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紅樓名偵探 作者:嗷世巔鋒(連載中)

 
Babcorn 2018-9-4 18:54:4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6 264647
Babcorn 發表於 2018-9-8 19:15
第641章 走馬上任【中】

  大理寺。

  坐落在什剎海與皇城之間,南臨鬧市、西北環水,因而寺裡上下人等,平素為了圖方便,都是走東側的角門。

  不過孫紹宗今兒是走馬上任,又是堂堂的二把手,自是不能從角門進出。

  於是一大早,東面街口便站了十幾個官吏衙役,支著脖子、瞪著眼,但凡見到富貴人家的車馬,便涎著臉上去恭迎。

  就這般本著有錯殺無放過的原則,也不知因此鬧出多少誤會,為首幾個胥吏笑的臉都木了,卻依舊不敢放鬆分毫。

  畢竟人的名樹的影,‘三目神斷’可不比往日那些文弱書生,若真怠慢了他,怕是死都不知怎麼死的。

  眼見又鬧了個烏龍,左寺正唐惟善苦著臉閃到一旁,任由底下胥吏上前分說。

  這原本已是成例,先前二十幾輛馬車都是如此處置的。

  誰承想唐惟善還沒走遠,就聽身後鬧騰起來。

  卻是個穿金戴銀的丫鬟,在那車上叉腰喝罵,說車裡是什麼桂花夏家的小姐,如今無端被驚擾到了,必須要給個合理說法,否則這事兒便不算完。

  這什麼‘桂花夏家’,唐惟善倒還真沒聽說過,可既然敢當街報出名號,顯然也是有些身份背景的。

  於是他便重新擺出一副笑臉的,打算先息事寧人,也免得耽擱正經差事。

  恰在此時,卻聽對面有人喝問道:“前面出了什麼事,怎的把路都堵了?”

  唐惟善循聲望去,就見個男裝打扮的絕色女子催馬上前,那未施脂粉的臉上英姿颯爽,怎是一個巾幗不讓鬚眉可以道盡?

  唐惟善和身邊幾個胥吏,一時都看花了眼,如何還顧得上應她所問?

  那‘女子’催馬到了近前,眼見眾人都是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當下便雙頰透紅,將手中馬鞭虛晃了一記,粗著嗓子喝道:“爺是替新任大理寺少卿在問話,你等如何敢裝聾作啞?!”

  新任大理寺少卿?!

  這孫大人可是夠風流的,別人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這倒好,帶了個瀉火的美人兒赴任。

  等等!

  這人脖子上那物件,莫不是喉結?

  竟是個男人?!

  這可……

  這可就更方便瀉火了!

  唐惟善心下豔羨不已,卻也不敢怠慢分毫,忙將自己等人在在此迎候,卻不小心誤攔他人的事情,簡單複述了一遍。

  這時孫紹宗的車架也到了近前,挑開簾子質詢道:“既是衝撞了人家女眷,你等不好生賠禮,卻怎得起了爭執?”

  唐惟善因是柳芳一力提拔起來的,本身就存著幾分心虛,所以才會搶下這遠迎的差事,打算給孫紹宗留個好印象。

  如今見孫紹宗面色不善,他那脊樑骨登時軟了九成九,將身子折的大蝦彷彿,幾乎便要把頭彎到了地上。

  然而還不等唐惟善顫聲分說,後面忽然又傳出個黃鶯也似的嗓音:“原來小女竟是擋了孫大人的大駕,罪過、罪過!寶蟾,還不趕緊讓人讓到路旁!”

  隨著這一聲吩咐,夏家前後兩輛馬車,便都緩緩靠向路旁。

  孫紹宗循聲望去,就見打頭那輛車上露出半邊嬌豔,以及一對兒水汪汪的眸子,正目不轉睛的往柳湘蓮身上掃量。

  嘖~

  這長得好看就是佔便宜。

  孫紹宗無趣的咂了咂嘴,放下車簾一聲吩咐,張成便趕著車往大理寺行去。

  “快快快,快前面開路!”

  唐惟善見狀急忙催促著,便要隨侍在車架左右。

  只是他剛貼到近前,卻聽孫紹宗在裡面吩咐道:“你留下來,跟人家好生陪個不是,別讓人說咱們大理寺不通禮數。”

  唐惟善唯唯諾諾的停住了腳步,心下毀的腸子都青了,要早知道還有這一出,他當初就把這遠迎的差事,讓給左寺副陳敬德了。

  唉聲嘆氣了半響,他這才到了那‘桂花夏家’的馬車前,把好話說了一籮筐。

  這是他這番作為,卻妥妥是媚眼拋給了瞎子看。

  車裡的女子壓根半句也沒聽進去,只西子捧心的琢磨著:若那玉面小郎君就是孫大人該有多好?自己便是傾家蕩產,也要嫁去他家為婦!

  …………

  且不提那夏家小姐如何痴心妄想,卻說孫紹宗的車架,在一眾衙役簇擁下,堪堪到了門前,就見幾個官吏早都侯在台階下面。

  孫紹宗一挑車簾,還未等下車呢,眾官吏便都齊齊躬身見禮。

  為首一個長臉微鬚的,又恭聲道:“卑職左寺丞楊志銘,率左寺上下恭迎大人到衙。”

  得~

  前面一個‘作死正’,這又來一個‘作死丞’,聽起來怎麼就這麼晦氣呢?

  心下腹誹著,孫紹宗利落的下了馬車,先將那楊志銘扶起,又向其他人拱手笑道:“諸位大人快快請起,本官素來不拘禮數,只要是出自公心,便百無禁忌——以後同衙為官久了,你們便知我的脾性了。”

  他雖說的和風細雨,卻也沒哪個真敢‘不拘禮數’,老老實實躬身遵命,這才眾星捧月一般,將孫紹宗迎進了大理寺。

  等到了左少卿專屬的院落裡,眾人又一一通名拜見。

  這左少卿名下官吏,人數未必能越過順天府刑名司,但有官階在身的,卻是遠遠超出。

  為首的自然是正五品左寺丞楊志銘。

  再往下則是正六品左寺正、從六品左寺副,以及兩個正七品評事,四個從九品司務。

  等這一長串官銜人名介紹完,又各自稟報了原本負責的差事,已然足足花去小半個時辰。

  孫紹宗又說了些一團和氣的官話,正打算問清楚,專管文書印信的經歷司在何處,好親自去正式驗明官身。

  忽見個青袍小官自外面進來,恭聲道:“卑職經歷司方順義見過大人,您的印信都已經備好了,您看何時方便驗看一二?”

  這就是世人總愛追求權力、名聲的根源所在!

  想當初孫紹宗去開封府上任時,還要受那陳經歷的刁難,而如今這大理寺上下,卻是個個誠惶誠恐,生怕在他面前落下不好的印象。

  當然,孫紹宗也還不至於就此飄飄然,真以為自己初來乍到,就能一言九鼎言出法隨了。

  走過的場驗明了正身,他便起身向眾人告罪道:“諸位大人有什麼公務,不妨先去忙著,容本官拜見了廷尉大人,再來向諸位請教。”

  廷尉是對大理寺卿的尊稱,亦如兵部尚書被尊為大司馬一樣。

  不過近來官場尊稱也有貶值的傾向,少卿也常用的廷尉二字,而大司馬則是直接加身在兵部侍郎身上。

  總之,在一片‘不敢’聲、與夾道簇擁下,孫紹宗由楊志銘領著出了左寺,直奔居中的正堂而去。

  只是走到半路,楊志銘卻忽然停住了腳,有些忐忑的賠笑道:“大人,按咱們寺裡的慣例,您怕是要先去……先去牢房那邊轉轉。”

  孫紹宗這大理寺左少卿,的確有監管大理寺天牢之責,可這還沒見過頂頭上司,怎得就要去牢裡轉轉?

  狐疑的打量著楊志銘,正尋思著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卻忽聽西北角傳來一聲野獸的嘶吼。

  孫紹宗頓時恍然大悟。

  這衙門裡官銜最高的,可不是大理寺卿魏益,而是正一品的大理寺鎮守——也就是當年在什剎海洗澡時,那隻踢出了屍骨的白象。
Babcorn 發表於 2018-9-8 19:15
第642章 走馬上任【下】

  說是鎮守天牢,實際上那隻白象另外單獨佔了個院落。

  既然是飼養大象的地方,那屋子自然蓋的及其高大堂皇,但真正奢侈的,卻是地下鋪設的恆溫地熱系統。

  室溫約莫有二十七八度的樣子,孫紹宗進去待了片刻功夫,就捂出了一腦門子汗,於是只好同‘鎮守大人’依依惜別。

  是真正字面上的依依惜別。

  大約是平日裡出了飼養員,也沒誰敢湊到近前餵牠,這‘鎮守大人’同孫紹宗頗為投緣,追在後面‘嚕嚕嚕、嚕嚕嚕’的叫個不停。

  若不是象夫攔著,說不定就一直跟出來了。

  “大人。”

  楊志銘抹去額頭冷汗,強笑道:“這時辰,廷尉大人應該已經處置完公務了,卑職這就引您過去……”

  他這倒不是熱的,而是方才被大象迫到近前,嚇出來的冷汗。

  “不急。”

  孫紹宗擺擺手,指著不遠處幾個官兵崗哨道:“既然已經到了這裡,不妨便進去瞧瞧——聽說我舊日的同僚衛若蘭,如今就關在裡面?”

  孫紹宗會負責衛若蘭一案的事情,大理寺上下早都傳遍了。

  因而楊志銘倒也不覺奇怪,一邊前面帶路,一邊分說道:“已經關進去兩年多了,初時唯恐他與人串供,沒有魏大人首肯,是絕不讓人探監的——不過眼下這時節,倒也沒那麼多說道了。”

  也無怪當初魏益盯的那般嚴,前任左少卿柳芳,本身就是四王八公之一,又是牛家的鐵桿同盟。

  真要是被他鬧出什麼來,吃掛落的還不是大理寺上下?

  閒話少提。

  卻說負責把守大牢的兵丁衙役,一聽說說是新來的孫少卿要巡獄,哪個還敢阻攔?

  等順風順水的進了天牢大門,這才有個胥吏裝著膽子迎了上來,小心翼翼的提醒孫紹宗,要先簽個備註再進去巡視。

  眼見這小吏如此不知趣,楊志銘在一旁吹鬍子瞪眼的。

  孫紹宗反倒是不以為意,先去當值的班房裡,把名姓、官職、來意寫清楚,又上下掃量此人幾眼,笑著問:“你是何人?所任何職?”

  那王彪臉色蒼白,卻還是不卑不亢的拱手道:“卑職是此處典吏王彪。”

  大理寺天牢的級別,自然要比順天府高出不少,司獄是正七品銜,麾下的屬吏也有正經官身。

  像這典吏王彪,便是從八品的官銜。

  孫紹宗點點頭,並未再說什麼,卻把這王彪的名姓暗暗記下,留作以後的備選——至於要不要用、能不能用,卻還要看他以後的表現。

  畢竟這年頭官場的套路也不少,誰也不敢保證,他不是故意在自己面前扮演強項令。

  旁邊楊志銘見他再沒二話,忙吩咐王彪前面帶路,去探視衛若蘭的監號。

  這一路行來,自然免不了哀嚎喊冤的,其中甚至還有兩個熟悉的面孔,好像是刑部的官員,以前秋查申報的時候見過。

  當時就瞧著這倆貨不怎麼規矩,不曾想果然犯了牢獄之災。

  “孫紹宗?!是你!真的是你!”

  正詢問王彪,那二人到底是因為什麼進來的,就聽斜前方有人大聲呼喊起來。

  王彪立刻停下話頭,指著那傳出喊聲的牢房道:“大人,那便是衛若蘭的監號。”

  若不是他這話,孫紹宗還真沒看出,欄杆裡那張幾乎壓扁了的嘴臉,竟然是屬於衛若蘭的。

  緊趕兩步到了近前,再定睛細看時,卻仍是有些不敢相認。

  雖然不想承認,但原本的衛若蘭,的確稱得起英武不凡四字。

  而眼下這牢房裡的男子……

  骷髏一般內凹的面孔,皮包骨頭的瘦弱身形——怕只能用行將就木的餓殍來形容了。

  一直跟在身後,並無隻言片語傳出的柳湘蓮,此時也忍不住嘆息起來:“都說‘憔悴斯人不堪言’,今兒我才真是見識著了。”

  那王彪聽他似有不忍之意,忙解釋說獄裡從無虧待衛若蘭,他變成如此模樣,純是因心病所致。

  卻說衛若蘭初時激動的叫了幾聲,真等到孫紹宗走近,倒一時沒聲息,擠在欄杆裡的嘴臉扭曲變化著,好半天才澀聲道:“兩年不見,你竟已是堂皇四品了。”

  旁邊楊志銘立刻湊趣的道:“何止是四品,孫大人如今已升任大理寺少卿,你這案子怕也要大人乾綱獨斷。”

  “大理寺少卿?!”

  從衛若蘭吃驚的模樣來看,這牢裡管的還算嚴密,至少他直到剛才,也還不曉得孫紹宗已經做了大理寺少卿。

  眼見衛若蘭踉蹌著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在了石板床上,滿眼的失魂落魄。

  孫紹宗只當他是怕自己以直報怨,便開口道:“你我也算同僚一場,我斷案的原則你是曉得的,但凡有什麼冤屈……”

  “呵呵……”

  衛若蘭忽然嗤鼻一笑,搖頭道:“我在裡面都能想明白的事情,依你的聰明,怕是早有推斷了吧?那人是不是我殺的,又有什麼區別?”

  孫紹宗聞言微微一愣,繼而便恍然大悟。

  怪不得那個風神如玉的翩翩公子,會在短短兩年間淪落成這般境地,卻原來衛若蘭在牢裡,也早已經覺察出,自己的遭遇同大哥衛如松、姐夫水溶脫不開干係。

  被至親出賣的滋味兒,怕是比含冤入獄更讓人難以接受。

  一時間,孫紹宗倒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就在此時,忽見一人飛奔而來,離著老遠便揚聲呼喊道:“孫少卿、孫少卿!魏大人請您過去說話!”

  得~

  這下倒省得想詞兒了。

  孫紹宗又盯著衛若蘭打量了幾眼,這才轉身迎向了那傳訊官員。

  等到了近前,他不慌不忙的問道:“魏大人突然急著喊我過去,可是有什麼緣由?”

  雖說官員履新,必然是要去拜見上官的——當然,上官見不見就另說了——可也並沒有要求,新官一到衙門就要去見上官。

  跟何況少卿與卿之間,也不單純就是上下級關係,魏益若沒個合適理由,就命人如此催逼孫紹宗,便明顯失了禮數。

  故而孫紹宗才有此問。

  卻聽那官員喘著粗氣,斷斷續續的道:“聽說……聽說是戶部……戶部死了個姓……姓于的給事中……”

  “什麼?!”

  孫紹宗登時色變,一把將他提溜到半空之中,失態的叫道:“這怎麼可能?于謙怎麼會死的這麼突然?!”

  “不……不是……是……不是……”

  那官手舞足蹈的悶叫著,口中‘是’、‘不是’的說了一大堆,更聽的人莫名其妙。

  這時柳湘蓮急忙上前,勸孫紹宗放開了那小吏,又替他追問道:“到底怎麼回事,你說仔細些!”

  末了,又補了一句:“那位于謙於大人,乃是孫少卿的侄女婿。”

  “不是……不是……”

  那官吭吭哧哧好半晌,直到孫紹宗恨不能一拳搗他個萬朵桃花開,才聽他道:“不是於,是呂……是姓呂的給事中被人殺了。”

  靠~

  這廝該不會聽過老郭的相聲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8-9-8 19:18
第643章 蹴鞠

  卻說得了召見,楊志銘忙引著孫紹宗到了居中的正堂。

  不過等到跨過院門之後,他卻又悄悄的放緩了腳步,以便給裡面留出迎接的時間。

  “哈哈哈……”

  眼見到了台階前,就聽裡面傳出一陣爽朗的笑聲,而那笑聲未落,兩名紅袍官員便自裡面迎了出來。

  當先之人約莫有五十出頭,鬚髮都還算烏亮,只是臉上皺紋堆壘,尤其鼻翼邊緣的八字紋甚是醒目,非但深邃,還彎出了些褶皺。

  此人應是大理寺少卿魏益。

  至於他身後稍緩了半步的儒雅中年,則必是大理寺右少卿李文善無疑。

  那魏益快步下了台階,搶先拱手道:“老夫久聞孫少卿大名,可惜一直無緣得見,如今你我同衙為官,倒了去了老夫一樁夙願!”

  孫紹宗忙還了一禮,也笑道:“廷尉大人說笑了,您總攬天下獄訟七年有餘,辦過多少驚天大案?孫某身為後學末進,只有仰望大人的份,哪當得大人如此吹捧?”

  說著,又向李文善拱了拱手:“這位可是李少卿?久聞‘天下律令之精熟,無過於李文善者’,孫某半路出家,又驟然當此重任,心下實在是惶恐的緊,日後怕少不得要向李少卿多多請教。”

  別看孫紹宗在刑名司幹了兩年,理論上受順天府、刑部、大理寺三重領導,但他還真就沒怎麼和大理寺打過交道。

  什麼‘總攬天下獄訟七年有餘’,‘精熟無過李文善者’,都是前幾天臨陣磨槍,從于謙哪裡得來的消息。

  而他臉上雖是嘖嘖讚歎,心下其實頗不以為然。

  “不敢。”

  那李文善溫潤如玉的一笑,還禮道:“李某不過是尋章摘句的腐儒罷了,怎及得‘三眼神斷’的赫赫威名。”

  這話……

  乍聽似乎只是在自謙,但細究卻透著些酸意。

  這也難怪,李文善在右少卿任上,也已經待了五六年,好容易把柳芳熬下去,偏又空降下來一個孫紹宗。

  不過這人屬於典型的學術官員,若論官場傾軋爭鬥,妥妥的中等偏下水平,倒無需太過擔心什麼。

  彼此見禮之後,那魏益便請孫紹宗裡面說話。

  那楊志銘見狀,就待躬身告退,誰知嘴還沒張開呢,先被孫紹宗攔了話頭。

  “魏大人。”

  就聽他正色道:“本官對左寺上下尚且不太熟悉,若純是見過上官也就罷了,若要問起案子,恐怕還要仰仗楊寺丞補闕拾遺。”

  魏益聞言稍稍一愣,隨即便點頭道:“理應如此、理應如此——楊寺丞也請進內一敘吧。”

  四人這才魚貫而入。

  到了那內堂之中,卻並不是面南朝北、兩下排開的格局,而是居中擺下了一張圓桌,三隻根雕圓凳品字形排開,頗有鼎足而立的架勢。

  這也是大理寺和順天府的不同之處。

  順天府是親民官,每日裡各種俗務理之不盡,衙門裡三名堂官雖不是各自為政,卻也不會經常聚在一處。

  大理寺卻不一樣,慣常並沒有什麼急於解決的瑣事,所以有的是時間集思廣益。

  既然平日裡聚的多了,再搞成上下分明的排場,反倒顯得過於矯情。

  閒話少提。

  卻說三人依著身份各自落座,魏益又吩咐屬吏取了個繡墩來,容楊志銘虛坐了半個屁股,這才收斂起臉上的笑容。

  “唉!”

  就聽他嘆了口氣,扼腕道:“老夫原本琢磨著,要好生為孫少卿接風洗塵,孰知天不隨人願,偏就鬧出這麼個案子來。”

  “雖說死者不過是個從七品,後面卻怕會牽連上咱們大周朝的錢袋子。”

  “故而老夫也只得請了二位少卿過來,商議一下該如何處置此案。”

  戶部給事中要論權柄,雖然比于謙的都給事中稍遜一籌,更少了在君前參贊機宜的殊榮,卻依舊稱得上是為卑權重。

  平日裡即便是戶部尚書、侍郎,怕也要讓他三分。

  這樣一個人突然橫死——據說還是死在鬧市街頭——這背後的緣由,難免讓人浮想聯翩。

  若非如此,順天府也不會連查都不敢細查,就直接上報到了大理寺——當然,這其中怕也有那葛治中怨憤難平,故意針對孫紹宗的成分。

  而大理寺卿魏益得了消息,便急著召見孫紹宗過來議事,恐怕也存著推諉、分責的心思。

  但孫紹宗不知就裡,怎肯輕易往坑裡跳?

  他當下點了點頭,道:“的確如大人所言,此人身處嫌疑之地,再怎麼重視也不過分。”

  魏益聽了這話心中暗喜,正待把幾頂高帽子,連同這件案子一併扣在孫紹宗頭上,好來個穩坐釣魚台、隔山觀虎鬥。

  誰知孫紹宗又道:“不過也正因如此,咱們才更應該外緊內松,也免得在事情還未查清楚之前,引發各方更多的猜疑。”

  魏益到了嗓子眼的話,頓時卡在了舌頭底下。

  稍稍慢了半拍,他才遲疑道:“卻不知是怎麼個外緊內松法?”

  孫紹宗胸有成竹的道:“對外拋開背景不提,只以普通的兇殺案視之;內部則以大人與孫某牽頭,時刻關注此案——若真是牽扯甚廣,再另行安排不遲。”

  頓了頓,他又攤手道:“如此一來,孫某也有時間熟悉一下衙中上下的情況,不至於倉促間亂了方寸。”

  這一番話滴水不漏,進退皆留有餘地,又不曾顯出推諉的本意。

  那魏益心中揣度片刻,竟找不出挑刺的地方,不由暗嘆了一聲‘盛名無虛’,順勢徵詢道:“孫少卿此言甚是有理,卻不知你屬意何人偵辦此案?”

  孫紹宗抬手一指,笑道:“這就要請問楊寺丞了。”

  楊志銘下意識的從繡墩上起身,隨即心下暗暗叫苦,這案子怎麼看都是燙手的山芋,孫少卿此時點他的名,豈不不是明白著,要讓他背鍋得罪人麼?

  但一把手和二把手議定的事兒,他區區一個左寺丞,又哪敢有什麼異議?

  搜腸刮肚的衡量了一下,他果斷拱手道:“以卑職之見,左寺副陳敬德素來穩重精幹,正合偵辦此案!”
Babcorn 發表於 2018-9-8 19:18
第644章 睡出的麻煩

  以孫紹宗如今的權柄、名望,晚上的接風宴自不會有什麼幺蛾子。

  在大理寺卿魏益的親自主持下,稱得起是團結緊張、嚴肅活潑。

  不過在酒酣人散之後,孫紹宗給出的評價卻是‘尸位素餐’四字。

  身為總攬天下獄訟的機構,三法司裡唯一有單獨審判權的存在,大理寺眼下卻是盛名難副。

  究其根由,主要還是因為上層領導的主觀能動性太差。

  李文善就不用說了,尋章摘句量刑寬嚴,倒是一把好手,可除此之外再要他做些別的,怕就是強人所難了。

  已經去職的柳芳,則是典型的權貴子弟,眼高手低目無餘子,總想著破個搞個大新聞一鳴驚人,實際上卻連衙署裡的吏員,都認不太整齊。

  而魏益這老貨,素來沒什麼擔當可言,斷不肯因公廢私,去做些得罪人的差事。

  被這麼三塊料把持著,大理寺上下的被動與頹唐,也就可想而知了。

  近些年來,大理寺上下甚少主動出擊,所審案件無不是上支下派。

  可上面派下來的案子,一年又能有多少?

  而地方官上報疑難雜案,又難免會影響朝廷對其的評價——等閒誰願意給自己的政績抹黑?

  再加上古代越級上訪的難度,又遠遠超過現代,所以即便是有疑案奇案、冤案錯案,也往往會被地方上掩蓋,壓根傳不到大理寺這邊兒。

  以至於堂堂總攬天下獄訟的大理寺,一年處置的案件數量,甚至還比不上某些大的州府。

  再這麼下去,大理寺在三法司裡的存在感,恐怕是越來越低,甚至會徹底破壞掉三法司的制衡效果。

  而這次朝廷任命孫紹宗,出任大理寺少卿,也正是寄望於他的年輕力壯、銳意進取,能夠有效的改善這種局面。

  然而……

  這官場上銳意進取的改革派,總是難免要得罪人的。

  一路細思量著。

  眼見到了府裡,孫紹宗自馬車上下來,正打算循著長廊,回自家小院洗漱安歇,就見趙仲基快步迎了上來,喜形於色的道:“二爺,您總算是回來了!”

  聽這意思,倒像是遇到了什麼為難的事情。

  “怎得了?”

  孫紹宗狐疑道:“莫不是府上出了什麼意外?”

  “倒也說不上是意外……”

  趙仲基臉上的喜色稍稍減退,卻又露出幾分遲疑來,連張了三次嘴,才終於吐出句整話:“是榮國府的環三爺來了,如今正在大太太院裡混鬧呢。”

  卻原來賈環也不知從哪兒,得了彩霞失身的消息,大晚上便跑來孫府討說法。

  據他宣稱,那彩霞是賈政替他備下的,原本過幾年便要收進屋裡,如今卻被孫紹宗橫刀奪愛,正可謂是可忍孰不可忍,必要討個公道才肯罷休。

  他雖然在榮國府不受待見,可畢竟也是姓賈的,如今一味的胡攪蠻纏,旁人投鼠忌器之下,終究不好來硬的。

  而唯一有資格處置他的賈迎春,偏又是個逆來順受的柔弱性子,因而一時間竟無人能制那賈環。

  卻說孫紹宗聽得前後究竟,當下便沉了臉,命趙仲基喊來幾個粗使婆子,前呼後擁的直奔後宅而去。

  將到近前,就見司琪橫眉冷目的守在院門外,四下里有幾個僕婦探頭探腦的,卻是無人敢近。

  孫紹宗大步上前,沉聲道:“進去通稟一聲,就說我有事要求見大嫂。”

  暗地裡雖不知滾了多少回床單,但兩人明面上畢竟是叔嫂,這禮教大防總還是要講一講的。

  不過司琪卻並未進去通稟,而是側身讓開了去路,分說道:“太太吩咐了,若是二爺散衙回府,便趕緊請進去說話。”

  既然賈迎春早有交代,孫紹宗也便逕自進了院內。

  緊趕幾步到了那堂屋門前,就聽賈環正操著公鴨嗓,在裡面跳腳叫罵:“聽聽、你們聽聽!彩霞也說了,她是一心唸著我的!若不是那孫紹宗逼良為娼……”

  說到‘逼良為娼’四字,約莫是有人反駁了幾句,以至於賈環的聲音驟然一滯。

  不過很快的,這廝便又吵嚷起來:“甭跟我說這個!我如今算是知道了,你們大嫂子、小叔子一條心,眼裡哪還有我這個做弟弟的?!”

  這話本就不入耳,何況孫紹宗和賈迎春還真就是有一腿。

  當下他便忍不住邁步進了屋裡,冷笑道:“那你倒是說說,如今榮國府上下,誰眼裡有你這號五毒俱全的東西?!”

  這一亮相,屋內頓時鴉雀無聲。

  孫紹宗順勢把屋裡的情形掃入眼底,卻見賈迎春在鴛鴦、繡橘的左右護持下,正站在裡間門前不遠處。

  原本滿面的慌亂,見孫紹宗打從外面進來,她立刻喜形於色,下意識往前邁了半步,忽又恍然過來,忙把腳收回去,只拿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滿是期盼的望了過來。

  那賈環則是站在當中,身邊還有個淚眼婆娑的彩霞。

  因見孫紹宗惡形惡狀的闖將進來,他畏縮的往後退了兩步,目光游移的往下垂著。

  不過隨即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麼,他忽又咬了咬牙,一屁股坐到地上,頓足捶胸的哭喊起來:

  “天殺的孫二!你欺負我也就罷了,竟然還要欺負我的女人!我……我今兒跟你沒完!有本事你就當著姐姐的面弄【neng】死我,茲要是弄不死,你以後就得跟老子姓!”

  在場有一個算一個,何曾見過豪門公子如此做派?

  一時不禁都看傻了眼。

  唯有彩霞情人眼裡出西施,覺得情郎為了自己不惜顏面,遠勝那些偽君子百倍。

  待要上前寬慰他幾句,冷不防卻被賈環推了個趔趄。

  “你給滾開!讓他來殺我,來特娘的殺我啊!反正老子戴了綠帽子,這一口怨氣出不來,早晚也得憋悶死!”

  賈環嘴裡叫罵著,又把身子扇面似的亂甩。

  眼見他坐地炮似的,愈發沒了人形,孫紹宗忽然沉著臉,邁步到了賈環身前。

  “你……你你你要幹什麼?!”

  賈環登時大驚失色,連滾帶爬的躲到了彩霞身後,想想又覺得不夠穩妥,於是扯著彩霞,直往賈迎春身邊湊。

  虧這等貨色,竟也生了一副好皮囊!

  孫紹宗心下腹誹著,口中淡然道:“說吧,你想要多少兩銀子。”

  這一屋子婦道人家也還罷了,孫紹宗卻是見慣了潑皮無賴,早看出這廝醉翁之意不在酒。

  再想想他前幾日死乞白賴的,非要彩霞幫著借銀子,孫紹宗哪還有不明白的?

  卻說賈環被一口叫破了心事,忍不住脫口道:“兩百……不!至少要三百兩銀子,否則這事兒絕不算完!”

  這話一出口,孫紹宗便忍不住笑了起來,隨即揚手下令道:“把這廝給我丟出去,以後再不許他踏進咱們府裡半步!”

  幾個僕婦還有些遲疑,被他拿眼一瞪,這才上前七手八腳的抓住賈環,連拖帶拽的往外拉扯。

  那賈環如何能想到,他竟然翻臉比翻書還快?

  愣怔了片刻,這才竭力掙紮起來,口中更是怒罵道:“孫二、孫二!你……你竟然敢耍老子?老子非去告你逼殲良家女子不可!老子要去告你……”

  孫紹宗卻是理也不理,直到他被趕出了院子,這才向賈迎春拱手道:“有勞大嫂明日回娘家一趟,把賈環上門勒索銀子不成,又準備誣告我的事情,同老太太、王夫人說道說道。”

  若賈環只論男女之情,倒還讓人有些投鼠忌器,可這一暴露出真正目的,便是有理也變成無理了。

  尤其孫紹宗如今勢頭正盛,又素來和榮國府交好,府裡老太太、王夫人但凡腦袋裡沒有貴恙,就不會任由他繼續胡來。

  等賈迎春連聲應了,孫紹宗又掃了彩霞一眼,見她失魂落魄的模樣,不由嗤鼻道:“來人啊!將這豬油蒙了心的賤婢送去柴房,若關上幾天還想不通,就給我趕出府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8-9-8 19:18
第645章 姐妹

  蘅蕪苑。

  天色還只是濛濛亮,鶯兒便自小廚房裡,捧出一盅滋補的藥膳,繞過當中幾叢長青的奇花異草,進到了堂屋廳中。

  原本要直接送進裡間,卻被薛寶釵斜下里攔住。

  “放著我來吧——你去前院問一問,看什麼時候動身。”

  今兒王夫人和薛姨媽約好了,要去廟裡燒香禮佛,故而寶釵才有此吩咐。

  “姑娘小心些,這小砂鍋燙著呢。”

  鶯兒小心翼翼的,把那藥膳交到薛寶釵手中,這才摸著耳垂出了蘅蕪苑,逕自趕奔前院王夫人處。

  薛寶釵則是端著那藥膳進了裡間,往居中的大理石圓桌上放穩了。

  回頭見薛姨媽仍披著極簡單的衣裳,在那梳妝台前描畫著,不由嗔怪道:“母親知道讓人燉這藥膳滋補身子,卻怎就不怕染了風寒?”

  薛姨媽正皺著眉頭,掃量眼角處的細紋,聽女兒這般說,便笑了起來:“老話說得好:春捂秋凍——再者你這屋裡也暖和的很,哪裡就能染上風寒?”

  隨即她臉上卻顯出些忐忑,將個豐腴白嫩的身子偏轉了,一本正經的告誡著:“昨晚上咱們娘倆說的那些話,你可千萬不能傳出去!”

  卻原來薛姨媽輾轉反側了幾日,昨晚上終於忍不住,把王夫人那一番謀劃,原原本本的告訴了女兒。

  只是說完之後,她卻又有些後悔了,生恐女兒不小心洩露出去,再引出什麼禍事來——故而從昨晚到現在,這已經是她第五次反覆叮囑了。

  因而寶釵也懶得再正經回應,上前拉起薛姨媽,將她摁坐在藥膳前,用三根青蔥也似的指頭,捏起那紫砂寶塔蓋,又取過銀湯匙塞在她手裡。

  薛姨媽早被女兒‘管束’慣了,倒也不以為咎,舀了高湯吹涼了,小口小口的抿著。

  薛寶釵又自顧自,把母親今天要穿用的衣裳收拾整齊,末了想了想,又從箱子裡翻出十幾支檀香來,分出一半用紫檀木的盒子攏了。

  “這是夏天時,我同姐妹們一起合的,總也舍不得用,還是媽媽拿去供奉給菩薩吧。”

  等這一通忙活完,薛姨媽卻仍在同那小小一盅藥膳酣鬥,也不知要吃到什麼時候。

  寶釵見狀,便又默默取過簸箕,打算伺候些針線活計。

  只是將那繡花針捻在指間,卻是好半晌都沒個頭緒。

  最後她嘆息一聲,將那繡花針插進紡錘裡,幽幽道:“其實咱家如今也不缺貴人扶持,女兒最近也時常琢磨著,若能嫁到個門戶相當的人家,和和美美的過日子,豈不好過和林妹妹相爭?”

  薛姨媽一聽這話,卻頓時想岔了,急忙放下手裡的湯匙,轉回身問:“好女兒,你……你莫不是也相中了那孫家二郎?!”

  “媽媽又胡說什麼!”

  薛寶釵登時惱道:“我不是早說了麼,那孫大人家有庶子寵妾,實在算不得什麼良配。”

  正說著,就聽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母女兩個連忙收聲,隔著門簾向外望去。

  就見鶯兒挑簾子進來,脆聲道:“太太、姑娘——姨太太那邊兒已經準備好了,就等太太過去呢。”

  薛姨媽聽了,忙喊鶯兒幫自己穿戴整齊,又攜了丫鬟、婆子,前呼後擁的趕去與王夫人匯合。

  卻說寶釵送至院外,一直到瞧不見人了,方才又折回閨房。

  坐在床上細思量方才的話,不由又是一聲長嘆。

  三年前,她說孫紹宗並非良配,那的確是發自肺腑之言,但現如今舊話重提,卻著實透著三分心虛。

  孫紹宗家中固然是有寵妾庶子,但只憑如今傲視同濟的功業,便足以彌補一切缺陷。

  若沒有寶玉……

  不!

  依著孫紹宗如今的勢頭,未來的權勢怕是未必會遜色榮國府,更別說賈寶玉只是二房所出,還算不得榮國府的家主。

  因此即便同寶玉比起來,他也依舊堪稱良配。

  只是……

  一家人在這大觀園裡蹉跎了數年,眼見王夫人已經拿定了准信,薛家又怎好臨陣退縮?

  故而她才在薛姨媽面前堅辭拒絕,免得母親在王夫人面前露了口風,平白無故的再橫生波瀾。

  唉~

  也不知姨母究竟有什麼手段,能拆散掉寶玉與林妹妹這一對兒冤家——但願她能柔婉些,莫像當初趕走晴雯時那般酷烈。

  思緒逸散,也不知時辰長短。

  等到鶯兒再進來稟報時,卻已是將近巳正【上午十點】時分。

  就聽鶯兒道:“二姑奶奶回來了,大太太讓請了姐妹們過去說話呢。”

  賈迎春回娘家了?

  不是前幾日剛來過麼?

  寶釵略有些詫異,卻也顧不得多想,忙在鶯兒的伺候下換上行頭,匆匆向前院趕去。

  經過暖香塢時,恰巧與等在外面的邢岫煙撞了個正著。

  因瞧著邢岫煙身上那件大氅,竟比自己的還要光鮮些,薛寶釵不由調笑道:“妹妹往日裡淨是藏拙,今兒倒不小心露了根腳。”

  邢岫煙搖頭失笑:“我哪有什麼根腳?這是二姐姐前日託人送來的,原想留著臘月裡穿,今兒二姐姐回娘家,當她的面不穿倒不合適了。”

  這話卻讓薛寶釵更是奇了。

  她素知賈迎春是個獨善其身的,從來不會主動邀攬什麼,卻怎得偏對這邢岫煙另眼看待?

  心下猜疑了些,卻都不得要領,恰巧賈惜春從暖香塢裡追了出來,三人便一起往前院趕去。

  除了大觀園,又有婆子上來傳話,說是賈迎春去了二奶奶院裡,讓姑娘們逕自過去就是。

  於是三人又轉了方向,往王熙鳳的曦雲閣趕。

  眼見到了左近,姐妹幾個正要拾級而上,忽聽裡面有人憤憤的叫囂著:“爺便是去要錢了又怎得?!總比你被人戴了綠帽子,卻連問不敢問一聲強!”

  三人皆是一愣,各自對視了一眼,這才繼續往裡趕,不過這回卻是賈惜春走在前頭,薛寶釵、邢岫煙綴在後面。

  就這般一前兩後的跨過了門檻,便見那廊下熙熙攘攘圍了不少人,當中兩個少年怒目相向,卻竟是寶玉、賈環兄弟二人。
Babcorn 發表於 2018-9-8 19:19
第646章 教弟

  卻說薛寶釵等人一進門,就見寶玉、賈環兄弟二人,面紅脖子粗的對峙著,兩下里圍了能有二十餘位,卻都是手足無措。

  當下不覺又是吃驚又是不解。

  不是說賈迎春回娘家探親麼?怎得這兄弟兩個卻唱起了對台戲?!

  況且環老三素來是個小透明,從不參加集體活動,如今卻怎得……

  正驚疑不定間,就見那廊下匆匆奔來兩個丫鬟。

  薛寶釵略一掃量,見是賈探春身邊的侍書、翠墨,便急忙迎上去劈頭問道:“你們兩個這時要上哪兒去?這裡邊兒又是鬧得哪一出兒?!”

  侍書、翠墨因見是寶釵、惜春攔路,自不敢隱瞞什麼,忙道是自家姑娘怕驚擾了老太太,特地讓她們兩個去門外守著。

  至於裡面這兄弟相爭的局面,卻是因賈迎春按照孫紹宗的吩咐,把昨兒賈環上門勒索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說了一遍。

  她原是想通過眾人,傳到王夫人耳中,再由王夫人懲戒賈環。

  熟料賈寶玉在一旁,聽說賈環去了孫府混鬧,還意圖借由頭敲詐二姐姐的銀子,當下便發作起來,也不顧旁人勸說,硬是讓丫鬟尋了賈環過來喝問。

  其實這對賈環來說,倒未必不是一樁好事——賈寶玉再怎麼說也是個心腸軟的,若是賈環肯伏低認錯,所得的懲戒責罵,自是要比王夫人那裡輕上不少。

  然而賈環原本就視寶玉如仇寇一般,這兩年在王夫人刻意縱容下,又養出了一身潑皮無賴的秉性,哪裡還肯服寶玉的管束?

  當下反唇相譏不說,甚至還拿晴雯的事情,當眾羞辱寶玉是被戴了綠帽子。

  這才有了方才兄弟對峙的一幕。

  薛寶釵聽到這裡,將美目往那廊下一掃,卻是忍不住蹙眉道:“大嫂沒趕過來也還罷了,這裡既是鳳辣子的院子,卻怎的不見她出來彈壓?”

  賈環如此犯渾,刨去賈母、賈赦不提,這府裡怕也只有王熙鳳能制的住他——偏這事兒正是在她家中鬧開的,怎得到現在連個人影都沒見著?

  就聽翠墨苦著臉道:“二奶奶請了姑奶奶回家說話,誰承想路上卻被周瑞家的給絆住了,如今也不知人在哪裡!”

  怪不得呢!

  薛寶釵閃身讓開去路,任由兩個丫鬟去門外把守,這才同惜春、邢岫煙趕到了近前。

  而此時那賈環恣意的胡言亂語,一句比一句醃髒不堪,直聽的賈寶玉身子亂擺,似乎隨時都會犯起癔症,薛寶釵心下也是急的不行。

  有心從旁襄助,幫寶玉解開這窘迫的局面。

  可賈環口中葷素不忌,真要是被他攀誣幾口,傳到外面……

  正遲疑間,卻見對面林黛玉銀牙一咬,掙開紫鵑、雪雁的拉扯,便待上前助陣。

  唉~

  若論對寶玉的感情,自己終究還是不如她。

  薛寶釵暗嘆一聲,正鎖定了林黛玉那樊素櫻桃口,瞧她要如何分說此事。

  冷不防斜下里先跳出一人,抬手便是記耳光,直抽的賈環趔趄兩步,險些栽進廊外的花圃裡。

  眾人訝然望去,卻見那人不是別個,正是和賈環一個娘胎裡生出來的賈探春!

  “你這不知死的!”

  就聽探春順勢又指著賈環喝罵道:“那孫大人如今是什麼名位?即便老爺見了,也要客客氣氣的!你倒好,竟還敢主動上門去勒索他家!”

  “若非看在二哥哥面上,他說不得早把你拿問法辦了!”

  “虧你也是人生肉長的,不識好人心也就罷了,竟還狗咬呂洞賓,當著大家反咬二哥哥一口!”

  賈探春這一串連珠炮也似的,竟說的賈環絲毫還不上嘴。

  好容易緩了一緩,她便又橫眉立目的指著寶玉身前道:“你愣著作甚?還不快給二哥哥磕頭賠個不是!”

  這番話固然是向著寶玉,可又未嘗不是給賈環台階下,足見這一奶同胞的情分,到底是做不得假。

  可那賈環這兩年在外面野慣了,早養成一副混不吝的性格,卻哪裡聽得出什麼好歹?

  尤其賈環一直暗恨探春吃裡爬外,此時當眾挨了探春一巴掌,又被她勒令向寶玉下跪求饒,當下肺都氣炸了。

  只等探春話音方落,便捂著臉咬牙切齒的罵道:“要跪你自己跪!反正你整日裡哈巴狗似的,追著寶玉搖尾巴,也早就跪習慣了!”

  說著,又恨恨的往地上啐了一口:“我呸,就你這樣吃裡爬外的下賤坯子,也虧得竟和小爺一個肚子裡爬出來的!”

  賈探春見自己暗中維護他,卻反得了如此咒罵,當下便險些咬碎了銀牙,憤聲道:“你……”

  “你什麼你!”

  賈環卻那容她繼續說些什麼?

  乘勢把領口一撕,也不管扯沒扯開,便拍著胸脯叫囂道:“我今兒把話撂下了,你要打就往死裡打,明兒我茲要還有一口氣在,這院子裡有一個算一個,誰特娘也別想好過!”

  “你……你……”

  這滾刀肉、混不吝的架勢,倒真讓賈探春不知該如何處置,一時又氣又急,眼中淚水簌簌而下。

  “三妹妹。”

  這時寶玉忽然伸手攥住她的胳膊,將她往一旁扯了扯,悄聲道:“你莫與他動氣,且容我同他分說幾句。”

  賈探春還有些遲疑,旁邊林黛玉卻忙把她拽到了一旁。

  於是場中又恢復兄弟二人對峙的局面。

  只是這一次,寶玉臉上已然平靜了許多,再瞧賈環時,惱怒中更雜了幾分憐憫。

  三年前,在孫紹宗的影響下,他開始逐漸體會人情世故,雖說難免有些磕磕絆絆不如人意,可總還是多了不少心得、見識。

  故而稍一琢磨,便判斷出不管賈環今日如何,未來的前途都是黯淡無光——身為家中庶子,走狗飛鷹也還罷了,為了幾個錢去勒索家中有力的姻親,這等心性即便賈政再怎麼偏袒,怕也只能揮淚放棄了。

  再想及他有今日之禍,多半都是被母親遷怒,賈寶玉心下便又軟了三分。

  故而他與賈環對視半晌,卻是先嘆了口氣,這才道:“老三,你方才口口聲聲說,彩霞一門心思都在你身上,自然要算你的女人——哪我問你,這些年你可曾為她做過什麼?”

  “因給趙姨娘傳信,被太太責打時,你在哪裡?”

  “她被趕出榮國府時,你又在哪裡?”

  “她因你觸怒了孫二哥,被貶為粗使丫時,你又在哪裡?!”

  “現如今聽說她了失了身子,終於找上門去——可你討的卻不是公道,而是幾百兩銀子!”

  賈寶玉說到這裡,也輕輕拍了拍胸脯:“且不提彩霞如今,本就和你沒什麼干係——你先摸著心口窩思量思量,究竟有沒有臉打著彩霞名頭行事?!”

  賈環被他這一連串問題,問的再次啞口無言起來。

  只是他如今早失了理智,又哪會反省些什麼?

  即便一時啞口無言,也只是沒找到合適話來反駁罷了。

  默默的搜腸刮肚了半晌,依舊是無濟於事,最後他乾脆一咬牙,又舊事重提起來:“你說得倒好聽!可那晴雯被送走時,你不也一聲沒吱麼?!”

  一句話,就見寶玉臉上又換了顏色。

  賈環自覺捏住了寶玉的短處,當即說的更歡了:“那還是你屋裡的,說不得早一個被窩滾過幾回,卻還不是便宜了那姓孫的?我若是你,怕是早跟姓孫的拼……”

  正說著,冷不防賈寶玉飛起一腳,正中他心窩處!

  賈環慘叫著,終於跌進了廊外的花圃中,一時也不知被那些枯枝劃出多少口子,等到哎哎呀呀的爬起來是,就見他半邊臉血流如注,半邊臉全無血色。

  “你……你你你……”

  他佝僂著身子,顫巍巍的指著寶玉欲要說些什麼,卻哇~的一聲嘔出些小米粥來,淋淋瀝瀝的撒在衣襟上,說不出的狼狽。

  這時就聽賈寶玉沉聲道:“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所以渾說幾句,我也不怪你——但你卻不該詆毀晴雯的清白!”

  說著,他環視了一下四周,將聲調拔高了幾度:“我不知道那些謠言,究竟是從誰嘴裡傳出來的,也壓根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晴雯是清清白白出了咱家,如今也是清清白白的跟了孫二哥!”

  這番話擲地有聲,莫說那些心頭有鬼的,就連黛玉、寶釵幾個,也無不驚詫莫名。

  這還不算完,寶玉緊接著又吩咐道:“去喊了周瑞來,讓他把老三關到祠堂裡,等大伯和母親回來再作計較。”

  頓了頓,他又著重叮囑道:“這事兒誰敢在老太太面前漏了口風,莫怪我不講情面!”

  就在眾人盡皆為之側目之際,他又喊過襲人,命她準備一隻玉如意、六十六兩銀子,托賈迎春捎給晴雯,茲當是賀她得了歸宿。

  等處置完這些,寶玉便向賈迎春告了罪,逕自向院外行去。

  “你……”

  這時剛緩過勁來賈環,忍不住又要挑釁,賈寶玉立刻停住了腳步,補了句:“再敢蹦半句髒字兒,我便先請了家法伺候!”

  賈環頓時又沒了言語。

  若沒有方才那一腳,他還未必相信寶玉敢用家法,可眼下麼……

  見他不敢再鬧,賈寶玉這才逕自邁步出了院子。

  “呦?這倒是怎得了?!”

  也就是前後腳的功夫,王熙鳳聞訊趕到,眼瞅著眾人在廊下默默無語,唯獨賈環站在花圃裡,還滿身的狼藉,便急忙追問究竟。

  薛寶釵掃了家映出一眼,見這位年長的二姐姐,似乎還沉浸在方才的情景當中,絲毫沒有回應的意思,便邁步上前,準備向王熙鳳解釋一二。

  誰知這次林黛玉卻又比她快了一步。

  不過林黛玉卻不是去解釋的,而是逕自繞過王熙鳳,快步追出了院外。

  且不提院內眾人如何反應。

  卻說林黛玉一路緊趕慢趕,好容易才在桃林左近攆上了寶玉,嬌喘著橫身攔在前面,嗔怪道:“你是聾了不成?沒聽見我在後面喊你麼?”

  說完之後,她忽又是一愣。

  蓋因賈寶玉渾渾噩噩神不守舍,又出了一腦門子的虛汗,卻哪還有方才的威風模樣?

  “你這是怎得了?倒是言語一聲啊!”

  林黛玉唬得不輕,一面在他耳邊呼喊著,一面忙扶著他就近找了塊石頭坐下,又取了帕子在他額頭抹畫著。

  “我……我沒事兒。”

  好半晌,賈寶玉才緩過神來,苦笑搖頭:“以往見孫二哥處置事情,只覺得威風的緊,如今學了他的模樣,才曉得在眾人面前顯威風,也非是那麼容易的事兒。”

  說著,直撫弄胸口道:“方才被眾人瞧著,我心頭便突突直跳,好容易出了那院子,腦子裡更是空空如也——也虧是你追出來,不然怕是要讓人看了笑話。”

  林黛玉這才曉得,方才他其實是外強中乾。

  心下略有些失望,卻又覺得這才是寶玉——若真如孫家二哥一般,殺人盈野連眼都不眨,自己反倒要懷疑他是被人奪舍了。

  正待如往常一般調侃幾句,忽又見寶玉面色一垮,撫著胸口唸唸有詞的嘟囔著什麼。

  唬的林妹妹忙問:“你又怎得了?!”

  “也沒怎得。”

  寶玉撫弄著心口,咧著嘴嘟囔道:“要說孫二哥與我比起來,那自是雲泥之別,又素來是個知冷知熱的——晴雯跟了他,怕不比在我身邊好上百倍,可……可我這心裡,卻著實有些悶的慌。”

  說著,他抬起頭,滿是希冀的問:“若兩年前,我想法子把她留下,你說現如今又會是什麼境遇?”

  林黛玉見他這模樣,心下是又憐又酸,將個蠻靴往地上一頓,啐道:“沒影子的事兒,我上哪兒知道去?我倒是想知道,哪一日我也要被趕出去了,你敢不敢……”

  “怎麼可能!”

  賈寶玉一下子從大石頭上竄了起來,攥住林黛玉的柔荑,急道:“先不說這事兒絕無可能,就算真有這一日,我大不了和你去浪跡天涯,做個同命駌鴦!”

  聽他說的真切,林黛玉心頭那一點兒酸澀,頓時都化作了甘甜,偏又口是心非的啐道“呸!瞧你這呆頭鵝也似的,還好意思自比鴛鴦!”

  軟語嬌聲間,那柔荑卻悄沒聲的,反勾住了寶玉的掌心。
Babcorn 發表於 2018-9-8 19:29
第647章 無心插柳

  夕陽斜斜。

  孫紹宗步出大理寺東側的角門,就覺一股爽利濕氣撲面而來,當下便緩解了大半的疲憊。

  昨兒是報導,今兒才是正式坐衙當值,那各式交接的手續、文檔,自然是接踵而來,整整一天也沒片刻得閒。

  這好容易脫了囚籠,他倒也不急著走,順勢在湖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準備將最後一絲倦意驅逐出體外,卻忽聽後面柳湘蓮囁嚅道:“二哥,我……我……”

  約莫是昨兒受了刺激,他又換回了一身英雄氅,瞧著倒是沒那麼娘了——不過這臉色,卻也比昨兒難看了不少。

  柳家當年雖也落拓了,可仗著有姑姑扶持,他自小到大也沒為吃過什麼庫頭,也正因此,乍遇見這山也似俗務,難免有些眼高手低、招架不住。

  這一天下來,他倒有近半差事,是孫紹宗幫著擔待下的。

  要換個沒皮沒臉的也還罷了,偏柳湘蓮又是個較真兒的,心下自是百般的過意不去。

  孫紹宗回頭見他那糾結的模樣,便丟了個白眼過去:“你當我請你做師爺,是指著你辦事老練、經驗豐富麼?只要以後能歷練出來,也就不枉你來這衙門裡走一遭了。”

  頓了頓,他又咂吧著嘴道:“不過眼下你一個人,也的確支應不過來——這樣吧,明兒我給你尋個幫手,有什麼不順遂的,便同他一起參詳參詳。”

  這說的,卻那出身五溪蠻族的趙楠。

  這蠻子本就精明,棄暗投明之後,又曾做過一陣子刀筆吏,帶來給柳湘蓮做個幫閒,那是再合適不過了。

  柳湘蓮聽說要請個幫手來,初時還有些抗拒,可想想自己今天糟糕的表現,又實在沒臉推脫,便一疊聲的發奮圖強:“二哥等著瞧吧,我一定盡快上手!”

  兩人閒話了幾句,便在那門前分手各自上了馬、車。

  車伕張成正要打馬揚鞭,卻忽見斜下里閃出個富態的年輕人,奴顏婢膝的堆笑道:“張爺,小人有些事情,想要向大人稟報,您看……”

  這人湊過來的時候,孫紹宗便已經瞧見了,看著似乎有些面善,卻一時記不起是誰。

  “怎麼是你?”

  就聽張成皺眉嘟囔了一句,轉頭小聲的傳了話,孫紹宗這才恍然大悟。

  感情這攔路的不是旁人,正是當初他樹立的典型——乞丐保長洪九。

  當初這洪九脫落街頭,渾身乾巴巴只剩一團精氣神,誰承想短短兩年間,就發麵饅頭似的又白又胖。

  這廝素來是懂事的,逢年過節總有禮數上門,又自知身份上不得檯面,連趙無畏都未曾求見,只在門前撂下禮物就走。

  今兒他卻破天荒,尋到衙門口求見孫紹宗,想來必是有什麼要緊事兒。

  因而孫紹宗便在車上吩咐道:“就近尋一家茶樓說話吧。”

  張成答應一聲,調轉車頭就朝著最近的茶館趕去,後面洪九雖也是乘車來的,卻哪敢在孫紹宗面前顯擺?

  忙撒丫子,肉團也似的追在後面,沒幾步路就跑的氣喘吁吁。

  不過他累是累,那顧盼間卻是頗為自得——等閒的市井人物,想跟在孫大人車後面跑,還沒這福分呢!

  就這般一路追到了茶館雅間之中。

  孫紹宗居中坐定,洪九才弓著身子道明了來意:“小人無意間,聽說大人您和衛通判,正在查訪城裡走失的小乞兒,便忽然想起了一樁蹊蹺事兒,或許和您要查的案子有關。”

  聽了這話,孫紹宗精神為之一振,暗道這還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仇雲飛那裡苦無線索,反倒是當初隨手一記閒棋,有了意外的收穫。

  於是忙問是什麼蹊蹺事兒。

  “小人有一干妹妹,最是憐貧惜弱……”

  卻原來洪九的乾妹妹妞兒,富貴之後未曾忘本,對乞丐中的老弱孤寡多有關照,也因此有不少小乞兒與她分外親近。

  約莫今年春天的時候,妞兒同幾個小乞兒閒聊時,聽聞了一樁怪事,說是吉祥坊附近有個十歲大的小乞兒,突然被保長報了病故,可差老爺上門驗看時,他卻還活蹦亂跳的。

  更奇的是,沒過多久之後,官老爺們還真就抬走了他的屍首。

  當時妞兒覺得古怪,回去便告訴了洪九,洪九當時也並沒有深究什麼,畢竟差老爺們都認可了,他一個乞丐頭又能怎得?

  但前兩日聽說,孫紹宗正在查問小乞丐異常走失的事情,而且似乎沒有什麼進展,他冷不丁就想起了這事兒。

  “小人也怕是自己想多了,故而沒敢立刻驚動大人,而是派人暗中查訪了一番,發現近一年多,吉祥坊王保長名下的小乞兒,多有暴斃而亡的。”

  說到這裡,他稍稍猶豫了一下,這才又繼續道:“而且出面勘驗的,一直都是大興縣的魏守根魏班頭。”

  怪不得仇雲飛沒能查出什麼呢,原來作案的竟是內鬼!

  這年幼乞兒暴斃,倒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兒,可堂堂的縣衙班頭,每次都親力親為的去驗看,就實在不合常理了。

  孫紹宗將這魏守根的名姓記下,忽然身手往旁邊的椅子指了指,道:“坐下說話吧。”

  一句話,便喜的洪九渾身亂顫。

  但他終究還是不敢順桿爬,忙顫聲搖頭道:“折煞小人了、折煞小人了!大人面前哪有小人的坐位?!”

  見他執意推辭,孫紹宗也便沒有再讓,重拾舊題道:“你可曾查過那魏班頭的根底?”

  “小人哪敢查官差老爺的根底?!”

  洪九先是撇清了,隨即卻又恭敬道:“不過小人倒也打聽了打聽,那魏班頭近來出手極是闊綽,甚至還在城外買了個不大不小的莊子。”

  這廝,倒真是個底細的!

  孫紹宗又細問了幾句,見再沒有別的線索,便起身道:“此事我記下了,你回去後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更不要再繼續探聽——只要這消息屬實,本官日後定然虧待不了你。”

  洪九圖的就是這個,可嘴裡卻連道不敢居功,又說能有今日,全靠孫大人提攜,便是做牛做馬也報不完恩情。

  如同禮佛敬神似的,把孫紹宗恭送出了茶樓,又眼瞧著那馬車消失在街口。

  洪九這才興沖沖的回到了雅間,拍著桌子粗聲大氣的叫道:“夥計!快上茶、上好茶、上你們店裡最好的茶!”
Babcorn 發表於 2018-9-8 19:29
第648章 孫府的日常【X+N】

  一路無話。

  卻說孫紹宗到了自家堂屋,就見阮蓉正拿著份紅封的禮單掃量,不由皺眉道:“這又是那家送了禮物來?我不是說近來不好收禮的麼?”

  這新官上任,又是總攬天下獄訟覆核之權,少不得有人托關係找上門謀求翻案。

  故而孫紹宗一早就吩咐家裡,便是親朋故舊送了禮來,也一概原樣退回。

  “紫金街薛家送的,都是些時鮮蝦蟹,又是歷年的慣例,不收倒不合適了。”

  阮蓉說著自桌前起身,把那禮單塞給孫紹宗過目,又順勢幫他把外套褪去,交到石榴手中。

  聽說是薛蟠送的蝦蟹,孫紹宗也便釋然了。

  因在津門府經營著十幾艘漁船,薛家這些年沒少往賈府、王家、孫家送海產時鮮,早就已經成了慣例往來。

  不過孫紹宗往禮單上掃了一眼,卻又瞧出些蹊蹺來。

  “松江鱸魚六十六條?前兩年也有這東西?”

  “聽說是薛家表少爺捎來的,便也順帶送了些過來。”阮蓉一邊伺候著他洗漱,一邊隨口應道:“人家怕咱們府上的廚子不會做,還特地送了個方子呢。”

  薛蝌捎來的?

  孫紹宗略一沉吟,便吩咐小廚房照那方子燒幾條。

  等到四鰓鱸魚上了桌,他拿筷子夾了些嫩肉,放在旁邊醬汁裡滾了幾滾,擱嘴裡細細咀嚼了半晌,點頭道:“果然是這味道。”

  當初路過金陵時,王仁設宴款待,桌上有一道鱸魚燒的極是鮮美,引得孫紹宗讚不絕口。

  當時薛蝌也在一旁陪坐,想是那時便記在心裡,後來特意尋了方子,又千里迢迢送了這些鱸魚過來。

  他倒真是走心了。

  要知道眼下可不比後世,從松江運鱸魚過來,光挑費就足以讓幾戶普通百姓家破人亡。

  更別提這還是那家酒樓的招牌菜,想要買下方子,百十兩銀子怕都未必能成。

  “怎得了?”

  眼見孫紹宗吃了一口魚,就停下來若有所思的樣子,全不似平常那般狼吞虎嚥。

  阮蓉便也小心翼翼的嘗了一口,發現除了味道鮮美外,也沒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於是忍不住狐疑道:“莫非薛家的表少爺有什麼不妥?”

  “倒也說不上不妥。”

  孫紹宗搖頭道:“他家最近同江南甄家起了些衝突,約莫是有借重我的地方。”

  說到這裡,見阮蓉臉上顯出些後悔,便又笑道:“這和我在大理寺的差事無關,收了也就收了——再說那薛蝌也是個人物,只要事情不太麻煩,賣他個人情也算不得什麼。”

  阮蓉聽了這話,才稍稍鬆一口氣,卻仍舊不敢掉以輕心,於是又繼續打探起,薛家為何同甄家起了衝突。

  “兩家真要說起來,也算是沾親帶故的,怎得就鬧到京裡來了?”

  “沾親帶故是不假。”

  孫紹宗夾了些剔出來的螃蟹肉,往那佐料裡沾了沾,半邊嘴裡倒騰著,半邊嘴裡口齒不清的道:“可甄家如今攤上了大麻煩,也就顧不得遠親近鄰的關係了。

  這事兒,要是阮蓉提前一天問起,孫紹宗還真就未必能答得出來——實際上就連薛蝌自身,也都鬧不明白,甄家為何突然變得如此不講情面。

  不過今兒聽了左寺副陳敬德的稟報,孫紹宗卻忽然間想通了前因後果。

  那陳敬德昨兒被委派,負責調查戶部給事中呂浩然橫死一案,結果發現這位呂大人,在死前正奉命暗中調查國庫積欠。

  而孫紹宗都用不著調查,就敢斷定甄家必然在積欠榜上名列前茅!

  畢竟太上皇六巡江南,甄家四次接駕的故事,在京城勳貴圈子裡,都已經流傳二十多年了。

  那花銷何止百萬?

  甄家便是再有積蓄,也架不住這般金山銀山的往裡填,故而大半都是從國庫裡挪借的銀子。

  而後來也未曾聽說,他家有什麼還錢的舉動。

  想來甄家也是聽說,朝廷有意要清理積欠——雖說是暗中調查,但以甄家近幾十年的經營,聽到些風聲再正常不過了——所以才慌了手腳。

  雖說眼下有太上皇頂著,這銀子未必就會追繳到他家頭上,可太上皇畢竟八十多的人了,一旦哪天撒手人寰……

  尤其自從龍根案之後,太上皇與皇帝之間的分歧與日俱增,明眼人都看得出,當今這位陛下,絕不會頂著‘蕭規曹隨’的名頭入土為安!

  所以甄家才想盡快堵上這個窟窿,免得到時候被翻舊賬——而既然性命攸關,自然也便顧不得什麼遠親近鄰了。

  當然,這其中的盤根錯節,怕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釋清楚的,再說跟家裡的婆娘,也沒必要說太細。

  因而稍稍解釋了一番,見桌上三女似懂非懂的,孫紹宗便又岔開話題,用筷子指著那盤松江鱸魚道:“明兒記得派個廚子,去李賢家裡燒給他們父子嘗嘗。”

  “還是老爺想的周道。”

  阮蓉笑道:“我正琢磨著送些蝦蟹過去呢,卻忘了他家灶上沒人會擺弄這些東西。”

  因知道孫紹宗很是看重這名‘弟子’,逢年過節阮蓉總少不了要送些東西過去,一來二去的,對那李賢也漸漸知根知底。

  聰慧、孝順、識進退、知禮數……

  最重要的是十四歲的年紀,就一舉拿下了舉人功名!

  這般少年才俊,自是要大力扶持拉攏。

  眼見這松江鱸魚引起的話題,已經說的差不多了,孫紹宗正待甩開腮幫子,先祭一祭五臟廟。

  誰知那筷子剛戳在烤乳豬上,外面便有小丫鬟進來稟報,說是大太太遣了司琪過來傳話。

  當下一桌人忙都起身相迎——去年司琪已經抬了姨娘,只是依舊在賈迎春身邊伺候著。

  雖說大房那邊兒的姨娘,也不怎麼值錢,可既然位分不一樣了,眾人自不好慢待她。

  孫紹宗道了聲‘請’,就見司琪風風火火的進到了屋裡,同孫紹宗互相行了禮數,又繪聲繪色,把榮國府裡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道了出來。

  末了,她又補了句:“寶公子托我們太太傳話,說是等二爺休沐的時候,他便領了環三爺登門賠罪。”

  聽了賈寶玉那幾句言語,尤其是有關於晴雯的,孫紹宗不由笑道:“他這兩年裡,於人情世故上倒真長進了不少。”

  司琪侯了片刻,見他再沒有別的言語,便向一旁的阮蓉等人道:“幾位姐姐,太太帶了邢姑娘回假,說是要留她住上幾日——因那屋裡亂七八糟的,怕污了她的耳目,便想請你們過去陪著說說話。”

  這司琪雖然也抬了姨娘,卻顯然沒把自己和那些風流浪蕩貨一視同仁。

  自從生下了嫡長子孫承嗣,賈迎春在後院的地位已是無人可及,她既然發了話,阮蓉等人也不好推脫,便都點頭應了,表示過會兒就去坐坐。

  等司琪又風風火火的去了,一家人重新落座,孫紹宗舉起筷子,正待完成未競的‘事業’。

  卻忽又聽阮蓉酸聲道:“對了,說起這事兒來,咱家柴房裡還有個不吃不喝的主兒呢,到底該怎麼處置,老爺好歹拿個主意——總不能讓她死在咱家吧?”

  這說的自然是彩霞。

  看來那日稀里糊塗睡了二女,還是惹得她醋意橫生。

  孫紹宗從那烤乳豬的腹腔裡,掏出幾塊蜜汁叉燒來,一股腦都塞到阮蓉的盤子裡,賠笑道:“這事兒的確是我酒後無德,下不為例、下不為例。”

  “哼!”

  阮蓉冷哼一聲:“左右不過是兩個丫鬟,老爺要收用,誰還能攔著不成?只是老爺好歹選那稱心的收用,也免得平白惹來一身騷!”

  “你看你。”

  孫紹宗自知理虧,忙指著小桌上的兒女道:“孩子在跟前兒呢,說什麼騷不騷的。”

  不等阮蓉回應,他有一本正經的向香菱道:“再有幾個月,大哥兒也要三週了,屆時這蒙學的差事,我可就全交給你了。”

  這話一出,果然轉移了阮蓉的注意力,飯都顧不得吃了,一門心思的跟香菱商量著兒子的育成大計。

  孫紹宗忙趁機填飽了肚子,又悄沒聲的出了堂屋,直奔前院柴房而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8-9-8 19:30
第649章 繼續日常

  說是關在柴房,但大戶人家的柴房,為了避免走水後火燒連營,多建在偏僻獨立處,平素也沒個人煙啥的。

  要是用來拘束一般的下人也就罷了,老爺收用過的丫鬟,誰敢往裡邊兒亂放?

  萬一半夜有人摸黑進去,弄出什麼不好明言的勾當,可如何得了?

  故而拘束這等內宅婦人的地方,雖也被叫做柴房,其實素日並不怎麼堆放柴火,而且往往離內院不遠,以便於安插人手看管。

  故而孫紹宗出了自家,沒幾步路就到了那‘柴房’左近。

  負責把守的婆子見是二爺到了,忙打著燈籠來迎。

  孫紹宗沒有理會她,卻瞧著那柴房皺起了眉頭,用下巴往裡面一點,質問道:“這怎得還點上燈了?”

  雖說不是真正的柴房,但既然是拘束人用的,自然不能讓人住的太過舒坦,因而床鋪燈燭洗漱用品什麼的,那是一概皆無。

  而如今這‘柴房’裡亮起燈籠,顯然已經破壞了規矩。

  那婆子聽二爺口氣不善,忙弓著身子分說道:“是鴛鴦姑娘過來瞧她,因而帶了燈籠進去,可不是咱們胡亂壞了規矩!”

  鴛鴦來了?

  孫紹宗揮揮手,示意那婆子退到一旁,邁步到了‘柴房’門外,側耳傾聽了片刻,果然聽到屋裡有兩個女子正在說話。

  “……那年剛到太太身邊伺候,因不懂事犯了錯,被罰在院子裡跪著,直曬的又餓又渴,結果三爺瞧見了,就偷偷給了我些糕點茶水。”

  “自此我便把他記在了心裡,時時盼著能服侍近前。”

  “誰曾想,才這幾年的功夫,他竟成了這般……這般……”

  那嚶嚶啜泣的聲音,自是彩霞無疑。

  容她哽嚥了半晌,才聽鴛鴦柔聲寬慰道:“哭吧,哭出來心裡就舒坦了。”

  跟著,又說了許多勸解的話,最後只聽得杯盤響動,顯然已勸得彩霞進了水飯。

  聽到這裡,孫紹宗便打消了進去的念頭,轉身自顧自又向後院行去。

  “二爺?您這是……”

  守門的婆子不識相,追上去想問個究竟,卻被孫紹宗一眼瞪了回來。

  只是她這一喊,終究驚動了裡面。

  鴛鴦推門而出,眼瞧著孫紹宗那高大的身影漸行漸遠,眉宇間便閃過些複雜的幽怨。

  暗自嘆了口氣,她轉回身到了彩霞面前,伸指頭在她眉心上戳了一記,笑罵道:“你只記得環老三那塊點心,卻怎不知咱們二爺也惦記著你呢?方才他專門過來瞧你,約莫是礙著有我,在外面站了一會兒又走了。”

  彩霞聞言一愣,頗有些不敢置信:“這……姐姐莫不是誆我?”

  “你不信?哪咱們喊守門的許婆子進來問一問!”

  鴛鴦說著,就待揚聲喊那婆子進來,卻被彩霞急忙掩住口鼻。

  “我信了、我信了還不成麼!”

  “這就對了,等明兒我請香菱搭個橋,你便也就坡下驢得了,為了一塊點心,把自己糟踐成這樣,值不值……”

  在鴛鴦一連串的數落下,彩霞下意識的往那門外張望了幾眼,終於半遮半掩的點了點頭……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卻說孫紹宗回到家中,裡裡外外都尋不見眾妾侍並一對兒女,尋留守的小丫鬟一掃聽,才知道已然去了賈迎春院裡。

  於是他略一猶豫,便調頭進了西廂。

  進門之後,就見晴雯坐在圓杌上,正淚眼婆娑的打量著一柄玉如意。

  因聽得有人進來,她抬頭望了一眼,見是孫紹宗到了,便下意識的想要收起那玉如意。

  只是剛一動作,她卻又突然停了下來,將那玉如意托在手裡,鼻翼煽動了幾下,自嘲的笑道:“二爺莫誤會,這是賈公子托太太捎來的,說是……說是恭賀奴婢找到了歸宿。”

  說著,那豆大的淚珠便奪眶而出,於是她急忙低頭遮掩。

  卻說這晴雯近來消瘦之後,便愈發同林黛玉掛相——而這等容貌,正是淒婉處才見顏色。

  孫紹宗下意識伸手托住了她的下巴,輕輕把那臻首抬起,藉著燈光細瞧究竟,卻只見:兩灣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病如西子勝三分。

  端的是嫵媚妖嬈、我見猶憐!

  有這晴雯在,便是錯過林黛玉的好顏色,也堪堪能夠彌補了。

  沒錯。

  竟這幾日細細思量,孫紹宗已經做出了決定:那林妹妹還是留給寶玉生受吧。

  能在官場上少幾分排擠固然是好事,可咱爺們立足官場以來,靠的是本事又不是人緣!

  沒得為了這錦上添花的事兒,壞了兄弟之間的情義,傷了自己的風評人品,委實不值的緊!

  當然,這事兒也不忙著解決,等便宜大哥從東北迴來,再借他的名義回絕也不遲。

  書歸正傳。

  卻說孫紹宗熄了棒打鴛鴦的念頭,對這柔弱風流的形貌,卻反倒更添了三分興致,此時瞧晴雯人比花嬌的,便忍不住低頭噙去了她臉頰上的淚水。

  晴雯吃這一啄,卻好似被咬在心尖上,麻酥酥、熱烘烘的,當下便軟掉了半邊身子。

  直到孫紹宗把那淚珠子全都抿在嘴裡,她這才稍稍緩過勁來,勉強抬手搡了一把,嬌嗔道:“老爺莫要……莫要亂來,甄姨娘眼見就回來了。”

  耳聽的她那嗓音不住發顫,直似從耳朵眼一直搔弄到腎裡,孫紹宗卻哪肯放手?

  左臂一攬,反而得寸進尺的勾住了晴雯的蠻腰,將大嘴往她耳垂上一貼,嬉笑道:“放心吧,她們被叫去大太太屋裡,陪那邢姑娘說話了,屆時少不得還要打幾圈馬吊,估計且回不來呢。”

  “那也……那也不成……”

  被這熱氣一撩撥,晴雯愈發的慌了手腳。

  可這到底不是頭一回了,又搭上寶玉剛送來這些禮物,她心下大感涼薄之餘,自也對孫紹宗少了牴觸,口中勉力推脫著,手上卻無甚力道可言。

  孫紹宗見狀,哪還會客氣什麼?

  發力將她橫抱起來,便自顧自的進了裡間,口中一本正經的道:“趁著香菱還沒回來,我且幫你開導開導、疏通疏通,也免得心下鬱結傷了身子。”

  說著,便將晴雯放在了春凳上……

  有詞雲曰:

  相思故人,釵分恨股,粉印嬌痕。

  數歸期屈得春纖困,兩地銷魂。

  樓外青山隱隱,花前紅雨紛紛。

  天涯近,回頭楚雲,新月破黃昏。

  ——元·張可久
Babcorn 發表於 2018-9-8 19:30
第650章 婚嫁

  五更剛過,天色猶黑。

  孫紹宗便悄沒聲起床,喊了值夜的蕊兒伺候洗漱。

  等到一切收拾妥當,他便迎著天邊那一抹亮色,出得門去直奔前院。

  “二爺。”

  滿面倦色的趙仲基,早就侯在二門外,眼見孫紹宗出來,忙抖擻精神,斜肩諂媚的跟在後面,稟報導:“王護衛五更剛過就登門求見,說是得了您的吩咐……”

  “他來的倒早。”

  孫紹宗一面大步流星的往客廳趕,一邊吩咐道:“今兒的早飯就在客廳裡擺下吧。”

  趙仲基連聲應了,又在後面跟了百十步,一直跟到了客廳左近,見孫紹宗似乎沒有旁的吩咐,這才悄沒聲去了廚房傳菜。

  卻說孫紹宗到了客廳之中,也不等王振上前那見禮,便開門見山的道:“想必張成也跟你說了,我昨兒得了些線索,思前想後,約莫也就是兩種法子。”

  王振忙豎起耳朵傾聽。

  孫紹宗卻是先在那主位上坐定了,這才繼續道:“這一麼,自然是暗中調查,爭取找到決定性的證據,再將賊人一網成擒——這法子穩妥,但也很可能查無實據。”

  “二來麼,則是乾脆打草驚蛇,若是對方因此亂了陣腳,咱們也便有了可乘之機——至於缺點麼,若一個控制不住,則容易讓幕後元兇逃脫。”

  一個屠戶、一個班頭、一個保長。

  這三人可以構成完整的犯罪鏈,卻解釋不了目的動機,以及張屠戶、魏班頭那些財物的來歷。

  因而基本可以斷定,這背後肯定還有主使之人!

  說到這裡,孫紹宗目視王振:“依你之見,咱們眼下該當如何行事?”

  “這個麼……”

  王振前些日子雖亂了方寸,但如今晃過神來,也早恢復了素日的機靈。

  稍一考量,立刻拱手道:“以卑職之見,咱們眼下最重要的是保下張安,至於那元兇,能捉住自然最好……”

  雖未明言,但他顯然是贊成用第二種法子,來個快刀斬亂麻。

  這倒也不能說是錯誤的選擇。

  甚至對於孫紹宗而言,可以說是最有利的選擇。

  然而……

  那幕後元兇手上,可沾染著十幾條無辜少年的性命!

  眼見孫紹宗似有遲疑之色,王振忙又提醒道:“旁人也便罷了,那王保長手下的乞兒遍佈吉祥坊,咱們即便是暗中調查,怕也很難逃過他的耳目。”

  “早晚都是要打草驚蛇的,還不如主動引蛇出洞……”

  這一點也的確不得不慮。

  罷了。

  左右也沒什麼完全之策,盡力而為就是了。

  孫紹宗暗暗嘆了口氣,隨即肅然道:“等天一亮,你先去城外火藥局,尋駐守的龍禁衛副千戶賈善堯,請他分出些人手協助辦案。”

  “等到賈善堯的人佈置妥當了,你再去請仇雲飛出面,來個敲山震虎!”

  說著,將計畫詳情,一五一十的道來。

  那王振聽的連連點頭,最後卻是忍不住遲疑道:“大人剛剛交卸了北鎮撫司的差事,那賈千戶又是專司駐守火藥局的,怕是未必肯……”

  “他若不肯幫忙,你再回來稟報我就是。”

  孫紹宗截斷了王振的話茬,隨即又冷笑道:“我也不圖他雪中送炭,若是連錦上添花都不肯,便算是我當初錯看了他。”

  王振這才躬身領命,隨即也不顧孫紹宗留飯,便風風火火的去了。

  …………

  且不提王振如何。

  卻說孫紹宗用過早飯,又在客廳裡休息了片刻,這才回後院換上官服,命張成趕著馬車直奔大理寺衙。

  這一路無話,眼見離著大理寺沒多遠了,迎面卻撞上個百十人的迎親隊伍。

  這年頭習慣傍晚拜堂,因而一般正經迎親,都是要在中午以後,而這一大早就興師動眾的,也指定不會是納妾。

  看來應該是二婚——也就是續絃無疑。

  而且看著排場,八成還是個官宦人家。

  雖說糟糠之妻不下堂是美德,但這年頭‘陞官發財死老婆’的,也著實不在少數啊。

  倒不是嫌棄原配老邁貌醜。

  反正有權有勢,多納幾房美妾也沒人說什麼。

  主要考量的是人脈、臂助之類。

  娶個大戶人家的庶女做老婆,好歹也能借岳家些東風,因而一些急於上進的,便總忍不住把這三部曲倒過來演。

  閒話少提。

  卻說眼見那迎親隊伍甚是臃腫龐大,張成便收住了韁繩,把馬車牽引到路邊兒,打算等迎親隊伍過去之後,再繼續趕路。

  誰知那迎親的隊伍到了近前,卻忽然停了下來,連居中的花轎都落了地。

  緊接著又有人打馬上前,朗聲招呼道:“車內可是二堂哥當面?”

  二堂哥是什麼鬼?

  莫說南宗在京城,只有兩個小輩在,就算真是來了同輩的,也該稱呼一聲十三哥才對。

  可要說是認錯了……

  那人甩蹬下馬,逕自到了車前,卻是一副篤定不疑的樣子。

  雖說丈二和尚一般摸不著頭腦,可人家既然已經到了近前,總還是要支應一下的——尤其看陣仗,就知道這家不是普通門戶。

  因而孫紹宗挑簾子下了馬車,上下打量了那少年幾眼,遲疑道:“恕我眼拙,卻不知尊駕是……”

  那人聞言略有些尷尬,不過馬上又釋然的笑道:“家父是國子監祭酒孫燾,去年秋天兩家連宗時,二哥您不在京中,也難怪認不得我。”

  原來是准國舅——太子妃的親弟弟當面。

  孫紹宗頓時恍然大悟,怪不得這般排場,感情是太子妃娘家有人出嫁。

  不對!

  兩家既然已經連宗了,理論上就是親戚,沒道理他家嫁女兒,孫紹宗卻一點消息都沒收到。

  “原來是兆麟兄弟當面。”

  孫紹宗一口道出了那年輕人的名字,隨即狐疑的望向不遠處的花轎,奇道:“這卻是誰家姑娘出嫁,怎得倒勞煩賢弟出面相送。”

  孫兆麟見這聲名遠颺的孫二哥,也曾聽說過自己的名姓,正喜不自禁之際,忽聽他問起那轎中新娘的身份,不由又尷尬起來。

  囁嚅了半晌,方訕笑道:“裡面實是我二叔家的妹妹。”

  說著,又往前湊了湊,壓著嗓子道:“因她嫁的信陽王,所以我爹便不肯聲張。”

  看來那信陽王終究還是弄死了牛家女兒!

  不過……

  因當初的事情,太子對信陽王應該是極為排斥的,又怎能允許太子妃的娘家,與信陽王聯姻?

  這孫兆麟和他姐姐一樣,也是個眉眼通透的,只看孫紹宗的臉色,便又忙解釋道:“家父也極力反對,可無奈二叔一門心思想要家裡出個王妃,於是……”

  嘖~

  如果孫紹宗沒記錯的話,太子妃那位二叔,如今不過是太常司七品小吏,被信陽王妃的名頭迷了心竅,也屬尋常。

  只是這樣一來,太子妃的處境怕是更要尷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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