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王雱多了個考試任務,一點都沒著急。他在忙活他爹的《杜甫詩選》, 他爹極其龜毛, 樣書弄了幾回都不滿意, 要他翻來覆去地換設計換排版。
偶像的力量是無窮的,王雱也是在這時候才發現他爹不僅是個文手,還是個畫手, 竟親自給書畫插圖、給杜甫畫畫像!
這一拖, 發行的日子拖到了九月九。這日子不錯, 適合文人雅士們登高望遠。王安石堅決拒絕在青州搞事情,他是要面子的, 不搞自我吹噓那套, 要吹也是互吹或者別人吹他, 自己吹自己算什麼事?
王雱也不介意, 他很照顧他爹的臉面,把搞事情的任務轉交給方洪。
這是王安石的新書啊!方洪自然是大力支持,錯過了七夕、錯過了中秋, 這不還有個重陽嗎?
方洪提前派人佔據幾個“重陽登高熱門地點”的山腳和山頂, 沿途搞些杜甫詩謎競猜遊戲、派送些《杜甫詩選》周邊,宣發搞得非常到位, 書的封設又是王安石要求退回的多次重製版,光是重陽這天就把印刷出來的第一批書給賣了大半。
這書雖然不如《黃金國》、《蹴鞠少年》通俗易懂, 但勝在裝幀優美、文學性強, 不少文人拿在手上感覺這就是自己的“夢中情書”, 要是自己寫的書也能印成這樣該多好!
當然, 也有人噴這書是迷弟視角,不客觀,不高端,心思全花在裝幀上,壓根沒把杜甫憂國憂民的形象寫出來!有趣的是這些人噴完之後原本對這書沒什麼興趣的人都來了興致,紛紛掏錢買了一本回去品讀。
方洪讓胡管事傳消息給王雱,說書快賣斷貨了,要不再多印些嗎?一同送過來的還有王安石的高額版稅。
王安石都沒看一眼那些銀子,直接把它交給了吳氏,自己則抱著一箱子的“讀者來信”回書房去了。
王雱給方洪寫了封回信,繼續和方洪密謀搞事情。
一枝獨秀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唐朝詩壇優秀選手那麼多,怎麼能只紅杜甫一個!李白大大這個詩仙不帥氣嗎?王維大大這個佛系美男子不吸引人嗎?還有什麼白居易啊元稹啊李商隱啊杜牧啊~
寫詩這事兒過了這麼多年還沒被踢出科舉行列,可見它在文人心中的地位還是很高的,每個人心裡大多都會像王安石一樣有個喜歡的詩人。王雱的信一到,方洪馬上開始張羅新活動:選出你最喜歡的詩人,唐朝限定。
只要有人投票就會進入候選欄,但凡某位詩人票數達到一千,就會有專人繪製詩人畫像印刷成海報,投票者可以免費領取一張——最終按票數選出唐朝三大詩人。
活動開始當天,方氏書房門口就豎起了三個等身高度的背影立牌,旁邊還有活動宣傳:“希望你喜愛的詩人為你轉身嗎?投出你重要的一票吧~”
這唐朝三大詩人投票活動,很快在開封城文人之間掀起了腥風血雨。
剛出版《杜甫詩選》為杜甫狠狠拉了一波票的王安石對此一無所知。
司馬光最近心情不大好,尤其是聽到同僚們都在議論“唐朝三大詩人”活動的時候。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詩文上的事怎麼選得出排行?王安石的《杜甫詩選》他也買了,內容很不錯,與他讀過的眾多史籍沒有出入,卻又深入淺出、簡單易懂。
好是好,可司馬光喜歡的詩人是杜牧,人稱“小李杜”中的小杜。
小杜寫的詩氣俊思活,既有晚唐獨有的輕倩豔麗,比如“春風十里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又有針砭時弊的俊爽豪邁,比如“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時常還會有別具情致的佳作,比如“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要是王雱知曉的話,會評價說:“這是一個許多詩文都被選入了九年義務教育教材的牛逼詩人。”
司馬光不知道後世的事,他是個好面子的文人,哪怕覺得杜牧的票數不高也不好意思給杜牧拉票。
司馬光憋了幾天,念頭不通達,心情不舒暢。他是一個有原則的人,絕不能能為了自己的偏好和人爭執,有辱斯文!
可當聽到有人評價說“杜牧憶妓多於憶民”的時候,司馬光終於憋不住了,對同在京城的好友范鎮說:“我要寫《杜牧選集》!”
讀書人的風流,能叫風流嗎!人家寫出憂國憂民的《阿房宮賦》時,你還沒出生呢!
范鎮對司馬光的想法非常支持,左右他們現在沒什麼要事,著書是件不錯的消遣。
司馬光閉門搞創作,其他人也差不多,都對杜甫一騎絕塵的票數很是不滿,決定也給自己喜歡的唐朝詩壇優秀選手寫書正名。
有些本來就經常寫這方面文章、又把稿子保存得很好的人直接把文稿整理整理,找上方洪表示自己也要出書,唯一的要求就是排版得照著《杜甫詩選》來!
收到不少優質稿件的方洪算是明白王雱為什麼這麼搞了,這投票完全是在拉仇恨啊!
作為一個立志成為大宋第一書商的有志青年,方洪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他賣力拉攏各方優質文手、優質畫手,拍著胸脯保證絕對會讓他們的書大賣特賣。
……
始作俑者王雱,這會兒正背著他娘給做的小挎包,乖乖巧巧地去州學考試。
秋闈過去了,今年青州考得很不錯,就是有一點比較特別:青州士子們所寫的詩文都有一股子土味兒。
事情是這樣的,州學的准畢業生們十年寒窗苦讀,終於要上考場,感覺十分緊張,一個個壓力巨大。學官們怕他們發揮失常,就領他們去鄉下小住幾天,幫著農戶們秋收。准畢業生的師弟們也跟著過去,他們都是下鄉支教過的,有經驗得很,把農耕事宜講解得頭頭是道。
學官們表示今年考不上的話,明年也要一起來下鄉,好好體驗農家疾苦。苦了幾天回到州學,准畢業生們全都撲到了書本上,被麥桿稻稈割得通紅的手哪怕微微地發著抖,他們也堅持苦讀不懈。
不行,一定要順利考上舉人,一定要順利畢業!瞧瞧他們的師弟們吧,都被禍害成什麼樣了!
短短數天的苦日子,在士子們心裡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比起考不上被扔去種田,讀讀書寫寫文章算什麼?
秋闈結果一出來,青州考生們的通過率奇異般比以前高。
可惜每州的錄取名額是有限的,依然有一批人被刷掉。接下來,中了舉人的畢業生慶祝過後便收拾東西,包袱款款地準備進京去備考,剩下的則要留下來復讀,等待下一輪科舉開考。
秋闈期間其他學生休沐了幾天,學官們怕他們回來後會鬆懈,組織了一場突擊的期中考試。
而王雱很不幸地被王安石強塞進去參加這場考試。
自從前段時間被范仲淹和王安石察覺他已經具備寫文章的能力,王雱的生活就陷入水深火熱之中:他寫完司馬光留的命題作文,又得寫樓先生留的命題作文;寫完樓先生留的命題作文,還得寫范仲淹留的命題作文;好不容易把范仲淹留的命題作文也給寫了吧,他爹更殘忍,他爹直接說最近太忙了讓他給代筆寫兩份調查報告……
總之,王雱感覺自己看到稿紙就要吐了,他明明是個理科生,為什麼要讓他天天寫作文!
寫作文就算了,現在他爹還讓他去州學參加期中考,寫寫州學給出的命題作文。背地裡讓他寫寫就算了,居然還要搞公開處刑!
要是考砸了,他的面子往哪擱?
要是考好了,其他人的面子往哪擱?
這事兒啊,不好辦。
王雱唉聲嘆氣地走進最後一間考場,裡頭坐的大多是州學裡的學渣,看到個不到十歲的小豆丁蔫耷耷地走進來,學渣們都對他投以注目禮。
今天早上上早課時先生們已經給王雱拉過仇恨:“今天有個八歲小童要來與你們一起考試,你們要是連他都考不過就收拾收拾東西下鄉種地去吧!”
王雱平日裡愛躲在背後暗搓搓出主意,與州學這邊的交集比較少,有事兒都是范純禮出面去辦,州學裡頭認得他的人並不多。
本來聽說有個八歲小童要過來打他們臉,學渣們都目露凶光等著看看是個什麼樣的小神童呢。可見到王雱蔫得跟霜後茄子似的,學渣們頓時心生幾分同情:同是天涯淪落人!
要不是家中父母逼得緊,誰想考這卵試?是蹴鞠不好玩,還是街上的小娘子不好看?
王雱依靠他無辜無害的長相成功獲得學渣們的諒解,坐下之後旁邊有個胖乎乎的圓胖小子還湊近對王雱說:“別怕,便是墊底也無妨,左右就是罰罰抄書,告知父母。”他顯然墊底經驗豐富,相當熱心地開解王雱,“安心吧,不妨事的,自家爹娘還不知道兒子的能耐嗎?”
王雱對這心寬體胖的胖小子很有好感,雙方一交換姓名,他曉得了這胖小子叫馮茂,家裡是經商的。宋朝不禁商賈子弟參加科舉,是以馮小胖子這個學渣也能靠高額贊助費擠進州學唸書。
只不過州學這地方大多是學霸,瞧不起馮茂這個商賈出身的學渣再正常不過。馮茂出手闊綽,為人爽利,狐朋狗友交了不少,整個州學的學渣都和他好。聽聽人家這話,當學渣當得多坦蕩!
王雱這邊和馮茂嘀嘀咕咕,先生已夾著卷子進來了。這先生天生一臉凶相,眉毛粗,眼睛大,瞪起人來跟銅鈴似的,怪嚇人。一干學渣顯然很怕他,一下子靜了下來,等著先生發卷子。
王雱個頭小,隱匿在一群學渣之中本來不應該太惹眼,可他實在太小了,又坐在圓圓胖胖的馮茂身邊,先生一眼瞧過去,他那位置等同於凹下去一塊!
於是先生發完卷子後搬了張椅子坐在講台上,目光直直地落到王雱身上。
王雱乖乖攤在考卷,擺出稿紙,開始審題。就像馮胖子說的那樣,自家爹娘肯定知道自己兒子的水平,他要是敢胡編亂寫王安石還真能讓他到州學當旁聽生!
現在問題來了,他要考幾分好呢?這次期中考題目的難度是高呢,還是低呢,還是適中呢?
宋朝的考題,首先是經義。
所謂的經義就是找本書切一句話出來,讓你聯繫上下文解釋解釋這話啥意思,講講你的見解。上下文在卷子上是不存在的,它存在於你的腦子裡。王雱掃了幾道經義題,發現自己腦子還算好使,幾句話都能看懂。
其次是詩賦,詩歌體命題作文。
這個對王雱來說有點難,畢竟以他的文學水平寫寫打油詩還差不多,不過嘛,他還小,詩寫得不好不要緊。他爹讓他學寫詩時還私底下拿曾叔父給他舉例,說他曾叔父就是不會寫詩吃了虧!
王雱聽了更加心安理得了,看看,曾叔父不會寫詩都成了唐宋八大家之一,會寫詩還得了!得給別人留點後路!
還有個對許多人來說比較難的就是策論了。
策和論其實是兩種東西,策是針對考官提出的某個問題提出建設性的意見,論則是針對考官給出的某個典故或者某個人物發表自己的觀點。
這種議論文最容易看出考生的政治傾向,是以策論考核的除了文化水平之外,還有考生的立場!這決定了考生們除了埋頭苦讀之外,還得把握朝廷風向,看看這科考官看重什麼,別在破題的時候取了與考官相反的立意。
王雱愁眉苦臉,瞅著題目猶豫著要不要開始答題。他的煩惱是,這些題目他好像都能答,根本摸不清它們對正常學生來說難不難啊!
王雱抬頭環視一週,周圍的學渣們或銀牙緊咬,或悄悄摳腳,或仰頭灌水,總之一個兩個都急得抓耳撓腮,顯見這題目對他們而言是挺難的。
不過,這可是學渣班,幾乎都是走後門進來的高價生。
王雱眼睛轉了一圈,冷不丁地對上先生凶氣騰騰的鷹目,他一激靈,乖乖開始答題去了。
王雱答題答得溜,刷刷刷地把經義題完成了,這場期中考沒考作詩,剩下的就是策論。
王雱看了看題目,發現這次考的是試論,寫議論文來著,簡單得很。先破題,後立意,然後繞著立意列一二三點論點,最好能旁徵博引,化用一些名人名言之類的。
王雱想了想,捏著鼻子慢騰騰地對著題目寫自己的第一篇應試議論文。他不想表現得太突出,所以等其他人都陸陸續續交捲了才把自己的卷子交上去。
小胖子馮茂考完試立刻放飛了,呼朋喚友要一起去吃頓好的慶祝慶祝,王雱也被他拉了過去,用的還是那句話:“同是天涯淪落人!”
周文一直侯在外頭,見王雱和一群看著就不怎麼靠譜的州學學渣走出來,默不作聲地上前跟到王雱身後去。
馮茂自己身邊也有倆隨從跟著,因此也沒在意周文的出現,拉著王雱就往青州最好的酒樓走。
宋朝飲食行業非常發達,開封就有七十二正店——所謂的正店,意思就是掛牌經營的正經酒樓,有資格自己釀酒的那種。其他的店叫腳店,得從正店買酒去賣。
青州雖不如開封繁華,正店也有許多家,馮茂一行人到了酒樓了,叫了不少好菜上來。
因著還沒到休沐日,明兒還是得去上學的,馮茂沒敢要酒。他把蔫耷耷的小白菜王雱當成學渣同道,坐下就把王雱引薦給其他人,還豪氣地對王雱說:“這酒樓是我家開的,你不必與我客氣,想吃什麼儘管點。”
出來吃飯當然是人多好,人多嘛,能點的菜就多!王雱也沒推辭,差遣周文回家去和吳氏說一聲,他與州學的學生們在外頭吃飯。
飯菜還沒上,學渣們就著噩夢般的期中考對起了答案,結果發現幾乎所有人都沒記住考題出自哪本書,大家一起全軍覆沒。
馮茂讀書天賦不高,打探情報的本領一溜,喝了口茶就開始吐槽:“聽說這月試之風是從太學那邊傳開的,國子學隨後效仿,近年來各地州學縣學也跟著學了。”他壓低聲音和座上的同窗們分享自己的第一手消息,“知道當初一力推行這事兒的是誰嗎?”
王雱心裡咯噔一跳,覺得這話題有點不妙。
其他人則搖頭表示不知曉。
馮茂揭露謎底:“是咱們知州!”
王雱:“……”
馮茂又起了另一個話題:“讓我們到各個村學去給那些個小孩開蒙的也是咱們知州!范師兄就是知州的兒子!哦,還有另一個人也出了力,就是咱們的王通判!哎,要換了別人我肯定不服氣,可我爹說人家王通判都已經這麼牛逼了,還經常親自下鄉去——上回不是有個地方鬧眼疾嗎?我爹說王通判為了幫那邊的百姓治病,親自汲了好幾天水給神醫做藥引!”
其他學渣聽了,都表示很服氣王通判這做法,人家不是坐在府衙裡說“你們給我下鄉去”,人家自己也去呢!
王雱聽著他們吹王安石,心里美滋滋的。不過吹歸吹,這群走後門進州學的小紈袴對下鄉這事兒還是心有餘悸,都覺得范仲淹和王安石給他們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陰影。
按馮茂的說法,那就是苦得他掉了足足好幾斤肉。
聽著他們開始交流起下鄉時遇到的種種苦事難事奇葩事,王雱聰明地決定先不告訴他們王安石是他爹以及這件事還是他攛掇范純禮去牽的頭。
說了,這飯可能就蹭不成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