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 玩宋 作者:春溪笛曉(已完成)

 
BloomCaVod 2019-1-9 21:39: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6 225008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9 23:36
第九十章

    天已經擦黑, 胡瑗的臉色更黑。胡瑗走到王雱面前打開食盒, 一陣香味撲面而來,讓他臉色又更黑了一些。

    胡瑗把食盒蓋子蓋回去,沒收食盒, 讓王雱四人排排站站好, 叫人去把主簿喊來, 要給他們記個過。

    罰是肯定要罰的, 國子監有五等處罰, 最嚴重的是開大會時當眾斥退;次一等的是關禁閉;再次一等的是遷齋,也就是讓他們搬宿舍;第四等的, 則是前廊關暇, 比關禁閉好一點, 沒關小黑屋裡去,只能不能走出前廊;最輕的第五等, 是關暇, 簡單來說就是不許出國子監。

    這幾個小子干的事不是在課上干的, 也沒禍害別人,頂多能算第五等的錯處。可要是罰他個關暇,對王雱這種小滑頭來說肯定不痛不癢。

    主簿來了, 按照胡瑗的意思去把連通外頭的鈴鐺取下, 又去外面盤問過那麵食攤主, 回來後看著王雱欲言又止。現在大夥都知道了, 這小孩是范公的關門弟子!

    胡瑗可不會給范仲淹這個面子, 他問了另外三人的姓名, 知曉他們是太學那邊的,讓主簿也給他們記個“小過”。從主簿剛才那眼神,他已經知曉誰是主謀了!

    胡瑗板著臉道:“近來秋高氣爽,天氣晴朗,正適合曬書,你們今晚開始去藏書樓那邊把書整理整理,把現有的書分門別類放好,都給登記在冊。不整理好,你們別從藏書樓出來!至於飯菜,到了吃飯時間自會有人送去給你們。”

    王雱打小就見過胡瑗,知道他在這些事情上根本不容說情,趕緊把事兒都扛下來:“這事兒是我牽頭的!今兒子瞻兄和子固兄才來報到,什麼都不曉得,是我把他們拉來的!”

    沈括:“……”

    我呢?我呢?我呢?

    胡瑗看了丰神俊朗的蘇軾兄弟倆,一下子想起王雱提到過的那位“筆友”。他輕捋鬍須,心道,既是初來乍到被王雱蠱惑,倒是可以寬恕一二。

    蘇軾卻很有擔當,當即表示要和王雱兩人共同進退:“既是一同犯事,自沒有罰一個不罰一個的道理,我也和元澤一起去整理!”

    蘇轍見兄長如此,默默跟著點了點頭。

    胡瑗見他們四個筆挺挺地站一塊,頗有些豪氣干雲、勢要同甘共苦的勢頭,冷哼一聲,打發主簿把他們帶去藏書樓,並叫人看好別讓他們跑了。

    胡瑗提著食盒回到直舍,楊直講和梅堯臣都在,見他拎著食盒過來,楊直講奇道:“您怎麼忽然帶吃食來直舍了?”

    胡瑗於是把王雱幹的好事說了出來,並把那繫著麻繩的鈴鐺往桌上一扔,顯然惱火得很。

    楊直講好言勸慰胡瑗:“彆氣了,這不是年紀小,活潑了點嗎?再說這也是有朋自由遠方來,他設法‘招待’一番而已。”

    胡瑗道:“你看看這麻繩,都快磨斷了,顯見不是第一回。”少年郎貪圖口腹之慾是其次,誰不愛吃點好的?要緊的是王雱不守規矩,壞了國子監的風氣!

    楊直講和梅堯臣對視一眼,都沒再勸。

    別看他們平日裡天天“針對”王雱這小子,聽到胡瑗把人給關藏書樓裡去了,明日後日可能都見不著人,心裡還真捨不得。不過胡瑗正在氣頭上,他們不能說“算了吧不是多大的事”,要不然就等同於火上澆油了。

    胡瑗把人罰了,又親自跑范仲淹家一趟,告訴范仲淹這事兒。

    范純禮在旁聽了這事,忍不住幸災樂禍地笑了。那小子也有今天!

    胡瑗瞥見范純禮的笑,又哼了一聲,問范純禮:“你是不是也幹過這事兒?”

    范純禮見火往自己身上燒了,忙說:“沒有,絕對沒有!”他也想胡鬧,奈何他已經過了能胡鬧的年紀,哪能跟著王雱亂來?

    范仲淹跟著胡瑗罵了王雱一通,總算把這位老友安撫住了。

    送走胡瑗,蘇洵又過來拜訪。這是昨日約好的,昨日范仲淹還有事,約蘇洵今兒再來好好說話。

    趕巧碰上王雱他們犯了事兒,范仲淹把事情也給蘇洵說了。

    蘇洵臉色有些不大好看:“這兩個小子慣是愛胡鬧的,不想到了太學還這樣!”

    范仲淹勸慰:“與令郎無關,是元澤那小子慫恿的,從入學開始他就沒消停過。”

    蘇洵道:“他們自個兒要是不願意,難道還有人能壓他們過去不成?”

    兩邊數落完自家孩子,心中雖有些擔心,卻也相信在國子監內絕不會出大事、借此機會磨一磨自家孩子的頑劣脾性也挺好,都不再多提,轉而聊起文章來。

    被雙方家長判定為“不會出大事”的王雱,全套鋪蓋讓主簿著人收拾收拾帶過來了。四個人點著燈看著浩瀚無邊的藏書樓,面面相覷。這真要全部整理一遍,可要整理到什麼時候才能整理完!

    沈括是個書迷,看向那一排排書架倒是兩眼放光:“這裡藏書很多都是‘監本’,校對得很好。聽說第三層還有很多孤本古籍,不知會不會讓我們上去整理!”

    蘇軾和蘇轍聽沈括這麼說,頓時也來了興致。

    王雱睨他們:“要是邊整理還邊看書,我們還能出去嗎?”

    沈括一想也對,退而求其次地道:“那就先記下把感興趣的書擺在那兒,回頭再過來找書看!”

    “行吧。”王雱點頭,“藏書樓裡都是書,剛才主簿說了,不許我們拿著燈到處走的,我們今晚先合計合計怎麼整理才方便快捷吧。”他藉著燈光往裡看去,一臉的敬謝不敏,覺得這些書也堆得太亂了,高矮不一,類型錯亂,還有些被學生抽出來亂放,看著毫無秩序!

    胡直講就是不罰他們,叫王雱看見了也渾身不舒坦,非找法子整理好不成!

    四個人圍坐在燈前你一言我一語地出主意,王雱負責在紙上飛快地記錄著每個人的主意,算是把藏書樓的每個書架基本規劃好了。因著出不去,他們決定先用紙張在每個架子前標出類型,方便借書的學生們物歸原處。

    正討論到興起,藏書樓的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頭推開了。王雱幾人回頭看去,居然是梅堯臣一手提著燈,一手提著個王雱很眼熟的食盒進來了。

    王雱麻溜地喊人:“梅先生!”

    梅堯臣望了他一眼,把食盒提到他們之間的燈燭旁,道:“放涼了,吃了吧。”若不是秋天夜裡要轉涼,餓著受凍容易病,梅堯臣也不會走這一趟。

    王雱兩眼一亮。沒在眼前還好,食盒送到眼前來他還真覺得餓了。他打開食盒,便見裡頭除了他點的胡餅、炸蟹、鶉子羹、西京筍之外,還多了一壺溫水,顯然是梅堯臣捎來的。

    王雱感動得很,在心裡檢討自己不該作詩回踩梅先生,熱情地拉梅堯臣一同坐下,掰了半個胡餅和梅堯臣分享。

    梅堯臣:“……”

    梅堯臣這些年還真沒吃過半個胡餅,不過王雱都遞來了,他也不好拒絕,索性跟著王雱一併把這“外賣”享用完。

    食物都涼了,滋味不如熱乎乎的時候好,不過幾個人一起就著燈火吃倒是別有味道。

    蘇軾和蘇轍是頭一天過來的,還是第一回見到梅堯臣這位國子監直講。見梅堯臣沒嫌棄自己幾個“搗蛋鬼”,還坐下一起用炸蟹和西京筍送胡餅,心中安定多了。

    王雱這廝天生是得寸進尺的性格,見梅堯臣今兒這麼好,頓時順著桿子往上爬,央著梅堯臣去巡齋時把他牙刷牙膏和別的洗漱傢伙給帶來,他都收得齊齊整整,很容易找的!最好能順便把箱籠裡的幾個備用套裝也來,省得多跑太學宿舍那邊拿沈括他們的,多麻煩不是?

    梅堯臣道:“……你還真是替我著想!”

    王雱謙道:“應該的應該的,尊敬師長是做人的基本原則。”

    梅堯臣被王雱氣走了。

    蘇轍道:“你這樣和梅先生說話真的好嗎?”

    沈括於是給蘇軾和蘇轍科普王雱的豐功偉績,還把王雱仿著梅堯臣作詩諷刺回去的事兒給蘇家兄弟倆說了。

    蘇轍聽得目瞪口呆。

    蘇軾到時反覆咂摸著王雱的諷刺詩,咂摸完了,他誇王雱:“詩寫得好。”

    幾人的話題也不再侷限於怎麼整理藏書樓浩如煙海的書籍,反倒天南海北地聊了起來。到一根蠟燭快燒完,藏書樓的門又被人從外頭推開了,是梅堯臣折返了,帶著王雱要求的洗漱套餐——足足四套。

    王雱高高興興地送梅堯臣出門。

    梅堯臣道:“夜深了,趕緊熄了火燭。”

    王雱指著樓前的水井:“我可以打點水刷個牙嗎?”

    梅堯臣橫了他一眼,由著他走出藏書樓去打水。

    王雱喜滋滋地去打了盆水,招呼小夥伴們洗了臉刷了牙,乖乖鋪好鋪蓋吹熄蠟燭睡覺,前所未有地乖。

    梅堯臣繞回直舍,楊直講還在那提筆琢磨明日的講學內容。見梅堯臣提著食盒回來擱到角落裡,楊直講便問:“他們沒鬧騰吧?”

    梅堯臣面上掠過一絲不自然,而後才鎮定自若地道:“還好,沒鬧騰。”

    王雱四人安安穩穩地睡了一覺,第二日又去討了水洗漱,拉著蘇軾三人跑上二樓,優哉游哉地躲在二樓窗戶後看其他人在下頭一二一、一二一地跑操。

    結果宋佑國幾人給他們送早飯過來,送完便不走了,說要和沈括幾個室友幫他們一起整理藏書樓。蘇軾和蘇轍則沒辦法,他們新來的,壓根沒見過他們的室友呢。

    沈括感動地不得了,與室友們你來我往地相互吹捧了好幾句。

    王雱則問宋佑國他們:“你們是不是不想上課才跑來的?”

    宋佑國怒道:“你可以懷疑我,但你不能懷疑師朴他們啊!”

    王雱這才賠罪:“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十幾個人嘩啦啦湧入藏書樓,人手多多了,王雱徹底清整藏書樓的想法總算有了貫徹下去的可能性。王雱爬上爬下兼指揮,可算把藏書樓的書都分門別類給擺整齊了!

    看著書架上一行行齊齊整整的書,王雱滿足不已,有和蘇軾他們分頭把引索給編好。到傍晚,藏書樓裡裡外外的書都編整好了,只差上著鎖的三樓。

    胡瑗聞訊過來檢收,見到藏書樓底下兩層的情況也吃了一驚,再拿到王雱彙總的名冊,更覺這幾個小子足夠用心。見王雱他們十來個人都弄得灰頭土臉,胡瑗再多的氣都消了,擺擺手說:“去洗個澡吧,下回別再幹那種事了。”

    沈括竟還有點意猶未盡,滿含希冀地問:“三樓不用我們整理嗎?”那可都是不外傳的孤本啊!真想上去看一看!

    胡瑗繃著臉道:“……不用!”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9 23:43
第九十一章

    蘇軾和蘇轍兄弟倆雖然入學第一天就挨罰, 但並不影響他們在太學中和其他人打成一片。

    蘇軾還沒來時王雱就給他塞了個鍋:這些難題偏題,都是蘇軾寫信時給他出的!

    面對同窗們的探究目光, 蘇軾連忙為自己正名:“是元澤先這麼幹的!”

    可惜不管蘇軾怎麼解釋, 其他人都把蘇軾打上了“和王雱狼狽為奸”的標籤,連直講們都特別愛找蘇軾去幹活:畢竟王雱只有一個,需要助手的地方還挺多!

    不過年輕人就這麼稀奇, 他們天天積極向上當個好學生,其他人還不待見他們;他們敢於反抗先生權威, 以身犯險搞事情挨了罰, 反倒拉近了和同窗們的距離。

    一起挨罰之後,王雱消停了幾天,痛定思痛, 在休沐日找上方洪, 讓他承包食堂找幾個好廚子過來改善改善伙食。

    承包食堂這個說法有點新鮮, 王雱這樣那樣地一說,方洪懂了, 就是把食堂外包給別人去做。

    國子監食堂本來只需要保證百來人的飲食, 可最近國子監名師薈萃的消息傳開後, 不少人齊齊把兒子送往國子監當監生,生員竟是破了三百, 滿人了!

    當然, 這還得益於范仲淹這回自個兒把學生帶到國子監入學。以前范仲淹主持慶歷新政時鐵面無私, 把外來生員都趕回原籍去考試, 杜絕寄應生的存在。

    所謂的寄應生, 就是科舉移民!

    這時候的鄉試叫發解試,顧名思義,在原鄉考試,出發往京城考省試,即禮部試。

    發解試第一,可稱解元;禮部試第一,可稱會元;禮部試之後有殿試,殿試第一,可稱狀元!

    發解試時各州都有固定解額,按額取士;京城有優惠政策,解額比外地要多,於是就有了寄應生的存在。有的人沒有找到官員保薦,為了在開封考試還認同姓當父親,或者傾家蕩產買“學區房”入籍開封。

    范仲淹當時趕人回鄉考試,可把寄應生都愁壞了。好在這幾年由於科舉頻繁,幾乎是兩年一輪,廢除寄應生的決策又無聲無息地被推翻,科舉移民的現象完全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現在,范仲淹自己都帶頭把學生帶進國子監了,其他人感覺他總不會坑了自己的學生,也就從觀望變成行動,把兒子都送了過去。

    一來國子監師資好,二來國子監解額多,沒有不讓去的道理!

    要供應三百人的飯食,這可不是小事情。方洪手下產業雖多,不過佃戶、工匠之類的都是各吃各飯,不必他操心。既是王雱他們要吃的,方洪不能輕忽,點頭應了下來,自去尋適合辦這事的人。

    正巧胡管事回京辦事,方洪回家後見了胡管事,把王雱交託的事給他一說。

    胡管事自信滿滿:“三百人而已,我在鄆州時一艘遊船每日載客就不止三百人。倘若主家能跑通國子監的門路,只管包在我身上。”

    胡管事是很有想法的人,心思已經活絡地運作起來。辟如說王雱教授的炒菜之法,用在大鍋菜上最是方便,冷飯、細面下鍋一炒,味道很不錯!若是加些蛋肉、加些豆芽,那更是叫人食指大動!

    黑豆芽、大豆芽長得快、量足,綠豆芽最細嫩,不管哪一種,都比一般蔬菜容易得來,還能離土栽培,錢乙他們出航時就帶上了許多豆子,個個都學了一手發豆芽之法,據曹老頭說這可以預防一些“航海病”。等入冬了,豆芽更是不可或缺的素菜!

    見胡管事顯然已經開始在腦袋裡安排各項事務,方洪心裡有了底,去找胡瑗商談承包食堂的事。

    胡瑗為人方正,最不喜歡別人走後門,不過方洪與胡瑗算是姻親關係,還給胡瑗出過兩本書,便耐下性子聽方洪陳述吃得好穿得暖的重要性。

    這承包食堂就像是把田地租給佃戶去種一樣,食堂還是國子監的,只是有別人負責經營而已。這些人想賺學生錢,自然得把飯菜做得好吃。

    何況胡瑗知道方洪不是為了賺這個錢。胡瑗睨著方洪:“這事是元澤那小子托你辦的吧?”

    “外賣”走不通了,這小子索性想把整個食堂的口味給變一變!

    方洪並未隱瞞,笑道:“到底是少年人,自然想吃好喝好。若是本錢不變而能把飯菜做得好吃些,其實也沒壞處。”

    這自然沒壞處,還大大地省了學丞的功夫。學丞一般是由直講兼任的,又要教學又要管各項收支出納,太費事。若是有人把食堂接管了,學丞的煩心事可以少一大半,只要定時把承包費用收了即可。

    胡瑗道:“你拿出個章程來,我幫你呈上去。”

    方洪順勢把王雱塞他的“食堂承包策劃書”給遞上去。

    胡瑗仔細看完了,瞅著方洪道:“你這是有備而來啊。”

    方洪道:“總不好跑那麼多趟煩擾你。”

    胡瑗收下了策劃書,表示會和范仲淹以及學丞商量此事。

    沒過多久,食堂中便飄出了誘人的香氣。監生們跑到食堂一看,金黃金黃的炒飯、香氣四溢的炒麵,還有各式素菜、葷菜,齊齊整整地擺出來。更重要的是,不管是廚子還是分菜的人都穿著統一服飾,看著乾淨衛生又專業。

    聽說若是願意花錢,還可以“開小灶”!

    食堂還統一換了整齊劃一的桌椅,擦得乾乾淨淨、擺得齊齊整整。

    王雱和小夥伴們一起走進煥然一新的食堂,對方洪的辦事效率十分佩服,這怕是在簽訂契書後直接花了一天就把食堂內外全換了一遍!

    即將參加秋闈的監生們更是感動得不得了,很高興在衝刺階段可以吃到美味的食物。

    王雱端著香噴噴的炒麵和宋佑國他們坐一塊,過來拼桌的還有蘇軾等人。自從一起共過患難,他們一行人的關係就很鐵了!

    解決了吃飯這個大問題,王雱就很乖巧了,讓寫文章寫文章,讓作詩作詩。

    學業進入正軌之後,國子監下午開始開設騎射課,不少太學生員家中貧窮,沒摸過弓箭也沒騎過馬,困窘得很。

    王雱在所有生員之中年紀最小,許多人都想瞧他笑話,不過王雱可是得兒得兒地騎著驢子跟著王安石跑過大半年的,騎馬也不虛,該摔還是摔,他是摔不怕的,倒是馬被他摔怕了,很快就乖得不得了。再到弓箭,受年齡所限,王雱拉弓有些費勁,好在他目力極佳,準頭好。

    騎射課國子學和太學部分生員混著上,隨著騎射才能逐漸拉開差距,王雱很快就和蘇軾兄弟倆一塊上課。沈括就慘了,他從小體弱多病,即便後來堅持鍛鍊,體能先天就別旁人弱些,始終留在“初級班”。

    王雱和蘇軾騎著馬在校場溜躂,蘇軾道:“沒想到你騎射也好,以後我們是不是可以一起去打獵?”

    王雱一口應下:“當然。”

    蘇軾越發覺得王雱和自己志趣相投,揚起馬韁表示要和王雱比一比誰先跑完一圈。

    王雱哼了一聲,一點不怕比自己年長好幾歲的蘇軾:“誰怕誰啊?”

    兩個人在校場縱馬疾行,都是年少氣盛的年輕人,馬蹄如飛,人亦身輕如燕,弄得其他人駐馬的駐馬、停步的停步,都齊齊往校場中的兩人望去。

    牽著馬停在一旁看王雱兩人比試的人之中有兩個預備明年參加秋闈的“老生”,都是國子學生員,一個名叫章惇,建州蒲城人;一個名叫呂惠卿,泉州晉江人。由於都是福建路來的,年紀又相仿,平日裡便走得比較近,騎射課也一道上。

    章惇見兩人肆意比試,對呂惠卿道:“此二子,最近在國子監中十分有名。”

    呂惠卿道:“確實很有名。”他向來消息靈通,知曉國子監學堂外包之事,挑揀著與章惇說了。

    此時王雱與蘇軾已跑完一圈,韓忠彥與呂希純在終點處等著他們,韓宗師平時不聲不響,學起騎射來也快。

    王雱騎的馬沒蘇軾那匹高大,比蘇軾騎得要慢一些,聽韓忠彥三人說他輸了,很是不服氣,又拉蘇軾去比箭,這回韓忠彥他們也一併下場。

    王雱眼尖地看見旁邊的章惇兩人一直在看他們比試,一點都不害臊地跑過去求對方來幫他們裁定勝負。章惇與呂惠卿自然欣然應允,一個發號,一個看靶,很快給他們判出個高低來:射箭一道,王雱、韓宗師準頭是最好的,蘇軾、韓忠彥其次,蘇轍、呂希純略遜一籌。

    不過能被教頭這樣“放養”的,差距自然大不到哪裡去。

    這回輪到蘇軾不服,還要再比,王雱卻一臉不樂意:“我餓了。”於是一行人謝過章惇兩人,浩浩蕩蕩地跑去食堂掃蕩。

    王雱沒消停多久,又幹了件壞事。他估摸著秋闈要來了,攛掇陳世儒他們叫上其他監生一塊替今年應考的師兄們吶喊助威,趁著熄了燈四周都烏漆嘛黑,一堆人對著師兄們的宿舍吼了半宿。

    待值夜的梅堯臣尋來了,齋中又安靜如常,瞧不出誰幹了壞事誰沒幹。

    梅堯臣如今已有經驗了,若是這種尋不著禍首的事兒,去逮王雱一準沒錯!

    於是第二日,王雱被發配去印書所幹活。所謂的印書所,以前叫印書錢物所,顧名思義,這就是國子監的一大收益來源。

    簡單點兒介紹的話,這是個出版總局,國子監校印的版本叫“監本”,官方認證、缺漏極少、字體整齊、物美價廉!

    私人印書或者盜版書籍往往錯漏頗多、字體不一、紙張粗劣,是以朝廷把教材、經籍之類的都交由國子監統一印刷,禁止民間私自偷印。民間想要出書,是要走印書所過審核的,過審了才讓印。

    梅堯臣把王雱拎來印書所,就是想消耗消耗這小子過於旺盛的精力。

    現在幾乎所有直講都看明白了,尋常的課王雱上不上都差不離,該學的他都學過了;若是要以王雱為中心開展課堂,其他監生很可能聽得雲裡霧裡,是以偶爾王雱被人提溜走,眾直講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說不定自己下回也想把這小子拎走呢?

    王雱跟著梅堯臣在印書所溜躂,近距離觀摩這年代的印書業務。此時印書多用歐體,即歐陽詢體,歐體既筋骨分明,又不失秀麗,可謂是端方清正、正合君子之道,很得士子們喜愛。

    雕版師傅們最擅長的也都是歐體,所有字的走勢他們都爛熟於心,王雱這裡瞄瞄、那裡看看,琢磨著梅堯臣要罰自己幹啥。總不會是讓他練雕版刀工吧?

    王雱小心翼翼地偷瞧梅堯臣的臉色。

    梅堯臣當然沒王雱想的那麼心狠手辣,只叫他檢查印出來的樣書。實際上除了方家書坊那麼能折騰的,市面上出來的新書根本不多,所以擺在桌案上的書大半是方家書坊那邊送來的!

    居然讓他審核方家書坊送來的書有沒有違禁內容,這不是讓他既當裁判員,又當運動員嗎?王雱隨手一拿,就拿到署名為他和他爹的《齊魯探案錄》,這麼沒爆點的名字是王安石欽點的,王雱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下。

    梅堯臣顯然也見著了這本樣書,瞧見上面並排的兩個作者名,他默不作聲地把書從王雱手裡拿走了,板著臉說:“搬椅子過來坐另一邊,好好把關。”

    王雱自然兢兢業業地陪著梅堯臣搞審核,邊看邊在書上打圈圈。

    梅堯臣睨他:“有這麼多違禁內容?”

    王雱道:“倒不是,我是圈錯別字。”他看了看封皮,搖頭直嘆氣,“這無良書商,仿書也不仿認真點,著者寫什麼安石居士,錯別字還一堆,您看看這案子,還用錯律例,像話嗎?”

    這是個假冒偽劣的《王·福爾摩斯·安石探案錄》撞到王雱手上來了。

    梅堯臣在送審目錄上給那假冒偽劣品打了個紅叉,讓王雱把手裡的書扔一邊,繼續審核其他書。

    王雱繼續兢兢業業地給送審書籍圈錯別字,連方氏書坊的書都不放過。

    對王雱來說繁體字最蛋疼的地方是,有時候一個字可能有許多種寫法,有的人喜歡用這個、有的人喜歡用那個、有的人想到哪個用哪個,王雱遇到第三種就恨不得直接摔書。想到那不太禮貌,他忍了,悄悄把這類作者的書挪到梅堯臣那邊,讓梅堯臣接著審核去。

    王雱在印書所跟著梅堯臣忙活了一天,傍晚跟著梅堯臣去食堂蹭“教職工窗口”,混了兩盤小炒吃。

    王雱還關心地問梅堯臣:“您整天看書,眼睛還好嗎?我爹現在看東西得戴護目寶鏡才清晰,我老師也是!”

    梅堯臣道:“食不言,寢不語!”

    王雱乖乖閉嘴。他可是注意到了的,梅堯臣老花倒還不嚴重,近視比較重,看書得離得很近。多不方便啊!

    護目寶鏡推出時,梅堯臣他們還不在京城,自從南邊戰亂,差點斷了方洪手裡的水精礦,護目寶鏡的價錢節節攀升。這本就是富貴人家才能享用的好東西,以許多品階低些官員的微薄俸祿根本買不起。

    秋闈期間王雱可以放好幾天假,他又跑去找方洪,叫他把護目寶鏡的配鏡團隊空出來,按照國子監的體檢結果上門給直講們免費配鏡,就當是讓他們在國子監中再幫忙打一波廣告。

    那都是王雱的老師,方洪應得很爽快。

    王雱和方洪商量完回到家,范仲淹給他說了個消息:韓琦表示舊疾未癒,暫不回京,韓忠彥的婚事也隨之延後。

    一時半會兒看不到韓大佬,王雱感覺還怪可惜的,積極提議表示想寫信慰問韓大佬,讓范仲淹給韓琦寫信時一併送去。

    范仲淹感覺王雱不會寫什麼好東西,但也沒阻止,由著王雱洋洋灑灑地寫了好幾頁紙,夾帶到他給韓琦的信裡頭。

    王雱把該寫的信、該回的信都回來了,十分寂寞地搖頭嘆氣:“爹和阿琰妹妹怎麼還沒給我寫信呢,我都給他們寫好幾封了!”

    范仲淹:“……”

    誰沒事天天給你寫信?

    鬧鬧騰騰的日子眨眼即逝,轉眼入了冬,王雱終於迎來了大豐收,收到許多來各州的信。

    王安石又把他臭罵了一頓,說他搞食堂賄賂同窗、送護目寶鏡賄賂師長,好好的事兒經他爹筆下一批評,就成了敗壞綱常、蠅營狗苟的鑽營心術!

    王雱瞅著他爹寫來的信,越看越不可思議:想不到自己竟這麼聰明!簡直長袖善舞、八面玲瓏!

    於是他美滋滋地給他爹回了封信,把自己的喜悅寫在紙上。

    一轉頭,王雱又寫信給他阿琰妹妹和司馬光告狀,分別在給他們的兩封信中反覆說他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這麼高風亮節的人,怎麼會想到賄賂同窗和師長這種事兒?他這人最正直、最純潔、最嫉惡如仇,絕對不會幹那種事兒,他爹真是太壞了,冤枉好人!

    王雱死皮賴臉跑了趟太醫局,把太醫局的新出醫書都弄了一本,連著信一併叫人送去鄆州。

    王雱不曉得的是,他的信送到時,王安石正好又在鄆州逗留。王安石看完王雱的信,氣得不輕,司馬光還火上加油把王雱的告狀信給他看,王安石看得都想去京城揍兒子了。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他這個當兒子的人能用的嗎?!

    人不在身邊,王安石氣完了,又嘆起氣來:“從小到大他都在跟著我到處走,這還是他頭一年自己在外頭過年。”明知道這樣的日子會越來越多,王安石還是很捨不得,又把差點想扔掉的那封信掏出來看看。

    這時王安石出的普法讀物已經正式送到各個印坊印刷出來,鋪貨到各個城市。因著王安石不許王雱搞譁眾取寵的營銷,上架上得非常低調,不過這次這本普法讀物的內容很實用,講的是一些常見騙局與應對方法。

    方洪一琢磨,把裡頭的幾個經典騙局排成戲在各地勾欄上映,還在街頭貼些安全教育廣告,比如“如何識別人販子”之類的,一時間不少人都有了防詐防騙防人販子的意識。

    有些人家還覺得自家小孩教得很好,絕不會輕易被人騙走,結果方洪培訓了一批人去搞“防騙演練”,愣是讓不少人的小孩乖乖地跟著“陌生人”走了!

    據說不少地方的縣令還組織衙役統一學習,已經抓獲好幾個人販子、破獲好幾起詐騙案,砸了不少三教九流人士的飯碗。

    這樣的“據說”越來越多,極大地帶動了《齊魯探案錄》的銷售。

    入冬後天氣漸冷,許多人都願意買上一本這樣的“防騙手冊”和家人窩在家裡一起看,商量如何教育自己小孩才不讓他們被騙走、外出時如何警惕各種騙局。

    銷量再一次火爆!

    蘇軾也第一時間買了一本回去看。看到上頭明晃晃標註著的“王雱”二字,蘇軾想到一開始王雱躲在背後操刀不署名的事兒,頓時迫不及待地翻開琢磨一下哪些部分是王雱寫的。

    這一看,蘇軾也大開眼界,原來世上竟還有這麼多詐/騙手法,還有那麼多蠢人被坑得傾家蕩產!

    蘇軾拿著書去找王雱,感嘆裡頭的人笨得太可憐。

    王雱寫的時候已經感慨完了,眼下對那些受害者倒是沒多大印象了。

    這兩年來醫學期刊儼然已經在醫學界頗具權威,柳永的文刊也不定時發行,既然他爹說他把國子監上上下下都賄賂了,王雱有個小想法,準備開發一下國子監這個瑰寶。

    國子監是什麼地方?匯聚著來自全國的精英人才,而且都是讀書人。

    讀書人最寶貝的是什麼?是思想!

    他們是靠腦子生活的人!

    王雱稍稍和蘇軾討論了那本用於提高全民防範意識的“防騙手冊”,就拉著蘇軾慫恿:“你想不想每個月都能看到許多好文章?”

    蘇軾一聽,那自然是想的啊!

    王雱又這樣那樣這樣那樣地和蘇軾說起自己的新計畫,說得蘇軾的眼睛越來越亮。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9 23:43
第九十二章

    自從梅堯臣把王雱拎去印書所一起審核新書, 其他直講也獲得了靈感,輪到自己當值那天時不時捎帶上王雱。

    如今王雱對印書所的運作有了大致瞭解,這是官方刻書的地方, 印刷器材都是最好的, 人手也充足,唯一遺憾的是,印的書少了點, 堪稱是“非聖人之言不印”。

    這誰是“聖人”細論起來又得撕一波,像王安石和司馬光所寫的什麼《杜甫詩選》《杜牧選集》,印書所這邊都是不印的, 更別提王安石那兩本接近大白話的普法教育讀本!

    這就導致印書所的器材時常閒置。而匠人呢,因為是入了籍的, 拿死工資,干多干少到手的錢都一樣,自然樂得逍遙。

    王雱跑印書所的次數多了, 不由打起了它的主意來。反正閒著也是閒著,隨便印點什麼多棒是不是?

    王雱說動了蘇軾, 兩個人拿著炭筆在紙上寫寫畫畫,交流著自己的想法,最終草擬出一個基礎方案, 一人一份, 分頭去拉人入夥。

    王雱先遊說了自己的幾個室友, 又遊說了自己的同班同學, 接著拿著有共同簽名的策劃書跑去找梅堯臣他們, 如此這般如此這般地說完自己的構想,然後瞬也不瞬地望著直講們,等他們答覆。

    梅堯臣幾人傳看完王雱寫得井井有條的策劃書,說不心動是假的,王雱的計畫中,需要跑腿的、太過繁瑣的活兒,都已經有人認領了,他們幾個直講只要看看稿、選選題就好,若是自己偶有佳作,也可以印在這《國風》上。

    《國風》這名字也起得極好。

    風,可以是風潮、風骨、風采,若當真能引起風潮、樹立風骨、展現風采,如此文刊,絕對能在文壇之中掀起疾風驟雨!

    國之一字,口氣雖然大了些,咱也可以解釋成“國子監”對不?既為國子,辦個《國風》又有什麼不對?

    梅堯臣倒是對王雱寫的那幾個選題標準微微皺眉,要求入選文章表達的思想要自由、進步、進取、開放、不空談、不虛想。

    這些詞乍聽之下有些怪,細想又覺得字字都戳了不少人的短處,不少人不就是守舊又頑固,光空談不注重實踐嗎?

    梅堯臣等人沒立刻答覆王雱,而是把他打發走,回頭再說。

    直講們關起門來又是一通討論。

    這《國風》還有一大好處,改改國子監的風氣。

    在座之人中,許多人入國子監後都頗為頭疼,主要是學生之中有兩類難搞的——

    一類是崇尚“西崑體”,所謂的西崑體,是指一類文辭華麗浮豔但缺乏真情實感的文章,乍一看,詩文寫得花團錦簇,好不漂亮,實際上什麼都沒說。

    此文體一出,風靡數十年,經久不衰。

    另一類是崇尚“太學體”。到慶歷新政年間,在太學講學的石介等人強烈抨擊這種為賦新詞強說愁、能把蝨子都寫得美麗動人的文體,結果把太學生給帶歪了,走向另一個極端:求新、求怪、求“險峻”。

    總之,文章寫得佶屈聱牙,一般人根本看不懂!

    “西崑體”就是從一本《西崑酬唱集》流行起來的,梅堯臣敏銳地察覺到若是能把《國風》辦起來,絕對是整頓國子監文風的好機會。

    王雱的策劃案被眾人遞到了范仲淹手裡。

    正好又逢上休沐日,范仲淹坐在暖炕上翻著策劃案,始作俑者王雱正乖乖巧巧地坐在一旁,和范純粹他們一併看書。

    范仲淹敲敲矮桌,示意王雱上前,把策劃案擱桌上,問道:“你搞出來的?”

    “不是我!”王雱臉不紅氣不喘,“是我和子瞻兄他們一起琢磨的,我不是出主意的人,我只是這些主意的搬運工,負責整合所有人的意見。”

    范仲淹挑出那篇近似於“創刊語”的選稿要求,擱在最上頭:“這誰寫的?”

    “我寫的。”王雱見被范仲淹單獨挑出來,依然鎮定自若,“都是大家提出意見,我給統一寫裡頭。對了,還有部分內容我借用了一位前輩的想法。可惜我只是偶然看到這位前輩的文稿,那會兒還小,沒注意是在哪本書上看到的。”王雱煞有介事地把稿子其中一部分內容給范仲淹劃拉出來。

    “哦,哪位前輩?”范仲淹奇道。

    “叫陳/獨秀。”王雱肯定地答覆。

    陳/獨秀同志在創辦《新青年》的時候提出六點要求:自由的而非奴隸的、進步的而非保守的、進取的而非退隱的、世界的而非鎖國的、實利的而非虛文的、科學的而非想像的。

    然後《新青年》上陸陸續續刊登了這些內容:某個圖書館管理員投稿提倡體育,魯迅發表《狂人日記》,討伐歌頌貞操現象、提倡婦女解放,並和其他刊物你來我往地進行激情辯論……

    作為一個根正苗紅的理科生,王雱是沒什麼創辦這類正經刊物的經驗,只能當一個搬運工。

    王雱目光澄澈,表情鎮定,絲毫沒有說謊的跡象。

    既然王雱已經說了“忘了是哪本書”,范仲淹也不再多問。

    “太學體”的出現也讓范仲淹有些頭疼,他本來是反對西崑體的,可也不希望文壇走向另一個極端。

    范仲淹沉吟片刻,答應了辦《國風》。

    王雱一臉靦腆地望著范仲淹:“那您是不是可以幫忙約個稿?”

    范仲淹瞪他。

    范純禮和范純粹也被他們的討論吸引住了,齊齊看向王雱。

    王雱兩眼發亮:“歐陽先生文章乃是當世一絕,若是能得他一篇文章刊登在第一期《國風》上,肯定能讓人爭相購買!”說不定他還可以趁機見上歐陽修一面!那可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來都來了,不見見怎麼成!

    范仲淹道:“這就不必了。”

    王雱看向范仲淹,眼睛依然灼亮:“難道您準備親自出馬?”

    范仲淹不想理他。

    王雱第二日回校,立刻明白范仲淹說的“不必了”是什麼意思。

    這日一早,梅堯臣就拿了一篇文章給王雱看,說這文章是他向歐陽修討的,若是《國風》真能辦成可以刊登上去。

    看來範仲淹和梅堯臣雖然鬧翻了,對彼此卻還是非常瞭解,梅堯臣知道范仲淹肯定會同意,所以直接去和歐陽修討了篇文章;范仲淹也知道梅堯臣會去找歐陽修,所以對他說“這就不必了”。

    王雱不是很懂這些文化人之間的事兒。

    反正隨便他們怎麼不和,《國風》已經拿到一篇好文章了,這就是好開始啊!

    他美滋滋地拿著文章去和蘇軾分享,蘇軾平生沒什麼愛好,就喜歡好詩詞好文章,拿到歐陽修的手稿之後自然認認真真看了起來。

    這文章明顯是歐陽修新作的,直接劍指“太學體”,舉了好幾個例子證明這類文章佶屈聱牙,抨擊他們矯枉過正走向另一個極端。

    同時,他也並不贊成西崑體,反而極力推崇韓愈、柳宗元平淡簡潔的文風。

    這文稿裡沒半個艱澀難懂的文字,讀來簡潔易懂、中心明確,行文卻又嚴密而素雅,讀來叫人十分暢快。

    蘇軾忍不住讚道:“不愧是歐陽先生!”

    王雱也點頭。

    歐陽修顯然是那種玩樂的時候浪得起、正經的時候可以嚴肅、掐架的時候還能一矢中的、句句斃命,不少人都稱他為當世“文壇盟主”,連官家都很認同,有什麼大事小事都想起他,讓他給寫個文章。

    品味完騙到手的第一篇好文章,蘇軾更覺王雱的主意著實妙極了,對籌辦《國風》投注了極大熱情,主動肩負起和同窗們、師兄們宣傳的重則,積極拉人入夥,遇到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問一句:朋友,來給《國風》投稿嗎?

    其他人也投以同樣的熱情。

    宋佑國純粹是覺得很好玩,韓忠彥和呂希純則是看到了這件事可能帶來的影響。

    陳世儒雖然一副“要搞你們自己搞,我一點都不想參與”的模樣,王雱還是直接把他和韓宗師打包給沈括,讓他們當美工組的成員,負責封面和內頁的設計。

    沈括時不時和王雱嘀咕:“你給我找的都是啥人啊,一個整天臭著臉,一個一天到晚不吭聲。”

    王雱睨他一眼:“專業水平差嗎?”

    沈括道:“差到不差,還很不錯,可是……”

    王雱道:“工作態度不行?”

    沈括道:“也不能這麼說,他們還是很盡心的,就是……”大家就不能快快樂樂地一起玩耍嗎?

    “你不可能讓所有人都變得和你一樣能言善道、樂於交遊對不對?”王雱拍拍他的肩膀,“要試著去發現別人的優點,而不是別人的缺點!”

    “你說得對。”沈括點頭應完,又發現有點不太對頭,“那我們都有事要忙,你呢?”

    王雱沒想到沈括這麼快反應過來。不過心虛是不可能心虛的,王雱一臉鎮定、毫不閃躲,還理直氣壯地說:“我負責統籌規劃!”

    沈括:“……”

    行吧,你出主意你最大。

    《國風》的準備工作如火如荼地準備著,很快排出第一期。印書所就在國子監手中,審核方面自然是一路綠燈。

    本來梅堯臣他們只準備印個幾百本,結果方洪聞訊而來,表示可否多印刷一些到書房對外發售,他們保證提供最顯眼的貨架位置!

    梅堯臣等人問:“你們可以賣多少本?”

    方洪自信道:“光在京城賣的話,可以先印個一萬本。”

    方洪輕鬆拿下銷售權。

    王雱第一時間拿到了一本《國風》。

    這時國子監開始放年假了,他愉快地坐在火炕上看國子監群策群力弄出來的《國風》。

    由於參與的大多是新生、轉校生,還沒受到太學體的禍害,大部分人看到歐陽修那篇文章的時候只覺暢快,一些入學已久的人看了臉色則不大好。

    因為這就是指著他們鼻子罵啊!

    可歐陽修也不知只罵太學體,歐陽修也說西崑體同樣不可取,世上不是只有這麼兩個極端,可以更沖淡平和一些。

    這就讓他們沒法抬槓說歐陽修是支持西崑體的了!

    《國風》之上,除了有歐陽修的文章牽頭之外,還有梅堯臣一首清新怡人、頗具深意的新詩,代表蘇洵主戰主張的《六國論》;剩下的是國子監監生的投稿中擇優而錄,雖說文采和思想比不上歐陽修幾人,但是憑監生們的水平已算非常難得!

    蘇軾和沈括也上稿子了,只不過他們沒像其他監生一樣強行談家國天下,而是不約而同地從小事著手講了些人生小道理。沈括寫得比較寫實,頗引人入勝;蘇軾則多有神來之筆,讀來讓人拍案叫絕。

    到底是叫《國風》的嚴肅刊物,他倆都沒感太放飛自我,不過文章在監生之中仍然極出挑,都被梅堯臣給選上了!

    入選的是還有韓忠彥的一篇,韓忠彥講的是邊關開墾之事,談及他爹是如何在邊關搞建設的,寫得有理有據,很有參考意義。

    比較稀奇的是呂希純的文章沒選上,陳世儒倒是上了。陳世儒的文風很有特色,天生帶著點陰鬱,他寫了篇類似鬼故事的文章,結果最後翻轉發現是人禍不能怪鬼怪。

    王雱在選稿時已經看過,感覺陳世儒很適合創作《走近科學》!

    反正,這第一期的《國風》真可謂是群星薈萃。

    王雱壓根沒投稿,出完主意之後他就低調地裝死,給忙碌的小夥伴們搖旗吶喊,時不時去淪為“編輯部”的直舍中蹭點文章看。

    王雱舒舒服服地窩到炕上,準備好好看一下小夥伴們努力的成果,結果打開第一頁,王雱就僵住了,瞪著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創刊語”。

    哪個傢伙把他的名字寫在創刊語後頭?!

    這侵犯了他的姓名權!他根本沒有投稿!

    王雱正目瞪口呆著,范仲淹拿著本《國風》從外頭進來了,也上了炕坐下,很是放鬆地翻開第一頁看了起來。

    王雱從目瞪口呆轉成瞪范仲淹。

    范仲淹注意到他的目光,斜睨著他問:“怎麼了?”

    王雱幽幽地說:“這創刊語是您讓人放上去的?”

    范仲淹道:“當然,怎麼能埋沒功臣?”

    王雱沒聲了。

    范仲淹一笑,邊飲熱茶邊看《國風》。這小子一天到晚閒不下來,總愛搞出點事兒才舒服。偏他還愛躲懶,出個主意就想跑!

    他也不想想他那些朋友都不是笨人,一個兩個被他差遣來差遣去,轉頭一看他自個兒在那偷著樂,能不招人恨嗎?他早成眾矢之的了,所有人都決定瞞著他把王雱那篇創刊語放上去,等著看王雱吃驚的表情。

    范仲淹就是特地帶著《國風》來看看王雱有沒有發現這事兒的,結果果然沒讓他失望。

    這一年開封大雪,不少人都不樂意出門。

    方洪近兩年提供了登門送書服務,專門給冬日無聊的達官貴人們送新書去。寄住在寺中或者廉租房中的寒門學子也可以選擇團購,需求達到一定數額後列個單子著人送到方氏書坊即可。

    這項業務為開封不少閒漢提供了工作崗位,坐在街頭無所事事甚至人凍挨餓的人都少了,都跑來跑去送書去。

    於是《國風》在這個大雪紛飛的寒冬第一時間被送到許多人手中。

    《國風》!

    范仲淹當主編、全體國子監直講當選稿編輯,刊登著歐陽修的最新文章,還有暢銷書作家沈括的短篇!這是何等了不起的陣容啊!

    不管是和范仲淹交好的、不對付的都毫不猶豫地人手一本,歐陽修的支持者、反對者人手一本,沈括的書迷和書黑人手一本——一萬本《國風》,在上架第一天就賣光了!

    梅堯臣正帶著《國風》親自去給歐陽修去送樣刊,才坐下沒多久,就聽到歐陽修遣出去買書的小廝回來說:“沒有啦,說都賣光了!”

    梅堯臣有點懵,有點懷疑方氏書坊是不是在銷量上造假了,怎麼一萬本說沒就沒呢?

    歐陽修對方氏書坊卻是早有關注,對這個賣書速度一點都不吃驚:“這方氏書坊的書一向賣得快,你們的《國風》放到他們那裡賣算是選對了。”

    梅堯臣於是把樣刊給歐陽修,還帶來了給歐陽修的稿費。

    歐陽修沒推辭,叫人把稿費拿去放好。

    前三的位置是接受各方投稿的,不管是官身還是白身,只要來稿都有機會上。這稿費他若不收,其他人也跟著不收,等同於斷了一些需要稿費的人的路子。

    兩人於是拿著樣刊看起裡頭的文章來。雖說梅堯臣參與了選稿,但拿著成品的感覺還是很不一樣!

    上回梅堯臣來時只說要創辦《國風》,大致說了運作模式,沒把王雱的原稿給歐陽修看。這還是歐陽修頭一次看到王雱的文章,歐陽修通讀一遍,又倒回去逐句重看了,才對梅堯臣道:“你們今年收了個好學生啊,怪不得你每次過來總三句不離他。”

    梅堯臣搖頭道:“這小子哪能叫他好學生,你可千萬別當面誇他,你誇他一句他能躥上天去。”

    ……

    轉眼到了除夕,官家也看到了在京中引起熱議的《國風》,對其中的文章頗為喜愛。看完薄薄的《國風》後還有些意猶未盡,翻回前面多看了一眼,注意到了王雱這個名字。

    他記得這小孩是王安石的兒子。

    兒子啊……

    想到自己子息艱難,朝臣頻頻提議選立宗師為太子,官家嘆息一聲,看向殿外黑沉沉的天色。

    這些日子大雪一直不停,各地都上報有不少百姓凍死。他心中一陣煩憂,脫去鞋襪光腳走向禁廷之中,向天乞求這場大雪不要再下。

    入夜後,雪卻還在依然沒停。

    遠在青州的王安石和吳氏、小妹由王雱的來信陪伴著度過除夕夜。三個人吃過飯後一同坐在炕上,由王安石把王雱的信唸給吳氏和小妹聽。

    王雱不在,家裡安靜多了,小妹窩在吳氏懷裡玩著王雱著人送來的小玩意,心裡很是掛念自家哥哥。她聽完信,難過地問吳氏:“娘,哥哥什麼時候能回家?哥哥去好久了!”

    吳氏鼻子也一酸,但還是勸慰小妹道:“哥哥唸書可不能半途而廢。”

    待小妹挨著吳氏睡下後,王安石才去拆王雱給他寫的信。

    這封信寫得沒那麼細緻,只提到國子監籌備《國風》的事。王安石對應著范仲淹的來信一琢磨,便知曉這《國風》若能辦起來會有什麼影響。

    假若運作得當,《國風》將會和《醫學問答錄》影響杏林眾人一樣成為文壇風向標!

    翻到目錄頁,王安石看著上頭的一個個名字沉吟良久。

    這事,可以是好事,也可以是壞事,端看以後《國風》的發展。

    王安石早知道自己兒子獨自去國子監唸書肯定會鬧出點事來,卻沒料到才第一年就弄出這種大動靜。

    王安石也不知自己是該高興還是該擔憂。若是這事放在自己身上,他肯定毫不猶豫就擔下來;可放到兒子身上,他免不了憂心忡忡,怕兒子找藉口躲懶時說的“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會成為現實。

    王安石坐在燈下想著遠在京城的兒子,一時有些出神。

    吳氏提著燈走過來,見王安石一臉憂慮地坐在那,當即走過去問:“怎麼了?是不是阿雱在京城惹什麼事了?”

    王安石揮散腦中種種擔憂,握著吳氏的手道:“沒有,他這小子皮厚肉糙,又有范公看著,能有什麼事。”

    吳氏這才放心,勸王安石也去歇下。

    與此同時,開封還燈火通明。王雱被蘇軾他們拉著去逛夜市,膽大包天地跑勾欄那邊看表演去了。

    這一夜京城人大多是不睡的,得守歲呢。精力旺盛的年輕人都悄悄地往外跑,國子監的監生們更是不會安心在屋裡呆著,呼朋喚友地跨年去。

    年輕人是不畏寒的,大雪都擋不住他們出門的熱情。

    王雱過了個熱熱鬧鬧的年,雖然有些想念家裡人和他阿琰妹妹,可還是挺開懷。

    大年初一的清晨,雪漸漸歇了,天色由陰轉霽。官家醒後雖覺腦仁發疼,看到外面雪晴後卻也十分高興。

    他照例親至大慶殿接受百官和各方使者的朝賀。

    百官剛就列,官家忽感一陣暈眩,竟當庭倒下。左右一驚,急匆匆上前查看,好不容易醒來了,朝臣卻心思紛亂,無心再賀歲。

    今年剛剛被提拔為宰相的文彥博和富弼此時站在最前列,彼此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憂心。

    官家的身體,出問題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9 23:44
第九十三章

    初一這日官家雖當場清醒過來, 病情卻反反覆覆,過了幾日又強撐著身體宴請遼國使者。去歲遼國主耶律宗真病逝,大宋遣使前去弔慰,如今遼國那邊又派使者過來致謝。

    致謝還是其次, 遼國使者主要是來取歲貢的, 這意味著大宋這邊又要大出血了。

    官家身體雖未痊癒,卻還是強撐到酒宴結束。第二日遼使入宮辭行, 官家接見完他們之後便再次昏迷過去, 宮中一時大亂。

    這一年的上元燈節再度不能張燈。

    王雱見范仲淹自大年初一入宮赴宴後就憂心忡忡,聽到上頭罷上元燈節後更是食不下嚥、夜不能寐, 不由問關心地詢問到底怎麼回事。

    范仲淹見王雱一臉關切, 想了想, 也沒隱瞞,把官家病倒的事給王雱說了。

    以往上元節官家都要露個臉與民同樂, 今年不能出來, 肯定是急病未癒!據范仲淹所知, 文彥博、富弼為了官家的病情已經和宦官爭執許多回, 甚至設法留宿禁中, 這表明情況非常嚴重。

    王雱一聽,沒有太擔憂。他記得如今的官家應該是宋朝在位最久的宋仁宗, 在位約莫四十多年。眼下官家滿打滿算也就四十來歲,他總不是剛出生就登基的!

    總不能他來到大宋扇扇蝴蝶翅膀, 還把官家的在位年限給扇短了吧?

    王雱寬慰范仲淹:“不會有事的, 官家處事公允、待人仁厚, 一定能長命百歲。”

    范仲淹點頭,想著自己還有許多事要做,總算能吃下點東西。

    國子監已經開學,王雱陪范仲淹過完上元節便又回到國子監中唸書去了。上個月的《國風》大獲成功,引起最大反響的自然是歐陽修的文章,不過借這股東風紅起來的卻是蘇洵。

    翰林院中的翰林學士們都知曉,官家生病前讀過《國風》。

    《國風》刊登了蘇洵的《六國論》,開頭一句就是“六國破滅,非兵不利 ,戰不善,弊在賂秦。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也”,眾人私底下議論紛紛,都覺得這句是在諷刺朝廷向遼國買太平,如今年年繳納的歲貢不就是在賄賂那些個契丹人嗎?

    翰林院中有的人支持蘇洵的觀點,認為大宋不缺兵、不缺將,理應不怕打仗;有的則是頑固的主和派,表示能花點錢買來和平、不必受遼國和西夏兩面夾擊是很划算的事!

    不管支持還是反對,這篇文章都成了這期《國風》裡爭議最大的一篇,蘇洵這個籍籍無名的中年人也因此一炮而紅,成為過年期間文士們討論最多的名字!

    不知是誰在翰林院同僚中提了一句:“你們若這麼不服,自去投稿便是,上頭不是說可以各抒己見、只要文章好都能上嗎?”《國風》編輯部便在截稿日期前收到一波來自翰林學士的稿子。

    國子監直講之中,也不是人人都贊同《六國論》的,這一期竟也挑出一篇相對精彩的反駁文章,雖然論點不如《六國論》鮮明、言語不如《六國論》精煉,不過角度刁鑽地做起了算術題,從人口增長、經濟發展方面出發,計算和議之後帶來的好處,有理有據,令人信服。

    梅堯臣最近兩個月看的文章比過去一整年都要多,和同僚們爭得臉紅脖子粗的次數更是比以前多得多。

    這一次梅堯臣看中了一篇文章,這文章並沒有討論時下熱點,而是直接狙擊了一個新問題:標點符號。

    文章作者博覽群書,洋洋灑灑地總結了目前已有的“標點符號”包括:連圍號、半圓號、 圓圍號、陰文號、八卦號、橫括復合號、魚尾號、圓括號以及諸多變式①。

    作者表示,這標點符號太多太雜,各人用法還不一樣,甚至還有人直接不用,文章很難讀通,平白浪費廣大學子的時間,不如統一一下標準。

    接著作者列出了常用的標點符號:逗號,長得像小蝌蚪;句號,一個圓圈;接著是冒號、雙引號、感嘆號、省略號。在文章後面,作者還列出典型易錯句子的有標點版和無標點版,直觀地展現出統一及普及標點符號的重要性。

    梅堯臣通讀完整篇文章,感覺自己完全被它說服了,甚至還被後面錯誤斷句的例句逗得發笑。細細一想,這樣的笑話在過去並不少見,他們的同桌或多或少都遇到過這樣的窘況!

    句讀問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卻始終困擾著天下初入門的讀書人!

    不知為什麼,梅堯臣讀著這文章總覺得有些熟悉,回頭一看書名,明顯是個化名,叫什麼“水鏡先生”——我還臥龍居士呢!梅堯臣把選定的文章蓋了個戳,表示自己覺得可以刊出,接著把蓋了戳的稿子遞給其他人審閱。

    最終這篇呼籲統一標點符號、普及標點符號的文章集齊了八個戳,傳到了客串主編的范仲淹手裡。

    范仲淹當主編已經快兩個月,還沒見過集齊八個戳的文章,看到那一排紅戳後不由放下手裡正在看的稿子先換這篇《論標統一點符號之必要性》看了起來。

    看完之後,范仲淹盯著署名處那“水鏡先生”半晌,沒說話。

    梅堯臣現在已經不和范仲淹冷戰了,見范仲淹看完了還不發話,皺著眉說:“我覺得這文章很好,應該登在第一版。”他對剛才那篇被大半人通過的、鼓吹和議的文章沒什麼好感,還是蘇洵的觀點更對他胃口。

    范仲淹道:“是不錯,那就登吧。”

    選稿工作馬不停蹄地進行著。

    這個月二十五日,《國風》如期刊出,許多悄悄投過稿的人都想知道自己上了沒,早早侯在方氏書坊外等著買。

    國子監生員是最早拿到的,打開一看,這期總算沒有指著自己鼻子罵的了,倒是有篇提倡統一使用標準標點符號的文章。

    監生們在自印書所買書方便又便宜,直接人手一本,邊看邊相互交流看法,都覺得這“標準標點符號”簡單直接、容易上手,用起來頗為方便!

    蘇軾依然是第一時間看完所有文章,然後又翻回第一版,重新把那篇鼓吹統一標點符號好處的文章看了一遍。待到休息時他便跑去太學那邊找王雱,劈頭蓋臉地質問:“這水鏡先生是你吧?”

    王雱一驚,沒想到自己這次幾乎用寫學術論文的口吻去寫了,蘇軾居然還能把自己馬甲扒下來。王雱虛心求教:“你是怎麼發現的?”到底哪裡還有問題?趕緊說出來讓他給改了!

    蘇軾指著那幾個範例道:“這幾個段一看就是你會選的。”

    說實話,看著前頭那部分蘇軾還真沒認出來,重看時把那滑稽逗趣的範例段落看了兩遍,又琢磨著會呼籲別人統一標準這種事肯定是王雱會幹的——他已經從宋佑國他們口裡聽說王雱有“輕微”強迫症這種事,這才把王雱的馬甲給扒了下來。

    王雱沉痛嘆息:“細節決定成敗!”

    蘇軾白他一眼:“你為什麼不用本名上?”

    王雱把自己的理想告訴蘇軾:“我一直想當個平平無奇的普通孩子。”

    蘇軾看了眼王雱的身量,毫不留情地打擊:“你已經不能算孩子。”

    王雱從善如流,麻利改口:“我一直想當個平平無奇的普通少年。”

    蘇軾:“……”

    蘇軾雖然扒了王雱的馬甲,卻也沒大肆宣揚。理論上前三篇的位置是留給“社會人士”投稿的,國子監監生的稿子只能排在後面,蘇軾看到王雱這個操作後也躍躍欲試,準備披個馬甲看看能不能衝前三!

    年輕人麼,什麼都可以不強,就是好勝心不能不強!

    蘇軾磨刀霍霍準備挑戰前三去了。

    到二月初,天氣慢慢回暖,官家病體稍愈,終於擺脫了靠點頭搖頭處理政務的狀態。文彥博等人都鬆了口氣,可算是熬過一大難關。

    經了此事,各種摺子飛似也地送往宮中,都是一力請求官家早立太子的。

    其中就有司馬光的。

    文彥博和富弼等宰執也被官家嚇著了,整理整理這類摺子,挑寫得出彩的擺在前頭呈上去。

    官家看了,沉默不語,都壓下不提。他召來翰林學士想聽聽近來新出的文章,叫來的是歐陽修。

    歐陽修正與劉沆一併修《唐書》,工作還算清閒,官家召見時他正好得空。見官家神色不愉,歐陽修便給他念了《國風》第一版中的句讀趣聞。

    韓愈在《師說》中就提到句讀二字,句,是指一句結束時的停頓,相當於打個句號;讀,是指一句話中的停頓,相當於打個逗號。自古以來斷句失誤鬧出的笑話多不勝數,《國風》上提到的就是其中一些生動有趣的實例。

    官家聽完後終於展顏,叫歐陽修將全篇唸給他聽。這篇文章本身也用了標點符號,歐陽修唸起來非常輕鬆,官家也輕鬆聽懂作者的全部觀點。

    這位水鏡先生所倡議之事頗具可行性!

    官家道:“這位水鏡先生倒是難得的遺才,不若讓范卿將他尋來授職。”朝廷對民間人才一向非常重視,像胡瑗、梅堯臣就沒通過科舉,而是被舉薦上來的。

    歐陽修喏然應下,退下後便把官家口諭傳到范仲淹那邊。

    范仲淹越聽面色越古怪。他上個月一直憂心官家的身體情況,不想官家居然會因為一篇文章而希望他把“水鏡先生”找出來舉薦給朝廷。

    歐陽修見范仲淹神色不對,不由問道:“范公,可是有什麼不對?”

    王雱那小子把文風改了改,以為可以瞞天過海,可范仲淹算是看著他長大的,豈會看不出文章出自何人之手?范仲淹有些後悔沒當場揭穿王雱,現在好了,都給官家注意上了。

    范仲淹唯有苦笑著把事情給歐陽修說了一遍。

    歐陽修沒想到這“水鏡先生”居然是王雱。他感嘆道:“真是後生可畏啊。”

    范仲淹道:“這小子頑劣得很。”

    水鏡先生既是王雱的馬甲,人自然是不可能薦上去的。

    歐陽修尋了個機會將這烏龍事告訴官家。

    歐陽修這麼一提,官家又想起來了,王雱便是那王安石的兒子。王安石在任上的表現已是極為出色,不想兒子也教得這般好!

    得知王雱才十三四歲,官家對歐陽修道:“此事我知曉了,你莫要對外多提。”若是被旁人知曉王雱借假名刊出文章的事鬧到了御前來,少不得得生出許多事端。

    歐陽修應了下來。

    官家這邊輕輕揭過,范仲淹那邊可沒輕鬆放過王雱,逮過去狠批一頓。批完了,又打發王雱去宣傳從今往後投稿都得實名制,不允許任何人再披馬甲上陣。

    王雱沒想到自己頭一次披馬甲就折戟沉沙,先給蘇軾和范仲淹不說,還給鬧到直達天聽去了。

    王雱於是先跑去直舍那邊給梅堯臣他們講了這事,又去告知給代為收稿的方洪,讓方洪好好宣傳出去。

    梅堯臣初初得到這個消息時還有些摸不著頭腦,後來和楊直講一塊重看《國風》上那篇講標點符號的文章,很快察覺出點端倪來。

    梅堯臣想起范仲淹看到這文章時的異樣表情,更加確定了自己的猜想,又把王雱給揪過來進行嚴厲的思想教育。

    王雱覺得自己可冤了,混跡文壇的人誰不披幾個馬甲呢?怪只怪范仲淹他們眼睛太毒,一下子把他給認了出來!

    尊敬師長的王雱乖乖聽訓,又在“編輯部”好生做了幾天苦力,才勉勉強強算是揭過此事。

    蘇軾聽說《國風》的實名制新規定,一下子猜出是王雱東窗事發了,只能把自己精心炮製的“馬甲文”給收起來,熄了去爭前三的心思。

    已是春耕時節,范仲淹做主把今年不考春闈的監生都送去學田體驗體驗民間疾苦。

    王雱一聽這事,就充分感受到什麼叫“自作自受”。

    蘇軾出發時還湊到王雱身邊,和王雱嘀咕:“也不知誰出的這主意,我們在眉山那邊已是下過田了,還去村學教過小孩,可累人了。”

    王雱面不改色地贊同:“對啊,出主意的人真缺德。”

    怎麼就沒想過這件事會落自己頭上呢?

    今年不考春闈的有百餘人,住宿都安排在佃戶家中,免了往來辛苦。

    王雱很是嫌棄水田,躲一邊遲遲不想幹活,後來被梅堯臣推了下田才認命地和蘇軾一塊插秧去。

    兩個人看看彼此的農民打扮,都一陣唏噓,苦中作樂地比試起插秧速度來。

    哪怕要比試誰快,王雱還是很看不慣蘇軾為了求速度不插整齊,時不時還要把蘇軾插下去的秧苗給拔/出來重插。

    蘇軾一陣無語:“你這樣折騰不會把它們給弄死嗎?”

    王雱兩世為人都沒種過地呢,被蘇軾這麼一說頓時停下了折騰的手。

    當然,他是不可能認錯的,當場就改成用言語折騰蘇軾:“你就不能插整齊一點嗎?”

    蘇軾懶得理他。

    王雱決定放棄和蘇軾呆一塊,改為跑去和沈括玩耍。

    沈括約莫是小時候病多了,沒什麼朋友,現在是個話癆,給王雱科普起他們正在種的秧苗:“這稻種是從福建那邊弄來的,叫佔城稻,耐旱,高產,是沿海路從佔婆那邊弄過來的。你知道佔婆嗎?它和我們隔著交趾,整天被交趾欺負,可慘了。早年佔婆就沿著海路過來與我們大宋交好,佔城稻也在福建推廣開。當年各地大旱,真宗皇帝派人去取了稻種到各地補種。官家在景祐年間還專門在後苑開闢一處宮殿,專門用來試種佔城稻……”

    王雱耐心聽完沈括的科普,再看向沈括同樣插得不整齊的秧苗,最終選擇另找一個一起幹活的小夥伴。

    梅堯臣在一旁看著王雱從這邊挪到那邊、從這塊地挪到那塊地,身邊的人換了一個又一個,最終停在韓忠彥身邊,和韓忠彥維持著同樣的節奏一起插秧。

    梅堯臣踱步過去一看,發現兩個人插的秧苗間距一致、十分整齊。

    梅堯臣:“……”

    怪不得這小子寫文章提出統一標點呢,肯定是因為看稿子時看到來稿的標點千變萬化,叫他看了不舒坦!

    梅堯臣踱步回去和楊直講說了這事,搖頭道:“年紀小小的,臭毛病真多。”

    監生們下了幾天田,一個兩個都累得蔫耷耷。好在范仲淹也怕他們把學田糟蹋光了,回頭趕不上補種,五天一到就把他們攆回了國子監。

    經過這麼一次實踐活動,監生們讀書賣力多了,約莫都已經看出自己不是種地的料,沒退路可走!

    國子監這邊還是輕鬆的,最近各地的秋闈佳作傳到京城來了,青州那邊的文章極好辨認,由裡到外都透著一股濃濃的土味兒。

    王雱看了,沒羞沒臊地跑去和范仲淹感嘆:“您看看,這都誰給折騰的啊!”

    范仲淹橫他一眼。

    王雱沒聲了。

    臨近春闈,王雱沒再鬧騰,學田實踐之後乖巧得不像話,還積極地為直講們整理備考講義,把以往只是口口相傳的禮部試注意事項給人手一份地印刷出來。

    不得不說,很多人對王雱這個小師弟一直又愛又恨,畢竟王雱來了以後折騰出不少新鮮事物,讓他們全力備考之餘還得分心瞧上一眼,要不然總覺得心癢難耐。眼下收到王雱給整理的“考試手冊”,不少人都覺得這小師弟很棒很貼心。

    王雱也藉機瞭解了全套春闈流程。

    馬上要放假了,這日下午他被蘇軾他們拉去藏書樓看書,準備借上幾本好書回去消磨假期。

    王雱看著去年被自己整理過書架現在又多了不少亂放的書,找了個藉口和蘇軾他們分開找書,順便一行一行地把被人隨手亂扔的書放回它該在的地方。

    王雱剛整理完兩面繞回接近門口的地方,忽見兩個中年男子走入了藏書樓,都作文士打扮,一身儒袍,頭戴軟幞頭。

    兩人不是並肩而行,其中一人在前,另一人落後兩步,顯見是身份上有差別。

    為首那人面龐英朗,面色偏白,身體顯然有些孱弱,彷彿剛剛病癒不久;另一人長得並不算俊美,氣度卻很不凡,立在為首那人身邊並不顯遜色。

    王雱麻溜地朝兩人行禮:“兩位先生好。”他年紀還小,聲音猶帶著少年人的青稚,清脆又明朗,叫人生不出半分惡感。

    為首的文士給王雱回了禮,問:“你應當是監生吧?怎地在此整理?”

    王雱順勢報上了姓名,然後辯駁:“不是在整理,找書時順手擺正一些書罷了。”

    蘇軾幾人聽到動靜折返過來,正巧聽到了王雱的話。見是兩個生面孔,又生得頗有威儀,蘇軾幾人上前見禮,毫不留情地拆穿王雱嘴硬的話:“他就是見不得有人把東西弄亂。”

    宋佑國也拆王雱台:“對的,上回我們去學田插秧,他來來回回換了幾塊田,最後選了師朴那塊,就因為師朴願意配合他插整齊些。”

    王雱反駁:“整齊一點有什麼不好?”

    中年文士奇道:“你們還去插秧?”

    蘇軾道:“那是自然,若不是京師一帶不缺夫子,我們指不定還得去蒙學上課,我們在眉山時就是這樣的!”

    中年文士似乎對國子監的事很感興趣,與王雱幾人聊了挺久才離去。

    蘇軾等他們走遠了,才發現自己還不曉得這兩看起來很不簡單的人是誰呢。

    王雱心中雖有猜測,卻沒告訴蘇軾他們,只道:“他們沒說。”

    蘇軾幾人瞪著他。

    敢情他都不曉得人家是誰就和人家聊起來了?

    王雱道:“今兒又不是會客的日子,他們能進來肯定不是普通人物,既然他們不想說,我們又何必問。”

    聽王雱這麼一說,其他人也覺得對。反正他們也沒說什麼不該說的,不管那兩人是誰都影響不大。

    ……

    另一邊,兩位中年文士已轉到直舍那邊。

    直講之中有認出他們的人手抖了抖,顧不得筆尖的墨汁弄髒了鋪在桌上的白紙,把筆一擱,站起來要向中年文士見禮!

    為首的中年文士擺擺手,表示自己微服而來,不必多禮。他溫煦地看向范仲淹,邀請道:“范卿,與我一起在國子監中隨意走走吧。”

    范仲淹眼中淚光掠動,與隨行的歐陽修一左一右地跟到中年文士身後。

    能稱范仲淹為“范卿”的,自然只有官家。走出一段路,官家道:“范卿近來可好?本來早該來看你的,可惜年後病了一場,沒能過來。”

    范仲淹道:“臣一切都好,只望官家身體安康。”

    三人邊說邊走,繞過一處拱門,卻見路邊齊齊整整地擺著幾擂書,不遠處是一片茂盛的梨林。離拱門最近的幾棵梨樹底下依稀傳來幾道范仲淹三人都很熟悉的聲音。

    一道嗓兒說:“這梨花真能泡茶喝嗎?”

    這是蘇軾。

    另一道嗓兒說:“在他看來自然什麼都能吃,你是不曉得,他以前簡直把所有花都禍害遍了!”

    這是沈括。

    樹上傳來辯駁的聲音:“這是《神農本草》上寫過的,梨花清火通便,最近范爺爺有些便秘,我給他采一些曬乾,就著蜂蜜泡水喝,溫和不傷身,又能通腸道。”

    官家與歐陽修齊齊看向范仲淹。

    范仲淹:“……”

    這混賬小子!

    這時負責望風的韓宗師才看見范仲淹三人,後知後覺地提示了一句:“有人來了。”

    梨林裡立刻靜了下來。

    范仲淹朝王雱藏身的那棵梨樹喝道:“混賬小子,還不快給我下來!”

    王雱麻溜地從樹上滑回地面,一臉靦腆地問范仲淹:“您和兩位先生什麼時候來的啊?”

    范仲淹黑著臉不搭腔,反倒是歐陽修含笑接話:“你說《神農本草》的時候。”

    王雱:“……………………”

    求助,在老師的頂頭上司面前嚷嚷說他需要通腸道怎麼辦!

    急,在線等。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9 23:44
第九十四章

    事情這麼湊巧, 王雱也沒辦法, 他就是拉好友們一起來禍害禍害國子監裡頭的梨花, 誰知道范仲淹會正巧經過呢。

    王雱和蘇軾幾人對視一眼, 乖乖和范仲淹三人行了禮,不等范仲淹他們發話, 口裡叫嚷著“啊,食堂馬上要開飯了”, 齊刷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抱起書跑了。

    范仲淹臉色黑漆漆的, 對官家與歐陽修道:“這是我的學生王雱和他的幾個同窗, 他自幼就是這愛玩愛鬧的脾性,衝撞官家了。”

    “不妨事,”官家忍笑道, “有這麼個學生在身邊, 難怪范卿精神越發好了。剛才我和永叔走到你們藏書樓那邊,還與他們碰上過, 看著都是很好的孩子。”

    便是爬個樹, 不也是想孝敬師長嗎?這話官家沒提,怕范仲淹臉變得更黑。

    官家又與范仲淹一併去看過今年臨考的監生們, 才擺駕回宮。乘車回到宮中, 官家便忍不住笑了起來,與歐陽修道:“永叔, 范卿這是收了個好學生啊。”若是自己身邊也有這麼個逗趣的小孩, 那日子一定也過得有滋有味。

    歐陽修見官家難得開懷, 便把梅堯臣對他說起過的國子監趣聞給官家說了。

    這邊笑語連連, 另一邊王雱卻頗有些忐忑。國子監監生們一起吃完最後一頓食堂,就可以各自歸家了。王雱抱著借來的書和自己采的一袋子梨花小心翼翼地回到家,沒在客廳見著人,吁了口氣,躡手躡腳、偷偷摸摸地回房間放東西。

    王雱還沒放鬆下來呢,范純禮就來敲他門,說范仲淹讓他去書房。

    等王雱開了門,范純禮又問他:“爹臉色不大好,是不是你又做了什麼?”

    王雱堅決否認:“沒有的事!”

    王雱毅然去了書房,范仲淹正坐在那寫稿子。瞥見王雱一臉心虛地進來了,范仲淹臉色好了點,叫王雱到他身邊坐下,問:“你今日在藏書樓與官家見過面?都說了什麼?”

    王雱眨巴一下眼睛,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茫然:“官家?”

    范仲淹沒好氣地道:“再裝你就給我出去。”

    王雱只能老老實實地回答范仲淹的問話。他與官家沒說什麼,倒是蘇軾他們把國子監和州學的情況都給官家說了。

    范仲淹也知道王雱不是那種不分輕重、不看場合的人,但還是板著臉告誡:“在我們面前你怎麼鬧騰都可以,別人可不一定容得下,以後你還是得收斂一點。”

    王雱乖乖答應:“我曉得的。”

    第二天一早,王雱就朝師母借了個大大的竹篩籮,把昨天采的梨花趁著春日晴好給曬一曬。

    范仲淹洗漱完後出來一看,王雱正在那擺弄他昨天爬樹采的梨花呢!

    范仲淹臉色又黑了。

    王雱見范仲淹盯著自己瞅,一副在考慮要不要把那竹籮梨花扔掉的模樣,立刻語重心長地勸道:“范爺爺,諱疾忌醫不好啊!大夫都說了您身體虛,不好用藥,得用溫和點的食療!要是秋天的話我還可以給您買芭蕉吃,這不是春天沒芭蕉嗎?”

    論講道理,那根本沒幾個人講得過王雱。范仲淹沒好氣地說:“好了,知道你有心了,你忙活吧。”

    順利矇混過關,王雱又活蹦亂跳地去找小夥伴們玩耍去了。

    許是因為官家病過一場,這年春闈風平浪靜得很,連個作弊的都沒抓到。

    到放榜之日,王雱拉著蘇軾他們一塊去茶坊看熱鬧,幾人早早佔了二樓臨窗的位置等著張榜。

    這年頭很流行“榜下捉婿”,就是趁著放榜的機會瞅瞅哪位進士一表人才、適合當女婿便捉回家去,問問家世、對對八字,適合的,湊一對。

    很多寒門子弟想找門好親事,專等著這榜下捉婿的機會與名門結親。當然,也有一些反其道而行之的,比如蘇軾兄弟倆家中就覺得娶個知根知底的媳婦兒最好,早早給他們成了親才讓他們赴考。

    王雱也是這日閒聊時才曉得不僅蘇軾成了親,連蘇轍都已經討了老婆!王雱不由看向沈括:“你不會也悄悄成了親吧?”

    “沒有的事。”沈括否定,“不過家中已為我說了親,定的是葉家表妹。”說是表妹,其實只能算遠房的,沈括小時候是見過的,依稀有點兒印象,但記不太清。

    問了一圈,王雱才曉得小夥伴們要麼成了親、要麼定了親。見王雱一臉驚詫,韓忠彥道:“元澤你也十三了,你家裡應該差不多要給你相看了。”

    王雱不知該如何評價這種家裡包安排對象的婚姻制度,上輩子他對談戀愛興趣不大,這輩子他也沒多少風花雪月的念頭。反正,他爹應該不會強迫他十幾歲就結婚,現在還是先看看別人的熱鬧吧!

    王雱和蘇軾一起趴在圍欄處看人“榜下捉婿”,有位進士長得俊,還表示不曾婚配,竟讓兩家人你爭我搶地爭奪起來。結果第三隊人馬異軍突起,一把搶過那位俊朗進士就跑!王雱嘖嘖稱奇:“這可真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蘇軾瞧了眼王雱,忽然好奇地問:“我和子固都準備參加今年春闈,你要不要也一起?”

    “這不好吧?”王雱道,“我還是個孩子!”

    “明年你就十四了,”蘇軾道,“聽聞晏公就是十四歲聞達朝堂,你十四歲試著考一考有什麼要緊的。”

    這晏公說的是晏殊。晏殊年少時就才名在外,十四歲已踏入仕途了,一直幹到六十五歲病逝,所以歐陽修說他“富貴優遊五十年”。

    王雱一想,也對,他阿琰妹妹說過,有個功名在身,就等於多了一重保護罩,犯了什麼事都多一重保障!雖然他沒準備幹什麼違法犯罪的事兒,可萬一不小心踩線了呢?還是早點考個功名好啊!

    王雱點頭道:“那我得和我爹他們商量商量。”當然,王雱是不敢把“考個功名防防身”這種想法和王安石他們說的,免得被王安石追著揍。

    這該怎麼說呢?我有滿腔熱血,想早點用自己平生所學報效國家?

    王雱和蘇軾他們看完熱鬧回到家,跑范仲淹書房裡開始琢磨怎麼給他爹、給司馬光寫信。自從上回分別給兩位大佬爹寫了不同的信,招致他們回信裡給他來個混合雙打,現在王雱不敢玩這手了,老實孩子真難當啊!

    范仲淹從外頭回來,一眼瞅見王雱在那抓耳撓腮,便問:“你小子又在琢磨什麼?”

    “沒什麼,”王雱如實道,“就是今兒和子瞻他們去看熱鬧,子瞻說他們今年都準備考秋闈,問我要不要考,我準備問問爹他們的意見。”說完他又順道把范仲淹的意見給問了。

    范仲淹早和王安石他們討論過這事了。王雱這小子,按是按不住的,國子監直講們也說他學問已經學得很好,寫文章也沒問題。

    就是這心性,瞧著太叫人發愁。這小子自己都還是個小孩,誰放心他自個兒去當差?

    范仲淹道:“你可想好了,真考上了,你就得自己挑大樑了,有什麼事可沒人再幫你擋著。”

    王雱一臉不信:“再不濟,我還有您和爹呢!要有人欺到我頭上來,我就一拍桌子問他們‘你知道我爹是誰嗎?我爹是王安石!’”有爹不用,那不是傻子嗎?他可是立志當衙內的人啊!

    范仲淹可算明白王安石為什麼老想揍兒子了。他無奈笑罵:“寫你的信去吧,好好寫,把你的打算寫清楚。”

    王雱時刻都在危險邊緣試探,自然知道再扯淡下去范仲淹要抬腳踹他了,當即見好就收,坐回去寫信。

    春闈放榜了,新科進士還得吃吃喝喝好些天,王雱等人卻早早回到國子監學習。

    秋闈還有接近半年的時間才開始,同窗之間卻已經相互討論起今年要不要小試牛刀,月考後王雱幫著統計參加有意向參加秋闈的人數,發現大半同窗竟都想要試一試。

    這種情況下,直講們在課堂上抓得更嚴了,願意跟著王雱胡搞瞎搞的人更是越來越少,連王雱都給這種氣氛弄出點緊迫感來,跟著小夥伴們把市面上能買到的輔導資料都給刷了一遍。

    這種濃烈的備考氛圍之下,讀《國風》倒是成了監生們唯一的放鬆方式。

    知道王雱有意參加秋闈,直講們都不抓他們這些監生去當苦力了,而是組建了一套健全的選稿、審核、排版、校對機制,相當於建立了一個小型的雜誌社。

    為了讓每期都有自己想要的選題,梅堯臣他們還設立了一個特別欄目,選的是國子學、太學兩邊的月考優秀文章。

    王雱看到這個新欄目時心裡咯噔一跳,打開三月的《國風》一看,裡頭果然又出現了自己的名字。對於這種自己不投稿還非得給自己送稿費的編輯部,王雱都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只能感慨是金子總是會發光的!

    今年是閏年,有個閏三月,春天比平常要長一些。到閏三月的上旬快過去時,新科進士持續十幾天的宴飲總算告一段落,考上進士的國子監監生們都回了母校。來緬懷校園生活還是其次,重要的是需要繳納光監錢。

    所謂的光監錢,意思是“光揚國子監”,你從這裡考出去了,要飛黃騰達了,不能忘記你的母校,回來捐點錢給母校搞建設。光監錢並不多,每個人掏兩千文錢就好,家境好的也可以多掏些,大家都高興。

    王雱作為小師弟又被使喚來使喚去,陪即將邁向遠大前程的師兄們聊聊天、展望展望人生,順便監督范仲淹不能喝酒,沾沾唇意思意思就好。

    送走進士師兄們,王雱扶著還是喝得半醉的范仲淹回去。路上,范仲淹對王雱說:“我老了。”

    王雱反駁道:“您還沒到致仕的年紀呢,哪裡老了。”大宋官員如無特殊情況,得到七十歲才退休,當真是活到老幹到老!

    范仲淹嘆息一笑:“人生七十古來稀啊。”

    王雱道:“您也說是以前少,如今醫術高明的人多了去,您肯定能活得長長久久。阿粹才十歲,你還得看他娶妻生子!”

    范仲淹仍是笑,沒再接這話。少年人總是看什麼都往樂觀的方向看,想什麼都往好處想。可生老病死這事,世間所有人都無法逃開,只是早晚的差別罷了。

    踏入四月時,王雱收到了他爹的信,他爹在信裡說“要不是想讓你考,送你去國子監做什麼”,語氣硬梆梆的,一看就是不愛好好說話的類型。

    仗著王安石不在身邊,王雱在回信裡好生教育了他爹一通,表示他這樣很容易和親友鬧掰,要學習學習說話的藝術!王雱寫得興起,現場給他爹編起了可以起名為《說話的藝術》《怎麼說才能讓人聽進去》《別讓不會表達耽誤了你》的精華教程。

    一封嘮嘮叨叨的長信寫完、封好,王雱又去拆司馬光和他阿琰妹妹給他寫的信。

    司馬光對他參加科舉也是贊同的,表示王雱年紀還小,去試試也成,考上了好好當差,沒考上以後再接再厲。

    司馬琰也在心中表示贊同,然後給他匯報近來的研究進展:護膚品化妝品方面,她已經做出不少成品了,周家嫂子運營得也很錯,這一塊不用她再操心;司馬琰現在就專注研究藥草成分和醫用器材,可惜有些器材和試劑光靠她自己是造不出來的,得靠王雱再想想辦法。相關的需求,司馬琰沒在信中提,只說等將來見了面再細談。

    現在鄆州“實驗室”那個宅子開了間小小的蒙學,專門教授一些流落在外或者早早被收入居養院的女童識字算數,遇到有天賦的,司馬琰會給她們單獨開課教一些更深入的東西。

    司馬光雖還是不太喜歡司馬琰往外跑,不過張氏每日都跟著,偶爾還客串一下老師給女孩子們教女紅,司馬光再三衡量之後決定再縱容女兒幾年。

    王雱看過司馬光關於女德方面的文章,知道司馬光是個十分封建的人,能有這樣的讓步完全是因為碰上了自己女兒。

    封建大家長不好對付啊!王雱給司馬琰回了信,把自己近來的翻車日常給他阿琰妹妹講了一遍,表示自己一定會爭取早日畢業,離開國子監這個總讓他翻車的不祥之地。

    他還給司馬琰說起京城實驗室如今的發展,在范純禮、沈括他們的共同努力之下,培養出了一批文理兼修的監生,其中一部分今年已經考上進士了。

    范純禮今年年初更是因為物理實驗做得出色,改良了碼頭好幾個運輸工具,獲得了將作監一老頭的賞識,和范仲淹把他討了去打下手,不用科舉都當了官兒,非常幸福,非常讓人羨慕,真沒想到這位師兄居然是個隱藏的物理大佬!

    王雱洋洋灑灑地寫了厚厚幾頁信,把大大的信封塞得鼓鼓囊囊,叫人幫自己送出去。

    結果這信還沒送多遠,一個消息就飛快傳到開封:六塔河決了!

    聽到這消息,王雱猛地想到水利工程史一個慘烈的案例正是由此開始:回河之爭。

    黃河水濁,越到下游,泥沙沉積越嚴重,下游河道容易發生淤堵。黃河下游一旦堵上,滔滔河水無處容身,就會自己衝出一條新河道來,這就是黃河頻頻改道、水患不斷的原因。

    宋朝的“回河之爭”做過三次人為努力,想讓黃河回到故道,繼續當庇護大宋的天險!其中一次,就是塞商胡口,修六塔河。簡單來說就是把新衝出來的河道堵上,挖條小河把水引回原來的河道上!

    理想很美好,但事實卻很慘烈:六塔河太小,僅“五十步之狹”,根本容不下洶湧如猛獸的黃河!

    六塔河修好不久,再度決口,淹沒良田無數!

    這次之後,大宋又接連嘗試了兩回,結果都很殘酷,不僅黃河回不到故道,水患發生得更為頻繁,良田毀壞無數,百姓死傷無數,勞役越來越重,河工不堪苦楚私逃,甚至投身綠林成了賊寇!

    這是一個試圖以人力戰勝自然,結果屢屢釀成人禍的慘烈案例!

    連日大雨不斷,開封也成了“水城”,王雱等人被安排到地勢高些的大相國寺躲災。

    王雱站在禪院的走廊下看著延綿不斷的雨勢,在心裡描畫黃河現在的大致走勢,黃河治理從來沒有捷徑,該防的防,該疏通的疏通,沒有取巧之法,至於朝廷所希望的“回河”,更是違背了河勢,壓根不可能做到。

    這一次已經無法挽回,下一次是什麼時候?王雱當時只看了相關措施,沒細看具體哪一年,只知道兩次“回河”約莫相距十幾年。十幾年的時間,應當夠他忙活了。

    王雱長吁一口氣,正要折返回屋內,一轉身,看到個有些眼熟的中年男子。細細一看,不是狄青又是誰?王雱轉身朝狄青見禮,奇道:“您也在這躲雨?”

    狄青言簡意賅:“對。”

    他和王雱站在一起望著外面的雨幕,心中同樣憂愁。修六塔河之議,說動官家的是“黃河改道,無險可守”,所以哪怕勞民傷財、哪怕淹沒連片良田,朝廷也希望將黃河引回故道!

    無力守國門,無力收復燕雲,只能倚仗黃河之險苟全太平,這是將士之恥!

    王雱與狄青站了一會,受不住狄青的沉默,找藉口溜了。他回到范仲淹所在的地方,和范仲淹嘀咕:“您說當初曹立在狄相公手底下時,他們是不是都靠眼神交流的?”

    范仲淹道:“休要胡說,漢臣不是不善言辭之人,怕是有心事。”

    范仲淹給王雱說起朝中的爭議,黃河是阻擋契丹人南下的天險,改道之後很可能導致大宋北邊無險可守。哪怕歐陽修三度上書力爭,朝廷依然決定修六塔河!

    六塔河修成不久,這場水患就來了。

    王雱一聽,明白了,狄青是軍人,保衛國家是軍人的職責。

    現在朝廷為了保住“天險”,不惜用人力和大自然掰腕子,不就是對自己的軍隊沒信心?

    王雱在心裡琢磨歐陽修在朝廷中奮鬥了多少年,算了算,發現好像時間也不短了,少說也有二十幾年。看來要是官路不順,十幾年根本不足以影響朝廷的決議。

    王雱擰起眉,陷入思索之中。

    過了好一會兒,王雱才對范仲淹道:“我給您彈首曲子吧。”

    雖說這場水災來得急,王雱還是來得及把琴抱來。他坐定給范仲淹撫琴一曲,自己的心緒也逐漸平復下來。

    這一夜,許多人翻來覆去,輾轉無眠。

    第二日一早,狄青一家過來拜訪范仲淹,王雱見到了狄青的次子狄詠,年方十五六歲,模樣卻是照著他爹長的,十分出眾。

    王雱暗搓搓與狄詠交換了姓名,狄詠竟道:“我聽父親說起過你。”

    王雱奇道:“你爹說我什麼?”

    狄詠是個老實孩子,據實以告:“我爹說你鬼點子很多,讓我別被你坑了,著了你道的曹立如今還在廣南那邊忙活著。”

    王雱:“………………”

    狄相公啊狄相公,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居然在背後還說人小話!

    簡直豈有此理!

    王雱一臉正直地看向狄詠:“你看我像這樣的人嗎?”

    狄詠認真搖頭:“不像。”王雱長得著實好,屬於天生就容易讓人心生好感的類型。

    王雱道:“那就對了,你爹又不認得我,說這些話都是先入為主的偏見。”他忽悠狄詠,“外頭水淹了街道,怕是有不少人受傷或者生病,我們閒著也是閒著,不如去登記一下各家的情況,早發現早治療,防止演變成大疫情。”

    狄詠一聽,覺得很有道理,點頭表示願意一起去。

    王雱趁大人們在說話悄悄帶著狄詠溜了,去把他國子監的小夥伴都找了過來,組成了防疫小隊。他熱情地把指揮權交給狄詠:“我們都是同窗,誰來領頭都不會服氣,你跟著你爹訓練過的,由你來指揮正好!”

    狄詠一口答應。

    王雱很滿意,這小夥子不錯啊,長得俊,人還實在,他喜歡!

    ……

    等狄青發現兒子不見了的時候,狄詠已經和王雱一行人挨家挨戶地排查傷病去了。

    聽說自己兒子被王雱拐跑,還當了領頭那個,狄青氣得不輕。他都提醒過狄詠那小子了,那小子竟還是被王雱給忽悠走了!

    他這兒子什麼時候才能長點心!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9 23:44
第九十五章

    王雱一群志願者忙活半天, 把傷病情況都給整理出來了。狄詠聽王雱的話, 跑去找開封知府王珪匯報第一手資料。

    王珪在任上碰上這種災事, 差點把頭髮給愁白了,聽到有人來說狄青之子狄詠求見,他皺了皺眉,叫人把狄詠帶過來。

    狄青雖當了樞密使, 卻不常與文官往來,更鮮少帶狄詠出去交遊,是以求見王珪時狄詠還有點緊張。

    不過想過有不少百姓生著病, 還有人摔傷了沒法找大夫, 狄詠又勇敢地把王雱等人整理上來的名冊交給了王珪,一板一眼地說明具體情況。

    災後防疫一向是重中之重,王珪聽狄詠說完後也警醒了,他這兩天忙得暈頭轉向,竟沒想到這個!王珪長舒一口氣, 讚許地對狄詠道:“辛苦你們了, 替我向你父親道謝。”

    狄詠老實地道:“不是我父親讓我們弄的, 是國子監監生一起做的,只是元澤順道叫上了我。”

    王珪一聽“元澤”二字, 眉頭一跳,叫人把在外頭等新小夥伴歸隊的王雱給喊進來。

    王雱正和蘇軾他們一起觀察天上的雲, 瞧瞧雨有沒有停的跡象, 就聽有人找出來說知府喊他進去。

    王雱和蘇軾他們對視一眼, 都不知道知府喊他做什麼, 難道狄詠太實誠,往知府面前誇了他一通?

    這怎麼好意思!

    王雱跟著來人去見知府,遠遠就瞧見個有些眼熟的人身影站在那兒。再一細看,這不是當年和他爹一塊在揚州當差的王珪嗎!算起來,王珪還是他爹的同年,當初他爹排第四,王珪排第二,乃是榜眼,文才堪稱一流。

    王雱記得那會兒自己還穿著開襠褲到處跑,韓琦大佬養的“金纏腰”開了,還一開就開了四朵。金纏腰是一種芍藥,花開時花瓣上下皆紅,中間一層金蕊,十分特別。

    據說這花可牛逼,等閒是養不活的,養活也不開花,一開的話,揚州城裡就要出宰相。

    這次開了四朵,傳言真要能成真,這是要出四個宰相啊!

    好意頭!

    韓琦大佬一琢磨,手底下的王雱他爹和王珪都挺有宰相相,本來還邀了另一個人,結果那人臨時有事沒人來,正好有個朝廷派下來辦差使的官員路過,韓琦大佬就把那官員也邀過去一起賞花。

    賞完了,四個人還把四朵“金纏腰”給剪下來,一人一朵戴頭上。王雱當時遠遠見他爹戴花,樂得不行,顛兒顛兒地跑過去,準備近距離瞅瞅他爹幾個大男人戴花的模樣。

    他爹見他溜過來看著花笑,誤會了他的意思,一把將他抱到膝上,將頭上插著的金纏腰往他小腦袋上簪去。他人小,花大,模樣可想而知很逗人,反正韓琦大佬和王珪就在笑他!

    氣得王雱接下來天天去他們那蒐羅好東西,找到揣著就跑,一點都不給他們留!

    記憶一回籠,王雱就覺得有點不妙,正琢磨著要不要轉頭溜走,王珪已經和他招手:“你小子磨磨蹭蹭做什麼,小時候那麼皮,長大了反而成慫貓了?”

    是男人怎麼能當慫貓!

    王雱溜躂上前,有模有樣地朝王珪見禮,口裡熱情地道:“王叔父好!許久不見,很是想念啊!沒想到您已經當上開封知府,早知道的話,我一准去拜會您了!”

    王珪哼道:“你真要來的話,可得提前跟我說一聲,好讓我早早把東西先收好。”

    王雱也不樂意了:“瞧您說得,好像我會當賊似的,那不是小時候不曉事嗎?我早不干那事啦,我現在可乖了,不信您去問問,國子監的直講們哪個不誇我!”

    王珪道:“這樣嗎?我怎麼聽你楊直講說,你入監那會兒騙得他團團轉,後來也天天弄出點事來,弄得國子監都變得比往年熱鬧多了。”

    王雱:“……”

    王雱覺得這對話沒法進行下去了。

    文人之間果然沒秘密,都是在朝為官的,誰休沐時不和同僚說說八卦呢?不用想王雱都能腦補出他們見面時會怎麼在背後編排他!

    王雱倔強地說:“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現在可乖了!”

    王珪沒打算和他爭論到底乖不乖,知曉王雱是跟著王安石跟進過防疫工作的,他直接把王雱一夥人支使上了,叫他們把太醫局的、民間的醫務人員整合起來,分一批人去清點開封府庫存的藥材,再分一批人去為傷病百姓看診。

    王雱和狄詠出去和蘇軾會合,又帶著王珪的口令去忙活。太醫局裡頭的太醫自不會出來躲災,都在盡忠職守地候命呢,躲在大相國寺的都是在太醫局學醫的學生、幫工的學徒。

    王雱一行人分頭帶著人到各個禪院診治傷病者。

    到用飯的時間,王雱等人才各自回去找吃的。狄詠回到狄青所在的禪院,見他爹臉色不大好,趕忙把這一天裡的事情都給狄青說了。

    得知王雱沒拐帶自己兒子去幹什麼不該干的事,狄青才稍稍滿意一些。既然兒子喜歡和王雱一塊忙這忙那,狄青沒再多勸誡什麼,擺擺手讓他吃點東西去。

    第二日一早,狄詠又去找王雱一塊行動。王雱從傷病管到秩序,將鬧哄哄的大相國寺清整完畢,又帶著人或撐著傘、或披著蓑衣出去外頭看水勢。

    看著往日熟悉的街道被倒灌的濁水淹沒,所有人心裡都不大好受。偏天還陰沉沉的,雨一直在下,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

    碰上這種災禍,王雱也無計可施,只能看著負責救援的官兵乘著船或把人送到地勢高的地方、或將補給運送到人群密集之處。

    過了幾日,這場要命的雨才終於停了,水也漸漸退去。王雱一行人天天被王珪支使得團團轉,還得及時和范仲淹匯報外頭的情況,免得范仲淹憂心忡忡地親自出來查看。

    水災過後,開封城中一片狼藉,不少人家中被淹了好些天,家中諸物都不能用了,更有些房子不夠結實的,回家一看,屋子直接塌了。

    城中都如此,城外自不必說,水災中毀壞的廬舍數不勝數!

    到底是天子腳下,救災工作還是做得很到位的,官家又打開他的私人小金庫撥糧食撥絹布出來應急,朝中上下一片稱頌之聲。太醫局這回少有地忙碌起來,配合著開封知府王珪進行著災後防疫工作。

    國子監也遭了災,好在藏書樓地勢也高,藏書沒被淹著。

    王雱和沈括幾人還借這機會爭取到了進入三樓的殊榮,上去檢查檢查屋頂有沒有漏雨、藏書有沒有打濕,然後一到上面就賴著不走!

    據說朝中百官對國子監監生在水災中的表現很滿意,因此連最講規矩的胡瑗都十分欣慰,對他們賴在藏書樓三樓的事兒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幾人窩在那兒把國子監珍藏的孤本都看了一遍,感覺意猶未盡,都對崇文院三館的藏書頗感興趣。

    那可是擁有浩瀚藏書的國家圖書館啊,官方的、民間版本的藏書都有!

    隨著水災的影響逐漸變小,王雱也收到了他爹寫來的急信:他爹劈頭蓋臉就罵了他一通,說他不懂尊敬長輩,還在信裡教育起爹來了;接著又劈頭蓋臉地罵了第二通,說開封鬧水災,他肯定又到處瞎跑,一點都不讓人省心,以後再這樣他就打斷他的腿。

    王雱看得直搖頭,知曉自己煞費苦心的“溝通藝術教程”肯定被王安石無視了。不過他是不會氣餒的,當場又揮筆創作一番,和他爹談尊重啊平等啊不要把兒子當小孩啊等等溝通藝術。

    洋洋灑灑地作完死,王雱才給王安石說起自己遇到王珪的事,又是感慨一番,說人家王珪都當京官了,您好歹是人家的同年,咋還不來京城當官?京城多好,交通方便,牛人輩出,幹啥都很棒,還能近距離罩著兒子。

    王雱寫完信,一點都沒慫,大膽地寄了出去。

    京城週遭都遭了災,方氏書坊手裡的作坊也都受了影響,其他商戶也相去無幾,京城很是蕭條了一段時間。好在這到底是大宋的心臟城市,沒過多久就慢慢恢復過來了。

    夏日炎炎,國子監食堂還賣起了冰食,什麼冰棒啊冰沙啊西瓜冰啊冰鎮綠豆湯啊都有供應,王雱甚至還看到了小方塊狀的涼粉,瞧著就像是後世在學校周圍的攤販。

    據說涼粉這玩意是廣南傳過來的,原料用的是那邊土生土長的涼粉草——反正市面上有的食物,胡管事手底下的“美食團隊”都神通廣大地弄回去研究一番,改良出了不少獨家美味。

    監生們幸福地享用著花樣繁多的食堂美食,閱讀著印書所每個月定時發售的《國風》,度過了往常十分難熬的夏季。

    入秋之後,秋闈迫在眉睫,國子監每日的跑操依然照常進行。在秋闈到來之前,國子監還有一場大考,各個科目都要算上,連平日裡非常小透明的算學都要來參一腳,非常講究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

    若是今年要參加秋闈的,這次大考算是摸底考兼畢業考;若是今年不參加秋闈,那就不必參加了。

    王雱寢室之中所有人都想到這次秋闈試試水,不過有的人都是單純打算感受感受秋闈氣氛,比如宋佑國,他知道自己肯定考不上!

    畢業考考騎射的時候,王雱又看到了他的新小夥伴狄詠,狄詠正是長高的年紀,瞧著比上回見面時又高大了一些,差不多要趕上他爹了。

    狄詠這回是過來給考官當助手的,遠遠瞧見王雱他們,狄詠朝他靦腆地一笑,笑得周圍都熠熠生輝。王雱戳戳站在自己身旁的陳世儒,和陳世儒嘀咕:“這兒又沒有小娘子,他幹啥笑得那麼帥氣逼人?”

    陳世儒不理他。

    王雱轉頭瞅陳世儒,意外地發現自己已經快和陳世儒平齊了。看來一年過去,他的身高長勢喜人啊!王雱滿含喜悅地把自己的發現給陳世儒說了,還得意洋洋地埋汰陳世儒:“你這一年裡是不是都沒長高,往後我們要是再排隊,你可就要排我後面了!”

    陳世儒臉色更臭了:“誰能一直長高?”

    王雱想到不揭人短的基本社交禮儀,頓時閉了嘴。

    騎射課的考核,王雱自然輕鬆通過。對於和自己合作了一年多的馬兒,王雱挺捨不得的,還正兒八經地跑去和它道了個別,才去找狄詠說話。

    狄詠道:“沒想到你騎射也這麼厲害。”

    王雱道:“那是當然,就是沒打過獵,以後我們可以一起去獵場玩玩。”

    狄詠自然一口答應。

    論全面發展,國子監中自然少有人比得過王雱,這次畢業考他全部課業以甲等通過,還沒開始考秋闈就先拿了個“監元”。

    當然,這監元根本是不作數的,純粹是國子監裡說著玩,陳世儒頗有些酸溜溜地說:“有本事你給拿個解元。”

    韓忠彥實事求是:“我們是考國子監發解試的,到時還是我們這些人在考。”

    陳世儒嘴硬:“那可不一定,還有一些前些年沒考上的師兄今年也與我們一起考。何況我們現在和太學那邊是分開考的,太學未必沒有更厲害的人,我看子瞻就不錯。”

    王雱對考不考第一倒沒執念,都說他爹丟了狀元,現在不還是一樣做官?他爹那年的狀元現在也一樣在地方鍛鍊,沒差。科舉就是拿個通行證,踏入仕途之後前程如何全看自己的能耐!

    秋闈之前,王雱收到了他爹的來信、司馬光和司馬琰的來信。司馬光父女倆自不必說,信裡都是鼓勵的話;他爹也難得地講究起說話的藝術,叫他別太好強,考成什麼樣都行,反正還小。

    王雱很是感動,感覺自己辛苦編出的“溝通教程”卓有成效。國子監發解試一向單獨設置考場,考場就在國子監中,環境比別的考場要好多了。

    韓宗師和沈括有點慘,得參加別頭試。

    所謂的別頭試,就是考官親屬、學生需要迴避考官。這次國子監發解試的考官六人之中,一個是韓宗師的叔父韓絳,另一個論輩分算則是沈括的從侄,都有親緣關係,他們得去單獨的考場考試!

    臨考前一天,王雱在范仲淹家裡吃的飯,范仲淹沒叮囑他什麼,表示他只管去考,考沒考上都隨意,反正也不指望一考就中。

    倒是范純禮自己沒參加過科舉,一直替王雱緊張,第二天送王雱到考場後才頂著黑眼圈去將作監當差。

    考官們早在考場候著了,還有差役在門口給士子們搞“安檢”,看看有沒有夾帶小抄之類的。

    這兩年國子監學風良好,整個考場就沒揪出個搞夾帶的來,考官們鬆了口氣,六個考官腰板挺直地站在初升的秋陽之中看著考生們一一對號入座。

    王雱的位置有點不幸,正對著考官所在的地方,考官要是不去巡考,一抬眼就能瞧見他——換個承受能力差點的非發揮失常不可!

    王雱是不慌的,反正到哪考試他的水平都不會變,會變的只有同年考生的水平,比得過比不過,都不是考場上能決定的。再說了,這麼多年來他什麼時候怕過考試和考官啊?

    王雱不僅不緊張,還有點躍躍欲試,迫不及待地等著卷子發下來。

    考官之中,韓維和沈遘是最熟悉王雱的,倒不是他們與王雱有過接觸,而是他們都和王雱的同窗有些關係。

    韓維是韓宗師的叔父,平日裡很少聽這個侄子主動說話,在家僅有幾次提起國子監的事情總會提及這王雱,久而久之也就熟悉了。

    沈遘則是因為沈括的關係,因著輩分的關係,沈遘還得喊沈括一聲從叔。沈括來京城時到過他府上,叔侄倆聊天時沈括和他提起過王雱,說他的很多“暢銷書”都有王雱一份,只是王雱不樂意署名。

    後來《國風》出來了,韓維與沈遘更是感受到這個王家子的不一般。

    前幾個月開封鬧水災,瞧瞧人家是怎麼辦事的吧,直接協助開封府衙防疫救災,還在《國風》上刊出了全面又具體的救災方略!

    聽說官家每個月都會讓翰林院的人給他讀《國風》,從不落空,偶爾上頭沒有王家子的稿子,還會遺憾地和翰林學士們感慨一句“怎麼沒那小孩的文章”。

    所以說,但凡在翰林院的或與翰林院相熟的,都曉得這可不是什麼普通小孩,連官家都惦記著!

    考官們齊刷刷把目光投向年紀最小的考生身上,都看出這必然是給國子監帶來諸多變化的王雱了。

    直至鼓聲響起,負責分卷子的韓維才把試卷一一分發下去,然後背著手在考場中巡考。

    第一張卷子考的是經義,王雱熟悉得很,刷刷刷地把題目答完,檢查了一遍,感覺沒什麼問題。接著做下一題,寫詩賦。

    詩賦這玩意,王雱以前是不熟的,但是自從和梅堯臣混熟之後,梅堯臣時不時要他作詩,還帶他去各種奇奇怪怪的文會,什麼曲水流觴啊什麼賞花賞月啊,可把王雱逼得要瘋了,宋佑國就說他說夢話都能冒出句詩來。

    這都是被逼的啊!

    這對王雱來說也不難,看了看題目,又刷刷刷地寫了出來。寫完他覺得不太滿意,還換了張紙另寫了一篇,自我欣賞了一番,感覺還成,才接著往下做。

    剩下的都是寫文章。

    王雱寫文章的技巧也是被逼出來的,這一刻他絕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爹、范爺爺、樓先生、司馬光、楊直講、梅堯臣、胡瑗……等等,全都與他同在。

    王雱繼續刷刷刷地奮筆疾書。

    監考這一考場的韓維目光時不時落到王雱身上,又時不時撞上沈遘的目光,兩人的眼神在空中稍一接觸,又都默契地將視線投回王雱那邊。

    全場考生之中,只有這麼一個從一開始就拿起筆做題、中間沒有絲毫停頓的!

    韓維著實好奇王雱為什麼能入那麼多人的眼,悄然踱步下去巡考,繞了一圈後假裝不經意從王雱身邊經過,停步看了眼,發現王雱已經把論題寫了大半!

    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

    韓維看了眼許多還在寫經義題的考生,很替他們慶幸:幸虧他們看不到王雱的答題情況,要不然他們不知道得多緊張、多無奈!

    王雱沒機會左顧右盼,故而也不曉得其他人答到哪了。他非常喜歡考場安靜的氛圍,靜得讓他文思泉湧,筆不停蹄地把策題也給寫了。

    王雱停筆後看了看天色,差不多已經到下午兩點,時候不早了,交捲回去之後可以吃些點心補充點能量,再歇一會就能吃飯啦!

    這麼一想王雱就感覺有點餓,他把答卷檢查了一遍,然後才發覺自己答題過於專注,連手腕有些痠痛都沒察覺。

    王雱揉了揉自己腕部,感覺舒緩一些了,才抬手表示想要交卷。沈遘走上前去,把他的考卷收了起來,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王雱顯然是第一個交捲走人的考生,其他人見王雱起身交了卷,心裡都有些著急了。

    不少還沒開始寫文章的人急忙開始下筆,還有人焦急之下打翻墨水,弄髒了好不容易寫好的答卷,當場哭了出來。當真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王雱可不知道自己還給同窗們造成了巨大壓力,他了卻了一樁大事,喜滋滋地回了范仲淹家。可惜這時范仲淹、范純禮還在當差,只有師母和范純粹在家中。

    等蘇軾他們考完尋過來找提前交卷的王雱興師問罪,就發現王雱正和范純粹在那下五子棋,雙方噼噼啪啪地落子,范純粹輸得極慘,直接被欺負哭了。

    蘇軾幾人一陣無語。這人果真沒把秋闈當回事,考完還有心情回來逗師弟玩呢!

    蘇軾幾人把不太確定的經義題和王雱對了對答案,又對了對策論題的題意看有沒有理解偏,幾個人說完各自的理解,有人歡喜有人愁。

    宋佑國一向最想得開,積極地說:“不管怎麼樣,到放榜之前我們都可以不去國子監了,不如今晚我們找個好地方慶祝一下吧!”

    這個提議獲得了一致的贊同。

    王雱與師母說了一聲,和蘇軾他們一起去“好地方”慶祝。

    說起玩來宋佑國可是行家,早得了他爹宋祁的真傳,二話不說叫人訂了艘畫舫帶小夥伴們一起夜遊汴河。

    本來宋佑國還想下帖子請幾位女伎相陪,這一決定遭到沈括和王雱的一致反對,沈括是覺得請了女伎會很不自在,王雱則是不想被他爹和司馬光來個混合雙打!

    當初司馬光中進士那年看到舉子們放浪形骸地與女伎們調笑享樂,很是看不慣,後來還特地寫了篇文章批判這種不良行徑。

    至於他爹,那更是頂頭上司請喝酒他都頂牛不樂意喝的傢伙,要知道他考完秋闈就和同窗一起胡混,真能把他腿給打斷——

    哪怕司馬光和他爹現在都不在京城,他這人還是很有節操的,堅決不被腐朽的封建社會腐蝕!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9 23:45
第九十六章

    秋闈放榜日, 范純禮特地告假一日, 早早跟著王雱去國子監等候放榜。可惜他們用過早飯才出門, 太晚了,張榜的地方早圍得水洩不通,他們壓根擠不到前排。

    王雱在外圍還碰上了同樣來晚的蘇軾、蘇轍兄弟。會師之後,王雱還和蘇軾閒聊起來:“我們該等他們看完榜之後再過來的,這樣就不用等也不用擠了!”

    蘇軾道:“你就一點都不好奇自己的名次嗎?”

    頭一回參加國家公務員考試, 蘇軾心裡還是有些緊張的,他弟蘇轍就更不用說了, 眼睛一直往裡瞟,想瞅瞅負責張榜的人何時會出來。

    王雱道:“沒什麼好奇的, 總不會落榜吧。”每個長輩都對王雱說“你現在還小,去試試水就好”,沒提任何“你必須給我考個狀元回來”之類的話, 王雱現在對自己的要求可低了, 能上去就好。

    狀元什麼的, 前世王雱中考拿過一回,高考也拿過一回,每次都得陪著父母面對各種媒體的採訪,不想去他們還不樂意,畢竟這是他們最喜歡的露臉機會:他們最喜歡對著媒體侃侃而談自己的育兒心得, 提起他們對他如何如何要求嚴格, 如何如何替他規劃光明美好的未來。

    蘇軾見王雱表情認真, 看著還真覺得“考上了就好”, 一陣默然,也和王雱一塊站著沒往前擠。

    這時負責張榜的人從裡頭走了出來,先把一張紅榜從上往下仔仔細細地往公告處張貼好,不少人就跟著那兩人的手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往下看,整榜看完,有人喜極而泣,有人痛哭出聲。

    負責張榜的人又拿出另一張紅榜,仔細貼在剛才那張紅榜旁邊。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到那張簇新的紅榜上。緊接著,不少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轉回來,看向了站在外圍的王雱。裡頭擠出個模樣有些眼熟的監生,朗笑著朝王雱道賀:“恭喜啊,小師弟,解元是你的了。”

    王雱一下子把這監生認了出來,這不就是這大半年來和他們一起上騎射課的章惇嗎?王雱朝章惇笑了笑,順著其他監生讓出來的通道走到前方,發現前三的姓名單獨列在一張紅榜上,第一是他,第二是章惇,第三則是蘇軾,另一張榜單上,蘇轍也榜上有名。

    王雱沒想到蘇軾會落到自己後頭,還有些發愣呢,蘇軾卻挺高興。要知道以前他在州學時也不是常拿甲等,因為他的應試作文有時會寫得離題萬里,秋闈能得第三已是喜出望外的成績!

    蘇軾歡喜地說:“看看存中他們排在哪!”存中是沈括的字。

    巧的是,沈括的名字和蘇轍挨得很近,兩個人名詞差不多,比韓忠彥、呂希純稍稍落後一些。韓宗師也在榜上,不過名字最靠後。

    陳世儒和宋佑國都沒上榜。

    宋佑國很看得開,一手摟王雱肩膀,另一隻手摟蘇軾肩膀,很是歡喜地說:“行啊,我左邊摟著個第一,右邊摟著個第三,夠我和人吹噓幾年了!”他還朝沈括叫喊,“存中你畫工最好,趕緊記下來,回頭幫我畫一幅。”

    陳世儒也早早過來看榜,見自己榜上無名,神情鬱鬱。

    宋佑國早和他混熟了,和王雱和蘇軾兩個排名最靠前的學霸鬧騰完,又過去拍拍陳世儒,寬慰道:“這是該高興的日子,別這麼喪氣。我要是你,我就不考這勞什子試了,直接蔭官多舒服啊!”

    陳世儒他爹官至宰執啊!隨便蔭個官,就比別人寒窗苦讀十幾年要強多了!陳世儒可是家中獨子,不像他爹,兒女一堆,蔭官這事兒很難輪到他頭上!

    陳世儒和宋佑國這種沒有追求的傢伙毫無共同話題。

    他是一個有理想的人!

    王雱見陳世儒臉臭臭的,也寬慰起陳世儒來:“對啊,我要是你,我也不考勞什子試了,直接當官多好。非要考個進士出身不可的話,你還可以邊當官邊考鎖廳試啊,多出去見識見識,多累積點經驗,考起試來就輕鬆很多。”

    所謂的鎖廳試,就是在職官員考進士的特殊通道,很多人蔭官或者走舉薦路線當了官,能力卓絕,政績斐然,心裡卻空落落的,總覺得自己比別人少了什麼,於是又跑去考科舉!

    為了避免有官職在身的人舞弊,朝廷單獨給這類人開了鎖廳試,考過了就給他們補個進士出身。

    明明是同樣的話,王雱說來卻莫名比宋佑國順耳多了。陳世儒擰著眉思索起來。

    紅榜一出,各家來看榜的人都奔回家中報喜。監生們倒是最快恢復過來的,落榜的收拾收拾心情,準備來年再戰;上榜的也收拾收拾心情,摩拳擦掌準備明年即將到來的春闈。

    范純禮比王雱早走一步,直接給范仲淹報喜去了。范仲淹聽說王雱考了頭名,面色沒多大變化,只欣慰一笑:“還成。”說完便趕范純禮回去當差。

    王雱隨後也到了,很是謙虛地把自己考上舉人的事兒給范仲淹說了。

    范仲淹斜眼睨他:“只是考上了?”

    王雱還是很謙虛:“名次挺靠前,勉勉強強排第一。”

    范仲淹道:“國子監的第一而已,各州府解元加起來三百來個,你別太得意。”

    王雱說:“本來就沒得意,聽您這麼說更沒什麼好得意的了!”

    范仲淹笑罵他兩句,打發他和同窗聚會去,別和他這糟老頭閒扯。

    王雱就和蘇軾他們到外頭撒歡去了。

    范仲淹派了個信使快馬加鞭傳書給王安石送消息去。

    到九月初,青州的發解試才剛開考。王安石這個到處跑的提刑官這一回被選為考官,在青州監考發解試。

    各地的發解試開始時間可以有差別,只要在秋天即可,是以國子監發解試考完了、評卷結果都出來了,青州這邊才剛剛開考。

    在不限定原鄉發解的時候,有的人怕自己發揮失常就會利用這個時間差去多個周圍州府考試,哪邊考中便從哪兒發解。

    王安石踱步在考場間巡考,心裡卻分了點神,想著自己兒子秋闈發揮得如何。那小子雖然頑劣了點,但從小就沒受過什麼挫折,要是這回沒考好不知會怎麼樣!

    秋來水路好走,范仲淹的急信,一路快速地往青州傳。青州秋闈放榜那日,王安石正看著學子們爭先恐後地擠在紅榜前看名次,忽聽周武急急跑來,臉上滿是歡喜的笑容:“官人!衙內中瞭解元!”

    這一聲報喜如轟雷般炸開,原本正在看榜的士子都齊刷刷轉過頭來,看著一臉喜意的周武。

    如今青州還真沒多少人不認得周武,都曉得他是王安石家的從人,聽周武喊這麼一嗓子,所有人都記起來了,王小衙內去京城國子監唸書了啊!原來王小衙內今年也考秋闈,還得了個解元?

    一時間眾人連自己的名次都忘了看,把周武團團圍住,直問到底是不是真的,小衙內真的考秋闈啦?小衙內真的中解元啦?

    王安石顧不得被圍堵的周武,急匆匆回了家,只見吳氏和小妹都歡喜不已,捧著范仲淹信中附來的中舉名冊摩挲著最上面的名字,眼淚都喜得落了下來。

    王安石見吳氏如此,十分矜持地搖搖頭說:“不過是發解試而已。”

    吳氏擦了眼淚,辯道:“雱兒可是考瞭解元,厲害著呢!”

    小妹也說:“哥哥最厲害了!”

    王安石沒再端著,拿過范仲淹的報喜信看了起來。

    看著信中附來的應試文章,王安石便覺得自己把王雱送去京城是對的,經過一年多的學習,王雱的文章又精進了許多,夠得上拿第一的實力。

    他這兒子別的不行,學習能力絕對一流,只要有能讓他學的東西,他能迅速融會貫通,將對方的優點都變成自己的!

    王安石看完信,沉吟許久,對吳氏道:“朝廷有意讓我回京當群牧判官,若是定了下來,年底吏部磨勘之後我們便可赴京,到時正好能趕上春闈。”

    吳氏喜道:“那就好了!”雖說吳氏不曉得群牧判官是什麼官,不過可以赴京照料要考春闈的兒子,她自是十分歡喜。

    王安石點頭,到書房把寫好的推辭摺子扔進廢紙簍裡,改為寫了道謝恩摺子。忙完了,他又寫了封信叫人送去鄆州,並在信中詢問司馬光要不要一同回京,兩家同行路上好作伴。

    ……

    京城也邁入了九月,八月發生的大事除了秋闈之外,還有另一樁:狄青罷相。

    狄青自廣南大捷後便被提拔為樞密使,俗稱樞相。這位置原本是文官專屬的,他坐上那位置之後沒少遭彈劾,連極力推薦他去平亂的龐籍都不甚贊同。

    這一次把狄青彈劾走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歐陽修。歐陽修寫了篇文章,陳述武官權勢過大的危害性,然後筆鋒一轉,表示今年開封水災就是上天警示,希望官家三思而後行。

    這是自古以來的慣例:既然皇帝是天子,那自然是受命於天。現在老天發怒了,鬧災了,那肯定是有人做得不對,老天降下警示來了。

    問題來了,做得不對的人是誰呢?要麼是皇帝,要麼是宰執,掌權的就是你們幾個,沒別人了!

    官家一琢磨,是啊,天降災禍示警,這鍋要是沒人背,就要他來背啊!

    而且,歐陽修說得很有道理,大宋以武立國,若是再讓狄青當樞密使,難保天下軍權不會盡數落入他手中,讓將士只知“神將狄青”不知朝廷、不知君主。

    官家動搖了。

    其他宰執也一琢磨,感覺很對,本身就不該是他坐的位置,這鍋他不背誰背?

    於是紛紛上書參加這場大規模甩鍋行動。

    狄青便丟了樞密使之位。

    王雱和同窗們慶賀完這次“正式畢業”之後,才從范仲淹那聽到這些消息。

    王雱聽完了,搖頭說:“天災和人有什麼關係?”真要有,那也是因為有人強行想將黃河引回故道,才會招來這場水災。

    范仲淹知道王雱一向對神鬼之說沒有敬畏之心,更不信什麼天命,也沒糾正他的想法。事實上,很多人就真的相信嗎?不一定,有的人或許是真信了,有的人則是藉機攻訐別人。

    范仲淹嘆了口氣,沒再多說。

    王雱也沒再多問。他知道原因在哪裡,原因在大宋開/時的“黃袍加身”。

    黃袍加身可以發生在姓趙的身上,自然也可能發生在姓錢的、姓李的身上——

    所以才會有後來的“杯酒釋兵權”。

    所以才會有後來的“重文輕武”。

    所以才會有皇帝對將領的種種防備——比如將軍三年一挪窩,絕不能在一個地方紮根,力求做到“兵不識將,將不識兵”。

    不管是為了江山穩固而上書的歐陽修等人,還是為了自己地位穩固而上書的某些人,歸根到底都是戳中了官家心中的這層憂慮才能成功把狄青踢下樞密使之位。

    又過了兩日,狄青要啟程離京。狄青沒想讓人送,連自己兒子都沒告知,悄無聲息地出城。

    王雱一早與范純禮出了城,等候在狄青離京的必經之道上等待。

    狄青遠遠見了王雱,有些驚訝,他翻身下馬,接過王雱遞來的酒,一飲而盡。

    狄青將酒杯遞還給王雱,抬眸打量著王雱與范純禮,最後嘆息著對王雱道:“狄詠那小子還在禁軍中當差,你平時有什麼要人出力氣的,可以叫上他。”

    王雱道:“那是自然的,有好事兒我不會忘了詠哥的份。”

    “你小子很快也該入朝為官,”狄青看著他直搖頭,“穩重一些吧,行事莫那麼張揚。”狄青雖人氣爆棚,但那只是非常時期朝廷需要炒作一番,他本人其實非常謹慎。這次朝中若不是藉著四月那場天災,怕也找不到攻伐他的藉口。

    王雱笑了笑,沒接這話。他走到長亭中的琴桌前坐定,朝狄青道:“我為先生彈一曲送行吧。”

    狄青對琴棋書畫本沒什麼興趣,可王雱的曲子一起,狄青便精神一振。

    明明那琴弦還是看著還是細得像是承載不了半點重量,這一刻卻忽然迸發罕見的激昂,彷彿有千軍萬馬踏過長亭後的山林而來,來勢洶洶、勢不可擋!

    戰場,才是軍人應在之地!

    與其在朝中謹小慎微地維繫著招人眼紅的權位,還不如縱馬疆場、上陣殺敵!

    馬革裹尸,百死不悔!

    狄青翻身上馬,坐在馬背上仔細聽完王雱的一曲,哈哈一笑,朝抱著琴起身的王雱道:“謝了,王家小子。”

    王雱站在長亭下,回道:“珍重,狄將軍。”

    為狄青送了行,王雱便與范純禮一起回城。到家中後王雱才知曉韓忠彥來過,給他送了個帖子,說要邀他去吃個家宴。

    王雱和范仲淹說了這事,范仲淹才告訴他韓琦已經回來了,並且在他們緊張備考時來拜會過范仲淹,這應該就是韓琦請他過去做客。

    范仲淹道:“本來朝廷準備將他調回京當三司使,如今樞密使位置空缺了,朝廷便讓他出任樞密使。”

    王雱一點都不意外韓琦會陞官。今年三月,韓琦大佬又在家鄉相州修了個晝錦堂,寫信叫他的老朋友們——包括但不限於范仲淹、歐陽修等等給他寫詩文互吹一番。

    歐陽修和他互吹時還出了一樁寫進課本裡的佳話:本來歐陽修吹的是“仕宦至將相,富貴歸故鄉”,後來想想這不夠好,又追了一封信表示“我給加兩個字才更準確”。於是這句就改成了“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

    這表明歐陽大佬寫文章十分嚴謹,字字斟酌,力求完美!

    歐陽修可是翰林學士,官家時不時會叫去聊聊文學聊聊人生的人。經他這麼一吹,官家也想起還有這麼個能臣在相州老家養病,自然會派人去關心幾句“病好了沒?可以回來幹活了嗎?我給你個新職位你看看中不中,中就來京城幹活吧”。

    王雱已經想好了,要是他以後被扔去鳥不拉屎的地方,就修個什麼摘星台望江樓,寫信給蘇軾、沈括、韓忠彥等等,讓他們給面子來商業互吹一番。

    當然,要是蘇軾他們也去了鳥不拉屎的地方,那就沒辦法了,朝裡沒人不好混啊……

    好在他還是個孩子,暫時不需要思考這麼遙遠的問題!

    王雱拿這帖子去了韓忠彥家。晚飯還沒做好,韓忠彥領王雱去書房見韓琦。許久不見,王雱一點也不生疏,見面就喊人,還自行拉了張椅子坐下。

    韓琦瞅著他道:“怪不得王翰林說你一點都沒變,還是這麼不客氣!”韓琦所說的王翰林自然是王珪,他回朝時碰上王珪時聊過一嘴,說起過王雱這小子。

    韓琦在相州時收到王雱的信簡直氣得不輕,這小子說什麼“您是怎麼和那麼多人當好朋友的,可得教教我”。這是指著他鼻子說他會搞朋黨嗎?

    自從慶歷新政之後,官家對朋黨二字敏感得很,這話能隨便說嗎?

    王雱老氣橫秋地嘆氣:“王叔父又跟您編排我了吧?唉,我就知道,你們這些人一到休沐日就坐在一起磕叨,誰不在場就編排誰。”他自己把話說完了,壓根不給韓琦辯駁的機會又接著說,“我跟您說啊,您現在可不能編排我爹不洗澡了,他如今不僅天天洗澡,天氣乾燥時出門還用護霜擦臉呢!”

    韓琦:“……”

    行吧,說不過這小子。

    既是請王雱來吃家宴的,那自然得留王雱用飯。韓琦妻子崔氏在揚州時就頗喜歡王雱,知道他要來親自做了王雱愛吃的清蒸桂魚。

    秋冬魚肚肥美,崔氏特地把魚肚朝向王雱,讓王雱多吃一些。

    即便將近十年不見,王雱對溫柔美好的崔氏還是非常喜歡的,一頓飯吃下來乖得不得了,吃完後還陪崔氏聊了好一會兒——聊得韓琦都瞪他了才美滋滋地起身告辭。

    王雱早上送完剛卸任樞密使的狄青,傍晚又去新樞密使韓琦家做客,許多得了消息的人有些摸不著頭腦。不過王雱到底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僅僅才中了個解元,瞧見這消息的人看過也就算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9 23:45
第九十七章

    大宋官員三年一磨勘, 就是吏部按照各項指標盤點盤點你的政績,瞧瞧你這三年幹得如何, 給你升個官或者挪個地。一般來說, 一個人不會在同一個地方當太久的官, 這一點和武將是一樣的。

    王安石和司馬光升到現在這個位置都滿三年了,入冬之後,他們的任命便下來了, 都調回京城當京官。

    王安石的官是個肥缺,群牧判官, 是群牧司的一把手, 管國家共用馬匹的;司馬光則任開封府推官。

    兩個人都升到了五品, 領著五品官的俸祿, 當然,他們如今也不缺錢就是。即使要走,交接工作得早早做好。青州、鄆州百姓都舍不得他們離開, 臨走那日又是一路相送挽留,留不住時都泣聲滿道。

    冬日路上走得慢些,兩家在數日後才會師。本來都兩家女眷坐在車中都有些寂寞, 會合後張氏與吳氏坐一車,司馬琰與小妹坐一車, 王安石和司馬光兩人騎馬開道, 路上倒是都有了伴。

    這一路走的都是官道, 沿途在驛站停歇, 倒沒遇上什麼劫道的。臨近年關, 兩家人才行至京城,這一回王安石兩人官職都升了,可以租用好一些的院子,這回回京,約莫得住至少三年,王安石願意多花些錢在宅子上。

    他初入仕途時家中不寬裕,與朋友往來於陋室之中也沒甚要緊。如今他兒子早早考上舉人,往來的又都是門第不差的同輩,左右家中不缺錢了,何必讓兒子丟面子?

    司馬光則選擇和王安石當鄰居。

    反正攔也攔不住,還不如選相鄰的院子,兩家往來密切些也沒人會說什麼。

    王雱早收到王安石的書信,知曉王安石和司馬光都要回京,掐算著日期等他們回來。一聽人說他爹已經到了,王雱立刻和梅堯臣告假回家。

    梅堯臣與王安石也有些交情,聽王雱說要回家與親人團聚便批了假,允他早退半日。

    王雱歡歡喜喜地跑回家,結果一到家就被他爹一通臭罵,說他好好的學不上,請假回家做什麼?

    王安石正訓得興起,吳氏就聞訊從廚房裡出來了。她橫了王安石一眼,橫得王安石閉了嘴才上前抓著王雱胳膊,上上下下地打量兒子,殷殷地說:“我兒長高了,可瘦了些,是不是太辛苦啦?不用考太好,咱考上了就行了,不用和人爭高低,別累壞了身體。”

    “一點都不辛苦,”王雱道,“我也是覺得盡力就好,沒想著和人爭。”

    王安石等吳氏噓寒問暖完,才有機會把王雱拉去書房考校。就這樣,吳氏還要說:“你不許再罵兒子。”

    得了,就慣著吧!

    王安石看了眼在一旁偷著笑的王雱,沒轍,只能板著臉出題考王雱。

    王雱挺久沒和他爹抬槓了,當即就說王安石的題目過時了,自己刷題時已經說過許多遍,快出點新鮮些的!

    王安石瞪了他一眼,懶得再理他了,打發他去隔壁見司馬光去。

    一聽司馬光,王雱兩眼一亮。司馬光都回來了,他阿琰妹妹肯定也回來了,見完師父見師妹,一點都不唐突!

    王安石見王雱眼睛賊拉亮,又喊住他,問道:“要是明年真給你考中了,有人把你抓去當女婿,你怎麼辦?”

    宋朝婚姻可以不看門閥,女方擇婿看才能,看潛力;男方擇婦,要麼“娶妻娶賢”,要么女方家資豐厚。

    家中女兒出嫁時,能夠分到一份不薄的家產當嫁妝,大抵可以媲美家中兒子所得家產的一半;若是守寡了、和離了,這筆嫁妝將由女方帶走再嫁。

    新科進士全都是潛力股,所以多少富商就等著進士榜一貼,來個榜下捉婿!

    郎有才,妹有錢,簡直天作之合!

    別覺得讀書人清高不愛錢財,真宗年間就有一樁極其著名的官司:兩個宰執與一個寡婦的糾紛,這寡婦姓柴,丈夫死後有十萬家財,本要改嫁給當時官居宰執的張齊賢,結果她原夫家的人上告表示不贊同這樁婚事;柴寡婦反手也來了個上告,告另一個宰執向敏中,說他向她求婚不成就攛掇原夫家的人拆她新姻緣。

    這鬧劇鬧到真宗面前,真宗覺得有些丟人,各打五十大板,將兩個宰執都給撤了。

    這就是家財萬貫的魅力,連官居宰執的人都爭著要娶寡婦!

    因此榜下捉婿之事,在大宋是非常常見的,年年都能促成許多好姻緣。甚至還有一些士子沒考上就已經美滋滋地放言說:“現在媒人可都別來找我,等我考上之後各家小娘子爭相求嫁,美得很,美得很!”

    王雱聽到王安石提榜下捉婿,很是得意地說:“這個您不用擔心,爹您想想看,我這才十三呢,明年要能中也才十四,按照朝中律例,男子得十五才能婚配,搶了也沒用,不作數!”他可是被王安石逼著背過大宋律例的,區區大宋婚姻法難不倒他!

    王安石無言地搖搖頭,擺擺手讓王雱趕緊走,別留著礙他眼。

    王雱帶著小妹蹦跶去司馬光那邊,先把小妹送去和司馬琰一塊玩,自己則去接受司馬光難如上青天的考校;順利過關後,王雱以尋小妹回家為藉口找他阿琰妹妹玩去。

    兩人許久不見,自然有許多事要聊。王雱刷刷刷地畫了幾張圖、借用了司馬琰的顏料盒子,哄小妹在涼亭中的石桌上玩填色,自己則拉著司馬琰坐在小荷花池邊說話。

    司馬琰如今天天研究藥理,給人開方子是不成的,不過在食療方面倒是有不錯的進展,她娘的體虛症都被她調理得很不錯。

    相較之下,王雱最近的生活就比較乏善可陳了,每天都在學習學習學習!

    兩個人嘀嘀咕咕地聊到飯點,張氏尋出來時就看到兩人撇在小妹坐在荷池邊對著枯荷說話。

    見王雱的手還搭在自家女兒手腕上,張氏不由輕咳一聲提了個醒,才招呼道:“都成兩鄰居了,往後有的是時間可以聊,先吃個飯吧。阿雱,你和小妹也在這兒吃啊,我已經叫人去你們家裡說了。”

    王雱正一本正經地哄司馬琰教他把脈,手還搭在司馬琰手腕上摸來摸去耍流氓——啊不,學把脈。張氏咳那麼一聲,王雱立刻咻地把手收了回去,有點小心虛地跑到張氏身邊裝乖賣好。

    司馬琰就是真的很正經了,畢竟學醫並不是容易的事,新手入行摸來摸去摸不準脈很正常。她根本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等看到王雱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才發現王雱說要學把脈很有可能是藉口,這傢伙純粹是想摸個小手!

    司馬琰:“……”

    司馬琰的耳朵後知後覺地微微發燙。

    前世他們一直醉心專業,心無旁騖,都不在意情愛之事,無知無覺地度過了青春萌動的年齡。等專業與事業都進入平穩期,他們竟都到了許多人嚴重的“大齡未婚”年齡,但凡有個走得近些的異性父母都恨不得立刻將他們湊一對。

    那個時候,她對父母的相親安排都是非常抗拒的,覺得這是在浪費時間。答應與王雱相親,也是因為好奇王雱是怎麼克服生理上與心理上的痛苦、年紀輕輕就取得旁人豔羨不已的成就,而不是覺得自己和王雱可以湊成一對。

    現在不一樣。

    現在他們都還小,父母都不會逼迫他們隨便將餘生交付給另一個人,甚至還煞費苦心地提防他們早戀——偏偏父母越是提防,他們悄悄用暗號對話、悄悄互贈禮物時感覺就越覺得驚險刺激、快樂無比。

    人大概都是這樣的,越是逼迫越不想做,越是禁止越是想偷偷試試。

    飯桌上,王雱目不斜視,忍住沒有偷瞧司馬琰,積極給司馬光布菜,口裡說什麼學生伺候老師是應該的。

    被司馬光瞪回原位,王雱又和張氏說起王安石提的“榜下捉婿”,感慨道:“我爹就是捨不得我成親,怕我有了小家眼裡就沒爹娘了,我是這樣的人嗎?而且考不考得上還不知道了,他這就擔心起來了,古人說的‘杞人憂天’大概就是指爹這樣的吧!”

    接著他又把給王安石講的那套“我還沒有到婚配年齡”的說法給司馬光他們講了一遍。

    吃過飯後歇了一會,王雱提議兩家人一起去澡堂搓個澡慶祝一下久別重逢。

    結果到澡堂子之後,司馬光就把王雱在飯桌上的杞人憂天高論給王安石說了。

    王雱覺得自己看錯了人!

    好歹也是個君子端方的五品大官啊,居然還學舌!

    王安石正禮尚往來地幫兒子搓背呢,聽司馬光那麼一說頓時下了狠手,搓得趴在那兒的王雱疼得嗷嗚啊嗚疼疼疼地亂叫,眼睛裡頭淚汪汪的。

    委屈啊!

    司馬光見王雱遭了罪,心裡就舒坦多了。誰知道這小子安的是什麼心,居然在飯桌上提什麼榜下捉婿!這話讓張氏聽了去,還不得擔心她相中的未來女婿給人捉了去?

    別看這小子年紀小,心思多得很!

    兩家洗完澡回了家,王安石拎著王雱回家繼續教育,司馬光則去書房忙到夜深才回房。

    張氏還就著燈光做針線活,見司馬光回房了,果真和司馬光說起那榜下捉婿之事。

    司馬光道:“你也聽那小子說了,他還沒到婚配年齡,怕什麼榜下捉婿?”

    張氏道:“話不是這麼說,從小訂娃娃親的都有,更何況阿雱明年十四了,再一年不就十五了?”

    他就知道會這樣!每回到他們家裡,那小子哄得最多的就是張氏,早讓張氏把他當親兒子看了!司馬光冷哼道:“那就讓他娶去,那又不是你兒子,他要成親你還能怎麼著。”

    張氏見司馬光繃著一張臉,知曉司馬光有天底下所有未來老丈人的臭毛病:怎麼看都覺得要拐走自己女兒的人不順眼得很!

    若是真不同意兩個小兒女的事,他臉色就不會這麼臭了。

    張氏笑了笑,沒再多提這話題,起身替司馬光脫了外袍上炕睡覺。

    另一邊,吳氏也正替王安石寬衣,同樣提了這話題。她和王安石說起張氏給她講的榜下捉婿之風,問王安石:“你是怎麼打算的?”

    王安石這會兒也明白了,他兒子哪方面都鬼精鬼精的,對他說什麼“我還沒到婚配年齡”,一轉頭又暗搓搓拿這事兒去試探他阿琰妹妹家的態度!

    王安石哼了一聲:“我能有什麼打算,你自去問你兒子去。”

    王安石這麼一說,吳氏就放心了。

    既然兩個小的有意,兩家又親如一家,這事哪有不成的道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9 23:46
第九十八章

    第二日王雱就被趕回國子監讀書。王安石和司馬光也各自忙活起來, 到休沐日才有空尋親訪友。曾鞏和曾布兄弟倆也在明年開春應考,目前已到京城,暫住大相國寺準備春闈。

    聽聞王安石回京了,曾鞏便攜三個弟弟、兩個妹夫過來拜訪。曾鞏妹妹早些年嫁予了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國, 兩家有姻親關係在,往來起來沒那麼多禮節。

    飯後曾鞏獨自留了下來, 與王安石坐在炕上聊起應試之事:“沒想到我竟同元澤一起春闈。”

    王安石道:“你是被孝期耽擱了, 今年不就一考就中嗎?”

    王安石非常佩服曾鞏的為人和才識, 曾鞏父母先後去世, 長兄又體弱多病, 前些年也去了,他一力撫養、教導四個弟弟和九個妹妹長大成人, 父親病故後在家奉養繼母,還一力教導四個弟弟成才, 操辦弟弟妹妹的婚事。

    今科秋闈, 曾鞏兄弟四人皆榜上有名,兩個妹夫也沒落下!

    曾鞏嘆了口氣, 沒有王安石那麼樂觀:“哪有那麼容易。”他已經三十六歲, 眼瞅著都要到不惑之年, 說不著急那肯定是假的。自古以來都說“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可自己想賣給帝王家, 人家不買你這樣的怎麼辦?

    王安石道:“這兩年來, 歐陽公一直在御前、在《國風》上提出‘復古’, 摒棄駢文、怪文,追求沖淡中正,提倡文以載道,想來今年春闈會有大變化。”

    歐陽修還親自編著了《韓愈文集》,聯合梅堯臣編著的《柳宗元文集》在國子監印書所印刷、由各大書坊上架售賣,大力推廣韓柳二人的詩文。有歐陽修開路,有《國風》為導向,近來京城士子的文風瞧著都煥然一新,處處透著清新怡人!

    曾鞏聽了,心裡緊繃的弦稍稍鬆了下來。歐陽修曾經保薦他入太學,對他照料有加,若歐陽修真能影響到這一年的科舉,那他就不必為春闈憂心了。

    另一邊,王雱還在國子監讀書。

    傍晚用過飯洗過澡回到六人間宿舍裡,陳世儒正在看今天梅堯臣發下的講義,感覺看著脈絡分明,順著講義把自己學過的東西梳理一遍,對經義的理解頓時變得深刻又清晰。

    聽到王雱回來了,陳世儒合起講義,對最近每天看著都美滋滋的王雱說:“聽梅直講說,這講義是你給幫忙整理的?”

    這講義國子監中人手一份,王雱手上也有,聽陳世儒這麼一問倒沒隱瞞,點頭說:“是我整理的沒錯。”

    王雱前世能解決一些別人解決不了的工程,挺重要的一點就是他能深入淺出,把疑難問題分解成簡單的一個個模塊。別人需要十個八個高端人才去執行的部分,經了他的手只需要一些資質平平的人去處理就好。

    很多人非常擅長解開困難的難題,只是他們想出的解決方法要讓旁人理解非常難,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和時間。

    而王雱擅長的是把困難的內容變簡單。

    這《九經》課本就那麼一套,王雱把知識框架給他們架起來,再給他們科普點記憶方法、理解方法,配合對應的變式訓練,有基礎的人對著過一遍基本就能融會貫通,再也不怕什麼經義題了!

    反正這大半年來他爹不坑他寫稿了,梅堯臣他們也不折騰他了,王雱閒著也是閒著,索性邊複習邊整理,趕在過年前把這套自己的複習心得給弄出來。

    他把原稿交給梅堯臣讓他審核審核,沒問題就印出來給同窗們用。

    梅堯臣效率很高,連夜看完了,當場就拍板讓人下印,沒幾天國子監裡就人手一份了,今天上課更是了不得,連直講們講學時也叫監生們拿出講義翻到第幾第幾頁。

    王雱這些准畢業生時間相對自由,沒和陳世儒他們一起上課,自然不曉得這事。

    陳世儒頗有些恨鐵不成鋼地說:“你怎麼現在就拿出來了?怎麼著也得等你考完以後再拿出來吧?春闈前就把會的都教給別人,你是傻的嗎?”

    王雱知曉陳世儒雖然出身宰執之家,很多想法卻深受他生母影響,見他一臉痛心疾首倒不至於覺得有什麼。

    王雱笑著說道:“就是要趕在春闈前印出來才有用,考完了還有什麼用處?國子監裡都是同窗,多考上幾個不好嗎?若是我也考中了,往後還能當個同年,有什麼事可以相互照應著。”

    陳世儒對著王雱帶著笑意的眼睛,一時說不出話來。

    王雱也沒再多說什麼,點了燈,拿了本書坐床上讀了起來。

    休沐日陳世儒回到家,發現家中又經歷了一場大吵大鬧,嫡母收拾了東西說要去庵中住些日子,生母則一臉得意地坐在一旁。

    此時外頭淅淅瀝瀝地下起愁人的秋雨,陳世儒攔下嫡母:“下雨了,母親若當真要去也等明日再去吧。”

    生母面色一變,死瞪著陳世儒,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個兒子。

    陳執中見陳世儒勸下了妻子,便將陳世儒叫到書房說話。

    父子倆談了半日,傍晚放晴了,陳執中悄然命幾個心腹家僕將陳世儒的生母張氏送到庵中,叫人好生看著,莫讓她擾了佛家清淨。

    唯一的兒子有長進,想要出去做事,陳執中自然支持。張氏能在京城鬧出人命,若是由著她再這樣鬧下去,不知將來會做出什麼——指不定會斷了兒子仕途!

    ……

    年關將近,王雱終於可以放長假了。這段時間他一到假期便積極地往司馬光家裡跑,什麼捏肩捶背、磨墨鋪紙的活兒都搶著幹,把司馬光伺候得周周到到!目的當然是,讓司馬光鬆口放他去見阿琰妹妹啦!

    這天王雱照常哄完他爹,溜躂去隔壁找人。

    結果一到那邊,就見到個生面孔坐在那,臉長得和司馬光有些像,只不過年紀大一些,面相也更方正一些。

    這人還帶來個瞧著只有六七歲的小男孩,正在那纏著司馬琰玩玩具——那玩具還是他以前送司馬琰的呢!

    王雱心裡頗有些酸溜溜的,他和阿琰妹妹聚少離多,兩個人見面也都聊些要緊事兒,可沒那個臉皮一起玩兒那些幼稚玩具!

    這小孩誰啊?難道是司馬琰表弟?

    什麼表哥表妹、表姐表弟都是不科學的,瞧司馬光和這中年人還有點相像,血緣怕是挺近的,近親結婚可不好!

    王雱心裡酸得咕嚕咕嚕地冒泡,見司馬光與那生面孔齊齊朝他望過來,趕緊上前假模假樣地見禮,問司馬光:“這位先生是誰?”

    司馬光橫他一眼,把生面孔介紹給王雱。原來這是司馬光的兄長司馬旦,還有他侄子司馬康。

    一聽是伯父和堂弟,王雱就心平氣和多了,哪怕表哥表妹這種歪風邪氣吹得再猛,堂弟堂姐還是安全的!他立馬和司馬旦問了好,然後過去陪司馬琰一塊逗司馬康。

    欺負小孩——哦不,陪小孩玩這種事,王雱最在行了。

    王雱陪司馬康把什麼軍棋跳棋五子棋全玩了一遍,又帶司馬康到外面玩拿著彈弓打帶雪的樹枝這種的“男子漢必須會玩的遊戲”,輕鬆俘獲了小堂弟的心,直接讓司馬康成了他的小跟屁蟲。

    司馬琰在屋簷下看著他們鬧騰,感覺又回到了剛剛重逢那會兒,王雱輕輕鬆鬆當上孩子王,帶著他們滿國子監亂跑。

    在王雱那小彈弓快要把院子裡的樹給禍害完了的時候,司馬光終於察覺不對出來找人。

    見王雱把彈弓鄭重其事地交給司馬康,一臉正直地慫恿司馬康去說“是男子漢就要試試看”,司馬光忍無可忍地怒喝:“混賬小子,給我滾回你家看書去!”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9 23:46
第九十九章

    司馬光父母皆已離世,司馬旦這個兄長便是家中長輩。知曉司馬光在京城脫不開身, 司馬旦便帶著妻兒到京城與司馬光一同過年。

    王雱惹惱了司馬光, 回到家唉聲嘆氣地和他爹說自己又被趕回來了,好端端的, 也不知道為什麼說翻臉就翻臉。

    王安石簡直懶得理他。自家兒子什麼尿性,王安石清楚得很,乖不過半天!一天不打, 上房揭瓦, 縱不得的。

    司馬光家那邊一家齊聚,王安石也收到來自江寧的信。兄長王安仁說家中一切都好, 母親身體也很不錯。

    這一個年過得熱熱鬧鬧, 去年上元節沒張燈, 今年商戶們卯足勁裝點著自己門前的街道,希望吸引更多人駐足流連。

    王雱被允許與他阿琰妹妹一起同遊燈會, 他暗搓搓地讓方洪在燈會上放些醫學牛人啊奇藥異草啊相關的花燈, 就等著花燈會上把燈都贏下來送司馬琰。

    這叫什麼?這就叫投其所好!

    王雱計畫得很完美, 還準備在燈會上悄悄和司馬琰牽個手什麼的,結果計畫趕不上變化,司馬琰多了個堂弟當拖油瓶。

    司馬康年紀還小,人多的地方不把他看牢很容易走丟,司馬光把這小孩託付給司馬琰,為的就是不讓王雱為所欲為。

    封建大家長果然難對付啊!王雱頗有些喪氣, 揉揉司馬康的小腦袋, 帶他在燈會上橫掃千軍, 看上什麼燈籠就猜謎拿下什麼燈籠。最後司馬康懷裡都塞不下了,王雱才拿下個一對全場最漂亮的,一個自己拿著,一個塞給司馬琰,兩個人帶著一臉滿足、毫無所察的司馬康溜躂去找司馬光他們。

    司馬光瞥見他們手裡拎著的“情侶燈籠”,沒作聲,由著他們擠在那兒看煙花。

    王雱趁著所有人都往天上看,偷偷越過司馬康去勾勾司馬琰的手指頭。

    司馬琰轉頭看他,天上焰火綻放,應在王雱帶笑的眼睛裡,絢爛而明亮。

    王雱見司馬琰耳朵微微地紅了,但沒掙開,立刻得寸進尺地把自己的手擠進司馬琰手掌裡,輕輕地收攏五指。

    牽住那獨屬於女孩兒的溫軟手掌,王雱心裡也像是嘭嘭嘭地炸著煙花——滾燙滾燙的,又冒著一朵朵花兒。

    去年王雱看著新科士子被榜下捉婿,便想到這件事也會在自己參加春闈時被提及,只是那時司馬琰不在京城,他又覺得這事兒離自己很遠,也沒放在心上,根本沒去考慮。

    秋闈張榜之後,他收到王安石的信,知曉王安石和司馬光三年任期滿了,年底將會一起回京。

    年前王安石一提“榜下捉婿”,王雱就明白了王安石的意思,他的婚事也該定下來了。

    兩世為人,王雱都沒好好計畫過怎麼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庭。前世是因為他一直沒有遇到心動的人,沒打算以結婚生子為目的隨意地建立婚姻關係;這一世則是因為年紀還小,還想好好享受一下可以放肆搗蛋的日子。

    若是拋開一切考慮——不去想司馬琰是不是這個時代最理解自己的人、不去想兩家父母是否早已屬意他們的婚事、不去想是否適合是否需要,他願意和司馬琰共度餘生嗎?答案是願意的,前世如果沒有一起遭遇意外,他們也許也會走到一起。

    司馬琰有著他所沒有的一些特質:聰明而內斂,直率而單純。

    她曾經所在的世界與他曾經所在的世界截然不同,他行遍大江南北、與形形色色的人往來,而她醉心專業、常年留守實驗室也不覺寂寞。若是他們再相處久一些,也許她會成為他可以卸下一切偽裝的港灣。

    只是他們意外來到了這個時代。

    司馬琰毫無保留地信任著他,所有她知道的、她會的,全都完完整整地交付給他。

    王雱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個君子,相反,他有很多慾望,前世,他想往上走,想證明自己,想無時無刻表現得足夠完美;今生,他想享受人生,想結交朋友,想幫他爹和許多人實現他們哪怕窮盡一生、賠上一切也要去做的事。

    他還想放縱自己隨心而為,追求一切自己想要的東西。

    比如愛情。

    王雱專注地注視著司馬琰。

    司馬琰抬眸與王雱對視,感覺交握的手掌有些發燙,明明是冷冷冬夜,她掌心竟還滲出細細的汗來。

    這可是大庭廣眾之下,司馬光他們還站在一邊呢!

    司馬琰猶豫了很久,終於還是鼓起勇氣輕輕回握王雱的手掌。

    兩個人雖然都活了兩輩子,但這雙手交扣地牽手還是頭一回。他們都怕司馬光他們注意到,便悄悄地把交握的手往下挪了挪,佯作專注地看向天上嘭嘭嘭響個不停的煙火,直至煙火快放完了,他們才飛快松開手。

    瞧瞧他們上輩子都錯過了什麼?

    早戀多刺激啊!

    回到家的時候,王安石還奇怪地瞅著王雱問:“瞧你樂得跟偷了蜜似的,是不是背著我們幹了什麼事兒?”

    王雱立刻把美滋滋的笑給收了,堅決否認:“沒有的事,我天天都這麼樂。”要是讓他爹和司馬光知道他們牽了整場煙火的手,他的腿怕是要打斷了!

    王安石一想也是,他兒子還真是天天都樂呵得很,也就沒再逼問。

    王安石趁這機會和王雱把話說開了,問他樂不樂意娶他阿琰妹妹,要是樂意就趁著司馬旦還在京城,他叫媒人上門討個草帖子合合八字,趕在春闈前先定個親。他要是不願意,那就先等等,瞅瞅到時他要是真考上了,被人搶回家了,可別哭著喊著要家裡出面討人。

    王雱耐心聽完王安石的威脅,才笑眯眯地說:“那肯定是樂意的啊!”

    王安石橫他一眼,讓他睡覺去,剩下的事不用他管了。

    剩下還真沒什麼事了,兩家交換過草帖,拿去合八字。合八字這事兒,只要沒特別情況,一般都是大吉大利的,沒誰會在這種事情上尋晦氣!於是趁著司馬旦還在京中,兩家正式交換了細帖,寫明祖上情況、兒女姓名年齡,算是正式定下了兩家的婚事。

    訂婚之後,王雱本來興沖沖地跑去司馬光家想光明正大找司馬琰玩耍,結果連他未來岳母都說“訂婚之後男女不能隨意見面,要不然不吉利”,直接連人都沒讓他見了。

    王雱傻眼了,忍不住嘀咕:“沒訂婚前都能見的,怎麼訂婚後就不能見了?”

    司馬光冷哼:“訂婚前就不該見的。”定下婚約之後,司馬光管教起王雱來就更嚴格了,“別一天到晚往這邊跑,好好溫習,三月就要春闈了,到時沒考上可別回來哭鼻子。”

    王雱好歹也是個被許多人蓋章過的學霸,從小到大還沒被人這麼藐視過,他辯駁:“考多靠前不敢保證,考不上是絕對不可能的!”

    司馬光道:“話不要說得太滿,考完再說吧。”

    沒見著人,王雱只能憤憤地回了家看書去。第二日他就回國子監和小夥伴們一起閉關去了,在別人面前丟面子可以,可不能在未來老丈人面前丟面子!

    其他人見王雱一副發憤圖強的模樣,都有些驚異,因為以前王雱學什麼都很輕鬆,沒耽誤他玩兒,難道這是想在春闈上一鳴驚人?

    面對小夥伴們的疑問,王雱嘆息著說:“我昨兒不是請假了嗎?我是回去訂婚的。”

    其他人聽了都一愣,沈括倒是知曉一點情況:“……是和你小師妹?”

    王雱坦然承認:“對啊。”

    蘇軾道:“訂婚是好事啊,你怎麼愁眉苦臉的?”

    王雱唉聲嘆氣:“要是早知道訂了婚就見不著人,我就不那麼早訂婚了!這回去也見不到人了,我不看書還能怎麼辦?”說起這個王雱還有點生氣,“我未來丈人還說我要是考不上會回去哭鼻子,我怎麼能讓未來丈人把我瞧扁了!”

    蘇軾幾人聽了一陣無語。蘇軾道:“婚前能見上一兩面已經很不錯了,你還想怎麼樣?不讓你見才是正常的!”

    其他人紛紛點頭贊同。

    王雱不理他們了,和他們這些安於現狀、不知反抗的人沒話說!看書備考去!

    休沐日,王雱就開始反抗了。一大早爬樹翻牆,悄悄爬去人院子裡躡手躡腳地跑到司馬琰窗外,篤篤篤地敲窗。見沒人應,王雱又篤篤篤地敲了敲,這回窗戶終於吱呀一聲開了。

    王雱咻地從背後變出兩枝梅花,遞給剛剛梳洗完畢的司馬琰:“我剛從國子監裡采的,挺香,你插房間裡擺著正好。”

    司馬琰壓著聲音問他:“你怎麼進來的?”大門沒開呢!

    王雱示意司馬琰站在那兒看著,當場給司馬琰表演爬樹翻牆,然後坐牆上笑眯眯地朝司馬琰揮揮手,露出幾顆白白亮亮的小白牙。

    司馬琰:“……”

    王雱翻回自己院子裡,正要從樹上滑下去,就看到自家老爹正站在樹下等著他,也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王雱一臉自然:“爹,我發現爬樹有利於鍛鍊筋骨,”他輕鬆利落地從樹上跳回地面,有模有樣地瞎扯淡,“像這樣多伸展伸展手腳,能長高!您看看,我是不是又比去年高多了?”

    王安石冷哼:“不比去年高的話,你得當侏儒了。”

    王雱只能不吱聲,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跑去問他娘早上吃什麼,他餓啦!

    接下來王雱時不時和他阿琰妹妹暗度陳倉,悄悄送這送那。司馬光不是眼瞎的,很快察覺了他的翻牆行為,某次逮了現行之後威脅他再幹這樣的事就把樹給鋸光,回頭他還得負責賠償這裡頭的損失!

    王雱沒辦法,只能安心讀書去。

    到三月初,各地前來應試的舉子都來到了京城,要參加禮部試。開考之前,官家會抽出時間見一見當年應試的舉子們,接受他們的朝拜。

    王雱等人得了通知,早早過去等候進宮朝拜。結果到了地方之後,王雱被眼前的人山人海給鎮住了,這怕是有幾千人,還操著各地口音,你一言我一語興奮地聊著,有認同鄉的,有聚眾閒聊的,有相互結交的,本來聲量都不高,湊到一起聽著就熱鬧極了。

    禮部的官員顯然也有些焦頭爛額。這麼多人,統一教禮儀是不可能的,要吼他們列好隊都難!為了不衝撞到官家,禮部在舉子們面前設置了圍欄,不讓他們往前擠。

    沈括也悄悄和王雱八卦:“有的人可能一輩子只這次機會能見到官家,所以特別激動,我聽說前幾年還有站在後排的人讓別人把他抱起來,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王雱想像了一下,那個畫面大概就是普通高中學生看晚會精彩節目時直接站椅子上一樣!王雱不太相信:“不能吧,進宮朝拜不該是挺嚴肅的嗎?”

    王雱剛質疑完,就聽隔壁有人商議:“等會兒我先把你抱起來,你看清楚了就輪到你抱我。”

    沈括看向王雱,眼睛裡的意思是“看吧,我沒說錯吧”。

    王雱:“……”

    這些讀書人也太不講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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