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 玩宋 作者:春溪笛曉(已完成)

 
BloomCaVod 2019-1-9 21:39: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6 225004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9 23:06
第四十章

    別了范仲淹, 王雱跟著王安石、王安國一路回了臨川, 見過臨川王家的族人們。

    隨後他們折返江寧府,正式將王雱祖父下葬。這一回沒有太多周折, 一切都順順利利。

    眨眼已經是五月多,王安石領著王雱抵達開封。再一次來到開封, 王雱總算抓住了春夏交接的好時節,可以賞玩官道兩側的好風光。

    與三年前相同, 王安石又收到了館職試的通知, 當京官還是地方官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這事曾鞏沒經驗, 王安石只能去找司馬光商量商量。

    司馬光早考了館職, 算是時人口中所說的“清要之臣”。以前王安石的顧慮之一是“開封居, 大不易”,如今其實已經沒了這方面的煩惱。

    只是若留在京城,能做的事便少了。王安石猶豫不定, 只能問問司馬光的意見。

    兩人交情匪淺, 司馬光沉吟片刻, 說道:“以你現在的資歷, 再次外放恐怕不會再當知縣。知縣之上,知州之下,最有可能的可能是通判之職。”

    通判一般是輔佐知州做事的, 有提議權, 沒有決策權。

    王安石點頭。

    “同樣是當通判, 在不同人手下做事, 可能會有不同的遭遇。”司馬光娓娓道來, “若是你能先考了館職,當個一兩年京官,到時你尋個時機與你敬慕之人說定之後再尋求外放,會比眼下直接分下去要好很多。”按照律例,京官外放到底下當通判是可以自己選地方的。

    司馬光這個理由很現實,王安石被他說動了。

    沒辦法,司馬光所說的是大實話,他這樣的性格很多人都看不慣,當初在韓琦手底下做事時就很不得勁,他提建議韓琦不採用,韓琦提點他他也不樂意聽從,可謂是相看兩厭煩!

    王安石駕輕就熟地把一家安頓好。這一回他們租用的房子比上一回要好很多,離王安仁的“公租房”也很近。

    兩家人相聚,王雱格外關心王安仁的身體,聽王安仁說大夫表示情況很不錯,只要不受太大刺激應該不會有大問題。

    王雱領著元娘、二娘還有自己家小妹去找司馬琰玩,夏天了,是吃西瓜的好季節,王雱和司馬琰買了兩個小西瓜,一個他們一人分一半,用湯匙挖著吃,另一個元娘她們分著吃。

    吃飽喝足,元娘帶著二娘和小妹畫畫,小妹在家中小娘子裡排行第六,家裡人都喚她六娘,王雱則喜歡叫她小妹。

    小妹對元娘她們做的事很感興趣,趴著一旁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她們畫圖。她長得和王雱小時候很像,眉目清秀,白白嫩嫩,看著就叫人喜歡。更難得的是,王雱是外乖內皮,她是裡裡外外都乖,跟著王雱出門從不鬧騰!

    元娘她們在書桌那邊寫寫畫畫,王雱和司馬琰則背著她們嘀嘀咕咕地說話。得知王安仁雖然是“心疾”,但發現得早,病情控制得挺好,王雱才稍稍安心。

    王雱免不了搖頭:“在江寧時大夫也給看了,不過我看大夫給大伯開的藥和給我祖母開的藥一模一樣,也沒提什麼心疾,我懷疑那是個蒙古大夫!”

    司馬琰慢條斯理地說:“不同時期的病徵不一樣,某個時期查不出病因來也是可能的。我與你大伯見面時他剛金榜題名,情緒難免起伏不定,這才碰巧能看出問題來。”

    王雱知道司馬琰性格認真,便也不和她開玩笑。元娘和二娘都在一邊畫畫呢,他們不好竊竊私語太久。

    大家都聚在開封了,王雱可以第一時間欣賞到元娘的“習作”,而二娘也邊給元娘當“助手”邊入門,兩個人都頗有天賦,已經能把人物畫得很不錯,故事也能編圓。

    王雱假模假樣地品鑑一番,直誇:“姐姐真厲害,畫得可真好!”

    小妹說話雖然還不太連貫,卻也能準確地往外蹦詞兒。她奶聲奶氣地跟著誇:“厲害,好!”

    所有人都笑了。

    王雱把其中一些畫稿整理出來,叫曹立去方氏書坊那邊交給方洪。曹立一直在外頭練武,聽到王雱的話後點點頭,默不作聲地接過畫稿領命去了。元娘有些擔憂:“這真的能成嗎?我畫得不好,總覺得印出來會虧。”

    “放心,虧不了。”王雱說,“故事新鮮著呢。”

    人的創造力是最讓人驚喜的東西。元娘聽司馬琰講過一系列的童話故事之後,自己衍生出了不少新故事,其中一些只在自己腦內想像過,一些則都畫在了紙上。

    雖然元娘畫工不算頂好頂好的那種,但是那令人眼前一亮的劇情就是最大的賣點!再加上方洪過人的包裝能力,王雱一點都不愁元娘的書賣不好。

    王雱把元娘往後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我們平時也在玩《三國殺》,等你出名之後可以把其中某個人物個傳給你畫,到時候你們可以相互帶動作品人氣。”

    王雱年紀小,說出的話卻讓元娘和二娘信服不已,都歡歡喜喜地辭別司馬琰,把王雱兄妹倆送到門口去才回自己家。

    王雱才一進家門就被王安石訓斥:“一天到晚上那兒野去了?你樓先生不在就沒別人能管你了是不是?”

    王雱麻溜解釋:“我和姐姐她們去找阿琰妹妹玩呢。”他把小妹往王安石懷裡一塞,指使他妹,“小妹你快嗅嗅看,爹爹身上臭不臭?要不要去澡堂洗澡?”

    小糰子似的小妹最聽哥哥話,聞言還真往王安石身上湊了過去,皺著小鼻子嗅了嗅,“哇”地一聲,扭頭對他哥說:“爹爹臭臭的,得洗澡!”說完小妹手腳並用地從王安石懷裡爬了下去,蹬蹬蹬地跑去喊吳氏,“娘,洗澡!洗澡啦!”

    王雱得意地朝王安石笑。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9 23:06
第四十一章

    進士出身的人每逢一任滿便有資格考館職, 考試內容很簡單:作詩賦各一篇上送即可。王安石在鄞縣政績斐然, 要參加館職試是手到擒來的事兒,考完沒多久便來了消息說他得了史館修撰的職位, 要他按時入職。

    這職位司馬光也幹過,給王安石傳授了不少經驗。王安石雖然不太喜歡幹這種清閒活, 卻對崇文院浩瀚的藏書非常感興趣,一頭紮進了龐大的“國家圖書館”裡頭。

    爹當上了京官, 王雱日子美得很, 每天不是在家逗妹妹玩, 就是帶著曹立出去外頭晃悠。當然, 每天吃過晚飯, 他會散步去找司馬琰嘀嘀咕咕說幾句話,兩個人雖然都七歲了,但他們自小親近, 也沒人提出讓她們少見面。

    傍晚時分, 王雱跟著司馬琰在院子裡學習“廣播體操”, 哦不, 強身健體的太極拳。

    司馬光和張氏看了也不知兩個小孩到底是誰教誰,反正司馬琰時不時指正一下王雱的動作,王雱也時不時裝模作樣地過去拍拍司馬琰的肩膀、托托司馬琰的胳膊, 兩個人玩得不亦樂乎。

    王雱和司馬琰可不是在玩, 他們是在考慮養生問題。王安仁的心疾和張氏的產後虛弱都讓他們意識到生命的脆弱和醫學落後的無力, 若是他們不從小鍛鍊好身體, 指不定活不了幾歲呢!畢竟這時代一個感冒都能死人。

    等他們摸索出一套養生門法, 自然要捎帶上父母叔伯、兄弟姐妹之類的。張氏雖然不能再生育,但司馬琰也有叔伯,叔伯家的兄弟姐妹也是一家人。

    兩個人練出了一身汗,一屁股坐在台階上。王雱繼續和司馬琰嘀咕:“我覺得還得弄個定時體檢。”病向淺中醫啊!

    這可是司馬琰的專業,王雱沒法越俎代庖。

    司馬琰沉吟片刻,跟王雱一起列體檢清單,年紀大點的,必須特別注意心血管疾病;年紀清點的,得特別注意視力、牙齒等等。雖然沒有各種檢測儀器,有經驗的大夫還是可以從各種表徵看出具體有沒有某方面的疾病。哦,還有心理問題!

    司馬琰壓低聲音和王雱交流情報:“我記得有研究說,趙氏皇室有精神病病史。”

    宋朝是個特殊的時代,北宋眾多皇帝都子息單薄,比如目前在為的仁宗皇帝生了三個兒子,三個都死了;女兒也早夭數個,最後竟要從宗室之中擇立英宗為太子。仁宗之後,英宗繼位,英宗卻在繼位數天之後突然發病,懷疑有人要殺他大呼“救命”,沒幾年就早早去了。

    由此可見,當皇帝壓力也大。皇帝壓力大,朝臣壓力大,考生們壓力也大,心理問題必須重視啊!

    王雱問司馬琰:“心理測定表能寫出來嗎?”

    司馬琰點頭:“可以的。”其實在來到這個時代之前,司馬琰挺想叫王雱測試測試心裡狀況,王雱少年時出了意外,在許多人眼裡成了“廢人”,可是他卻裝上義肢天南海北地跑,比許多四肢健全的人走過的地方還多、得到的成就更大。

    當時司馬琰就在想,這個人一定有著常人無法比擬的堅韌心智以及潛藏在心底的、與溫和表現截然不同的另一面。來到這邊之後,王雱倒是真的把另一面表現出來了,有點……活潑,在司馬光、王安石他們眼裡甚至活潑過頭。

    司馬琰卻知道,者應當是王雱上一世壓抑太久的結果。司馬琰每天和王雱對著“體檢方案”修修改改,日子過得很舒坦。

    沒過多久,方洪那邊來了消息,說元娘的處女作印刷完畢,可以上架了。王雱第一時間拿到樣書,領著妹妹帶去給元娘看。元娘性情素來溫柔軟和,乍然看到自己的習作變成了一本書卻還是滿心激動。

    元娘把書看了又看,和二娘一起又驚又喜地等著王安仁培訓回來。

    王安仁傍晚回到家,看到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小心翼翼地把印出來的書送到他面前,心像是墜入了煮沸的水裡似的,滾燙得很,又夾著幾分歡喜、幾分酸澀。他的兩個女兒都聽話又乖巧,自從知曉他得了心疾便處處幫著妻子徐氏忙裡忙外。

    元娘抓著王安仁的手,說道:“爹,我以後還會畫很多很多本,您要給我的每一本書都寫一篇序。”這處女作繪本正是王安仁給寫的序。

    王安仁點頭答應:“行,往後爹給你的每本書寫序。等看到你嫁人了,我再把這事兒讓給你的未來夫婿去做。”

    這年紀的女孩兒哪好意思提什麼夫婿?元娘面上一紅,不願意和王安仁說話,抱著書跑回書桌前和妹妹一起看。

    晚上睡覺時,徐氏對王安仁說:“要不,我們再給元娘和二娘生個弟弟吧?”眼下兩個女兒還未及笄,沒到嫁娶的時候,若是他這幾年有個好歹,往後她們連個能幫襯的兄弟都沒有,日子會很艱難。

    王安仁搖頭。徐氏年紀不算大,若他真沒撐過去,等女兒嫁了她還可以找個好人家再嫁,若是再生個兒子,徐氏怎麼辦?一個人把兒子拉扯大嗎?

    ……

    王雱不知曉伯父一家的計議。他最近又慫恿方洪搞了個大熱鬧:從水路運了大龜殼回來。這大龜殼是漁船出海時拖回來的,有好幾個人合抱那麼大。一般把東西放大個百八十倍,再普通的東西都會變得稀奇,大龜殼一運到碼頭上,不少人就慕名前來觀賞。

    海上貿易目前是禁止的,可朝廷沒說不能撿這種沒什麼湧出的大殼子!有出海不予的人好奇地把它拖到岸上,不少人還嘲笑他費那麼大勁拖個王八殼,方洪也聽說了,和王雱閒聊時免不了提一句。

    王雱賊心不死,還是想繼續給《黃金國》刷一波存在感,便讓方洪去打聽這殼子有沒有被人買走,沒買就買回來,歸來時沿路讓說書人坐在龜殼上給人講講《黃金國》的故事。

    這一路講到開封,本來只在開封熱過一波的《黃金國》已經在大江南北傳開了。回到開封,說書人已經即興發揮給了《黃金國》加了段跌宕起伏的“龜殼變奇珍”。

    《黃金國》頓時再一次賣斷貨。

    十二歲的元娘,悄無聲息地混在人群裡看自己剛剛上架的新書。王安仁這天正好休沐,一手牽著一個女兒看著有人花錢買了元娘的書、看一些人邊看邊議論著書裡的內容說要買回去給孩子看,心裡油然生出一種自豪來。

    王安石與兄長一家吃飯,飯桌上王安仁免不了要和王安石誇耀誇耀這件事。雖然說小孩子不能誇,誇多了他們容易驕傲,可王安仁真的很高興。

    自從得知自己可能陪不了妻女多少年,王安仁刻板的性格改變了不少。沒有經歷過生死的人,不會體會到這種感覺:原本平平無奇的一切,一下子變得彌足珍貴,恨不得細細品嚐吃的每一口飯、看的每一頁書。

    王安石從兄長家離開,面色有些不大好,看向兒子的眼神更是帶著明顯的不滿。明明兒子學什麼都快,書背得好,字寫得好,小小年紀能作詩,畫畫很不錯,琴藝更是越好越好,可那有什麼用,全都誇過了,不新鮮了。

    人比人,氣死人!看看兄長的女兒,十一二歲已經出書了,聽王安仁說還賣得很不錯。自己兒子怎麼就不能出本書呢?王安石心裡鬱悶,牽著女兒、領著女兒回了家。

    王雱和王安石鬥法多年,一瞅王安石那神情,心裡便生出點不妙的感覺來。他爹心情好像不大好啊!

    王雱還琢磨著要不要綵衣娛親一番,王安石已經開口教訓:“你看看你大姊都出書了,你東搞搞西搞搞,什麼都搗騰一下,怎麼一本都整不出來?”

    王雱沒想到他爹在想這事兒呢。他才七歲,出個什麼書啊,比起出書他還是更喜歡躲在背後悶聲發大財。沒辦法,誰叫遇到的是實誠人方洪?方洪看重他後續帶來的各種新點子,給他的“點子費”永遠源源不斷,他年紀這麼小,出這個風頭做什麼?

    王雱語重心長地勸他爹:“做人呢,最重要的是開心。千萬不要和人攀比,攀比是最要不得滴,妒忌使你內心醜陋,妒忌使你面目猙獰!”

    王安石:“……”

    吳氏剛給小妹換下被汗浸濕的衣服呢,就看到王安石拿著根竹鞭子在院子裡追著王雱跑,明明只有他們父子倆,愣是鬧出了雞飛狗跳的架勢來。

    吳氏怒沖沖地叫喝:“王介甫你做什麼?動不動就抄起你那破竹鞭子,有你這麼教兒子的嗎?!”

    小妹一臉大義凜然地擋到王雱面前,一個詞兒一個詞兒往外蹦:“我,保護,哥哥。”

    王安石:“……”

    這家不能呆了,還是回崇文院當圖書管理員去吧。

    王雱欺負完他爹,美滋滋地睡了一覺。第二天一早,王雱熟門熟路地跑去敲司馬琰家的門,招呼司馬琰:“我們該去看熱鬧了!”

    《黃金國》新炒起來的熱度馬上要過去,王雱和方洪說好要弄點新鮮玩意出出來熱鬧熱鬧。正巧他和司馬琰琢磨出來的“體檢方案”已經快要收尾了,王雱覺得可以稍稍對外拋出一部分。

    這不,方洪今天就要開始搞事情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9 23:07
第四十二章

    這一天, 工部尚書兼知開封府劉沆一早醒來, 時間有些緊,沒在家中用膳, 牽了匹代步矮馬出門,胡亂在家門口附近的燒餅攤子買了個燒餅, 一手抓韁繩,一手拿燒餅, 邊走邊吃。

    沿途遇上不少同樣趕著上朝的同僚, 劉沆也不侷促, 笑笑算是打過招呼。大夥都是趕時間的人, 誰都別笑誰!

    宋朝大佬們的朝會定在每月朔望日, 也就是初一和十五上朝。這日正逢朔日,官員們都陸陸續續抵達紫宸殿外等著官家到來,沒有人敢遲到。

    劉沆下了馬, 悄悄拍掉身上的芝麻碎, 昂步列入朝班, 聆聽大佬們討論政務。

    劉沆這人性格疏豪, 不拘禮儀,嘴還毒,不說話還好, 說話能噎死人。很多時候他都不說話, 不是他不敢說, 而是為了同僚們的身心健康著想!

    朔日朝會無波無瀾地過去, 劉沆給自己今天的冷靜理智打了個高分。回到當值的地方處理完公務, 便聽底下的人來報:“劉尚書,大相國寺那邊又有熱鬧了,要不要多派些人過去?”

    前頭說過,劉沆這個工部尚書兼著開封府的知府之位,開封府的大小事務也是歸他管的。

    劉沆聽到這“大相國寺又有熱鬧”,眉心突突直跳。

    大相國寺那一帶,人多又雜,難管。偏偏還有人一天到晚在搞事情,打從前兩個月他剛從那錢明逸手裡接了知府之任,那邊都不知鬧騰出多少事兒了!

    遠的不說,前些天那商賈自汴河運了個大龜殼過來,搬在大相國寺一帶講什麼《黃金國》續編,直接把周圍的大人小孩都吸引過去了,每日講書時大龜殼周圍裡三層外三層全是人!

    “又有什麼熱鬧?”劉沆問。

    “還是那方氏書坊弄的。”底下的人細細回稟,“今兒一早,方氏書坊便在門前張貼了幾張什麼‘視力檢測表’,還請來幾個人在旁邊吆喝,讓往來路人上前測一測視力。”

    視力這詞兒雖然新鮮,但也不難理解,明顯就是視物之力。劉沆本要細問一下何謂視力檢測表,轉念一想,新出東西三言兩語是說不清的,當下說道:“行,你多派些人手過去。”

    劉沆行事不拘小節,去休息用的裡屋脫下官服,換上一身便服出了開封府往大相國寺那邊走去。

    兩邊相隔不過兩坊,近得很,劉沆步行而去也費不了多少時間。大相國寺再過不遠,便能見到一大群人熱熱鬧鬧地圍在那兒。

    劉沆也年過半百了,自認身子骨不算硬朗,沒打算擠上前去。

    左右看了看,劉沆選了對街一處茶坊,走上二樓準備尋個臨窗的好位置瞧個仔細。

    很快地,劉沆注意到最好的位置上坐著兩個小童,還有個看著有十四五歲的少年默不作聲地守在兩小童身後。

    誰家竟讓兩個小孩往外跑?兩小童瞧著衣著倒是普通,可都長得粉雕玉琢,他們家裡人竟不怕他們遇上拍花子?

    劉沆邁步走上前,開口詢問:“你們對面的位子空著麼?能不能讓我老兒坐下歇歇腿?”

    王雱把司馬琰拐出來看熱鬧,乍一聽有人上前搭話還挺警惕的。他轉頭看去,只見劉沆一身儒生打扮,長得也不甚壯碩,顯然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

    還成,不像壞人!王雱點點頭,很是乖巧地說:“您坐!”

    司馬琰也把視線從外面收回來,規規矩矩地問好:“您好。”

    劉沆把王雱方才那一閃而過的戒備盡收眼底,心中不由誇了一句“好機靈的小子”。他笑呵呵地問:“這一大早的,都在看什麼熱鬧呢?”

    王雱一臉懵懂和無辜:“看方氏書坊的熱鬧啊。”他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地把“視力檢測”的大致過程給劉沆講解了一遍,看了看劉沆臉上皺巴巴的皺紋,積極慫恿,“您也可以去試試,聽說還可以試戴一下店裡的‘護目寶鏡’來著!”

    司馬琰:“……”

    劉沆奇道:“護目寶鏡又是什麼?”

    王雱臉上寫滿了“這你都不知道”的得瑟,給劉沆科普:“就是往鏡架上嵌入用晶石磨成的鏡片,鏡片冰冰涼涼的,戴著可舒服了。要是你遠的東西看不清,就用凹鏡;要是你近的東西看不清,就用凸鏡;要是你近的遠的都能看清,只是想試試護目寶鏡,也可以用平鏡。”

    這護目寶鏡,自然是眼鏡。這時代也有少量玻璃產出,只不過玻璃的配方不對,產出的玻璃都是不透明的,要搗騰出適合的玻璃還需要人力物力財力的投入。

    王雱暫時沒那個財力,方洪則是沒這個想法,前兩年方洪派人南下找商機,最終在邊遠的瓊州買下了一處礦藏,那礦藏裡的礦石十分奇異,雪白皎潔,光亮照人,偶爾還能找著粉色的“桃花水精”。

    方洪給王雱看了這“水精礦”,王雱當即提議方洪就地培養一批制鏡師傅,那邊地處偏僻,人力便宜得很。這“水精”作為鏡片需要精挑細選,從色澤到雜質都需要考慮,加工起來也比較困難。

    但,這是個淳樸的時代,你願意出錢,自然有人願意勤勤懇懇地給你幹活!只要給錢足,制鏡師傅們可以花上小半個月給你磨出兩片完美的鏡片來,絕對的精工細活出精品。

    經過一整年的“秘密準備”,方洪手底下已經有純熟的“配鏡團隊”。前些天方洪還來跟他合計,什麼時候把這護目寶鏡推出去。

    由於成本的高昂,這護目寶鏡注定不可能面對大眾市場,事實上需要它的人範圍也很有限:首先得是讀書人,然後得是位高權重、極其有錢的讀書人!

    沒辦法,窮人根本沒機會識字,更沒機會看書看到近視眼——書老貴老貴了!

    方洪準備先炒一波,再帶著配鏡團隊找幾個“活廣告”,把這護目寶鏡往高端市場賣去。廣告的良好效應,方洪現在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王雱會積極地給劉沆推銷,自然是因為這“護目寶鏡”生意他也投了錢,最終收益和劉方洪是五五分成的——他把《三國殺》自己那份分成都投了進去,一點都不心疼,反正吧,方洪把錢送到他家也不歸他管,還不如扔出去讓它生點錢。

    這劉沆氣度不凡,顯然是個有錢人,說不定是個潛在客戶啊!

    劉沆不曉得王雱的小心思,只覺得王雱的說法很稀奇。這什麼凹鏡、凸鏡、平鏡,他還是頭一次聽,不過他在恩師那兒看過一個“取火鏡”,那鏡片就是水精磨成的,鏡面瑩澤透亮,十分雅緻,輕輕撫上去,可以感受到它並非平整的,而是兩面凸起。在取火鏡下放一張紙,對著太陽照久了便能讓它燒起來!

    這想來便是這小童所說的“凸鏡”了。

    劉沆道:“這護目寶鏡真有那麼厲害,能讓眼睛看不清的人把東西看清楚?”

    “那當然。”王雱鍥而不捨地賣起了瓜,“人上了年紀之後,看書定然模糊得很,很難把字瞧清楚,眼睛也容易累。戴上這護目寶鏡,看起書來就清清楚楚啦!”

    劉沆和公文打了半輩子交道,年過五十之後確實越來越感到吃力。聽了王雱這話後劉沆竟真有些意動了,問王雱:“那你可知道這護目寶鏡上哪兒買?”

    王雱麻溜地道:“對面方氏書坊可以預定,到時會有專業的團隊給您檢驗視力、測定眉間距,為您量身定做一副護目寶鏡,服務可周到啦!”

    劉沆聽著王雱順溜地賣廣告,心裡便有了點猜測。他不動聲色地詢問王雱更多問題,最後終於摸清一件事:這小子和那方氏書坊關係匪淺,想他去買那護目寶鏡呢!

    光聽王雱這麼說,劉沆已聽出那護目寶鏡肯定不便宜。專人上門配鏡、半個月手工製作,這樣光是人工就很不得了了,更別提那鏡面是以水精磨成的,價錢哪可能低!

    劉沆笑了笑,把自己叫的那壺茶喝完了,招來個一桌桌兜售果子香藥的小廝買了份果脯送給王雱三人,起身和他們辭別。

    王雱拿起個果脯嘗了口,眉毛鼻子都皺一塊了,酸!王雱麻利地收起被酸倒牙的表情,一本正經地把它推給司馬琰:“挺好吃的,你嘗嘗。”

    司馬琰瞪他。剛才她一直看著他呢,以為她沒看到他剛才被酸得皺鼻子擠眼睛嗎?

    王雱陰謀沒得逞,哼哼兩聲,編排起劉沆來:“你說這位老爺爺給我們買這酸果子是什麼意思啊?”

    “不知道人家什麼意思你還敢吃?”司馬琰覺得王雱警惕心太弱了。

    “買都買了,人也走了,不吃多浪費。”王雱說,“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啊!”

    司馬琰說:“我看你那小心思人家全看清楚了,特意挑酸果子送你。”

    王雱拒不承認:“我什麼小心思?”

    司馬琰實話實說:“推銷‘護目寶鏡’的心思。”

    王雱摸摸鼻頭,繼續哼哼:“我親自給他推銷呢,這可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事兒!”

    不得不說,王雱的推銷還是很成功的。劉沆越過人群,按照王雱說的去書坊裡找人登記,小廝立刻畢恭畢敬地把配鏡流程給他講了一遍,服務到家地請他到雅室裡進行視力檢測。雅室不像外面那麼喧嚷,可以讓劉沆從從容容地體味這項新事物。

    測定好各項數據,有人取來一副嶄新的護目寶鏡給劉沆試戴。劉沆走到書架前去下一本書,翻開一看,發現自己的目力果然大不相同,可以好不吃力地把書上的字看得清清楚楚了!

    對效果滿意了,配鏡師傅又拿出畫著眼鏡框樣子的“宣傳冊”給劉沆挑。劉沆拿過宣傳冊一翻,發現這方氏書坊果然周到,竟還配上個半身的人像,給購買者顯示不同場合、不同臉型、不同輕重的眼鏡框搭配起來是什麼效果。

    摸著那順滑漂亮的宣傳冊,劉沆不由想,自己出的文集紙張都沒這麼好!他甚至有些意動,準備下回要出書時找這方氏書坊挺好。

    劉沆薪酬不錯,無不良嗜好,家底還算豐厚,當下便給了定金,回家等方氏書坊給他送這“護目寶鏡”。

    另一邊,王雱和司馬琰趴在茶坊二樓的欄杆上瞧夠了熱鬧,招呼曹立一同回家去。大相國寺一帶魚龍混雜,曹立緊跟在王雱兩人身後警惕著過往的所有人,哪怕看到有偷兒在偷別人荷包他都沒挪動半步。

    保護王雱和司馬琰才是最重要的。

    王雱倒挺想支使支使曹立去見義勇為,可惜曹立現在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他娘叮囑說要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就寸步不離地跟著,茅廁都不帶上!

    安然無恙地把司馬琰送回家,王雱有了新主意:“我們在京城也安頓下來了,曹立你總跟著我多沒趣,不如我們找點事幹。”

    曹立點頭聽命。到京城後他的職責就是護著王雱到處玩兒,確實把他給悶壞了。

    王雱道:“我聽說京城有個地方叫‘無憂洞’,你聽過沒?”

    曹立老實回答:“聽外面的人提過,說那是盜賊聚集的地方,住著許多‘江湖人士’。”事實上這些三教九流的人也不全都是盜賊,他們偶爾也會做點正經事:跑跑腿、賣賣果子、傳傳口信、拉拉皮條。

    “你想辦法混進去,拉攏一些能用的人,到時候我們把他們幹的活計全盤接下來好好規劃規劃。”王雱大言不慚,“你性子太直,與他們打打交道,對你往後領兵打仗有好處。”

    一開始王雱篤定地說什麼“你以後要當大將軍”,曹立心裡還挺彆扭,現在曹立已經能面不改色地聽著了。他應下王雱的話,拿著王雱給的“活動經費”想法子尋那無憂洞去了。

    曹立離家半個月,方氏書坊的護目寶鏡正式在朝中大佬之中傳開了。因為望日這一天,劉沆戴著他剛拿到手的護目寶鏡上朝去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9 23:07
第四十三章

    望日這天, 劉沆依然騎著矮馬, 啃著撒了芝麻的燒餅,踩著點趕朝會。到紫宸殿外, 他衣袖上落的碎芝麻已經拍乾淨了, 取出上朝用的笏板。

    這笏板是百官上朝時記事用的, 好記性不如爛筆頭, 要緊事全先打好草稿記在上面, 免得上朝時殿前失儀,忘事兒了或者磕磕絆絆。

    像劉沆這樣的老臣, 上朝經驗豐富得很, 基本不需要往上面寫什麼, 比如劉沆從前就只在上頭寫“忍住不要瞎嗶嗶”“忍無可忍也得再忍忍”“不要輕易放出毒舌這終極武器”等等箴言。

    沒辦法,上了年紀寫再多也看不清不是?索性拿著充樣子。

    今兒劉沆找到自己的位置站定, 騰出手扶了扶自己花了大價錢買的眼鏡,左右一打量,周圍人笏板上的“小抄”盡收眼底。

    大部分人都明敞敞地亮在那兒,不怕誰瞧見;那些個藏著掖著的,等會兒一準要搞事情!

    劉沆氣定神閒地掃了一圈, 不出意外地瞧見御史台的幾個傢伙面孔緊繃, 笏板死藏, 一看就是要懟人了。

    御史台的官員專職懟人,上至官家、宰輔, 下至文武百官, 他們都能瞅準機會彈劾幾句。今日也沒出乎劉沆的預料, 官家議完大事,御史台官員立刻出列:“臣有本要奏!”

    劉沆正準備看戲,對方的話卻讓劉沆的好心情消失無蹤。

    這一次,御史台懟的是他!

    前不久,張貴妃母親娘家一個家僕犯了事,劉沆這個開封知府依法判處了那家僕。御史台的意見是“你處理了家僕,怎麼不處理曹家?這是包庇,這是想討好后妃”!

    說起這張貴妃,那是聖眷極濃的,去年剛被破格封為貴妃,可謂是獨寵後宮。

    官家因為對張貴妃的喜愛,還給張貴妃的伯父張堯佐好些個肥缺——若是能討好張貴妃讓她吹吹耳邊風,絕對是個了不得的進身之階。

    劉沆覺得自己挺冤,哪有家僕犯事就要“除惡必盡”把主家也連根拔起的?他忍了忍,沒回懟,默不作聲地等官家裁決。

    張貴妃眼下是官家的心頭肉,官家哪能容忍御史把這帽子往張貴妃頭上扣,他不僅沒□□劉沆,還誇了劉沆處事公允,絕無討好之意。

    御史一聽,曉得了,官家心偏!

    御史們齊刷刷看向劉沆,覺得這人頗有奸詐之相,決定以後多找找他的茬。

    可細看之下,他們又注意到劉沆臉上戴著個古怪玩意,有資格參加朝會的人大多有兒有女,依稀也聽兒女說起過這麼個叫“護目寶鏡”的新事物。只是京城每日稀奇事那麼多,他們也就聽聽罷了。

    於是又有御史上前一步,舉起笏板彈劾起劉沆殿前失儀來:上朝的著裝是有規定的,你怎麼自己戴了個所謂的“護目寶鏡”?!

    劉沆本就因為被彈劾心裡不爽,再聽御史繼續找茬,沒忍住懟了回去:“敢問你身上是不是連個荷包都沒帶?我戴這護目寶鏡,與你帶荷包有何不同?我年過五旬,目力減弱,如今有了這護目寶鏡,視物輕鬆多了!”

    劉沆與御史唇槍舌戰起來,吵得不可開交,最終還是官家在中間和了和稀泥才終止互懟。

    一場朝會不歡而散,劉沆的護目寶鏡倒是出了名。不少與他交好的同僚都過來問他:“護目寶鏡當真這般神奇?”

    劉沆也不吝嗇,借給幾個有同樣困擾的人試戴,那幾人一戴,眼前果真一亮,原本模糊的書文都變得清晰起來。眾人便罵道:“得了如此好物,你也不與我們說說。”

    “我那日也是聽說大相國寺那邊很熱鬧才過去瞧瞧,”劉沆道,“光是這小小的寶鏡,那邊的人就來了幾回,把鏡片磨來磨去,中間還廢了好幾片,最終才挑出這大小、厚薄都適合的。價錢貴是貴了些,卻也值得。”

    劉沆的同僚們官職都不低,自然不差錢,一聽人家服務這般周到,做起寶鏡來精益求精,便都起了去做一副的心思。

    方氏書坊這半個月來一直在展開“護眼宣傳”,在門口貼上一些用眼注意事項,什麼不能伏案久讀啦、什麼看書久了最好遠眺遠眺啦、什麼每天堅持做眼保健操啦。

    這些宣傳話裡話外透出一個意思:你眼睛不好,是讀書讀多了,用眼太勤傷了眼。如果你兜裡有錢,你視物又不清晰,不要害羞,不要擔心自己特立獨行,戴眼鏡是讀書人的標誌啊!

    可惜這護目寶鏡是新鮮事物,價格又極其高昂,宣傳來宣傳去都只有方氏書坊一批老客戶願意預定,堪堪讓方洪的前期投入回點血。

    方洪沒懷疑過王雱的主意,因而也沒太著急,不急不緩地鋪展著宣傳工作。

    這一天書坊負責登記護目寶鏡訂購名單的人卻匆匆趕來,告訴方洪這天忽然多了好些個訂單,來人都是僕從,報出的名兒非富即貴。

    方洪精神一振。

    來了,終於來了!

    風潮這事兒,一般是從上而下地帶動,用王雱的說法就是上頭流行什麼,下邊很快會流行什麼。只要能撬開朝中大佬這個高端市場,一切就好辦了!

    每個大佬家裡總有讀書人吧?每個大佬總會收幾個門生吧?年紀大點的,門生又會收門生!只要是個大佬,肯定會桃李滿天下啊!

    方洪叮囑:“預定的人再多、身份再高,也要按順序來、按程序走,每一個環節都不能輕忽!”大佬們的光沒那麼好沾,一旦出了什麼岔子,他一個小商賈肯定扛不住。

    方洪把管事打發走,馬上去找王雱說起這事兒。

    王雱笑眯眯:“挺好的,市場打開了,剩下的就看你的了。”

    哪怕得知即將會有巨額進項,王雱還是一副鎮定從容的模樣。在王雱面前,方洪總覺得自己才是七歲的那個。方洪在心裡感慨一番,把要緊事務挑揀出來與王雱商量完了才離去。

    方洪前腳剛走,王安石下衙回來了。自從當了兼職修書的國家圖書館管理員,王安石每天都泡在書堆裡,自在得不得了。

    今日他回來時面色卻不大對,王雱掐指一算,有事兒!他麻溜地跑上去給王安石捏肩膀,乖乖巧巧地問:“爹,您遇到啥煩心事了?說來聽聽!”

    小妹見狀也立刻擱下新得的繪本,邁著小短腿跑過去。她個頭矮小,只堪堪比王安石膝蓋高些,抬起短胳膊積極地給王安石捶膝蓋,還學她哥講話:“說,聽聽。”

    王安石把小妹抱起來,教育她:“別老學你哥,遲早學壞了。”

    小妹不高興了,撇撇嘴反駁王安石:“哥哥,不壞。”

    王雱得意地笑。

    王安石從懷裡掏出王雱讓人給他做的“護目寶鏡”。自從得了這護目寶鏡,他看人竟奇異地清晰多了,看書也輕鬆了許多。

    王雱說他是看書看多了,以前還總愛通宵讀書,看壞了眼睛,算是什麼“近視”。

    王安石讓王雱給他把凹透鏡凸透鏡的原理講了一遍,沒聽太懂,況且別人都沒這玩意,他自己戴出去太突兀,免不了被人問東問西。王安石最煩那些沒用處的寒暄,因此都只在獨自看書的時候戴上,知曉這事的只有三兩個相熟的同僚。

    不想今日朝會居然因為“護目寶鏡”吵了起來!

    王安石還不夠格上朝議事,這事兒是同僚聽說後過來給他講的。聽說不少朝中大員都去劉沆那試戴“護目寶鏡”,大約是要去定做了!

    王安石問王雱:“這東西是你想出來的?”

    “哪能啊。”王雱一臉無辜,“不早說了嗎?方叔琢磨出來的,書坊那邊正在往外賣呢。爹你看到同僚戴了嗎?那多好啊,你不用藏著掖著了!”

    王安石不太信任王雱,自從紙牌分來的“個人所得”被要求上交以後,王雱看著就消停多了,竟沒有再搗騰別的東西。

    上回和沈括搞那個《三國殺》現在還流行著呢,這小子卻說那全是沈括搞的,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眼下這個護目寶鏡賣到了朝會上頭,王雱也說和他無關。

    王安石不得不懷疑王雱是想悄悄藏個小金庫。

    時人講究“父母在不有私財”,意思是只要雙親還在,你的俸祿、田產都得交給父母打理,各項支出都得從大家分到小家。

    王雱年紀小小,小金庫卻比很多大人都殷實得多,若是他自己再私藏更多錢就過線了,對他往後很不利。

    若是將來他金榜題名、步入仕途,旁人知曉了這事少不得會用來攻訐他。

    王雱見他的一臉嚴肅地看著自己,立刻指天發誓:“我一個銅板都沒碰。”

    王雱和方洪沒簽契書,也沒收半點真金白銀,方洪誠信待他,他也以誠待方洪,有什麼好想法自會捎帶上方洪。

    反正錢拿到手他花不了多少,他爹也不是好奢華的人,更花不了多少,所以王雱的想法是砸錢買人才,各行各業的人才都先培養一批出來,搞搞研究搞搞發明。

    只要運氣夠,砸出一樣能推廣的東西,前期的投入就能徹底回本!

    來到宋朝七年多,王雱早看清楚了:宰相這活兒就是輪流當的,開封城內隨隨便便拉個人將來都有可能當宰相。

    所以他爹將來能當宰相,那也只是短短幾年、一兩個任期而已,結束了就結束了。若是變法失敗,下場更慘,像韓琦、富弼、范仲淹都在新政失敗之後扔到外地搞基建。

    到那時候,要去的地方可不一定能像兩浙路那麼富裕,想要發展起來艱難得很呢!

    搞基建,搞經濟,哪樣不要錢?王雱準備先攢攢本錢和人才,以備將來不時之需。

    他可是要當紈袴衙內的人,絕對不能窮困潦倒啃窩窩頭!

    王雱自覺自己情懷高尚,即便對上他爹狐疑的目光還是一臉坦蕩。

    王安石斜睨著他,淡淡道:“且信你一回。”

    王雱成功矇混過關,警惕心極強,接下來幾天都在裝乖,沒事就帶著妹妹、叫上元娘二娘去找司馬琰玩兒。三個姊妹認真在桌前塗塗畫畫,王雱又悄悄拉著司馬琰嘀嘀咕咕地說他爹眼睛太毒辣,一點蛛絲馬跡都能看出端倪來。

    司馬琰從來都沒把她爹和王雱他爹當好忽悠的人,看王雱一臉唏噓地嘆氣,只能說:“你以為他們那麼好騙嗎?”

    眼鏡因地制宜的改良和研發,司馬琰也是出了大力氣的,畢竟她對眼睛這個構造的瞭解十個王雱也比不過。

    可從一開始司馬琰就提出自己不會出面也不參與分成。

    沒辦法,她爹是個想法十分保守的人,允許她與王雱書信往來、每日見面,摻和什麼紙牌的“創作”,完全是得益於他們認識時年紀足夠小。

    相比王雱,她將來肯定會受到更大的限制。

    王雱見司馬琰被自己的嘆氣弄得情緒有些低落,立刻轉開話題:“以後你還打算當醫生嗎?”

    司馬琰說:“不容易。我瞭解過了,這年頭的女醫有兩種,一種是官府挑選無夫無子女的官婢去學醫,主要給貴人女眷診病;另一種是出家,方外之人自然不受拘束。”

    不管哪一種,司馬琰都不可能,她算是官宦子女,哪能做那女婢之事;出家更不可能,她爹娘只得她一女,她要是出家了他們還不得哭瞎眼睛?

    “這萬惡的封建制度啊!”王雱對司馬琰說,“別怕,你還小呢,我會給你搭橋鋪路的。你只管好好鑽研,多學些看家本領。等你長大了一定能成為名揚天下的厲害醫生,等著掛你號的人會排個十年二十年。”

    司馬琰有些憂心:“你還是不要做出太標新立異的事。”

    與眾不同又表現突出的人最容易招來橫禍。哪怕她再不願意在後宅裡過一輩子,也不想王雱冒天下大不諱去做那些會讓他變成活靶子的事。

    王雱沒心沒肺地說:“沒事,有我標新立異的老爹在前面頂著呢。”

    司馬琰瞪他:“有你這麼編排自己爹的嗎?”

    王雱理直氣壯:“才不是編排,我是實話實說。你不知道,前兩年我看我爹的手稿,上頭寫的是搞貸款賺利錢;前不久他稿子裡又出了新東西,這次搞的是宏觀調控!”

    他爹的想法是,物價時貴時賤,價格波動太大,遇到荒年極可能對百姓造成破家滅門的打擊。所以,可以對物價實施宏觀調控!

    簡單來說就是商品滯銷時官府統一買入貨物給囤起來,高價時把東西放出去平價賣掉,這樣可以把物價維持在穩定狀態,還可以把商賈們的利益收歸朝廷所有!

    這想法是挺不錯的,錢來得多也來得快。

    可惜就是打擊面太廣了。一棒子打下去後商人們全都賺不了錢,工商業、零售業大面積被打擊,商賈統統破產,失業人口急劇上升,造成的社會問題絕對不會小。

    哪怕失業問題先不考慮,朝中官員也不會樂意的,眼下的商賈哪個不是背靠大山?

    官員們雖然自己不能經商,可不妨礙商賈們給他送錢啊!一般來說這不叫行賄,這叫孝敬,晚輩要孝敬長輩,天經地義的事。

    所以他爹想出的這“宏觀調控”,也會大大地得罪人!

    王雱嘀嘀咕咕地把自己偷看來的新法給司馬琰講了一遍。

    司馬琰也沒話說了,只能說王安石思維靈活,腦洞奇大,每個想法都比這個時代超前太多了。

    王雱老氣橫秋地直搖頭:“步子邁太大,容易扯到蛋啊!”

    司馬琰:“……”

    有他這麼說自己老爹的嗎?

    王雱在司馬琰家玩耍夠了,帶著妹妹回了家。這一回他們有錢了,租的地方是帶院子的。一進門,王雱便嗅到了燉肉的香氣,美滋滋地領著妹妹去找他娘:“今晚燉肉吃麼?老香了!”

    妹妹也跟著說:“老香!”

    吳氏戳王雱腦門:“別把你妹妹也帶成小饞鬼了。”她笑著提了另一件事,“方才曹立回來了,家裡木柴不夠,我讓他出門買柴去了。”

    王雱看了看鍋裡份量十足的燉肉,點頭說:“怪不得你燉這麼一大鍋。”

    曹立那飯量,這一大鍋肉他自己能吃光光!

    吳氏說:“你天天支使人家在外面跑動,還不想給人吃點好的不成?”一開始吳氏被曹立吃得挺心疼,後來相處久了,又見識過曹立叔父對他的惡劣態度,吳氏早把曹立當自家人看待。

    王雱上前踮起腳給吳氏捏肩膀,哄道:“有的人看起來凶凶的,實際上人可好了,比如我娘!”

    吳氏笑罵:“你說誰凶?”

    小妹年紀小,不畏權威敢於直言,奶聲奶氣地應和她哥:“娘,凶凶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9 23:07
第四十四章

    宋朝吃肉, 體面的不便宜,便宜的不體面。

    比如牛肉, 牛向來是禁宰的,得留作耕地用, 朝廷頒布了許多次禁令嚴禁民間宰殺。

    當然,為了滿足富貴人家的口腹之慾,宋朝的笨牛特別多, 有的撞樹上撞死, 有的往懸崖下摔死, 還有的平地摔崴了四隻腳。總之, 死都死啦, 不吃多浪費!

    是以市面上還是會有牛肉供應,就是貴。比牛肉更貴的還有羊肉、鹿肉、獐肉,沒辦法,數量少。

    宋朝疆域太小, 適合養羊的地方都被少數民族把控,冬天想涮個羊肉都得數著片來吃,太可憐了!

    尋常人家,能燉點豬肉吃已經很難得了。家中只有四口人,廚房也小,吳氏強拉著曹立坐下一起吃飯。曹立推辭不過,只能坐下。

    王雱給他妹妹賣安利:“豬肉吃多了有點膩, 回頭換點別的給你嘗嘗。去年你還小, 吃不得羊肉, 今年冬天我叫方叔弄點新鮮羊肉來,燒開湯底燙熟就吃,有點羶,可特別鮮,保準你吃了還想吃!”

    小妹立刻吃了這安利,眼睛閃閃亮亮,迫不及待地說:“想吃!”

    王雱繼續發表高論:“照我說,收復燕雲十六州算什麼,打幾片草原下來才好,那草原雖不能產出多少糧食,可是牧草鮮美,養出來的牛羊可好吃了。”王雱豪氣干雲地在飯桌上點將,“曹立,等你進了軍中呢,先拿回那燕雲十六州鼓舞鼓舞士氣,回頭再北上把上頭那一大片草原打下來,咱一起吃個烤全羊!對了,還有大興安嶺,據說那兒‘錦鱗在水,香菌在林,珍禽在天,奇獸在山’,一聽就遍地好吃的,必須得打下來啊知道不?”

    小妹也一臉期待地望向端著賊大大碗吃飯的曹立:“打下來!”

    曹立:“……”

    王安石雖則已經習慣自家兒子不著調的性格,卻還是被他的大言不慚弄得手癢癢,想好好揍揍他。別說北上了,光是燕雲十六州就足夠讓人頭疼!

    當初太~祖皇帝在宮中特別設立一個“封樁庫”,說等攢夠了前就把燕雲十六州贖回來或者養兵打回來。

    可惜到了神宗時期這封樁庫被揮霍得差不多了,到官家繼位之後朝廷財政緊張,冗兵、冗員問題加劇,每年官家都必須從內藏庫取出錢絹補給軍需軍儲。

    比如今年二月需要犒賞河北、陝西、河東三路大軍,官家就從內藏庫取出了五十萬絹。

    沒有錢,沒有猛將能兵,想要開疆擴土談何容易?更何況朝中百官大多不喜言戰,在許多人看來安安穩穩守住邊防就挺好,真要打起來的話牽一髮而動全身,變數太多!

    王安石道:“這些話你在自家飯桌上說說便好,到外面可別說了。”

    王雱望向他爹:“為什麼?”

    對上兒子烏溜溜的眼睛,王安石一下子沒了話。他自己就不是謹言慎行的人,很難要求兒子閉上嘴。

    再有,男人大丈夫哪有不想建功立業的。若是能碰上滿腔壯志的雄主,朝廷當真如兒子所說的那樣去開疆擴土,那他哪怕是得罪天下人也樂意去做。

    “哪有那麼輕鬆?”王安石說,“你要打仗,首先得朝廷有錢;朝廷有了錢,你得讓朝廷上下齊心迎戰;朝廷上下願意支持了,你還得有好兵好將——我說的三件事,不管哪一樣都很難辦到。”

    王雱給王安石背書:“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

    王安石敲他腦袋:“行吧,我活久點,看你給生些子子孫孫為大宋開疆擴土去。”

    “曹立你可別聽他的那些喪氣話,”王雱殷殷地囑託曹立,“為了讓我們的子子孫孫吃上涮羊肉,你千萬要迎難而上啊!”

    王小妹也學著王雱的語氣:“迎難,上!”

    晚上睡覺時王安石和吳氏嘀咕:“小妹整天和她哥膩一塊,早晚會被她哥教壞。”

    “哪裡教壞了。”吳氏覺得挺好,“男兒志在四方,雱兒能說出那樣的話,我挺高興的。難道你喜歡那些個唯唯諾諾的傻小子?”

    王安石聽了,沒再多說。主要是連他都不敢多想的事,他兒子卻輕輕鬆鬆地在飯桌上說出來逗妹妹。瞧王雱說得跟玩兒似的,真做起來能有那麼輕鬆嗎?

    一將功成萬骨枯!且不提戰場凶險、刀劍無眼,軍中紛爭和朝廷紛爭就不是尋常人能捲入的。

    可是人活一世,若是連想一想都不敢,活著又有什麼意思?王安石這一整夜的睡眠都極淺,夢裡翻來覆去地浮現“收復燕雲”“打下草原”兩句話,早上醒來前,他已經坐在草原燒起的篝火旁吃起了烤全羊。

    夢醒之後,王安石翻身坐了起來,搖搖頭晃去腦海裡還沒完全散去的美好畫面。

    吳氏也醒了,她起身收拾收拾,替王安石整理好衣襟與腰帶,口裡問道:“官人夜裡夢見什麼了,又是打打殺殺又是哈哈大笑的,聽著怪嚇人。”

    王安石面上一臊,繃著臉說:“沒什麼,醒來就不記得了。”王安石早早用過早飯去上衙。

    崇文院有弘文館、史館、昭文館三館,王安石這個史館修撰工作很輕鬆,看看書修修病句錯句就可以了,偶爾接到上頭的編書任務才會忙起來。

    他把自己的任務做完了,在“國家圖書館”內找輿圖看,輿圖版本頗多,畫得都挺粗糙。

    王安石作為一個實打實的文科生,還真沒仔仔細細看過輿圖。許多讀書人都在喊收復燕雲,實際上很多人連燕雲在哪裡都不曉得!

    王安石也是第一次認真地在地圖上找燕雲十六州,找到之後他在心裡給它畫了個圈,又去找王雱所說的“產出大量牛羊”的草原。

    一看之下,王安石不得不承認兒子說的是對的,草原都在別人手上呢,遼國、西夏都佔了好地方,牛羊能吃到膩!

    “介甫在看什麼?”一把熟悉的嗓音傳入王安石耳中。

    王安石下意識道:“想牛羊。”說完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失言,抬起頭一看,來的不是司馬光又是誰?

    在好友面前,王安石自是不會覺得窘迫的,坦然問道:“君實你怎麼來了?”

    司馬光道:“我如今在太常禮院任職,九月將有一場大祭,有些事我需要過來知會一下史館的人。”忙完了正事,司馬光自然想尋王安石說說話,一問其他人才曉得王安石自己躲著看書!司馬光問,“你剛才說想牛羊是怎麼回事?”

    王安石也不隱瞞,把王雱在飯桌上的戲語給說了出來。

    王安石道:“那小子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什麼話都敢說。偏我聽了晚上還做了個夢,我夢見我與君實還有子固他們在草原上吃烤全羊。真不知該說什麼好!”

    司馬光聽了默然片刻,也被王安石所說的場景勾了去。他比王安石虛長幾歲,王安石能想到的種種難處他自然也能想到,嘆息著說:“也只有年紀小才敢暢所欲言。”年紀越大越是瞻前顧後,再老個十幾二十歲怕是連做夢都不敢做了。

    王安石道:“君實你這話就有些喪氣了,我們不過而立之年,能做的事多得很。我兒說得對,‘子又有子,孫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若是他們真有那等雄心壯志,我們給他們墊墊腳又何妨。國窮則富國,兵弱則強兵,世事總有千難萬險,一步一步往前邁總是不會有錯。”

    富國強兵!

    司馬光道:“談何容易?”

    王安石道:“若是容易早有旁人做了,何須等到你我來做?人生一世,須得迎難而上才不算白活。”王安石對司馬光訴完衷腸,又想到了自家混賬兒子尾巴隨時能翹上天的德性。他趕緊補了句,“這些話你切莫與我家那混賬小子提起,那混賬小子本就膽大包天,決不能再助長他的囂張氣焰。”

    司馬光笑了起來,若說王安石什麼時候才像個塵俗中人,那肯定得是提及他一雙兒女時了。

    司馬光道:“我正要與你說這事。你在鄞縣給阿雱找了個先生,如今離了鄞縣,先生不在這邊,你在家又難管束他,不如讓阿雱跟我學文好了。”

    王雱沒事就往他家跑,別人不注意他就拉著司馬琰坐一旁嘀嘀咕咕,司馬光橫看豎看,覺得這小子必然是功課太少、過於清閒了!

    司馬光這番來尋王安石,正是想找個光明正大的理由治治這小子。

    王安石聽司馬光說“你在家難管束他”,不由老臉一紅。論起家中地位,他確實是挺低的,那混賬小子最會搬救星,不是躲他娘身後就是躲他妹妹身後,想揍他都揍不了!

    王安石誠摯謝道:“君實你若願意收下那頑劣小子,我自然求之不得。”

    王安石傍晚回到家,馬上提著束修、拎著王雱去司馬光家,生怕去晚了司馬光會後悔。王雱腦子還是蒙的,想再掙扎一下:“我不是拜了樓先生為師嗎?”

    王安石道:“換了地兒讀書,不得換人教你?等將來你金榜題名了,你還是‘天子門生’呢。”

    為了防止拉幫結派搞黨爭,宋朝把參加殿試被錄用的士子都歸為“天子門生”,意思是別惦記幫你老師和別人撕了,你的老師是天子,以後好好給天子做事才是正道。

    王雱一臉生無可戀。雖說吧,司馬光是司馬琰他爹,不僅很牛逼,還長得挺帥,並且寫出了後世皇帝、官員們都愛擺在書架上裝逼的鴻篇巨著《資治通鑑》……可是,他還是不想沉迷學習啊!

    王安石瞅見王雱那小模樣兒,越發覺得自己的決定非常正確。樓先生不在就可以天天到處溜躂玩耍?做夢!

    王安石親自領著王雱上門,司馬光也正兒八經地整裝相迎。

    瞧見王雱站在王安石身邊裝乖巧,司馬光露出和氣的笑容收下束修:“介甫何必如此客氣。”

    王雱知道自己沒法違抗兩個長輩的決定,只能乖乖行了拜師禮,喊司馬光一聲“老師”。

    司馬光一臉鎮定地還了禮,當場考校了王雱一番。

    王雱以為自己讀的書已經夠多了,沒想到司馬光博覽群書,考校完以後精準無誤地給他列了一長串單子,淡淡道:“這些書我的書房裡就有,你過來時可以到我書房裡讀一讀。”

    王雱拿過單子一看,兩眼一黑。這都是從那個旮旯找出來的書啊,他居然一本都沒看過!

    王雱能怎麼辦,只能乖乖把“擴展書單”給收好。司馬光與王安石還有話要聊,打發他去找司馬琰玩。

    王雱一見到司馬琰立即嘰裡呱啦地把兩個狼狽為奸的大人控訴了一番,唏噓感嘆:“減負說了多少年,我們這些可憐孩子的書包還是那麼重啊!”

    司馬琰被王雱的理直氣壯弄得有點無語,這傢伙到底哪來的臉說自己是“可憐孩子”?她只能寬慰:“多看點書沒壞處。”

    王雱自然也知道沒壞處,可他就是想搞搞事。王雱和司馬琰說起另一件事兒:“我今天和曹立出去了一趟,見了個人,這人你肯定也認識。”

    司馬琰問:“誰?”

    “你猜猜看。”王雱賣關子,“我給你點提示,‘楊柳岸,曉風殘月’。”

    這也是一首選入九年義務教育的古詩詞!

    司馬琰記憶力不差,立刻報出一個名字:“柳永?”

    王雱點頭。給司馬琰說起柳永的情況,柳永老啦,長得已經不算特別帥,而且病重在旅舍裡,聽說住店的錢還是某個女伎幫付的,店家怕他病死在店裡,一直想方設法催促他搬出去。

    這半個月以來,曹立一直在和“無憂洞”的人打交道,已經順利讓一部分人歸攏。

    所謂的無憂洞,其實就是開封府下水道。著開封府下水道又寬敞又曲折,不少無家可歸的人以及盜賊之流都躲在裡頭苟且生活。

    有人和曹立提起了這位“柳先生”,說他沒喝醉時會給在無憂洞外玩耍的小孩們教幾個字,是個好人。

    曹立考慮過後便掏錢給這位柳先生請了大夫,途中曹立碰到心慕柳先生的女伎,才曉得柳先生非常有名。

    想到自家衙內熱愛搞事的性格,曹立自然是立刻回家找王雱。

    王雱對這種上青樓不必花錢的風流人物十分敬佩,屁顛屁顛地讓曹立領他去見見柳永。

    柳永果然病得挺重,一臉的病容讓王雱看不出他曾是個風流才子,不過不要緊,這可是傳說中的“奉旨填詞柳三變”,據說柳先生出名到“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

    王雱積極慫恿柳永到方氏書坊出個書,賺一筆稿費改善改善生活。被王雱拉著打了場《三國殺》,柳永精神好了不少,還給王雱指出卡面上的美人圖缺了點“媚骨”。

    論品鑑美人,柳大大絕對是專業的!

    王雱說:“媚骨不能有,會被說有辱斯文。”

    柳永沉默片刻,點頭表示王雱說的對。他寫的詞就一直被那些個正直儒生說是“淫詞豔曲”“輕浮浪蕩”“不堪入耳”。

    柳永笑著看向王雱,戲謔道:“想不到小友你年紀小小竟懂媚骨是什麼。”

    當然,這些對話王雱沒敢給司馬琰說,只和司馬琰說自己和柳永進行了一番親切友好的交談。

    作為一個聰明伶俐、善解人意的男孩兒,王雱的求生欲還是很強的!

    司馬琰對柳永的瞭解不多,更不知道柳永是青樓常客——還是可以不花錢的那種。聽王雱說柳永病倒在旅舍,日子過得窮途潦倒,便說:“你給他牽牽線也好。”

    王雱聽司馬琰這麼說就放心了。他又開始湊到司馬琰旁邊瞎扯淡起來:“現在你爹是我老師了,這麼算來你就是我師妹啦。師妹趕緊叫聲師兄來聽聽!”

    王雱剛把話說完就被重重地拍了下後腦勺。

    王雱轉頭一看,他爹和他新鮮出爐的老師司馬光都在後頭呢,他趕緊認慫:“爹,你和老師說完話啦?”

    自己兒子調~戲人家女兒被逮了現行,王安石哪裡還待得住,對司馬光說:“我先帶著混賬小子回去了。”

    司馬光維持著一貫的良好風度:“我送送你們。”司馬光從書架上抽出兩本厚厚的書,送王安石父子倆到門口後把書給了王雱,殷殷叮囑,“把這兩本書看完再過來,到時候我會抽些內容考校你。”

    王雱:“……”

    叫你嘴賤_(:з」∠)_

    王雱乖乖把兩本厚重的書抱在懷裡,老老實實地跟著王安石往回走。

    王安石見兒子一臉憋悶,心裡樂得很,領著王雱回到家臉上還是笑著的。

    吳氏見兒子怏怏不樂,丈夫倒是樂呵呵,不由關切地問:“雱兒怎麼了?”

    小妹蹬蹬蹬跑過來,昂起小腦袋、睜著烏溜溜的眼睛學她娘問王雱:“怎麼了?”

    王雱感受到母親和妹妹對自己的關心,頓覺自己應該堅強點振作起來。不就是區區兩本書嗎!有什麼難的!

    王雱豪氣干雲地說:“沒事兒,我要開始看書了!”

    小妹跟著王雱坐到書桌前,也攤開自己沒看完的繪本:“看書!”

    吳氏看著他們兄妹倆有模有樣地坐一塊挑燈夜讀,臉上不由帶上了笑,轉去廚房給他們煮甜湯去。

    第二日王安石去上衙,王雱一副乖巧伶俐的模樣帶著妹妹在看書。

    等王安石走遠了,他把妹妹交給他娘,堂而皇之地跟著曹立出門去了。他與柳三變約好了,今兒再去陪他玩局三國殺。

    到了旅舍,王雱便見到個娉娉裊裊的女子在給柳永喂湯藥。王雱眨巴一下眼,看向精神好了不少的柳永。柳永招呼他坐下,三兩下喝完湯藥,笑著說:“小友果然守信。”

    柳永邀那女子一同來玩三國殺,女子顯然是時下很受士子們歡迎的女伎。

    宋人風雅得很,但凡好友相聚免不了要下帖子喚幾個女伎過來相陪,受歡迎的女伎琴藝好、唱腔好,還能識文斷字。瞭解完規則,女子便輕輕鬆鬆地與兩人玩了起來。

    到三局殺完,柳永才取出一份文稿,讓女子拿好離去。人一動,屋裡掀起一陣香風。王雱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摸著鼻子目送女子離開。

    柳永斜睨著王雱:“怎麼?頭一次見著女伎,挪不開眼了?”

    王雱直搖頭,一臉的敬謝不敏:“這香有點嗆人。”

    他沒有瞧不起這些女伎,因為這年頭的女伎往往是身不由己,要麼是家中犯事被發賣,要麼是自小被拐賣,和後世一些為了享受和虛榮而賣身的人不盡相同。

    只不過王雱是個相當潔身自好的人,再怎麼口花花,他心裡對擁有一個溫馨穩定的家庭還是非常渴望的,不會因為這個時代允許納妾、以招伎為雅事而動搖。

    人要是連自己的下半身都管不住,還指望能管住什麼呢?

    柳永見王雱年紀小小,臉蛋上的神情卻嚴肅得緊,頓時笑了起來:“等你再大些,曉得了其中滋味,肯定不會這樣說了。”

    王雱才不接這話。

    柳永取笑完王雱,正了正臉色,與王雱說起正事兒:“我聽說你讓人在外城租了處宅子,準備找夫子給‘無憂洞’裡的小孩們開蒙?”

    王雱望向柳永:“先生認為不妥?”

    “當然不妥,無憂洞多是雞鳴狗盜之輩,三教九流皆有,魚龍混雜。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便是能穩住他們三兩個月,要不了多久他們還是會故態復萌。”柳永道,“你何必白白費這個錢?”

    “若先生真這麼想,又何必教他們識字?”王雱亦正色道,“稚子無辜。若他們誠心向學,多費些銀錢也無妨。”

    柳永搖頭:“初時我見了你還道是遇上了同道中人,不想我卻是看走眼了。走吧走吧,你別再來了,看到你們這些人就煩。”

    王雱笑了起來,臉頰上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那我就不來了!等蒙學修好我會讓曹立來請先生,到時您可別偷偷跑啦,您還欠著我藥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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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外城屋宅租金比內城便宜, 但也不是人人都租得起。曹立相中一地兒,是居養院旁的空宅。

    所謂的居養院,是每年入冬後定時收養鰥寡孤獨者的福利機構,裡頭住著些無家可歸的老人和棄嬰。

    此宅獨居一老翁,無妻無子,不與旁人往來,也不參與科舉,一生與書相伴。每逢日子過不下去了,他便張貼告示表示可以把半個宅子租出去, 換些租錢買書和吃喝。

    曹立見了老翁的告示, 當即上門去與老翁相商。老翁聽他一半大少年說要辦蒙學,譏笑道:“叫你主家來談吧。”

    於是老翁見著了小豆丁似的王雱。

    老翁:“……”

    許是因為王雱年紀著實太小,再多的不合常理也讓老翁無話可說。

    兩邊一商量,老翁不僅答應租出大半個宅院,還表示可以開放自己的一屋子書當“蒙學圖書館”。

    王雱歡喜得很, 老翁卻又提了個建議:隔壁居養院有不少棄兒, 若是能讓他們一起入學他願意參一份子。

    原來老翁年輕時不屑情愛,老來倒覺寂寞,聽旁邊小孩歡聲笑語少不了心生喜愛,平日裡會買些吃食過去逗小孩們玩, 時日久了, 心中自是多了幾分掛念。

    見王雱這半大小孩還敢提出租房辦蒙學, 老翁也動了幫小孩們開蒙的念頭。

    王雱聽了, 一口應承下來。左右不是他負責教, 管束一群熊孩子的事兒就交給這老先生和柳先生煩惱去吧!

    於是兩邊交換了姓名,老翁與司馬光他們一眼喊王雱一聲阿雱,王雱則喊老翁“常爺爺”。

    常老頭要參一份子,這改造工作自然進行得非常順利。

    王雱挑了三間採光好的大房子當教室,又挑了間小房子當“教諭辦公室”。大體定下來了,陸陸續續跑了幾個木匠店,定做一批適合蒙學使用的桌椅。

    其中一個教室不是蒙學專用的,是王雱準備用來開夜校!

    在鄞縣時,地方小,丁口簡單街頭巷尾都能說出彼此姓名,因而王雱要開什麼“專題講座”的時候大夥都很捧場。

    兩三年下來,王雱對於這種專業培訓班已經非常有經驗。

    普通百姓入夜後娛樂不多,有些窮人家裡為了省燈油會早早睡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就是許多老百姓的生活寫照。

    王雱準備把這段時間利用起來,定期給百姓搞搞培訓,哪怕是干農活,也能學個更科學、更高效的堆肥法子!

    當然,方洪那邊還會提供一些就業崗位,比如識字的提供圖書校隊崗位、雕版工崗位,會算數的提供主店分店及各工坊的會計崗位,願意學制鏡的提供配鏡團隊崗位,願意到工坊幹活的提供工人職位,薪酬優渥、福利健全!

    這些都是王雱的初步規劃,具體能不能實現還得先實踐實踐。王雱一點都不著急,若是前期培訓出來的人都能有個好差使,不愁沒人來參加。

    只要這些培訓班教授的方法比當前通用的方法先進那麼一咪咪,那麼這個“夜校”的影響就會輕鬆輻射到各行各業,甚至成為各行各業的風向標。

    王雱伸著圓短指頭比比劃劃,指揮漆工把磨得光滑平整的“板面”塗上黑漆。

    瞅見這橫在正中的新事物,常老頭決定不恥下問:“這塊黑漆漆的玩意有什麼用?”

    “這叫黑板。”王雱給常老頭解釋,“它的小夥伴叫粉筆,黑板黑,粉筆白,寫上去非常顯眼。夫子講課時遇到生字,當場用粉筆寫到黑板上,這樣就不用一個個教過去了。”

    這也是王雱答應讓居養院的小孩一起過來上課的原因,有了黑板和粉筆之後給小孩開蒙就跟趕鴨子似的,趕一隻是趕,趕一群也是趕。

    常老頭問明白了,每日便搬張椅子坐在一旁監工,等工匠表示黑板能用了他第一個沖上去寫了幾個字。

    看著黑板上顯現出清晰漂亮的字跡,常老頭激動不已。有了這黑板與粉筆,只要有人願意去教,哪怕山野鄉間都可以讓人認字學文!

    待王雱再過來,常老頭免不了要問起粉筆是怎麼做成的、造價幾何。

    王雱笑眯眯給常老頭介紹:“這東西取些白堊、石膏和別的一些材料,按照一定的比例混合攪拌攪拌,再將漿液倒入模子裡等它成型就成了,方便得很。”

    常老頭遍覽群書,也聽說過白堊和石膏,知曉它們都不是多金貴的東西,頓時更為高興:“那敢情好!”

    蒙學修整完畢,王雱果然讓曹立去請柳永。柳永口裡讓王雱別再去,心裡卻聽想念王雱這位“小友”,曹立一請便施施然地應邀來了。

    柳永早年屢試不第,仕途十分不順,直至五十來歲才真正高中。

    高中之後,上頭看他不順眼,第一任官職任滿後遲遲不讓他改官,讓他在京城苦等兩年。

    今年他已經六十六歲,仕途依然無甚建樹,京官當了幾年,也外放了幾年,最終朝廷憐他年邁提高,給了他一個七品的屯田員外郎,只是個空領俸祿的虛職,並不需要做些什麼。

    柳永第一任妻子十五歲嫁他,他與妻子有了齟齬,離家到處遊歷,不久之後妻子便病逝了。後來許多年後才再娶,三十多歲方得一子。

    兒子柳涚四年前早早登科,今年任滿改官著作郎。二十五歲高中、二十七八歲改官,柳永心裡是有些羨慕的,相比之下,他五十六七歲才當上著作郎,比兒子晚了不止一點半點。

    柳涚剛改官時,他們父子倆還是住在一塊的,可柳永為人不羈,與家人生活在一起難免會有種種摩擦。共住不到兩個月,柳永便自己搬了出來客居旅店,連病重也不讓人知會家裡半句。

    柳永這一生最不愛受拘束,唯一能拘住他的便是害他蹉跎了一輩子的科舉。和兒子這一槓,就槓了半年有餘。

    步入被修整一新的小小“蒙學”,柳永看見一老叟在那拉動屋簷上垂下來的繩索,繩索上頭掛著個懸鐘,一拉繩,叮叮噹噹的聲響輕鬆打破四周的寂靜。

    老叟見了柳永,鬆開了手裡的繩索朝他笑:“你便是柳先生吧?”

    這老叟自然是常老頭。

    兩邊互換姓名,柳永跟著常老頭在這新修整出來的蒙學走了一圈,等看見那窗明几淨的環境與新鮮的黑板粉筆,恍然覺得自己走到了另一個世界。

    蒙學正式開學。

    無憂洞中有家有兒的人也順利被曹立收編,這些人本來就包攬了京城一些跑腿活兒,曹立給他們做了名冊,按照王雱的指示男的給配上統一服飾負責城中送快遞、送外賣的活計,把人訓練好再擴展其他業務。

    女人能做的也不少,培訓上崗之後可以從方洪那接一些精細活幫補家用。

    雖不能給他們人手一套房子,可他們的孩子都坐到了乾淨整潔的教室裡,接受常老頭和柳先生的啟蒙教育。每日一早,曹立把人領到蒙學外站好,聽蒙學裡響起孩童們的朗朗讀書聲。

    即便他們還要辛苦地為溫飽奔波,過著有上頓沒下頓的生活、隨時有可能會被人驅趕出棲身的“無憂洞”,但,生活總算有了些許希望。

    他們的孩子將學會識字斷句,以後說不得能成為了不起的讀書人——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曹立選人的目光還是很可靠的,一直到九月大祭開始,整個編整過程都沒有出岔子。

    事實上沒被曹立編入名冊的人也不少,都是些奸滑狡詐之輩,只是大祭將近,所有躲在無憂洞的人都得夾著尾巴做人,這些傢伙才沒開始反撲。

    司馬光、王安石都隨同朝中百官參加了九月大祭,這場折騰人的祭禮結束之後,“公租房”一帶到處喜氣洋洋。

    王雱一打聽,才曉得是官家大赦天下並且給朝中百官升職加薪了,見者有份,每人工資都升一級。

    自古以來有什麼比加工資更令人開心的呢?連向來正直又內斂的王安仁都很歡喜,割了三斤羊肉邀請王雱一家去吃。

    王安仁身體不好,得好好養著,不能吃羊肉這腥羶上火的東西,王安石又不喝酒,是以兄弟倆只一邊飲茶一邊閒談。

    王雱吃得挺歡,耳朵卻一直豎得高高的,聽王安石與王安仁聊朝廷之事。在他們的交談之中,王雱聽到了一個名兒:包知諫。

    知諫是個官名,全名知諫院,聽名兒就是個言官。所謂的言官,自然得積極對朝中眾人指指點點,參這個一本參那個一本,可謂是專管朝野不平事。

    這位包知諫膽大包天,一連參了張貴妃的伯父張堯佐好幾本,見到官家就噴官家任人唯親,把張堯佐這外戚給放到肥缺上!

    官家被他和其他言官噴得免了張堯佐的三司使(國家最高財政長官)位置,回頭想給張堯佐別的肥缺上,又被這位包知諫噴了個狗血淋頭。

    王雱聽得津津有味,心裡卻暗暗嘀咕:怎麼感覺這畫風有點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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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既然蒙學順利開學, 王雱也就沒再往那邊跑, 而是專心讀書。比起出去“拋頭露面”, 他還是更喜歡躲在後面當個清閒人。

    司馬光給的兩本書他早看完了,不過為了不表現得太突出, 王雱憋了好些天沒去找司馬琰, 只讓元娘幫忙“鴻雁傳書”, 寫信和司馬琰聊人生聊理想聊今天吃什麼好。

    因著是元娘幫忙帶的信,司馬光沒理由再攔下來看, 只能眼睜睜看著王雱在自己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地和他女兒書信往來。

    王雱到底是個閒不住的,憋了一段時間就憋不住了, 乖乖帶著書去找司馬光。

    一見著人, 王雱馬上嘴甜地喊了聲“老師”,然後大訴苦水:“您給我的兩本書太難了,我這段時間日夜苦讀, 燈油都比往常多耗了不少!我看哪,要是我再多讀兩本就要和我爹一樣戴個護目寶鏡啦!”說完他又問司馬光眼睛好不好使, 需不需要配個護目寶鏡。

    司馬光向來是個嚴肅正經的人,聽了他這番油嘴滑舌額頭青筋直冒,板著臉讓他坐好再說話。

    司馬光雖然博覽群書, 但家裡從來不缺錢,自然不會像王安石那樣熬夜看書把自己弄到近視,暫時不需要什麼護目寶鏡。

    司馬光拒絕了王雱的提議, 正兒八經地考校起王雱來。

    一考之下, 司馬光才發現王雱把書讀得比他想像中透徹, 不管是整本書的內容框架還是書中的細枝末節王雱都掌握得極好。

    若說前頭起意讓王雱拜師是想光明正大管束這傢伙、讓他別整天纏著自己女兒,那麼司馬光現在已是見獵心喜,真心想把王雱收入自己門下好好教導。

    司馬光擁有王安石、樓先生相同的絕技:我心裡很滿意,我偏就不告訴你。

    司馬光平和地點點頭,問王雱:“這段時間你果真都在看書?”

    從司馬光的表情上看不出自己到底過關了沒,王雱只能滿臉無辜地與司馬光對視:“那是當然,要不然我還能做什麼啊!”

    司馬光道:“最近我家的飯桌上可時常多出些新菜色啊。”

    這小子極其險惡,雖然沒讓他女兒去學做菜,卻在信裡天天列菜譜,大誇一頓“這菜賊香賊好吃,不信你試試看”。

    司馬光繃著臉讓女兒拿給他看過一段,這小子寫別的不行,寫吃的倒是頭頭是道,連他看了都覺得食指大動,恨不得立刻嘗個鮮!

    會這麼想的顯然不是他一個,沒過兩天他女兒就拿著信在一邊教她娘怎麼做了。

    王雱更無辜了:“嘗到了好吃的東西,不是該和好朋友分享嗎?”他對朋友多好啊!

    司馬光見王雱臉色坦蕩蕩,一點都不像有什麼不良企圖的模樣(比方說騙他女兒學做菜),也覺得自己可能太敏感了。

    兩小孩才多大啊,能懂什麼?

    司馬光揭過了這事,領王雱去書房給他上課。學生收了,總不能天天讓他自己看書。

    王雱聽司馬光給他講了半小時課,許多讀書時一知半解的東西頓時豁然開朗。

    與他爹不同,司馬光講課中正平和,沒有過多尖銳的觀點。

    但這不代表司馬光講課枯燥。事實上司馬光旁徵博引起來連他爹都稍遜一籌,講得那叫一個好。

    王雱聽到精彩處,在他爹面前養出來的老習慣又犯了,自動自發把椅子往司馬光那邊挪,又是給司馬光倒水,又是給司馬光捏肩,不要太狗腿!

    司馬光沒好氣地拍掉王雱亂捏的爪子,訓道:“坐好,聽個課都不安生。”他就沒見過比這小子更活躍的學生。

    王雱振振有詞:“都說‘台上十分鐘,台下十年功’,老師您給我講課多累啊,得把你多年所學捋得清清楚楚再給我講,費的功夫老大了。我琢磨著您講久了肯定會口乾,才會給您倒水;您坐久了肩膀肯定會酸,我才給您捏肩!這都是學生應該為老師做的,怎麼能說是不安生呢?”

    “就你油腔滑調!”能把狗腿說得這般冠冕堂皇,司馬光還挺佩服他的。司馬光道,“這些小意討好終歸只是小道,你若是真想讓我和你爹高興,應當把心思都放在正事上。將來你學有所成、金榜題名,能踏踏實實做些為國為民的事,我與你爹才會真正覺得開懷。”

    王雱頗不以為然:“連小道都做不好,談什麼大道!”

    在王雱眼裡為國為民是挺遙遠的事兒,司馬光的學問能讓他服氣,他就乖乖跟司馬光學;他爹想幹什麼事,他就堅定不移地站他爹那邊。至於更高尚的情懷,他暫時還不能領會。

    司馬光也知道給半大小孩灌輸這些思想為時過早,也就不再多說。左右有他和王安石在旁看著,這根好苗子絕沒有長歪的機會。

    王雱表現良好,被允許去見司馬琰。哪怕是通過元娘傳信,許多信也不便在信上多提。見了面,王雱拉著司馬琰坐在雕花的窗戶前,就著院子裡那金黃的秋色閒扯。

    王雱給司馬琰講了蒙學的事以及那位“包知諫”的豐功偉績。

    司馬琰顯然也在她爹那聽說過包知諫的豐功偉績,肯定了王雱的猜想:“那就是你想的那個人沒錯。”

    王雱當場給司馬琰唱了起來:“開封有個~包青天~鐵面無私~辨忠奸~江湖豪傑~來相助~王朝和馬漢~在身邊~”

    司馬琰樂得不行。

    外頭天色還早,天氣也極好,秋光晴好,微風徐徐。王雱在屋裡待不住,拉著司馬琰出去掃蕩國子學裡的桂花。

    作為一座國家級示範性高等學府,國子學怎麼可能沒種桂花,王雱讓司馬琰拎著個布兜一路找過去,他負責摘,司馬琰負責收著。

    國子學東邊有株桂花樹齡頗高,上頭花開得最好,可以說是香飄十里。

    王雱兩眼一亮,覺得這花老香,泡茶還是做桂花糕定然都是極好的,當即讓司馬琰在樹下望風,自己手腳並用地往樹上爬去,小身板兒十分靈巧!

    司馬琰在樹下往上看,王雱已經爬到挺高的地方,興致勃勃地採摘著手能夠得到的桂花。

    別人都是賞花的,王雱這傢伙最俗氣,就想做點桂花醬送饅頭、曬點桂花泡茶喝,還有什麼桂花糕啦、桂花餅啦、桂花夾心小湯圓啦。

    司馬琰正想著,忽聽有交談聲從拱門處傳來。司馬琰忙緊張地提醒:“有人來了!”

    王雱說:“你說錯了,應該說‘風緊,扯呼!’,你真是沒點望風技巧!”他邊糾正司馬琰邊把自己藏在枝葉深處,假裝自己不在。

    司馬琰:“……”

    那她怎麼藏?

    司馬琰只能躲到樹後去,等那幾個說話的文士從穿過拱門往另一邊走,她才松了口氣,抬頭瞪向坐在樹上直笑的王雱。

    王雱見司馬琰氣鼓鼓的,頓時笑得更樂了:“以前沒幹過壞事吧?感覺怎麼樣?要不要爬到樹上來看看?樹上風景可好啦!”

    司馬琰才不遂他的意:“桂花已經夠多了,我們回去吧。”

    王雱也不強求,笑嘻嘻地從樹上爬下去,跟著司馬琰回她家分桂花。張氏見他們兩人摘了這麼多桂花回來,王雱身上還一身碎葉碎枝的,一下子看穿他幹了什麼壞事:“爬樹去了對不對?”

    王雱說:“這都被師娘你看出來了!”他拉著張氏的手討好,“小孩子要是連樹都不能爬,當小孩還有什麼意思啊?師娘你可千萬別告訴老師和我爹,要不然他們又要吹鬍子瞪眼了!”

    張氏見司馬琰身上齊齊整整,知曉她沒跟著胡鬧,對王雱便縱容了許多:“行,我不說。”

    王雱又是嘴巴抹蜜猛誇張氏一頓,和司馬琰分了桂花美滋滋地回家去,磨著他娘給做桂花糕和桂花醬。

    小妹對於王雱背著她跑去摘桂花的事很不高興,吃桂花糕時還氣鼓鼓的。於是第二天吃過早飯,王雱便帶著小妹去敲司馬琰的窗,喊司馬琰再去摘桂花。

    最大的那株桂花樹又遭了秧,被王雱爬到上頭作威作福。

    小妹還是頭一回見識到自家哥哥爬樹,一雙眼睛睜得老圓,哇哇哇哇地直叫,還拿著個小布兜在下頭奶聲奶氣地喊:“哥哥,這裡,扔這裡!”時不時又覺得自己不能太自私,肉疼地繃著小臉說,“琰姐姐,也要!”

    王雱麻利地把滿樹桂花胡亂糟蹋了個遍。

    三個人正玩得起勁,一聲咳嗽聲在拱門處傳來。

    王雱立刻抱著樹幹貼在上頭,一動不動地裝死。

    司馬琰和小妹剛才是玩得太樂呵,壓根沒注意到拱門那邊有人過來。這會兒抱著布兜往拱門那邊一瞧,來的不是王安石和司馬光又是誰?

    司馬琰這會兒也想起來,司馬光和王安石的休沐日是湊一塊的,今兒可不就得空了嗎?司馬琰忙乖乖巧巧地朝司馬光兩人問好。

    小妹也有模有樣地跟著問好。

    王安石看了眼自家女兒,問:“你哥哥呢?”

    小妹想起王雱的叮囑,立刻積極幫她哥打掩護:“哥哥,不在樹上!”

    王安石:“……”

    王安石無語片刻,朗聲朝樹上喝道:“混賬小子,還不快下來!”

    王雱無奈地從樹上滑落地面,還指責起他爹的不是來:“爹你明知道我在樹上還這麼大聲吼,萬一嚇著我讓我從上頭摔下來了怎麼辦?這麼高的樹丫子,一準會把我摔傻!”

    王安石罵道:“摔傻了正好,沒那麼鬧騰。”

    王雱還想叫司馬光給自己評評理,一對上司馬光那寫著“你怎麼可以這種有辱斯文的事”的眼神立刻慫了,乖乖在兩位大佬面前認錯,要多誠懇有多誠懇,要多爽快有多爽快。

    王安石和司馬光對視一眼,都想把他揪到書房好好揍一頓。認錯認得這麼溜,顯見是明知故犯!

    好在兩位大佬還趕著去修新一輪的《五年科舉三年模擬》,暫時沒空認真修理他,你一句我一句地訓了他一通就抓他到書房看書去了。

    司馬琰領著小妹走在後頭,小妹還懵懵懂懂。

    她明明說哥哥不在樹上,為什麼爹還是知道哥哥在上面呢?她想來想去,最後只得出一個結論:爹爹厲害呀!

    王雱這邊被妹妹賣得有苦難言,柳永那邊也遇到點難題:有人半夜破窗而入,毀壞了蒙學的大半桌椅。大祭已過,京城不再是戒嚴狀態,一些偷雞摸狗的傢伙又開始冒頭了!

    這顯然是對曹立收編了無憂洞部分成員、搶走了大半的快遞和外賣市場很是不滿,蓄意報復來了!

    即便已經不管事了,柳永好歹還是官身,二話不說捋起袖子告官去。

    錢財事小,小孩子不能繼續上學事大。

    知府劉沆一直沒注意到還有這新開的蒙學呢,聽柳永義憤填膺地來告也沒放在心上,只表示晚上會派人去守著。

    蒙學收的學生還不算多,幾間教室躲過一劫的桌椅湊起來還勉強夠用,學生們過來後擺好桌椅、擠到一間教室裡上了一天課。

    入夜之後,劉沆派了幾個人悄無聲息地守在外圍,曹立則領著自己收編的人借夜色掩映躲在院子裡,瞧瞧能不能來個守株待兔。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1-9 23:09
第四十七章

    無憂洞, 一直是開封府一大難題。劉沆接任開封知府一職以來, 大大小小的案子就沒斷過, 尤其是大相國寺那些可惡的三隻手。

    初聽柳永這蒙學的由來,劉沆不怎麼上心。真憑小小的蒙學就能招.安無憂洞那群烏合之眾, 未免也太天真了!

    不過再天真, 這到底也是個辦法, 總比那些什麼都不願意做的人來得好。

    是以劉沆還是派人過來伏守。昨天夜裡常老頭和柳永聽到動靜後起來了,這才保住了小半桌椅。白天蒙學沒有趁那些人的意關閉, 入夜之後他們很有可能會再來!

    曹立抿著唇等候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這差事是王雱給他的,比起以前單純地死訓苦役營那些人, 和無憂洞的人打交道要費更多腦筋。

    原以為蒙學順利開學, 各種送餐、送貨業務也順利開展,他算是圓滿完成了王雱給的任務,結果原來事情在這裡等著!

    哪怕接下來一整個月都不眠不休, 他也會把這些人逮出來!

    什麼東西對貓的存在最敏感?自然是老鼠,畢竟它們要是不夠警惕肯定就活不下去。

    暗中搗亂這些人就是一群生活在下水道的老鼠, 他們對衙役的出沒最為警覺,劉沆派出的人連守了幾夜都沒看到半個人影,紛紛打著哈欠回去向劉沆匯報這情況:一點動靜都沒有, 報假案的吧?

    衙役們身上都有巡邏任務,也都有家有室,總不能不休息不睡覺天天守著這小破蒙學。劉沆只能讓人登門轉告柳永, 說逮不到作案的人, 沒法子了。

    柳永氣悶不已, 卻也不能怪劉沆不盡心。曹立這幾天都睡得少,劉沆派人過來通知之後他反而大白天去空餘的臥房裡睡了一大覺,養足精神等著夜色降臨。

    這一晚月黑風高,四周黑得幾乎看不見人影。曹立早早躲到房樑上,等待著不速之客到來。

    開封城的夜市開到極晚,直至四更天外頭才徹底安靜下來。

    曹立已經伏在房樑上兩個時辰,他正要伸展了一下手腳,卻聽外頭傳來撬窗的動靜。

    他雙目一凝,屏息等著外頭晃動的人影翻窗進屋。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七個。

    一共是七個。曹立豎耳聽清了,見外頭再沒有動靜,便從房梁一躍而下,三下並兩下地挪過靠牆擺著的書櫃把被撬開的窗戶擋起來,把七個人堵在屋裡來個甕中捉鱉!

    那七人被從天而降的曹立嚇了一跳,清醒過來見只有曹立一人,便晃起手中的鐵錘等物要和曹立拚個高低。

    七個人對曹立而言雖有些吃力,但還不至於落於下風,他驚人的怪力在這一刻發揮得淋漓盡致,竟把七個不速之客一個一個摔到地上,還層層疊疊地用大活人疊起了羅漢。

    常老頭和柳永聽到動靜點了燈找過來,見此情景當場愣住。

    曹立一斂剛才的冷厲與好戰,面色平靜地對常老頭道:“有繩子嗎?我把他們捆起來綁到大門外,等明兒府衙開門了再去叫衙役把他們帶回去。”

    常老頭忙去找來一大捆麻繩,都是修整教室時捆各種木材用的,結實得很!

    曹立說:“計算一下他們砸壞了多少東西,到時讓他們賠。”

    若賠不起,那就簽契書替蒙學幹活,白干的那種。無憂洞內有家有室的畢竟只是少數,更多的是漂泊無根的亡命之徒。

    只抓住有家有室這一部分人還遠遠不夠!

    曹立垂眸看向疊成人肉羅漢的七個傢伙,這些人雖然獐頭鼠目、心術不正,但也未必一無是處,收拾收拾當牲口來驅使還是可以的,到底是人,總比畜生好馴養不是嗎?

    曹立把人捆好扔在門口,默不作聲地杵在一邊守著。次日一大早,街坊鄰里們早早醒來,便聽到外頭傳來陣陣哀嚎與慘叫。

    愛看熱鬧的百姓們頓時圍攏在常老頭宅院外,對著門口高高的人肉羅漢指指點點。

    常老頭和柳永睡了個踏實覺,醒來後常老頭便接替曹立的位置守在一邊,把這七個歹人的惡行給周圍的人講了一遍。

    得知這蒙學是好心人開給居養院的孩子們啟蒙的,圍攏過來的百姓都唾棄不已。

    圍在四周看“人肉羅漢”的人越來越多,七個歹人做的事也口口相傳,很快在整條街上傳開了。誰家若是有什麼爛菜爛果子臭雞蛋的,都毫不吝嗇地拿出來往這七個人身上砸。

    雖說平時這七人也被人鄙夷,可明晃晃地在陽光下被人捆起來指著罵還是頭一回,一時都恨不得面前有個地洞讓他們鑽。

    還是負責巡邏這一帶的衙役們聽到動靜趕過來,圍在周圍的人才冷靜了些,騰出空讓衙役走進人圈裡。

    這案子一點都不複雜,無憂洞勤勞肯幹的人都討著了老婆——且不論出身和長相,到底都有妻有兒了。這幾個人則無家無業,一天到晚游手好閒,髒事苦事都不願幹。

    眼見被曹立“招.安”的人日子要好起來了,這些人便心生妒忌想要搞搞破壞。他們還說,想這麼幹的人不止他們,挺多人都準備動手來著!

    曹立處理完所有事才去找王雱匯報。

    王雱把曹立遣去收編無憂洞,本就是看這地方魚龍混雜,能鍛鍊鍛鍊曹立的處事能力。聽完曹立的匯報,王雱點頭說:“這招殺雞儆猴用得不錯。”

    曹立對自己的表現並不滿意:“我應該早些料到這種情況。”

    王雱笑著寬慰:“誰也不是生來就什麼都會的。”

    曹立不作聲。跟在王雱身邊越久,他越覺得王雱身體裡住著的並不是個小孩,若是世上當真有生而知之者,王雱肯定算一個。

    曹立到底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好勝心強,免不了會在心裡比較:若是王雱來辦這事,會不會處理得更周全一些?

    王雱瞭解曹立的性情,也沒多勸,放他走了。

    吳氏正要張羅晚飯呢,見曹立又匆匆離開,進王雱的書房問:“曹立最近在忙什麼?怎麼連留下吃頓飯的功夫都沒有?”

    王雱笑眯眯:“忙要緊事。”

    ……

    柳涚,目前任著作郎。所謂的著作郎,是負責編著“日曆”的官員。日曆並不是一天一撕的那種日曆,而是把朝中諸事按照日期編整好。

    說是編著,實際上只是將其他人寫下的記錄整理整理而已,好處就是可以看看官家及朝中大臣每天都說了什麼。

    朔日這日是著作郎相對忙碌的日子,畢竟朔望日要開朝會,需要記錄的東西多得很。

    柳涚過完忙碌的一天,一同僚忽然拉住他,一副要與他說悄悄話的架勢。

    柳涚忙問:“有什麼事嗎?”

    “今日我去了開封府衙一趟,聽到了你爹的消息。”那同僚道,“聽說他和人合開了個蒙學,不知怎地招惹了無憂洞的人,那蒙學遭了襲擊,上百套桌椅被砸得稀巴爛呢!”

    柳涚雖與他爹置氣,卻也不至於不管不顧,聽了這話忙問:“人怎麼樣?有事嗎?”

    “那些人不過是想蒙學開不下去罷了,倒沒有傷人。”同僚說道,“可聽審問結果,要是他們這蒙學繼續開下去,怕還會招來更多禍患,你還是去勸勸他罷!”

    柳涚心事重重地回到家,與妻子說了這事。

    妻子不樂意與柳永同住,不滿地嘟囔:“你爹一天到晚招惹的都是什麼人?不是煙花之地的女伎,就是無憂洞那些個渣滓,若你把他接回來了還不得擾得家無寧日?”

    “總不能讓爹一直住在外頭吧?”柳涚難得強硬了一回,“這事要是傳到御史台去,他們非參我一本不可。”

    柳涚妻子想到丈夫的仕途,脾氣沒了,倒反過來勸柳涚說話軟和些,別沒把人勸回來又鬧新矛盾。

    柳涚點點頭,換下官服出門尋那新開的蒙學去了。

    因著同僚提到過蒙學開在居養院旁,柳涚找起來不難,很快到了蒙學門外。

    甫一走近,柳涚便聽叮噹叮噹的鐘聲從那不起眼的宅院裡頭傳來,接著一群半大小孩排著隊從裡頭魚貫而出。

    出了大門後,這群小孩又齊齊回頭,朝門內一個白髮老叟道了別才回旁邊的居養院去。

    接著另一批小孩也排著隊走了出來,這回在門內相送的是另一個老叟,身形削瘦,臉龐也清減了不少,不過雙目灼灼,瞧著精神矍鑠,竟是他爹柳永。

    柳永送走自己教的那群小孩,正要回屋,卻見兒子柳涚立在不遠處定定地看著他。柳永有些恍惚,竟想不起自己離家前和兒子吵過什麼。

    也許許多爭吵本意並不在吵的東西,而在於誰都希望對方先服軟。

    柳永最近挺忙碌,又是教小孩又是告官的,沒一天是清閒的,也就沒時間去回想自己與兒子之間的破事。

    他一生自負才高,哪怕屢試不第,也說什麼“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他自己蹉跎了大半輩子,與兒子相處時少不了想把各種要求強加於對方,事事要對方遵循自己的意願行事,讓兒子變得“有出息”,好讓自己吐氣揚眉。

    這樣的父親,哪個兒子會喜歡?

    細思過去種種,柳永竟能數出自己的許多錯處。究其所以然,無非是他老來無事,日日只盯著兒子看。

    如今不同了。在知曉了王雱那小兒的諸多計畫之後,他忽然想好好再活個許多年,好看看那豆丁般大的狂妄小子到底能做成幾分。

    柳永笑了起來,心情少有地平和,開口邀請柳涚進屋坐下說話。

    面對這樣的柳永,柳涚忽然有種感覺:他請不回他的父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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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如果有人問王雱為什麼那麼多人願意陪他搞東搞西, 王雱一定會反問他:“搞事情這麼開心, 怎麼會有人不愛搞事情呢?”

    柳涚勸說柳永回家不得,當即想要見見辦這蒙學之人,希望能曲線救國接柳永回去。他先是見了曹立,見曹立還是個半大少年, 便對曹立說相見他主家。

    曹立思索片刻, 領著柳涚去找王雱。

    王雱剛吃過晚飯,見了曹立先問“吃了嗎”,聽曹立說吃了, 才和曹立出去見柳涚,當時飯後散步消消食。

    柳涚見到王雱,第一感覺是這樣的:“你他媽在逗我?”接著他莫名其妙和王雱在外城散起了步。

    王雱年紀雖小,與鄰里卻都挺熟悉,一路上不少人見了他都招手打招呼。走出一段路,王雱才轉頭看向還恍恍惚惚的柳涚,這年輕人長得挺像柳永,眉眼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一瞅就知道他和柳永是什麼關係。

    王雱主動開口:“柳先生這人啊,彆扭,你說話得順著他的意他才聽得進去。您是不是有媳婦了?”

    柳涚見王雱小臉微繃,一副人生導師的模樣, 心裡頗覺古怪。他只能點頭說:“早幾年已經娶了妻。”

    “我猜你們夫妻恩愛, 您還有點怕媳婦。”王雱篤定地說。明明是個半大小孩, 提起什麼“夫妻”“媳婦”卻一點都不害臊。

    柳涚不吭聲了。怕媳婦什麼的, 能算是怕嗎?那叫尊重!

    王雱老氣橫秋地點明的來意:“相處易,共住難。與其左右為難,不如保持點距離。既然柳先生樂意在蒙學那邊住,你又何必強行將他請回家。”

    柳涚已經不把王雱當小孩看待,他把自己的疑慮說了出來:“可這蒙學招惹了無憂洞的人,肯定不會安寧。”

    王雱說:“若這蒙學是個安寧的地方,柳先生也不會甘願留下。”有的人哪怕垂垂老矣,依然不會甘於平淡。若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蒙學,哪能請得動柳三變當教諭?柳三變永遠都有一顆漂泊不定的心,不受拘束,喜歡美酒,喜歡美人,喜歡挑戰,喜歡一切新鮮的事物。

    柳涚沉默下來。他總覺得眼前這個只有七八歲的小孩比他更瞭解他的父親,而他的父親也更喜歡眼前這個小孩。

    柳涚道:“我哪能讓父親一個人住在外面?”

    王雱順勢忽悠:“你若不想你父親一個人在外面,往後休沐日可以抽出半天到蒙學兼任一下教諭,教教孩子們習字也好、讀書也好,也算是好好陪伴柳先生了。換一種方式相處,你們父子之間的關係也許能緩和不少。”

    柳涚聽了覺得有道理,可又感覺有哪裡不太對。他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表示回去後一定好好準備準備,休沐日一定會過去。說完他便與王雱話別,回家與妻子說說這事。

    王雱順利拐到個免費的進士級別教諭,優哉游哉地在曹立陪伴下溜躂去蒙學那邊,美滋滋地與柳永說往後他每到兒子休沐日都能見著兒子了。

    柳永何等聰明,一聽便明白自家傻兒子也被王雱給忽悠了。他直搖頭:“我這兒子要有你一半機靈,我以前就不用為他的仕途發愁了。”

    王雱欣然接受誇獎。

    第二日一早,府衙那邊把七個歹人送過來了,再三和曹立確認:“當真要他們以工抵債?”

    曹立平靜地點頭。這群歹人犯起罪來非常專業,只打砸,不偷竊,也不傷人,犯罪程度很輕,只要交得起罰款連牢都不用坐。可惜這幾個傢伙都窮得響叮噹,口袋空空如也,很光棍地說:“抓我去蹲大牢吧正好讓我們吃吃牢飯。”

    結果曹立這個原告方代表卻提出讓他們以工抵債,並且當場讓他們簽訂三年契書。這不,今天衙役就把這群死不悔改的傢伙扭送過來了。

    見到曹立,七個人都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想起了這人凶殘的戰鬥力。

    曹立接收了七個人,有條不紊地展開自己的“犯罪分子馴養計畫”。被砸掉的桌椅那可都是真金白銀買的,換句話說就是這七個人是真金白銀買來的牲口,總得派上點用場才不虧!

    ……

    位於外城的小小蒙學在經歷過幾波來自無憂洞的反撲之後,“保鏢”數目大大增加,白天學生們在上課,曹立便帶他們去碼頭干苦活,讓他們靠體力吃個飽飯。到傍晚,曹立又領著他們去掏水渠、清垃圾,為京城環保工作做貢獻。夜裡,他們還得輪流在蒙學當值,給蒙學的學生們撐起一片天。

    一番折騰下來,這些簽了三年契書的傢伙不僅把髒活累活全幹了個遍,出門還得被街頭巷尾的老阿伯誇:“小夥子,多謝你啊。”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他們可是個個都身懷絕技的,什麼坑蒙拐騙啦什麼偷雞摸狗啦,他們比誰都擅長,為什麼要苦哈哈地干體力活!身為三教九流人士的尊嚴何在?!

    可是第一次喝到獨居老嫗端出來的魚湯那一刻,一輩子沒做過好事、沒被人正眼看過的“神偷”蔡老九居然控制不住地落下淚來。

    蔡老九,家中有九個兄弟,他繼母剛生了個弟弟,又逢上旱年,便悄悄把他帶到荒郊野外扔了。

    他跟著流民來到京城時年紀還小,有個老偷兒見機靈,便帶他“入了行”。

    這老偷兒不僅善偷,還好賭,教會他偷東西之後每日都叫他出去“賺錢養家”,若是他偷少了便對他拳打腳踢。在外面挨打,回到無憂洞也挨打,想要回家吧,又不記得自己是哪邊人士——更別提家在何方,只依稀記得自己在家也不被待見,九個兄弟之中只有他年幼體弱不能幫忙幹活,總被繼母罵“光吃不做的小賴子”。

    老偷兒死後,他也練出了“神偷”本領,隨隨便便去大相國寺晃一圈便能拿下許多鼓鼓囊囊的荷包,一整個月不愁吃喝。可他這一輩子,從來沒喝過一口家裡人端來的熱湯,從有記憶以來他就是飢一頓飽一頓。

    蔡老九抹了一把淚,把老嫗端來的熱湯喝掉,主動提出幫老嫗把水缸挑滿。老嫗慈愛地看著蔡老九笑,連聲說:“好好好,謝了啊。”

    臨到皇佑二年年末,開封下起了鵝毛大雪,不出幾日雪便寄得頗深。這批義工已經成為外城掃雪的主力,還兼了上門修瓦、幫抓竊賊之類的服務,每家每戶幾乎都認得了他們的面孔。

    蔡老九還給曹立爆了個料,說無憂洞深處藏了個“鬼樊樓”,專門幹那拐賣婦女的缺德事。

    樊樓是京城最大的酒樓,據說登到樊樓最高處甚至可以看見皇城內部的情況。樊樓最初叫“白礬樓”,專營白礬生意,這是朝廷壟斷的行當之一。可想而知,樊樓定然背景雄厚!

    而這鬼樊樓,正是無憂洞中最窮凶極惡之處。當初他們這些人到蒙學搗亂,實際上也是受鬼樊樓的所有者指使,那邊給他們錢,他們前仆後繼地來破壞蒙學。

    蔡老九道:“他們不僅拐賣婦孺,還會控制一些賣不出去的小孩出去偷竊。”因著自己就有被驅趕著出去偷東西的經歷,蔡老九在見識過曹立的實力之後決定將這些事傾盤托出。

    曹立聽了蔡老九的話,面上並沒有太多表情,只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打發蔡老九去監督其他人參加每天的“魔鬼集訓”,曹立帶著蔡老九給的消息去找王雱。

    王雱早猜出會有這樣的事。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更何況是無憂洞這種三教九流人士的聚集地。他們建立蒙學、收編人手,搶走的不僅是各種就業機會,還有廉價勞動力!

    王雱掏出一張特殊的輿圖,這是他按照曹立的口述、借司馬光和王安石的便利查閱相關營造記錄之後畫出來的開封下水道圖紙。

    作為一個享譽盛名的工程師,復原這種小圖紙根本不在話下!

    王雱耐心教曹立辨認輿圖,等曹立能夠分辨出鬼樊樓的老巢之後,他才給曹立下指示:“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你訓練了他們那麼久,是時候練練手了。你覺得手底下的人都可靠嗎?”

    曹立想了想,搖頭。無憂洞到底是魚龍混雜的地方,他雖然有把握把其中大部分人馴服,卻還是有一部分心懷叵測的傢伙混在其中。

    於是王雱又給曹立講了些關於“諜中諜”“將計就計”之類的案例,教給曹立兵不厭詐的道理。別人想放暗棋就讓他們放,到時候誰中招還不一定呢!

    曹立認真聽完,感覺眼前豁然開朗,又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不過他看向王雱的目光就有些不同了,這小小年紀的,怎麼就這麼奸滑狡詐!

    王雱一看曹立那眼神兒,馬上曉得曹立在想什麼了。他板著小臉教育:“先皇作過一首勸學詩,大致是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裡頭什麼都有啊,你們趕緊去讀書’。”王雱語重心長,“我說的這些東西呢,都是書裡講的,你平時別光顧著練武,也多看看書啊。”

    書裡還講這些嗎?曹立半信半疑,點頭應了下來。

    王雱也沒想過真正讓曹立涉險,他對曹立說:“記住,從你們進無憂洞到搗掉他們老巢只有半個時辰的時限,過了半個時辰,官府的人就會進入無憂洞。要是中途遇到伏擊,你千萬不要戀戰,安全最要緊。”

    曹立“嗯”地一聲,雖然對這個安排不太滿意,卻還是老實服從。

    ……

    自打被王雱拐帶到蒙學,柳永便成了開封府府衙的常客。這日劉沆見到柳永再次找過來,眉頭一跳,嘆著氣問道:“柳公這回又是何事?”

    柳永絲毫不覺得自己討人嫌,直接從懷裡掏出一張輿圖給劉沆如此這般如此這般地一說,大力渲染鬼樊樓拐賣婦孺的惡行,又拿出百戶丟失過男孩、女孩家庭的聯名訴狀。

    柳永一生寫過不少風花雪月的詞兒,本人就是個極其容易被感染的人,這回看過曹立帶人去走訪後記錄下來的種種失兒喪女慘事,不由心生觸動,寫了篇聲情並茂的“討惡賦”,這篇討惡賦感情真摯,言語動人,連劉沆讀了也很沒出息地掉了兩滴老淚。

    待回過神來,劉沆才趕忙答應了柳永一定會傾盡全力搗了這鬼樊樓,又勸說柳永先別外傳這篇討惡賦以免打草驚蛇。

    柳永爽快答應。

    送走柳永之後,劉沆擦了把額上的虛汗,心道好歹先把人給安撫住了,要是柳永把這篇賦文發了出去,他這個開封知府肯定被參得很慘:底下的百姓都這麼痛苦了,你怎麼還是沒作為?

    劉沆拿起柳永帶來的輿圖,上面已經標記出進入路線和撤退路線,以及哪個“洞”中有人可以接應。有了這地下輿圖,也許真的能把那鬼樊樓給搗了!

    下定決心後,劉沆立刻叫來心腹把事情安排下去。快過年了,搗了這賊窩倒也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可以借此過個開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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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臨近年底, 遊蕩在大相國寺四周的三教九流人士更多了。

    光憑蔡老九所說並不能真正確定鬼樊樓所在, 曹立盯著幾個鬼頭鬼腦的傢伙好些天,確定了他們的行動路線。這個過程中還有點意外發現:不僅他手底下的人有鬼樊樓派來的“細作”,衙役中也有被他們收買的。

    曹立將把與他們有暗中往來的衙役記錄下來,又托柳永跑了開封府衙一趟, 把名單交給劉沆,讓劉沆想法子讓他們傳個假消息。

    劉沆看完曹立詳盡的記錄, 額頭登時滲出冷汗來。衙役撈油水是自古以來的慣例, 可連這種油水都敢撈那是真的喪盡天良。

    劉沆也是混了官場大半輩子的人精, 什麼反間計之類的他也能玩得很溜, 當下便領會曹立的意思,暗暗讓這些人傳消息說過年鬧出大動靜不好,府衙準備年後再動手。他左思右想, 手書一封命親信親自送到三衙管軍狄青那邊。

    所謂的三衙,是殿前司、侍衛步兵師、侍衛馬兵師三衙,統管天下禁兵、廂兵。管軍則是三衙最高將領的俗稱。慶歷新政以前, 管軍位置大多被些無用小人把持, 直至慶歷改政之後才開始從有邊功、有德行的將領之中挑選。如今任三軍管軍的便是在西夏之戰中屢屢立下戰功的狄青。

    劉沆雖為開封知府,能調動的禁軍卻只有很小一撮, 還得通過三衙管軍的首肯。這禁軍之中, 總沒有鬼樊樓能伸手的地方!

    狄青戍邊那幾年蒙受范仲淹教導, 是武官之中能識字斷文、熟讀兵書的異類。他是最嫉惡如仇的, 拿了劉沆的信知曉原委, 又讀了柳永那情真意切的“討惡賦”, 當場拍案而起,叫來親信讓底下的人伺機行動。

    劉沆和曹立散出去的消息還挺有用,鬼樊樓那邊知曉他們年前不可能尋來之後頓時沒了動作。曹立再三修正行動路線,行了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摸進了無憂洞裡。

    開封城下水道四通八達,行走期間也絲毫不覺逼仄。曹立按照腦中的輿圖走入無憂洞深處,他腳程快,也在約莫小半個時辰之後才見到一處燈火通明的“花樓”。曹立隱在暗處,只見那地方傳來嘈嘈切切的絲竹聲,正廳裝點得俗不可言,有些衣著暴露的舞孃在翩然起舞,只是這些女孩一個個神情木然,彷彿被抽乾了所有生機。

    那些看舞的看客似乎也不甚滿意,一個兩個高聲喝出一句句污言穢語,大罵舞孃掃興。還有些脾氣暴烈的,起身沖上去往那舞孃身上狠踹一腳,大罵:“你他娘的哭喪著臉給誰看?還有你們這些彈琴的唱歌的,他娘的給誰號喪呢!”

    曹立守在暗處一動不動,直至蔡老九來報說四面八方的出口都有禁軍進來了,他才一躍而出,搗了裡頭的一室熱鬧。

    除了這花樓之外,周圍許多通道都被鬼樊樓控制,其中一個洞窟之中白骨森森,都是些婦孺的骸骨。除卻一些落單的婦孺之外,鬼樊樓大多尋那外來客的妻兒來拐帶,這些人從外地而來,丟了妻女往往求告無門,只能含淚回去。過個一兩年甚至幾個月,他們便會另娶新婦,再不惦記著丟失的妻兒。

    而這些被拐到鬼樊樓來的婦孺都會被帶到白骨洞前走一遭,先調.教該再發賣,或者留在鬼樊樓之中當低廉的妓子供無憂洞中人取樂。許多女子的一生便葬送在這暗無天日的鬼樊樓之中,再無重獲自由的可能。

    即便重活自由,她們和和滿滿的一生也早已被毀。稚子歸家,家中已有弟弟妹妹,男孩兒還好,總不影響什麼,女孩兒卻清譽盡毀,一輩子被人指指點點;婦人歸家,夫家亦有新婦,誰願意再要個千人騎萬人枕的妓子?是以這些被拐到鬼樊樓的女子都行尸走肉般活著。

    曹立與禁軍破開女子們的“房門”時,裡頭是一張挨著一張的通鋪,聽禁軍們說她們可以領些安身立命的銀錢回家去,低低的哭聲便在昏暗的屋中響起。

    曹立冷著一張臉,提著燈在屋裡走了一圈,揪出了兩個假哭的女子。那兩女子被扔到地上,衣衫敞開一道口,露出雪白的胸脯,楚楚可憐地哀叫:“官人,您這是做什麼?”

    曹立目光毫無波瀾,對已經與他們會合的禁軍道:“勞煩你們把這兩個賊人抓起來。”好壞無分男女,這兩個女人身上齊齊整整,露出的裡衣衣料昂貴,哪怕匆匆忙忙穿上與其他女子相同的衣物,也掩不住她們養尊處優的事實。

    曹立這一舉動終於讓一些女子放聲大哭,壓抑不住地上前對那兩個女人拳腳相加:“就是她們,就是她們佯作好心人把我們騙來的!”還有更多的女子木然地流著淚,不知前路何在。

    饒是曹立鐵石心腸,也不忍再多留。出了狹長封閉的洞窟,曹立一頓,看見個玉面將軍站在那,嘆息般的目光落在前頭留著污水的溝渠上。

    曹立福至心靈,認出了這位玉面將軍便是王雱提過的狄青。他上前朝狄青見了禮,報出自己的姓名。

    狄青道:“我剛才聽底下的人說起你,你本領很強。”以曹立的身量壓根看不出年方十三四歲,狄青很是欣賞地打量了他一番。這樣的事本來不需要狄青親臨,但親信說有個少年收編了無憂洞的人——還訓練得很不錯,他才會親自來一趟。

    曹立認真道:“不強。”他所會的很多東西都是王雱教他的。

    狄青拍拍他的肩膀:“等你再長大些,便到軍中來建功立業吧。”曹立不管是武力還是智謀,都絕不下於他帶過的那些將領。這樣的少年成長起來會是什麼模樣?狄青非常期待。

    曹立點頭。這邊有狄青在,曹立覺得沒自己什麼事了,便乾脆利落地於狄青道別。他沒有絲毫興趣蒐羅鬼樊樓中的財富——那些金銀珠寶都帶血。

    曹立回到蒙學,處理完一身污穢,正要去找王雱,柳永卻尋過來了,要問他鬼樊樓的事。

    曹立敘述深入賊窟的語氣頗平靜,柳永卻聽得涕淚滂沱,他一生浪蕩,在秦樓楚館之中多有相好,知曉其中就有不少被拐賣的良家子。

    柳永邊以袖抹淚邊罵道:“這些人著實可恨!”說著竟是又回書房處揮毫創作去了。

    曹立能在狄青面前鎮定自若,自是因為他性情與旁人不同,他遇到苦楚之事不會像柳永這樣傷心之情溢於言表,遇到險境也永遠能鎮定自若、不是方寸。曹立看了眼柳永的書房門,轉身出門去找王雱覆命。

    聽曹立說完賊窟內的情況,王雱嘆了口氣,罵道:“這些殺千刀的人販子。”自古以來買賣人口都能得巨利,人,到處都是。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父母一個鬆懈便會讓這些傢伙有機可乘!

    曹立也默默點頭。

    王雱叮囑曹立:“這段時間可能還會有些餘黨會反撲,你注意好蒙學那邊的安全。”

    曹立無聲無息地來,無聲無息地走,吳氏她們都沒有察覺。過了兩日,吳氏才緊張地把王雱和小妹叫到身邊,殷殷叮囑他們平日裡一定不能亂跑,以免被人販子盯上。

    王雱一琢磨,明白了,這是鬼樊樓的事傳開了。許久沒上門的方洪也再一次登門,這回他帶來的稿子不僅是沈括創作的《黃金國》、《三國殺》後續,還有一份來自柳永的稿件。

    作為一個青樓常客,柳永寫起秦樓楚館之事來簡直頭頭是道,在這份稿子之中他虛構了三個美人,各有各的出身、各有各的長處,最終卻都因為命運的捉弄死於非命。紅顏化枯骨,多麼令人唏噓!這是三個美人的厄運,卻也是一個個不幸家庭的厄運。

    王雱只翻了一段,便明白柳永這是因鬼樊樓之事大為觸動才筆耕不輟,一口氣寫出了這《秦樓三美》。

    京城的鬼樊樓被搗了,外地還是有不少流竄在外的人販子,這種事永遠難以杜絕。王雱稍一思索,便道:“我們可以請城中女伎出演這秦樓三美,擴大影響。”

    這些女子的淒慘命運越是為人所知,痛恨人販子的人就會越多。只有做到人人喊打、人人警惕,這樣的慘劇才會儘可能少發生。

    這年頭有些檔次的女伎大多“賣藝不賣身”,只有門前懸掛著紅梔子燈,且不論晴雨都在燈上蓋著箬贛的地方才會提供皮肉服務。

    大部分女伎只在官員、士子聚會時唱唱歌、跳跳舞和陪陪酒,或者到酒樓去當負責招攬客人的服務員。每逢節假日,有才華的女伎還會被邀請到瓦舍中的勾欄、樂棚中演出。

    開封城內就有十餘座瓦舍,其中大小勾欄五十餘處。所謂的勾欄就是民間商業演出場所,每天都有不同的節目在其中演出,其中一處最大的勾欄可以容納數千人,開個演唱會都可以了!

    這些事都是曹立給王雱打探的,王安石休沐時王雱也纏著他去瓦舍那邊看過,什麼唱戲的、耍雜的、吹彈的,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你找不到的!

    這些地方,都可以好好地利用利用。

    王雱讓方洪湊近些,與他嘀嘀咕咕一番,方洪兩眼一亮,辭了王雱回去做準備。

    王安石回來時正好撞見方洪,眉頭一跳。

    方洪恭恭敬敬地朝王安石見了禮,沒有多留。

    王安石走到王雱書房臥房二合一的房間裡,撩袍坐下,問他兒子:“你又在搗騰什麼?”

    “沒搗騰什麼。”雖說這年頭士子多與女伎往來,可他爹是異類,他出去應酬連酒都不喝,更別提招妓了。要是讓王安石知曉他給方洪出主意搞什麼秦樓三美演出,王安石一準會追著他揍。父子之間嘛,還是需要善意謊言的!

    王安石一看王雱那賊溜溜的模樣,立刻知道這小子又要搞事了,免不了問出一句小孩子永遠痛恨的話:“你司馬叔父給你佈置的功課都做完了?”

    王雱頓時蔫了,像顆失了水的小白菜,再沒了水靈靈的模樣。他默默回到自己書桌前,慘兮兮地和他爹抱怨:“我還是個七歲小孩,哪裡看得懂這麼多書?”

    王安石冷酷無情:“過了年,你就八歲了。”

    哦,蛇鼠一窩!

    王雱不理他爹了。

    飯後,王雱教他妹彈琴。王雱覺著自己這麼有天賦,妹妹一定也是天縱奇才,堅定不移地每天帶妹妹叮叮咚咚地亂彈。

    小妹不知道自己彈得是好是壞,聽哥哥誇她彈得好,立刻叮叮咚咚得更賣力了。

    黃昏金黃的夕光之中,兄妹倆一個教一個學,畫面十分溫馨,吳氏做針線活的空當會停下來含笑看著他們。

    王安石看著吳氏一臉高興,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他問吳氏:“你真覺得六娘彈得好聽?”

    吳氏嗔道:“小妹才那麼小一丁點,彈成啥樣有什麼要緊的?”

    王安石點頭。這才對,幸好吳氏沒有誇女兒彈得好,要不然他真的要覺得自己耳朵有問題!

    王安石抄起一本書和一疊手稿,無奈地對吳氏說:“我去君實那兒讀書。”這亂彈一氣的琴聲絕對算是噪音了。

    沒過多久,司馬光也給司馬琰買了把琴。他原想著請個女夫子上門教司馬琰,結果王雱見縫插針地表示自己可以教,積極攬下了這活。

    從此之後,王安石的另一片淨土沒了,連帶司馬光也被擾到不得安寧——畢竟王雱和兩個“學生”的琴聲交替響起,時而動聽,時而嘈雜,比純粹的叮咚亂彈更加擾人。

    司馬光也很無奈,只能親自幫他們把琴扛到遠處一處臨水的亭子裡,等他們練夠了琴才幫他們扛回來。

    王雱這邊舒舒坦坦地教妹妹和司馬琰彈琴,方洪那邊卻緊鑼密鼓地推出了柳永寫的《秦樓三美》。原本衝著香豔戲來的人看完後直接萎了,再翻開細看,都潸然淚下,為書中三美的命運而揪心。

    趁著新書大賣,方洪跑出一個大餌:接下來要在女伎中選出“三美”,分別代表書中三位命途多舛的薄命美人。被選為三美者可得豐厚賞金或者柳永詞一首。這柳永詞,是為三美而作,柳永本已寫好在書裡,但方洪可以把它扣留下來用來做最終獎勵。

    柳永詞在女伎之中十分受歡迎,消息一出,不少收到帖子的女伎都欣然答應。沒辦法,如今的秦樓楚館就像後世的娛樂圈,出名的永遠是那麼幾個,底下無數女伎想要出頭、想要成名。

    要是能獨得一首柳永詞,絕對可以讓自己接下來一段時間名氣大盛!

    哪怕最終未能中選,參加這次“三美海選”也算是讓她們露了露臉。名氣大小,才情高低,決定了她們往後受邀的待遇。女伎本就是吃青春飯的行當,誰會拒絕這種能拔高自己人氣、順便給自己鍍鍍金的邀請?

    一時之間,《秦樓三美》在京城中賣得火熱,女伎們幾乎都人手一本細細品讀,想看看自己能應選哪一美。不少女伎們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粉絲”,粉絲們得知自己喜歡的女伎要去參選,都掏錢買了本《秦樓三美》回去研讀,摩拳擦掌準備給美人出主意。

    便是朝廷官員們,閒暇之餘也會議論幾句這場鬧得整個京城沸沸揚揚的“三美海選”。

    劉沆因著鬼樊樓的事順利解決,這段日子過得好不舒心,想想這事好歹也有自己一部分功勞,心裡要多開懷有多開懷。等他聽到底下的人來報說柳永出了本《秦樓三美》,要趁著過年這段時間搞什麼三美海選,劉沆臉都綠了。

    怎麼又是這柳永?!

    都快七十歲的人了,好好在家裡含飴弄孫不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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