至於不知道的白蛇傳多少。

    果不其然後來就有了《白蛇傳三》跟他們猜測的一樣,白蛇的故事依舊沒有結束,卻隨著故事情節的推進帶起了新的觀戲熱潮,而且據說醉夢樓戲場還在排演新戲。

    醉夢樓戲場不僅是火了,而且火的非常穩定,已漸漸成為長安一景,成為長安百姓向外鄉人誇耀時必不可少要提及的新地標。

    與此同時醉夢樓也帶火了一群人,夜夢遇仙的主角無花僧是熱度不減,扮演他與李商隱的歌兒舞女則是聲名鵲起,演白娘子和許仙的歌兒舞女最火,尤其是那白娘子,聲勢之盛幾不遜色於平康坊大大小小的當紅花魁。

    除此之外火的就是常建,畢竟故事是從他手裡寫出來的,而歌兒舞女們在舞台上的念白、台詞,乃至於墊場詩又是如此清麗脫俗,纏綿悱惻。一時間本就有才子之譽的常建更是聲名大震,引得士林中許多人紛紛主動去搜尋他的舊作。

    以上兩件都是柳輕候生活中發生的大事,除此之外其他的事情其實也有不少。譬如好友王昌齡終究沒能聽進去他的忠告,在秘書監得罪的人不少,過的很不得意,柳輕候對他在秘書監的前途十分不看好。

    再譬如尋芳閣的花尋芳依舊高舉著清倌人的旗幟。她一方面不斷的拒絕著想要成為她入幕之賓的仰慕者,另一方面卻毫不掩飾的命人往宣陽坊柳輕候住處送東西,儘管每次都被拒絕,但她過幾天依舊會再送,從不氣餒、樂此不疲。

    這樣的事情發生的多了傳言自然也就起來了。在這個閒人們津津樂道的傳言中,平康坊新任花魁花尋芳將一腔深情都託付給了夜夢遇仙的主角無花僧,為此不惜為他守身如玉,憔悴瘦損。

    奈何那無花僧情根深種的卻是夢中仙子李商隱,所以對於花魁娘子只能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無花算不得高僧,但名僧總是算的吧。名僧、名伎,一對萬古傷心癡情人,嘖嘖,這故事哪怕只是說說都讓人唏噓傷懷、肝腸寸斷。

    傳言中的故事到這裡並沒有結束。花魁娘子雖遭拒絕,但其情比金石、矢志不渝,聞知無花僧有意進學科舉卻貧苦難繼,當即慨然負起供養之責,定期供給米麵糧油、筆墨紙硯。

    一個出身青樓的女子做到這一步儼然已是傳奇之雛形,她的情意她的所作所為當真是愧煞天下無數良家,不愛金錢愛才華的選擇更是贏得士林無數讚譽,據說已經頗有一些經年不第的落魄士子為她賦詩鼓吹。

    同時也正是這個有實際行動佐證的傳言為花尋芳悄然披上了一層癡情堅貞、不慕榮利的光環,而這份光環又使她一舉超越了所有那些單純以色藝聞名的花魁,目前她雖然還不是傳奇,卻已踏踏實實走在了成為傳奇的路上。

    每次聽到這種傳言就忍不住會黑臉發脾氣的九娘子則開始全面接管醉夢樓戲場,像是跟什麼人較勁一樣把所有的時間精力投入其中,戲場之所以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形成當下良性循環的大發展,她實是居功至偉。

    其他的事情還有一件是柳輕候沒少往藍田縣跑,每次他都以學生身份親自給許縣令和孫教諭送了禮物,每次兩人也都見了他,但態度卻是淡淡的,明年二年鄉貢生名額花落誰家的事情更是提都沒提。

    除了身邊的人和事之外,朝廷也發生了大事,任何一個有志於科考策論的學子們都不能不關注的大事。

    張說罷相了!

    對於官場以及官場邊緣人而言這是一件天大的事情,王縉在說,王昌齡在說,常建從戲場聽到相關的消息後回來也會說,就連蕭大娘子從客人或是阿姑們口中聽到些零零碎碎也會饒有興致的說起。

    於是,柳輕候就從這不同人的說法中勾勒出了這起堪稱事件的大事情的來龍去脈,並極力嘗試著用自己的思維,而不是別人的人云亦云,來分析張說罷相的真正原因。

    這是練習策論的好辦法,至少他是這麼認為的。

    從事後來看,張說罷相的起因其實從泰山封禪歸來就已經開始,就在張說因為封禪大典的順利舉行而聲威到達頂點時,御史台兩位中丞之一的宇文融悄然向皇帝上了一本改革官員選拔程序的奏章。

    在這道奏章中宇文融提出了一個建議,建議將吏部對官員銓選的權力分為十銓典選,也就是將原本由張說主掌的吏部銓選權分割出來由韋抗、盧從願、宇文融等十人分掌,結果直接交由皇帝審核。

    銓選關係著所有官員的考核、任用、升遷,實是首輔宰相最核心的權力之一。這個建議在皇帝李三郎那裡獲得了通過,但作為首輔宰相畢竟還是有發言權的,尤其是張說還身兼著中書令,而中書省最重要的權力就是複核封駁。

    自此,一個新的戰場被開闢出來,宇文融等在銓選之事上每有奏請,皆被張說所抑,最終導致的結果是銓選失敘。而這樣的結果顯然是李三郎所不能接受的。於是,宇文融成功的挑起了李隆基對張說的惡感。

    在此期間,據說張說最為信重的張九齡曾苦口相勸,“宇文融承恩用事,辨給多詞,不可不備也”,但張說對此卻是不以為然,回應張九齡道:“此狗鼠輩,焉能用事?”

    就在銓選之戰開打的時候,一個重要的任命也同時出爐。彼時主掌官員彈劾大權的御史台主官御史大夫出缺,張說舉薦多年來與他關係融洽的崔日用接任此職,李三郎卻鍾意於貴族出身的崔隱甫。

    張說對於崔隱甫接任御史大夫極力反對,因為崔隱甫是靠蔭庇而非科舉出身,同時其人缺乏文才,這樣的人只適宜擔任武職。

    最終的結果是李三郎嚴拒了張說的提議,崔隱甫接任御史大夫,而張說舉薦的崔日知則被任命為禁軍將領。

    由是,御史台三位主官崔隱甫、宇文融、李林甫都是貴族,都是靠門蔭出仕,也都被公認為缺乏文才,他們組成了一個堅固的反張說同盟。

    隨後,這個同盟正式出手,三人聯名彈劾張說“引術士占星,徇私僭侈,受納賄賂”,天子李三郎接到彈章大為震怒,發金吾兵包圍張說府邸,下敕由政事堂次相源乾曜會同刑部尚書韋抗、大理寺少卿胡珪及御史大夫崔隱甫等拘捕張說於御史台詢問。

    “砰砰砰”,宣陽坊小院兒的門被敲得山響,柳輕候從書房裡出來打開門,見到的是滿臉紅光、滿嘴酒氣的楊崇義以及臉色上頗有些無奈的王縉。

    楊崇義看到柳輕候後一把將他從門裡拽出來,“今天高興,走,醉夢樓喝酒去”

    楊崇義用勁兒很大,根本就不容拒絕,柳輕候只能轉身鎖了門看向王縉。

    王縉低聲解釋了幾句,他本是陪著楊崇義在北里宴請京兆府中的客人,宴飲中聽到些消息刺激的高興異常,宴飲完畢不過癮就跑到這兒來發酒瘋了。

    “什麼消息能讓楊行首高興成這樣?”

    王縉左右看看後搖了搖頭,“到醉夢樓再說”

    柳輕候注意到一點異常,那就是跟楊崇義的興奮不同,王縉今天總有些神思不屬。

    到底是為了什麼事兒呢?
mk2258 發表於 2018-8-1 16:14
八十九章小露鋒芒





    三人在路上都沒怎麼說話,在楊崇義貼身長隨們的護衛簇擁下浩浩蕩盪到了醉夢樓。

    蕭大娘子接受並很好的執行了柳輕候之前縮量提質、層次躍升的建議,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整,現在的醉夢樓已經沒有了之前亂而雜的紛鬧,隱隱的絲竹之音與酒香都若隱若現在一片安寧靜謐中,反倒益增了撩人的誘惑。

    “蕭大娘子是個人才,醉夢樓如今也是個能宴請貴客的地方了”,楊崇義嘟囔了一句,柳輕候笑笑沒接話。

    作為醉夢樓最大最穩定的客戶之一,楊崇義在這裡有著專屬的房間,三人入內之後,酒水佳餚流水般送上來,但隨之而來的歌兒舞女卻被楊崇義給揮退了,“今個兒就是喝酒說話,若要風流等說完了自己安排,都在某身上”

    歌兒舞女們斂身退下,並反手關了門。柳輕候目睹他們離去之後笑道:“行首現在總該說說這杯喜酒是為何而飲了吧”。

    楊崇義聞問大笑出聲,肆意暢快的笑過一陣兒後才開口道:“剛剛得到消息,今天中書省主書張觀、左衛長史範堯臣都被鎖拿到御史台了,他們兩個都是張說的心腹親信,平日里依仗張說權勢弄虛作假、收受賄賂的事情不知道做了多少,又給張說送了多少,這些早就聲名在外,想瞞都瞞不住。拿住他們,張說的罪證先就得釘死一條”

    一口氣說完,楊崇義舉起酒樽邀飲,而後一口將一大樽酒一飲而盡,“痛快!除了張觀、範堯臣,與張說往來極密切的妖僧王慶則也在今天被鎖拿了,這引術士占星一條他張說也別想跑。為此當飲一大樽,來,飲勝!”

    “咣”的又是一樽,而後楊崇義也不管嘴角鬍鬚上淋漓的酒水,伸手一指王縉道:“夏卿,這第三樽的祝酒詞你來說”

    王縉臉上沒什麼笑意,卻也沒有掃楊崇義的興頭,邊斟酒邊道:“也是在今天,張說兄長,官居左庶子的張光在朝會上為張說喊冤,他是貼身帶著解腕刀上殿的,眾目睽睽之下呀,掏出刀子就把自己耳朵給割了,那血流一地,慘不忍睹,陛下卻未予理睬”

    柳輕候一直以為史書中所說的割耳辨冤就只是個說法而已,卻沒想到今天活生生髮生在首輔相公的親哥哥身上,他正在腦海中想像那血淋淋的場景,楊崇義那邊已抬手將身前案幾拍的砰砰作響,口中連呼張說奸賊也有今日,痛快痛快!

    喊完就連邀飲都免了,自己捧起酒樽“咣”的又是一飲而盡,看他這狂歡的架勢分明是要將去年以來因封禪封賞之事蓄積起的鬱悶一洗而空。

    他本就應酬過一場,酒意甚濃的情況下再來第二場,還是接連三樽急酒下肚,再能喝也受不了了,放下酒樽人就開始搖晃,繼而就倒了下去。

    柳輕候見王縉並沒有要走的意思,幫著楊崇義理順身體後也就沒有招呼他那些等在外面的長隨,而是陪著王縉又坐了下來。

    王縉沒有急著說話,與柳輕候對飲了一口後才長長嘆了口氣,“張道濟生活豪奢,貪財好貨,剛愎自用,又好以文學自矜,他倒之不足為惜。但他倒的實在不是時候啊,崔隱甫、宇文融、李林甫三個不學無術之輩著實可恨!”

    這話起的突兀,柳輕候知道王縉必有下文,也就沒有多嘴,安心等著他繼續說。

    王縉又飲了一口酒之後才接續道:“家兄當年任官大樂丞時因受伶工舞黃獅子案被貶出京,至今已近五載。近兩年某為此事多方奔走,前些時總算走通了張博物家的門子,得以將家兄近年所作之詩文呈送於張博物案前”

    柳輕候愣了一下,“張博物?夏卿先生說的是張九齡?”

    王縉點點頭,“張博物是張道濟最為欣賞之人,是張道濟一手將他拔擢到如今之高位。他對家兄之才大加讚賞,本已答應要援引家兄還京,偏偏在這節骨眼兒上出了發生這樣的事情,家兄……”

    言至此處,王縉竟已是說不下去了,兩眼之中淚光閃爍。

    儘管柳輕候早在後世的史書中知道王維、王縉兄弟之情非常深摯,但看史書是一回事,親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王縉的眼淚弄的他也心下惻然,儘管他知道根本毫無必要。

    張九齡對王維的賞識史有明載,那不是一般的欣賞,而是相當欣賞啊。後來王維得以回京任職也正是因為張九齡的援引。

    王縉現在非常擔心張說案會牽連到張九齡,畢竟張說案來勢太猛,而二張之間的聯繫也實在太緊密,只要張說一倒,作為他政治接班人的張九齡也必然難以倖免。

    張九齡一倒,王維還怎麼回京?

    王縉的擔憂在邏輯上很清晰,而且從目前張說案的形勢發展來看也是必然,但問題是……

    柳輕候手撫酒樽輕咳了幾聲,待將王縉的注意力吸引過來後才用近乎是一字一頓的語調鄭重聲道:“夏卿先生不用擔心,張燕公不會倒,張博物更不會倒,這段時間夏卿先生不僅不能疏遠張博物,反倒要加緊走動,惟其如此,摩詰先生才能盡快順利還京”

    王縉一喜一愣,隨即臉色復歸於黯然,揮揮手道:“你個小和尚知道什麼?我原想著家兄雖然官小位卑,但在海內總算還有幾分文名,若他能順利還京,在許南亭面前為你說說話,或許今年藍田縣的鄉貢生名額就能給了你,如今看來……”

    說到這裡王縉苦笑一聲,“所以你也不用刻意說好話來安慰我,還是先安慰安慰自己吧”

    柳輕候真是既感動又無奈,這真真是尼瑪人小言就輕啊。原來王縉跟他說這些只是因為心中苦悶想找個說話的人而已,根本就沒想要跟他商量個對策什麼的。

    離開自己的座位,柳輕候一步步走到王縉的案幾前迎著他的目光對視著。沒辦法,既然人小言輕,那就只能通過這些外在形式增強說話的份量。

    “張道濟不會倒,原因有二:一則從開元初年姚崇、宋璟為相以來,天子用人便是文學與吏幹並重,以平衡朝堂。張道濟不僅是當朝首輔相公,同時亦是當今文壇盟主,其地位至今無人可以替代,他若完全倒了,朝堂上文學吏幹並重的局面就會失衡,如此恐非天子所願”

    “你這說法太牽強,如此說來,張道濟豈非永遠都不會倒?”

    柳輕候搖了搖頭,“張道濟倒不倒其實並不取決於他此次被彈劾的罪名,而在於當下是否有人能夠取代他,這個人既要能取代他在朝堂中足以平衡吏幹的地位,同時又要有足夠的聲望與才華來為天子及朝廷佐佑王化、粉飾太平,夏卿先生以為如今的朝堂上有這樣的人嗎?”

    王縉沉吟之間臉上的神情開始鄭重起來,人也放下酒樽與柳輕候肅容對坐,“你接著說”

    “原因之一是為公,原因之二則是在私。張道濟畢竟不同於一 的臣子,他不僅是當今天子的潛邸之臣,且與天子有師生之份,師生之誼,更與宮中諸多天子身邊的親近宮人譬如高力士等相識並結交多年,有此奧援在,也就有了在天子麵前以情動之的基礎。

    此次彈劾雖然來勢洶洶,但於公於私都動搖不了張道濟的根本,張道濟或許會相位不保,但朝堂之上必定還會有他一席之地。既然他都不會倒,那最有可能取代他地位的張九齡就更不會倒”

    言至此處,柳輕候看著沉思不已的王縉懇切聲道:“所以夏卿先生在這段關鍵時日里萬不可疏遠張博物,前面找他找的熱絡,若現在突然疏遠,則必被張博物視為趨炎附勢、人心涼薄,此貽患無窮也,切切不可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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